●▄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明朝]我仿佛知道得太多》作者:白孤生 文案 周谚有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后世论评,都说那焦郎从不无的放矢,话无虚言,从不踏错一招。 焦适之……他仿佛知道得也太多了吧,这能力他是拒绝的! 遇到一个永远都猜不透的人该怎么办? ——安抚他,软化他,让他陷落,无法自拔。BY朱厚照 排雷:主角前几章性格较软,乃一步步成长起来,不喜勿入,谢谢合作(≧-≦)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历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焦适之 ┃ 配角:朱厚照 ┃ 其它:其他历史人物 作品简评 一朝醒来,焦适之突然拥有了能预见未来的能力,然而却只能预见一人之事。而在入宫之后,焦适之才发现,他所预见的,竟是当朝的太子殿下朱厚照的未来。随着两人日渐熟悉,焦适之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知道得太多了!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会让两人成为一家人,本文男主和朱厚照之间,正是因为这种特别的缘分而不断加深牵绊,肆意张狂的正德帝,谨小慎微的焦适之,两人在不断地磨合中也将明朝的未来带入另一种可能。 第1章   晨曦微薄,残星点点,整座大明皇宫还未从睡梦中苏醒。西苑太液池旁,豹房同样沉寂在夜色未明中。焦适之醒来的时候,浑身动弹不得,胸腹处有条结实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他,四肢熟悉的酸疼正提醒着他什么。   显然,朱厚照又一次成功地使他留了下来。他欲起身,那动静却惊醒了身后人,胸腹处的胳膊一使劲,又让他回到了原位。   “皇上,天快亮了。”焦适之提醒他。   “嗯哼,该起的时候刘瑾会提醒我。”朱厚照混不在意。   ……焦适之脑门蹦出几条黑线,“可是皇上,臣该离开了。”   “先是卑职,后是臣,你每换一个称呼,都得让我费劲提醒你一件事吗?”朱厚照似笑非笑地覆上焦适之的身躯,被褥下,两人赤裸地交合在一起,朱厚照呼出的气息吹拂在焦适之左耳边,激得他身体微微颤抖。   瞧见身下人的反应,朱厚照十分得意,这是他创造出来的敏感点,从无至有,一点一点亲自开发出来的。   “皇上,”青年的声线果然带了更多,更让人喜欢的暗哑,“您再不起身,早朝会迟到的。”   “那便停了吧。”朱厚照打了个哈欠,喃喃说道。   “那我自请出宫,免得祸乱宫闱。”虽然自称“我”,然而这称呼却反倒给了朱厚照压力,他不满地睁开双眸,俊美面容带着点点不爽。焦适之不理会他,翻身下床。早朝早便改为每旬一次,若君上还不参与,那便真的过火了。   朱厚照从身后搂住焦适之,俯在肩膀深深吸了口气,喃喃自语,“有时还真想念最开始时你那自持谨慎的模样。”不像现在,都学会顶嘴了。想到这里,朱厚照尤其不满地噘嘴。   焦适之淡淡一笑,转头轻吻,然后趁着朱厚照呆愣的片刻一扭身从朱厚照怀里挣脱而出,把穿了一半的衣服换上。身后传来朱厚照愕然的声音,“你学坏了!”   学坏了?焦适之心想,或许吧。想起曾经的过往,他也有点恍惚,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的?   回想起来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焦适之九岁前的日子与九岁后截然不同。   他的娘亲龚氏乃大理寺寺丞焦君的正妻,然性格耿直不善言语,并不受焦君宠爱,于焦适之九岁时郁郁而终。眼见正妻去世,焦君并没有半点悲伤之色,转眼便把身边的贵妾杨氏扶正。杨氏本就备受宠爱,身份又只低于龚氏少许,翻身做主之后,失去母亲相护的焦适之的日子变得艰难。   即便如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四年过去,焦适之渐渐长成,从幼小孩童成长为一位翩翩少年郎。   今日本该是他上学堂的日子,但焦家学堂里的人犹如墙头草,一旦失势便易被人欺凌。虽然因他是焦君唯一的儿子,现在还没人敢对他做些什么,但是私底下的言语已经让焦适之听得厌烦。   他性格内敛,自幼寡言,不想与同窗闹出事端,这几日便避开没去学堂。只是心中到底郁郁,便径自出府散心。   日暮,焦适之刚回到焦家便感受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气氛,来往的丫鬟奴仆脸上皆带着喜色,然而看到他的时候又瞬间变成一种……近似于同情的神色。   他心中一动,随即浮现出一个对他来说不太妙的可能。   杨氏怀孕了。   在焦家阖府大喜的时候,唯有焦适之的院子清清冷冷,伺候的奴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焦适之察觉到了院里伺候的情绪,不禁露出苦笑,他们也太低估他的性子,再如何艰难,他也不至于失控发泄到他们身上。况且焦适之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处境怪罪到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只不过焦君的态度……实在令人心寒。斯人刚逝,阖府便已经挂满喜庆的红绸;重孝在身,新妇便怀胎三月。   这不是杨氏的第一个孩子,在三年前,杨氏便曾小产过。如今……是第二个。   纵使知道父母相敬如冰,但焦君连礼法都不顾,让焦适之对他彻底失望。   不自觉又叹了口气,焦适之摸了摸放在桌边的佩剑,那是他娘亲五岁送给他的宝物。龚家尚武,龚氏的武艺也不错,焦适之自幼跟着龚氏学习,如今十三四岁的年纪中已算得不错。奈何焦君不喜欢,每看见一次便暴怒责打一次,到最近这一年来,焦适之几乎再没舞过剑了。   然而摸它已成了习惯。   第二天起身,昨夜的情感暴露仿佛都消失了,他又重新变回那个温和内敛的焦家大公子。   早起上学,他不爱旁人伺候,整理完自己的东西,便打算让人备车。逃了几日学,再不去就有些过分了。还未等他开口吩咐,焦适之便先等来了焦君。   他已经多日未见过这位父亲了,焦君不喜欢他,却也未曾亏待过他,只是免了昏定晨省这些规矩,连带着杨氏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也未见过几面。   焦君是个俊朗中年男子,留着飘逸的胡须,目光如炬,端是一派风度儒雅。   “听闻你这几日未去学堂?”   焦适之听见焦君这话,躬身说道:“父亲,孩儿这段时间有点不适,同学堂请了假出去散散心。”   焦君不喜欢人舞刀弄棒,更喜爱江南水乡的文雅柔美,因而也带着点文人的迂腐。素日里他并不关心焦适之的事情,所以焦适之在逃学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不过若是真的被焦君关注到了,也少不了一顿责罚。   “哼,身体不适?若是真的身体不适,又为何不请大夫?”焦君冷哼了一声,看着站在他眼前的儿子便满心不喜。龚氏貌美,然不识风趣,远不及杨氏来得体贴。而龚氏教育出来的焦适之自然也不是他喜欢的性格。   “孩儿今日已经大好,正准备去上学。”焦适之恭恭敬敬地说道。   焦君扫了眼放在旁边的学具,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但还是说道:“今日回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小惩大诫。”   “是,父亲。”   焦适之顺从地说道。   晚上回家的时候,焦适之把东西都交给书童,连饭都不吃便直接去了祠堂。若是让焦君在饭桌上看到他,不知道又会生多少事端。   焦家的祠堂并不是很大,盖因为焦君并不是主家之人,乃是焦家旁支,焦家现在的家主是风头正盛的礼部右侍郎焦芳。门口守着的奴仆见着焦适之早已经见怪不怪,一人提着灯领着焦适之入门,另一位老奴看着那隐隐绰绰的人影,低声叹息。   焦适之来到正堂,领路的老奴便没有资格继续跟着了。他孤身一人跨入焦家祠堂,随即恭敬地跪了下来。即便无人看守,以他自持的性格,也绝不会做出虚妄之事。   夏日风雨无常,不过片刻,屋外便电闪雷鸣,竟是下起了大雨。雨势之大,把屋外的几个看守都逼入里屋,听着那敲打着窗户的雨声,其中一人道:“这雨下得真不该,看起来今夜都停不了了,大少爷该在这里待上一夜了。”祠堂的地势较高,即便风吹雨打都不会伤及此处。但是离开的路却会很轻易被水掩没,除非硬生生闯过去,不然今夜焦适之在祠堂留定了。   “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是我,怕也是不想回去。”另一人低声说道,刚说完便被第一个说话的人拍了肩膀,“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怕不是嫌弃自己命长?”守祠堂的奴仆都是上了年纪的,在焦家待的时日也长久,焦家的事情他们看得清楚,有时也有些怜惜大少爷。   “都少说点吧,阿大,待会搬床被子给大少爷送去,这天气着凉也不好。”屋内威严最甚的人拍板了,气氛冷凝了片刻,而后围着的人都纷纷转移了话题。   寂静无人的殿内,焦适之听着窗外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静静诵读着今日学堂先生教授的内容,让这静寂的时间流逝得更快了些,也不觉得无聊。他来祠堂的次数不少,也不反感来祠堂,相比较在外面那么多烦杂的事情,这里反倒干净许多。   “大少爷,今夜怕是出不去了,您别嫌弃。”屋外传来阿大的声音,焦适之略动了动僵硬的双腿,差点站不起来。扶着地板换了姿势,焦适之连续变换了好几下姿势才舒缓了起身那一瞬间的刺痛。   稍显踉跄地打开房门,屋外放着一个食盒与一床干净的被子,被褥下还细心地铺了一层粗布。院中大雨倾盆,空气中充满了清新湿润。焦适之抿嘴,深深呼了口气,弯腰抱着东西进来了。   夜深,雨势丝毫不见小,天地间苍茫一片,目及之处只余下犹如从天上席卷而下的雨水,急急拍打在大地上,溅起无数水花。焦家阖府都安安静静,只余下祠堂仍旧灯火长明,这小小一方天地也只有此处光明依旧,丝毫不被滂沱雨势所扰。   焦适之半抱着被子坐在椅上,旁边放着的食盒并未打开,昏昏欲睡的他正努力睁着双眼,试图不在祠堂内失礼。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里过夜。   然而睡意终究打败他,焦适之睡着了。 第2章   沉沉浮浮中,焦适之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唤着他,低声诉说着什么,然着实扰人清梦。   “……你喜欢天资聪颖才华横溢,还是喜爱冲杀万军出入无碍……”   他即便在睡梦中都深深皱起眉头,在被骚扰了无数遍这个问题后,终于挣扎着睁开了双眼,赫然见到眼前站着一位看不清模样的老者,但仿佛他还沉浸在梦中的恍惚,竟没有半点恐惧的感觉:“我,都不要……”   “哈,都不要?你又不是什么才子高人,又怎么能无视此等好处?”老者似乎有点激动,背着手在他眼前踱步。   “……出入,朝廷……征战沙场,皆可……自身争取……,何须他人……好处?”焦适之嘟哝着回答,懵懂如幼童,宛若未曾苏醒般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迂腐!”   “懦,弱……”噘嘴。   “你这小子,还敢骂老夫懦弱?”老者乐了。   “奢求外物……懦弱……”即便半睡半醒,焦适之也完全不是个容易说服的人。   “……哈哈哈哈……老夫喜欢你这小子的性格,你什么都不想要,老夫便偏偏要给你点什么东西。待老夫掏掏我还剩什么……哎,上次那颗珠子受损后掉哪里去了……”   焦适之扁扁嘴,觉得自己这个梦做得乱七八糟,扰人清静,实在太可恶了。   “哈,有了,预见……遇见?嘛,算了,这个绝对是好东西。小子,以后切莫感激老夫呀。哎,恩情归还,在这小庙待久也也该走了……”那恼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老者也消失在他眼前,焦适之终于等到渴望的宁静,瞬间真正坠入梦乡。   烛光摇曳下,少年的身躯泛着几近不可见的光芒,厚实沉淀的祠堂似乎少了点什么。   第二日清晨,焦适之起来的时候觉得四肢都被重物碾压了一般酸痛,挣扎着在椅子中坐定,他狼狈地舒展着身体,四肢处噼里啪啦的声音昭示着他昨晚的虐待。把一个半大小子塞入一张椅子里的确是难为他了。屋外早就没有雨声,焦适之收拾了被子放回原处,拎着食盒出了祠堂。   屋外的空气十分清新,彻夜的雨势扫去了躁意,独留下清凉的气息,让人心平气和了许多。焦适之嘴角含笑,冲着几位守祠堂的老仆点了点头,拎着那早就冷透的食盒悠哉地离开。今日学堂的先生有事,不需要去上学,焦适之也自在,慢慢地走回自家院子。   一边走一边觉得不太对劲,他昨天晚上是做梦了吗?仿佛梦见了个十分怪异的人,但现在如何想都想不起那人的模样,也几乎记不清说了什么。焦适之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回到自己院子后,吩咐下人把食盒的东西热一遍后送来,焦适之径直进了书房,昨日先生还布置了作业,若是明日不能及时交上去,他可不想挨手板。   等到他从作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也是远方火光冲天之时!   无数喧嚣声起,甚至连他院子里的人都在骚动。焦适之愕然站起身来看着窗外,那片地方,却恰恰是清晨他刚离开的地方——焦家祠堂!   祠堂着火了!   祠者,神祠也。   一姓一祠,乃姓氏之本,上到皇亲国戚,下至黎明百姓,无不承接姓氏而活,根源在血脉中一代代流传,因而才有那万家辉煌。   正因如此,现在焦家陷入了混乱之中。   焦适之几步夺门而出,正欲前往那里,却被书童刘芳拉住。刘芳焦急地说道:“少爷,这个时候你还去那里做什么?祠堂现在着火,若是你过去受伤了怎么办?”   焦适之拉开他肃然道:“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过去。祠堂是一家之本,若是烧毁便是不孝。”   “可是少爷,你昨夜刚被关在祠堂,今日又出了这等事端,杨夫人那边该会如何说你!”刘芳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我不会有事的。”焦适之怔然片刻之后,伸手拍了拍刘芳的肩膀,随后挣脱而去。刘芳咬牙看着焦适之离开的背影,狠狠心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少爷那个笨蛋,什么没事,是一定会有事吧!   焦家祠堂着火是件大事。   不论仆从如何英勇上前,但那火势仿佛天助,在昨夜狂风暴雨今晨积水未褪的情况下仍然愈烧愈大,最后彻底席卷了整座祠堂,看守祠堂的几个老奴甚至都没从里面出来。   焦适之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最终被烧成灰炭的祠堂,右手紧紧握成拳头。昨夜给他送被子食盒的奴仆今日全部葬身火海,而那稍显刺鼻的火油味道让他内心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这火势不论因何而起,都生生毁掉五条人命!   焦君清朝出门,在马车摇摇晃晃还没到地点的时候,就被焦家的仆人给追了回来。听到仆人的汇报,焦君目眦尽裂,赶回家中看到那已然成灰的祠堂,看着那站在远处以手帕捂住口鼻的杨氏和站在祠堂边的焦适之,气得破口大骂,仪态尽失:“看守祠堂的人是谁?跟我滚出来!”   焦适之强忍心头一口气,上前低声说道:“父亲,他们,他们都为了救火葬身火海了。”   “是他们该死!”焦君恨声说道,看着地上的灰烬,又厉声喝道:“起火的原因是什么,管家呢?”他显然不相信焦适之,要把更信任的管家给叫出来。   只见杨氏摇曳生风地带着管家走上前来,轻挥着手里的帕子行礼,被焦君扶了起来,见着这位为他怀着孕的夫人,焦君心头火勉强压了下来。“你身子重,怎么过来这里?”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够不管呢?”杨氏正色道,把管家叫上前来,“查出点什么了,跟老爷汇报一下吧。”   管家低声说道:“刚才小人带着人顺着祠堂走了一圈,发现了火把跟丢弃的油桶,想来来人便是用着这些东西让祠堂着火的。而那些东西都是早晨厨房失踪的东西,定是内贼所为。”   “内贼!好一个内贼!把所有人都给我叫过来,我倒是要看看,焦家培养出了个什么内贼!”焦君咬牙切齿,祠堂的重要性不必多说,现在焦家祠堂被毁,传出去怕不是得说焦君不得祖先保佑,降下天罚呢!   “老爷您消消气,妾身觉得有点奇怪。焦家祠堂若是毁了,对谁能有好处呢?祠堂又没什么油水,更不可能对这些下人有什么用处,此事有些诡异呀。”说到最后,杨氏因为生理反应干呕了几下,让焦君把注意力转到了她身上。   可是等焦君回过神来,视线却落在一旁温顺站着的焦适之,若是……   焦适之回去的时候,是带着满腔愤怒回去的。在发现不对劲之后,管家的回复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父亲那冷漠的态度着实令人心寒,纵使仆从有过,但那也是几条人命!而在父亲眼里,怕还是比不上祠堂的一块砖头。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而身后跟着他一起回来的书童却庆幸着:“没想到少爷这一次还真的是全身而退呢。”   “你这泼猴,是希望我出事吗?”焦适之无奈地说道。   刘芳大不敬地翻了个白眼,看起来比焦适之还无奈,“我的少爷哟,你要是能够清楚自己的处境就好了,这么明显有问题的事情还自己送上门去,不是找事吗?”焦适之给了他一颗爆栗,擦肩而过,“我如果不去,不是更显得心虚?傻瓜。”刘芳摸了摸脑袋,不得不承认少爷说得有道理,还真的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纵使焦君再如何着急,查探这件事情需要花费时间,焦适之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些什么事情来,每日都乖乖去学堂上学。但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忽视了些什么。   连着在学堂里挨了几天闷气后,随即学堂的先生也出了点事情需要请假,反倒多了几天假期。焦适之不想在家里待着,也不想在外头听着那些关于焦家的闲言碎语,便每日去固定的茶楼待着,品茗总是件文雅的事情,更能够安定人心。   不过今日,却在离茶楼不远处,捡到了个小孩。   一个不太普通的孩子。 第3章   焦适之按着惯例走在路上,却遇到个干净明亮的孩子蹲在街角,眉宇间带着点点娇蛮,精致的脸上犹带稚气,即使他本身毫无察觉,焦适之仍从他略带茫然的小脸上看出点点委屈。   这样的人物,绝不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帝好游。】   焦适之在认真看到这个孩子的瞬间,心中突如其来闪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句子。他惊讶地停住了脚步,迟疑几许后发现没有任何问题,又嗤笑自己胡思乱想。想必刚才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些书籍文字。   看那孩子狼狈的模样,焦适之怕是谁家走丢的孩子,出声问道:“你怎么了?”想了想又主动蹲下身来,掏出手帕递给对方,“我叫焦适之。”   看着小孩默默接过了手帕,焦适之心细,一眼便看出对方衣裳的微许损破,“我看你仪表不凡然衣裳破损,想必是遇到了点麻烦,要跟我去茶楼坐坐吗?”只是话语刚出口,又有些羞赧,这话怎么感觉像是在拐骗小孩?   小孩似乎被奉承惯了,对焦适之前面的话倒是没怎么在意,对他后半截的意思却很感兴趣。心中的郁气被焦适之的话散去三分,大方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谢,我娘喜欢叫我寿儿,你也如此称呼便好。”   他看着眼前之人面善,心中欢喜,倒是坦然直言。   毕竟他还真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   朱厚照八岁的时候,满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对他避之不及。   作为皇爷弘治帝最宠爱的儿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儿子,在他身边伺候原本应该是最吃香的差事了,奈何这位小主子太过顽皮,又在东宫太监等伺候下更加喜好玩乐,被他戏弄到的宫人不胜其数却有苦难开口。   这发展到某一天,也就是今日,这位小主子耐不住寂寞,溜到御膳房藏在菜车里出去了!   第一次见到宫外世界的朱厚照表现得像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幸亏他在出来之前就机智地偷换了东宫太监的便服,中等的布料不会让他显得很突出。   皇城外的官道自然不会有人敢在那里做生意,但是再过几条街后,熙熙攘攘的人声便越发热闹起来。朱厚照虽然顽皮,却也十分聪明,在观察了好几下之后便发现,宫外的人来往是需要用到银子的,这让他想起了刘瑾曾说过的月饷。   他难得有点小憋气,站在街角扁扁嘴,圆润的大眼珠里带着点点光泽,早知道今日出门的时候就不要甩掉他们了,他从来都不会在身上带着除开佩饰外的东西。   等等……朱厚照从怀里摸出换衣服时顺手放进去的玉佩,这个东西,应该挺值钱的吧?   清晨,铺隔壁的豆腐小娘子刚把东西都弄好,便看到一个俊俏的小公子颠着脚步进了当铺,那可爱的模样让刚刚做完月子的她也忍不住低笑起来,娇俏的笑容惹得买豆腐的女客眼前一亮。然而不过一刻,小娘子就见到那位小公子垂头丧气出来了。她在当铺附近做生意,自然知道这件当铺的老板十分苛责,向来是死命压低价格,这位小公子想来也是如此。   在小公子低着头从豆腐店前经过的时候,小娘子忍不住招呼了一声。小公子顺着她的声音茫然抬起头,那小模样让小娘子母性大发,不仅细心安抚了几句,也端了一碗豆腐脑给他,淋上糖浆的豆腐脑乳白中带着金黄,让原本心浮气躁的朱厚照情绪平复了些。   盯着看了好几眼黄澄澄的瓷碗,朱厚照终于忍不住吃了一勺子,甜腻腻的滋味一下子舒缓了他的心情,让他忍不住又吃了第二勺,第三勺。   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那是客人在跟小娘子逗趣,说是她看上了人家小公子的俊俏,她夫家可要不许的。小娘子轻柔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无比的柔意,“前些日子生下孩子的时候,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以后如果我的孩子在外头出了事情,我希望也会有人如此帮他,这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朱厚照抿抿嘴,嘴角浮现一个小小的梨涡。他刚才是极为生气的,虽然他并不知道宫外银子价值多少,但他那块玉佩绝不可能只值一百两银子。他刚才经过前面的首饰铺子还看了几眼,那些档次了了的还卖着一二千两的价位,那个当铺老板一定是看他人小在诓骗他!   但是这碗甜甜的豆腐脑安抚了他,像是一只刚被撸毛的小奶猫,在太阳下懒散地露出肚皮,娇憨地打了个滚。   他伸了个懒腰,从怀里取出那一百两银票,看着那张银票冷笑了两声,那个当铺老板把他当傻子糊弄,等他回去就带人来砸店!   暗暗发狠之后,现在的朱厚照苦恼地看着这张票子,这碗糖水……应该不值一百两吧,可是他浑身上下一文钱也没有了。刚才那个女人很温柔,那样轻柔的暖意让他想起了后宫中的母后,朱厚照可不想吃大户。   正在他苦恼的时候,门外传来喧闹声,他诧异地回头,却看到一行人凶横地踢开了满摊的东西,为首那人直接抓住了小娘子的手,嘿嘿直笑,“你的丈夫就在刚才已经因为偷盗被下狱了,如果你早就从了我们主子,你的丈夫现在也不用受苦了。”小娘子一直挣扎着要逃开,但一下子就被他扭了手腕,疼得落泪。   那些人一来就凶神恶煞地吓走了店里所有的客人,包括原先坐在铺子里的人,已经跑剩下朱厚照一人,而其余的人更是进到店里随意打砸。一个横脸的看到朱厚照还坐在位置上,怒目喝道:“你这小子,陈爷办事的时候,你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坐在这?还不快滚!”待看到他手底下的银票时,眼睛猛地放光,手也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哼,这银票就当作你这眼睛的费用,好好犒赏我们兄弟几个,也免得白跑一趟。”   朱厚照也学过拳脚,在看到那人伸出的手时,抬脚踢中那人的腹部,击得他倒退了好几步。横脸男子不觉被踢了一脚,当即火大,三两下上前就要把人扯下来。朱厚照人小灵活,绕着店面闪躲了好几下攻势。奈何势单力薄,很快被抓住踢打起来。   小娘子惊恐地叫道:“不要碰那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只要你们不碰他,我跟你们走!快放开他!”原来这女子一眼看出今日自己跑不了了,幸亏孩子昨日送到大伯家去,想来不会出事。既然逃不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只是虽然这么想着,小娘子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泪眼婆娑。   为首者是个有脑子的,要是这小娘子乖乖的,也省得事情闹将起来棘手。他冲着几个打手使了眼色,横脸男子收回手,愤愤地踢了一脚桌腿。大哥看不上眼,可那一百两对他们来说可不是笔小钱。   三两下这个豆腐店就被他们搜刮了一遍,随后带着人离开了。   缩在墙角的朱厚照没有说话,狠狠地闭着眼睛,被踩了好几脚的右手紧紧握着那张银票,失控的力道使得银票皱成一团,到最后圆润的指甲刺破了掌心,银票上染上了几抹刺眼的嫣红。   等到人离开之后,有围观的人才敢凑过来,而官府的人也姗姗来迟。几个捕快匆匆走到店门前,看着满地狼藉面露不忍,然而只是低声说着什么就打算离开。   “刚才你等早已到达,为何不出面制止?”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响起,后面的两个捕快打了个寒噤,莫名觉得有些冷。带头捕快皱着眉转过头来看着刚坐起身来的半大少年,敷衍地挥挥手,“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还不速速离开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朱厚照的视线从整个店面扫过,又落到捕快们身上,“一个连捕快都不保护起来的案发现场?”冷冷的声音像是在嘲讽这些刚刚还欲转身离开的捕快。   “你!!”带头的捕快胀红了脸,握着刀具的手转动了两下,就听到旁边百姓议论纷纷,言语中不乏讥笑怒骂,闲言碎语下羞愧留在这里,匆匆带着人离开了。   忍着身上的疼痛,朱厚照随意找了个街边拐弯处坐下,动作间扯到淤青处,忍不住龇牙咧嘴。这还是他第一次挨打,从小到大,弘治帝跟张皇后疼爱得根本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听着三两散开的百姓的话语,朱厚照才知道,刚才那一行人是这条街上的街霸,横行霸道不说,跟东街的陈主事的小儿子又有着勾当。而这个陈主事,仿佛听说跟宫内的宦官又有着什么联系。就算陈家小儿子再怎么伤人掳人,官府都没敢管过。   豆腐店的小娘子早就被看上了,只是碍着有孕没动,这刚出月子没多久,陈家就动手了。   “哼,陈家……”朱厚照哼哼唧唧了两声,把身上衣物的破损处收拾了一下,顺带把自己身上的兜都摸了个遍,发现自己身上连个确认自己身份的印章都没带。   那就有点麻烦了。   朱厚照原本是想带着人去把陈家砸了,但是现在他身无凭证,又没有刘瑾等人守着,无人能证明他的身份,叫他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着实又不甘心,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欺辱他!   “你怎么了?”   正在此时,朱厚照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如同夏日里清爽的凉水,让他原本郁闷到极点的心情缓和了几分。   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前的人。   那是个跟他岁数相差无几的少年。朱厚照眼尖,一眼便看出来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只是中等,不过干净整洁,应该算得上是不错的人家。   少年郎嘴角带笑,不顾衣衫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洁白手帕递给朱厚照,“我叫焦适之。” 第4章   朱厚照第一次出宫,先是被豆腐摊小娘子安抚,又被焦适之遇见,虽有着刚才那不愉快的事情,但也不算彻底失败。他站起身来,主动介绍自己,眼见寿儿比他还落落大方,焦适之也露出温和笑意,“那且随我来。”   焦适之熟门熟路地带着朱厚照去往了另一条街上的茶楼。那茶楼布置得十分雅致,墙角处摆放着翠绿盆摘,淡淡的茶香在楼内飘溢,使人心情宁静。来往的客人都是文人骚客,举止轻柔,丝毫未曾叨扰到茶楼的悠然气氛。   小二见着熟客,立刻迎了上来。他自是知道焦适之的口味,不过今日见着这温润小公子又带了一位小小公子过来,便也没遵循旧例,躬身等着两位吩咐。   果不其然,焦适之低头问着朱厚照,“你可爱黄山云雾?”   朱厚照漆黑的眼眸中带着丝丝讶异,好奇地说道:“这里居然有黄山云雾?”这黄山云雾他自是喝过,只是此茶产量极小,普通人间倒是少有流传。   “我们掌柜的本便是安徽人,自家产出罢了。不过产量也少,因而只做自家用,若不是熟客来,也是不能够品尝的。”小二笑眯眯地解释道。   朱厚照了然,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再好的茶叶,也比不过宫中那繁多的贡茶。   焦适之在步入雅间前在外停留了几息,之后才随着朱厚照进来。看着朱厚照在雅间内好奇地摸了一圈,内心一动,眉眼间流露出笑意。刚才寿儿那么镇定的模样,焦适之也有些端着,不过现在看着寿儿这幅样子,也俨然还只是个孩子,他内心这一串想法,倒是落了下乘。   “你……”焦适之正想说点什么,小二便送着东西上来了。在茶具等摆放好之后,他把手臂里揣着的包裹递给焦适之,“公子,这是按照您吩咐买的衣服。”   在小二离开之后,焦适之看着朱厚照说道:“我想它应该能让你更舒服点。”他话语间言笑晏晏,语气温和,夹杂着没有半点强迫,仅仅只是一个建议。   朱厚照抿唇,随后露出一个极其可爱的笑容,抱着那个包裹绕到了屏风后头。   等到他出来的时候,黄山云雾特有的香气顺着袅袅热气飘散,室内生香。焦适之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自然而不失轻巧,整套动作下来,不多一点,不少半分,让朱厚照看着弯了弯眉眼。   焦适之先端了杯茶放到寿儿的位置上,随后才发现寿儿已经穿戴好了新衣服。那件衣服虽不是上品,却也花光了焦适之这个月最后的一点月钱,毕竟这黄山云雾也不便宜。而这淡青色的衣服穿在寿儿身上,硬生生穿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气派。   焦适之含笑道:“可愿尝尝我沏的茶水?”   “就算这茶水不好喝,你刚才的动作就已经让我觉得很开心了。”朱厚照诚实地说道,接着毫不客气地在焦适之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轻轻嗅了嗅茶香,随即饮下。   “好茶,好茶道!”   朱厚照双眸一亮,轻声赞叹。这份茶艺,即便与父皇身边泡了几十年茶水的茶间太监相比也没输到哪儿去。   当然朱厚照这是爱屋及乌,心喜焦适之,继而夸大其才艺。不过也能看得出焦适之的确有几分门道。焦适之闻言摇头淡笑,“不过是粗浅技艺,值不得如此称赞。”   焦适之并没有询问寿儿出了何事,也没有过分关注他,只是在发现寿儿茶盏饮尽后又为他添了几次茶水。而茶楼娴雅舒适的气氛彻底拂去了朱厚照心里最后的烦躁,喝着黄山云雾,看着对面少年温润的模样,心中一动,“你可知陈家?”   “你惹上了陈家?”朱厚照此言一出,焦适之的眉毛微皱,带着些许担忧,“你说的,是隔壁街那陈家?”他原先以为寿儿是谁家走失的孩子,但一路上看来却不尽然,反倒更像哪个富贵世家偷溜出府的小孩。   “正是。”   “陈家向来跋扈,身后靠着宫内的大人物无视法纪。如果想报复回去,光凭你一个不够,须得帮手。”焦适之看了他一眼,认真说道:“你当慎言,若我是恶人,你现在早就出事了。”连他刚才说去茶楼的时候,寿儿都乐呵呵应承了,傻乎乎的可爱。   “有点傻乎乎的可爱”的朱厚照无知无觉地摊手,“他们刚才当着我的面把一位小娘子抢走了,而官府无所作为,我看着很不开心。”还未变声的嗓音带着独属于孩童的尖细,语气却十分平静。   话与语气十分不搭。   焦适之虽然觉得朱厚照的话有点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陈家的小儿子向来好色,想来这件事情是他主使。进了陈家的姑娘便没有活着出来的。不过这两天听说他带人出城游玩,似乎还未回来。”   言下之意很是清楚。   焦适之虽看不出寿儿的身份,但寿儿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似乎他本人也丝毫没有掩藏的意思,反倒对着焦适之疑虑的神情露出一个得意可爱的笑容。   “多谢焦大哥的指点。”   “这算不得什么指点,如果能让陈家出点小问题,想必会大快人心。”寿儿的举止后面代表的是底气还是虚张声势,焦适之看得很清楚。   “焦大哥说笑了。”朱厚照笑眯眯地说道,“不过看起来焦大哥也有些许心事,脸色不怎么好看呢。”焦适之先是为寿儿的直白呆愣了三息,之后又叹息自己连脸色都遮掩不住,轻而易举便被人看透了。   他轻轻摇头,但又不想直接就推拒寿儿的好意,婉转地说道:“只是家中出了点变故,起了点争执。”   “原来如此,不过焦大哥看起来还真不像官宦子弟呢。”朱厚照点点头。   “何以见得?”焦适之挑眉,没注意到自己这便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对面的男孩带着调皮的神色指了指焦适之的衣裳,“近段时间京城流行在衣服上着暗纹,不论何种人都巴不得詹显身份,但焦大哥难得朴素。”   焦适之无奈摇头,轻声说道:“即便绣上暗纹,难道便会有所不同吗?既然不会有所不同,又何必在这些小处费劲。”做衣服的时候绣娘自然说过,但焦适之却没放在心上。就算他在衣裳上绣上奇珍异宝,不属于他的终究不是他的。   “好!”朱厚照高兴拍手,“我也见不得那些人,以为披上衣裳便高人一等,每次看到他们的嘴脸就觉得可恶,真想多拌他们几脚。”   焦适之眼角抽搐,“多”?看来这位已经干过这样的事情了吧。不过两人难得交谈得很是愉快,虽然寿儿的性格跳脱,想法天马行空不受约束,但着实是个很有趣的孩子。等朱厚照跳下椅子背着手道别的时候,焦适之才惊觉时间飞快,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   朱厚照像个小老头一般踱着步离开了茶楼,刚才焦适之的话给了他启发,有仇必报的某人现在正打算去实施。至于焦适之……有了名字,他还怕找不到人吗?   焦适之撑着下巴看着寿儿离去的背影,此时雅间内只剩下他一人,时间渐渐流逝,他不知想到了何处,看着西下夕阳叹了口气,仰头饮下最后一杯茶,随即也离开了茶楼。   几日后,焦适之刚回到焦家,还没有踏入自己的院子,就被管家给堵住了,连带着管家身后的几位奴仆。焦适之讶异地说道:“看起来,管家有要事要寻我?”   管家弯腰恭敬地说道:“老爷请少爷过去一趟。”焦适之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站在管家身后如狼似虎的奴仆,这是……先礼后兵?   “管家确定是老爷请我过去,而不是压我过去?”焦适之勾起嘴角,眼中却无半点笑意。管家点头哈腰地说道:“少爷言重了,您是老爷的独子,老爷怎么会如此待您呢?”话是这么说,但焦适之却没有从他的动作中看出半点礼让温和。   如果不是有所授意,管家断不敢如此。   焦适之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前头带路吧。”   他本来对这一次的祠堂纵火很是怀疑,如此迅速,又是在暴雨天后,居然能够这么快的点起大火,证明早有准备,并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手段,如果是外来的人,费尽心思只为了焦家祠堂未免太过浪费了。焦家又不是名门大户,也惹不上这样的死敌。   那就只能是内鬼了。   有这样的手段,又如此熟悉焦家内务,偏偏是在焦适之被罚之后……看来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了,也知道迎接他只会是暴风骤雨。如果不是管家的表现如此着急,焦适之还不能够相信,居然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毁了焦家祠堂,那可是百年大计啊!   父亲会相信他吗? 第5章   焦家此时的气氛简直是狂风暴雨,身处在这样风暴中的人堪称勇士。   焦适之承认,他虽然在去正院时有想到焦君会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但却没想到父亲会这么的轻信杨氏,完全不给他辩解的余地,轻而易举地便倒向了杨氏那边。他脚边布满了焦君随手砸落的茶碗碎片,虽未伤及他,却浇得他满头湿。   面对着几位指证焦适之指使纵火祠堂的仆从,焦君完全听不进去他的意见,勃然大怒,最后甚至还摔了茶桌,恨不得当场打死焦适之。   “逆子!逆子啊!我怎么有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儿子!你娘是怎么教养你的?哼!”   听着耳边焦君的咆哮,焦适之面对焦君的言行也是无力了,闭上眼睛不打算再做任何辩解。只是在焦君涉及龚氏时,隐藏在衣衫下的拳头狠狠地握紧,面色难看。   焦君对焦适之不抵抗的态度非常不满,气狠的他一怒之下把焦适之被关到柴房去,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当焦适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内心一哂,现在府里还能有谁回来看望他?刘芳不能通过看守,其他人根本不可能费心。   实际上现在的情况对焦适之来说非常危险,龚氏已死,在焦家根本不会有人替他说话,也不敢替他说话。如果就这么定性了这件事,焦适之以后的前途就彻底毁了。   焦家并不是显贵的家族,科举是现今改变焦适之命运的唯一途径。如果焦适之的名声败坏了,他连科举的可能性都没有,毕竟烧毁祠堂的罪名太重了。   焦适之他知道自己几乎没有翻盘的余地,但他很清楚,即使杨氏是罪魁祸首,但他不可能倚靠他人的些许良心发现过活。这件事情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有思考清楚所有的可能性,才最终导致自己落得这下场。   他应该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分辨清楚杨氏的事情才是,愚蠢的自以为是。   少年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就像在握住自己仅存的所有。   话分两头,焦家这边疾风骤雨,紫禁城内却是友好会面。此时的朱厚照正挂在太子侍读杨廷和的手上,被提着领子去觐见了皇上。   弘治帝看着儿子被杨廷和带了回来,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骂。整个皇宫乱作一团,遍寻不到太子,张皇后泪流不止,还以为是被谁掳走,正待细细排查的时候,结果这小子居然是自己偷溜出宫的!   他狠狠瞪了一眼缩头缩脑站在杨廷和身后的朱厚照,叹息着跟杨廷和说道:“要不是爱卿把吾儿带回,真不知道这小子还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杨廷和露出苦笑,拱手说道:“皇上,太子并不是臣找到的,而是他主动寻到臣家里去的。”当他坐在家里正待优哉游哉地与爱妻手谈一局的时候,下人送了份帖子进来,看着那帖子上熟悉而又没有任何进步的乌龟,他那时候的脸色想必不怎么样。   杨廷和是太子侍读,又是左春坊左中允,为了教导太子那是煞费苦心战战兢兢,一眼便认出了朱厚照的“真迹”,那可是太子啊!整个大明现在也就这么一个金宝贝了,结果就这么悠闲地出现在他面前!   朱厚照看着杨廷和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给杨廷和行了个弟子礼,随即笑嘻嘻地躲回去父皇身后,“多谢先生搭救。”杨廷和性格耿直,为官正派,虽然他不喜欢他的性格,却是最合适的人选,还顺便吓了这老头一遭,也不算亏。   弘治帝光听着朱厚照的语气就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瞪了他一眼后,跟杨廷和说了几句话,赏赐下物件后再让他退下。而后看着还不老实的儿子喝道:“你母后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   朱厚照在父皇面前才算是老实了一点,讪讪地抱住了弘治帝的腰身,“我没想到揍个人还花那么长时间,母后没事吧?”张皇后自幼疼爱朱厚照,朱厚照对张皇后的感情很深,听到母后被自己吓病,他内心还是愧疚的。   弘治帝脾气算得上温和,面对朱厚照的讨饶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牵着朱厚照往张皇后的寝宫而去,“寿儿啊,你若是每天都能这么乖,你父皇还能多活十年。”   朱厚照笑眯眯反握住弘治帝的手,“父皇一定会长命百岁。”   这是皇家少有温情的一代,一父一母,没有其他人的打扰,就算是作为天下之尊的皇帝,在儿子面前也常常自称我,更不必说是被娇宠大的朱厚照了。   “说吧,出去这段时间又干什么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被人揍了,找被人救了,找了人揍回去,找先生带我回来。”朱厚照得意洋洋,作为父亲的弘治帝默默黑了脸色,朱厚照回来的时候换了衣服,又遮掩得不错,等到他自己主动说的时候,弘治帝才发现他手上都是细小的擦伤与清淤。   “来人,传太医!”   “哎,父皇,您先别叫太医啊,等我见了母后再说嘛,而且儿臣有事情想要找父皇帮忙~”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朱厚照才会变得黏糊糊,连儿臣这样不多见的自称都脱口而出了。   弘治帝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皇帝几十年的涵养都耗在这儿子身上了,“说吧,又想干什么混事?”   “哪里是混事……”   父子两人的身影渐去渐远,丝毫没有人关心那个被朱厚照“揍”了的那家结果如何。不,或许说等某些人腾开手的时候,他们的结局会更惨。   在父皇那里讨了个承诺,随后朱厚照便见着了母后,被张皇后哭着揉搓了一番后才从殿里逃了出来,留下屋内两位天下至尊去你侬我侬。回到东宫的他见着凑上前来的几个太监,圆溜溜的大眼在这几人身上转了一圈,随便点了一个人,“刘瑾,你去给我查查这朝中焦姓大臣的所有子女情况,明日我要看到结果。”   刘瑾被朱厚照点中,先是一喜,随后听到要求又忧愁起来,他们是内宫太监,搜集外宫情报的事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刘瑾看了眼身边眼中闪着妒忌的谷大用马永成等人,顽强地撸起了袖子,想抢他的位置,下辈子去吧!   不过几日,宫内便颁下命令,让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在三日后都带着年满十岁的嫡子入宫,而焦适之也在此时迎来了转机,焦君恰恰是正五品的京官!   收到消息的焦君面色变幻了数次,派了个小厮回去给杨氏传了个口讯。   “老爷是什么意思?”杨氏看着前来传口讯的人,手不自觉抚上了肚子,精准的妆容并不能掩饰她因为怀孕而苍白的脸色,但杨氏那柔美的模样恰恰是焦君所喜爱的。   “听说是因为皇爷下令,所有五品以内的官员年满十岁的公子都要带进宫去,说是要给太子挑选侍卫。”前来禀报的人低声说道。   “侍卫……”杨氏若有所思,她向来知道焦君的性格,遇到这样的事情,就算焦适之刚刚做了烧毁祠堂的事情,也有可能因此而松动。不然也不会派这小厮来传口讯,把焦适之从柴房挪出来了。   她费尽心思才给焦适之安上了这样的罪名,如果他一朝得势,岂能有她的活路!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肚中的孩子,焦适之都必须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可能!   而在焦府东面儿,刘芳看着被搀扶着回来的焦适之喜极而泣,连忙上前接过了他,“少爷可算是回来了,是不是老爷知道少爷是无辜的了?”焦适之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室内,言下之意是让刘芳扶着他进去。他这段时间几乎未曾进食,身体有些虚弱。   时隔几日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焦适之的心情并没有放松下来,事实上,他反倒绷得更紧了。   他居然被放出来了。   在焦君已经完全认为他纵火烧了祠堂的时候,焦适之就已经被他彻底抛弃,或许被流放到某个小庄子是他以后的全部生活,但是现在居然会被放出来……焦适之不认为父亲会如此“宽宏大量”,他可没这份心性。   “少爷,既然老爷已经把你放出来了,你就不必这么担心了。”刘芳端来流食给焦适之,这段时间焦适之都没怎么吃过东西。   焦适之喝了点东西,随后推开手拒绝了,“父亲不是这么易于的性格,杨氏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好不容易把我钉死在耻辱柱上,要是这么简单就逃脱了,那就不是杨氏了。”   刘芳担忧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少爷,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呢?”   然而少年只是摇了摇头。   那日被焦君叫去正院,不过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入谷底,凭借的仅仅只是几个家仆的三言两语,甚至没有任何的物证。看着杨氏嘴角的笑意,焦适之便知道怀孕这件事情让她着急了。如果不能够尽快除去他,即便杨氏生下了儿子也没有任何用处,毕竟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十年之久,她毫无胜算。   但她聪明在,她现在有一个能听得进她所有语言的丈夫,即便焦君察觉到些许不妥,他依旧愿意相信她。焦适之叹了口气,开始转念想着到底是何事能让焦君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即使现在只是改变了一半,但也是转机。 第6章   晚上焦君回来的时候,杨氏看出他满腹心绪,把原本想要说的话吞下,示意仆从把饭菜摆好后尽皆退下,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妾身虽不能为老爷排忧解难,却也能陪老爷说说话,解解闷。”   焦君看着杨氏柔美秀丽的模样,叹息着拍了拍她的手,“如果那个逆子能跟你一样懂事就好了。”   “大少爷年幼不懂事,等过几年就好了。”杨氏柔声安抚着焦君,然而焦君并不赞同,“他今年十二,早就不是大孩子!祠堂是多么重要的地方,他居然能够因为不满而纵火,再过几年那要如何管制!”   “奈何皇爷却是要求我等带符合条件的孩子进去,这欺君之罪……”听到焦君这话,杨氏心中一喜。   放火烧祠堂这件事情太重了,重到焦君无法无视它放焦适之出去,所以现在焦君担心的仅仅只是如何应付皇上的差事。   “老爷,何不如实禀报,并说明缘由呢?若是让外人知道焦家祠堂被烧,又没有理由的话……流言可是会对老爷不利的呀。”杨氏状似担忧地提醒道。焦家大火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如果没有人作为罪魁祸首,那只会怪罪到长者持身不正,天纵大火上去。   “可家丑不能外扬,这……”焦君有些动摇,却也非常迟疑,焦适之毕竟是他的孩子,自古以来流言的威力焦君不是不知道。   “老爷,妾身也舍不得让大少爷被外面的人说道,可若不是如此,妾身更加舍不得老爷您遭此苦难啊。”杨氏几欲垂泪,让焦君好不感动,连忙安抚。   而他的视线也不经意间落在杨氏的肚子上,这……   这日,焦适之正在屋内看书,院外的仆从守住了整个院子,他根本不能出去。   “少爷,不好了!外面的人都在传言你大逆不道,烧毁宗祠,罪该万死呢!”刘芳惊慌失措地进来,却看见焦适之一副淡然自若的脸色。   “少爷你不生气吗?”刘芳小心翼翼地问道。   “生气。”   ……这看起来像是个生气的样子吗??   焦适之低低叹了口气,眼帘轻合,眉宇淡雅如墨,唇色淡粉近无,他实际上是个非常文雅的少年郎。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脸上,隐约映出几分苍白,丝毫不见血色。复又睁开眸子,他合上手中书籍,纤白的手指扣住书页边缘,流露出几分不易发觉的脆弱。   杨氏在娘亲去世前从未有过异动,直到纵火事件前都没有对焦适之做过什么,如今想来,不是没有做过,只是他粗心罢了。在四年之前,他犹有龚氏守着,心思也从未放在后院之中,直到母亲去世之后直面风雨,才渐渐明白点点滴滴汇聚成的真相。   “自己犯蠢,怨不得他人。”他起身到书架旁,把手中的书籍放回原位,转身看着刘芳说道:“不论之前的转机是什么,现在看来反倒是催命符,不然他们不会这么着急。刘芳,如果你不想跟着我离开京城,便早些找你父亲带你出去吧。想必再过几日,我便须得离开京城了。”刘芳是外院管家的儿子,想要离开还是比旁人容易的,就是在杨氏手下过活会比较艰难,但也比跟他离开安全得多。   而他,或许别说庄子了,现在看来更有可能被派去哪个疙瘩角落里,此生再不相见罢。   “少爷……”刘芳鼻子一酸,觉得十分不公平。   或许是随着他的心意,屋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到屋檐上,却是清晰动人的小曲儿,让草色更加翠绿明亮,不过身处在雨中的人们,绝大多数都不能够体会到那份美意。   “该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下雨了。”焦君用袖子擦了擦脸庞,身边的人也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说道:“焦兄今日怎么也过来了,是不是你还有个儿子还未被我等知晓啊。”   就连这个时候也不忘挖苦焦君的人,自然是焦君的政敌了。   今日正是皇上命他们进宫的日子,焦君本不想前来。先是闹出了焦适之那件事情,他又没有合适年龄的孩子,来参加这件事情只是自取其辱。但偏偏他又舍不得这一次盛宴的潜在含义。五品以上,那岂不是说明了最上面那几位大人也会参加?因而他腆着脸,最终随同本家的礼部侍郎焦芳一同入宫了。   只是在他们入宫没多久,原定在御花园举行的宴会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破坏,在场的所有大臣被迅速转移到宫殿去。只是晦气,焦君偏偏在混乱中同自己的政敌站在一起。他所说的内容正是焦君心中之恨,正打算反驳回去的时候,却听到内监开道的声音,“万岁爷驾到——”   “吾皇万岁——”众大臣以最快的速度领着自家儿子站好,齐齐行礼。   弘治帝身形瘦削,温文尔雅,穿着一身常服进来,和气地说道:“爱卿们快起吧。”在他行走间,而他身后正跟着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孩子,看起来才六七八岁,正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   那正是这一次的中心人物,太子朱厚照。   刚站起来的人又纷纷跪下了,“太子千岁千……”这还没说完,朱厚照随手拔出佩戴腰间的宝剑往地上一戳,发出尖锐的声响,一下子打断了所有人的声音,吓得所有人以为太子发怒,浑身僵直。   “孤不爱这些俗礼,都起来吧。”   吓了众人一跳的朱厚照却是这么笑眯眯地说道,随后合剑淡定地在弘治帝身边坐下,仿佛刚才那件事情不是自己做的。   ……听说太子殿下一贯随心所欲,原来竟是真的。   弘治帝看了一眼自家熊孩子,无奈地让比试开始了。这是一场宴会,更是一场比试,挑出最合适的十位公子,最后人选由太子殿下自己定夺。场下的比试开始后,弘治帝却发现熊孩子兴致缺缺,眼睛并没有停留在比试双方,反倒是一直在人群里瞄着,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戳了戳儿子,弘治帝面色如常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父皇别一副儿子想干坏事的模样好不好?”朱厚照叫屈。   “所以你想干什么?”熟知儿子套路的弘治帝微笑。   朱厚照讪讪,“孩儿这不是想着通过比较正常合理的方式给自己挑个伴儿嘛。”   弘治帝看了眼场下,迟疑了三息后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方式的确比较正常合理,即使非常劳师动众。这难得有一次朱厚照提的要求这么合理,但这做父皇的怎么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呢?   “噫?没有?”正在此时,朱厚照低喃了一句,非常不乐意了,“少了一人。”   随行伺候并负责这件事情的太监连忙近身,“回太子殿下,这人都是按吩咐到齐了的。”   朱厚照神色骤然淡漠,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说少了一人,那便是少了一人!”   他冷眼一扫殿下的比试,完全没有半点兴趣,“把焦君给我叫过来。”太监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旁边的皇上是如何示意,抖擞着身子下去了。太子虽好玩乐,平日也随和异常,但若有人真的惹他发火,别说明日的太阳,便是求死也是个难得的解脱。   弘治帝并没有阻止儿子的行为,只是叹息着想到,待会又得给他收拾烂摊子了,早知道今日就得把皇后拉出来一起看戏,也免得白白担了那份后果。   焦君被内侍叫住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雀跃,反而带着震惊,不论如何,他的官职并不能引起台上几位的关注,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他的背后冷汗滑过却毫无头绪,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个同样脸色难看的内侍过去。   而此时绝大部分的人眼睛已经没有注视着场中的比试了,几位最经常接触太子的内阁大臣面面相觑,表示他们并不是很想知道要发生的事情,甚至不想参与进去。这位太子殿下太能闹腾了,他们老胳膊老腿实在折腾不起。   虽然皇上的命令是五品以上的京中大臣都要带符合年纪的孩子进宫,但实际上有很大的余地可以改动,毕竟许多官员对自己孩子一紧有了明确的规划,尤其是内阁或者一二品的大臣,不过他们的岁数也够大了,通常而言也没有符合年岁的孩子。弘治帝并不是不近人情的皇帝,相反他很能体察下情。即使儿子要捣蛋,界限他还是有把握的。   当然,这是在朱厚照没有强烈要求的时候。   而眼下,原本想按照剧本来的朱厚照发现他绕了一个大圈,居然连想见的人都没见着,太亏了!生气,太令人生气了╭(╯^╰)╮ 第7章   焦君走到太子面前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那肯定不会是件好事,因为朱厚照的脸色实在是难……不,不是,应该说他面色沉寂,面无表情,着实让焦君心中发慌,这跟刚才那个看起来一直笑眯眯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焦君?”他听见太子尾音轻扬,似乎是在确认是不是这个人。   “臣在。”   “你的儿子呢?”随着焦君的肯定,朱厚照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他,接着下一个问题被抛了出来。   焦君猝不及防地被这个问题砸中,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在发现随着他的沉默气氛更加冷凝的时候,他急忙开口,“微臣的儿子犯下大过,臣认为他并不能承担起守卫在殿下身边的职责,因而并没有带他入宫。”   大过?朱厚照挑挑眉,低头看着桌上的名单,“你儿子名唤焦适之?”   “回太子殿下,正是。”   朱厚照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刘瑾,“带着我的腰牌,现在去焦家给我把焦适之带进宫来。”资料是刘瑾负责收集的,对于这几家的住宅地址他也记得清清楚楚,当即领命而去。   弘治帝全程都只是在旁边看着,并没有尝试去阻止儿子做些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随后把目光落到场上的比试。朱厚照眼神微眯,随后点点头,起身往后殿走去,而他身后,焦君被两个强壮有力的太监一左一右领着往同样的方向离开。   礼部侍郎焦芳看着殿中正在比试的自家儿子,又看了看刚才被太子带走的焦君,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虽然这次的宴会只是太子的一场胡闹,但对他们这些中低层的官员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机会。只要能够成为太子身边的近身侍卫,几乎就得到了一条阳光大道。   现在除了太子,皇上并没有其他子嗣,后宫里帝后二人关系融洽,并没有其他妃子的存在。如果不出意外,太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皇帝,成为这样一位殿下身边的侍卫并没有什么不好。除开另外安排的族中子弟,他们并不以这件事情为耻。上层官员有他们的去处,而他们也自有他们该去的地方。   只是焦家……焦芳眉目一沉,为着前几日所发生的事情而懊恼,如果不是焦君的母亲与他母亲有旧,今日他根本不可能带他进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若不是外头的流言,今日琼儿的机会便大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就在他们相互刺探的时候,一辆马车正从宫门而出,急速地赶往目的地,丝毫不敢怠慢。   没有人敢在太子殿下发火的时候懈怠分毫。   焦府。   “少爷,你今日怎么亲自动手收拾起衣服来了?”刘芳去小厨房弄了点茶水过来,自从焦适之再度被释放出来后,虽然不允许焦适之出去,但刘芳要点什么东西还是挺容易的。毕竟他们这些坐下人的也捉摸不透现在上面人的意思,要是不小心把大少爷得罪彻底,而他又咸鱼翻身,岂不是自找麻烦。   焦适之知道他们的心思,却也懒得理会。他埋在衣柜中翻找了半天,沉吟着说道:“我记得娘亲曾给我做了身衣裳,不过那时候颜色不太适合便收起来了,你收在哪里了?”焦适之自幼不喜欢太多的人跟在身边,所以从小到大身边只有刘芳一个书童,他身边的事情大多数是刘芳在负责的。   刘芳一愣,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焦适之,确保他没生气之后才挪到一个角落里把一个小包裹取出来。   那身衣裳是龚氏在去世前给焦适之做的最后一身衣服,做完没多久便撒手而去。虽说是颜色与丧礼不搭,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当时的焦适之太过心伤,怕他触景生情,因而刘芳才给收拾起来。   焦适之接过那个小包裹,解开之后,一套衣裳便静静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件直身。直身自宋代流传至今已经发生许多变化,现在多是儒生的常服,但仍以蓝黑二色为主,而龚氏所制的却是红色。   他轻轻抚上那层衣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发现其上绣着密密麻麻的暗纹,却不明显,只是随着他的动作隐隐凸显出现。他永远都无法得知当初龚氏一针一线绣出这件衣裳时内心的所思所想,也无法得知在最后一刻她所期待的是什么。   轻叹了口气,焦适之看着刘芳轻声说道:“你且先退出去吧。”   刘芳了然知道少爷要做什么,点头悄然退下。焦适之绕到屏风后面,褪去原先的衣裳,换上龚氏亲手所制直身。直身,幞头,绦带,佩饰,他亲手一件件换上,整理,直到一切都装点好了,才从屏风后再度走出。   还未等他站到铜镜前,门外传来刘芳急切的声音,“少爷,宫里来人了!”他虽着急,但知道少爷现在正在换裳,不敢直接闯进去,只在门口提高了音量。   焦适之怔然,转头看着那几步之遥的铜镜,漫步打开了房门。娘亲的手艺自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看便不看罢。   “少爷,你终于……”刘芳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落到焦适之的衣裳上,仿佛看到什么令人惊异的怪物。焦适之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抬头给了刘芳一颗爆栗,“这身衣服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看来还是得回去看看哪里不适合。   “没,没有。”刘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拉住重新回去房里的焦适之,尽力让眼睛落到衣服上不再看着焦适之,“少爷,您快去花厅吧,宫里来使已经在那里等候,刚才杨夫人派人来催促了。”   焦适之点点头,看着旁边同样候着的管家……奇怪,今日的管家与前段时间颐指气使的模样截然不同,还多了几分……目瞪口呆?焦适之察觉到了,但没心思多想,他现在更担心的是宫里来人的事情。   为何宫里会来人?这事他如何都猜不透。   那是因为焦适之所谓的“犯事”,所以焦君根本就没想过要告诉他这件事情,因此他也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没出这事的话,他现在理应是在宫内。   跟着前头管家的脚步,焦适之只觉得今日这老胳膊老腿的管家跑起路来也是蛮快的,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紧张时刻,他还真觉得莫名好笑。   “刘公公,大少爷来了。”管家先一步进了花厅,弓着腰说道,根本不敢抬头看着眼前的宫内来使。刚才便是这人带人直闯焦府,气势强硬,丝毫不把焦府放在眼里。如果不是杨夫人匆忙间认出刘瑾手里的令牌,没有得罪了他们,不然……现在他们不知道会沦落到哪种下场。   刘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刚想说点什么,视线落到管家身后的那个人,嘴里的话忽然吐露不出来了。   “咳咳……”   焦适之刚看到宫里来的人长什么模样,就听见一连串咳嗽声,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刘瑾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整张脸都憋红了。管家大惊,连忙上去安抚,刘瑾推开他,喘了口气说道:“焦少爷,太子殿下请您入宫,还请随小人快快前去吧。”他恭敬地欠身说道,丝毫没有在面对杨氏时的嚣张。   刘瑾的话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包括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说话的杨氏,她的脸色从刚才确认这一行人是宫内来的之后就不怎么好看,在听到此话之后更是脸色煞白,差点把手里的帕子撕碎。   唯有焦适之一脸懵逼,太子殿下招他入宫?他从未见过太子,怎会如此有幸能得他召唤?   刘瑾望着焦适之懵懂的眼神,心下明了,照着焦君的说法,他甚至可能都没告诉焦适之这件事情。他提了口气,轻声说道:“皇爷命五品以上官员皆须带自身年满十岁的孩子入宫,供太子殿下挑选侍卫,您也在范围之内,因而太子殿下特命小人前来带您入宫。”   挑选,入宫,侍卫……焦适之一下子明白为何焦君会突然把他从柴房释放,又矛盾地放出谣言,其目的便落在此处了。他之内心苦笑,难受至极。   父亲啊父亲,您是何等痛恨孩儿,才会连想都没想过便否定了一切?   既然清楚了缘由,焦适之撇去一切情绪,低声说道,“还请公公领在下前往。”   “请。”   焦府外,两匹骏马踢了踢蹄子,嘶声长起,拉着车厢内的人往刚才来路返回,徒留身后人烟尘滚滚。   刘芳连啐了几口才把嘴里的烟尘给吐干净,心里忽而想起了刚才少爷的模样。   少爷穿红裳的时候,还真是好看呐。 第8章   刘瑾与焦适之二人端坐在马车内,刘瑾看似闭目养神,实际上微眯双眼,余光都用在观察焦适之上头了。   坐在车窗旁的焦适之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红色直身映得他唇红齿白,煞是好看。刘瑾身处深宫,见过的美人无数,却少有如焦适之这般一面惊鸿,触之难忘。这并不是说焦适之的容貌比女子还娇艳,而是恰恰红衣履身,才衬得美若桃花。   刘瑾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最后都被压了下去,但心里对焦适之的看重却多了几分。不是刘瑾过分谨慎,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焦适之是哪点被太子殿下看上了,就算焦适之貌美,宫中也不是找不出几个美姿容的男子,作为一个兢兢业业以揣摩主子心思为生的内侍,如果不能猜透这点,他就白活了。而从太子回宫之后便派他去查探这点来看,应该是在宫外遇上的。但刚才这位焦少爷的神情……决然不知道太子的身份。虽以太子的性格这反倒才是正常的,可刘瑾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焦适之不用抬头,都知道对过的内侍心中涌动着种种揣测,因为他自身也是如此。作为一个刚刚才知道入宫原因的他来说,刘瑾的话并不能完全相信。不是说刘瑾在欺骗他,而是焦适之根本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小小大理寺寺丞的儿子,有哪里值当太子殿下亲自派人来请?   父亲没有带他入宫的缘由他自是清楚,焦府所出的事情完全可以作为焦君的依据,而能够轻而易举划掉他的名字,自然是上头监管不严,又或者是上头无所谓来多少人。既是如此,他的名字怎会被太子殿下所关注?   不对。焦适之提醒自己,他还想漏了一件事情。堂堂太子殿下是如何得知焦君有个儿子,这才是他最该弄清楚的,也是他最无法想清楚的。   马蹄“哒哒”而行,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大明皇宫,在宫道上停留片刻,又离开了。刘瑾在前面引路,随行还有一个原本驾车的小太监,“焦公子,这边请。”   而因雨势而被临时充当宴会场所的储秀宫内,比试已经到了尾声。已经有九位公子脱颖而出,只余下现在这场分出胜负,便能够进行挑选了。   离席的太子早在小半个时辰前便回到了座位上,而焦君也重新站回去庭院外自己的位置,只是面色惶恐,心神不定。不论旁人如何旁敲侧击,焦君都闭口不提刚才的事情,连焦芳都铩羽而归。   就在最后一个失败者被打落,第十位优胜者诞生之际,朝臣眼见门口有一个身影悄悄进来,疾步走到殿内,隐约能看到他在太子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太子眼波流转,淡淡点头,嘴巴微动。刘瑾躬身又悄咪咪退出去,而在场的人的视线更加悄咪咪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   首辅刘健眼神微眯,呵呵笑了两声。他坐在殿内,自然听清楚了太子的话。李东阳与谢迁面面相觑,谢迁低声说道:“小狐狸。”坐在他们仅一步之遥的刘健自然听到了,笑眯眯地应道:“大实话。”   刘健,李东阳,谢迁几人同为内阁大学士,同朝为官,又几乎是同时入阁,私底下交情自然不错。李东阳看着刘健说道:“太子胡闹,皇上也跟着胡闹,你们两个也不多生劝劝。”李东阳的四弟前段时间刚去世,弘治帝怜惜放了他几日假,没成想回来之后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谢迁摇摇头,轻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的性格,娇宠太子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太子现在难得在兴头上,若得他的趣儿,就能安稳些时日了。”谢迁这纯粹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思想。毕竟悲催的是,他们这几个身上或是有着太子少保,太子少傅的头衔,不过刘健毕竟是首辅,讲学的时间较少。谢迁与李东阳两个倒是一肚子苦水,听着谢迁的说法,李东阳也轻声叹了口气。   话语间,刘瑾已经领着来人进殿了。   只见那少年一身红裳,面如傅粉,唇若沾脂,端得一副好相貌。而行走间落落大方,漫步自然地穿过庭院的大臣们,丝毫没被殿中的气氛所影响。他随着刘瑾的指示在殿中跪下,口齿清朗地说道:“庶民焦适之拜见皇上,太子殿下。”他原本有另一套说辞,但他对焦君实在心冷,索性便闭口不言。   弘治帝饶有趣味地看了眼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朱厚照,笑着说道:“起来吧。”   焦适之从地上起身,立刻又陷入了尴尬的局面。   储秀宫原本是妃子居所,今朝帝后感情甚笃,储秀宫已经十数年未用,十分空旷。因为雨势临时换了场所,也来不及摆放桌案,因此除了几位内阁大学士及六部尚书得以入正殿而坐外,其余大臣是没有座位的。原本都挨挨挤挤站在接近门口的地方,随着雨势渐停,站着的官员都转移到庭院处,当然比试的公子们也不例外。正殿所有的门都被打开,庭院内的比试结果也清楚地被殿内的人所知晓。   也就是说,现在正殿内只剩下几位重臣与皇上太子,而其余官员都在外面站着。按照常理,他是焦君之子,自然应该站到焦君身后,但刚才焦适之进来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焦君所站立的位置,总不能现在回头四顾。   正值此际,殿上传来一道令焦适之倍感熟悉,又全然陌生的声音,“你且抬起头来。”说是熟悉,是因为这道声音在前几日刚刚听过,说是陌生,是由于那话中截然不同的气势威迫。焦适之心中一颤,抬起了头,随即目含震惊之色。   只见其上两人一左一右,左边是位身着青色常服的男子,稍显瘦弱却目含温和,然而身上龙纹及十二章纹等繁华刺绣詹显了他的尊贵身份。而右侧则坐着一名精致可爱的男孩,衣裳上也神气活现地有着龙纹刺绣。   那是……寿儿。   不,焦适之藏在衣袖内的右手狠狠一握,提醒自己,那是大明皇朝的太子殿下——朱厚照!但让他震惊的原因不仅如此,更是由于他心中快速闪过的一行字眼。   ——【皇帝好顽,恋外彻夜不归。不好朝政,纵阉党乱,毒害忠良。】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皇帝喜好玩乐,一直在宫外玩来玩去不想回宫。不理朝政,纵容内监作乱朝政,残害忠良。这是一个彻彻底底负面的评价,若史书上有哪一个皇帝被这样盖章,别说流芳百世了,不遗臭万年便是幸事。   焦适之心中忐忑,再也不能把这件事情当做偶然,这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每一次都是在见到寿……太子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些句子,或者说这些评价,是在说太子吗?   在这个当口上他没时间深想下去,只是及时控制住自己,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只听太子淡声吩咐,“焦家公子来得有些迟了,就让他与最后一名比试比试,分出胜负后再一起进殿吧。”焦适之没有太过诧异,躬身应诺,随着一个内侍走了出去。   身后弘治帝戳了戳明显很高兴但我就是不说的朱厚照,“殿外刚挑选出来的无不是多年习武,焦适之文文弱弱,若是败了,你岂不是会失望。”朱厚照嘴角勾起个悄咪咪的笑容,犹如偷了腥的猫儿一般在父皇耳边低声说道:“他的母族是龚家。”龚家祖上也是随着太祖冲锋陷阵的武官之一,流传至今已是没落了,但被朱厚照稍微提醒,弘治帝便想起来了。   “焦君看起来可不像是个爱武的。”其实焦适之看起来也不像个练武的,更像个文人。弘治帝稍微提点一句后,便把目光投到此时庭院的比试,仿佛不知道儿子被他的话刺激得鼓了鼓嘴,径自嘴角带笑地欣赏起来。   而庭院外处,随着内监的解释,众人的目光落到这个刚刚匆匆赶来的少年,基本没人知道此人是谁,就听到随侍太监尖着嗓子说道:“请焦家公子与林家公子开始比试。”   焦家?焦家!焦芳的视线立刻落到相隔甚远的焦君上,不止他,一旦想起刚才焦君面圣的场景,更多的视线落到了焦君身上。羡慕,嫉妒,怀疑,恶意……种种视线叫焦君心中有苦难开口。   而随着随侍太监的声音,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跳了出来,上下扫了眼焦适之,憨声说道:“我擅长使剑,你呢?”若是焦适之不擅长剑道,为了公平起见他便得赤手空拳了。   焦适之的视线落到他右手的剑上,又扫了眼旁边摆放的器具,漫步走到那处,随手抽了把剑掂量了两下,返身看着大眼少年,清朗声起。   “我也善剑。” 第9章   焦适之身法轻灵,往往在林秀的攻势将到的时候就轻巧地脱身,林秀剑势大开大合,然小心谨慎,并没有露出太大的破绽,两人势均力敌,竟是给在场的众位炫了一出精妙的武技。林秀遇此强敌,不忧反喜,高兴之极。   焦君见过几次那孩子练剑的场景,但是他从未上心,屡屡斥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因而,他也从来不知道,焦适之的剑术是如此之好。   单论剑术,在场的公子们都不如现下这第十位公子,但焦适之与他比拼至今,两人却不相上下,皆在伯仲之间。剑法凌厉,毫不退让,相较间露出几分峥嵘,仿佛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焦君竟有些恍惚,这个人真的是他那个唯唯诺诺的儿子吗?随着比武的进行,焦适之全身都仿佛被调动起来,愈发熟练。是了,没有人知道,焦适之中间还有一年荒废的时间呢。   “太子殿下宣布——此次为平局,请十一位公子进殿。”比武正激烈的时候,忽而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大眼少年与焦适之的交锋戛然而止。   大眼少年归剑入鞘,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叫林秀,你叫什么?”焦适之被这个名字震撼了片刻,低声说道:“焦适之。”林秀似乎是看出了焦适之的疑惑,压低声音说道:“据说我小时候早了两月出生,身体一直不好,祖奶奶才取了个女名,你可不许笑话我。”   焦适之看了眼林秀的模样,嘴角抽了两下,现在这模样可完全看不出看不出林秀小时候的虚弱。至于林秀的自来熟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若是没有人理会他,自然就会消停了吧。   事实果然如他所想,但并不是因为林秀自己想闭嘴,而是由于他们要进殿了。   一列五人,一列六人,焦适之并没有什么想法,随意地站到了后面。林秀本来该是站到前面去的,看到焦适之这副模样,想了想也站到了他旁边去了。他们这点小动作虽然不是很明显,但都落到了上头两位的眼中。   只听弘治帝温和说道:“太子,这几位都是极好的。你之前说要挑选侍卫,一个怕是不够,至少也得两个才比较适合。”一个人看着怕是不够眼,还是得有两个人守在朱厚照身边,他才比较安心呐。   右侧的太子殿下作出何等反应,跪着的十一人并不清楚。片刻之后,只听太子的声音响起,“那便焦适之,还有……”那延长的声音带着几多不耐烦,但最终还是落下了,“林秀,就这两人了。”   刘瑾是最会看眼色的,眼见太子已经挑选出人选,忙不迭地说道:“恭喜太子殿下得获两位勇士——”岂料太子殿下并没有因为他的祝贺而高兴,反倒是瞪了他一眼,让他心下发虚,难不成太子殿下不满意这两人?可是不对呀,明明焦适之是他所看重的人才是。   谷大用见太子殿下恼怒于刘瑾,心里不知道多开心,对这两个侍卫也不大看重了。虽然他与刘瑾关系不错,平日也以刘瑾为尊,但刘瑾若是失势,他才能更进一步啊,如果不能被太子殿下重视,那就算来千个百个身份再高贵的人也无用。   朱厚照现在的确是不怎么高兴。   焦适之甫一进殿,他几乎要认不出来。身着红裳的他比初次相见好看许多,而之后更见他武艺出众,心里尤其高兴,没想到他所看中的人竟然是块如此美好的璞玉,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给了他偌大的惊喜。   其实这场挑选搞得这么声势浩大,仅仅只是朱厚照想找个由头把焦适之调到身边来。他在弘治帝那里求了个许可,又得到了焦适之的资料,看着他走路下盘挺稳该是学过点武的人,便找了名目把五品以上的人都调进来任他挑选。若不是他刚偷溜出宫父皇心气未平,他才不折腾得这么麻烦。   岂料先是焦君没带他入宫,后又有父皇硬塞,导致又多了一个人,生气!   弘治帝知道自个儿儿子的脾气,也懒得说他了,安抚了其余几个未曾被选中的人,又赏赐了东西下去,这场选拔便算是走到了尾声。   在皇上与太子殿下离开之后,刘瑾过来告知焦适之与林秀明日辰时入宫,到时候会有人带领他们。谢过刘瑾后,他匆忙地顺着皇上太子离去的方向离开了。   林秀低声嘀咕着:“我怎么觉得太子殿下并不打算要我的样子?”焦适之心里隐约也有这样的感觉,但还是劝阻道:“你这话还是少说为妙,这是宫里。”林秀猛点头,正打算说些什么,就听到自家老爹在叫他的,不得已跟焦适之道别,跑到他爹身边。   而焦适之……也不得不回到了焦君身侧。   焦君并不是一人站着,他旁边还有一个年岁与他相仿的中年人,身边还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焦适之刚一走过去,那三人的目光便都汇聚在他身上。那个中年男子焦适之只见过一次,似乎是本家的人,按照辈分来他应该称呼他一声伯伯。按着礼数见礼之后,焦适之便走到焦君身后,不复多言。   焦芳看了眼焦适之,笑着说道:“适之是个好孩子,身手也了得,刚一见面就得到了太子殿下的看重,还是你会教导孩子啊。”焦君被这句话压得内心羞愤,实际上一直打压着不让焦适之练武的人正是他,如今当着焦适之的面被焦芳这么一说,老脸都丢尽了。   旁边的少年一声冷哼,低声嘀咕:“就算是太子看重要怎样,做出那等恶事,又坏了焦家的名声,活该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几人站得这么近,说得再小声也会被听得一清二楚。焦适之即使早就心里有数,还是被这句话刺得心中一疼。这事闹将出来,他便知道这样的话语早晚会满大街都是。   焦芳闻言脸色立变,厉声呵责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要是再满嘴胡言就你别想再出来了!”焦芳威严深重,少年不敢抵抗,撅着嘴低下头来,但看那神色便是不服的。   接连被本家的人刺到伤口,焦君的笑脸有点挂不住了,匆匆跟焦芳父子道别之后就领着焦适之离去。背后的焦芳心中思索良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在焦适之被太子殿下亲自招来的时候,他便敏锐地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原本是想着旁敲侧击看看焦君知道些什么,但是焦君却一问三不知。不过也是,焦君的身份怎么可能直接跟太子对话,作为儿子的焦适之更加不可能,太子是从哪里得知了焦适之这个人的?毕竟也只有报上来的人才有相关的资料,焦适之可没有。   多想无益,没有更多的线索根本猜不出来。焦芳转头看着百无聊赖踢石子的儿子,心中不满,果然还是需要再历练两年,琼儿现在根本立不起来。别说别的,光是他刚才的那两句话,要是放在早些年,被锦衣卫或东厂的人听了便是个死字。他们抓人,可从来不需要什么证据。   于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少年又生生熬了两年才从逃出父亲的魔爪。   焦适之这厢,由于焦君来的时候是自己坐轿过来的,根本没有另外的位置能够给焦适之坐下了,正好焦适之现在不想跟焦君一起走,便推拒着自己可以走。焦君看着少年隐隐的抗拒脑袋生疼,心里想骂上两句,张口却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半晌只能目送着他离开,许久之后才叫轿起。   焦适之现在脑子一片混乱,正需要自己寻个地方好好想想,不自觉便走到了茶楼那处,想起当日他与太子殿下便是在这里相遇的,怎么想都觉得不太现实。叹了口气,焦适之掀开下摆跨了进去,小二熟门熟路给他上了一应物什。   茶室内悠悠茶香,宁静致远,让焦适之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先给自己泡了杯茶,焦适之舒了口气,手指不知觉摩挲着茶盏,陷入了沉思。   他最先想到的是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心中也曾闪过一句话,他记得隐约是“帝好游”。今日则是第二次,这一次的句子太长,长到焦适之不能把它当做不存在。如果两次都不是他记忆中的句子,那么到底是何物?又是从何而来?   他思索半天,却没有半点头绪,是好是坏也分辨不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件事情,不会被旁人当做怪物。   焦适之叹了口气,可明明现在的太子殿下仅仅只是太子,为何他所看到的却是帝,难不成还是预知不成?   等等,预知?   焦适之捂住额头,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里听过。预知,预知……预见?预见!他猛然抬头,眼眸中满是震惊,他终是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梦中人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也着实忘记了,但那最后一句话还有点印象。   送礼?预见?难不成,还真有如这般如天方夜谭的事情! 第10章   送焦适之入宫的人是刘芳,焦府的其他人并没有出现。   焦君昨晚上已经找他去谈过话了,然父子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焦君只能疲惫地让他退下。焦适之对他已经再无奢望,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再去想,日后的路只能自己去走,既然科举不成,这也算是一条路了。   马车上刘芳格外不舍,低声叹气,“刚从一件祸事里脱身,结果少爷又进了狼窝了,真是晦气。”焦适之无奈,刘芳在他身边几年了,对他忠心耿耿,就是说话总是没考虑后果,太容易出事了。   “皇宫不比他处,就算是在宫外,不该说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不想惹祸上身就少说点。”焦适之斥责,语气却不重。刘芳恹恹地点了点头,看着就在不远处的皇城,脸色更不好看了。焦适之也没时间再继续说下去,等马车停了他就该进宫了。   待他下车,旁边有辆马车几乎与他同时停下,林秀掀开车帘,看着焦适之高兴地说道:“我就猜到了你会提早到,所以让家里人早些送我出来,这不就见到你了。”焦适之轻轻拱了拱手,看着林秀利落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被车内的人拉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带着个包裹走到焦适之身边。   焦适之从马车上取来之前就打包好的包裹,里面几件衣裳与他母亲的剑,再则便是几本书。余下的东西他竟是一点都没带,当然包裹内还有刘芳塞进去的这些年他帮焦适之攒下来的所有银子票钱,毕竟他身兼数职,连焦适之屋内的账也是他在管。就是不知道以少爷的性格,贿赂这事做不做得来。   不多时,宫门内出来个灰袍小太监,把腰牌给侍卫检查后小跑着到他们面前。他虽然笑容,却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犹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谷公公派小人来带两位去东宫,请两位随小人来。”   林秀脸色微变,焦适之下意识伸手拦住了他,冲着小太监点点头,“请带路吧。”林秀倒没有没有动作,但脸色仍然不好看。   寻常人等少见宦官,对他们的感觉总是偏向负面。焦适之倒没多大感觉,只是这小太监的作态太高高在上,他们入宫是为太子的贴身侍卫,论品级自是比他高,怎料到这东宫来的小太监如此轻慢。焦适之之所以拦住林秀,是因为他们还未入宫,不清楚情况。局势未明的时候不能妄动,更何况这是在宫门口,无论如何都不能闹起来。   小太监全然不惧,或许其他的主子来说会因为笼络人心而恩宠一二,但对太子殿下而言,但凡不喜欢的,就算珍贵如天上明月,也熟视无睹,更何况谷公公已经特意交代过,既如此,也无须他摆什么好脸色。   三人彼此无话,默默走在宫道上,过了半晌便到了东宫。东宫名端本宫,处在紫禁城之东的外朝东路,文华殿东北处,而太子议事的地方则是不远处的端敬殿。两人被小太监带到后殿次间歇息,后便再没理会他们。   次间被分割成两处,摆设都是一样的,林秀随意收拾了下床榻,发现好歹还是有收拾过的,心情舒畅了些。把东西取出来放好之后,他溜到焦适之那边去,看着焦适之床榻上放着的整齐衣裳说道:“你就带了这么点东西过来?”   焦适之无谓地说道:“带来再多,日常轮值的时候难道不该穿侍卫服吗?”而且他们是侍卫,又不是内侍,通常是走不到太子殿下身边,也无所谓衣裳的好坏了。   “这宫里着实冷清,我们从进来的时候那小内侍就爱答不理的,看着真来气。”林秀也不是傻,刚才焦适之阻拦他的原因他稍微一想就清楚了,但还是觉得气闷。焦适之瞥了一眼林秀,低声说道:“进了宫里,就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摆在脸上。”毕竟同时入宫,一处做事,焦适之也不希望林秀那么快就出事。   林秀眨眨眼睛,笑嘻嘻地说,“我可不是真傻,若不是在你面前,总不会如此放松。就是不知道刚才那副做派是这东宫中哪一位的示下。”焦适之略带诧异,原来林秀还是有点……咳咳,不能背后妄言。   “听刚才他所言,该是某位公公,不过这东宫内谁该戒备谁可相信,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还是再等几日吧。”   “好吧,那我们还是先领了腰牌再说吧,不然连宫门都出不去。”林秀说道。   焦适之点点头,轻声说道:“但还有个问题,刚才那位内侍可曾说过去何处领腰牌?”   林秀傻眼。   他转身问道:“你方才便察觉到这个问题了?”焦适之点点头,并解释道:“看他刚才的做派,就算我询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们,我便未开口。”   林秀郁闷了。   “适之,你是不是漏了个可能?传言太子殿下喜好玩乐,桀骜不羁,为何不是他整蛊我们?”沉默了片刻后,林秀又活泼起来,转头询问正在翻书的焦适之。   焦适之微愣,其实这才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事实,但他却下意识忽略了。   “听说此事是太子殿下主动提及,即便太子殿下好顽,此乃己身所愿,断不会有厌恶之理。”沉吟半晌,焦适之轻声说道。林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无奈地说道,“看来我们现在也只能等到太子殿下想起我们两个闲人了。”   “若真等到那个时候,只会让太子殿下嫌弃我等无趣,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再过一个时辰,我等便找人带我们过去。”焦适之摇头。   “找人?宫内有何人会听我等的话?”林秀疑惑。   焦适之淡淡一笑,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籍。林秀托腮无聊,又无处可去,也只得百无聊赖地呆着,最后不得不跟焦适之借了本书消磨度日。若是林秀原先的先生在此,定然大发感慨,原来林少爷还有主动看书的时候。   不过他们盘算虽好,耐不住有主儿早就蠢蠢欲动,按耐许久,终于忍不住翘课来寻人了。   刘瑾哭丧着脸跟在太子殿下身后,知道明日怕又会被今日的太傅所弹劾了。但天地良心,这一次着实不是他引着太子殿下往外跑,而是另有他人啊!他就知道,太子殿下对昨日的那两个侍卫很是上心,尤其是焦适之。   幸好他已经做好准备,让谷大用好好迎接他们两个,先留个好印象,再徐徐图之。就算太子殿下此时对他们上心,不过两日很容易又会丢到脑后头去了。刘瑾作为太子身边得宠的近侍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在太子正欢喜的时候不能去触霉头。   “刘瑾,侍卫的住处在何处?”朱厚照翘课之后心情甚好,连宫道上清脆的鸟鸣声都觉得十分舒心。   这件事是谷大用安排的,虽然朱厚照问的人是刘瑾,他却连忙接着说道:“殿下,小人把他们安排在后殿,绝不会惊扰到您的休息。”原本被抢了话头,刘瑾还脸色微动,一听到谷大用的话,心中连骂了几声蠢货,倒是庆幸他没张口了。   东宫本来并没有贴身侍卫一说,守卫在周边侍卫众多,保护端本宫自是足够的。弘治帝的本意并不是为了给朱厚照挑选多么强悍的保护者,刘瑾等人虽然服侍周道,却只会引着太子到处玩乐,借由朱厚照这次要求,他更多的是为了给朱厚照再找几个适龄的比较正经的玩伴,至少别再发生偷跑出宫的事情。   因为这样,所以两人住在哪里都是可值得商榷的,住在正殿的稍间也可,住在后殿也可。只是刘瑾没想到谷大用会把人塞得那么远,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算不想他们在殿下眼前晃悠,也不能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你是说,你把孤的两个贴身侍卫,安排到后殿去了,那孤若是有急事找他们,还得让他们从后殿再跑过来?”朱厚照挑眉,似笑非笑。   谷大用心中一紧,诺诺不敢言。   朱厚照懒得再看他一眼,直接问道:“今日是谁被派去带领的?”看着谷大用那模样,就知道不可能是他自己过去。   “回殿下,是小三子。”谷大用战战兢兢地回答。   “把人打上十鞭,贬去洒扫处,不论是谁都不得提他出来。”朱厚照轻飘飘丢下这么句吩咐,又嫌弃撵架太慢,自己大步赶回端本宫。身后一行人噤若寒蝉,无人开口。   刚才朱厚照的命令看似简单,却让所有内监都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被贬去洒扫处虽然倒霉,但未尝没有重来之日,但有了后面那句话,便永远不得翻身。   就连刘瑾都有些迟疑,毕竟这小三子……素日里除开他们几个,也算是比较得殿下喜爱的,因为他会一手独门口技,常令太子十分欣喜,未曾想今日说贬就贬,说罚就罚,难不成这两人真不同往常?   可最关键的一处刘瑾却未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人会觉得焦适之的性格有点唯诺,但按他的性格他不可能对焦君做些什么,因此爆发出谣言的事情后他不是不能做些什么,但是那样就是把他父亲往绝路上逼,他不可能这么做。但焦君的做法令他彻底心寒,再也不能回头,蜕变嘛总得一点点写出来。 第11章   后来过了许久,此事终是流传到了焦适之耳中,他不禁感叹太子御下的手段。刘瑾与谷大用等人都备受宠爱,小三子又是谷大用的人,然过犹不及。这件事情是刘瑾交代给了谷大用,谷大用又交代给了小三子。处罚小三子,于谷大用是惩罚,于刘瑾则是警告,顺带威慑了东宫的人。而于太子没有半点损失,小三子这样的人太多了,随时都会有人补上,况且小三子也不冤。   但如同刘瑾,焦适之也仍有一点还未看透。   那就是经过此事后,焦适之与林秀便初步在东宫站稳脚跟,短时间内再无人敢轻视他们。   先转入当下。   焦适之与林秀原本正在屋内看书,听到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林秀正打算去看看,却听到门外声音响起:“太子殿下驾到——”两人面面相觑,震惊的同时连忙去开门,而门外正是身穿月白色常服的太子殿下,他没带冠帽,头发被束在身后,连佩饰也几乎没有,看起来十分清朗。   朱厚照的急切是刘瑾未曾想到的,自然也是焦适之未曾想到的,就他所知现在不该是太子殿下会出现在这里的时间,但这人却偏偏已经出现在他眼前了!不过下一刻心中闪过一大片文字,速度有点快他差点没来得及看清楚。   【会时艰之洊,至劳圣虑,以多方变起,维城衅生,藩镇边城惊于河曲,烽火达于甘泉。命将出师,声罪致,大憝既获,盘宗载安。受脤于社,而振旅于疆;战胜于外,而福生于内。】   ……这前后的差距也太大了吧!就算是焦适之这样淡然的人都无法不吐槽这段话与昨日那段的差别。   不过现在焦适之并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他与林秀两人一同上前行礼,还未行完就被朱厚照打断了。朱厚照朗声说道:“焦大哥免礼,你也免礼吧。”被顺带的林秀一脸懵逼,但朱厚照的话让其他人更加懵逼。   焦适之苦笑:“太子殿下太过折煞卑职,还请殿下直接称呼卑职的名字。”既是侍卫,自当称卑职,焦适之显然进入角色十分快。   朱厚照欣然从命,换了个称呼,“适之,你们两个先随我去正殿,让刘瑾给你们换个房间。”焦适之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朱厚照表现得如同那日一般,但他却不能用当初的态度相待之。   两人随着朱厚照去了正殿,刘瑾满心满眼却是无奈,殿下啊,既然只是想过来干这件事,为何不在正殿守着便可以了,还亲自跑过来……这是闲得慌?   朱厚照一路上都在跟焦适之说话,而语气也十分熟稔自然,完全没有想象中所谓的太子威严,当日焦适之在储秀宫所感受到的仿佛镜花水月,消逝一空。不过因此焦适之也知道了后来那个陈家怎么样了。就在焦适之入宫之前,陈家以及那个所谓的宫内大监都被判了刑,听闻陈家小少爷处刑的时候,有不少人偷摸着去砸了石头,出了口恶气。   焦适之知道后也心中高兴,陈家恶劣斑斑,早就该受惩罚了,只是碍于他身后的人一直没人敢动手。而他们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惹了太子殿下,想必到死之前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吧。   朱厚照看着焦适之脸上淡淡的喜悦之情,情不自禁地感叹,“你如果时常笑笑便好了,你笑起来很好看。”不过话刚出口他就后悔,因为焦适之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敛起来了。   “太子殿下,卑职是个男子,好看不好看不应该用在卑职身上。”焦适之恭恭敬敬地说道,让朱厚照看着就来气。他身子稍矮焦适之,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不满地开口,“你如此恭敬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焦适之退后一步,轻声说道:“卑职谢谢殿下厚爱,不过礼法本就是为了让人遵守,如果不能够时时警记在心,卑职怕会心生懈怠,对殿下不敬。”按照朱厚照的性格,这样死守戒律的人是他最不喜欢的,但焦适之开口的时候,朱厚照听着他的话语,虽然神情不变,但听在耳边就是顺耳。   他美滋滋地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这是长进了,以后要是那几个老头子再说他时,说不定他也能多忍让忍让?免得父皇天天被投诉?不过这份心情朱厚照肯定是不会表现出来了。   他转而询问起焦适之那所谓的大过是何事,“焦君那时候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我也懒得听下去,但以你的为人,应该不会被人抓到这么大的把柄才是。”   彻底对焦君失望之后,焦适之对焦君的所作所为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愤慨,不过太子殿下的态度却让他诧异,“殿下,您相信卑职?”现在外面漫天飞的流言他不必想都知道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去了。   朱厚照嗤笑道:“我认识的是你,又不是焦君,我花时间去听他那三言两语已经过够给他面子的了。”焦适之心中叹气,但莫名又多了几分安慰,整理了下语言便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自己先恍惚了片刻,这个问题寿儿也曾经问过,但那个时候焦适之可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换了个身份站在自己面前,又问了这个问题。   焦适之说话的时候,视线是停留在朱厚照脸上的,他注意到焦适之的视线,悄悄眨了眨左眼,显得乖巧可爱,焦适之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低下了头。   眼前已经到了正殿,朱厚照大步跨了进去,原本焦适之与林秀两人是该站在门外守着的,不过这是初次见面,朱厚照该吩咐的还没有吩咐下来,便只能跟着他进去了。   朱厚照在屋内榻上坐下,殿内该是熏了香,四角有香烟袅袅,提神醒脑却又不失本身的淡淡香气。焦适之只是瞥了一眼又迅速被朱厚照给叫了过去,“适之,你也太过乖巧了,该斗便斗,忍让只会让无耻之人得寸进尺,就该打得他们不敢吱声。”朱厚照显然是联想到焦适之那一手剑术才会如此说道。   焦适之无奈说道:“殿下,那两位皆是卑职的父母,怎能轻言。”生育之恩无以为报,不论如何焦家生他养他,焦君除开这件事情外并没有对不起他。在外人看来他唯唯诺诺,不思反击,但于他而言不过是以此偿还道义,以后一切只为自己而活,再无需管顾他人!   朱厚照自然不知道焦适之的心里想法,不过不阻拦他对此发表评价,“虽然愚蠢,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如此,你怕也不会心甘情愿入宫,那就看在他是你父亲的份上,对他我就不做什么了。”所以太子殿下你原本是打算做些什么的吗?   焦适之突然想起一事,拱手说道:“卑职还未感谢太子殿下,若不是因为太子殿下特地招卑职进宫,卑职也不可能借此离开焦家。”报答之类的话语他说不出口,不过他心里也开始慢慢接受太子成为他效忠之人这件事。   太子爽朗地摆摆手,笑得异常灿烂,“那就不必了,本来就是为了找你的,如果连正主都不出现这场比试有何意义。”   虽然朱厚照的话透露着几分惊世骇俗,但焦适之能够体会几分。现在的他于朱厚照而言便是个有趣的玩伴,为此不管再做多少事情都是值得的,因为在这个当口太子殿下对他很感兴趣。但是再过一段时间这种热情便会慢慢退去。焦适之所求就是在太子殿下的热情消退后,在端本宫待上几年后再做打算。   或许到那个时候便截然不同了。   不过他现在这么想着,几个时辰后焦适之就有点怀疑了。因为太子不允,原本该守在门口的焦适之二人不得已留在室内,不过因为门口早有侍卫在场,焦适之等又不是普通侍卫,守在室内也是无碍。   朱厚照平日里事情并不是很多,除了读书外,其他的时间都是自由的,而这些自由的时间绝大多数又花在了玩乐上,尤其在刘瑾等人的带领下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今日谷大用刚得罪了太子,不敢上前冒进,自有其他人给补上。马永成进献了一对鹦鹉,不但会学人说话,更会唱不少小曲儿,一下子就把朱厚照给逗乐了。高风不甘人后,求了太子同意,把之前让人排练的角抵戏都被摆出来了,引来声声叫好。   林秀一整天都跟焦适之在一起,此时人多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他低声说道:“这东宫我怎么看着更像是个戏园子。”还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个头儿啊。   焦适之不动神色捅了他一下,嘴唇微动:“站着就行了,不要多嘴,小心惹祸上身。”他们两个对东宫的局势还不清楚,现在不是他们能掺和的时候。   只不过谁都没想过最先破功的人居然是焦适之。   日暮时分,黄昏前的最后一点余晖依依不舍地从天际一点点褪去,黑夜开始笼罩。彼时端本宫仍然异常热闹,状似觥筹交错,实乃人心暗涌。   势头正热之时,太子身后传来一声清淡的声响,犹如冷水敷面,一下子浇灭了火热的气息,“殿下,已到了膳时,您还是先进膳吧。”   那人却是焦适之! 第12章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焦适之一脸肃静,轻声劝阻:“殿下,身体乃一切之根本,若不能及时进食,恐有亏损,还望殿下以身体为重。”正殿内的气氛一时冷凝,无人敢开口。   朱厚照娇蛮,向来随心所欲,他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也曾经想过要以贴心取胜,奈何此路不通,只留下一个个失败者。不然刘瑾等人为何不争做这个第一人,反倒要在他处着手,以吸引太子的喜爱,当然也有投其所好的成分在里面。   “原来这么晚了?”朱厚照眯着眼看着宫室已经点燃的烛火,立刻觉察到了肚中哀鸣,而且那声音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殿内又寂静着,顿时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朱厚照面上闪过羞窘,但速度之快连站在他面前的焦适之都没看清楚。   “摆膳——”他有点恼羞成怒的小羞愤,突然觉得殿内站了这么多人实在太挤得慌了,生气。   端本宫自然有自己的小膳房,膳房内是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的,生怕这位小祖宗饿了的时候找不到人。邻近膳时,小膳房那边早就候着了,一接到太子要用膳的消息,连忙把备好的膳食装好给提膳内侍带走。   朱厚照在吃食上不太讲究,也没有特别的偏好,在这点上倒是很好说话,小膳房做的东西也很合他的口味。   虽然才刚入宫,不过刚才刘瑾在太子玩乐的时候已经找过焦适之两人,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正殿右侧的次间,侍卫服侍以及腰牌他已经令人给他们领过来了,就放在屋内。等太子殿下进膳的时候他们便能先退下,膳食也会送到他们的屋内,等进食后再回来。   对这样的安排两人并无不满,正打算悄悄退下时,却听闻太子的声音,“适之,去哪儿呢?留下来陪我用膳。”   焦适之身体一僵,还未反应过来便感受到站在他身侧的林秀不落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衣裳,然后退了下去,留下焦适之一人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下。他不是什么矫情的性格,便顺着朱厚照的意思坐下了,立刻便有人给他端来了碗筷。   耳边是朱厚照絮絮叨叨的话语,“这小膳房的东西还是不错的,这道菜色是我这段日子比较喜欢的,虽然酸甜了点。那边的荤菜有点腻味,但尝个鲜还是不错的……”听着太子的话语,焦适之低头露出个极浅的笑意,他在家中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顺着太子殿下的指点,焦适之略微尝了尝那几样朱厚照特意推荐的菜色,又在朱厚照的要求下喝了不少汤,到最后尴尬掩面,低声说道:“殿下,卑职真的吃不下了。”他食量虽然不小,却也没大到能把桌上所有菜色都尝尽。   朱厚照一边净手一边说道:“我觉得你吃得有点少。”焦适之深怕他又塞,连忙说道:“已经够了,平日里未曾吃过这么多。”再吃下去他怕不得花上一两个时辰来消食。朱厚照哈哈大笑起来,直到将近安寝的时候才放人走。   而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焦适之才有时间看新的房间如何。正殿的房间比起在后殿的自然是不一样了。焦适之看了之后也没什么反应,就是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跟朱厚照相处的时候虽不觉得,但是在离开的时候却感受到心里松了口气。   朱厚照是太子,当日他在储秀宫那种危险的感觉到现在焦适之依然记得,作为一个太子,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朱厚照对他的示好可能是无目的的,只是纯粹欣赏一个玩伴,但对焦适之来说却需要小心翼翼,刚才背后焦灼的视线他可没有忘记。   林秀在旁感叹:“我原本以为在家里就已经听够了太子殿下是如何爱玩闹的事情了,没想到来宫里见识了一番之后更加……”他似乎要说一个不太好的词语,犹豫了半分换了另外一个,“出乎意料。”   林秀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虽然只是从四品,但这个位置却是与京城内所有进入国子监的学生都搭边。能进入国子监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说来林祭酒也是个能人,可偏偏他的儿子却喜欢舞刀弄枪,对文字那是一窍不通,一点都不懂。林祭酒的人脉都在文官这边,武官根本上就使不上劲,不然以他文人的清高,才不会让儿子参加那种选拔。   虽然是皇上举办的,但在大批文人眼里,那就是儿戏。   焦适之心里是大大的赞同,但这样的话不能够直白的说出来,只能微微点头。   林秀刚才早就回来过一次,吃了饭后也收拾了东西,才回去大殿的。此时他一边看着焦适之在收拾东西一边说道:“太子殿下对你是真好,不过焦适之你要小心点,我刚才感觉有几个人的眼神不太对劲。”   焦适之看着貌似大大咧咧的林秀颔首轻道:“多谢了。”如果换做是旁人,可能巴不得焦适之跌跟头,又怎会提醒他。   林秀摆摆手完全不在乎,“你心思细腻,肯定比我清楚,我不过是多个嘴罢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连参加这个的机会都没有。”林秀看得很开,明显朱厚照就是冲着焦适之来的,他不过是顺带的。   “而且我也要感谢你才是。我父亲说了,这一次如果我不能被选中,他就不会再让我学武了,我好不容易让我母亲同意我学武三年,如果这一次不成功,我根本就不可能走武职这一途。”林秀认真地说道。   两人之前相互介绍过,林家的文人气息比焦家浓郁许多,林秀的选择需要很大的勇气,焦适之很佩服他。况且他只学武三年就有今日的成绩,证明他在武学上的天赋颇佳,比起焦适之好了不少,他可是从五六岁就打基础了。   “这件事情于我而言也是意外之喜。先前太子殿下问我的话你也清楚,科举对我来说已经再无可能,太子殿下挽救了我。其实最该感谢的人是太子,以后好好效忠太子殿下就是了。”焦适之说道,并没有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扛。对他来说,太子是他的恩人。   林秀点头。   两人收拾完东西后,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不过是第一夜两人都没什么睡意,反倒坐在厅堂中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说到了第一次见面那天,林秀忽然激动了起来,比手画脚,“你知道吗,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差点还以为是从哪里来的词人墨客,文质彬彬的,怎地还来参加这次比试,结果你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他笑眯眯地说道,看起来很高兴,“我很少遇到你这样的对手,所以很高兴。不过你当日的模样跟你现在相比差别很大,我清晨差点认不出来。”   焦适之闻言有些狐疑,他上下看了眼自己的服饰,疑惑地说道:“可是有哪里不妥?”   林秀赶紧摇头,“不是这样的。你那日身着红裳,很是,很是,”他想了好几个词都是形容女子的,最后憋出来一个还算恰当的,“眉目如画!”   焦适之皱眉,虽然眉目如画是个比较中性的词语,但也多用来指女子。   林秀看他脸色不佳,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你也不用生气,你穿红衣的确很好看,但那也是你的魅力,证明你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呀。”   焦适之看着林秀那模样有点好笑,轻声说道:“我知道了,你不必着急。”有些人身穿某些颜色的衣服的确会比平时好看些,他素日里并不爱红色,所以很少穿。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不穿便是了。   林秀可没想到焦适之会做这个决定,两人又说了会话后便各自道别了。   焦适之在新床上躺下,却没有半点睡意,他的确很困,但意识里却一直在回荡着今日所看见的文字。   接受他能够看见这东西,焦适之只花了一天的时间。毕竟不接受也没办法,更何况只能够看见太子一人,问题还不是太大。   但今日他所看见的东西跟之前所见差别太大了。他还记得前两句的内容,都是负面的评论,但今日的评论虽然没头没尾,却是战绩的描述。如果按照他之前的判断,不就是太子殿下的未来吗?   焦适之对太子的了解并不深,但从他偷跑出宫以及选拔侍卫这两件事情中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渴望自由,无视法纪的人,作为皇权继承人他本该更遵守维护这些框框条条,但他看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要厌恶。如果朱厚照登基之后还是这样,无怪乎史官评价如此。   但焦适之不认为这是完全是错的。   至少这三次见面让焦适之心生佩服,太子可不是个无脑之人,在这样的人手下,只要不闹事,也不会出事。   只是刘瑾等人……他皱起眉头,今日如果不是他脑中猛然想起寿儿的模样,他也不会主动去劝太子进膳。这本该是贴身内侍的责任,然而东宫内侍无一人能做到,因此即便刘瑾看着对他们充满善意,焦适之对他并无好感。   罢了,还是早些安歇,明日才是新的开始。 第13章   日月如梭,转眼之间焦适之与林秀两人就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来他们两人是见证了东宫胡闹的程度,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玩不到。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七八个内侍那可是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太子的注意力。   而这东宫里最得太子信任的,当是太监首领刘瑾,刘瑾也是这东宫中对他们态度最和善的。   不过这么一个月下来,两人也琢磨透了,太子就是宫里的小魔头,别说宫人了,就是连万岁爷都曾经被他整过。林秀作为初来乍到之人,也曾经被吓过几次直接落水,唯一一个没被整蛊过的人居然是焦适之。   焦适之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清晨,初阳微露,晨露折射出微弱的光芒。焦适之一大早就起来了,拉着林秀两人在庭院中练了会剑,随后收势去洗漱。不过焦适之比林秀还多件事情,他还练字。这玩意林秀看了就要跑,焦适之也没强迫他跟着自己一起学。   两人收拾妥当之后,一起到了正殿中,此时大门内外正不断有宫人进出,看到焦适之两人过来,谷大用连忙迎了上来,笑着说道:“焦侍卫,你们两位总算是过来了,刚儿殿下还问着呢。”   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们原先在太子身边伺候的人总算是服了,这个焦适之真不知道什么来头,殿下张口闭口都是他,受宠的程度让这几人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想掰倒他也需要一个好时机。   焦适之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冲着他点点头,然后与林秀一起进去。   一进去就听到太子的话语,“今个儿我不去了。”殿内都是伺候太子的,对这句话的潜在意思门清儿。太子已经连着逃了半个多月的学,想来今日还是不想去。他平日里三日也能去两日,学习态度也算端正,谁曾想这段时间几个内侍为了哄着太子玩,使出绝招太多,造成这个不好收场的局面。   刘瑾当然巴不得太子一直同他们玩乐,这样才能慢慢增加他们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但昨日他被张皇后叫去斥责了一顿,言说今日太子若再被他蛊惑不去上学,就把他给拆了。张皇后心里有火气自然不会冲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发,当然会发泄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刘瑾心里想着念着自己的命,苦口婆心地劝道,好歹去应个卯也好。   其余几个内侍没有这个心理负担,都顺着朱厚照的意思说话,差点没直接拉人了,气得刘瑾在心里破口大骂,恨不得活撕了他们几个!合着不是自己的命就不担心!   心里发着狠,见到焦适之一来,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冲着太子殿下一张嘴:“殿下,您就算不想去,但好歹也为焦侍卫好好想想呀。”   朱厚照疑惑,焦适之也懵逼,这关他什么事情?   刘瑾摇着手说道:“殿下,虽焦侍卫是侍卫,看的是武技,但小人听说他以前的文章也是不错的,若是落下太可惜了点您学完了之后,不就可以回来教教焦侍卫,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为了自己这条命,刘瑾豁出去了。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觉得刘瑾说得在理。焦适之哭笑不得,他比太子大了四岁,两人学习的东西也截然不同,怎么能够凑合在一起,刚要张嘴反对,却想到若是真的能劝得太子去学习也是好事一件,心里犹豫几分,立刻就被朱厚照拍板决定了,“好,我去!适之,你也去!”   众脸懵逼,平日里太子也带着焦适之与林秀去读书,这个“你也去”自然不是指这个意思。   朱厚照让焦适之与他一起去读书!   这帝王之学与正常读书能一样吗?焦适之有时真想扒开太子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什么话都能够随意地脱口而出。先不说这个,那些教导朱厚照的大儒们见到课堂上堂而皇之出现个侍卫,还能得了?   奈何朱厚照是真高兴,吃完早饭拉着人就走了,被落在后头的林秀耸了耸肩,十分高兴,要他去读书还不如要他的命,他宁愿老老实实在外面站一天的岗。   焦适之被太子拉进端敬殿的时候还有些拘谨,这里原本作为太子议事的地方,不过太子尚且年幼,便把这里作为讲学的地方。   今日给太子上课的左中允杨廷和,上次太子逃出宫就是去他那里,把这位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厥过去。对他来说,这位小主子特别聪慧,是块好料子,奈何实在太散漫,此乃大忌。在他连着逃掉半个月的学习之后,他原以为今日这位还想着继续逃呢。   谁曾想今日偏偏过来了,还拉着一位温润少年一起进来。杨廷和看了眼他身上的服饰,看起来是东宫侍卫,不过衣服不太一样。   朱厚照见着杨廷和,笑眯眯地说道:“杨先生,这是我的人焦适之,今个儿我可是给你多找了位学生,你可欢喜?”   杨廷和白了他一眼,什么叫我的人,小小年纪不学好,他笑骂道:“你要有一日安安分分,我便算开眼了。赶紧坐下吧,你前几日都来没来,该补的一点都不准落下。”朱厚照不喜欢他的性格,但却很喜欢他这份直率,对他的话大多数也是听的,就往桌案那里走去。   刚才刘瑾紧急派人过来通知此事,端敬殿的人也赶紧收拾多一张桌子出来,就摆放在太子桌子的身后。朱厚照看了不满,折腾着人摆在旁边才算满意。   焦适之整个过程都没说话,如果能让太子好好学习,这也没有什么关系。若是太傅生气,他私底下去登门拜访致歉就是了。人家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杨廷和适应良好,这位小主子闹出来的事太多了,这还不算出格的,实在是憋着一把辛酸泪,他们已经波澜不惊了。   焦适之差不多就是个陪跑的,也不打算在这种场合露面。而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太子伴读是刘瑾跟高凤,其余人等虽然也在殿内伺候,但毕竟不一样。若是太子出错,被罚的便是这二人,自然上心,也无怪乎刘瑾谈吐不凡,只是这高凤……似乎不怎么出挑。   他在旁观,而旁人也在观察着他。杨廷和当然听说最近太子宠爱一位侍卫,想来便是此人,不知道到底有何不同,竟带着人一同来上学。他心里一计较,原本想问太子的问题便换了个人选,“焦侍卫,既然你与太子一同进学,那便一视同仁,我这里有一题要考考你。”   焦适之没想到杨廷和会点他的名,连忙说道:“还请先生提问。”   杨廷和想了想,笑着说道:“二等之烛,燃一根粗烛欲一时,而燃一根细烛须半个时辰,若举此二烛,若干时后将两支烛并灭,粗烛之长为细烛之二倍,问之曰:烛燃数辰?”   焦适之沉吟几许,轻声说道:“二又三分之二刻。”   杨廷和眼睛微微一亮,大喜道:“你学过《九章算术》?”此时世人重视儒学,对数术的重视程度不够,就算开设课程也少有人钻研。   焦适之点头,“粗略读过。”   杨廷和点点头,又出了一题:“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治家》中云: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讼。此言何解?”   焦适之微愣,他并不明白为何杨廷和会出这样一道题目,他对杨廷和也不熟悉。从宋朝起奠定基础的程朱理学在此时大行其道,但焦适之的看法与流行观点有所不同,犹豫了一下后回答:“卑职认为,此等景观非常正常,女子也当有出入之权利,既然有能力,不亦可乎?”   杨廷和摇摇头,出言阻道:“男女不同,各有天职。外出奔波本该是男子之务,何必女子出头?”他提问这个问题并不是为了焦适之,他听闻这几日有人向东宫进献了几位美人,他想借此对朱厚照旁敲侧击,让他收敛行为,结果焦适之的想法与他大相径庭。   “世人常言,妇人之言不可听。可《资治通鉴》有言: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责,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历史若欲细数,不可数尽,不是天职,而是天缚。”焦适之温柔说道,仿佛不知他之言语犹如石破天惊,骇人听闻!   杨廷和双手微颤,额角青筋暴起,正欲呵斥之际,却传来抚掌大笑之声。只见朱厚照说道:“适之言之有理,我喜欢这回答!”   杨廷和揉了揉额头,忍下怒火,开口对朱厚照说道:“殿下,朱子有言:夫为妻纲。且内外有别,焦侍卫此言非常不妥,更是藐视礼法。”   朱厚照托腮看着杨廷和,偏着脑袋说道:“朱子是圣人?”   杨廷和哽住,“不是。”   “既然不是,他的话便不是圣言,又为何需要遵守?”   “殿下,男女有别,此乃天定!”杨廷和愤怒地说道。   朱厚照似笑非笑,眸中似含嘲讽,“先生,你当着孤的面说‘天’?”杨廷和瞬间哑火。   太子神情淡漠,视线在端敬殿内扫了一眼,继而勾起嘴角,低声呢喃:“孤可是非常喜欢适之啊,若孤在外面听到任何风声,可是会心情不好的,这心情不好呢,就喜欢找人泄气,不知道到时候有几个倒霉蛋呢?”   他笑得异常灿烂,然身上的气势硬是压得殿内鸦雀无声。 第14章   焦适之觉得太子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   他每日第一次见到太子,心中都会随意闪过一句话语,这话语或是后世评价论述,或是真实事件,但那些话中,三分之二都是负面满满的形象,虽不敢妄言,但任何人只是看着这些评价,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昏君形象。但是剩下的三分之一却力挽狂澜,几乎扭转了整个局面,从中得到的形象完全正面,且每每都是实据,无法辩驳。   这引起了焦适之诺大的兴趣。   朱厚照好玩,是真的纯粹的好玩,他喜欢各种各样奇思妙想的东西,只要献上来的东西是从前不曾见过的,他就会非常高兴。与此同时,太子又是个非常聪慧之人,记忆力甚佳,虽不至于过目不忘却也相差不远。   有时焦适之总能从他的言行中窥探出几分不同。他不喜欢任何一切的束缚的东西,常常不分上下尊卑地与人玩闹,东宫内的内侍都被他这样的行为宠得有点无法无天。但某种程度上,焦适之总觉得他其实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正如同现在,他短短一两句话,便威慑得无人敢言。   殿内的气氛因为这样陷入了冷凝,而太子自是懒散地翻了翻书籍,复又抬头看着杨廷和,“先生,你还讲学吗?”言下之意,不讲他就溜了。   杨廷和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无奈地翻开书籍,重重地说了句,“讲,怎会不讲。”   然后给两位学生布置了不可能做完的作业,飘然离去。   焦适之目送着杨廷和离开,然后看着自己的作业,无奈扶额,“殿下,先生的作业……是不是有点多?”   朱厚照满不在乎地说道:“无碍,杨先生布置过更多的,不做就是了。”   霸气,焦适之悄咪咪给他点了个赞,然后继续在心里默默想着该如何完成。   朱厚照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着焦适之,惊讶道:“你不是想做完这些吧?”   焦适之淡然地开口,“先生布置作业,学生予以完成,不是天经地义吗?”朱厚照闻言挑眉,“哦~天经地义呀。”   那样延长声线的声音,让焦适之想起了刚才他与先生争执的模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正色说道:“那个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要听先生的话。”   太子摸了摸下巴,可怜地说道:“但是先生布置这么多,不可能做完的呀。”虽然他从未做过,但也不是傻子,瞄几眼就知道需要花多长时间,这明显是杨廷和在泄愤呢。   焦适之看太子略显稚气的神情,低头忍笑,缓了缓才说,“那这样如何,我们一人一半,到时候便说我们合作完成的。”他也不是迂腐的性格,明知道自己写不完还要一个人做。   太子背着手在焦适之身边走了一圈,“好呀焦适之,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啊……好!”焦适之哭笑不得,摇着头跟着他身后往端本宫去。其实焦适之的主意也不是没有问题,自古以来作业就只有自己做的道理,要是被先生知道了所谓的通力合作,可能也会被气死。   不过好歹他把太子诓来一起做,也算是奇迹之一了。   太子下午是学武的课程,不过在写作业跟学习之间,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去写作业,开玩笑,如果不花上几个时辰,根本就完成不了好吗?杨廷和根本没想过太子会去做作业,在布置的时候是可劲布置。   焦适之被太子拉去他的书房,书房布置得挺舒适的,但看起来太子很少过来这里,找了半天,还是叫来书房的小太监才找到了笔墨纸砚。焦适之发现了太子脸上的羞窘,心中一笑。现在的太子跟刚才可是截然不同,不过他毕竟是太子,如果没有那种威严,就不是他了。   “我最烦写这些了,那些先生太傅看完我的回答,估计要被气死。”朱厚照跟焦适之琢磨完他们要做的作业后,朱厚照鼓着脸把所有需要思考回答的全部给否定了。焦适之自然是接过这一部分的,剩下的都是不需要思考的练字以及其他的默写。   面面相觑了片刻,焦适之迟疑地说道:“还是一人一半吧。”如果全部的默写都是一人写,那写到明天早上都不可能写完。   朱厚照点头,“可。”被气死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两人在书房奋笔狂书,勤奋的程度让旁边看着的人都心累,林秀站在门口,顶着大太阳叹息,他还是宁愿在这里再多站一会。而刘瑾等人被太子警告之后,也没有人敢玩小花样,老老实实在旁边守着。   寂静的书房内只能听到纸张的“沙沙”声。   “殿下,这一部分这么写,先生该会不高兴的。”焦适之捏着一张纸无奈地说道。   太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就该让他们也体会一下现在小爷的感受,别废话了适之,还剩下那么多呢。”现在的朱厚照看起来居然比焦适之更加着急是不是能够写完了。两人相对而坐,时不时两个小脑袋碰在一起嘀咕几句,又把写完的东西给丢到旁边去,旁侧的刘瑾等人就守着一点点收拾起来。   “殿下,该吃晚膳了。”焦适之从纸上收回视线,抬头的时候却发现书房内已经点燃蜡烛,更别说屋外已然日暮,心下讶异,连忙说道。   太子嘀咕着不愿意,焦适之却站起身来把他拉开,“殿下,身体最重要,我们吃完再回来写吧。”早膳时,朱厚照因为高兴也没多吃两口,中午就吃了点糕点垫了垫肚子,晚膳再不及时吃那怎么得了?   饭吃到一半,焦适之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让朱厚照想起了什么,拉着人又匆匆跑回去书房,把刚才刘瑾整齐好的那些又给翻了出来,在上面添了几句话。焦适之念着那几句话,惊讶地说道:“这样一来就更加有理有据了,而且可行性也更高。”   朱厚照抿嘴笑了起来,看似乖巧,又露出狡黠的笑意,“你再仔细看看?”   焦适之又读了两遍,第二遍的时候迟疑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想说什么,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殿下,明日我就不同你一起去了。”这去了纯粹是拉仇恨去了,好不容易太子殿下愿意写作业了,结果写出来这么个玩意儿,还不如不写来得气人呢。   朱厚照豪气地一挥手,认真地说道:“放心,你就跟我一起去,怕什么。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以后的每一次作业我都要认真写。”看着太子那眼波流转的小模样,焦适之默默地给几位太傅道了个歉,他是真的不知道太子殿下会如此的……有创意。   第二日太子带着焦适之一起去端敬殿,路上打着哈欠说道:“如果今日太傅还布置这么多东西,我就跟下午的师傅说停课算了。”他虽好玩乐。但向来一口唾沫一口钉,昨天的话说出口了,除非遇到大事,否则就不可能改了。   焦适之低声说道:“殿下,不会的。”昨日杨廷和之所以那般,是因为他按照往常的习惯,认为太子不可能写,那布置再多的无所谓,只是泄泄气而已。今日的太傅见到太子殿下真的交出了作业,哪怕只有一半,之后定然不会再随心布置了。   今日的先生是刘健,他虽然也担着这个名头,但是难得有空闲来教导太子,因而他是这些太傅中最少出现的。不过太子对他也是敬重,看到他后脸色也正经了几分。   他带着焦适之在旁边坐下,而刘瑾则把昨日先生布置的作业都呈给刘健。刘健莫名收到一堆作业,视线没有停留在太子身上,反倒是落在焦适之身上。   “殿下,这是你完成的作业?”刘健笑着说道,他刚刚翻看了一遍,上面显然是两个人的字迹。太子的字迹他显然很熟悉,但已经很久没看过,太子的字迹锋芒毕露,笔力雄劲,与本人的模样截然不同。焦适之的字迹温润细腻,笔锋柔和,然勾勒回转间却显露出几分傲骨,犹如松竹不可弯。   有趣,实在是有趣。   而此时张皇后那处,正在听着身边莫姑姑的传话:“……殿下这两日认真了些许,昨日还在书房内待了许久,没再与那些侍人玩闹…”   张皇后是个温和性子,与弘治帝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却只有朱厚照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娇宠有加。但朱厚照有时实在是太好玩乐了,连学习都顾不上,刘瑾等人又不劝着太子,反倒鼓动着太子玩耍,若不是怕太子生气,张皇后都想把东宫清洗一遍。万岁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朱厚照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若国君太过放纵肆意,于国家也不是一件好事。张皇后虽不插手朱厚照学业上的事情,但不代表她不担心。   听着太子终于上心了些,张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气,却不敢完全放松,毕竟太子的前例太多了。   “皇后,这是怎么了?”弘治帝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张皇后柔美的脸上带着郁郁之色,神情有些倦怠。 第15章   “还不是你那宝贝儿子。”张皇后没好气地看了眼弘治帝,无奈地说道:“他昨日在端敬殿内顶撞了杨廷和,之前又连着好些时日没去上学,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朱厚照毕竟是太子,学业上的事情张皇后不好插手,最多是隔一段时间派人问一下,至于朱厚照每日来拜见她的时候,张皇后自然不会把时间花在这上面,疼儿子都来不及了。但是作为皇上的弘治帝肯定比她清楚得多。   弘治帝笑道:“他愿意做什么就让他做吧,太子天性聪慧,也不可过度拘束了。”张皇后被弘治帝气笑了,轻笑着说道:“有你这个做父皇的这么宠着,他可不是得无法无天了?”   弘治帝轻轻拍了拍张皇后柔嫩的手,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道:“他才八岁,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宠他还能宠谁呢?不过自从上次他撒娇打诨要了两个侍卫过去后,的确是乖顺了不少。听说昨日还做了功课,比以前已经长进了。”张皇后无奈地摇头,弘治帝比她还宠爱朱厚照,不然为何每次太傅的折子都被他压了下去,莫说责备太子,连说两句都不舍得。   “罢了罢了,你拿主意吧。”弘治帝与张皇后如同普通人家一般生活了多年,两人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弘治帝十分敬重张皇后,从来不曾落过她的面子,坤宁宫的气氛一直很温和。   焦适之在东宫的身份渐渐不一般了,他与林秀一起担任太子的侍卫,但他同时又几乎是太子的伴读。不久之后林秀被朱厚照推去给武师傅那边好好练习,林秀高高兴兴地走了,焦适之只在每天晚上才能够见到他。   而焦适之则与朱厚照一起沉沦在无限的学业中去。   太子所需要学习的东西自然与一般人不同,即使太傅的心思都花在太子身上,焦适之仍觉得有些许吃力。这不是说焦适之不如刘瑾等作为伴读的内侍,而是朱厚照根本不会找他们交流,他们的存在是为了替太子挨罚,顺便陪太子读书,心神根本没花在学业上。而朱厚照现在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拉着焦适之泡在书房,搞得焦适之回去之后不得不挑灯夜战,不然有些跟不上朱厚照的进度。   是夜,林秀看着焦适之那边还亮着烛光,摸过去愕然发现他还在看书,疑惑地说道:“适之,你为何如此认真,太子殿下现在已经开始好学起来,你不必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他以为平时焦适之即便再如何认真,但也没到子时都还未入睡,如果不是因为他今日也睡不着,还不知道焦适之一直这么晚。   焦适之合上书,掩住即将出口的哈欠,轻声说道:“太子很聪明,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文章谋略,我不如他。”林秀不信,他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太子殿下再如何聪明,也不过八岁,你竟如此推崇于他?”   “不是推崇。”焦适之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下去。   他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自己辩驳,只是在同等的程度下,看着年仅八岁的朱厚照游刃有余的模样,焦适之心里还是有些不服输的,即使那人是太子。   “你的武功如何了?”焦适之转移话题,林秀也不在意,耸了耸肩说道:“就那样吧,最开始去的时候那几位师傅并不乐意教我,不过这两天情况好多了。”   焦适之抿唇,轻声说道:“以你的资质,他们不会轻待你的。”更不必说还有太子的命令,不过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会难熬一些,毕竟他们本来是为了太子服务的,结果太子不过来,却塞了一个小侍卫过去。   林秀笑着点点头,“我知道,而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太子开口问他的时候,林秀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下来。跟在太子身边固然是一条捷径,但他还是想上战场的,能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自然是好。而且太子身边有焦适之的存在,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超越他,离开这里对两人都有好处。   他相信焦适之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点,才没有阻止他。   两人又聊了两句,然后林秀劝着焦适之去睡觉,直到看到这边的烛光熄灭了后才离开。焦适之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林秀难以置信的表情,心里苦笑,他都不知道到底这份吊儿郎当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本性,还是他的伪装了。但他相信太子绝不是他人口中那么不学无术之人!   次日清晨,焦适之起来的时候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咳嗽了两声又吞了凉水,心里叫糟,或许是这几日太过晚睡,结果喉咙不太舒服。   他换上侍卫服,站在铜镜前整理衣着,这身侍卫服与东宫侍卫的服侍类同,但在细微处却又别具一格,穿在身上格外精神,掩盖了几分倦怠。   【每夜行,见高屋大房即驰入,或索饮,或搜其妇女,民间苦之。】   甫一进殿,焦适之心中就骤然闪过一行斗大的字眼,让焦适之看了之后苦笑连连,这个真的很……耐人寻味。   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焦适之已经学会忽视这些东西,只是偶尔还是会被某些比较惊悚的内容所惊吓到,就犹如今日的内容。他头疼地回想着刚才的那句话,又看着现在正在几个内侍包围下穿戴者衣物的小小太子殿下,完全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情况。   “适之,你怎么了?”朱厚照一眼就看到焦适之站在门口发愣,好奇地开口问了一句,就看见焦适之目光诡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移开眼神摇了摇头。朱厚照诧异地看了眼铜镜,难道他哪里不对劲?   焦适之想着,虽然万岁爷与皇后两人感情诚挚,再无他人,怎么轮到太子就那么的……那么的……嘶~牙疼。把心里的胡思乱想收了收,焦适之原本便打定主意,这些所谓的未来跟现在没有关系,就算是将来的可能,但也还没有发生,不能用奇怪的眼光看人。   一路上焦适之感觉到太子时不时在偷瞄他,他知道定然是他刚才的反应让太子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但是焦适之真的无话可说,只能这么静静地憋着当做不知道。   可以说是非常辛苦了!   忍到回来的时候太子殿下终于忍不住了,就在他开口前那一瞬间,焦适之忽而低头说道:“殿下,刚才坤宁宫来人,皇后娘娘要见卑职,卑职先告退了。”   朱厚照连忙说道:“我也去。”   随后莫姑姑笑眯眯地出现在他面前,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只想一个人见见焦侍卫,同他说说话而已,很快就会把人还给您,还请您不必着急。”   朱厚照眼巴巴地目送着焦适之被张皇后身边的莫姑姑带走,神情厌倦的小模样让身边伺候的人面面相觑。丘聚与谷大用等人对视了一眼,随后上前一步说道:“殿下,小人前端时日命找来了戏班子,您是否要悄悄看,助助兴?”   焦适之的日益得宠让东宫的内侍都着急了起来,刘瑾高凤那几个还能稳妥点,剩下的根本就不得安稳,好不容易寻到个焦适之不在的时机,怎能不抓紧呢?   太子无聊地摆了摆手,精致的小脸上带着点郁闷,“那就见见吧。”母后怎么就不愿意见他呢?   焦适之回来的时候,心情还算不错。原本被张皇后叫过去的时候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结果张皇后只是询问了他与林秀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情,说完了就让他们回来了。张皇后温和的态度让两人都松了口气。   林秀在半道上就跟焦适之分开了,他还要去练武。焦适之的记忆力还不错,靠着腰牌回到了东宫。原本他现在该是和太子在书房一起,所以他便先过去书房,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焦适之好奇起来,这个时候的太子殿下能去哪里?他随口问了书房伺候的小内侍,他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焦适之的脸色便冷淡了下来。他是个温润如玉之人,平时脸上常常带着笑容,如今一下子冷了脸,把眼前的小内侍吓了一跳。焦适之并不是冲着眼前的内侍发脾气,只是心中对东宫这些内侍着实恼怒。   太子总是容易为外力所动摇,焦适之向来知道这点,但奈何太子身边的人不加劝阻便罢了,反倒是一个个冲着他这点使劲,冥顽不灵!不过焦适之心里也清楚,这点时间太子的表现让很多人心里都有些发慌,会想尽方法夺回太子的注意也是正常的。   冲着小内侍点了点头,焦适之打算先回去自己屋内再说。不过刚到正殿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整个殿内都静悄悄的,连平日的走动窸窣声都没有。疑惑地偏了偏头,焦适之决定不理会它。握着剑柄大步走过殿门,来到自己屋前,刚推开门就听到隔壁传来细碎的响声。   焦适之心中一紧,光天化日之下,东宫难道还能进贼?但是隔壁的声音太过鬼祟,不得不让人生疑。他几步走到窗边,心里更加奇怪了,平日里东宫各处都定然有人守着,为何今日此处居然没有侍卫巡逻?   但屋内的响声越来越大,而且愈发不对劲起来,似乎有人被挟持。焦适之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了屋门,并打算若是真的有刺客便立刻喊人过来。,以他的能力硬抗几招应该还是可以的。东宫守卫森严,听到动静立刻会有人赶过来的。   心里这么想着,焦适之也是这么打算做的,奈何一打开门,却是……   却是一场活生生的春宫图!   此时屋内站的人可不少,不过都龟缩在各处角落,次间的左侧安放着床榻,床前放置着一扇半透明的屏风,虽然朦朦胧胧,却仍能清楚地看到朱厚照半躺在床头,一副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模样。而他的身上正趴着一个美艳的女子,衣衫半退的模样十分诱人,屋内流动着魅惑的气息。   焦适之僵在原地,听见声音望过来的太子殿下也僵硬地不能动弹。   这场面可以说是非常尴尬了! 第16章   焦适之从来没想到自己推开门所看到的场景居然是那么的……香艳,尴尬得他当即掩面离开,朱厚照在后头看着焦适之快步离开,伸手捂住脸呻吟道:“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坐起身来,一把推开身上的女子。   虽然刚才的场面远远看去不太雅观,但实际上朱厚照连衣服都没脱。精致的小脸上满是郁闷,狠狠地瞪了眼谷大用等人,他翻身下床,冷着小脸说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给孤赶出去,留着碍眼!”谁都知道,当太子自称“孤”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心情极为不爽之时。   丘聚等人进言说有有趣的东西,正好焦适之也不在,朱厚照不想一个人在书房内待着,便同意了丘聚的事情。却没想到来了此处,顺着他们的意思在床上坐下,里间却翻出来个衣衫透明的美艳女子。那女子吐气如兰,美艳异常,眉目间满是春意。太子虽然年幼,却也是个男子,正是活泼好玩的时候,见到眼前这场景,虽不明正理,却也隐隐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   丘聚等人暗地里遣走周边的人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如果焦适之没有出现,或许这事就这么成了。然而刚才的场景太过尴尬,即便太子还不是很清楚此间事情是如何,但也知道刚才那样的场面不太适宜,顿时羞愤莫名。刘瑾虽没有参与,却也是推波助澜,一看事情没有成功,心里依旧拔凉拔凉的。丘聚等人的谋算他虽不知道,但今日这架势一摆出来他心里门儿清,心里却有了好算计。没有他的默许,附近的侍卫不可能那么轻易被遣走。   如果这事这么成了,按照太子的性格,那个女子就算不受宠爱,也会在殿下心上有颇为重要的位置。太子看起来吊儿郎当,对某些事情还是挺有自己的原则。可谁知道这个十拿九稳的事情,居然给焦适之搅和了!   这个时候,连刘瑾也不禁牙疼,这个焦适之是不是专门来克他们的?   这厢人心里正发慌,那边焦适之只觉得热气上脸,一摸,还发烫呢!   他心里倒是尴尬,没想到竟然会见识到这样的场面。焦适之一向自持守律,肯定是从未看过春宫图等物的,但是他好歹也是个比朱厚照年长的人,这件人生大事多少还是懂一点。刚才那副模样分明就是太子好事将成,结果就被他给打断了。   这种事情向来私密,猛然一见到焦适之自然羞窘,兼之那人又偏是自己的主子,焦适之下意识就抽身而走。   不过一踏入自己房间,焦适之这心里又回转过来了,太子现在不过才八岁,现在就那…那什么,岂不是会伤身!小小年纪就沾染女色,怪不得后世评价如此!他脸色一变,正想转身回去,又停留下来,随即无奈摇头,再无半点犹豫地回身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刚才那一幕焦适之虽然没有认真看,但屋内还有刘瑾等人,都是平日来朱厚照身边宠爱的内侍,而那片地方居然连一个侍卫都没有,显然是有人驱使。刚才还好说,焦适之现在再回去,那就是故意破坏了……   焦适之无权无势,能够凭借的只有太子的宠爱。而也正是因为这份宠爱,才让他现在如同架在火上烤一般。宠爱的人可以有很多个,心腹却往往不是很多。但凡在大人物身边伺候的,谁不想取得主子的信任成为他们的心腹?但心腹这玩意贵精不贵多,焦适之就如同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明明是初来乍到却一下子越过了所有人站到了太子的身边,太子还很是信任,这东宫……谁看着他都不顺眼。   林秀给他提过醒,他自个儿也清楚得很。但清楚往往没什么用,焦适之性子外柔内刚,看着如同面团一般柔和,实际上傲骨铮铮,不然首辅刘健不会指着他的字迹说有趣。于焦家不争不驳,是还债,生恩之债。但不代表他是个诺诺无为之人!   即便他无法确认太子到底是喜欢还是无意中被人下套,但谏言是他的职责,他不能看着太子小小年纪就沉迷女色,亏损身体。更不能与后世评论一般成为史书记载的昏君!   抱着这样的心态,焦适之快步走了回去,岂料在转角与人相撞,他是练家子下盘本来就稳,反倒是来人几步踉跄差点摔倒。焦适之见着来人,大惊,一把拉住他,“殿下,你怎么会在这?”   差点被撞倒的朱厚照比焦适之还激动,一把拉住了焦适之的手,撅嘴说道:“适之你听我解释!”   焦适之上下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衣裳微皱却不凌乱,显然刚才他并没有脱衣服。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太子,难不成刚才他意会错了?可明明……   朱厚照只有一个人,刚才他大发脾气之后就把一群人都甩下走了,他正在气头上没有人敢去撩虎须,只好先把“案发现场”给处置了。他向来聪明,一下子便猜到了焦适之只可能往左边去,下意识离开这里,三两步赶上来,却没想到焦适之居然回头了。   “适之,刚才是丘聚跟我说要献上好玩的东西,我这不想着你不在挺无聊的,就让他献上来了,结果却是个这样的玩意儿!”朱厚照气得跳脚,丘聚的主意让他在焦适之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想想就让人生气!   焦适之抿嘴,认真说道:“殿下,男女之事本来是人之常情天伦之事,卑职本不该多嘴。但殿下现今还年幼,这种事情最好不要接触,免得伤身伤神,于身体有亏。”焦适之除了在东宫前几天之外,很少用这样正经的神色与太子说话了。朱厚照扁嘴叹了口气,扯了扯焦适之的袖子,“适之,这么严肃看着好像先生哦~”   焦适之无奈失笑,心里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不论太子是真心想试试还是根本一知半解,经过刚才的事情之后,以他的性格至少大半年不会去想这些事情了,这倒是一件好事。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原本扯着袖子的手用力一拽,亮着嗓子说道:“你怎么知道男女之事是天伦之乐,难不成你经历过了,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本来就清亮,脆生生的,清楚明了地撞入焦适之的耳朵。   焦适之整个人僵硬了几息,然后红霞从脖子蔓延开来,连耳朵都变得红彤彤的。他本来就皙白,正经的翩翩公子,完全看不出是个练武之人,即便穿着侍卫服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现在整个人脸色如此,愈发俊秀了,然而也不由得让朱厚照更加怀疑了。   只见焦适之捂着脸尴尬地说道:“殿下,这,这种事情,不可在白日胡乱,宣言的。”声音磕磕绊绊,看着都让朱厚照心疼,难不成咬到舌头了?   “胡说,你都说是人之常情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难不成你……”朱厚照好奇地把眼睛挪到了…咳咳,视线一下子就被焦适之发现了,整个人更羞红地跳开,“没有!”然后如同旋风一般一下子闪身进房间,大逆不道地关门落窗,显然不想让朱厚照继续逼问。   只留下小太子一人站在屋外,抱着手摸下巴。适之向来不是那种人,说的应该是真话,只是……为什么一提到这个问题,面上就那么红呢?不是说人之常情么?   屋内焦适之站在架子边,一下子把头扎入水盆中,闷了许久才出来。水珠成串不断从他脸上低落,他摸了摸脸,还是烫。   焦适之无奈。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就是听不得这些东西。每次一听到别人说起或是不小心想到这种东西,都会全身发红。不然刚才撞到那场面再尴尬也不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跑了。硬挺着跟太子说完也就罢了,谁知道他偏生还一直追问自己的事情,搞得焦适之挺不住破功了。   唉,这下可惨了,以太子好奇的心性,等出去一定会被他逼问出来的。   不过这回他却猜错了,等半个时辰后,焦适之出来的时候,朱厚照的确笑眯眯地守着门外,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让焦适之松了好大一口气。   东宫的事情很快就传到弘治帝张皇后耳朵里去,张皇后气得差点没闭过气去,弘治帝也怒火攻心,把整件事情给彻底清查了一遍。从此东宫再无丘聚此人,余下的都打了板子,老实安分地在床上躺着。   焦适之没辙,暂时成为贴身伺候太子的,因为朱厚照不愿再提人上来,而这小主子根本不能生活自理,看着他穿衣服的劲儿,焦适之都看得无奈。   好歹别把脑袋往袖筒里插呀!! 第17章   初冬,雪花片片,把树枝屋檐都染上一层白色,凛冽的寒意让人纷纷穿上冬装。东宫内,各个太子常去的地方早就燃着炭,暖阁内更是暖意微醺,舒适得令人留恋。   焦适之匆匆从屋内出来,赶往正殿。身后林秀看着焦适之奔波劳碌的背景,他想着上一次适之提及太子时的神情……哈哈,这却是言不符实了。焦兄就是个劳累的命,看着清清淡淡的,实际上却是个心热的,这算计得再清楚,总也抵不过相处出来的感情。   正殿内,内侍乐华看着还抱着被子睡觉的殿下欲哭无泪,这眼下看着就快到时辰了,太子还没有起来。前两天刘瑾的遭遇给他们敲了警钟,再不敢如之前那么肆意,但太子身边的事情一贯是那些大太监们负责,外圈的人根本就插不进去,也不知道太子的习惯。   刚才他进来叫太子起床,岂料殿下随手一个枕头丢他身上,然后翻身继续睡觉,完全没听到。真不知道昨日乐清是怎么把人叫起来的。   正着急的时候,抬眼见一个红裳侍卫进来,眼一错差点以为是别人,待看到正面才想起来前些时日太子暗悄悄让人去做了特制的衣裳,昨日刚做完就高兴地赐给了焦侍卫,命他以后衣裳换成新款,这不今日就穿着新的来嘛。   不过乐华心里这样想着,却完全不敢把心神放在这上面,虽然今天的焦侍卫十分好看,但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心中宝,跟他们可不一般。   “焦大人,殿下还未醒来。”乐华这心思不过一两息的时间,压下后立刻就迎了上去,低声说道。   焦适之看了眼身后的大床,冲着乐华轻轻点头,然后便越过他走近床边。   寝宫的装饰并不全是黄色,虽然明朝以黄色为尊,但摆设追求风雅,自然不会满处黄色晃人眼球。东宫的布置很是素雅,连这床帘都是难得的绢绸,其上绣着暗纹,随着焦适之的动作显出真容,煞是好看。   掀开床帘,朱厚照满脸稚气的小脸就映入焦适之的眸中,丝毫没有素日里的娇蛮之气,睡得一塌糊涂。焦适之不禁带着淡淡的笑意,守着旁白的乐华一看,忙不迭地低下头,怪不得殿下定要焦侍卫换上新衣裳呢,原来这红裳衬得人比往常更加美好了。   焦适之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床榻,“殿下,该时候起了,天色都亮了。”这话刚说完,就看见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精确地握住了焦适之的手腕,嘟哝着说道:“陪,我再睡会儿……”   焦适之失笑,大逆不道地戳了戳朱厚照的小脸蛋,轻声说道:“昨个儿殿下好不容易让卑职答应了,今日殿下不起,是想便宜了谁去?”   被子里突起的一团动了两下,朱厚照睡意朦胧地爬了起来,伸手揉了揉眼睛,一挥手霸气地说道:“便宜了谁都不行!赶紧把东西端上来。”原来昨日焦适之千辛万苦踩着点把人弄醒之后,他才知道平时刘瑾等人从来不会主动去叫醒太子,因为朱厚照的起床气有点烂,所以每次都是用巧法子让太子起床。   而现在这群人讨厌焦适之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把方法传授给焦适之,因而他昨日跟太子与太子谈论过此事,太子与他打了个赌,若他每日都能够准时起床的话,那么焦适之便每天清晨都给他做一道菜。这重点并不是菜,而是落在焦适之身上。他到底做的是什么,其实关注程度还没有他做菜这件事情来得多。焦适之无奈答应之后,太子就变得很是兴奋,昨晚还信誓旦旦今日定然能够爬起来。   眼下焦适之退下看着几个内侍伺候着朱厚照穿衣,随后门口的人接连而来,桌上很快摆满了早膳。朱厚照洗漱后看了两眼,把焦适之按到旁边坐下,“哪道是你做的?”   焦适之点了点放在边上的面碗,轻声说道:“这是家中常做的,不知道合不合殿下的口味?”那是臊子面,小时候龚氏常做的,因为他有段时间特别挑食,不知为何对这种面食十分喜欢,又恰巧是龚氏家乡的东西,她常常亲自下厨为焦适之煮面。朱厚照一开口要他下厨,他第一反应便是这个。不过他平日里只看过龚氏下厨,并没有亲自做过,只是凭借记忆做出来的,因而心中也有些揣揣。   朱厚照丝毫不含糊,招手让人把面碗放到自己面前,夹起一筷子就吃了起来,完全没有犹豫。焦适之抿唇,低头把另一碗给自己留的面给吃了。   一碗面下去,这肚子里就没有地方放其他东西了,朱厚照把剩下的膳食都赏给宫人,带着人散步去端敬殿,打算借此消消食。   焦适之跟在太子身后,抱剑说道:“殿下,吃太多对胃不好。”他做的时候可完全没料到那一小团面团能切出这么多条面出来,做得有点多了。   “噫,不可以浪费嘛。”朱厚照有些散漫地说道,迈着步子去上课。   到了下午,他抬头望了望有点阴沉的天色,在玩和上课中犹豫了片刻,转眼间看见焦适之静静站在他身后的模样,摸着小下巴迈入了演武场。太子已经多日未来,突然来这么一遭让几位师傅有些措手不及,此时场中正有一人顶着烈日暴晒,正在打拳。说来奇怪,刚好在朱厚照等人来的时候,这天色一下子就放晴了。   朱厚照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后,笑着对旁边的焦适之说道:“看来这林秀还蛮适合练武的。”   焦适之知道林秀心中所想,便说道:“林秀虽出身文人世家,骨子里却是个武人,向来不爱墨水,只爱舞刀弄棒,殿下送他来这里,算是给他找了个极好的去处。”   朱厚照扁嘴,“适之的意思,不就是说他看不上我这里咯?”焦适之这段时日下来,也不惧他,轻笑着说道:“难不成不是殿下看不上他?”   焦适之素日来难得笑上几次,朱厚照看见焦适之的笑意便满心欢喜,连那一丝小小的怒意也飞走了,“说起来,若是他真想去战场,我到还能给他找个好去处。”朱厚照忽而拍手说道,大眼睛眯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开心得弯成个月牙儿。   而此时,林秀也看到了焦适之等人,连忙停下来,几步上前见礼。朱厚照摆了摆手,把人叫了起来,开口说道:“我想送你去五军营,你可愿意?”   这五军营虽然大多是从各地调来的精锐,但也有少部分是朝中举荐,太子想要塞个把人进去当然不是难事。五军营与三千营,神机营一起作为禁卫军,地位比较特殊,也是能实际操练人的地方,林秀自然欣喜过望,立刻答应了。   于是乎,太子终于把林秀这个家伙给送走了。   朱厚照早先便只想要一个焦适之,岂料在父皇压迫下多了个林秀,他不讨厌他,却也不喜欢他,现在总算给人欢天喜地找了个归宿,嘿,父皇再生气也不能怎么找了吧? 第18章   宫内伺候的人分几种,一种是一直在宫内的宫人,一种是有轮值出入的侍卫。侍卫自不消说,自有固定的侍卫所轮休,尤其是锦衣卫这些个人。宫人们又不同了,他们之中除开每夜轮值的,基本上住处都后殿。   刘瑾等人便是这种情况,他们伺候太子的时候自然是时时刻刻都跟在朱厚照身边,就算是值夜班这样的苦差事他们也不会松懈。太子是个玩性大的,平日在宫内处事就是个撒手没,还是焦适之来了后才好一点,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个大太监根本不敢放松,生怕有其他人顶替了自己的位置。   而太监内侍又不比宫女,生死都是皇宫里头的人,除了权势钱财,他们也没有别的指望了。   挨了一顿板子之后,东宫内涌动的暗流消停了不少,几个受伤的内侍有心无力,只得躺在床上养伤,现在刚好是寒冬腊月,如果不好好将养着,以他们的身躯尤其容易落下伤残,弘治帝命人下手的时候可是毫不留情的。   刘瑾躺在床上,伺候他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到他床边的小几子上,昏暗的室内唯有墙角的火盆还透着点暖意,刘瑾作为大太监,这点特权还是有的。屋内的东西不是很多,却样样精品,小太监把桌上的蜡烛点燃,然后悄悄退了出去,不敢惊扰到正在休养的刘公公。   等到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刘瑾闭着的眼睛才慢慢睁开,瞥了一眼小几子上的东西,哼笑了一声,哑着声音说道:“丘聚死了也好,死在万岁爷手里,也好过死在自家人手里。”他转了转酸疼的脖子,使劲翻了个身,背上臀部的疼痛还在,不过比起当天已经好上太多了。   他伸手取过小几子上的纸条,却连看都不看就撕碎吞腹,然后把放在床头的杯子取来咽了几口水,实际上焦适之的存在并不能完全取代他们,这宫中每一个主子身边哪里缺少得了下人,只是这人总要有个三六九等之分,贴身伺候的太监和侍卫又有什么不同?他们最开始的法子并没有错,错在他们猜错了焦适之的地位。   在他们眼里,焦适之只是个侍卫,但是在太子眼里,却不仅仅只是个侍卫。他们按照以往的经验所下的判断,却反倒是害了他们。   刘瑾可不傻,能让他栽跟头的事情可不多,现在栽倒一次,可不会再栽第二次!   这边人暗下决定,焦适之那边可是焦头烂额,完全不知道有人在思考跟他有关的事情。   说起来,焦适之入宫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他一直作为太子的贴身侍卫老老实实地跟着太子上下学,基本上没出过东宫。   看起来是不是很正常?   可如果这位太子殿下是朱厚照,那可就是大大的不正常了!   朱厚照是个什么性子,那可是撒手没!全天都需要有人看着的主儿,不然为何东宫里光大太监就八个!还不是因为人少看不住。这位主儿可是满个皇宫都能玩,最想逛的地方便是宫外,皇城内的侍卫都恨不得自己长着四只眼睛,能够把每个边边角角都看住,不让太子殿下玩过头出事。   然后这样性子的太子殿下在东宫里老实待了三个月,这可是天大的奇迹~虽然偶尔也会闹出点什么事情,例如逼焦侍卫下厨什么的之类的,但那相比较之前的事迹,都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焦适之可不知道这位小主子之前的斑斑事迹,虽然他进宫前后都听说了不少事情,但是进宫后的焦适之一直觉得太子是个性格活泼了点的孩子而已,当然自带了皇家的威严,也是个聪慧灵敏之人,但更多的东西就没有了。毕竟他那所谓的预见能力所看到的东西往往出人意料,焦适之都学会不把那些评价的内容当真,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直到今日……   焦适之镇静地看着朱厚照手里的东西,蛋定地说道:“殿下,你这是何意?”朱厚照兴致高昂地说道:“我听说今日宫外有花灯节,我们溜出去看看吧。”   “殿下肯定是听错了。”焦适之认真地说道,然后点了点太子手里的衣裳,“宫外的人也不这么穿,怪不得上次殿下穿的那件衣服看起来那么奇怪。”   朱厚照挑眉,瞅了一眼衣服,“哪里奇怪了?”倒是把花灯节这一茬暂时放了下来。   焦适之轻声说道:“这宫内的衣服到底是內制的,这些材质都是普通人家不会用的,所以那个时候我才猜测殿下估计是哪里富贵人家偷溜出来的孩子。”朱厚照抱着手,有点小郁闷地说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明晃晃的肥羊?”   焦适之忍住笑意,不知道太子从哪里学来的黑话,那个时候好在那条街离皇宫区域还不算太远,游手好闲的流氓之类还不敢跑去那里找事,不然太子的确是他口中的小肥羊。朱厚照把放到桌上,眉峰一挑,眉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既然如此,我就让人去另找来衣服,就是麻烦点。对了,为何是我听错了?”太子虚心请教,焦适之无奈扶额。   “京城的花灯节多在元宵佳节,现在出去定然是没有的。殿下,即便你找来了合适的衣服,也出不去的。”焦适之说道。   “为何?”朱厚照大眼里带着疑惑,小脸微皱。   “因为朕听到了。”随着这道声响,门外“咔哒”一声,弘治帝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是刚接任大太监的刘滔。   这个位子的上一个主人是刚自杀的李广,李广原本很受弘治帝信任,私底下却贪赃枉法,卖弄权势,借着做法祭祀的手段在宫内横行,年前被太皇太后斥责后畏罪自杀,结果在他家里搜出来不少罪证,惹得弘治帝这个温和皇帝勃然大怒,事情虽被压了下来,但仍牵连了不少人。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此事他才会如此重罚东宫胡闹的内侍。   朱厚照一愣,随即讪笑地走近弘治帝,还没说话就被弘治帝掐住腮帮子,微怒道:“上次偷溜出宫闹得还不够,现在还想再来气你母后一次?”上次太子偷溜出宫的事情瞒着前朝,但后宫知道的人还是不少,这一来二去,前朝的人也就知道了,那段时日弹劾的奏折可是铺天盖地。不过皇上就这么个儿子,再这么弹劾也不能叫人废太子不是?弘治帝就当看字帖了。   “父皇怎么过来了,我最近应该没干什么坏事吧?”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他最近都挺老实地猫着,难不成又是哪个老头翻旧账了?嘶~早知道就该多拔他们几撮胡子!   “就是因为你太老实了,所以才来看看。”作为父皇的弘治帝毫不犹豫地埋汰自己儿子,随后视线落在身后行礼的侍卫,那身衣服看起来……他瞄了眼太子,心中了然,定然是太子搞的鬼。   朱厚照笑嘻嘻地把人拉起来,焦适之看不出他身上衣服的底细,难道弘治帝还看不出来?那身侍卫服看似普通,实际上冬暖夏凉又驱蚊,却是用难得的贡品做的。怪不得前段时间在皇后那里厮磨了那么久要了好几匹布料,原来是为了这个。   焦适之感觉到皇上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得挺久的,却不知道缘由,只是随后便移开了。他也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几步站到一旁去,不阻碍父子间的交流。   弘治帝来东宫的确是想看看太子,这段时间太子挺安分的,安分得让人有点害怕,为此他今日还特地挑了一个太子必然在的时候悄咪咪地过来,也没让人通报,不然还不能听见朱厚照的心思呢。   朱厚照混不在乎,他的小心思多了去了,父皇也不会责怪。只不过刚才焦适之的反应让他有点不太舒服,怎么说呢,弘治帝在的时候的焦适之,跟平时看见的焦适之不太一样。   安静,乖巧,守规矩,这是现在的焦适之。   平日的焦适之也是如此,但那是鲜活的,不管是眉眼的冷静,还是语言的淡然,再如何安静,都是鲜活的。   他不喜欢现在的焦适之,因为那跟他第一次入宫时看到的焦适之一模一样,殿上殿下几个台阶的距离,却大得让人不舒服。   弘治帝走后,朱厚照一下子扑到了焦适之身上,感受到他眼里一下子泛出的疑惑光芒,忽而眯了眯眼,一把掐住了焦适之的腮帮子,“适之,你要一直跟现在这样才好。”   焦适之茫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却跳了下来,背着手偷笑了起来。 第19章   年节将至,皇宫里里外外都开始贴窗花换摆设,过年最重要的就是喜庆,各个宫殿内都开始被红色点缀起来。不过宫内的主人也不多,除了弘治帝张皇后,还有太皇太后以及太子,其他的宫殿都没人气。   弘治帝爱妻,也是一夫一妻的典范,宫内除了张皇后就没有其他妃子了,这诺大的后宫不就空置下来了嘛。不过也因此成了太子游玩的场所。   出宫的事情被弘治帝亲自阻止了,朱厚照深知父皇定然会把周边都看得死死的,索性就把念头都抛开,在宫内撒欢儿了。当然前提是因为过年放假,夫子太傅都不进宫了。太子身边的大太监也都养好伤回来了,实际上没养好也不敢不回来,生怕这原先的位置就没了。这些人回来了,这逗趣的玩意儿也就多了起来,毕竟都是特地钻研过的。   而过年,也意味着焦适之要回家了。   焦适之并不想回家,但年节时分都不回去实在不合规矩,因此在昨天他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按规矩后日出宫了。   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床头,焦适之在书柜里抽出一本书来,轻轻拨弄了下蜡烛的烛花,让屋内明亮些后,焦适之坐下看书。   焦适之这屋内的书柜原本是空荡荡的,但三个月后的今天,却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式书籍。有从太子书房带回来的,也有朱厚照随手塞进去的,更有太傅布置的作业,如今也堆积了不少。   床边的架子多了许多摆设,左边多了两个柜子,里面都是太子赏赐下来的各种衣裳。墙角是个紫砂雕纹香炉,正有袅袅烟气缭绕,香气清冷,提神醒脑。再过去一点放着个熏炉,只供给皇家的银霜炭悄然地散发暖意,使得室内温度微暖。床榻前一尺的地方安放在一座屏风,其上挥斥方裘的字迹清晰流畅,端得是极品。其他零零碎碎的小摆设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从东宫库房里出来的好东西。   说来好笑,朱厚照有个习惯,他很喜欢来有事没事来焦适之房内逛逛,然默默掏出个什么东西就摆放着了,久而久之,焦适之的屋子从空旷变得舒适,朱厚照功劳甚大。因为林秀已经搬走去五军营的缘故,次间另一侧并没有人居住,而他离开后不久,朱厚照派人把这侧整理后,硬是改造成书房的模样,书架又增多了两个,而焦适之也有了待着看书的地方。   作为一个每天都能看见太子某条评价的人,焦适之对太子的了解日益加深,但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未来。对焦适之而言,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太子直率坦诚,对焦适之的喜爱流露于表,焦适之不是木头人,自然感受颇深。   或许最初入宫有着被迫,或是不愿,但时至今日尽数烟消云散。   “适之,适之——”门外忽而传来熟悉的声响,焦适之讶异地放下手中书籍,几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看见衣裳整齐的太子殿下站在外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殿下,你刚才不是……”焦适之刚才明明是亲眼看着太子换了衣衫准备睡觉,现在这一身衣服并不是刚才的模样。若是太子命人给他换的,现在定然有人跟着他才是,怎么一个人过来?   朱厚照眨了眨双眼,笑道:“适之,你是不是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那古灵精怪的模样,让焦适之有些恍然……他自然是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堂堂一个太子殿下躲在街角,看起来像是个刚被欺负的孩子,连衣服都……等等,衣服?!   焦适之恍然大悟,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殿下,你既然会自己穿衣,便不要折腾卑职了。”太子内侍没回来这段时间,焦适之每天都早早便起来,小心翼翼地给朱厚照穿衣。因为太子服侍大大小小加起来也不少,焦适之作为新手,自然不敢懈怠。他竟是忘了,当初见面的时候,他送给太子的衣服,可是他自己穿上的!   “适之不是我的贴身侍卫嘛,这贴身二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朱厚照一本正经地从焦适之身边走了进去,感受到屋内温暖的温度,他眼眸中带着笑意,声线微扬,显然心情很好。   焦适之无奈摇头,转身把门关上后,就见太子径直进了他的屋子,随后传来他微带怒气的声响,“适之想要出宫?”焦适之一愣,立刻明白太子该是看到了他收拾起来的包袱。他走进屋内,就见朱厚照看着床铺上的包袱,脸色平静。但从刚才的声音来看,这心情定然是不怎么样的。   “殿下,年关时节,卑职总是得回去的。”焦适之冷静开口。   朱厚照皱眉,显然从来没想过这个事情,不过片刻后他忽而低声嘟囔,“早知道就送焦君一程了。”   焦适之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轻声说道:“殿下,除了宫人与皇宫的主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皇宫长久地留下去,所有人都是过客。”或许是今日烛光下的朱厚照显得十分孩子气,甚至让焦适之看出了几分委屈,他不自觉地吐露更多。是呀,除了内侍与皇宫之主,宫女也在二十五岁出宫,侍卫到了三十岁便需要替换,没有人能一直留下去。   朱厚照的脸色微动,视线落在焦适之身上,褪去往日稚气的神色,眉宇间显露出点点淡漠,此时的他更像当日焦适之在储秀宫所见的太子殿下。   “适之,跟在我这个太子身边,是不是还不如像林秀那样拼搏自在许多?”朱厚照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看着他的眉眼,反倒是问了另外一个完全不着边的问题。   焦适之淡声说道:“人各有志,有人愿遨游三千丈争取功名光宗耀祖,也有人愿一人一孤舟蓑笠自在飘摇。这种事情,不是看他人怎么想,而要看自己怎么想。”   朱厚照挑眉,“哈哈,适之,我一直很好奇,为何你有能力,却不去为你自己洗脱名声?就算你之前没有,你现在是我的人,这点小事要解决还不容易?”   “父亲既然给予卑职血肉,便是卑职的恩人。莫说他毁我声名,即便他要卑职性命,在那当时,卑职也会给的。”焦适之宛若不觉他话语的骇然,轻描淡写地说出。   朱厚照小鼻子一皱,连眼眸中都带着点星不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焦君为一己私利害你,即便是父亲,怎么能够自己送死?”   “殿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本意原是人若是不修炼自己,淡泊名利,天地会诛杀之。世人以讹传讹,反倒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正如卑职刚才所言,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这便是卑职本心所想。只不过……”言及此时,焦适之忽觉不妥,再谈下去,泄露的心思就太多了。   但刚才朱厚照状似无意的问题,却触动了焦适之的心神,是否在这个吊儿郎当的太子心中,也藏着隐秘之极的疑惑,到底世人看重的是朱厚照这个人,抑或是朱厚照这个太子?跟随他的人太多了,欲望也太多了。   “卑职不愿追究,原因有二。一是卑职原本的确没想到杨氏的心思,也未料到结局会是这般,这原本就是卑职的问题。世事本就是如此,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这是给卑职的警戒。二是,焦君是卑职的父亲,除了此事他从未亏待卑职,这是卑职欠他的。”   “但该还的皆已还尽,除了己身,卑职再无其牵挂。”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朱厚照眼眸中泛出点点愕然,继而朗声大笑,舒畅至极!   他担心着焦适之唯唯诺诺,不知反击,岂料他心中本就自有丘壑,计算分明。赌这一次,换来以后几十年逍遥自在……   “你就不怕赌输了?”朱厚照犹带笑意,大眼异常明亮。   “殿下,卑职并没有在赌。”焦适之眼眸眨了眨,淡定地说。   朱厚照一愣,继而抚掌大笑,“是是是,是我想差了,是我想差了——”   “罢了罢了,你愿出宫便出宫去吧,原是我担心错人了,现在我倒是需要为焦家担心了。”朱厚照摸了摸下巴,玩味地说道,明明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却硬生生从刚才的动作中透出邪气。   “这么晚了,我就不打扰适之休息了,按惯例你该是后日出宫,明日我带你看点好玩的东西,算是今夜的回礼。”太子兴高采烈地走了,留下后悔的焦适之,殿下啊,他还真是不太想看那个“好玩的东西”。   “对了,适之。”朱厚照猛然又从窗户探出头来,“这个给你。”差点把今夜悄咪咪来的目的给忘了。   一个玉坠划起弧度落到了焦适之手中,朱厚照笑眯眯地走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真是来也高兴去也高兴。   焦适之看着玉坠中间被纹路环绕在中间的“适”字,整个人都怔住,许久后眼底流露出淡淡却无法抑制的笑意。   今日是他生辰……连他自己都忘了。 第20章   焦适之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头特别疼。他用力揉了揉额角,觉得肯定是昨天晚上太子临走前留下那句话的后遗症。但当他看到放在枕边的玉坠时,眼眸中依旧流露出几分笑意,摇了摇头,起身穿衣,顺手把玉坠放进一个小荷包里,挂在腰间。   待他出门时,正好碰见侍卫巡逻。起先焦适之以为所有的皇宫守卫都是锦衣卫,直到后来入宫后才清楚,锦衣卫的地位甚高,皇帝出巡把守午门这些都是他们的职责,不过宫内的守卫多半还是其他亲卫。许是因为锦衣卫的名声过盛,才导致民间误解。   焦适之静立等他们离开后,才顺着他们相反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今日太子似乎有什么“好”主意,然而焦适之并不是很想知道。等到了寝宫后,焦适之正好听到高凤的声音,他是个比较瘦弱的人,在太子这一群大太监中也不是很起眼,却偏偏是两个侍读之一,焦适之不认为他真如表面那般。   “殿下,还是多吃点吧,您今个儿都没怎么动过。”高凤苦口婆心地劝道,今晨他们进来才发现太子昨晚溜出去了,那床边的衣裳分明不是昨夜换上的,这位小主子这样的举动常有,不落痕迹地溜走,好在东宫侍卫众多,总有人暗中保护,倒也不是特别惊人。但这几日不知怎么,原本并不挑挑食的太子经常不吃早膳,急得他们几个伺候的团团转。   焦适之入殿的时候,就见太子站在桌边一脸小嫌弃的模样。焦适之哑然,走到太子身前,还未行礼就被他叫了起来,立刻笑眯眯地说道:“适之,我带你去看点好东西。   这神速的变脸啊!看了眼旁边纹丝未动的早膳,焦适之都能感受到刘瑾高凤内心的哀嚎。不过高凤他们在太子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最终还是让太子喝了半碗粥,然后全部被太子命令隔着三丈远不许靠近。   焦适之感受着身后几位内侍欲哭无泪的表情,轻咳了两声,正色道:“殿下,可否告知卑职,你想带卑职去哪里?”朱厚照眼眸清亮,含着笑意,“既然是好玩的东西,那便是惊喜了,怎么能够提前知道呢?”焦适之哑然失笑,默默地跟在朱厚照身后。   说来惭愧,焦适之来宫中都三个多月,但除了东宫与坤宁宫,再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普通侍卫还有轮休的时候,但焦适之做的是贴身伺候的活计,虽然不需要他做什么事情,但从朱厚照睁开眼睛到他安寝之前都没离开过太子身边,这么算下来,他几乎是没有自己的空闲时间的。直到最近,太子撒欢儿地在宫中晃悠,焦适之才熟悉了附近的宫殿。   不过今日,太子要去的地方显然距离挺远的,因为他们在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刘瑾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溜达上来劝道:“殿下,这路程还有小一半呢,还是坐撵车吧?”站在朱厚照左后方的焦适之明显能够看到太子额头晶莹的汗珠,但视线触及太子倔强的神色,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只见太子飞了一个嫌弃的小眼神,“我叫你们隔着三丈远,难道没听到吗?自己仔细数数,赶紧滚回去!”刘瑾老老实实滚回去了。   “殿下,刘公公他们也是好意。”焦适之忍笑说道,即便他知道刘瑾是个小人,但他刚才脸上的神色实在好笑。太子漫不经心地横了眼焦适之,淡声说道:“适之,他担心的可不是我的身体,而是他的位置罢了。他们几个在我身边好几年了,伺候得倒也尽心,不过时间久了……心思也就多了。”狐假虎威久了,就觉得自个儿也是只老虎了。   焦适之若有所思,但细细想去,那是敲打,也是回护。人心苦不知足,悬崖勒马也是善事,以太子的心性,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只是……太子才八岁呀,如此思虑,还真的是……思来想去焦适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人小鬼大这四字又太不尊重太子了。   无奈摇头,焦适之把念头转回来,瞧着太子的态势,前头还有小半截路程。一路上太子与焦适之搭话聊天,不一会儿也就没在在意这个了。好容易终于到了,一路上焦适之细数了一下,他们穿过了不下于三道大门,几乎直接出了皇城。但西华门这处皇宫守卫仍在,显然还是属于皇城内。   不过这么数下来,他们几乎横穿了整个皇宫,怪不得刘瑾还冒险来求,焦适之看着太子一头汗水的模样,也是有些担心。毕竟是冬日,还出了一身汗,若是吹了寒风就不好了。   太子脸上却带着笑意,待看到一处地方时,高兴得转身拉住焦适之的手腕往那里去了,匆忙间焦适之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房”字,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房”了。   进了里处,焦适之才发现,虽然外面挂着“房”的名头,但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整个一处小园林,待朱厚照灵活地七拐八绕地在其中穿梭时,焦适之不一会就有点迷糊了,不过很快眼前就豁然开朗,忽闻一声震耳的吼声,威猛异常,震彻山林。   焦适之一愣,眼前小山坡上正懒散着趴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它的嘴巴正慢慢合上,显然刚才正是它发出了吼声。那大虫早已发现他们一行人,然眼眸只淡漠地扫了一眼,焦适之便觉得浑身一寒,又淡淡散去。即便它丝毫没有攻击的姿态,浑身仍散发着凛然的气息,宛若睥睨天下的王者。   “适之?”太子目含笑意,唤了一声。   焦适之回过神来,才发觉他刚才看入神了,十分失礼。面上微红,他拱手说道:“卑职失礼了。”太子笑着摆摆手,“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怕还不如你呢。”焦适之抿唇,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里头地方甚大,他刚才所看到的小山坡实则被层层包围起来,确保里面的动物不会出来伤人,但是圈起来的面积极大,第一眼望去并不能发现。   太子驾临,接到消息的官员早就赶出来迎接,只是太子走得太快,反倒是在他们前头入了里面,直到此时才陆陆续续赶了过来。   “臣刘海拜见太子殿下——”掌管虎房的刘海接到消息后便暗道不好,这位小祖宗每次过来他都心惊肉跳生怕出事,现在大冬天的大虫又不怎么动弹,这位小主子怎么又过来了?   太子随手挥了挥,算是叫起了,“我听说这里的大虫生了两只幼崽,便过来看看。”刘海斟酌着语气说,“殿下,几天前有只大虫的确产下两只幼崽,不过其中一只太过虚弱,已经被母大虫抛弃,虽然派人将养着,不过可能还是养不活。”而另一只幼崽自然被母大虫看得死死的,为了安全,他也没派人过去查看。   “拿来给我看看。”太子兴致盎然地说,还回头看了眼焦适之,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焦适之也眨了眨眼睛,难不成这便是太子所说的“好玩的东西”?   刘海很快命人抱了一个草窝过来,但在此之前他把太子一行人请进去屋内了,若是太子在这里出事,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那草窝虽然看着外表粗糙,但内里可是各种软绵布料,把里面那只小小的老虎保护得好好的。但即便是焦适之这个完全不懂的外行人来看,都知道这只小虎异常虚弱,连眼睛都没睁开。现在还是冬天,这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时候。   太子命人把草窝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把屋内除焦适之外所有人都赶出去。   其他人:……   焦适之看着太子谨慎地蹲在草窝面前看了许久,还拉着他一起观察。小虎的呼吸也很孱弱,小身子一颤一颤的,初生的毛发凌乱地搭在身上,显出几分暗淡。然在太子伸手去摸它的时候,小虎鼻子动了动,猛一抬头,牙口一下子软软地咬住了那根手指,力道不大。然而不是它不想咬下去,只是力道不够。   “适之,你且看,这血脉中的凶猛,不是身体所能禁锢的。你知道我第一次看你舞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太子任着小虎拿他的手指磨牙,轻声说道。 第21章   什么感觉?   焦适之偏着头,似乎是对这个问题产生了点点疑惑。空气中飘来冬日的气息,凌冽而冰凉。淡薄的阳光中游离着细碎的浮沉,轻柔且缓慢地打着旋儿,脑海里忽而浮现出许久以前的画面,那是龚氏还在的时候。   那是个同样寒冷的冬日,焦府的气氛却与之更加冰冷,焦君与龚氏大吵一架后愤然出府,而娘亲则抱着小小的他坐在庭院里静静看着景致。那年的雪很大,却也很美,洋洋洒洒地从空中落下,雪白的花朵布满庭院每一处角落。   小小的焦适之欢呼着从娘亲的怀里挣脱开来,抱着与他一般大小的长剑跑入雪中,留下一串小脚印。   他记得,他在雪中舞剑。   磕磕绊绊,乱七八糟。然而龚氏笑着,眉眼弯弯,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   他还记得,娘亲冲他冲他招了招手,然后亲自在庭院中为他舞剑,优雅的姿态如同美丽的舞者,手中长剑带起无法掩饰的煞气,犹如一株美丽却刺手的花朵。龚氏很美,很轻柔地告诫他,“剑招可以很美,却不能只是美。”   那个消失在记忆中很久的画面在脑海中重新荡开,与眼前神色自若看着小虎的太子重合在一起,幻化出迷离的错觉。   “什么感觉?”焦适之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柔滑得犹如绷紧的琴弦。   “我看见了花架子。”朱厚照露出个神秘的笑容,他转头静静地看着焦适之,眼眸中犹如闪动着晨星而明亮耀眼,淘气得像发现了藏着大秘密的藏宝图。   有花架子啊,那,花呢?   焦适之瞪大双眼,一贯自持冷静的面容流露出几分茫然,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嘴巴开合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太子突然站了起来拍拍双手,如一贯那样带着笑容看着焦适之,“适之,好玩的东西看完了,我们走吧。”焦适之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几分讶异几分迷茫,仿佛不为人知的角落被一只不知轻重的脚丫踩了几脚,还没等主人表示抗议,又悄咪咪溜走了,典型管杀不管埋。   朱厚照径直拉开了房门,门外站着十几号哆嗦着身子的人,屋外大雪纷飞,骤然间温度便下降了,冻得这群被赶出来的人牙齿打颤。太子偏头指了指门内的那只小虎,怡然自若地开口,“这只小虎,孤要它活着。”静静地瞥了眼刘海嘱咐,“可千万别死了哟。”最后几个字温柔得宛如耳语,刘海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这天气还真是冷啊。   太子身后,是一脸平静的焦适之,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太子终于愿意屈尊坐一下撵车,焦适之守在旁边,一行人又这么回到了东宫中,然后这日余下的时间里,平静得一如既往。   夜晚,皓月当空,月儿明亮的光芒遮去繁星璀璨,白雪皑皑的庭院洒满银白色的月光,像极了一副漂亮的画作,又像是镜花水月中的波澜,一触即散。焦适之迎着月光,踏雪而回,肩上落下几片雪花,很快又消融化水。   回到屋内,径直进了右侧的屋子,熟悉的气息沁入心脾,负责此间的小内侍早已把握了焦适之来回的时辰,早早地在屋内备上炭火与香料,舒适得让人卸去防备。焦适之褪下身上的侍卫服,换了身常服后,把随身佩戴的长剑横在桌上,轻轻地在桌边坐下,手里捧着壶沏好的茶,却没有任何动作。   今日,太子的确是带他去看了好玩的东西,好玩到他有点想把太子切开来,看看这肚皮到底是不是黑的?嗯,不必切开也知道,太子的确是只黑肚皮。随手把茶壶放到桌上,焦适之伸手摸了摸剑鞘,指尖微微发颤,感受到那股致命的诱惑。   一寸一寸地摸过去,那是熟悉到极致的触感。   这把剑,他从五岁得到至今,整整过了九年啦。   五岁的焦适之,抱着长剑胡乱挥舞,剑鞘丢在脚下,剑刃锋芒逼人。   十四岁的焦适之,抱着入鞘之剑,无趣得像个几十岁的老头子,天天跟在太子身后,絮絮叨叨,偶尔口露惊人之语,平静得一如死水。   平静……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又有哪个是真得如古稀老人一般寂静如水?   像只猫儿一般,焦适之使劲揉了揉脸,携剑出了房门,就在门口庭院小小的空间里,迎着飘雪站了片刻……风很大,他仿佛听到了破冰的声音。   少年呆立片刻,慢慢地,一点点地,流露出活泼明亮的笑容,连眉梢处都含着无处安放的肆意。   手腕微动,人早已消失在原地,雪花翩翩,这场雪越下越大了。在这场难得的雪景中,有一人与雪共舞,剑势凌厉破空贯穿长虹,尖锐得连空气都要破开,锐意势不可挡,气势如虹!   东宫正殿内,沉浸在睡梦中的小太子仿佛做了个极好的美梦,嘴角带着喜滋滋的甜意,一翻身,又睡得一塌糊涂。   次日清晨,焦适之带着包袱径直去换了腰牌,然后按着规矩出了宫。稍晚起来的朱厚照扑了个空,派去叫人的内侍只颤巍巍取来了个信封。   刚穿戴好衣裳服饰的朱厚照挑了挑眉,把信封取了过来,扯开口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落到掌心是一张字条,上书——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站在太子身后的刘瑾小心地瞄了一眼,字迹是焦适之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边缘稍显潦草,仿佛主人是在匆忙中写就的。   “哈哈哈哈——”   太子忽而放声大笑,十分畅快,随手撕碎了纸条,洒落一地,而那信封也摇摇摆摆地落到桌上。殿内的宫人都被太子吓了一跳,刘瑾等人瞅着太子的脸色,竟是异常高兴。   刘瑾琢磨,这与今日焦侍卫不辞而别,难道有什么关系吗?以焦适之的性格,这不太对呀!为何太子殿下却是如此高兴?   而出了宫门的焦适之,面对着宫外的车水马龙,竟有几分不大适应了。   宫内一贯是安静的,就算是东宫,也远远比宫外安静许多。人少了,人气也便少了,热闹的场面还是得人多才能堆砌起来。   焦适之自从入宫之后,就与焦家断了联系,本来以他的职位,要跟宫外联系还是比较方便的,但他与焦府间陷入一种奇怪的僵持,联系什么的自然不可能存在。不过大过年还不回家自然不可以,焦适之又没有通知焦府的人来接他,看起来只能靠自己两只脚走路了。   焦适之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顺着街道走,时不时被街边小摊吸引注意,到最后到达焦府门前时,手里多了另外一个小包袱。   焦府前两个石狮子被雪堆积了小半,门口正有家丁在打扫,其中两个的眼角瞄到了焦适之,僵住片刻后猛地异口同声,“大公子回来了!”   这两个声音让焦府门前陷入了奇怪的平静,气氛中带着点点诡异。焦适之宛若不觉,淡定地开口,“叫完了之后不打算开门吗?”   愣在门口的几个看门的家丁忙不迭地打开大门,目送着这位焦家大公子慢悠悠地踏入焦府,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去。在焦适之离开后,这样诡异的平静只维持了片刻,回过神来的焦家下人们面面相觑,议论顿起。   焦家大郎回来的消息,立刻如风卷残云一般席卷了整个焦家,焦适之还没来到正院,杨氏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彼时她正在给腹中孩儿做小衣裳,一听此事,顿时在拇指上戳了个小洞,毫不起眼,却刺得发疼。   她一点一点地露出恬静的笑容,冲着贴身伺候的丫鬟点点头说道:“大公子既然回来了,还不快点派人去通知老爷。还有大公子的院子要好好整理一番,原先那个书童不是还守着院子吗?也派人去说一声,厨房那边也吩咐下,手脚都麻利点。”转眼间杨氏便把各个地方都安排得十分熨帖,妥妥当当。   “是,夫人。”十四五岁的丫鬟安静地点了点头,立刻退了出去。   独自一人坐在屋内的杨氏放下小衣裳,眼神落到那沾染了血迹的衣角,脸色微微扭曲。   “画棋,把这东西拿去烧了吧。”   门口守着的丫鬟连忙掀开厚厚的帘子,捡起地上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布料,悄悄地退了出去。身后杨氏嘴角含笑,重又拿起了个花样仔细端详,右手静静地停留在突起的腹部,不住摩挲。   焦适之在正院外行了个礼,随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得到消息的刘芳早就哭鼻子地扑了上来,弄得焦适之闪身离开一脸懵逼,“你这幅样子是饱受凌虐等我来替你报仇吗?”不然怎么这么一个渴望的眼神?   刘芳一擦脸,气得跳脚,“公子什么时候会调笑人了,小的明明是喜极而泣!”   焦适之眉峰一挑,手里的小包袱丢到刘芳身上,含笑说道:“刘芳啊刘芳,你也会说喜极而泣了,看来这段时日东西没忘光。”   “公子,这是什么?”刘芳疑惑地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小包袱,问着人已经进了屋子的公子,总不会是银子吧?   焦适之的声音遥遥传来,“院里还剩下多少个人,把东西都分下去吧。”   刘芳一愣,三两下拆开包裹,看着里头零碎的小玩意发懵,这是公子带给他们的礼物?!他猛然回头看着正屋内的焦适之,面露茫然之色,公子怎么……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第22章   回到焦家的第一日,第一顿晚饭吃得在座所有人都膈应。   杨氏温柔似水,焦君面容沉寂,焦适之一言不发,然三人对坐着还不到小半个时辰,焦适之便深觉胃痛。旁边伺候的丫鬟僵硬着给三人夹菜,平日里主子们还有个动静,让他们知道该夹哪些,今日这幅场景,他们站旁边都觉得莫名诡异,不知如何是好。   焦适之淡定地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来,疏离又不失礼貌地欠了欠身,“父亲,夫人,我还是先行退下,就不打扰两位的休息了。”话音刚落,焦君手里的筷子就重重拍在桌边上,惊得伺候的丫鬟一个哆嗦,只见他眉毛皱起,眉心紧紧地挤出一道沟壑,看起来苦大仇深,“坐下!长辈还没走,你这像什么话!”   “父亲,既然吃得不舒服就不要勉强坐在一起了,免得伤胃。”焦适之认真地建议道,杨氏虽笑靥如花,然连筷子都没怎么动。   焦君脸色阴沉,看着焦适之的模样像是克制不住要暴打一顿,但在爆发边缘勉强被理智给拉了回来,阴测测地说道:“逆子,不要以为入了宫,就可以目空无人,你父亲我还没死呢!什么夫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该称呼她为母亲!听说你回来的时候还没去正院看你母亲,这像什么话?!”   “我母亲已逝,到了牌位前,她仍需在我母亲前执妾礼,若我真要较真,她连夫人都当不上。”少年的话音如他的性子般轻柔,然语句却尖锐地划破短暂的平静,于湖面投下硕大的巨石,激起千层浪花。   虽元朝已放宽了界限,允许普通百姓纳妾,然到了明朝,至少是现在,庶民并不许纳妾,而官吏更是打五品官员往上才能有一妾的权利。焦君是五品官,先前有杨氏并不违制,但以妾扶正就不是小事了,明律虽未严令禁止,但若流传出去,焦君只是五品官,声名不好,这官运也就到头了。不过因着是杨氏身份尚可,现在稍稍隐瞒也不是难事罢了。   “你,你……”焦君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起身的强劲力道把座下的椅子都翻倒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焦适之,几步上前就要扇他,在半途被杨氏死活拦了下来,急急劝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大公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您就让让他,这脾气过了也就好了。”   焦君的脸皮抽搐了几下,肌肉都在颤抖,焦适之看他额间暴起的青筋,知道他的确怒火烧心了。望着一个正欲摄人的父亲,一个苦心劝人的杨氏,焦适之心头泛起深深的疲倦,他伸手揉了揉发疼的眉心,低声说道:“父亲,我姓焦,自不会伤害焦家的名声。”   “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当初祠堂纵火一事,你知不知道其中有蹊跷?”   焦适之的声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语,轻易便会忽略过去,顺理成章的,焦君也宛若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斥责。然而彼此间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刘芳在焦适之回到院子里后整个人着急上火,急得团团转,“公子,你刚才怎么那么冲动,老爷都发那么大火了,你怎的还不断烧柴呢!要是老爷惩罚下来该如何是好呀!”   焦适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暖暖的茶盏坐在榻上,漆黑眼眸在烛光摇曳中闪烁着碎金光芒,让刚才还豪气异常的少年显得有点呆萌。他偏了偏头看着还沉浸在懊恼暴躁中的刘芳,淡定地回答:“我只能在家中留十日,若是父亲要惩罚我,就得找好理由回绝宫中来人。以太子的脾性怕是会直接杀到焦府,父亲向来最能够计较得失,刚才那小小的口舌之争不过是小儿戏罢了,他不会当真。”   刘芳嘴角抽搐了两下,公子是认真的吗?刚才老爷看起来气得脸色铁青,几乎要撅过去了,那还不算是当真?   虽然焦适之的变化让刘芳有些担忧,但这样的改变对焦适之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今日,即便担心公子会不会得罪老爷,但一想起刚才畅快的模样,刘芳就狠狠地出了口气!天知道这口气从祠堂失火至今,都不知道憋了多久。   不过……刘芳小心翼翼地瞄了眼焦适之,低声说道:“夫人那边,听说是个男孩。”   焦适之喝茶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缓,一口饮尽后叹道:“你去打听这些东西做什么?”刘芳辩白道:“没有,那是正院自己传出来的消息,那边还巴不得全府的人都知道呢。”   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焦适之摇摇头,“你谨记着,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以后都是焦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分别。只要守好我们这处院子就好了,只要我还在太子身边一日,只要父亲还没昏了头,这些风波就不会涉及这里。”今夕不比往日,他相信父亲不会再做出那样的决定。   听到公子提及太子,刘芳不禁好奇地问:“公子,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呐?”焦适之偏着头想想,轻笑着说道:“是个很调皮,也很睿智的人。”   ……调皮?睿智?   刘芳一脸懵逼,这两个词语究竟是如何搭在一起的?!   没过一会儿,正院那边来人传来口信,是焦君的人,也是他的贴身小厮。那人恭敬地说道:“大公子,老爷吩咐,让你明日随老爷他一起赴宴。”   随同而来的是一份宴会人员的名单,焦适之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刘府的宴会。这里的刘府指的是首辅刘健家,像这样的大臣怎么会给父亲下帖子?焦适之认真看了眼宴会的名单,不乏一二品大臣,焦君怕是上面食物链的最低端了。这份名单是焦君从焦芳那边获得的,在得知他获邀后,焦君便匆忙赶去见了焦芳,两人密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不过最后焦君便拿着这份名单回来了。   焦适之不知道这内里的事情,不过还是收下了,冲着小厮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回禀父亲,明日我会准备好。”小厮又说了些时间的事情,然后便退下了。待到门口后才悄悄松了口气,他刚才还生怕大公子会拒绝呢,毕竟这位刚才可是直接硬捍了老爷啊。   捏着帖子的焦适之站在窗边,就着烛光细细看着。烛光摇曳中,他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又透着薄薄的光影倒映在雪地上。   雪在渐渐变小,零零散散地飘落下几朵,整个京城早在此前的落雪中都染上白霜。皇城内,御花园的树枝上都悬挂着雪白的花朵,呈现出与春日截然不同的气息,冰凉彻骨却又清澈凛冽。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一家人,现在正聚在坤宁宫里,难得清闲地一起吃饭。   朱厚照虽然每日都会晨昏省定,但为了锻炼他自主的能力,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东宫待着。当然这是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因为他好顽,不耐烦看管,放他在东宫他自己乐意得不行呢。   一家人吃饭,桌上的菜肴倒也没多上多少,弘治帝让身边伺候的人下去,自己亲自给张皇后夹菜,顺便还不忘督促太子,“东宫那边恨不得一天三次地给我汇报你的食量,你是生怕个子太高使劲缩食减粮吧?”   朱厚照不满噘嘴,弘治帝的话让他想起他还差焦适之大半个头,顿时心中那个烧啊!恨恨地给自己夹了块肉,撕扯它的模样好像是面对仇人一般。弘治帝见他那句话效果如此显著也是啧啧称奇。   张皇后美目白了一眼弘治帝,连忙给爱子又夹了几筷子,温声劝道:“慢点吃,别噎着了。”待吃完这顿饭后,朱厚照便要回东宫去,张皇后又派身边的嬷嬷跟着回去了,冬日地滑,嬷嬷也是等安全送回去后才回来禀报。   弘治帝顺理成章地留在坤宁宫,捧着刚上的茶盏暖手,笑着说道:“不是说我太过心疼太子,刚才又是谁护着他?”   张皇后好气又好笑地说道:“那能一样吗?”软柔的话语让人心醉,“你总是逗他,要是逗过头了,他那鬼灵精的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哄不回来你可不得自个儿着急?”   弘治帝眼睛微眯,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前些日子见过那太子身边的两个侍卫?”张皇后没做多想点了点头,“他这段时间这么乖巧,可不就是这两位的功劳吗?”   “呵,那可不一定。”弘治帝摇摇头,叹道:“我记得有一个叫林秀,已经被太子派到五军营里去了,另一个现在还在东宫待着。”   张皇后疑惑地偏偏头,珠钗环翠已经卸下,满头青丝散落在身后,显出几分慵懒的风情,“有何不妥之处?”   弘治帝想起那日太子在储秀宫的模样,眉峰微蹙,斟酌着开口:“太子似乎……太过偏宠焦适之了。” 第23章   张皇后摸了摸发丝,轻轻倚靠在背后的枕上,“他对自己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宠爱有加?若不是如此,那几个也就不会有那样的胆子,居然还敢给太子身边塞人。”   说到此处,张皇后的脸色也不禁难看起来。太子再如何好顽,也不过八九岁,连十三四岁的少年都无法节制的年纪,若是让太子沾染女色,以后可不定怎么着呢!弘治帝膝下只有这么一子,自然也是关护有加,丘聚的行为触及到了底线,自然不再手软。只是……   张皇后看着弘治帝依旧皱着眉头的模样,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有话就好好说,这么吞吞吐吐的可不是你的性子,是不是寿儿又惹出什么事情来了,你怕我生气没有说?”   弘治帝失笑,伸手遥遥点了点张皇后,“寿儿知道你这么想他,该生气了。”   张皇后十分淡定:“他不敢生我的气。”   弘治帝甘拜下风。   “这段时日,太子一直带着焦适之去端敬殿,来往的太傅倒也没说什么。不过他顶撞杨廷和那次,我听说了点不太好的言论。”弘治帝知道张皇后未免后宫干政,了解了事情大概后并没有过多干涉太子学习的事情,也不知道内详,就先讲了那日的事宜。   弘治帝对朱厚照大多是放养,他愿意干什么也都由着他。不过那日招来焦适之后,弘治帝为了以防万一也派人去探了探,但得知的事情并不是太好。而后不过在宫内待了几日,那焦家少年郎就让太子对他宠爱有加,大放厥词也不管不顾,甚至挤走另一个人,此人心机颇深,不可不防。   相较于弘治帝的担忧,张皇后宽厚得多,她轻叹道:“你且说说,他这话有哪里不对了?”弘治帝摸了摸鼻子,刚才想找皇后商量的想法有点失策,皇后也是女子呀。   “以前男耕女织,是身体所限,人力有时而穷,那是命。他的想法不切实际,却不是错误。”张皇后淡淡地说道,话语中带着几近无法察觉的悲哀。   即使弘治帝对张皇后宠爱有加,十分尊敬。然而生而为这个时代的君王,他依然无法理解张皇后话语里的沉寂,那是天性使然。   张皇后是个睿智的女子,她不会让自己过多的沉浸在异样的情绪中,转眼间就转换了情绪,眉目间含着笑意,“我倒是觉得这个孩子不错,有他在,寿儿总算愿意耐着性子读书了。至于那个林秀……寿儿也与我说过,是那个孩子自愿去的,呵呵,一个书香世家竟出了个尚武的孩子,不知道林家现在如何。这是寿儿要的人,又不是给你点侍卫,既然人没问题,你就别乱来了。”   弘治帝无奈地摇头,林祭酒他自然熟悉,在他看来,林秀比焦适之要适合得多。不过皇后言之有理,到底是太子选人用人,总得是太子愿意用的人才是。不然跟林秀一样轻轻松松被打发了,也没有用处。   他的儿子,可不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焦适之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陷入一场大危机,他老老实实地在焦家待了一夜,随后便随同焦君一起坐马车前往刘府。焦君全程是黑着脸色,焦适之也没有说话自讨没趣,两父子坐在马车内,车内气氛寂静如鸡。   焦适之眯着眼睛靠着车厢,想着这一次刘健这么大肆邀请这么多人的缘由。刘健本便是弘治帝信任的内阁首辅大臣,谨言慎行远离结党隐患本来是最要紧的事情。不过前段时间他老来得子,继室张氏生下了他的第三子。刘健前一位夫人生下的两个儿子都早卒了,现在这个儿子是他膝下唯一的孩子,就连弘治帝都为他高兴,特命他好好庆祝,不能随意糊弄。   膝下有人,老来得子,如此欣喜之事,刘健终究不能免俗,也因着万岁爷的发话广发邀请,大办满月酒。洗三的时候刘府低调度过,现在好容易有个机会能跟刘家拉拉关系,去的人自然不少。   不多时,焦家的马车就到了。刘府前车水马龙,来往的宾客不断,焦家不过是其中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焦适之老实地跟在焦君身后,看着焦君令小厮把礼物交给门房,留下名字后,随着刘府的下人往里面去。   刘府的下人训练有素,丝毫没有因为焦君的官阶而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全程服务十分周到,直到把人引到一处园子才停下来。   一路上,焦适之一直在静静欣赏刘府的风景,这座宅子是弘治帝先前赐下的,占地面积颇大。宅院中的装饰应该也是原有,一路上经过的几处地方各有特色,寒冬腊月虽无鲜花绽放,然他们所在的这处地方却有寒独自开的腊梅。在寒冷的气息中,夹杂悠悠的馨香,让人心旷神怡。   这处园子里来往的宾客有不少焦君认识的人,他自然是带着焦适之过去认人。什么李大人张大人柳大人,一连串下来焦适之认了不少世叔世伯,还有那一堆不认识的大人。待人越来越多之后,焦君不再拘着焦适之,焦适之乐得自在,躲到一边去了。   刘府安排得很合理,来的客人都被安排到各处园子去,男宾一处,女眷一处,都各自分隔开来。大部分人都畏寒进到暖阁去了,园内的人渐渐变少,焦适之舒了口气,靠在一棵梅树下,仰着头看着那满树梅花,偶尔有风声拂过,摇落几许红色花瓣,落到假山上,落到地上,落到人的衣衫上。那点星红颜在满地雪白中十分鲜艳,带着流动的生机。   “焦适之?”正当他闭目养神的时候,有一个带着几分熟悉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焦适之疑惑地偏了偏头,刚睁开的眼眸中带着朦胧,落到来人的眼中变成呆萌的懵懂,让原本即将吐露出来的犀利言语梗在胸口,欲吐不吐难受至极。   “……焦琼?”焦适之思考了片刻,想起了眼前人是谁了,那是本家的孩子。那日入宫比试时,他也在场,之后也是他口出不逊后被焦芳斥责,因此焦适之还留有几分印象。   焦琼身边还跟着两个少年,一个浓眉大眼,一个修长俊秀,两人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探究与好奇。   焦琼这一次是带着任务出来的,自从他上次进宫至今,焦芳从未让他踏出家门一步,整整三个多月差点没憋死他。今个儿好不容易求情出来了,焦芳却交代他一定要看好焦适之,不要在这个场合出事。焦琼对这个横插一脚抢走名额的家伙完全没有好感,但在焦芳的威严之下不敢说个不字。   他眉峰紧皱,不耐烦地开口,“你接下来就跟着我,不要乱走。若在这里出事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说到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焦琼不禁看了眼焦适之,这位的声名可不怎么样,尤其他的地位也不高,身为太子侍卫的身份反而会让其他人更加不平衡,进而来找寻麻烦。焦琼是冲动,却不是傻子,三两下便猜到了父亲的意思。   焦适之看着不耐的焦琼,眼前的少年明明完全不乐意,却还是来寻他,莫不是……他眼眸一暗,该不会真的有人这么蠢吧,想在刘家的宴会上闹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焦适之轻轻点了点头,“麻烦兄长照顾了。”声音十分纯良,温和有礼,让焦琼身后两人的眼眸微亮,扫去几分先入为主的不满。   焦琼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怎么回事,今日的焦适之完全没有当日红裳的一眼惊鸿,温和有礼的模样怎么反倒给人感觉奇奇怪怪的?他摸了摸痒痒的耳朵,赶紧维持住即将消失的冷酷面具,粗声粗气地说道:“那还不快点过来?”   焦适之看着炸毛的焦琼,笑眯眯地又点了点头,“是,兄长。”   嘶~焦琼一颤,尼玛更奇怪了! 第24章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   焦适之跟着焦琼,被人下人们引着入席,这院子大多数都是二三品的大臣之子,女眷都在里屋。焦适之就见焦琼不断地跟人打招呼,期间隐隐有人的视线停留在焦适之身上,但是在焦琼的轻描淡写之下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刘府的宴会几乎来了所有能来的人,毕竟有皇上的金口玉言,被邀请的人自然不会不来,尤其是这是刘府的宴席。   焦适之在不远处看到了父亲焦君,他身边正好坐着焦芳,那一桌都是两三品的大臣,想必是焦芳在带着焦君。焦适之挑挑眉,自从上次比武的事情之后,父亲与本家的联系也多了不少呀。   焦琼右边两人正是刚才跟着他的两位朋友,而左边自然是焦适之了。焦适之打算做一个安静的隐形人,默默地扫了一圈这桌子上坐着的人,发现一个都不认识。这难怪,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圈子,仔细说来,或许他们的父亲他反倒会认识,毕竟在皇宫里待了这么些天,进出端敬殿的都是大人物。   焦琼正在与人举杯痛饮之时,旁边被人捅了一下,原来是身边好友周柏忍不住了,悄声问道:“你旁边这个人什么来头?”他看着焦琼的模样怎么不大对劲?说是保护又不怎么情愿,说是鄙夷吧又不是,奇奇怪怪的。   焦琼瞥了眼安安静静喝酒的焦适之,转头压低声音:“旁支的孩子,托人来请我爹照顾。”他只想赶紧把这段时间打发了,随口编了个理由给周柏,周柏就是个大嘴巴子,他知道了,就等于全部人都知道了,反正没人知道焦适之长什么模样。   毕竟东宫的动静,一举一动都不是小事,在没有刻意遮掩的情况下,早落在有心人的眼中。   焦琼与周柏的动静虽小,不过都是同一桌上的人,动静再小都听得很清楚。焦琼的态度如此,却偏有人不长眼睛,带着三分醉意笑道:“焦琼,你的弟弟,呃,不就是我们哥儿几个的弟弟吗?来来,弟弟,来陪哥哥喝几杯。”焦琼原本想发火,待看到那人是谁时,又暂且忍耐下来。   此人是弘治八年逝世于任上的丘濬世孙丘祁,此人不学无术,在整个丘家中简直就是个万花丛中一点绿,因为丘家名声向来远扬,即便丘濬去世后丘家已然没落,但仍然在官场中还有不少人脉,皇上也还记着有丘濬这么个人,丘祁这么个烂渣子现在能避则避,捏死他不是问题,问题是捏死他了容易出事。   焦琼似笑非笑地看着丘祁,转着酒杯说道:“你想要我弟弟给你敬酒,你还嫩了点,我记得上次的赌约你可还没给呢吧?”上次丘祁与焦琼打赌,赌金一百金,丘祁到现在都没给。焦琼一来不想焦芳知道这时给自己找麻烦,二来也不可能上丘家要去,就一直拖着不管。   丘祁红润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刚才的气势也消散了不少,讪讪地说道:“你这是干啥呢,不就是想跟你弟弟认识认识嘛,不给就算了,我找其他人喝去。”   不过丘祁败退了,旁边却响起来另一个人清朗的声音,“琼弟,难道为兄也不能与你们共饮吗?”焦适之只觉得,那应该是一个让人很舒服的人,他不禁抬眸看了一眼,发现那人正站在不远处,星眸明净,浅笑安然,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焦琼微微讶异,笑着迎了上去,“峦文兄,好久不见。”这是同为礼部侍郎的张升之子张峦文,与焦琼关系很好,不过两年前外出求学,没想到已经回来了。这个人焦琼就不能简单的拒绝了,他看了眼焦适之,却没想到他已经随同他站到了身后,在两人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微微一笑,举起两杯酒,“既然世兄如此看得起我,某自当从命。”   这杯酒挡不住,接下来便一直都挡不住。焦适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焦琼的法子虽好,却不能一直挡下去。虽他也在怀疑父亲受邀的原因,不过也不能妄自菲薄,完全轻视自己。这里头哪个不是富贵子弟,稍让一寸便是节节败退。且认识他的人并不多,不足以挂怀。   张峦文玩味地看着焦适之,伸手接过了他的酒,含笑道:“琼弟,你看看你弟弟,可比你大方多了。”焦琼闻言狠狠地瞪了眼焦适之,这小子是自己没事找事吧?看着他笑眯眯的模样就不对劲。   丘祁在身后拍案叫好,带着人就过来了。杯盏间你来我往,竟有不少人过来,毕竟此处也不是只有这一桌,焦琼等人身份不俗,自然引来不少人。期间有人问起焦适之的姓名字号,就见他浅笑自在:“我叫焦适之。”   焦适之……?有些人了然地挑起眉毛,有些人不屑冷笑,众生百态,焦适之倒是没放在心上。不过是在刘府上,也的确没人敢在这里闹事,不过酸了几句就过去了。唯有丘祁这个完犊子傻呵呵地说:“哦——太子侍从嘛,不过我听说你的名声可不怎么样,走关系的吧?”旁边人看着丘祁的模样真的像是在看傻子一般,不过有好奇心的人也不少,都在等着看焦适之笑话。   这里的纷争早就吸引了远处的注意力,焦君那桌子人也发现了此处的事情,不过作为长辈,总是带着点纵容的意味。年少轻狂总是常事,只要不是原则性错误,总得放手去闯闯。更何况这几位都是自持身份,也不可能过去看顾,只是命家丁打听一二便罢。   焦君倒是着急,怕焦适之惹出什么祸事,但此时也没有表露出来。   焦适之听闻丘祁的话语,神色不变,淡定自如,微偏着头看着身前之人,眼眸中闪动着微亮的光芒,“丘兄言重了,若说走关系,这难道还有比太子殿下更好的门路吗?”焦适之明白,相较于其他而言,众人更想听到的是关于太子的事情,言语间轻描淡写地提及太子,他直截了当地回复丘祁。对丘祁这种人,说暗话是没有用的。   丘祁骚了骚头,听说太子颇为重视焦适之,虽不知真假,但无风不起浪。他的话……好像有道理。有道理的事情丘祁也不会胡搅蛮缠,拱拱手就走了。众人一见难得的机会没了,顿时兴意阑珊,各自散开。   焦琼看着又回到身前的焦适之,猛吞了两口气才冷声问道:“你刚才是自己主动暴露自己,你想干什么?”   焦适之温润笑道:“先下手为强,总比不知不觉中遭殃强得多吧。”他提前曝光了,关注他的人也多了,基本不可能出事。他太子侍从的名声是大,但实际而言也挡不了什么人的门路,所以他虽然谨慎,却不会过度。   焦琼不满地嘀咕了两句,倒也没再说什么,院中很快又恢复之前那种低声轻语的状态,仿佛重回平静。   忽而从外院进来一个人,起初他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过小心翼翼地跑起来,在抬眼看了几下后,悄悄走到焦适之旁边,压着清脆的声音,仿佛带着几分焦急,“焦公子,阁老有请,请公子随小人过来。”   焦适之一听,愕然转身,不是因为这句话语,而是因为这道声音,虽然不尽相同,但这分明就是朱厚照的声音!   太子又一次偷跑出宫了?!   与此同时,这句话也被身侧的人听去,焦琼心中掀起波澜,带着怪异的眼神看着焦适之,倒是没注意眼前小厮打扮的人。   焦适之见刚才那句话引来不少人的关注,匆匆跟焦琼说了一声,然后赶忙推着朱厚照走了,要死了,这位小祖宗是怎么出宫来的!   院内见有人离开,不时有人看上两眼,转眼间不少人便知道是焦适之了。半晌后,流阁老请焦适之前去的消息便流传开来,院内顿时议论纷纷,煞是惊奇。   而此时焦适之躲在假山后,无奈地看着眼前一脸狡黠的太子,“殿下,你为何在这里?” 第25章   【后幸虎圈,虎惊伤。创危,一月不朝。】   其实之前,比太子更早出现在他眼前,不,该是心里的是这句话。不过焦适之现在只能默默记下,留后再想。朱厚照忽然出现在焦适之眼前这个事实,差点没把焦适之吓出一身汗来。   眼前的太子殿下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小厮服,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衣裳。只要一想到他溜出宫,混进刘府这个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危险,焦适之便满心后怕。   “适之,无碍,此次出宫,父皇是知道的。”太子挑了挑眉,一脸淡定地说道,然后还指了指远处的传来丝竹琴乐之处,笑眯眯地说:“刘阁老也知道,你就放心吧。”   焦适之默然上下扫了一眼朱厚照,扶额,“那殿下光明正大进来不就行了,这么偷偷摸摸做什么?”朱厚照小手一挥,正气凛然地开口:“那可不行,若今日是刘阁老的寿宴,我出现没什么关系,但此次只是他儿子的满月酒,我出现就不大合适了。”   你倒是清楚……焦适之满心眼的吐槽闷在心里。   “不过我刚才说的话倒不是假的,刘阁老的确叫你过去。”朱厚照满是小兴奋的眼神,看得焦适之心头发麻,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是不是做了些什么?”   “嘿嘿,我只是在父皇送过来的东西里加了件小东西,托他转交给你罢了。”朱厚照满不在乎地说道。   焦适之:……殿下别闹。   “所以刘阁老知道殿下在刘府,也知道太子来找卑职,然后殿下让他把东西转交给我?”焦适之语气虚弱地说,太子摸了摸下巴,然后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焦适之无奈摇头,拱手说道:“那还请殿下领卑职过去,卑职并不知道路途,还请多多担待。”太子眼睛一眯,十分乐意,“好说好说。”   焦适之就在太子的带领下成功地抵达目的地,然后朱厚照就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目送着人进去了,身后谷大用挤进来附在他耳边说道:“殿下,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人多眼杂,您在这里的消息可能会泄露出去。”一路跟着保护朱厚照的人并不少,但是刘府今日人太多,要是小祖宗磕着碰着可就不好了。   朱厚照无所谓地摆摆手,随口说道:“等适之出来我们就走。”谷大用无奈地按了按头顶的帽子,小心地把这位小主子往角落里挪了挪,再不济躲里面也好点,免得轻易被发现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可都是见过太子容貌的。   焦适之从院门进入的时候,就不时有视线淡淡地在他身上滑过,不过现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倒也没有露怯。进门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人引着他往里面走。绕开了把酒言欢的宴会场所,那小厮带着他往院后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等到了门口,焦适之稍微整理下自己的衣服,轻吐口气,然后便大步跨了进去。   还未等他行礼,便听到刘健温和的声音,“不用多礼了,焦侍卫。请坐,是不是吓了一跳?”焦适之虽然年少,但已经算是同朝为官,刘健自然不会用看待世家子弟的眼光去看待他。然言笑晏晏,话语间竟带着几分顽皮的神色,犹如一位老顽童一般。焦适之顺着他的话音走到旁边,在他身侧落座,苦笑道:“刘阁老,太子殿下在卑职面前大变活人,这着实是吓了一跳。”   刘健呵呵笑道:“太子在几日前便已经告知此事,此乃殿下命人转交之物。”他招手示意,旁边有人捧着一个红盘上来,其上放着一尊精致异常的玉雕,玉质清澈,是难得的玉石,雕龙栩栩如生,张牙舞爪之势呼之欲出,令人称奇。   焦适之定定地看了几秒,莫名觉得头疼,他若是带着这个东西出去,不管到哪里都引人瞩目。这龙形的东西,自古以来也只有皇家能够享有,就算赏赐下来的,也只能摆着当传家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刘阁老送的物什。   刘健似乎是看透了焦适之的心思,含笑说道:“你不必担忧,殿下把匣子也一并送了过来。”他指着身后又上来的一人,看着那紫檀木盒子,焦适之只能蛋定地拱手:“多谢阁老提醒。”   “你且去吧。”   虽然刘阁老整个过程都是面带笑容,不过出了门后焦适之还是长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那可是内阁首辅,殿下居然托他转交东西,实在是……焦适之都无法想象宫中来人传旨的时候,在场众人是什么脸色了。   那尊玉雕被安放到盒子中,随后那个捧着盘子的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焦适之,显然背负着护送回去的职责。刚走出几步,朱厚照的身影从拐角处晃悠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菜色的刘瑾和谷大用,他笑着招了招手:“适之,这边。”   焦适之看着优哉游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吐槽道:“殿下,你这么败家,万岁爷知道吗?”他虽然不懂玉器,但刚才那尊玉雕显然不是平凡之物,珍贵异常,一看便是上等珍品,应该是国库里的东西。   朱厚照抿嘴,大眼眨巴眨巴地说道:“我这段时间这么乖巧,然后昨晚忍不住就去国库溜达了一圈。”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简单平淡得仿佛在说今天早上他喝了一碗粥。   焦适之在原地站定三息,决定把刚才听到的话都洗掉,冷静地说道:“殿下要不要早点回去,旁人不知道殿下的身份,若是被发现了不太好。”刚才太子那么解释自己不能出现的原因时,焦适之还以为他打算回去了,然而看着刘瑾两人苦逼的脸色,显然是不。不过刘瑾显然还有别的心思,好容易出宫一趟,好顽的东西多得是,他净可以带着殿下去玩耍,奈何太子却偏偏要来这里,还送上这样一份大礼。   他都没法去瞧刚才传旨的时候众大臣的脸色,想必也是一脸懵逼。   朱厚照眼眸中满是笑意,似乎是猜到了焦适之的心理,不过他仅仅只点点头,把身上刚刚被刘瑾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随口说道:“你出门的时候怎么不多穿点,今日大雪,小心着凉。”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披风披到焦适之身上,原本在他身上几乎及地的披风披在焦适之身上刚刚好,他仰着小脸正色道:“注意保暖,要是你在焦家出了点什么事情,我就把焦家踏平了。”   焦适之内心一暖,失笑道:“殿下,您也太小看卑职了。”原本想解下披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犹豫一会儿,终究没有解下。   太子满意地走了,远去的身影还能听到他的声音,正对刘瑾说道:“我一个小厮披着披风你是巴不得让我泄密呀,再加上你们不就是个公子哥的样子?太显眼,太显眼啦。”嫌弃意味满满,却也透露着些许自在放松。   焦适之站在原地等着人渐渐离去,背着手慢慢地走着,脸上带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不过走着走着,刚才在他心底浮现出来的字迹,又一次撞入他的思绪,引起他的思索。   后幸虎圈,虎惊伤。创危,一月不朝。   前半句话完全是太子能做出来的事情,后半句话的危险程度令人生惊。可恨的是焦适之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何时发生的事情,就算想预防也是件难事。   不过……焦适之学着太子摸了摸下巴,似乎太子殿下荒废了许久的武课没有去练习……他下意识拉了拉屏风的领口,低叹了口气,还不是懈怠的时候。   太子年幼,实则聪慧,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对他的回护,知晓他不想计较的心理,却用另外一种方式为他助威,让人不敢轻贱。在这位小主子身边,还真的每一日都是惊喜呀。   既如此,他也不能薄待了这份心意。   “焦适之?”焦琼的身影在眼前出现,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就算刘阁老邀请你,总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吧,我差点以为你迷失在路上了呢。”   焦适之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意,轻轻点头,“你说得没错,的确差点迷路了。”作为一个引导,太子殿下显然还不够熟练。焦琼的视线落到他身后的小厮身上,也落到那红盘上的匣子,不过很快就移开视线,那是他人的隐私。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去,小厮默默地在焦适之身后站定,就在刚才焦适之已经跟他沟通过了,在把东西送至焦家前,这个小厮会一直跟着焦适之。   满月酒举行的时候,众人的确有聚在正院里,不过到了一半便各自散开到安排的院落去了,而就在此时,太子送礼的消息,也终于是顺着人群传了出去。 第26章   杨氏就着烛光在看着账本,年末到了,在外的铺子都纷纷命账房把账本送来,前几日杨氏忙着年节的事情没时间看,现在总算歇了口气,慢慢看起了账本。   房内很静,丫鬟们动作十分轻柔,生怕惊扰了杨氏。等到她终于舒了口气,把最后一本账本合上后,一直守在里间门口的婆子动了,几步上前,轻声说道:“夫人,事成了。”这句话近若耳语,几乎听不清楚,但落到杨氏耳朵里却异常清晰,整个人眼眸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情绪,仍不住再追问,“你真的确定了?”   那婆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周围,低声说道:“夫人当初事情做完后,哑药就已经灌下去了,第二天又加了其他药,等老爷问话后就病发了,就算是神医圣手也救不了他们。奴婢亲眼一个个看着他们咽气死去,他们家人也确保不知道任何事情。”更何况,现在一个个都已经下去见阎罗王了。   当初杨氏动手的时候,在完事后便在动手的家丁饭菜里下药,那药查不出来,与寻常伤寒类似,等到焦君问完话后,隔不了多久就全部病发。杨氏也不傻,在其他人身上也多少下了一点,导致那段时间焦家的下人倒下了一半,几乎分不出差别。至于现在,能恢复的人自然恢复了,不能的,也就这么死了。   “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杨氏淡淡扫了她一眼,按这婆子所说,早就看着人咽气,怎么不早些回来?   “奴婢之前从最后一户人家里出来,便看到有人进了那家里去了,送他们出来的那家人脸色不太对劲,奴婢又返回去询问了一遍,才知道他们询问的是关于焦家的事情。奴婢还以为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所以……”那婆子讪讪地说,她还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就躲了好些日子。   “你说什么?有人去查?!”杨氏的声音一下变得尖锐,原本压低的声线忽而拔高,就连脸色都显得有些狰狞,吓得站在她对面的婆子连忙解释。   “没有没有,他们没查出什么。后来我每家又重新去看过一遍了,那几家人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只是把街上的流言告知而已。您派奴婢去查探所有患病的人本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没有引起怀疑。”婆子谄媚地说道,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确定没出事。   婆子的话让让杨氏的心稍安,但心依旧跳得很快,脸色带着些许煞白,或许还因为腹中的孩子踢了她一脚。   婆子看杨氏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知道她在想事情,没敢打扰她。在婆子没注意到的时候,她没发现杨氏的眼神静静地落到她身上,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忽而变得阴狠冷漠。   只有一个人知道秘密,才叫秘密。   ——   冬日的京城很冷,杨氏命人把窗户关上,又稍稍拨动了炭火,让室内更温暖一些。婆子离开时的冷意很快消散,杨氏静下心来描花样子,却总是画不好。   知道是刚才婆子的话让她心神不定,杨氏最终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心中过了一遍原本的计划。该死的人全部早早就死了,就算有人想查出点什么也来不及了。当初把声势闹得如此大,就是为了让焦君无法把流言压下来。   她亲自给他送上了选择,逼着他在牺牲儿子名声与天罚之间选一个。若皇陵等地忽而天降大火,就是皇帝都得下罪己诏,更何况是焦君!焦君即便不愿,然他不得不这么做,毕竟那场大火还殃左近两户人家,闲言碎语很快就扩散出去,在外面开始流传出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以及什么祖宗发怒之后,焦君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除非给自己找个合适的替罪羊。   人都是自私的,焦君绝不会承认,是因为他所谓的行为不端而引起祖宗发火,连焦君亲自查出来的结果也是焦适之,杨氏就不信焦君会选择牺牲自己!   实际上,的确是她赌赢了。她彻彻底底让龚氏那个贱人的孩子跌入底端,再也爬不上来!可偏偏,偏偏却在这个时候,来了什么所谓的选拨,让事情彻底脱离掌握,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不过不急。   杨氏轻柔地抚摸着小腹,喃喃道:“别怕,娘亲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环境,把属于你的全部都送到你的手上。”   夜色渐深,焦府门外停下一辆马车,打头下来的中年人连头都不回直接进了府门,后面的年轻人慢悠悠地下了车,身后的小厮捧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转交给焦适之身后的刘芳,然后才回刘府复命。   刘芳看着老爷一脸黑锅底的模样,又看着手里的东西,疑惑地说道:“公子,这是何物?”焦适之淡笑着拍拍肩膀,“传家宝。”   哈?刘芳顿觉手中如重千斤,有点拿不住了。   焦君一路黑着脸色回到正院,看着眼前巧笑倩兮迎上来的杨氏,原来的赏心悦目尽皆不见,满心满眼的焦躁难堪,犹如当日焦适之被接入宫中,当他看见本该囚禁在家的儿子忽而出现在眼前时,宛若迎头痛击,难受至极!   今日刘府满月酒,焦芳待他不薄,引他与不少大人打了招呼,混了个脸熟,对他以后的官途也有帮助。然而谈话间总是不知不觉中会涉及到各自的子辈,每逢此时,向他打探的人不绝如缕,谁叫他儿子是太子侍从呢?前些时候恰好又出了事情,事迹犹在耳边呀。焦君含糊应付,心中却是情绪复杂,不知如何消解。   原本这便罢了,岂料宴会中段,传来宫中赏赐之时,其中一件物什居然是请刘阁老转交给焦适之的!这可是从未听闻过的事情,哪有在这种时候让人转交之理!偏生那人若是太子,还真的有可能。   听着众人热议,并不住向他祝贺有个迷途知返且备受太子宠爱的儿子,焦君就觉得脑袋都要炸开,强忍着不敢发作。到了回来途中,看着焦适之一脸淡然的模样,想要斥责,却无从开口;不说话,却闷得胸口难受,心情十分复杂,不知如何排解。   看着迎上来的杨氏,他脑中忽而一片清明,低声喝道:“杨氏,我且问你,祠堂一事,真的是适之所为?”你,真的一点都没参与?   杨氏一脸愕然,不知所措地揉着手帕,“老爷,您这是在说什么?大公子的事情不是您亲自查出来的吗?难道是外面有人说道了吗?老爷,妾身着实不清楚呀。”焦君看着妻子,她脸上满是茫然,不似作假。   焦君闭上眼睛,只觉头痛,伸手捏了捏鼻梁,疲倦地摆了摆手,“是我刚才糊涂了,夫人好生歇息吧。我一身酒气,今晚就在书房将就吧。”杨氏倚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焦君远去的背影,袖子里的帕子被她扭成了麻花。   大雪越下越大,掩盖住许多原本的痕迹,然而雪花终究有融化的一天。   焦适之在焦家之后的生活很平淡,那尊玉雕被刘芳小心翼翼地供奉在书房的桌案上,意欲让他家公子能好好沾染一下龙气,让焦适之哭笑不得。   随之而来的年夜饭吃得好生尴尬,下人们纷纷猜测大公子肯定会继续爆发,没想到人家老老实实地吃了年夜饭,还领了焦君的命令,出门探访亲友去了。焦家在京城的跟脚不深,除去几个好友,剩下的便是礼部侍郎焦芳了。期间焦琼倒是给焦适之下过帖子,不过看着时间刚好是回宫那日,焦适之只能婉拒了。   在焦家的日子快得简直抓不住,仿佛前一日才刚刚踏入焦府,转眼间就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刘芳抽抽噎噎给他准备着包袱,却在准备一半的时候被焦适之无奈阻止,“你塞这些佩饰也就算了,把这个塞进去,是想累死我吗?”   焦适之伸手一指,里面赫然摆放着一尊玉雕,便是之前太子赏赐的物件。   “这不是让您带走,好保佑您的安全嘛。”刘芳委屈地说道。   “我日日夜夜在太子殿下身边,若真想蹭龙气,岂不是更适合,还需要这等死物?”焦适之扶额。   刘芳犹豫,好像也是。   焦适之当机立断把人踢走,自己准备。   他进宫的那天,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太阳终于重新展露它的光辉,温暖的光芒一直伴随着进宫的路途。   朱厚照几乎是从东宫门口蹦出来的,一边看着焦适之一边嘟哝:“那群该死的侍卫就不能早点通知我吗?”   焦适之温和地看着小跑着站在他眼前的太子,露出柔和的笑意:“殿下,我们来练武吧。”   ……哈?难得的,焦适之看到了一脸懵逼的小太子。   不该是来个热烈的拥抱吗朋友! 第27章   太子恨练武。   应该说,他不喜欢一切需要大量出汗反复锻炼无趣的事情。   但是不知为何,从焦家回来之后,焦适之对武艺异常上心。当然,太子知道他一贯是爱武的,不然剑术也不会到那样的程度,但是这几日的兴头还是太过了。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茶盏,在心里又重复了一句,太过了!他整整三天,每天下午都没有见到焦适之!理由是他需要加强武艺,不然不能够时时刻刻保护太子。   哇哦,在他身边时时刻刻都守着一队以上的人马,遇到事情的时候如果那批人马抵挡不了的话,再加多一个焦适之也于事无补。不过这样的话对焦适之来说并不管用,尤其是在他胆子变大了之后。   朱厚照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不那么快刺激他了,以前那个温温顺顺的少年也不错嘛。他有些泄气地看着书桌上空白的纸张,坐在这里一个时辰,他一个字都还没动。   刘瑾等人就见默默发呆了一个时辰的太子殿下终于奋起怒道:“给孤摆驾演武场——”刘瑾默默地在心里给焦适之加上一分,除开他对太子轻而易举便信重焦适之这点来看,他其实很佩服这位焦侍卫,至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把太子殿下往正道上掰。如果不是他初入宫的时候谷大用搞砸了,现在他们还可以跟他搞好关系,互通有无,可惜呀。   太子殿下驾到的时候,没有人以为他是来练武的,出于对宫里传言的可信度,几位武师傅都认为他是来探望焦适之的。带头的张庆嘉行礼,带着朱厚照到了其中一间屋子去,此时焦适之正在里面。   有一部分人并不关注焦适之,毕竟他们负责教导的可是太子,焦适之的身份不足以让他们重视,但针对焦适之的情况,武师傅们还是对他进行了训练,至少没让他们闲得没事干。而宫内的武师傅毕竟是为太子准备的,当然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焦适之穿着练武的衣裳,正聚精会神地与一位中年男子游斗。在场的人明显看出焦适之并不是对面人的对手,然而他灵活的动作还是为他争取了更多的时间,以及更慢的落败。   最终他还是被中年男人一脚踢翻在地,焦适之只听他说道:“你的下盘跟脚不错,但你之前练武的时候并没有针对近处着手,一旦失去你手中的剑,你就很容易被近身攻击。”少年喘着粗气地仰趟在地上,然后点点头,“多谢师傅指教。”   刘明远笑着伸出手,一把把人拉起来。此时两个人同时听到门口传来击掌的声音,一同转过头去,却看见太子一边拍着手一边朝他们走过来。   “见过太子殿下。”武人的礼数没有文人那么繁杂,短暂地见礼之后,朱厚照挥挥手说道:“刘师傅,适之的情况严重吗?”毕竟焦适之是作为侍卫,如果真遇险,朱厚照可没法拉住他让他一起站在保护圈内。   刘明远带着几分谨慎沉着说道:“殿下,焦侍卫的天赋尚佳,又有基础,掰正过来并不是难事。”得到这么个说法,太子似乎很高兴,他挑眉看着焦适之,话却是对着刘明远说的:“那好,从今日起,每天下午我会抽一个半时辰过来,到时候由你安排如何训练。”   这番话宛若一锤重击让人有些发懵,还是焦适之扯了扯刘明远的衣裳才让他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是,殿下。”   然后一身汗水的焦适之就被太子殿下打包带走了。   朱厚照从演武场出来后并没有坐撵车,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回去。焦适之站在太子殿下的身后,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是不喜欢练武吗?”   “你就仗着我宠信你,然后到处乱跑。”朱厚照没有回答焦适之的话,反倒是飞给他一个白眼,义正言辞地指责道。焦适之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晶莹的汗珠恰好从额头滑下,流入眼中酸涩异常,疼得他连眨了好几下眼,泛出了点点泪花。   朱厚照连忙从衣兜里扯出条手帕,点着脚尖按到焦适之的眼眸上,“你看我现在为了你,早上乖乖去上课好让你顺便补课,下午带你去演武场让你增长武艺。全天下再也没有我这么好的主子了,你要怎么补偿我?”语气的小不满小娇俏都溢出来了,让焦适之未被遮住的另一只眼眸中流露出深切的笑意。   当然还有几分愤慨。   殿下,这一切的学习不都是您自个儿本来就该做的事情吗?!不过这种事情对这位小主子投诉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焦适之只是动作轻柔地拉开太子殿下的手腕,浅笑着说道:“殿下打算如何?”   朱厚照的大眼眸看着焦适之握住他的手,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连尾音都带着上扬的弧度,看起来十分好说话。不过从他欣喜的神情来看,这可能是早有预谋。   “那适之给我做饭吧。”   焦适之缓慢地眨了眨眼,想起他已经黔驴技穷的下厨技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焦适之的观念里,是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这种意识的。不过自从几位大太监回到太子身边后,焦适之也顺理成章地脱离了贴身伺候的角色,不需要叫太子起床,自然也没有需要去做诱哄他起床的早膳。   说句实在话他是松了口气的,不过现在又……   “咳咳,只要殿下不嫌弃的话。”焦适之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说道。想想看,他把太子拉入端敬殿,又把他带入演武场,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这么一点,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   虽然这本来就是太子殿下日常应该做的事情。   不论如何,从第二天开始,太子殿下终于开启了正常上学的道路。上午老实地去端敬殿学习,下午在演武场泡一个多时辰,晚上在东宫完成作业,然后老老实实上床睡觉。   而焦适之在学习之余,也满是苦恼地一头扎进书海中,寻求着下厨的妙方,最后把小厨房内的大师傅找去仔细商谈,勉强在他的指导下开始做菜。那真是个不太美妙的回忆,做菜跟做面的差别真是巨大。   太子认真学习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后,连张皇后都忍不住把太子招过去仔细询问,生怕太子出了什么事情。面对母后的问话,又看着一脸担忧坐在对面的父皇,朱厚照一脸愤慨,耳根发红地跳脚:“父皇母后,我就认真一会儿怎么就不行啦,你们俩是不是巴不得我天天使劲浪呀!”   这父皇母后一定是假的!假的!   张皇后捂着嘴笑了起来,眉目间满是风情,在目送着太子羞愤离开的小背影后,莞尔道:“你看看,我还从未想过有一日寿儿会如此认真,真是难得。”   弘治帝摸了摸下巴,父子两人的动作如出一辙,“看起来这个焦适之对太子倒是真的起了正面的作用……”就是这个影响力有点大。不过不论如何,之前的看法都太过偏颇了些。   张皇后不用看他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也没有说话。弘治帝是个难得的能够接受他人意见的人,自从上次张皇后提出异议后,她相信他不会一概而论。   不过能够促使张皇后给焦适之说好话,自然不是因为焦适之本身,而是因为太子喜欢。万岁爷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偌大的东宫毕竟太寂寞了,身侧照顾的人再多都不是能说话的对象。焦适之的身份虽然也低了一点,但是好歹寿儿喜欢他,愿意与他交流,这便足够了。能够让寿儿看重,那可不简单呐。 第28章   弘治帝今日的心情很好, 非常的好。虽然他作为一个温和体贴的皇帝, 也的确很少向朝臣们发脾气, 但是性格内敛的他今日频频露出笑意, 即便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事情也只是略微皱眉,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   文华殿议政的时候,李东阳在几位重臣思考的间隙忍不住问道:“皇上, 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臣见您笑容拂面,定是大喜之事。”弘治帝脾气温和, 亲善下臣,与身边几位重臣之间的关系颇佳,说话间也随和了几分。见李东阳问起,也笑着说道:“你今日定是还未同谢迁说过话吧?”   李东阳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谢迁,眯了眯眼睛,难不成他做了什么?谢迁听到了弘治帝的话抬起头来, 恰好在这个时候接收到了李东阳的讯息,笑着应道:“皇上说得没错。”早朝之后谢迁便随同刘健商谈事务, 到了议政的时辰才一起回来。   自从弘治帝重开了午朝后仍觉不够,在此基础上创造了文华殿议政, 时间刚好是在早午朝之间。有这么个勤政的皇帝, 在他的带领下, 也自然而然有着不俗的内阁。时人评价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作为“谋”的李东阳在眼前君臣二人的奇怪举动下, 只能想到那位颇让人头疼的太子殿下。   他看了眼旁边老神在在的刘健, 拱手说道:“莫不是太子殿下做了何事?”至于为什么在说话前还要看一下刘健, 那是因为李东阳深知刘健的个性。不要看这位现任首辅在很多场合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实际上在政事上他却是个倔脾气,如果是大事坏事,现在刘健定然要发脾气的。   谢迁在几位内阁大臣中就是个润滑的作用,不禁嘴巴厉害,人品也正派。弘治帝曾评价道:“谢公在,朝臣无隙也。”而他同样作为太子朱厚照的老师,可比刘健得太子喜爱得多。别看上一次太子找了刘健做小动作,把东西送给了焦适之,但本质上如果可以选择,他肯定是不会主动去靠近刘健的。   “无事,只是太子已经安安分分上了念了几个月的书,皇上心里高兴。”谢迁含笑道,不过事实不仅如此,就连太子武师傅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是太子天赋异禀,实乃奇才。明朝一代实际上是没有要求皇子们一定要练武,毕竟还是以文人为尊。不过此话有没有水分先不说,重点还是落在太子身上。如此勤奋好学,差点让人以为太子被人掉包了。   李东阳对太子这半年来的情况也是清楚的,太子并非愚钝,然十分顽劣,冥顽不灵,时至今日终于开窍,也实在是一件大喜事。   就在他们感慨万千的时候,太子正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天寒地冻,地上时常出现霜冻。虽然洒扫处的人勤加打扫,但毕竟雪大天冷,总有来不及处理的地方。而这几日太子刚刚开始重新捡回武艺,武师傅们再如何小心,这筋骨还是需要拉开的,导致这几日太子的活动不是那么的灵敏。   太子这一摔,可把刘瑾高凤等人吓坏了,跟在太子身后驱寒温暖,另有人把负责这片区域的小太监给狠狠责罚了一顿,弄得场面不是很好看。听着耳边嘈杂的话语,朱厚照皱了皱眉,“罚他一月俸禄便是了,赶紧下去。”嘶~听得他脑袋发胀。   刘瑾担忧地看着太子手肘上的淤痕,轻声劝道:“殿下,您身边时时都有人保护,实在不必要亲自练武。您身子尊贵,现在满身伤痕,皇后娘娘看了会心疼的。”朱厚照伸手戳了戳那块紫淤,眼角抽了抽,的确是很疼。   但他认真想了一下刚才自己摔跤的场景,觉得惨不忍睹,如果他身手够好,刚才那么尴尬的画面绝对不会发生。他身边围着再多的侍卫又怎么样,没有生命安全的丢脸也是很尬的呀!   刘瑾端看太子的脸色就知道他并不赞同他的意见,立刻又换了个说法:“不过如果太子殿下能够时时苦练,过不多时定然能够成为高手中的高手。”朱厚照满意地点头,继续拒绝坐撵车的建议,打算步行回去。   而此时焦适之正在何处呢?   他正在东宫的小厨房内,面对着一条活泼乱跳的鱼深深苦恼着。   旁边看着的厨役深深地为他们的小命捏了一把汗,厨头上前建议:“大人,还是让我们来吧?”这位手里拿着菜刀的模样像是在握着把剑,到底是要上战场还是要做菜啊?!   焦适之笑不露齿,温和地说道:“无碍,我来就好。”他心里可不如面上冷静,又一次把步骤默念一遍后,焦适之的手开始动起来。   刷刷刷——不过片刻,砧板上的鱼肉片片晶莹剔透,薄得能看清上面的纹路。焦适之轻舒了口气,好歹第一步还是比较简单的。   没错,他正在履行承诺,给那位小祖宗做菜。其中几经磨难坎坷就自不必说了,反正现在看着架势是非常不错的,只要他最后一步不要出错的话。   “刘瑾,适之在何处?”已经回到东宫的太子吩咐人去准备热水沐浴后,随口询问了刘瑾。   一直跟在朱厚照身侧的刘瑾:???   索性今日留在东宫内的谷大用连忙接了一句,“焦大人现在应该还在小厨房。”从焦侍卫到现在的焦大人,发生了什么变化无需多说。朱厚照想起之前的约定,心情好了不少,乐呵呵地先去沐浴泡澡了。   焦适之一脸鱼腥味地回去,请内侍帮他准备热水后,连忙先洗去一身味道。扎在水桶里温暖的热水里,焦适之难得地不想跨出木桶,这几日的天气越来越冷,刚才在小厨房闷热的环境下还不觉得,一出门差点没被冻得一哆嗦。不过眼见到了时辰,焦适之还是挣扎着从热水里出来,换了一身衣裳后,顾不上还未擦干的头发便先去了正殿。   与太子一同进膳似乎已经成了习惯,焦适之早就淡定了。私底下也有人说道过,不过都在萌芽阶段就被刘瑾狠狠掐灭了。现在惹怒太子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刘瑾更喜欢循循渐进。   焦适之抵达正殿的时候,朱厚照正好也从里间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身后的高凤追着他给他擦拭头发。朱厚照原本脸上满是笑意,不过在看到焦适之同样湿透的头发时就不怎么好看了,他鼓着脸说道:“刘瑾,去取多一条巾子过来。”   面对满脸怒色的朱厚照,焦适之难得尴尬,老老实实地接过了刘瑾递过来的巾子,把头发擦得有七八分干后才各自落座。刚干的发丝自然垂落在身后,随着焦适之的动作而微微滑动,散落在身前,增添了几分肆意洒脱。看着这般的少年,太子心情好了一些,看着桌上摆满的菜色,自然而然地落到最身前的一道上。   焦适之脸色淡定地发现太子的视线已经落在最不靠谱的那道上了,很显然,每一次上菜,里面最那啥的定然就是他做的。不过他的眼神还是悄悄地落在试膳内侍身上,在看到那人一脸正常后嗯,至少不会毒死人。天知道焦适之对自己唯一的期待就是如此了,真不知道为何殿下居然还锲而不舍地让他做菜。   司膳内侍看着殿下第一筷依旧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焦大人做的菜色,心里默默给小厨房默哀。   焦适之略带紧张地看着太子的脸色,轻声问道:“殿下,还好吧?”这话看似在问菜色,实则是在关心太子的肚子,咳,他没什么信心。   朱厚照瞥了一眼焦适之,笑眯眯说道,“尚可,明个儿继续。”话语中带着点点娇蛮,却不惹人厌烦,反而令焦适之讪讪地看着那菜,他还宁愿殿下说个不字呢。   虽然有着这么些小小的苦恼,但焦适之在东宫日子过得漫长悠远又十分舒适。除了时不时出现在焦适之眼前吓他一跳的预见句子外,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澜。   不过这日的句子就有点那个不太好的意味了——   如同所有预见的句子一般,只要没有提及到年月日的坏事,对焦适之来说真的十分难受。若是评价的内容还好,但若是涉及不好的事实,即便是他有心想挽回却不知如何去做,这还不如当初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那样心里还好受些。   现在想来,当初他无意间打断了丘聚等人的主意,让太子与那个女子无法成了好事,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改变了应该发生的事实。史书所说的东西并不完全是正确的,这点焦适之很清楚,他不知道后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他所能够预见的内容往往有着不尽相同的描述。但某些内容仍旧是无风不起浪,例如好色,例如重欲。   然而在那次事情之后,焦适之明显感受到,似乎太子殿下对这揽子事情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他确信当初太子那副样子应该是兴致勃勃才是,不过可能因为他的出现打断了什么想到如此这类事情的时候,焦适之的耳根有些发红,不觉轻咳了两声,他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希望殿下不要因此有那什么障碍。   深呼了口气,他略有所觉,转头看着正在盯着他看的太子,心下了然,知道他刚才异样的反应已经落入殿下的眼中。殿下是个很敏锐的人,身边之人的变化,往往他比本人还要清楚。   “殿下,今晚上卑职想请个假。”焦适之轻声说道,倒也不是撒谎,而是同为东宫侍卫的陈初明今日过生辰,刚好今日又是他值班,东宫内除了紧要事情外并不能随意换值,因而这生辰只能在宫中过了。   焦适之在东宫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绕着太子转,但总有些时候是需要跟东宫侍卫交接的,他也交了几个如之前林秀那样不错的朋友,陈初明即使其中一个。说来好笑,两人能认识是因为一场误会。   焦适之的面孔在东宫都算得上老熟人了,虽然进出东宫都需要带着腰牌,但那日焦适之的腰牌被太子拿起玩耍,回来的时候他忘记要回来了。结果遇上了陈初明,如果换做他人可能解释后就放行了,奈何偏偏遇上陈初明,这位天生是个脸盲,死活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差点叫人把焦适之给抓起来,堵在第一道关卡小半个时辰的焦适之最后被晚归的太子拯救了,得知此事后太子整整笑了一刻钟,站在旁边面瘫脸的焦适之表示这完全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太子听到焦适之的请假,在问清楚内容后,很是失落今天晚上张皇后唤他过去坤宁宫,“一定会很有趣才是。”话语中的无尽遗憾让焦适之十分感激张皇后的突然起意,想必陈初明应该不太能适应一位太子来给他祝贺生辰。   皓月当空,柔和的光芒不失光彩,掩盖了绝大部分星辰的辉光。正月过了大半,过年的喜庆气息还未散去,宫殿内仍悬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与炫目的走马灯。焦适之踩着日间落下的雪花,敲响了东宫侍卫所的大门。   守门的侍卫“吱呀”一声拉开门,见到来人是谁后嬉笑着说道:“哟,我还以为你今日来不了呢。”此人正是陈初明,与他脸盲的缺陷相比,他却是个性格非常开朗的人,笑容带着温暖人心的力量,是东宫侍卫长的得力助手。如果不是因为他脸盲的缘故,他应该会比现在身处在更高的位置。   “你还真的应该感谢我,不然现在我就是带着殿下来同你祝贺了。”面对陈初明的调笑,焦适之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   就见陈初明肩膀一颤,咳嗽了两声正色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呢?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躯,怎能来这里,岂不是污秽了贵人的眼睛。走走走,快开始了。”开玩笑,要是殿下真的过来了,他铁定会折寿吧!   侍卫处有一排小院子,里面是给在宫中值班的侍卫歇息的地方。陈初明的房间就在里面左侧,今日他生辰,几个与他相熟的人私底下凑份子给他找人做了份宴席。焦适之虽然没有出钱,但他是那个找人的人,不然还能有谁有这个面子让东宫的小厨房做膳。   此时房间内早已经走了好几个人,在见到陈初明与焦适之来了的时候,众人的情绪都挺高涨的,三两下就先灌了陈初明半壶酒。焦适之虽然也喝了一点,但一来他不是主角,二来也没什么人敢灌他,因而自然逍遥地在旁边看着陈初明受难。   喝了一轮后,陈初明带着一身酒气在焦适之旁边坐下,焦适之低声提醒他,“你这幅样子不会今夜还要去值班吗?”别说值班了,这个样子被抓到都不是小事。   陈初明是个挺英俊的褐肤小伙子,捂着嘴打了个酒嗝,声音也低下来,“张大哥知道今夜我生辰,特地多留了一夜替我值夜班。”张大哥就是东宫的侍卫长张东华。   焦适之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之前曾经思考了半天的问题,“你之前不是认不出人吗?怎么后来再见到我的时候就认得出来了。”而且不仅仅是他,连其他人也是,他现在基本都一见面就能张口说出来,这比起以前可是飞跃的进步。   陈初明露出个腼腆的笑容说道:“我不是认不出人吗?后来有朋,朋友教我,说既然我认不出人脸,那就索性不去记了,转而去记住每个人的身形。天底下没有两个人会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双胎也是如此。”他本来就是练武之人,记住他人的身形对他来说轻车熟路,而且也更方便他检查出入之人。   焦适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给陈初明出主意的人一定是个思维很敏捷的人,置换了角度看问题后,能发现完全不同的答案。他拍了拍陈初明的肩膀,“你交了很好的朋友。”   陈初明只是笑着,喝酒后的红晕散开,让他的眼眸带着点湿润,他有点懵懂地点了点头,很快又被侍卫朋友们拉入酒局。   今夜来这里的人都是没有夜班的,最早的也是第二天下午的班次,焦适之没有多嘴说些什么,在时候差不多时拦了一下,让陈初明还能留着一点清明收拾残局,确保这位脸盲兄不会把自己摔进水池后,焦适之略带嫌弃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身酒气,让他闻着都觉得难受。   天空又开始飘落片片飞雪,这雪不大,在今夜皎洁的月光下却显得异常漂亮。焦适之站在路上仰头看了半晌,最终败落在腿脚渐渐升起的寒意上,匆匆赶回了东宫。   屋内早已经燃着炭火,温暖的气息让焦适之的手脚阵阵发麻,使劲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热气。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内侍在看到焦适之回来后露出个笑容,声音清脆地说道:“焦大人,桌上的茶壶里备好了茶水,您尽可用一些暖暖身子。”   这个小内侍本来是洒扫处的小太监,后来被太子调来负责焦适之屋内的清扫,后来顺利成章也开始伺候焦适之,起初还让焦适之十分不适应,他来东宫本来也是为了服侍太子,现在反倒享受起来了。如果不是太子不肯让步,他早就把人退回去。不过在后来的相处中,焦适之也庆幸他没这么做,小德子在洒扫处的环境并不是很好过,来到这里几乎是孤注一掷,若被他退回去就真的没活路了。   “小德子,殿下回来了吗?”焦适之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心暖手。小德子只敢在旁边看着,没敢自己动手,他知道焦适之并不喜欢旁人相助太多。   “殿下还没有回来,听说是去赏雪了,刘公公他们陪着呢。”焦适之抬头望了望月色,窗外的小雪并没有停止,今夜的确是个赏雪的好时候。不过现在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   他舒展了下身子,脸色有些倦怠,刚才喝的酒有点上头了,现在头有点疼。听说还有御膳房张大厨珍藏的蛇骨酒,真不知道他们几个是怎么淘换来的,颜色跟这茶水有点类似,但味道实在难以忍受。   小德子忽闻屋内传来“哐当”一声重响,惊得他浑身一抖,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焦大人正脸色苍白地瞪着桌上的茶杯,仿佛那是摄人的妖魔,身后的椅子倒落一边,撑着桌子的胳膊用力得发颤,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不一会儿,焦适之的情绪似乎恢复了正常,整个人站直了身子,眼神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怕。小德子正舒了口气,下一瞬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吓得他下意识往后一缩,只听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殿下去了何处?”   小德子连忙点头。 第29章   焦适之快步地走在宫道上, 身前的小德子正提着灯笼引路。虽然今夜月色尚佳, 地上的积雪会反映出光芒, 但那毕竟太过微弱。两人走到东宫门口的时候遇到了点小困难, 宫内到了一定的时候都是会落钥的,要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焦适之不想与门口的侍卫纠葛,正想开口的时候, 身后传来一道雄浑的声响, “发生了什么事情?”焦适之转身一瞧,恰好与一位强壮的中年侍卫对上了眼。那人面容严肃, 眼角一处刀疤更显出几分狰狞,眉毛微皱,不过神情倒是挺缓和的。   这人正是东宫侍卫长张东华。   焦适之与他交情一般,不过通过陈初明知道他不是个呆板的性子,便直接对他说道:“现在时辰已晚,然而殿下仍为归东宫, 卑职心中实在担心。”张东华浓眉皱得更甚,一言不发。   良久后, 他低声说道:“快去快回,如果遇到巡逻的锦衣卫, 记得把这面牌子给他。”张东华扯下腰间的腰牌随手丢给焦适之, 然后带着身后那小队又走开了。门口守着的侍卫眼见侍卫长都同意了, 也就放行了。如果不是现在的时间不太对, 有谁会去阻拦焦适之这个大红人呢。   晚上各宫殿落钥后, 就只有巡逻的侍卫能够在宫中行走, 机要的地方是锦衣卫在守着。而据小德子所知,今夜太子殿下去的地方正好是绛雪轩,从东宫到绛雪轩,可有不少路线。   “小德子,待会直接从奉先殿那里过去。”焦适之脑中仔细思考过皇宫的布局,三两下整理出最能避开锦衣卫巡逻的地方,遇到其他的侍卫那还好说,锦衣卫却是能直接逮捕任何一个他们觉得有嫌疑的人。   “是。”小德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原本焦适之是没打算带他过来,但他说的一句话却打动了焦适之,相比较小德子在场,焦适之只是知道大概方位,并不熟悉从那里过去的路线。   风雪从身侧穿过,焦适之心中一片清明。   在刚才眼前浮现出蛇骨酒那一刻,焦适之不知为何却想到了今日早晨心中闪过的句子。没有任何缘由,然而心口却发闷得紧。即便理智一直在强调没有任何证据,然而焦适之却不由自主的行动起来。如果真的不是,那一切都好说,可是如果真的是他头疼地按着额角,胀得难受。   “前面是何人?”   “东宫焦适之。”   期间两人遇到了三队巡逻的队伍,虽产生了点小摩擦,最终还是顺利地朝着目的地前进。焦适之很清楚,如果今日太子殿下没有出事,今夜他的所作所为就会落下把柄,或许还会被今夜巡逻的侍卫报告到上边去。训诫,斥责等等的后果他都能够想象得到,或许还会在皇上太子等人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但他宁愿如此,也别发生什么事情。   “何人在此?”   又一次被拦下来,焦适之掏出腰牌,但对面为首的高大男子却不让步,“即便是东宫之人,宫殿已经落钥,你是如何出来的?”   此时焦适之方才借着微弱的光芒看清这小队侍卫身上的服饰,与寻常的军士并无不同,但话语中的镇定质问却犹胜之前那几队。焦适之摸了摸衣兜里另一块腰牌,眼前几人,怕便是锦衣卫了。   绛雪轩内。   朱厚照听着屋内咿咿呀呀的小曲儿,视线却落在屋外飘飘扬扬洒落的白雪,绛雪轩的海棠是最美丽的,但现在并不是花期。夹杂在海棠树的中间,有几棵梅树正傲然绽放着,在晶莹白雪的环绕下,一朵朵暗含幽香的梅花随风微颤,花香顺着风势落入屋内,沁人心脾。   桌案上的烛泪凝固了蜡烛底座,几近燃尽的蜡烛还在燃烧着最后的光芒,刘瑾轻手轻脚地示意守在外面的几个小内侍换掉,而后对还在饮酒的太子言道:“殿下,时辰已晚,您今晚是歇在绛雪轩还是?”   绛雪轩内一应物什都有,只是不如东宫舒适,平日里朱厚照玩耍之时,也时常是歇在外头,犯不着大半夜赶回去东宫。只是常理来说,太子若不回东宫安寝,也意味着第二日他不去端敬殿了。   朱厚照摸着下巴犹豫了半晌,忍痛说道:“安排撵车,我过一会儿就回去。”话音落下,连他自己也诧异地眨了眨大眼,与刘瑾面面相觑。   “我,刚才说我要回去了?”朱厚照指着自己好奇地说道,刘瑾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回答难不成还是他说的不成?!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到太子殿下在旁边嘀咕着:“我什么时候这么乖了,奇怪”   刘瑾还有一干听见了这场对话的宫人:   说出口的话,朱厚照完全没有改变的打算,还是挥手让刘瑾去着手准备了。伸手取过小酒壶,给自己倒了最后一盏清澈的酒水,轻饮一口,叹道:“下次还是该带适之过来才是。”一个人赏雪总归是寂寞。   既然太子想要回东宫,绛雪轩内的宫人连忙准备了起来。撵车本来是时时备着的,但今夜那么晚了,他们也没想到太子还会想回去,只能赶紧派人去叫,因而拖延了点时间。   朱厚照倒不怎么在意,也不去探寻自己回去的原因,他坐在窗台望着绛雪轩后边的小湖泊,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湖面微光。绛雪轩后面的湖很小,小到没什么人去注意,因为靠近绛雪轩暖阁的缘故,也很少结冰。此时就着最后一盏酒,最后一点烛光,太子仰头看着从上飘洒而落的雪花儿,有一片被微风吹拂,落到他的袖口上,继而融化在内里,清冽的气息悄然侵入。   他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漫天雪花,漆黑的后殿中只有湖泊微微荡漾反射的光点,然而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盯久了,左处忽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芒。   朱厚照眯着眼睛朝那里看了眼,似乎在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随着光芒渐渐变亮,朱厚照眼中也泛出讶异,手里的酒盏被他随手摆放在窗台,“适之?”   前面那人只是引路的小内侍,然而身后那人确确实实是焦适之!   先不管焦适之为何而来,看到他后,太子的心情明显很好,他笑着说道:“适之,你是想我了吗?”在听见他调笑的话语后,朱厚照看得出那人眉眼间的无奈与明显的放松,眼不错地看着人一点点走近,也看着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骤然那人脸色一变,腰间挂剑立刻出鞘,“殿下小心——”   还未等朱厚照反应过来焦适之所言为何,他便听到身侧有嘶嘶吐舌声,身后是高凤惊慌的叫声,“有蛇,殿下快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朱厚照连想都没想就往前一扑,径直落入了彻骨冰凉的湖水中。寒意一下子从四肢传达进脑海,痛苦冰冷掩盖住他的思绪。他想往上挣扎,却被身上吸水的衣裳往下拖曳。表面看着十分浅小的湖水竟是如此幽深,不过顷刻他已经被冻得划不开手脚。   焦适之眼睁睁看着朱厚照落入水中,那一霎那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丢下了剑脱光了外衫,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他费尽心思跑来绛雪轩,可不是想来眼睁睁看着太子出事的!   此时绛雪轩内已经一片混乱,刘瑾与高凤等几个大太监是第一时间回过神来的人。刘瑾厉声呵责道:“还等着干什么,还不多下去几个会水的,赶紧把太子殿下救上来!太子殿下要是出事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被他尖锐严厉的声音一吓,场面顿时被控制下来,立刻有两个会水的跃入水中帮忙搜索,另外一部分人冒着危险捕捉那条白蛇。   高凤拉住刘瑾低声说道:“这样不行,如果殿下真的出事了,我们一个都活不了。”刘瑾的脸皮也有些抖动,继而压低声音,“我们必须下水!”刘瑾眼中闪过狠戾之色,他们都是旱鸭子,别说救人了,甚至不会凫水。但只有他们真切的出力了,不论结果如何,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谷大用,你带两个人去找附近巡逻的侍卫来救人!来个人去通知皇上皇后!张永准备暖炉,罗祥准备衣服,马永成去叫太医,余下的该干嘛干嘛去,不要傻愣着!”刘瑾嘶哑着嗓子说道,把一切布置妥当后也跳入水里帮忙搜索。   再说已经入水了的焦适之,京城的冬天并不是纸老虎,几乎连意识都能冻僵的温度让人浑身发麻。若是落在白天,这样的小湖一下子就能把人找到,奈何偏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就算岸边已经摆上很多蜡烛灯火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湖该死的深!   即便冰冷的湖水差点把他眼睛冻掉,焦适之都勉强着睁着双眼,试图在这漆黑的水下世界把人找到。眼前摇晃的黑影似乎化作巨兽,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让身侧的一切视觉扭曲破碎。阴测测的气氛比寒冷更加可怕。   然而最可怕的却是他能感觉到肺腑间的空气在一点点流失,胸腔闷得发疼,他并不怎么会凫水,惊慌的心情与不得当的动作让他丧失了太多的体力。在救人的同时,他自己也在一点点把一只脚踏入阴曹地府。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手。   焦适之终于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不自然的弯曲与持续的颤抖。他颤抖得更厉害的往下潜,顺着那只小手用力拉扯,把一个同样冰凉的身躯拉入怀里,无需确认,他带着最后一点意识拼命往上滑。   耳边尽是无法听清的耳鸣声,嘈杂得无法集中,眼前越来越近的水面充斥着摇动的幻影,扭曲成现在压在焦适之心头的即将爆炸的后怕,环在胸前的手几乎拉不住怀里的人,被水流塑造成僵持的奇怪姿势。   “找到了,找到了!快来人帮忙——”他们似乎被人发现,继而有无数双手扯动着他们的身体,焦适之下意识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挣扎着浮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焦适之抑制不住喉咙口冲霄而出的咳嗽,同样乏力的他被一同拉上岸,无力地瘫软在朱厚照身侧。   还不能睡,还不能睡,他还没听到结果。   “啊!”一声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围在太子身侧救人的内侍脸色苍白,颤抖着唇说道:“殿下,殿下没气儿了!”   不!   原本已经滑入无边黑暗的焦适之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30章   焦适之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 一把推开了正跪在太子身边的内侍, 颤抖着身子伏在太子的胸膛处, 急切地寻求那本该存在的脉搏。刘瑾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跪在旁边, 目眦尽裂地看着毫无气息的太子,身体的寒意交杂着心中的冰凉,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了反应。   不光是他, 就连刚刚赶到的侍卫以及整个绛雪轩的内侍宫女们都陷入了冷寂之中, 那可是太子啊!万岁爷膝下唯一的孩子!   外界纷纭丝毫干扰不了焦适之的动作,他静静地靠在太子的胸膛上, 微睁的眼睛闪着点点碎光,似乎在殷切盼望着些什么。   砰——   一下,许久,砰——   又一下。   那是极其微弱,慢得仿佛都不存在,但切切实实仍在跳动的心声, 在焦适之凝声细听之下,犹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 直达心肺。   他猛然直起上身,低头检查了太子的口鼻, 然后寻找太子衣裳上的纽扣, 三两下扯开太子身上的狐裘, 一把扒下来。速度快得旁边的内侍都来不及阻止, 刘瑾一眼就看到焦适之大不敬的动作, 惊得一喊:“焦适之, 你在做什么!”震惊之下连敬语也没带。   焦适之嘶哑着嗓子说话,连头都不抬,“把殿下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找个人抱住殿下保持体温,然后快点找太医过来!”刘瑾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原本下了水便已经全身发抖,他哆嗦着抱住自己,看着依旧没有半点动静的太子殿下,以为焦适之出现了幻觉。他有些犹豫不决,连打了几个喷嚏,但不管是真是假,下一刻他立刻让人带着太子殿下与焦适之入屋。就算理智上他更倾向于那个绝望的可能,但如果,如果太子殿下真的没事呢?   绛雪轩偏殿的角落摆放着好几个火盆,而床榻上早已经备好了暖炉。焦适之在刘瑾等人的协助下把太子身上的衣裳尽皆褪下,然后赶紧擦干身子塞入被窝中,这个时候也顾忌不了什么了。   在水中待了不少时间的焦适之强撑到现在仿佛是奇迹,身上的寒意全面压倒了他,完全感觉不到屋内的温暖,他踉跄着脚步靠在床柱上,低哑着声线说道:“找个人,也脱了衣服,然后借助自己的体温帮殿下取暖。”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接近于无。   这个法子是当初龚氏在为他讲“卧冰求鲤”这个故事的时候顺带给他讲过,龚氏祖上常年在外征战,战场地形多变,也常有在江水附近作战的时候,士兵一旦落水,互相借助体温取暖可以很快地恢复,至少能够保持心脉的跳动,但是用这个法子速度要快,不然也没什么用处。   刘瑾高凤等人此时全身湿透,站在门口哆嗦,几人互看了一眼,却没有下定决心。做多错多,如果这个法子真的有用还好说,如果没用,那就是亵渎之罪。到时候太子身死的消息定然会刺激到皇爷与皇后,再加上这亵渎遗体的罪名,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焦适之虽头脑发晕,眼前出现大片的黑斑,甚至头疼欲裂,但神智依旧清醒。在意识到没有人回应他之后,心中发狠,枉费太子心中对这几位贴身伺候的内侍多有信重,临到头了,想想念念的还是自己那条命!   就在场面僵持之时,焦适之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他站在床榻边一手扯断了床头的挂绳,略显厚重的床帘散落下来遮住他的身影,透着隐隐约约的光芒,众人能够看的出他在脱衣裳,随后一下子跃入床榻内。   他的举动一清二楚,既然没人敢动,他便自己来。   焦适之的身子并不温暖,甚至跟太子的体温相差无几,这也是他最开始并没有把自己算进去的原因。   那个喊出太子没气息的那个内侍某种程度上并没有说错,因为以他的眼力并不能够看到那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如果不是焦适之趴伏在太子身上倾听到了心跳声,他也会以为是他的错觉。   他一把把床尾的暖炉捞了上来,把其中一个安置在太子的胸口。内心交战不过片刻,随后自暴自弃地整个人抱住了太子,太子冰凉地贴住焦适之的胸口,额头靠在他的锁骨,冻得他浑身一哆嗦,显然太子的体温比他要低得多。调整了姿势,他把另外一个暖炉塞到太子的腹部,嘶哑着声音喊道:“温度不够,再拿几个暖炉过来,还有火盆!”   不论其他人是不是把焦适之当做疯子,但他听到了有人行动的声音,与其同时他机械地搓着朱厚照的四肢,在暖炉送来的时候把另外一个塞到脚下,然后低下头去,靠在太子的胸口,听着那缓慢跃动的心跳声。   砰———   砰——   那声音从轻微近无,到增强了一点点,焦适之的耳朵动了动,他终于听到了太子呼吸的声音,那微弱的起伏变大了。   焦适之心中刚涌起这个欣喜的念头,下一刻整个人便昏厥得不省人事。   匆忙赶来的弘治帝在绛雪轩门口撞上了张皇后,张皇后见到弘治帝的那刻便清然落泪,然强忍着担忧,两人急切地步入轩内,只见绛雪轩内一片狼藉,来往侍卫宫人无如丧考妣,面色惨白,如此形色犹如一记重锤,重重地垂落心头。   弘治帝微晃了晃身子,丝毫没有听见见礼的声音,径直地往人影绰绰的偏殿走去,几步踏入殿内,远比室外还要温暖的暖意迎面扑来,他一眼扫到那七八个火盆,而后视线立刻落到掀落的床榻上。   屋内沉寂得可怕,没有人敢上前禀报情况,弘治帝似乎有所预料,闭了闭眼后,亲自走到了床榻边。伸出的手差点便掀开了床帘,却在即将触及的时候僵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弹。   终于有宫人抵不住压力颤抖着说道:“皇上,殿下,殿下已经去了。”   弘治帝的耳边一阵轰鸣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掀开了那道犹如千斤重的床帘。出乎他意料,床榻上并非只有太子一人。   此时床上两人相拥侧躺着,太子靠在少年赤裸的胸膛上,彼此湿漉的长发交混着摊落在被褥上,彼此间的呼吸相互交缠着,微弱,但稳定。   弘治帝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太子微有起伏的模样,胸腔中涌起无数的后怕,巨大的欣喜后是泛向四肢的酸软,他一手撑在旁边的床柱上,一遍厉声喝道:“太医呢?到现在还没有赶到,朕还要这太医院有何用!”   刚刚奔入绛雪轩的几位太医听到弘治帝的声音,头上的虚汗都来不及擦,一个个小跑着入了偏殿。见着皇上皇后还想行礼,结果张皇后柳眉倒竖狠狠道:“这个时候还行什么礼,还不快点滚过来!”   两位一贯温和的主子皆发怒了,太医们压力顿生,不敢造次,连忙聚集到床榻边。在看到床榻上两人的模样后,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挪动他们,小心翼翼地找到殿下的手腕,迅速把起脉来。   半晌之后,几个人都把过脉,又掀开被褥看了一眼,彼此间稍微交换了下意见。今夜值班的有太医院堂上官刘曦,他出列说道:“皇上,皇后娘娘,殿下落水后虽救治及时,然太子毕竟年幼,身体幼弱,寒气入体后容易反复,若今夜体温能降下来,便有救了。”   弘治帝知道刘曦此人,说话虽然直接犀利,但却是有真材实料的,顿时心口的巨石稍微松动了些,点了点头言道:“刘卿家尽管施为,吾儿便交托给你了。”刘曦应是,立刻带着几个太医忙活开来,而后又有太医来报,“皇上,旁边那位少年怕便是为殿下施救之人,不过现在太子体温已然在上升,臣等需把两人移开,以免互相感染。”   “施救?”弘治帝的视线落在同样在昏厥中的焦适之,话语中带着点疑惑。太医解释道:“落水之后,最怕的便是溺水与失温。太子殿下看起来并没有喝入太多湖水,但冬日落水,失温肯定严重。这个时候若有人能与落水者肌肤相贴,同为人体温暖,能够较快地恢复。况且太子殿下身上的暖炉都较好地护住了心脉与肚挤的位置,应该是有意为之。”   弘治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也给焦适之指派了个太医看治,免去迷迷糊糊中送死的后果。不过焦适之毕竟是练武之人,又较为年长,情况比朱厚照要好得多。   里间偏殿刘曦带着太医们全力施为,而弘治帝的视线落到颤抖着跪了一地的宫人们身上,声音冰冷发寒:“有谁能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瑾谷大用等人都有话说,但弘治帝显然并不打算听他们几个的话,反倒是随手点了一个跪倒在角落里的小内侍,“把事情都给朕说一遍。”   小德子颤抖了下身子,趴伏在地上说道:“是,皇上。” 第31章   小德子没有任何的隐瞒, 在弘治帝询问的时候全部一股脑的倒了出来。从起先焦适之担心太子出来寻访, 到太子遇蛇落水, 再到刘瑾等人的控场与焦适之的救人, 最后在推诿中划上句号。   等到全部的事情讲完的时候,小德子背上的衣裳完全被汗水浸染,在这样的雪天里却满头大汗, 额角滑落的汗珠滑入眼睛, 酸疼得他连连眨眼却不敢伸出手去揉。   偏殿内的气氛太恐怖了。   纵使整个过程中弘治帝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位温和皇帝此时的脸色可完全算不得温和呀, 如果硬要找个形容词的话,那应该是爆发前的宁静。他的脸色还算平稳,然而即便是张皇后,现在对上他那双眸子也会感到骇然。   弘治帝终于开口了,“那条蛇还没有捉到?”   附近赶来巡逻的侍卫长出列,跪下回话:“回皇上, 刚刚已经逮捕,刘御医刚确认过那条蛇的毒性, 遇血封喉。”   里间是太医们低低讨论的声音,偏殿内却寂静得连一丝声响都无。   “刘滔, 叫牟斌入宫。”没有多余的问话, 也没有再找人来确认, 甚至没有吩咐如何处置, 弘治帝留下这么句话, 转身入了里间。作为刚接到命令的刘滔, 他的方向与弘治帝截然相反,在踏出绛雪轩时,他提下脚步望着天上皎洁的月色,低叹道:“都自求多福吧。”   身后绛雪轩内所有涉及到今日太子落水一事的人无不脸色煞白,浑身扑簌。   牟斌,当朝锦衣卫指挥使,与弘治帝君臣相宜已有数年之久,颇得宠信。   弘治中兴,这是后代对于弘治帝的评价。作为一个励精图治,勤政廉洁的皇帝,他身边收纳了一切贤能之士,即便是锦衣卫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机构也安分了数年,因为牟斌是历代锦衣卫指挥使中难得仁厚公正的。弘治帝办事严明,待人宽和,在他的影响与牟斌的带领下,这几年的锦衣卫真正做到了太祖当初设立的初衷,案件清明,再无冤假诬陷之事。不过随着这些变化,锦衣卫相较前朝,并无过多的涉入宫廷之事。   然沉寂了数年的锦衣卫,可不是病弱的虎狼,而是束缚在牢里的野兽,而如今,掌握着钥匙的守门人似不在意般地把禁忌的大门打开。今夜弘治帝轻描淡写的话语,在明日朝堂上又不知会引起多大的动荡!   外界的纷扰丝毫没能影响昏迷中的病患,经过刘曦等太医不眠不休守了几天,朱厚照一直反复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张皇后随着太子守在东宫,弘治帝一下朝便也直接过来东宫查看情况,身份在如何尊贵,此时两人不过是最平凡的父母,心焦着孩子的情况。   几日来终于得到刘曦一句准话,张皇后长长舒了口气,低声嘱咐搀扶着她的莫姑姑,“等回去后,记得提醒我多抄些佛经,我要去为寿儿感谢佛祖,求个平安。”莫姑姑点了点头,担忧地说道:“娘娘,您还是先歇息吧,这几日您几乎没合过眼。”   张皇后含笑摇了摇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嫣红的笑意,“刘御医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今日寿儿该会醒来,我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莫姑姑不赞成地说道:“娘娘,难不成您要让殿下看着您一脸憔悴,在身体还没康复之时便为您心焦么?”莫姑姑跟在张皇后身边多年,是从出嫁前就伺候她的老人了,在张皇后面前有几分面子,也只有她才敢同张皇后如此说话。   弘治帝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温柔地说道:“你还是先去休息吧,说不定你醒来的时候,寿儿刚好也醒了。”把妻子劝去休息之后,弘治帝在朱厚照床边坐了许久,最后在午朝前离开,转身去处理这两日朝堂后宫上的腥风血雨。   转身离去的他与正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内侍们都没有注意到,床上那人轻微颤了颤的眼皮,以及深藏被褥下,微微蜷缩的手掌。   焦适之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脑袋仿佛要炸开,即便努力想要睁开双眼,却觉得上下眼皮好像粘合在一起,没有力气去挣动它,更别说更加瘫软的四肢了。他只能听到身边似乎有人在走动,良久,又有人过来察看情况,看完后并没有跟前几次一样立刻走开,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小德子,你叹气做什么?焦大人不是好好的吗?”另有一尖细的声音开口,人约莫站在离床榻有一尺的距离。焦适之精神有些恍惚,不过还是集中注意听他们的对话。   “焦大人是没事,但是太子殿下还一直在反复,大人如此拼死救殿下,如果,如果,那不就太可怜了吗?”小德子抽抽噎噎地说道,声音虽轻,但带着哽咽。   “你疯了吗?”那个尖细声音的人走近几步,把小德子从床边拉开,压着嗓子急急地说道:“太子殿下是何人,你居然敢妄言,你想死也别拉我下水!”   小德子一把甩开那人的手,针锋相对地说,“你昨日不也找你同乡说话,希望能够从东宫出去!现在东宫被锦衣卫封锁着,你就别痴心妄想了,现在太子是什么情况我等都不清楚。然如今皇上已经让锦衣卫介入,别说出去了,就算你躲到宫外去,只要他们觉得与你有关,你如何都躲不过!”他就看不得他们如此急切背主的样子!   “你以为你多清高?锦衣卫是什么人难道你会不清楚?东宫里哪一个底子是干净的,你信不信现在如果太子刘瑾他们一个都逃不过去,更何况我们这些小虾米。你是跟了焦大人这样的好主子,却也不能因此责备我们寻活路。”尖细声音似乎不打算争吵了,说完之后就转身出去,徒留小德子粗重的呼吸声。   焦适之内心不安,两人的对话完全不能够提供有用的信息,锦衣卫介入的确是有可能的事情,毕竟宫中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毒蛇,尤其是在天寒地冻万蛇冬眠的时候,但是现在最让他关心的却是太子的情况。再如何抢救,太子毕竟年幼,即便昏迷前他终于感觉到轻细的呼吸声,也难保熬不过之后紧接而来的高热。   他心中着急却无能为力,身体深处泛着无力感,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一根手指。勉强睁开了眼,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天旋地转。立刻又闭上双眼,焦适之的注意力移向右手,拼命地想要手指动起来,哪怕一根也好。   动啊!   你倒是动啊!   小德子在与一同伺候焦适之的小内侍发生冲突之后,紧接着也躲出去平缓了情绪,呆了片刻,生怕在他不在的时候焦适之出什么事情,又返身回去。走到门口,却撞见正踉跄着走出来的焦适之!   小德子先是大喜,继而大惊,三两步奔过去搀扶着焦适之,急切地说道:“大人,您身体虚弱,刚刚清醒怎么就下床了呢!太医可是要您休养好几日才能下床呢。”   焦适之反手抓住小德子的手腕,沙哑着嗓子说道:“殿下情况如何了?”他的声音仿佛含着沙粒一般粗哑难听,嘶哑无力又费劲吞音。小德子手指微颤,低低说道:“小人不知,从那日后东宫就被封锁起来了,太子寝宫内情况如何,我等都不知道。”   “带我过去。”焦适之说道。   “大人,您是进不去的。”小德子劝道,他都能够感受到焦大人身子轻微的颤抖,这种情况下别说走动了,连下床都是不该。“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您不必过分担忧。”   焦适之轻轻摇头,然后眉头微蹙,现在就连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是折磨,“你不明白”如果,假定是如果太子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他的所谓预见,到底意味着什么?   张东华发誓当他看到焦适之出现在正殿门口时他的脸色一定很奇怪,他转头与站在对面的人说了几句,然后返身上下扫视了一下焦适之,低沉着声音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要知道他身后站着的人恰正在询问关于他的事情!   焦适之缓了缓劲儿,哑着声音说道:“卑职想求见太子。”他本该向他道谢,如果不是他,那夜他也出不了东宫。   作为东宫侍卫长的张东华额间蹦出几道皱纹来,“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哎,张大人,话也不是这么说,这位是焦适之?”张东华的声音落下,身后便传来雄浑有力的男声,刚才与张东华对话之人慢慢走了出来,一身飞鱼服手持绣春刀,面容普通,然而气势逼人。   “指挥使大人,这便是焦适之。”张东华拱手说道,这话是为牟斌解释,实则也是为焦适之表明眼前人的身份。 第32章   出乎意料的, 牟斌上下扫了一眼焦适之, 吐露出的话语却让人称奇, “如果你想的话, 你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太子殿下。”张东华愕然地抬起头,略显沉闷地说,“指挥使, 皇上那边……”弘治帝下令的时候他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是个什么意思?   牟斌挥了挥手,淡笑着说, “这位……可是救了殿下之人,不必担心。”张东华眯起眼睛看着牟斌,怎么看都觉得这句话是个陷阱。   焦适之懒得去思考牟斌貌似忠厚的面孔后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他也没有这个力气。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进去确认太子的情况,然后睡觉。他的脑袋正在拼命抗议他给予的过多负荷, 甚至在嘶吼着要罢工。   他顺从着跟在牟斌身后,小德子担忧地止步于此。他的视线频频落在焦适之与指挥使身上, 带着呼之欲出的担心与深深的恐惧。张东华出于职责留在门口,但心神也同样留在牟斌身上, 按照他对牟斌的了解, 这位可不像面上那么好说话才是。   “你似乎不怕我?”牟斌悠闲地走在焦适之身边, 完全看不出一星半点身处在命在旦夕的太子寝宫的意味。然而他身上这股子气息越明显, 焦适之心里就越好过一点, 这或许证明了太子的安全, 即使他根本不清楚为何牟斌会在他面前显露情绪。   “指挥使大人说笑了,卑职一未害人,二未有前科,也没有心思去牢房观赏。而大人威严深重,卑职是敬佩才是。”焦适之忍着突突发抽的疼痛说道。   牟斌含着笑意,没有再问话,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寝宫,刚从里面出来的刘瑾一眼见着起身的焦适之,诧异地发现他身后跟着指挥使牟斌,面对着奇怪的组合发懵了一会儿,就听到牟斌说道:“殿下的情况如何了?”   刘瑾下意识回答:“已经稳定了,太医刚刚确认过。”如此顺溜的反应,自然是这几天被锦衣卫给吓出来的。自从弘治帝召锦衣卫入宫,这些个在宫里嚣张惯了的内侍们真正体会到了如何才叫嚣张跋扈,锦衣卫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接管了东宫,直到现在他看见飞鱼服的模样,刘瑾的牙齿都隐隐作痛,咬牙暗恨却无可奈何,他现在的小命可正握在锦衣卫的手里。   焦适之强撑的一口气在刘瑾的话语后已经松了一半,另一半是为了亲自确认太子的情况。   牟斌对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自便。焦适之点了点头,踉跄地走入寝宫。与他擦肩而过的刘瑾抬眼便望见指挥使大人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一寒,继而一喜,难不成这位大人正在怀疑焦适之?!   刘瑾猜得不错,在牟斌的单子上,焦适之算不得最有嫌疑,却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救人者。从焦适之前期的行为来看,去绛雪轩是临时起意,也可能是早有预谋。不然不早不晚,刚刚在他来的时候发生事故?如果不是太医确诊,焦适之的情况也有生命危险,现在他便是头号嫌疑犯了。   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要行事,这东宫中一定有人是他的接应,为了试探出是否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牟斌把焦适之放了进来。反正现在这东宫里,没有一个是没有嫌疑的。焦适之刚进来的时候已经被锦衣卫搜过身,确保他身上没有半点危险的物品。   焦适之强撑着一口气,慢慢地走到太子床榻边,待看到那人尚算沉稳的呼吸时,他一个脚软跪倒在床边,双手撑着地面粗喘了几口气。   他的脑袋实在疼得厉害,实际上他浑身上下冻伤也不少。太子掉下去的时候是连人带衣下去的,虽然这导致了他求生不能,但也保护了他。焦适之下水的时候为了更方便,早把累赘厚重的外衫褪去,下水的时候只着单衣,他的冻伤更严重些。   眼见太子无事,焦适之狠狠抹了一把脸,丝毫不在乎过度的动作所引发的疼痛。   他没事。   他真的没事。   在焦适之还未抵达绛雪轩时,他曾经猜测过,若是真的发生该如何?答案自然而然只有一个,就是让那预见到的事情不再发生。   他去的时候逍遥自在,自认为并无大碍,然而当他眼睁睁看着太子在眼前落水之时,他几近目眦尽裂!朱厚照对他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个主子,更是挽救他水火之人。   他当然知道,烧毁祠堂是多大的罪责,即便只是焦家放出去的风言风语,未曾得到焦家的真正确认,但是也已然足够。科举之路从此断绝,光是担保这一项就没有人敢做。若说参军,可在京城他没有伪造身份的可能,而外出没有身份路引,他连出京城都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弘治帝治下,虽不像太祖时期对户籍控制甚严,然出入京城还是需要有证明,土生土长的京城本地人要出去也需要有路引。而路引是有当地官府审核派发的,因而会通知户主。焦适之根本没办法在不让焦君知道的情况下得到路引。至于伪造如果想去锦衣卫诏狱,这还的确是个很快的法子。   不止科举,所有正途都已经对焦适之关上了大门。   如果不是太子强求,如果不是他邀他入宫,如果不是他一直回护,光是弘治帝的雷霆之怒便是他无法承受的。一个皇帝,怎么可能容忍唯一的儿子亲近的竟是这样一个人,若不是太子天资聪慧,若有动作容易察觉,皇上不想因此生分,他又岂能独善其身?整个东宫对他议论纷纷,小德子也曾隐晦提醒,但完全传不到他的耳朵里。   作为太子的贴身侍卫,身为年长之人,却让太子在他面前挡风挡雨他并不是傻子。   杨氏害他,父亲弃他,焦适之虽惊慌,却从不至于绝望,在焦府如此,在宫中也一样,哪里不是一样活着,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太子亲自点燃了那火焰,耀眼,而绚丽。那终究还是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预见这个能力,最开始是有趣,后来是收集,对焦适之来说只能算是个消遣。他从中能够得到的仅仅是后世的评价,然而真人就在眼前,他又为何需要从那不知道相隔了多少年的评价中得知呢?他明明可以自己观察。   焦适之从来没有一次跟今日这样明白,预见这个能力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神秘未知的未来,也代表着沉重悲切的已知。如果所有的一切已成定局,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丘聚那一次的事情,他以为他改变了未来,然而这一次却让他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如此顺利。   他真的……   “痛”沉浸在思绪中的焦适之被这道突如其来的话语声打断,茫然地抬头,恰好对上一双刚睁开的朦胧大眼,大眼的主人在认出焦适之后,委委屈屈地嘟哝了一句,“适之,好痛”声音嘶哑难听,但终究恢复了活力。   焦适之的表情瞬间空白,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做出怎么样的反应,但在下一刻,他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殿下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平静,然而尾音忍不住颤了颤。   朱厚照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下一刻恢复清明,他略微扭了扭脖子,侧头看着聚集过来的人,低声说道:“全部都走开。”   焦适之只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暂停了片刻,随后渐渐远离。朱厚照重新看着他,努力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你救了我。”   “殿下怎么知道?”焦适之沙哑地问道。   “哈,你把我,给你的坠子,挂在脖子上了?”朱厚照说话还是有些费力,但眼眸里明显流露出浓浓的笑意,“别,否认。我摸到了。”话中充满了顽皮的趣味。   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焦适之还是有点无奈颓废,在落水差点溺死的情况下,太子殿下居然还能在胡乱摸到一个东西然后辨认出那是啥,这真的是……   朱厚照显然认出了焦适之脸上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不满地说道:“那个,字,是我自己,刻上去的,我才没认错。”   焦适之愕然,差点没来得及掩饰好自己的表情。正在这个时候,刘曦带着太医们匆匆赶到,焦适之连忙避开一边让太医们给太子检查身体。屋内乱糟糟的,焦适之冲着太子比划了个手势,然后几步走到外间去。   而牟斌此时正在这里,见着焦适之出来,他淡淡地冲他点了点头,比起刚才的热情笑意,现在这幅样子可是淡然了许多。但焦适之的心反倒是放下来了,刚才这位指挥使大人的反应可不怎么对劲,恢复正常才好。   牟斌守在门口,原本是想着出宫去。不过现在太子苏醒了,皇上肯定会赶过来,既如此,在这里等着皇上也好回复些事情。至于现在刚出来的焦适之只要太子殿下没眼瞎,这位就不可能是凶手。他心中在刚才的思量中已经有了确切的人选,就等同知那边的汇报了,如果是真的他的视线落到翠绿扳指上,嘴角流露出温和,却煞人的笑意。   焦适之心神荡漾,没有注意到同室的指挥使大人脸上诡异的笑容。他摸了摸脸,又摸了摸脖子,然后叹了口气。   右手心被圆润的指甲掐出伤痕,他仍无知无觉,只觉得心中酸涩,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为何。 第33章   太子出事这件事情最终以皇宫被清洗作为表面上最终的结局, 而锦衣卫入驻皇宫, 尤其是东宫那里, 增派了两只小队以保护太子安全。   此前皇宫内虽然有锦衣卫, 但是那种锦衣卫与平常的禁卫军并没有什么不同,最多多了几分审核的权力。然新入驻皇宫的与之前的半桶水截然不同,是真正具有实权的侍卫。   对弘治帝这样的命令, 文武百官里异议的人其实不少, 其中包括刘健。弘治帝与他密谈了整一个时辰后,这件事情就这么毫无阻力地进行了。在尘埃落定之后, 也没有人多嘴去说些什么。那毕竟是太子,皇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娇宠点总是自然的。   而东宫内,除开受伤所造成的不便,太子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具体表现在,不用去端敬殿, 不用写作业,天天吃焦适之煮的东西。其实最后一个焦适之深深的觉得太子的味蕾出问题了, 小厨房的厨头气得都快上吊自杀了。   “殿下,您累吗?需不需要躺下休息?”刘瑾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的确是没事了, 他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的大太监罚月俸三年, 然后臀部又得倒霉, 但至少捡了条命在。而且因为现在太子身体不适的缘故, 他们的行刑被押后一月处理, 轮流去挨板子, 这个月倒下的是谷大用。   朱厚照挑了挑眉,并不打算理会这么愚蠢的问题,他懒洋洋地抬头注视着顶上的碎光,那正是金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的光芒,随着清风拂动,那细碎的光芒也摇摇晃晃,带着奇异的美感。裹着披风躺在椅子上的小太子脸色略显苍白,眼皮子底下带着淡淡的黑痕,这几日他休息得不是很好。   太子毕竟受过寒,年纪又小。太医特地嘱咐过调养的药水要天天喝,但是朱厚照就不是个自找苦吃的性子,现在又闲得慌,每天都与几个大太监斗智斗勇,折腾得他们脸色青白。   “适之怎么还没回来?”朱厚照眯着眼睛说道,声音带着慵懒的意味,手里捏着根干枯的树枝随意在地上拨弄着,划出了乱七八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何物的鬼画符。   高凤守在旁边,把随着太子动作滑下来的披风又给往上拉好,回道:“殿下,焦大人去小厨房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自从太子落水一事后,东宫的人明显感到以前还算稳固的局面彻底改变了。若说以前刘瑾等人就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之人,这种情况在焦适之来临后也没有造成什么真正意义的改变。但从太子殿下苏醒之后,东宫的人很快发现,这个不可或缺的人现在变成了焦适之。   或者应该这样说,以前刘瑾等人以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然而现在太子用实际情况表明,是他们自作多情。   落水前后的事情太子如何考量,所有的人都不清楚。然而此后他从小内侍中又调了几人上来伺候,其中就有上次刘瑾等人挨板子后过来伺候的乐华。这几个人虽然只伺候太子,并没有涉及到东宫各方面的事宜,但已然给几个大太监敲醒了警钟。   “殿下,焦大人回来了。”乐华端着茶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太子身侧的桌案上,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恭敬地说道。朱厚照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眉眼顿时弯了弯,听到这个消息,他很开心。   焦适之并没有让太子久等,很快就走了进来,见着太子躺在庭院树下,眼里顿时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殿下看起来很是享受。”   朱厚照挪动了下身子,轻哼了两声表示赞同,“你今日离开的时间更长了。”   焦适之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太子还对这种事情有研究,想了想,他明智地选择不回答,从身后一直跟着他的小德子手里接过了食盒,轻笑着说道:“殿下,卑职为您做了药膳,不过是初次涉及,实在不知道口味。”   药膳?朱厚照坐起身来看着焦适之手上飘着袅袅烟气的小瓦罐,好奇地眨了眨眼,“你做了什么?”   “卑职去求了太医院的堂上官,据说这样子的药味会少点,但是,呃,或许不太成功。”焦适之犹豫地说道,他在小厨房那里失败了两次,张厨头都快要把他赶出来了。如果不是东宫派人来催,或许他还会再试一次。   朱厚照的眼睛亮亮地,伸手表示他要,“至少给我看一眼,你提那么高我什么也还没看见呢。”焦适之把小瓦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掀开盖子让它晾一下,实在是太烫了。虽然一时半会还吃不着,但太子的心情显然很好,他把手上的枯枝丢掉,把高凤叫过来,“把之前刘瑾献上来的鹦鹉带来。”   高凤领命而去。刘瑾在几日前为了让太子解闷,特地从宫外让人寻了一对鹦鹉过来,这对鹦鹉聪明伶俐,不仅会学人说话,对对子,绕口令,甚至还能唱上几首小曲儿。朱厚照听曲儿向来不喜欢南剧昆腔这类正统的戏曲,更喜欢民间的小曲儿,自由散漫又切合实际。   高凤很快就让人带过来了,红褐色的鸟笼里,一对鹦鹉正站在站杠上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忽而一只小点的鸟儿仰着脖子叫道:“太子。”   身侧身材大一点的鹦鹉立刻接着叫道:“殿下。”   小点的鸟儿继而张开小小的鸟嘴,“好。”   一唱一和搭配得非常顺畅,让焦适之也忍不住露出了浅笑。朱厚照吹了个口哨,两只鸟儿就一蹦一跳地唱着小曲儿,虽没有人声那般动人,却也带着跌宕起伏之感。待它们唱完后,朱厚照才让人待下去进食。   他伸手摸了摸小瓦罐,发现不再烫手后,便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端了起来。焦适之道:“殿下,您还是再稍等一会儿吧,免得烫嘴。”   朱厚照摇了摇头,伸手搅动着药膳,然后,麻利地吃完了。   刘瑾等人:这速度太亏心了吧!一想到之前他们几个要死要活的模样,顿时觉得心好痛。   焦适之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来,生怕殿下因此噎到,“殿下,你还好吗?”太子豪迈地一擦嘴,把瓦罐放了回去,笑眯眯地说道:“味道尚可,仍需努力。”他刚才的速度自有一番较量,如果好喝那也不吃亏,不好吃的话,早点吃完早超生。   焦适之显然也看穿太子的心思,无奈地道:“殿下,不好喝倒掉就行了,不必强迫自己。我还是让刘厨头负责吧。”他对自己的手艺心知肚明,最多可以下口,今日不过是尝试,让他先试试水,如果太子能够接受,接下来就会让小厨房那边做了。   朱厚照看着顶上那难得常青的树木,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们做的我可不喝。”   焦适之:   太子似乎被焦适之的话提醒了些什么,忽然脸上带着小兴奋,“适之,要不然我们去宫外开个店吧,你呢就负责在煮东西,我就在前面招揽客人,你看怎么样?”   焦适之想说他出不了宫,想说堂堂太子不可在外露面,想说不过最后他只是扯了扯嘴角,叹息着说道:“殿下,会赔死的。”   朱厚照不满,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着说道:“难不成我这脸蛋还招揽不了客人?”   焦适之轻笑,太子其实长得很好看,只是年纪太小了点,还未长开。长而微翘的睫毛下,清澈如水的眼眸时常带着顽皮的笑意,精致小脸最喜欢带着伪装的温和,眉峰一挑时往往是他有古灵精怪的主意。倘若年长几岁,定是个剑眉星眸,俊美无俦之人。   “不是殿下相貌之顾,实乃卑职手艺有缺,怕是不得客人喜欢。”他轻声解释,换来朱厚照无辜的一瞥,“我觉得还好呀,适之不要太自卑。”   焦适之静默片刻,只能微笑。   微风吹拂,带着寒冬特有的冷意,然而冰凉中犹带凌冽,夹杂着清新之感,这是好久不见的大晴天,没有大雪飘飞的纷杂。   “实在是太好了。”许久后,朱厚照忽而说道,面容沉静,带着超脱年龄的智慧。他眼眸含笑,静静地看着焦适之,轻声说道:“你的笑容很好看。”这是太子第二次说他的笑容好看了。   ——你如果时常笑笑便好了,你笑起来很好看。   上次的话语犹在耳边,如此再度想起,竟是带了点当时无法察觉的暖意。   “殿下自己笑起来也好看。”焦适之轻声说道,面带温和。   朱厚照一脸不屑,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笑起来当然好看啦,我是让你多笑笑。”   很好,很强大的自信。 第34章   待到朱厚照的身体养得七七八八的时候, 正好是初春季节, 万物回春的时候, 满宫树木开始抽出嫩芽, 翠绿色成为明皇城中浓墨重彩的一员。   而焦适之的赏赐,也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锦衣卫上中所副千户,从五品的官职。   除此之外另有各类嘉奖, 直接被焦适之送到东宫库房里面去了, 不过最后被朱厚照原样打包回来,还附赠了两倍的东西, 顺带把焦适之挪去稍间,次间改成独属于他的小库房。此举让焦适之倍感无奈,想必他是第一个把库房开到了东宫的人。   焦适之这个职位,认真想来其实更多的是个虚职,他现在身为太子侍卫,出宫的可能甚少, 也几乎没有时间去管理。不过副千户之职代表着他不再只有一个依靠东宫而存在的官职,就算只是个虚职, 他名义上仍协同千户掌管着锦衣卫十四所之一。必要关头,他可以调动上中所的锦衣卫。   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之后, 这日晚上太子对焦适之说道:“适之, 别人有的, 你也无需避讳, 自可以去争取!从明日开始你去当值, 不过东宫这里你还是得时常过来。刘瑾, 派人通知下去,特事特办,适之的休沐调整为三日一次,休沐之日进宫。”   历朝历代而言,大部分时候唯有帝皇才能够统领锦衣卫,而锦衣卫也正是皇上手中最得用的一把利器,少有他人能够掌控。然而当今弘治帝膝下只有这个儿子,对太子也是娇宠有加,锦衣卫在面对这位太子之时自然不敢骄横。   刘瑾还未领命,就被焦适之给打断了。他面容沉静,缓缓而谈,“殿下,卑职先是太子近侍,再而才是锦衣卫副千户,不可本末倒置。”   朱厚照挥手让伺候的人尽皆下去,整个殿内只余下焦适之与朱厚照,只见太子背着手走了一圈,轻笑道:“那不然换个说法,你依旧按照每五日一休沐的规矩,但每天晚上必须回到东宫夜宿,如此一来,你倒也算是日日跟在我身边,不算违制。”   “殿下”焦适之轻声叹息,他不信朱厚照不明白他的意思。   “适之,你今年方十四,虽年长我几岁,却已经是锦衣卫副千户。既无军功,又无文德,如何而居之?此是否你的想法?”朱厚照站在焦适之面前,略矮的身高能够清楚地看到焦适之的神情微变。   太子近侍的身份同样是从五品,但所代表的意义却截然不同。焦适之以弱龄之身一跃成为锦衣卫的小头目,掌握实权,并不是不惹人注目。   太子身边得宠之人,哪一个不是在众人瞩目下过活?   “殿下,一个人的声名如同堤坝,造就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毁掉却只需要一场洪水。这于您,于卑职而言都是如此。卑职名声有损,重建非一朝一夕之事,您推举德行有亏之人,与殿下的声名也不是善事。”焦适之坦然言道。   锦衣卫身份特殊,武人又不如文人规矩多,此事于焦适之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新的开始。虽然对焦适之来说是一个挑战,但不破不立,这个道理焦适之心里清楚。   他断然拒绝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自己。   朱厚照眉峰一挑,目含嘲讽,“我的性命,难道还不值当一个小小的副千户?”焦适之一时无言,太子剑走偏锋的言论难以反驳。   “我知适之谨慎,担忧东宫的安全。不过如今东宫已然固若金汤,你不必担忧。至于名声此事,又有什么干系?终是天花乱坠,能奈我何?最多我保证,你走的时候,我每日都会去端敬殿。”最后一句话太子殿下说得咬牙切齿,连脸上都写满不情愿三个大字,让焦适之“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在朱厚照愤怒的小眼神下,焦适之咳嗽了两声,略显尴尬地收敛神色,稍微别开脸。太子之心灼灼,焦适之再拒便是虚伪了。他只能认真提起另一件事:“殿下,卑职知您一定是悉心进学之人,若您能够在卑职离开之时能够一如既往,卑职便答应。”   这件事情就在朱厚照嘀咕着不公平中落下序幕。事后太子表达过不满,具体在于明明是给你谋福利怎么最后居然还是我劝着你去的,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就没有了。“而且怎么我一说好好学习你就答应了,你这不是诓我吧?”狐疑的眼神默默地落在焦适之身上。   焦适之只是微笑。   焦适之最后选择了五日一休沐,然后每天回东宫。   没有人对焦适之不回焦家居住表示疑惑,明明那才是最好的选择。正如同焦适之实则不需要在东宫夜宿,即便是贴身侍卫,也合该有休沐的时候,但实际上……话说别忘了他在东宫还有个小库房。   仿佛与焦家再无瓜葛。   在焦适之临将上任的最后一夜,朱厚照表示需要好好庆祝,然后让人起出几坛子好酒,然后在暖阁里设宴,除开焦适之之外所有人都被太子给赶走了,只留下一桌好菜几坛好酒还有一个焦适之。   焦适之在朱厚照对面坐下,第三十二次试图阻止,“殿下的身体才将将好转,现在饮酒并不适合,以茶代酒也能够表达心意。”   朱厚照毫不手软地开了一坛,然后笑眯眯地说道:“酒和跳舞,选哪一个?”   跳,跳舞?   焦适之一脸懵逼。   屈服在太子“淫威”之下,焦适之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厚照喝下第一口酒,然后面色如常地对他说道:“适之,你别光看着,这酒还算不错,不容易醉人的。”焦适之半信半疑地看着酒盏,清澈的酒水折射着点点光芒。   饮下第一口,清甜的酒香漫入心脾,丝毫没有平常酒类所夹杂的侵略气息,反而显得异常温和动人。焦适之轻嗅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扑鼻。   焦适之终于安心了些,这才能够看着太子喝酒,这酒如此甜香,理应不容易醉人。两人一来一往间,竟是喝了不少酒,几坛子酒都几乎被喝光了,空着的酒壶随意地摆放在地毯上,桌上两人正同时饮下最后的甜酒。   朱厚照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皙白的脸上带着红晕,眼神稍显迷离,他撑着下巴迷迷糊糊地笑了起来,忽而对焦适之说道:“适之,我有个秘密~~”尾音还打着旋儿,显得异常活泼。   焦适之看着太子黏糊的小模样,心想,太子该不是醉了吧?一边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头脑发沉,“殿下,是什么秘密?”   “那就是,我,有个大——大秘密~”朱厚照娇憨地说道,伸出手比划一个大圈,以加强他话语里的意思。   焦适之头脑发懵,心觉这酒有些不对劲,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太子的模样不太……正常。他撑起身子,认真地看了几眼朱厚照,发现他虽然看着眼神清明,实则朦朦胧胧,带着一层水润光泽,看起来犹带几分懵懂。   太子喝醉了。   焦适之起身,发现自己也站不太稳妥,低头看着已全部喝空的酒坛,心里有了计较。面露无奈之色,看来这便是太子所谓的大秘密了。   他站在原地缓了缓,随后走向已经半迷糊的太子殿下身边,没有得到回应的朱厚照正觉得委屈呢,看着焦适之过来这才高兴起来,憨憨地说道:“这是秋露白,其实后劲超——大~”   “我告诉你,大秘密啦,你不能走。”说完“大秘密”,朱厚照大眼一瞪,小手凶巴巴地拉住焦适之的袖子,一副我就是不让你走的模样。   焦适之扶额,只觉得明日太子起来回想起今夜的失态,怕不是得灭杀了他。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焦适之第一个反应是俯下身搀扶起太子,免得他过大的动作让自己栽倒在地,然后半扶半抱着他去到寝宫,服侍他躺下。直起身子,发现太子正蹙眉着,焦适之转念一想,转身出去叫人。   今夜守夜的人是高凤与张永,即便屋内没有声响,两人也没有走开,都待在门外守着。焦适之一出来就见到他们,轻声嘱托着他们送来热水与醒酒汤,返身回去哄骗着太子喝完小半碗醒酒汤,又给他褪下上衣,细细地擦去饮酒后冒出的薄汗,如此这般之后,朱厚照的脸色显然好多了。   心中真正松了口气的时候,焦适之又担心起明日太子的身体情况,早知道这是秋露白,就不该让殿下喝下那么多。如果明日起不来还好说,头疼就不好了。秋露白是只供应宫廷的御酒,据说味道甘甜醇香,酒液清澈如泉,就是后劲尤其大,容易不知不觉中便醉人。今夜太子就是以此骗来焦适之饮酒,幸亏他酒量不错。   真正安置好太子后,焦适之把位置留给高凤等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慢悠悠地回了自个儿的屋子。焦适之的新屋格局与之前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就是空间大了一些,又多了几个书柜。屋内早有小德子事先备下热水,焦适之就着热水擦拭了身子,随后熄灭了烛光。   夜色寂寥,焦适之静静地歇息下了,半点没有明日面临未定之途的担忧惶恐,仿佛他要走的光明丛生的康庄大道,而不是荆棘密布的羊肠小径。 第35章   锦衣卫衙门在正是在正阳门西北处, 从午门直出, 沿着御道, 左侧是各类文职, 如宗人府、六部、太医院等处,另一侧则是武官府衙,如五军都督府、锦衣卫等。   焦适之寅时三刻便起身, 卯时正坐着太子特许的马车, 赶赴锦衣卫衙门。他身上带着副千户任职的诏令及令牌,在马车停下的时候漫步而出, 看着那与一般府衙而言并不更加辉煌的大门,心中颇为感叹。   门口左右各有两位锦衣卫把守,在看到一辆陌生的马车在门前停下的时候,已经有人上前去阻止,“此乃锦衣卫府衙,你是何人, 赶快离开!”虽然言辞激烈,倒也没有推搡的举动。   焦适之从怀里掏出令牌, 在此人面前示意,“我乃新上任的锦衣卫上中所副千户, 请问薛千户是否在此?”各千户卫所的地方当然不是在这里, 但各卫所的千户副千户在每日去之前都得来这里点个卯。   守门的几人仔细查看过焦适之手中的令牌后, 满脸震惊, 即便这令牌是真的, 可, 可是眼前的少年不过弱龄之身,竟一跃成为十四所之一的副千户,以前可从未听说有这号人!   “副,副千户大人,薛千户刚到,卑职领您进去。”守门的锦衣卫没忘了刚才焦适之话语里的意思,不论这人来头如何,今日该是他第一日上任,对府衙卫所应该不甚了解,机灵地补上最后一句。   焦适之温和一笑,“有劳了。”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刚刚无话可说的几个守门锦衣卫面面相觑,半晌后有人摸着脑袋好奇道:“你说,薛千户会满意吗?”   这不是废话吗?薛坤当然完全不满意。   弘治帝的旨意下给了焦适之,锦衣卫这边自然也是知道的。薛坤在了解了内情之后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虽然锦衣卫内大部分是挑选及家族继承过来的,但也有小部分是通过各种关系进来。这些人占着位置吃空饷,基本上不会碍到他们的事情,忍忍也就过去了。岂料昨天晚上东宫那边一道口谕过来,差点没把他打懵了。   他要一个才十四岁的副手来干什么?他是能够镇得住场子还是能奔波办案?锦衣卫虽然看着光鲜亮丽,内里肮脏污秽的事情可不少,而且跟军营类似,没有能力的人可不能够让底下这几百上千号人服帖。   所以在听到底下人来报,焦适之已经来到的时候,薛坤焦躁得要把头皮给扒拉下来。另一位副千户陈宇涵笑着说道,“大人,你何必如此担忧,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几天下来肯定就受不了回去了,又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薛坤白了他一眼,粗声说道:“据说这焦适之也有两把刷子,不是文人,最烦把这种半桶水的人塞过来了。”完全不懂的人好糊弄,在行的人是个得力助手,夹在中间半懂不懂是最棘手的了。   这话刚说完,门外就有清朗声音响起,“卑职焦适之,求见千户大人。”   这声音,这时机,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讪讪。他们自在惯了,屋门都是敞开着,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薛坤自认为说的也是事实,但是背后议论人被当事人听到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性格还算耿直,当即便在面上显露出来了。   陈宇涵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薛坤,随后清清嗓子,几步迎了出去,坐在屋内的薛坤都能听到他的声响,“原来是焦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这话里的热情如果不是刚刚背后议论被人听到,可以打个满分。   焦适之自是听到了那薛坤与陈宇涵的议论,旁边引路介绍的锦衣卫都感觉不大自在,但发觉身侧之人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心下叹道,果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面上都看不出什么火气。就不知道是软柿子还是硬扎子了。   焦适之当然不是不生气,却也不是那么的生气,从他接到旨意后,多少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锦衣卫明面上也属于兵部,旗下锦衣卫大部分是有武艺在身,如同正规军人。武人中从来都是以实力论英雄,即便是靠着权势压上去的,也是面和心不和,私底下不知道被咒了多少遍。他现在在旁人眼里就是个靠着太子关系走过来的关系户,也算不得什么好鸟。   心中这么一想,他忽而一晒,神情反倒更加自然了,在看到一位瘦高男子迎了出来后,又细想了关于薛坤的资料,心中了然,这位便是同为副千户的陈宇涵了。   “陈大人言重了,在下初来乍到,还得陈大人多多提点才是。”焦适之也轻笑着回应,然后在陈宇涵的引见下见到了薛坤。   薛坤是个粗糙大汉,满脸都是胡渣子,说话粗神粗气的,光是在别人面前这么一站,就是个活脱脱的军匪形象。他对焦适之的来临,正如同他刚才话语一般不怎么欢迎,但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尴尬之事,他的态度倒是比焦适之想象中要好些。   几人简单介绍了一下相互的情况,随后薛坤确认了焦适之的身份,把交接的工作完成后,便先带着两位副千户赶往上中所。   锦衣卫中上中所等七卫所所负责的是校尉力士等的管理,皆以上中所为尊。不过除此之外,日常的工作更多的是刺探情报,逮捕罪犯等。平日也少有操练的地方。   薛坤带着两人走到外面的时候,早已经有人牵来了他们的马,焦适之没有自己的马匹,他虽想到这遭,不过因为他时常久居东宫,原打算下午回去顺便去马市,没想到现在这位薛大人就来了这么一个下马威。原本按照常理,马房也该准备好马匹才是。   正在此时,拐角处一阵马蹄声,一个宫内禁卫军打扮的男子骑着马,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就着这样的姿势朝锦衣卫衙门赶来,随后在门前翻身下马,拱手说道:“焦大人,殿下命卑职为您送来马匹,请——”   焦适之的视线落到禁卫军士兵身后的马匹上,那匹马是他在宫中练习时一直跟着他的小母马,性格很是温顺纯良,有着良好的品种,据说能日行千里。太子还曾拉着他给马匹起名,一匹叫闻霜,是匹黑色的小马驹,鼻尖雪白,性格略显暴躁,但却十分听太子的话。另一匹便是眼前的小母马,叫红枣。   不用说,后面这个名字必然是太子殿下所起的。   焦适之拱手回礼,“有劳了。”   那个禁卫军朗笑着说道,“大人说笑了,卑职职责在身,现在便回去,还请大人见谅。”他又行了个礼,干脆利落地上马折回去,留下门前一片寂静。   焦适之宛若不觉,伸手轻轻摸了摸红枣的背脊,红枣亲昵地蹭蹭焦适之,轻轻鸣叫一声,便是非常轻柔的开心了。   焦适之忍不住又摸了摸她,转身对薛坤言道:“让大人见笑了。”他既没有提及刚才自己尴尬的情况,也没有说些什么话来刺激对方,言语清淡地说了一句,便算是催促了。薛坤尴尬地摸摸鼻子,他刚才的确是没想起这茬,不过太子来这么一手,倒让他们显得无状了。   不过他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眼见着日头上升,他冲着焦适之简短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扯缰绳,“走——”   焦适之翻身上马,姿势娴熟,一下子便追上前方两人。三人三骑很快就绝尘而去,消失在门前。   晚上返回皇宫的时候,夜星点点,已经是申时末,焦适之并不觉累,只是精神时时紧绷,回宫时反倒放松下来。   他牵着马匹忽而微愣片刻,继而失笑摇头,若说天下最该让人紧张的地方,自然是皇宫了。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会觉得,皇宫比他处都让人觉得安全。   他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东宫,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东宫内,朱厚照并没有按照往常的时辰进膳,反而在书房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所有人都被他轰出来了。   刘瑾守着门口,看着站在对面有些发闷的高凤说道:“你说殿下在里面做什么?以前也没见殿下如此认真。”   高凤一脸木然地说道:“你这话要是被殿下知道了你就死定了。”明天是新的月份,就轮到他挨板子了,他现在不知道是要享受最后的休闲时光,还是伤心明日的痛苦煎熬。刘瑾因为距离轮到他还长得很,倒不是那么着急,又眯着眼睛说道:“今个儿殿下去端敬殿的时候,你见着马永成的表情了吗?他备着的那些东西该是没用了。”   这东宫里为了争夺太子的重视,早就形成了私底下一套规矩。不过这套规矩在焦适之来了之后已经被打破得七七八八了,如今好不容易焦适之走了,某些人就好似看到了机会,小心思又开始冒头。   “殿下的确是散漫,然言出必行,既然他答应就不会失约。”高凤摇摇头,到现在还看不清楚的人,简直就是在自己挖坑。   今个儿清晨太子起身,第一句话便是问时辰,在发现是往常起床的时刻,他显然有点小沮丧,嘀咕了几句后便让人准备,他要去端敬殿。虽然太子与焦适之当时说话并没有外人在场,不过以这班人的鬼精,一下子便猜得七七八八。按照焦适之那端正的性格,肯定得确认了这件事后才会离开。   这东宫里,也就只有他有这份能耐。   刘瑾这些伺候了太子好几年的人不是不嫉妒,奈何眼缘这种东西是天定,总有些人,在你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便爱其言行,感其相遇,恨相逢甚晚。 第36章   焦适之回到东宫时, 朱厚照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他回去的时候, 正殿内寻不到人, 还是乐华告知他殿下在书房里。焦适之问清楚太子是否进膳, 然后便去书房找太子了。   当他把太子从书房里挖出来的时候,太子脸上甚至还带着两撇“小胡子”,刚好一左一右十分对称。焦适之好笑地看着太子, 轻声询问, “殿下是怎么了,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进膳。”   朱厚照愕然抬头看着外头, 发现的确已经黑天了。他摸了摸鼻子,不想手上未干的墨迹也随着糊了上去,未曾发觉的他笑眯眯地对焦适之说:“今日先生花了点时间教画技,我想了下,我还从未见过你的画像,你瞧瞧, 像吗?”   焦适之这才注意到太子身后那幅画,画中人一身红裳, 以笛代剑,正在桃树下翩翩起舞, 纷飞柔美的花瓣中, 因此少年而夹带了凛冽之气。   焦适之沉默了几息, 话语柔和得更多, 轻缓地说道:“殿下, 的确神似。”他说不出半个不好, 太子所画的图景自然是自己想象出来,他从没有吹过笛子,自也不会用笛,然而那三分相貌中却透着七分神似。字迹能够表现出当时书写之人的心情,画画自然也可以。这幅画中,焦适之只感到轻快活泼的气息,那很舒服。   朱厚照得意的小眼神飞起来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毛笔,随手牵起他的袖子,拉着往门外走,“其实在此之前我还画了好几幅,包括父皇母后,全部都放在左边格子去了。”他随意一指,一脚正打算迈出去。   焦适之及时拉住他,带着他走到旁边的架子去,引着他看铜镜。朱厚照对着镜子里一脸乱七八糟的自己皱了皱眉,然后一股脑扎进水里彻底洗了好几遍,咕噜着说道:“适之你坏!”   “殿下,卑职可没引着您去外头。”焦适之含笑说道。   朱厚照撇嘴。   吃完饭后,朱厚照让人捧着他今日画好的东西去了坤宁宫,帝后感情至深,按照惯例,现在弘治帝应该也在那里。   这个小泼猴居然主动过来,张皇后实则内心讶异,她对着儿子招手,“今个儿居然这么乖,知道来看看母后了?”朱厚照轻柔地反驳,“母后,儿子明明每天都有来看望您。”   “好好,现在过来有什么事吗?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瘦了,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还是没吃东西啊?”张皇后逮着太子絮絮叨叨,太子不堪其扰,连忙说道:“母后,我是来送东西给您的。”   他赶紧示意焦适之把带进来的东西给张皇后看。焦适之感受着太子那明显急躁的模样,心中好笑,太子殿下在皇后面前是如此的孩子气,仿佛没有任何的负担。这种感觉,他也曾在龚氏身边体会过。   小半个时辰后,太子一脸解脱地从坤宁宫里出来,就在他刚进坤宁宫没一刻钟的时间,弘治帝就过来了。帝后二人对太子一顿揉搓,导致他逃跑不能,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简直痛不欲生。   “适之,你居然还笑!”朱厚照一脸控诉地发现焦适之这个叛徒。焦适之一脸正色地说道:“殿下,卑职这是正常的礼貌的微笑。”   朱厚照:……   这还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被焦适之噎到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他忽而朗声大笑,竟是非常开心。   “太好了。“他一脸高兴地扯着焦适之往前走,一脸狡黠地说道,“我就知道适之潜力无限,不会是那么无趣之人。”   焦适之摇摇头,温和地说道:“好了殿下,卑职可撑不起你如此赞誉。皇上皇后两位也只是关心您,才会如此与您交流。”   “我自然知道,他们对我关心至切,只不过你还是心软了点,总是不会把人想得那么坏。”朱厚照叹了口气,反倒过来教育焦适之,光听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年长呢。   “你信不信,今日如果我没来见父皇母后,明日,不,今晚你就会被人悄悄参上一本?”朱厚照慢悠悠地说道。   焦适之沉默。   他们两人身后的内侍宫人都离得远远的,前面开道的也距离甚远,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话。   “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我身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分解成无数个意义,总有人渴望透过这些东西来猜测我的想法。我对你的亲近,不总是好事。”   焦适之了然于心,却深感无奈。但凡今日只传出去太子亲笔为他作画,甚至是再多谣传点什么东西,想必对他来说就是在摇摇欲坠的名声上再添砖加瓦。   “……殿下,您不怕这番信任所托非人吗?”焦适之叹息了一声,倒不是他不在乎,太子已经用最圆满的手段解决了问题。   “信错人?”朱厚照偏着头看着焦适之,忽而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当然是再一分一毫地讨回来!”森森冷意扑面而来,与姣好面容的柔和笑意形成鲜明对比,让焦适之猛地一个激灵。   “这样才好。”焦适之忽视身上的寒意,镇静地说道,并真切地希望如此。   这夜,朱厚照并没有询问焦适之上任的情况,回到东宫之后,他拉着焦适之下了几盘棋,然后便早早上床歇息了。   焦适之回到屋子,想起早些时候看到太子画画时那种惊艳的感觉,不禁莞尔一笑,殿下果真不是不会,只是不想做罢了。   犹记得几个月前太子还信誓旦旦地对某位太傅说道:他发誓他半点绘画天赋都没有,再逼他画画他就去挑水。气得那位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却拿太子没有办法。   他匆匆擦拭了身子,却没有在之后上床歇息,反而是在书房那边徘徊了片刻,找到了记忆中的某本书。他记得这本书上提及了些许关于锦衣卫的事情,既然他已经入了锦衣卫,自然得对它多了解一些。   今日焦适之的一日之旅并不是很顺利,按照惯例,至少得让副千户在卫所众人面前露个面,也算是给大家打个招呼,表示现在又多了一位新头头,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焦适之年少的面孔与半大少年的身材并不能够让底下的人信服,彼此间纷纷猜测又是哪里的关系户。薛坤没有架空他,但丢给他许多文书的工作,似乎是准备从此以后都让他负责写折子和整理资料了。   上中所作为邻近七所之首,事情也相对较多。光是卷轴就堆满了一个院子,有专门的人在整理。焦适之在里面晃悠了一圈,发现了不少案件记录。这还仅仅只是十四卫所之一,如果是北镇抚司或者是分化更细致的东西所,那里面案件卷轴不知道又有几何。   如果焦适之只想过安逸日子,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开始。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如果。   深夜烛光微暗,时不时发出“啪啦”的声响,那是烛芯化在一起了。焦适之随着又一声“啪啦”的声响合上书本,随后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径直走到了寝室,翻身上床。   黑暗中,他嘴角微勾,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合适的机会。在此之前,做做文书的工作并不是坏事,反而能够尽快地让他熟悉卫所日常的事宜,以及来往的联系。   焦适之就此在上中所驻扎下了,平日里平平静静骑马去点卯,随后在上中所整理资料,到了时辰就悠哉悠哉回去,一时之间那些观望的人开始觉得他是一个内敛懦弱之人,不足为惧。   只有薛坤觉得不太对劲,要知道,焦适之其实每日都通过各种方式找他,而且每一次都是有正儿八经的理由,让他连拒绝都拒绝不了!千户没大事的时候还出动不了他,平时也盼着不要出事,但这一小段时日折腾下来,薛坤巴不得现在立马出点大事,让他能够赶紧在外面飘着。   焦适之的问题千奇百怪,却又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他摆出一副求学好问的模样来找薛坤,薛坤也不能避而不见。不,应该说他避而不见过了,但是失败了。因为他是能够锲而不舍在门外站两个时辰的人!若不是千户无事不得擅离卫所,他都要躲出去了。   “千户大人,卑职有些许疑惑,还希望大人能够为卑职解惑……”外面传来焦适之的嗓音,躲在房间里的薛坤哀嚎一声,扯开房门崩溃地看着焦适之,“你需要什么资料,难道库房那边满足不了你吗?”   抱着两卷卷轴来找薛坤的焦适之眨了眨眼睛,认真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可一味钻书眼里去。千户大人可不要变成个书呆子啊。”   薛坤很想咆哮。   今天的薛坤大人又不开心了。 第37章   焦适之去上中所的事宜还在继续, 朱厚照也如同他答应焦适之的一样, 每天耷头耷脑地去端敬殿, 下午也老实练了一段时间的武, 身体强健了不少,连个头也猛涨了些。   不过焦适之也正是在长身体的年龄,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仍在, 朱厚照表示不服。不过这些都是回宫后的事情了。   现在, 上中所。   “焦大人,这是您要的卷轴。”轮值的人把东西送到焦适之的屋子里去, 得到焦适之一个温和的点头后,回到耳房立刻被其他人拉着说话。   “那位副千户性格怎么样?他刚才理你了吗?”   “这两天薛大人那边快要发疯了,据说是这位大人折腾的?”   “快说说呀。”   刘斌生被拉得一头雾水,一边扯开拽着衣服的手一边无奈地说道:“不就是那样吗?看着温温和和的一个人,也没什么火气,在他手底下干活应该挺松散的, 但是有什么用?”这几个不当值也没有事情跑腿的人竟然这么清闲,刘斌生都想把他们都踢出去了。   “话不是这么说, 你今天才回来不知道,薛大人的屋子就在隔壁院子, 结果我听说那里值班的兄弟说, 薛大人两天前就给他们下死命令, 如果焦大人过去的话, 一定要拦住, 不能让他们过去, 结果你猜怎么着?”张山挤眉弄眼,看起来眉飞色舞的,仿佛瞧见了什么乐事。   “到底怎么回事,别瞎咋呼。”刘斌生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但他见不得张山这么得瑟的模样。   张山丝毫没有被影响到,压着嗓子说道:“说是咱们这位副千户大人一路打了进去!”   “不可能吧!”围着听的人纷纷表示不相信,更有甚者说道:“就算是薛坤大人也不可能以一败十,你绝对是夸张了。”   张山翻了翻白眼说道,“谁跟你们说焦大人打败了他们?你以为是乡野传说呢?他是一路打进去,那些个人又不敢真的伤了他,然也使出了八分力气,却还是守不住。”张山的话很明显,焦适之当然不是武林高手,但他的确是个不容小觑之人。   刘斌生想了想自己的情况,如果换作是他,他能够保证自己一定能够突围吗?在一小队人马的包围下,焦大人能够飘然而去,显然手底下是有真章。   “看不出来呀……”年龄最小的林轩摸了摸脑袋,懵逼地说道,“那位大人看起来小小的,也不想是有这样威能的人。”林斌生伸手弹了林轩的鼻子,含笑不语。   自古以来,最捉摸不透、神秘莫测的,往往是那些个闷声不语的人。   日头西移,焦适之把手头的卷轴一推,站起来揉了揉腰眼,深深觉得自己平时还是得挤出时间来锻炼,再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变成个书呆子了,在室内呆久了就容易变得瘦弱。   他把桌案上的东西整理完,然后抱着从薛坤那里借过来的书籍漫步出去,这段时间他的作息十分规律,现在也合该是归家的时候,不过在回去之前得先把这几本书归还给薛坤,免得明日他脸色更难看。   焦适之想起薛坤的模样,失笑着摇了摇头。薛坤虽然之前看不起他,却也是个汉子,昨日他一路打进去,虽只是为了突围,并没有如何施为,然而这已经让薛坤的脸色好了不少,好歹比之前以为焦适之是个文弱书生要好上一些。   因着昨日的事情,焦适之去薛坤那边一路顺畅,没有人敢阻拦。换句话说,如果不是薛坤之前下了命令,又有谁真的敢阻拦焦适之。就算他真的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却耐不住他身后的背景,过了这么久的时间,焦适之的身份早就被人探了出来。锦衣卫本来就是做情报的人,对这些事轻车熟路。   薛坤见到焦适之来访,倒是没有给臭脸,看见他手里抱着的书,语气还算温和,“这些你都看完了?”焦适之点了点头,含笑说道:“是的,多谢薛大人之前的不吝赐教,如今来归还书籍。”   薛坤把那几本书都归置到书柜上去,虽然他是个粗人,也少有看书的时候,但是他的书柜都满满都是各式的书籍,之前焦适之来的时候便爱若珍宝,薛坤也不吝借出,让他看了不少好书。   在焦适之刚进来不久后,身后陈宇涵也随着进来了,不过这位明显有事,在匆匆进来后虽然看到了焦适之,但是也急急对薛坤说道:“大人,北镇抚司那边传来要求,希望我们这边也派人出去,是为着上次那件事情。”   薛坤脸色一沉,冷声说道:“我等又不归于北镇抚司掌管,即便是刺探情报,也不得强制命令我等,这是何意!”   陈宇涵苦笑道:“大人,您是否忘记了,现任北镇抚司的张万全,他身后可是的人。”陈宇涵说到一半,手指微微往上指了指,薛坤一愣,继而脸色沉沉。   焦适之入了锦衣卫后曾有耳闻,北镇抚司身后站着的是如今难得还未就番的王爷——雍靖王朱祐枟!他乃明宪宗第八子,如今年近十八,即将就藩。   薛坤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即便是要我们出京搜查,奈何我们的人手大多是都是在京城附近游荡,远不及北镇抚司的人来得自由,他又何必要我们出动呢?”各个卫所各有职责,上中所的范围基本是在京城内。   “大人,想必北镇抚司的张大人并不是真的想要我们出力,或许只是想要一个态度罢了。”就在薛坤与陈宇涵沉默不语的时候,焦适之轻柔的声音忽而想起,犹如当头棒喝,让两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了,原来如此!”陈宇涵拍掌,恍然大悟。   要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张万全并不是真的要卫所去做些什么,他只是想凭借此向某些人表达什么!   焦适之内心一叹,这位张万全这么大的阵势,想必针对的是指挥使牟斌!毕竟调动下属卫所的权力,本该只有指挥使才有。张万全对牟斌的敌视可是由来已久,莫说他占据了指挥使的位置,更是让张万全求之不得。   牟斌是难得的一位严格守法,不畏权势的指挥使。弘治六年,时任户部郎中的李梦阳弹劾建昌伯张延龄欺压乡里,为非作歹,实乃证据确凿。张皇后虽不是昏庸之人,奈何整个张家都向她劝谏,因而也向皇上进言,最终李梦阳被下诏狱。牟斌却是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待风声过来,人就被弘治帝悄悄地放出来了。   如此反复几次后,张鹤龄等人可是恨透了牟斌。奈何牟斌深得皇上信任,弹劾他的事情更是无从说起,也就只能时不时给他找些绊子。   这些事情焦适之略有耳闻,原本便是锦衣卫制内的薛坤与陈宇涵两人更加清楚,但是清楚之后,又更觉嘴里发苦。上头两位大佬打架,偏生想拉下面的人站队,这不是坑人吗?   薛坤既不想站到张万全那边去,却不得不打起一口气来想这事。张万全动不得牟斌,动他却是轻而易举之事。   然而薛坤与陈宇涵探讨了几句,却不得章法。他们自有无数手段可对他人行使,但是张万全的法子想必比他们都多。   “大人,您现在应该去探听一下,到底有几所卫所接到了这样的消息,行动的又有哪几家?动的人越多,您才有更有把握去向指挥使大人进言。”眼见两人无法,焦适之直截了当地说,并不畏惧薛坤等人的异样眼光。   这段时间内,焦适之已然看出来,薛坤是个粗人,也不耐烦想那些勾心斗角之事,不过他办事周到,整个上中所绝无二话。陈宇涵更像个文人,专门作为薛坤的润滑,也是手腕了得,两人都是各有本心之人,即便看不起焦适之这个半路杀来的副手,却也未曾对他做些什么,实属难得。   陈宇涵在焦适之说完后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眼里流露出赞叹与异样,转身对薛坤说道;“焦大人言之有理。千户大人,镇抚使大人的动作快速,命令是直接下达过来的,指挥使大人也许还不清楚,所以……我等或许可以有所作为。”   薛坤大手一挥,满脸胡须后面脸皮微颤,咬牙说道:“那就去干!奶奶个腿儿,老子可是烦透了!”张万全是什么东西,他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薛坤突然飙粗口,焦适之听得一愣一愣的。陈宇涵讪讪地对他说道:“那个,大人这是把你当成自己人了,莫怪,莫怪。”薛坤在旁憨厚地笑笑。   焦适之哑然失笑,原来薛大人如此有趣。   “大人,您派人出去的时候,谨记一定要派真正得力的人出去,想必这位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大人的小动作不止于此。”焦适之又想起一事,连忙说道,这上中所中,也不全是值得信任之人。   薛坤沉着地点点头,自去安排不提。   接下来的事情焦适之插不了手,他刚来不久,也不知如何动作,薛坤等人会比他更清楚。他告辞从上中所出来后,牵着红枣慢慢走了一段路,方才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上中所已经被他打开了一个口子,就端看接下来能否在动荡中幸得留存了! 第38章   焦适之说得没错, 牟斌的确是察觉到了张万全的动静, 虽有在纠察, 然还未查到深处。上中所薛坤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 却是把事情弄得最清楚的。   张万全对他底下位置的渴求,他自然清楚。牟斌也料到他要动手,却没想过他竟然如此沉不住气不对, 不是沉不住气, 看起来更像是自有依仗,就不知道是何事让他如此信心膨胀了。   焦适之对这些个人的心思尚不清楚, 不过这日却是他难得的休沐,他倒是难得稍稍晚点起床。东宫的时间稍晚,也是为了配合太子,如果让太子寅时初便起身,他自然是不肯的。   “适之?”来到正殿后,刚起身还有些茫然朦胧的朱厚照在看到焦适之的时候面露惊喜, 连洗漱还没开始就小跑过来。   他上上下下把焦适之打量了一遍,忽而皱着小鼻子说道:“你怎么又长高了?”朱厚照用手掌比划了下身高, 发现自己之前到了焦适之的鼻子,现在居然才直到他的下巴!   焦适之别过头闷笑了两声, 不是他笑话太子, 而是他那副愤愤不甘心的小模样实在是有别于他某些时候的睿智, 反差得太大, 他有些受不住。   朱厚照大怒, 整个人半趴在焦适之身上, 使劲扯着他的领子把他的正脸转了过来,发现了焦适之脸上来不及掩饰的笑意,愤愤指责,“你笑话我!”   焦适之赶紧伸手搂住太子的腰身,也无法去顾忌这个姿势的大不敬了,“殿下,卑职错了,您快下来,这样子太危险了。”   朱厚照傲娇地一哼,甩脸子了,“我就不!”他动作敏捷,双脚一下子夹在焦适之的腰上,另外两只手放在他的脖颈处,洋洋得意地说道:“你赶我下去呀。”   焦适之苦笑,连忙对身后的刘瑾高凤等使眼色,赶紧过来帮忙呀!结果几个大太监面面相觑了一眼,冲着焦适之耸肩,表示他们也无能为力。笑话,这是太子在跟焦大人嬉闹,正是太子高兴的时候,他们去凑什么热闹啊。   焦适之无法,只能就着这样的姿势抱着傲娇的小太子去净脸漱牙,走到摆放着早膳的桌案边,焦适之与太子打商量,“殿下,要不您下来?不然这样您不好进膳。”   朱厚照不干,“那就不吃了。”   焦适之:   “那,殿下换个姿势?”焦适之换了个说法,朱厚照勉强同意。   最后这件事情在焦适之人生第一次破耻度地给太子喂食后落下“圆满的句号”,焦适之一脸无力地走在太子撵车的旁边,看着内里朱厚照笑眯眯的模样,完全不知道理应比他更加羞耻的被喂食者为何如此淡定。   看来这是一场关于脸皮厚度的战争,显然焦适之无力抵抗,彻底败退。   今日在端敬殿上课的先生依旧是杨廷和,这位之前被焦适之气得不轻,然而涵养极好,在之后也没有见他对焦适之说些什么,仍旧是继续上课,焦适之对他颇为敬重。   太子就挺懒散的模样,在位置上坐下后就坐没坐相,不过好歹注意力还是有停留在讲课上,杨廷和就当做看不见了。焦适之无奈,只能在旁边多记着点,希望今日回去后还能和太子探讨下,免得他待会直接就睡着了。   其实焦适之不知道,给太子授业的先生中有些古板端正的老人对坊间传闻以及太子带他入阁读书依旧不满,但除此之外开明的那些大多对他颇有好感。在他之前,太子十日里能有一日进端敬殿就已经是感天动地了,弘治帝与张皇后宠爱此子,多少次上谏依旧是无用功,当时他们又岂能料到今日太子会如此乖巧地日日前来?   就连谢迁也私底下与李东阳感慨过,“此子在,抵得过我等苦功三年。”当然现在这两位还是在先生的循循善诱下认真端坐,老老实实地接受知识的熏陶。等出了端敬殿后,太子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郁郁,“杨先生废话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我在课堂上补眠的想法指日可待。”   焦适之无力拉住正在吐槽个不停的太子,殿下啊,您少说点吧,先生还在后头呢!现在就急着说话,小心之后被先生穿小鞋。   杨廷和自然是听到了太子的话语,不过他完全没有生气,反倒是心情颇佳,笑着应诺,“如果太子想在课堂上补眠,臣也不会拒绝。不过接下来这段时间,刘阁老清闲了些,该是刘阁老在了。”   朱厚照:   他脸色一变,苦恼地看着杨廷和离去,皱巴着小脸看焦适之,“适之,我后悔了,要不这几日你回来陪我读书?”至于毁诺的事情,他想都不想的。朱厚照虽天性顽劣,却十分重诺,他认真答应的事情,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焦适之毫不犹豫地应承,“好。”   朱厚照眼眸一亮,然后又摇头,意兴阑珊地说道:“不行,你给我在上中所好好地待着。我还不信了,刘老头能对我怎么样!”这些个先生里头,真正能够让朱厚照退让三分的,也就只有刘健了。   这老头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实际上脾气特犟,就算是弘治帝也不会故意去招惹他,又何况是现在功力不够的朱厚照呢。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后,朱厚照已没了兴致去练武了,打发人去说一声后,朱厚照拽着焦适之去了豹房。这豹房与虎房相对,都是在西苑旁,这一周边养了不少动物,分别以动物的名称命名。依次还有虎房,象房,鹿场等,不过朱厚照喜欢大型的动物,反倒是豹房虎房这些去得次数较多。   虽说是要去豹房,不过在路经虎房的时候,朱厚照忽而停下了脚步,又往里头走去了。   焦适之恍惚记起这里应当还有一只太子要求养活的瘦弱小虎,不知道虎房的人把它养活了没有。当时朱厚照是特地用它来点醒焦适之,他心中还是希望它能够存活下来。   刘海得知太子来临的时候,整个人小跑了出来,赶忙笑着说道:“殿下可是来看望那只小虎的?臣这便为殿下引路。”之前为了把那只幼虎养活,他们可是战战兢兢了许久,然而太子却从那时起便许久未曾过来,后来又出了落水的事情,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太子淡淡地颔首,刘海喜不胜收,赶紧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入了虎房,经过那个七拐八弯的小园子后,直接就看见那座小山丘,不过现在这座小山跟之前已经不一样的,左边是一只懒散的大虎带着只小虎崽,小虎正在扑着玩儿,另一侧是疙瘩角落里的半大幼虎,正趴在石头上遥遥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刘海解释说道:“这只幼虎成功活了下来,被臣等放归山林。然身上已经沾染人气,母虎再也不会接受它作为同源,只是现在母虎还有养育的孩子,又因为我们人为的驱赶,还没有扑杀幼虎。”至于那几只公虎自然不会放在一起,不然一只幼崽都活不下来。   焦适之直直地看着那只幼虎,它与他们的距离并不是很远。在感受到来人之后,它扭头看着他们,似乎带着些许好奇,从它漆黑清澈的眼眸中简直可以看到来人的倒影,懵懂如初,却也安静如初。   朱厚照看着一人一虎的对视,在旁边静静地守着,刘海想说话都被他的眼神压制下来,不敢妄动。   许久,焦适之转身看着太子,“殿下,您不是想去豹房?”   “可以了?”朱厚照挑眉。   “可以了。”   刘海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目送着太子一行人的远去,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豹房就在虎房的旁边,内里如同名字所显,养育的正是豹子。不过这里的豹子数量不多,只有一对。焦适之明显能够感觉到太子殿下在这里比在虎房自然点。   “殿下喜欢这里?”焦适之安静地问道。   正在看着豹子慵懒睡姿的朱厚照摇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喜欢这里,不怎么喜欢豹子。”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喜欢这些动物。   半晌,朱厚照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圈这里的布置,“在这里也能够放松些,不想在宫里看得那么紧。不过说句实话,最开始喜欢这里,还是因为在这里玩乐更自在哈哈哈——”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说起来,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即便是朱厚照自己,他犹没有发现这些循循渐进的改变代表着什么。   焦适之摸了摸鼻子,感觉不知为何默默一寒。   这天下午,朱厚照拉着焦适之把自己往常常去玩乐的地方翻了个遍,有些地方还残留着“作案工具”,让焦适之看了不禁扶额。   为什么连扮鬼的工具都有?还有一些不太雅致的衣裳,甚至连宫女的服装都有!焦适之瞪着那明显是朱厚照身材大小的衣裳半晌,决定不去深究太子曾经穿着他做过什么。   天,殿下以前疯闹起来是真的够咳咳,焦适之把那两个不好的字眼吞下腹,连想都没有再想下去。   但忍了又忍,还是不禁再感慨了一句,好在没有流传出去,不然那几位教导朱厚照的老学究老先生要被气死了。 第39章   张万全或许真的有什么万全之策, 即便在正式的场合上也常常与牟斌争锋相对, 口出不逊。锦衣卫内部的斗争很快蔓延开来, 在京的卫所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僵持起来。   这几日薛坤开始频繁地找焦适之来商讨事宜, 似乎接纳了焦适之成为一份子,或者说,正在接纳中。不论如何, 他现在的处境比一个月前好了许多。   然而上中所的处境却不怎么样。   掌管力士校尉的这几个卫所中, 上中所一直是七所之首,余下的几个卫所即便不是完全听从于上中所, 也是与上中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正因如此,张万全对上中所很是看重,这段时间一直在对薛坤施压。   上中所内部的锦衣卫现在已经不敢去老大面前触霉头了,先前两个不怕死去了之后,被薛坤抓去比划了几场, 现在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陈宇涵天天在外面奔走,知道的消息不少, 不想知道的消息也不少。   “张万全后面除了雍靖王外,必定还有别的势力, 不然以牟指挥使的能力, 不应当如此疲惫应付。”陈宇涵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然双眸放着精光, 断然言道。   焦适之点头, 如果不是如此, 现在牟斌该很快就控制了局势。雍靖王虽然是王爷,然从靖康之乱后,明朝的王爷早就不是什么实权人物,雍靖王站到张万全身后,顶多让张万全腰板直了一点,绝不至于让他信心膨胀至此,直接动作起来。   必定还有一股新的力量,既看中了锦衣卫的职权便利,又不能亲自担任,更对牟斌恨之入骨这样的人选,想必不多,而焦适之现在能想到的,唯有寿宁侯与建昌伯二人!   “千户大人,若是寿宁侯与建昌伯两人是镇抚使大人身后之人,指挥使大人当如何?”   陈宇涵一叹,苦着脸色说道,“我也正是有此猜测,却不敢真正妄言。”他的消息来源比焦适之灵通,这两天在外面奔走的确听到了点点风声,然而没有任何证据,他们两个人根本是奈何不得……不,应该说即便是有证据,也无可奈何。   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   不管是哪一个姓氏的人当权,都有无数攀炎附势之人,这北镇抚司的张万全,便是这样一个人。   他本性严苛,略显暴虐,同时又寄望更高的位置,常对上者趋炎附会。不过这个人是实实在在有能力的,所以弘治帝一直在用他。他与张皇后或许几百年前同出一家,同为张氏,他私底下借此与皇后的两个兄弟张鹤龄与张延龄交好,渐渐势大,却一直隐忍不动。   张皇后性格敦厚,得弘治帝信重,奈何她的两位兄弟的确是正统的纨绔子弟,仗着姐姐的威慑嚣张跋扈。弘治十年,张延龄曾在内廷因醉酒奸污宫女,被内侍张文鼎所见,差点用金瓜打死。被拦下后,他向弘治帝进言两人的斑斑事迹,结果弘治帝反倒把他下狱,虽有大臣求情劝阻,最终张文鼎仍被张皇后下令仗杀。   由此可见,张氏两兄弟在京中如何放纵。   弘治帝与张皇后两个人都算得上理智之人,奈何张皇后疼爱幼弟,弘治帝宠爱张皇后,导致出来的恶果也不少,因着这两年的事例,也没有人敢再在这上面栽跟头。   薛坤叹了口气,觉得这段时间自己的胡子都要被拽光了。平日里锦衣卫出去办事虽手腕心机无一不缺,但他们出去是怼人的,而现在他们是被怼的。   焦适之沉吟良久,心中倒是有个计划,然而此时还不到破釜沉舟之时,薛坤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初来乍到,现在能与薛坤一起商议已经是他们对这几日他表现出来的能力的信任,却不代表着他真的信任他这个人,敢于豁出去赌一把。   薛坤正待说些什么,门外突然有个锦衣卫匆匆赶了进来,脸色难看地说道:“千户大人,镇抚使大人过来了!”薛坤一震,整个人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张万全居然会亲自来找他。   如果是在薛坤找上指挥使牟斌之前,张万全便来寻他,那个时候的薛坤可能就认了,但是现在他已经搭上了指挥使,若是他转头又被张万全给拉拢走,光是牟斌的怒火就是他无法承受的,两面三刀的小人最令人恶心!   他弹了弹衣裳,刚才流露出的神情完全收敛,变成沉稳大气的模样,沉声说道:“随我去迎接镇抚司大人。”   “是。”两位副千户大人无一不从,跟随在薛坤身后出门迎接。   上中所外,北镇抚司镇抚使张万全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马车里,左手不市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血红扳指,那鲜艳欲滴的颜色令人惊叹,然这不过是他万千收藏中的一件。他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带着种常年不见血色的感觉,眉毛粗大,而额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粗看去便是时常皱眉的模样。   他是个第一眼看去就非常冷肃严酷之人,即便是转扳指这样散漫的动作也看起来十分冷冽。   “你们的千户大人是多金贵的身子,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够他从正堂走出来吗?”张万全的声音轻飘飘的从车厢里飘出来,随着他的声音,马车外所有他带来的锦衣卫都握着武器,更有甚者已经出鞘了。   一道粗厚的声音响起,愈来愈近,“不知镇抚使大人远道而来,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啊!”薛坤高大的身材从门口迈出,顿时软化了刚才冲突的场面。   他快步走到马车旁边,无视了仅离他一步之遥的锦衣卫已经出鞘的刀剑,沉着应付,“在外也不能好好迎接大人,还请镇抚使大人随在下入内。”   “……那便进去吧。”张万全慢腾腾地说道,随后才踩着一个随车锦衣卫的背脊下了车。   直到此时,焦适之才看到了这位镇抚使大人的真容。不禁感叹面由心生,古人诚不欺我也!   一行人往内里走去,刚才差点在门口引起的风波烟消云散,但是那些个随着镇抚使过来的锦衣卫们也鱼贯而入,随着张万全而去,让原本上中所的锦衣卫们满心不安,也返身护卫。   张万全被薛坤迎到了他自个儿的书房去,让人给他上茶后,方才正色直言,“不知道今日镇抚使大人亲临上中所,是有何要事?”   张万全的性格刁钻古怪,除了他之外,就算是薛坤在他面前也落不到个座儿。除开上中所三个堂上官站在前面,还有一个随着张万全进来的锦衣卫外,剩下的人都不得近身。两方的锦衣卫都在门外守着,然神情各有凛冽,气氛隐隐不对劲。   他漫不经心地拨动了下茶叶,悠悠地说道,“薛坤,你是不是没有把我这个镇抚使大人放在眼里呀,原本我是想着,像你这样的人,应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怎么会傻乎乎去走错路呢?你说是不是呀?”张万全的声音轻柔阴冷,恍惚间焦适之还以为看到了十几年后的刘瑾,两个人某种时候还真的是如出一辙啊!   薛坤不动声色地回应道:“大人此话何意?卑职办事从来都是按规矩行事,从来不敢行差踏错,乱了分寸。”   “分寸?”张万全一挑眉,手里的茶盖直直地落在茶盏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却更似跌落到众人心眼里去,“你同我谈分寸?薛大人莫不是忘了,自个儿是怎么爬上来的吧?”   薛坤咬牙,脸色未动,眼神已露出些许端倪。   眼见张万全脸上已经露出淡淡自得之色,忽而有一少年清朗声音响起,温和清亮,“薛大人的意思是,做事当知道界限,若明知故犯,过界的手若是被人剁了,也合该自认倒霉,却是不能寻他人报仇的。”   张万全眼睛一眯,眉眼间流露出一抹厉色,“你是何人!小小年纪,竟敢在本镇抚使面前大放厥词,简直是不知死活!”   焦适之毫不畏惧,踏出一步,高声说道:“卑职乃上中所新任副千户焦适之!”   “不过是个毛头小儿,上中所什么时候连这种货色也接收进来了?”张万全眉毛微蹙,满脸不屑。一两个月前,手下人的确是递上了这样的情报,不过张万全每日处理的大事太多,这样小小的东西连他的注意力吸引不了多久,一下子就被丢到脑后去了。若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现在他就要当场拿下这不知死活的家伙。   薛坤平静地看着张万全,以他的性格,已经是拿出了全部的耐性了,“他挽救太子有功,本身武艺不凡,又聪慧好学,自然能够担此重任。”   焦适之没想到这种时候薛坤居然会为他辩解,当即心中一暖。   张万全却是已经不耐烦了,他的时间宝贵,如果不是上中所的确重要,他才不会在这里耗费时间。   “薛坤,你也别装傻充愣。本镇抚使今日的来意你自然是清楚的,我就是要个准话,要知道锦衣卫中偷奸耍滑也不少,简单的言语之词可做不了担保。”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张万全明显意有所指,然而薛坤心一狠,绝对不能同意。   然今日镇抚使张万全过来,就是信誓旦旦地要拿下薛坤,掌握上中所!薛坤对上张万全,无异于以卵击石!   “怎么,薛大人做不了主?那还不如把这上中所交给他人,免得白白占了位置。”在万般寂静中,张万全轻笑着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张万全的注意力全部落在薛坤身上的时候,他的脖子忽而贴上了冰凉的触感,随即身后有温和声起,含着盈盈笑意,“大人,卑职说过,话可别说得太满了。”   张万全的皙白脖颈上,横着一把剑,刃如秋霜,锋芒逼人,没有人敢怀疑它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正是一言惊四座,一动尽骇然! 第40章   张万全阴测测地声音渗得人全身发寒, “你这个小子是活腻味儿了?”   焦适之含笑说道:“镇抚使大人此话言之有理, 许是今日事情的刺激太大, 让卑职火气冲脑, 顿时发了昏想寻死,这不是想着在死前要寻人做个伴儿,免得黄泉路上孤单寂寞。”他手上的剑明亮亮得让人眼前发昏, 张万全脖颈处的红痕让人丝毫不敢怀疑他话语中的意思。   张万全带来的锦衣卫已经看到此景, 顿时想冲进去护卫,还没进到门内就被上中所的人拦下, 双方的兵器皆已在手,在门外形成胶着之势,隐有杀意。陈宇涵一惊,三两步走到门侧,不靠近对峙双方,却在观察情况, 若是真在上中所发生械斗,那就无法控制了。   “你!”张万全一时之间被焦适之气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站在旁边的薛坤与门边的陈宇涵等人其实也看得胆颤心惊,他们从来没想过焦适之看上去温温和和的, 岂料内里如此强硬冲动, 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焦适之, 你别冲动, 那可是镇抚使大人。”薛坤连连给焦适之使眼色, 生怕焦适之一个激动, 张万全就交代在这里了!   “卑职自是知道,不过镇抚使大人既然过了界,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倒也不好说。或者卑职自行了断抹了脖子,您觉得如何?”焦适之的声音越发温和,然听起来却比张万全更令人生惧。他出现在张万全身边的速度太快,更别说他拔剑的姿势快得看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如此威胁镇抚使,要知道他手里掌握的可是北镇抚司啊!得罪了他,岂不是在给自己树了强敌?即便当事人逃得过去,可家人呢?北镇抚司逮人可从来不需要证据!   不然为何张万全敢一人带着个锦衣卫入堂内,就是因为根本不敢有人对他动手。   “你是生怕本镇抚使记不住你是吧?焦——适——之——,你或许可以逃开,但你的家人,我要一个一个拿来千刀万剐!”张万全在紧要关头犹记起刚才薛坤的话语,焦适之是太子的人,如果太子信重,他现在可没法动他。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恍惚想起,太子在年前身边收了个贴身侍卫,听说行事颇得赞赏,然而在外名声却毁誉参半。   最重要的是,那人也姓焦。   此时想来,那人便是眼前之人!   “还请大人随意,若我家人为道义而死,想必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焦适之毫不含糊,手里的长剑已往张万全的脖颈处划了下去,张万全已经能够感觉到略微刺痛。落到旁人眼中更是惊悚,那里已经流出点点血迹。   张万全脸色铁青,连头都不敢回。脖颈处的剑没有任何颤抖的痕迹,焦适之的手很稳。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在乎横死当场,也不在乎连累家人。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张万全还有大好时光,更有无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他,他绝对不容许自己丧命在此。   “你待如何?”张万全恨恨地说道。   “镇抚使大人心下也清楚,您想干什么,卑职便不想您对上中所干什么,您说是吗?”焦适之笑眯眯地说道。如果现在有熟悉太子的人在这里,一定能够看得出来,焦适之的笑容与太子多么的相似。   “不可能!”张万全断然拒绝,同时心中恼怒,既恨焦适之不知进退,又恼自己竟被个小子威胁。他自然可以下令让人把焦适之碎尸万段,但首先他自己的小命不保!   “那就劳烦镇抚使大人,与卑职一起下地狱了。”焦适之的剑峰一偏,直接划破了皮肤,动作快得惊人,转眼间张万全便感觉脖子被划开了一个口子,吓得他立马吼了一声,“你给我停下!”   周边人的心无不提到了嗓子眼,谁能想到这焦适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这官场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私密的,你来我往的,互相妥协一二的,但落到了焦适之的手上,居然只剩下死与不死的选项,明明不至于此。   “大人答应了?”焦适之听话地停下,轻笑问道,语气沉稳,丝毫没有被影响。   “我,答应!”张万全应得忍气吞声,心里却暗自发狠,恨不得现在就把焦适之撕成碎片。   “还请大人大人写下字迹,让卑职好有个退路,不然你在卑职回去的路上弄个几起意外,让卑职死得悄无声息,那岂不是太冤枉了。”焦适之认真地说道,看不出有半点开玩笑的模样。   薛坤已经木然了,或许现在焦适之再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他都不会觉得如何了。   “你想写什么?”命在别人手上,张万全不得不从。直到此时,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了些,在旁人听来宛若掩藏着万千雷霆,却不得强忍不发。   “就写……只要您在锦衣卫内一天,就绝不会动薛大人的位置!”焦适之的话语出人意料,却让张万全猛地一愣,差点就回头看刚才那个他完全没放在眼里的少年。   薛坤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牵扯到自己身上,嘴巴嗫嚅了片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见着张万全在焦适之的逼迫下一笔一画地写下那句话,并在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号。   那张字据被焦适之妥当地安放,在整个过程中,焦适之的剑都紧紧地贴合着伤口,尽职尽责地行驶着它的使命。   “你该放开本镇抚使了。”张万全感受着焦适之的动作,冷冷地说道。   “当然。”焦适之从善如流,然而并没有行动,而是让张万全命令他所带来的人都出去,并站在靠近院门的那侧,然后焦适之冷静地对薛坤说道:“大人,还请命令下属守在门口。”   薛坤了然焦适之的打算,令人守在门口。焦适之带着张万全走到了门口的位置,轻笑着说道:“大人,后会有期。”随后手势一收,以剑柄在其背上轻轻一推,人直接踉跄几下出了院门,迅速被张万全自己所带来的人所围住,两方人马立刻形成对峙局面。   焦适之在门口朗声说道:“若我是大人,现在第一时间该做的事情是回去思考对策,顺便跟您身后之人解释今日局面如何出现,顺带告诉大人一声,您作为锦衣卫的镇抚使,手底下的功夫可不怎么样。”   “焦适之!”张万全狼狈地倚靠在刚才随同他进去的青年锦衣卫身上,脸色铁青地怒吼,这是打从他进入上中所以来发出的最大声响。   焦适之慢条斯理地把剑归鞘,双目与张万全对视,“大人,好走,不送。”   薛坤眼见着张万全脸色难看至极地带人离开,心里先是缓了口气,继而看着焦适之不知道说些什么。斥责他?刚才他镇定自若要挟镇抚使的模样还犹在眼前。赞扬他?张万全想必已经把整个上中所当做眼中钉。   正在薛坤摇头的时候,焦适之却转头看着薛坤与陈宇涵,带着他们回到刚才的屋子,把其他人都遣退后,他开口道,“两位大人真以为镇抚使此次前来,仅仅只是为了让你们答应相助他这一事?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些事情总不该是他亲自出马才是。”   陈宇涵神色凝重,沉吟半许后点了点头,“你言之有理,张大人性格矜傲,礼贤下士的事情不是他的性格。”   焦适之看着薛坤脸上疑惑的脸色,拍了拍胸口的字条,“这才是他来的目的。”   两人都比焦适之更熟悉这些套路,一被点醒,立刻恍然大悟。薛坤捋着大胡子,脸色沉重,“他张万全是想着亲自带队废了我的位置,正好还能让人接手上中所,也好布置之后的安排。”   “可是你是如何得知此事?”陈宇涵疑惑。   焦适之道:“即便他是北镇抚使,如今的锦衣卫早就不如早些时候那般肆意自在,虽有特权却不能妄动。然今日他却咄咄逼人,透着一股势在必得。大人虽比他低了一阶,然到底不归他管辖,两者各有职责,何以至此?”   “在他言让他人替代薛大人之时,卑职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右侧的那个青年人身上,因而大胆设想,他是想直接从源头上掐灭威胁。”以北镇抚使的能力,随便捏造一个罪名还是容易的,只是正如焦适之之前所说的,这样做势必要付出代价,张万全不是傻子,除非有人让他这么做,是为了方便某些人,做某些事。   如此一来,那个青年人是什么身份,身后站着什么人就一目了然了。不然刚才张万全也不会被焦适之最后那几句话逼退。上中所拿不下来,他张万全可不能交差!   薛坤两人回想起来,那时马车上的确不止张万全一人,车辕上还坐着一个不似马夫的锦衣青年,只是刚才情况太过紧急,他们只是扫了一眼没去注意。现在想来,那人即便穿着锦衣卫的服饰,都透露着一股矜贵骄横之色。入了内堂之后,除了薛坤这方三人,便是他距离张万全最近。   如此重重细数下来,薛坤如何还不明白。他底下的位置早就被看中,被张万全借花谢佛送给了他身后那两位侯爷。想必这就是他们交易的内容之一,他们助张万全与牟斌争夺指挥使的位置,张万全暗地里给予他们渗透锦衣卫的机会。   如不是焦适之当机立断,现在的局势将截然不同。   薛坤苦笑道:“多亏你目光如炬,然你的举动太过冲动直接,为官者不能如此锋芒毕露,于你以后的仕途有亏。”   焦适之摇头,丝毫看不出刚才狠戾逼迫的模样,他轻声说道:“然也别无他法。趁着现在张万全还没有反应过来,卑职需要先回宫一趟,卑职怀里这张字条,他无论如何都想拿回来。”   他最开始用张万全的性命唬住了张万全,逼迫他留下罪证,但真正保全他的却是这上中所的锦衣卫,等张万全回过神来,他一出上中所就不安全了。张万全刚才留下的字据正是明晃晃的证据,他岂能善罢甘休!   薛坤点头,令刘斌生等人护送焦适之回去。   焦适之冲着两人拱手,立刻出门而去。   身后陈宇涵一脸沉思,随即低声对薛坤说道:“大人,焦适之此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那样的计策,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是啊。”薛坤重重一叹,眉宇间流露出担忧,“可若是张万全回去把今日的事情与皇上禀报,焦适之可落不得好。”张万全掌管诏狱,乃直接听命于弘治帝之人。   陈宇涵笑道:“大人,那是不可能的。今日围攻上中所的事情原本在张万全的想法中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因而行事略显张扬。可现在事情没成,如果他告上去,到时候皇上反问他为何来上中所,他该如何作答?”弘治帝可不是容易糊弄过去的人,北镇抚司自有下属的卫所,为何去招惹上中所?光是这个问题张万全就无法自圆其说,更不必说焦适之还留下了那份要命的字据。   虽然那上面看似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可已然吐露了一切事情经过,但愿焦适之能平安抵达皇宫吧。   话说,为何焦适之是住在皇宫的?陈宇涵直到今日才忽而想起此事,眉目微蹙,他与薛坤之前似乎忽略了什么,一直只是简单地把焦适之当做太子身边一个普通的侍卫,只不过是有了救驾之功。   可是若真是一个普通的侍卫,却为何能够日日留宿皇宫,随意入宫? 第41章   焦适之一路入宫十分顺利, 身侧跟着几个锦衣卫在街上骑行, 基本没几个人敢拦在前面, 即便张万全真的回过神来想要拦截, 却迫于太过显眼无法动手。   若是锦衣卫在街上械斗,无论如何都会引起皇上的注意,京城中又不止锦衣卫一家在保卫皇城安全。张万全只能眼睁睁看着焦适之一行人到了皇宫前, 焦适之验明正身径直入了皇宫。   入宫之后, 焦适之按着规矩下马,一路上遇到几个巡逻的队伍。领头人焦适之虽然不认识, 不过他们却认识焦适之,无一不冲着他淡淡点头,粗粗查看了腰牌后便让他走了。现在焦适之也算是个能在宫里刷脸的人了。   想到此处,他内心一晒,摇着头往东宫走去,入宫后, 他内心倒是没有刚才那么有紧迫感,步伐正常了许多。   日头微暖, 淡黄色的光芒洒遍了宫道,适度的暖意让人心头发软。柔柔带过的暖风撩动了发丝, 风中夹杂着清新鲜甜的春的气息, 为两侧的树送去春天绿意。同时也让焦适之微微热血的气息沉淀下来, 思绪一片宁静。   待入了东宫, 焦适之迎面撞上疾步出来的朱厚照,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朱厚照一把拉住焦适之的手,“你回来得正好,陪我去见母后。”   焦适之:……   刚刚还坑了皇后弟弟一把,现在立刻就去见大佬,这心脏有点承受不住。   “殿下有何要事,竟如此匆忙。”焦适之见朱厚照步伐匆匆,连等待撵车的时间都等不下去,自己大步往前走。   朱厚照皱着鼻子,看起来有些倦怠,“你一直同我在一起,也不常去母后的坤宁宫,因而你不知道坤宁宫里除了我母后外,还有我的外祖母在。”金氏自从丈夫张峦去世后,一直一人独居,后来张皇后担忧母亲,接她入宫居住散心,虽有朝臣弹劾这点,不过弘治帝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朱厚照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也知道寿宁侯与建昌伯是我舅舅,他们两位皆只有儿子,没有与我岁数相近的女儿,然而前两天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旁支的孩子送入宫中,说是在母后闲暇时可以陪伴母后。”说到此处,他的眉峰一冷,声音也低沉了些,“真是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   焦适之察觉到朱厚照语气里暗含的愤怒,轻声说道:“殿下,待会在娘娘面前”   “我知道,我会控制好。”朱厚照烦躁地说道,如果不是张皇后那么宠爱两个舅舅,尤其是幼弟张延龄,他绝不至于如此忍耐。   虽焦适之不在,朱厚照为了身高这等尊严问题,演武场还是经常有去,因而最近身体倒是强健了不少,丝毫没有受到落水的影响,东宫到坤宁宫的这段距离一下子就到了,焦适之无意间往后看了眼,发现身后那群宫人也都赶了上来。   不过,怎么好像少了一两个人不过这股感觉还没有转化为思考的时候,朱厚照就已经大步跨入宫门,还招呼他进去,焦适之也没有多想。   张皇后大老远就听到了太子的声音,无奈地笑道:“太子如此蹦蹦跳跳的,总没有个正形儿的时候。”   旁边一位髯髯然的男人开口,带着安抚与劝慰,“太子尚年幼,娘娘也无需担忧,日后便好了。”张皇后美目瞪了他一眼,嗔道:“他三岁捣蛋的时候,说他日后会乖巧;五岁上树的时候,说他日后会安分;现在都九岁了,年初还落了回水,这怎能让我安心。”   被张皇后嗔怪的乃是寿宁侯张鹤龄,他下侧坐的便是建昌伯张延龄,他笑着为哥哥挡刀,“娘娘,大哥的意思是太子还是孝顺您的,就是好顽了点,孩子不都是这样吗?若是现在就正经老实,虽说是好,却失了点亲近了。”   张皇后颔首,刚才也不过是与两位兄弟说笑,眼见着儿子大步流星地进来,连忙说道:“走慢点,别摔倒了。”   朱厚照近前来,给几位长辈行礼,而后无奈对张皇后说道:“母后,我今个儿都多少岁了,您还怕我会跌倒啊,还在几位长辈面前说,这是毁我形象呀。”话语里笑意满满,截然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焦适之随着太子进来,却不能如同太子一样随意,他在太子身后跪下行礼,因着张皇后的注意力被朱厚照给牵过去,又有两个兄弟在旁边插话逗趣,一时注意不到他,也没人叫起。   朱厚照说了两句话后觉得不对劲,转身看着焦适之还跪着,三两步把人拉了起来,不满地说道:“怎地不起来,跪久了膝盖都肿掉了。”   焦适之只是笑,低声说道:“于礼不合。”声音极小,只有身侧的朱厚照能听到,而后他便与一同起身的几位大太监站到旁处去了。   张鹤龄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模样,轻笑着对张皇后说道:“娘娘,侍卫入殿摘除佩剑是常理,怎么这个侍卫腰间的佩剑却没有摘下?”   殿内人的视线一时之间都聚焦在焦适之身上,焦适之也不好低着头,便稍微抬起了面容。屋内并不只有张皇后与两位侯爷,与张皇后一起坐在上首的还有一位衣裳朴素,年纪约莫五十的祥和老夫人,她怀里还搂着一个身着额间贴着火红华翠的女孩,容貌秀美倩丽。   朱厚照蹙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张鹤龄,“舅舅是对我这侍卫有什么不满?这是我允许的,舅舅可有异议?”   张鹤龄知晓这位侄子说话从来不会顾忌何事,但还是被朱厚照如此直接的话语噎到,尴尬地对张皇后说道:“臣不过是多嘴了几句,只是担忧娘娘安危,还望娘娘见谅。”   张皇后对儿子知之甚详,知道他对这两位舅舅一直颇有微词,连忙打圆场说道:“太子,寿宁侯也是关心我罢了,别胡嘴了,赶紧坐下吧。”朱厚照看在张皇后的面子上,勉强收嘴,转身坐在左侧。   殿内的气氛又恢复了正常,张皇后与两位兄弟在说着话,朱厚照在下面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发着发着,他发现自己坐着的位置刚好能够直接地看到焦适之的位置,顿时大喜,竭尽全力地引起了安静站立的焦适之的注意力。   焦适之扶额,他还想着怎么听见一阵“簌簌作响”的声音,原来是太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衣料与佩饰也不停摩擦发出的声响。   朱厚照见着焦适之一脸无奈,眉宇间得意更甚,眉峰一挑,似乎是想出了什么好主意,嘴型微张,慢慢地说了一句话,顿时让站在对面的焦适之差点笑喷,想挪开视线却被朱厚照瞪眼警告了一声,只能强忍着。   刚才朱厚照是在悄咪咪地给焦适之吐槽寿宁侯的衣服,寿宁侯脸色黝黑,然而身上却穿着一身白色的常服。这身衣裳与文人常穿佩的衣裳极其类似,朱厚照刚吐槽了两句,焦适之只消一联想,顿时眼里漫上了笑意,的确是衣不衬人。   “太子,这样可好?”朱厚照只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茫然抬头,看到了母后嗔怒的模样,连忙讨巧地笑道:“母后怎么了?”   张皇后白了他一眼,知道这个猴子坐不住,只得又说了一遍,“巧娘要陪着我在宫里住些时日,她初来乍到,你带着巧娘去宫内转转如何?”巧娘便是那个坐在金氏怀里的孩子。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说道:“我心里是愿意的,不过昨天刘老头,啊不是,刘阁老说今日下午让我在端敬殿候着要不我派人去告知刘阁老,下午就停了吧?”   现在已经近午时,若是要逛,就只能等到下午了。   太子好不容易好学了一把,张皇后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能让他罢学,连忙说道:“那便算了,你给我去端敬殿,别逮着机会就想落跑。”   朱厚照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中午在坤宁宫吃了顿饭,之后朱厚照就从坤宁宫遁逃了。焦适之发现去的方向竟然还真的是端敬殿,好奇地说道:“殿下,刘阁老真的来了?”   最开始这几位阁老虽然承担着太子太傅的名头,然而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参与太子讲学。后来太子向学了些后,弘治帝几经思虑后,才让这几位真正参与到太子讲学中,然次数也不多,其中内里的缘由值得深究。   “这可不。”朱厚照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知道杨廷和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这两天差点没把我折腾死,等他回来了我一定折腾死他!”逃课不是不行,但先是诺言,其次是因为焦适之曾与他说过的话。   焦适之劝太子读书之路并不是一路坦然,总有太子发小脾气不想去的时候。   那是最开始那个月的某日,太子起身后就溜到了乾西五所,那里宫殿楼宇众多,自成精致院落,书斋楼阁错落有致,原是皇子居住的地方。不过弘治帝膝下只有朱厚照一人,这里便空置下来。   焦适之追着太子来到此处,只见他与几位宫女在宫宇内嬉戏玩闹,好不自在。刘瑾等人守在旁边,也有跟着一同入了玩耍的人。   焦适之一直耐心地等到了朱厚照注意到他的时候,方对来到眼前的小太子说道:“殿下,古人曾言:精骑三千,足抵羸卒数万。殿下不好经史,也因此忽略其用途。然正如旁人轻忽内宦,岂无一善乎?不过诗书耳,上将卿治经为博士耶?”   “卑职此言,不会只讲一次,若殿下不喜,还请先杀了卑职,此后无忧矣。”随着焦适之的话语,他已经抽出了腰间佩剑,单膝跪下,后双手奉上。   朱厚照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平心静气,却开口要命的劝谏。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喜欢的小伙伴,居然是个爱好读书的书呆子,朱厚照内心是相当暴躁。然他不会仅凭好恶就当做听不到,深知焦适之话中的分量,他又想起那些掉书袋子的老学究,一时之间有些迟疑。   最后当然是被焦适之拖去端敬殿了。   后来渐渐地,逃学成了不常见的事情,到了最后,朱厚照应下承诺后,就只能乖乖每日报道了。   此时朱厚照回想起往事,当真不堪回首。答应的时候,刘健这个大招还没出现啊!   饱受摧残回来之后,朱厚照愤愤地把桌上的饭菜当做刘健,竟然吃撑到胃疼,月上树梢时,东宫便急召太医。   焦适之守在旁边,一脸懵逼。 第42章   焦适之在床边守着哀哀叫疼的朱厚照, 好笑又无奈, “殿下, 您怎么如此不知节制, 待会皇上与娘娘过来,可是要笑话您的。”这话正理,虽然弘治帝与张皇后是宠爱朱厚照, 然而吃东西吃撑了这样的事情从他三岁后就没发生过了, 现在成了半大小子,居然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朱厚照哼哼唧唧,看起来十分可怜,大眼水润,打商量似地地说道:“适之,你出去守着大门可好,若是父皇母后过来, 你就说我睡着了。”   焦适之“狠心”地说道:“殿下,太医还没过来, 即便你睡着了,皇上还是会把你叫起来的。”更何况, 就算真的睡着了, 皇上欲娘娘想进东宫, 是单凭一句话就能够拦得住的吗?   太子当然知道会是这样, 不过是垂死挣扎了一番, 最后在床上抱着肚子躺平, 准备用意念告诉自己这是幻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焦适之看着朱厚照紧紧皱起的眉头,还有粗重的呼吸,心里也有些担忧,轻声说道:“殿下,卑职给您揉揉?也可稍稍缓解一些疼痛。”吃撑了这种事情在年幼的时候大都曾经做过,焦适之知道那种痛,不重,但很难受。   朱厚照苍白着小脸,额头满是汗水。焦适之让开位置让刘瑾上前擦汗,道罪后便侧身坐在床沿,手顺着被褥边进去,找到那微凸的地方后,有序地轻轻揉了起来。他的力道并不重,还带着点韵感,因是练武之人,手心温热,按摩了片刻之后,朱厚照皱起的眉头有些松开,看起来还是有效的。   太医等过来之时,见着焦适之的动作,发现有效后便让他继续,然后他们在旁边问诊切脉,又让人把太子今晚的膳食给端了上来,正在他们有了判决的时候,张皇后也赶了过来。   张皇后头上只松松挽了个发髻,绾着一对蝶花流苏步摇,身上的衣服半旧不新,一看就是得知消息匆匆赶过来的模样。不过在得知太医的诊断后,她的脸色明显放松了下来。   太医诊断,太子当是进食了过多如馒头之类的食物,又喝多了汤汁,才会撑得胃疼。太医虽开了方子,却劝太子先吃点山楂,并下床走动,等半个时辰后才可以喝汤药,免得更加难受。   打发人去熬药,张皇后无奈地看着太子,中午刚活蹦乱跳地出去,现在倒好,直接就躺下了,这些伺候的人真该敲打敲打了。   知子莫若母,同理可言,知母莫若子,朱厚照一眼看出张皇后的想法,可怜兮兮地扯着她的袖子,在她身边打诨了半天,并透露出自己吃撑的原因,最后打消了张皇后的想法。他身边的人最近倒下的不少,好歹伺候了这么多年,朱厚照对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感情。   得知太子没事,张皇后又陪了一会儿太子,然后才回去。临行前摸头安抚太子,“你父皇太忙了,我派人去通知他一声就好,就别让他过来了,你可别伤心。”   朱厚照:???他现在是会因为父皇不来看他就生气的年纪吗?   张皇后离开后,朱厚照吃了点山楂,然后捂着胃在东宫遛起了弯儿。夜空中月色寂寥,群星倒是璀璨,星罗棋布,煞是好看。朱厚照走着走着忽而站定,抬头望着夜空,又瞅了眼身侧随风沙沙作响的树枝,星光灿烂,那些许光辉丝毫不逊于往常月色银光。   朱厚照站在庭院静静看了半晌,背着手对焦适之言道,“今日出什么事情了?”   焦适之浅笑,果然瞒不过太子,他轻声说道:“不过是些许小事,殿下不必担心。”   “小事?”朱厚照怀疑地挑眉,转身看着身后同样沐浴在星光中的焦适之,“我那两个舅舅怎么看起来对你有点敌意?他们之前从未见过你,难道是他们沾染了锦衣卫?”   焦适之指尖微颤,太子所知道的讯息那么少,却一眼看穿了内里的联系,这样的洞察力他垂眉,睫毛微动,轻声说道:“北镇抚司镇抚使张万全意图与指挥使牟斌争权,目前怀疑张万全身后站着的人除了雍靖王外,还有两位侯爷。”   朱厚照惊讶得眉毛都要挑到额头上去了,摸着下巴诧异地说道:“你说我那两个舅舅,他们有这样的脑子?”焦适之失笑,在太子心里那两位是得多不招人待见。   若说实话,张鹤龄与张延龄两人想参与进锦衣卫的事情不是不行,锦衣卫内部有挺大一部分的存在就是来自于皇亲,其中有实权,也有虚职。但问题在于他们两个是偷偷摸摸地在干,那心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皇上赏赐的,那是皇上自己乐意。皇上没打算赏下去的,却偷偷摸摸地自己在搞那不是明摆着跟人说心里有鬼吗?   “虽不敢完全确认,不过张万全身后有人撑腰是确实的,今日他既然敢上门,就必然有着相应的底气。”焦适之说道。   朱厚照在庭院中来回踱着步,随后说道:“张万全是北镇抚使,这样身份的人,即便不是你们的上头,也绝不是你们能抵挡的。你们做了什么,不对,适之,是你做了什么?”太子在焦适之面前站定,漆黑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焦适之退后一步,单膝跪下,自怀中取出那张字据。   朱厚照皱眉,他不喜欢焦适之动不动就在自己眼前下跪,但这个事情却是他屡次说过焦适之却不听从的。他接过字据,粗粗看了几眼,冷哼一声,“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不怕胃口太大把自己吃撑了!”说话后便赶紧把焦适之拉了起来,看久了更加碍眼。   北镇抚司在锦衣卫这样的机构中还拥有独特的地位,便是因为直接对皇上负责,大案不需经过指挥使便能与皇上直接沟通。这样的位置上,镇抚使若有了私心,便容易持身不正。   焦适之原是不想把事情捅到太子眼前,然太子发现了此事,焦适之也不会隐瞒。不过他是如何做到的就不必说了,左右张万全也不敢透露,焦适之不想引来太子担忧。   一旦知道焦适之是为何赶着入宫,朱厚照内心颇为不爽,如果今日他没有及时回宫,岂不是就看不到个完好的人了?   他磨着牙对焦适之说道:“敢直接上门,他们的底气倒是挺足的。听说父皇很是信任牟斌,怎么,这点小事他都处理不了?”   焦适之无奈地说道:“指挥使大人似乎被一件大案给拖住了手脚,因为涉及到皇亲的事情,封地上的阻力挺大的。不过以牟指挥使的性格,估计应该是有特殊的原因才会拖延到现在。”牟斌可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   “我知道了,你按照你的步调去做吧。”朱厚照并没有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便选择为焦适之出头,既然焦适之回宫至今都没有主动与他提及此事,证明他原本并不打算寻求他的力量。   但是那两个舅舅……朱厚照冷冷笑了声,他不动张万全,是怕扰乱焦适之的节奏,其他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朱厚照显然是生气了,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十分不好惹的太子殿下快步地走在前面,然后在走出不到一丈的距离后尴尬地蹲下身来哀哀叫唤,焦适之连忙赶了上去,太子殿下忘记他还在消食中啊!   夜色渐深,东宫内各处也都熄了烛光,除了巡逻的侍卫,寂静的宫殿少有人声。   焦适之正换了衣裳,准备上床歇息,却在即将动身的那一刻内心如电光一般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目不对。   东宫的大太监数目不对!   他自然知道因朱厚照落水之事,几个大太监都需要轮流挨板子,但是每月倒下一个,至少还有六个,但是今日焦适之却仅仅只能见到四个!   剩下两个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正也是刘瑾所惧怕的。   前两个挨板子的人,全部都死了!   谷大用,马永成,这两个都在今日都熬不过伤势恶化,直接就去了。宫人禀报了太子之后,太子沉寂了片刻,赏赐了银两下去厚葬了。后来还是见到了焦适之回来,那抑郁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   这个月高凤已经挨了板子,那板子决然没有任何掺水,还是锦衣卫执杖,几棍子下来人就已经昏厥过去了,更别说他们的挨打数目可不小。但是按照正常的打法,至少留条命还是可以的,然而现在这个样子,刘瑾只能战栗地想到一件事情。   弘治帝在警告他们。   刘瑾也去看过高凤的伤势了,至少没有伤及根本,虽有后患,养好之后还是能走动的。这让刘瑾缓了口气的同时,神经更加紧绷。   活了一个,可下一个真能如高凤一般幸运?   弘治帝若真想要一个人死,何尝需要这么委婉的手段。不过是为了太子的心情,才时常隐晦提点,奈何太子落水一事实在触及到皇上的底线了。   弘治帝一生仁厚,唯独在太子的事情上不敢放纵。当然他的确是让太子尽情撒欢,从不拘束,可身旁伺候的人若是敢跟着一起撒欢,自由散漫那可就不怎么合适了。 第43章   牟斌最近有点焦头烂额, 手头上那个案子迫在眉睫, 张万全又挑了这个时间在背后动刀子, 双面夹击让他看起来有些顾此失彼。   对于张万全的野心, 牟斌一直都很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只要他出点差错,张万全都会如影随形。张万全做了北镇抚使这几年里, 给牟斌下绊子的次数可不少。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有些人的心情正如同日头一样明媚。   “你说的可是真的?”牟斌挑眉,脸上的讶异流露于表。这可真是太惊喜了。张万全向来阴狠毒辣, 岂料居然会跌在一个半大小子的身上。   “回大人,这是我们在上中所的人传过来的,因您这几日不在,所以卑职也没敢动。”指挥同知肖明华说道,他本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然而脸上的煞气常让人远离三分, 不过他却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与另一个五大三粗却心思细密的指挥同知莫春形成鲜明的对比。   牟斌在庭院内慢慢地踱着步, 面容沉静,倒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知道为何张万全被逼退的缘由吗?”   肖明华说道:“据传是由于上中所新上任的副千户焦适之, 此人以己命与张万全的性命要挟, 逼迫张万全做出退步。不过具体内详并不清楚, 当时他们都在门外, 虽知道内里出现了变故, 但讲了什么并不知道。”   只知道张万全愤而从上中所离开,当时脖颈处犹留有伤痕,那个焦适之果真没有留情。   “焦适之”牟斌含着这个名字,似乎兴意正浓。他回想起当初在东宫时,那个少年望着昏迷中的太子,眼神懵懂又茫然,与现在肖明华告知他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反差,却更加引起他的兴趣。   “明华,这个人我要了。”牟斌断然说道。   肖明华知道指挥使那种蠢蠢欲动的挖人心思又犯了,连忙制止道:“大人,焦适之终是有能力,然他未及弱冠之龄,拔苗助长未必是好事。”肖明华厚道,知道牟斌向来只看能力,不看其他。然而焦适之情况特殊,小小年纪便是锦衣卫卫所副千户,未经磨练再往上升,即便有东宫侍卫的背景,也容易遭人妒忌。   东宫又不仅仅只有焦适之一个侍卫,太子虽然宠信他,可太子终究不是皇上,敢于直面弘治帝的人尚不知几何,更何况太子。   牟斌摸了摸下巴,犹豫片刻,先把此事放下,“张万全那边的事情确认了吗?”   肖明华点头,低声说道:“莫春那边已经确认了,这几日张万全都会去城西的桂花坊,那几位也在。”   “吩咐下去,动手。”一直弄些小动作恶心人,张万全怕是忘了他在锦衣卫中待了多久,论阴私手段,可是他最擅长的!平日不动,只是不屑,可不代表着能让人打上门来!   牟斌开口这六个字说得挺开心,肖明华在旁边无奈苦笑,牟斌是持身严正不错,然而时常也有些随性之举,让他们这些副手颇为心焦。   莫春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守在桂花坊的人手立刻行动起来,潜伏在各个角落。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实际上内里的所有小厮婢女已经全部换成他们的人,易容的手段出神入化,就连神态也极其相似。   午间,张万全脸色难看地踏入桂花坊,与他约在这里的贵人相见。不多时,桂花坊按照惯例给里面上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里面忽而传出尖叫声,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喧闹声,来者竟然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半日不到,张万全在桂花坊嫖娼的事情顿时传遍京城。   时人王錡在《寓圃杂记》中写到:唐、宋间,皆有官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矣。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尽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其风遂绝。   言论有些夸张,然实属实情。明朝嫖娼被抓可不比前朝轻松,若是落实,那可是切切实实的大罪!   牟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接扼住敌人喉咙,直接绞杀。   身处在漩涡中心的上中所因为两方的牵涉,最后反倒成为最平静的地方。   焦适之完全没有一种他威胁了一个不得了人物的感觉,这几日自在地来往于皇宫与上中所之间,淡然自若的模样让薛坤与陈宇涵啧啧称奇。   自从张万全的事情过后,薛坤等人对焦适之的态度自然随和得多,一些真正的事情也开始交付到他手上,焦适之也因此开始忙碌起来,偶尔还需要外出走访,并不能时时准点回去。有时到了皇宫已是漫天星辰。   焦适之与朱厚照见面的时间日益减少,有时甚至只能在太子睡前才能见上一面,顺便在心里刷上一条预见字句。   已经连续知晓了半年多预见评价的焦适之现在看到任何句子都可以淡定以待,因为以他对太子的深刻了解,那些全部都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情,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惊讶的。   不过今日这条着实出人意料,甚至让正在喝茶的他一口气没缓好,直接就呛嗓子眼了。   今天他回来的时候,太子正在沐浴更衣,因为时间有点晚,焦适之便打算回去,不过刘瑾留了他,说是太子有事要与他讲,让焦适之在外面候着。   说是候着,实际上也就是在门外坐着等,内侍们还端了茶点等物事上来,焦适之不喜欢甜腻的东西,只端起了茶盏。杯中茶水澄黄,香味独特,正是焦适之所喜爱的黄山云雾。朱厚照原先并不爱此味,不过焦适之来了后,他倒是在向张皇后要来了宫内全部的存货。张皇后还以为太子变了喜好,日后但凡有黄山云雾献上,都全部送至东宫。   而朱厚照正是在焦适之饮茶的时候从里间出来。   这是今日焦适之第一次见朱厚照,按照老规矩,焦适之内心又不受控制地弹出一句话来,然而就是这句话让焦适之顿时呛住,咳嗽连连。   这话看起来不像是评价,其语气更像是朱厚照会说的话语,然而这句话的内容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些。这话用大白话说出来的大意是——天下的事情怎么会都是内侍所破坏的!朝廷大臣坏事情的十之六七,先生们也是知道自己才是。   这话简直比捅了马蜂窝还要厉害,简直是拿着尖刀在怼人心窝!自古文人无不是自恃清高,重视名誉,刚才那句话岂不是把整个文官集团都刺痛了。   嗯,看起来的确是太子的风格,就忒刺人了点,让人猝不及防。   朱厚照看着焦适之咳嗽不停,一脸莫名地上前,站在旁边给焦适之抚背,“适之,纵使口渴,也不该如此冒进呀。”   太子亲自抚背,焦适之不敢受,连忙站起身来,强忍着咳嗽的欲望,红着脸说道:“多谢殿下,卑职没事了。”   朱厚照犹疑地看着焦适之皱起的眉头,但看他神情还算正常,也没有追究,“你坐下,我与你说些事情。”   朱厚照很少有这么正经与焦适之说话的时候,顿时让焦适之警惕起来,难不成是出了何事?只见朱厚照挥手让旁人都退下,然后让刘瑾守着门口,方才对焦适之说道:“我偷偷干了件事,我想你或许会不高兴。”   焦适之诧异地看着太子,想了想,出言试探,“太子何以如此言道?”太子是君,他是臣,即便太子真的做了什么事情,难道焦适之还能反抗不成?   “我派人去探了你之前的祠堂纵火一事,最开始的确毫无痕迹,不过在发现了个突破口后,就顺藤摸瓜全部都挖了出来,父皇查得比我还不地道呢。顺带一提,你父亲的继室的确有几分手段,她那贵妾的身份竟能隐瞒至今,差点没查出来。然后我忍不住顺手送了份大礼给他们。”朱厚照一口气说到最后,有点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竟然有些羞怯。   焦适之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似乎怕惊扰了太子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模样,慢慢地说道:“殿下送了何礼?”   朱厚照不自觉偏了偏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我把证据整理后让人放到焦芳书房,据说几日前焦府夫人杨氏已然暴毙,只余下侍妾杨氏。祠堂的事情已经被焦芳出手压制,变为失误走水。”虽不能一应掩盖,却也在慢慢转变,更别说还有朱厚照在。   焦适之终于明白此时太子之所以揣揣的缘由。   他曾对太子说过,他不愿追究,也正好借此偿还血肉之债。太子既是怕此举会让焦适之不适,又担忧这会让焦适之升起和解的心思。   焦适之内心酸软,既是开怀,又觉得难受。他离座在朱厚照身前蹲下身来,冒着大不敬主动握住太子的手腕,声音极轻极柔:“殿下,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并不会因为结局而改变,卑职可不是自讨苦吃的人。”   世人皆知太子殿下率直随意,生性顽劣,纵使近段时间有所改观,终不如日积月累的印象。可谁又知道,这位小太子的心底如此柔软,软得让人发酸。   那一刻太子脸上灿烂明媚的笑容,让焦适之生出莫名豪情,他定要护着太子一世安稳才是。 第44章   张万全的事情引起了言官的关注, 时任刑部主事的王守仁上书, 洋洋洒洒数千字斥责张万全品行不端, 骄横放纵, 鱼肉百姓之举,此篇文章文采横溢,通篇寻不出一个错字, 让人拍案叫绝。   王守仁乃是浙江绍兴人, 连续两次参加科举却未登第,然从未为之懊恼。今年参加礼部会考并被取中, 后任刑部主事。   而他的上奏,拉开了言官弹劾张万全的序幕。   张万全本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乃是锦衣卫中最阴私恐怖所在,本该是让人忌惮。然而对上他的偏偏是言官。   明朝的言官堪称一绝,地位不高却职权深重,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 不为己身而战,口诛笔伐一切不平之事, 上至皇帝高官,下至黎民之事。虽有鱼目混珠之举, 但在此时, 仍是一股清流。   宁鸣而死, 不默而生!言官的可贵就在于此, 为理念而存, 且不畏生死。   即便是皇帝, 也无法忽视这样一股力量。若是张万全没有被逮住证据尚且好说,但嫖娼之事是的的确确暴露在五军都督府人马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几乎无法辩驳。   张万全他冤枉啊,他那天除了叫几个女子在旁边伺候外,根本没有任何其他举动。光天化日之下在茶楼里嫖娼,这明摆着给自己挖坑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做啊!是那个女子不知为何突然凑过来,动作快得他没反应过来,之后反应过来,五军都督府的人已经上来了。   但无人信他。   男人好色,而张万全也的确是好色,谁能相信是那女子自个脱了衣裳倚在怀里的,这不扯谎吗?   弘治帝对某些内里知道得清楚,两不相帮。这场闹剧闹了整一月,他最终下令革去了张万全的职位,另派人担任。而牟斌毫发无伤,甚至过了些时日,弘治帝还以一个微小的名目赏赐了黄金千两予他。   而焦适之直到那时才了然,深深感叹牟斌的手段了得。   牟斌的法子其实很简单,然动作迅速,且让张万全连反驳的机会也没有。这也是张万全立身不正,后续翻出来更多的罪证,直接就定性了。但最关键在于,牟斌扳倒了张万全,却丝毫没有触及他身后之人,也让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此断绝,再无深挖的可能。   弘治帝到底是人,是人就会有偏心的时候,偶尔也会干点包庇小舅子的事情。不过他也不昏庸,知道这两位小舅子再继续胡闹下去,终有一天会惹出他都忍耐不住的祸事,于某日家宴时“循循善诱”,使得张鹤龄兄弟“感激涕零”,摘帽跪拜,自此虽放纵逍遥,却甚少惹事。   焦适之与朱厚照说起过此事,太子沉思片刻后,森森地说道:“他废那么大力气做什么,直接凑作堆一锅端掉岂不是更好。果然祸害遗千年,有点难搞,算了还是粗暴点比较好”话到最后越来越轻,以焦适之的耳力差点听不清楚。   即便听清了,他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感觉太子殿下看起来似乎有点小懊恼?而且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张万全消失的事情,对焦适之来说是件好事。虽然他正面怼过他一次,不过这等人物目前还不属于焦适之的范畴,只要他腾开手,对焦适之来说还是个大威胁。因此焦适之先以字据让张万全不敢妄动,又笃定薛坤不可能放任自如。   反正他最终没亏不是吗?   几日后,焦府。   焦君在门外不住来回走动,屋内杨氏的声音凄厉,尖锐得焦君心里越发烦躁,却只能在门外走得越快。   这段时间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先是焦芳拿了一打证据上门来,直接甩到他的桌案上,后又逼迫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杨氏继续做正室,不然他便要请家法,直接把杨氏杖毙。面对那一叠的证据焦君连手都在颤,若不是现在杨氏怀孕,恼怒之下他怕不知道会做出点什么来。   之后杨氏动了胎气昏厥过去,到今日生产前都一直躺在床上安胎。而焦君也不得不假装正室杨氏已暴毙而亡,并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至于杨家那边,在得知女儿做的事情后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焦君心里极其愤怒,直到如今他这口气还没有消散下去,如果不是因为杨氏,他与焦适之的关系何以至此!他差点生生毁掉自己的孩子,就因为一个女人恶毒的心肠!   站在门口深深吐出口气,他听着越发大声的叫喊,眉头皱得死紧。在某一刻,声音突然安静了,焦君内心一突,转头的时候,身后两个稳婆一前一后地出来,喜气洋洋地说道:“大人,这可是好事成双啊,您有了位小公子,又有了位小小姐呀!”   焦君一颤,看着稳婆手里通红身子的小孩子,眼里不自觉有点湿润,孩子啊……   屋内杨氏的脸色苍白,下身血污不止,正有人在不断给她清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然而她脸上却满是笑意。   杨氏的确下手害了那婆子,却没料到看守的人没看住她,在临死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是在来往间露了些端倪,从那日起杨氏便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焦芳上门。之后的事情快得她无法想象,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被焦君打发卖掉,只余下个丫鬟在旁边伺候。   她的确落败了,可她却依旧胜利了!她还有孩子,没料到她竟生下双胎,即便看在孩子的面上,焦君都不得不宽待她几分。杨氏可比焦君了解焦适之的性格,看似淡漠,实际恩怨分明,干脆利落。即便焦君有心与焦适之修缮关系,却也绝不可能了。   焦君以后所能倚靠的,只有她的孩子!   焦适之现在尚且不知道那他那位庶母给他带来了两位弟弟妹妹,此时的他正奔波在路上,期望能在时间限制前出京。   如今已是阳光灿烂的六月,天晴风轻,带着夏日的暑意,焦适之带着红枣踩着点奔趣案发现场。锦衣卫之中,只有北镇抚司担着刑狱的名头,剩下的最多就是帮忙逮捕罪犯,并不能直接干预判决。   今日之所以派焦适之来案发现场,便是由于这位死者乃锦衣卫内部的人,见过他的人大多是千户级别的人,派下属过来不能确认,因而焦适之便自个儿过来了。   红枣颇有灵性,在即将达到地点的时候就烦躁不安地打了个长鸣,不是很想过去的模样。焦适之翻身下马,笑骂了一句,“真是个好洁的性子,平日也不见你这么避讳。”红枣冲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并不是很想动的乖巧模样。   焦适之牵着她到官道旁的树木旁边,把绳子绑在那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鬓毛,“乖乖在这里等我。”随后他便徒步朝着不远处人影绰绰的林内走去。   焦适之的衣服与别个不同,当即一眼被人认了出来,虽然好奇他的岁数,却不敢怠慢,连忙将人迎到了里处。而走得越近,焦适之的神色就越发怪异,怪不得周边那圈人的脸色如此难看,也怪不得红枣死活都不愿意过来,这里的味道实在是太臭了!   恶臭的源头正是地上躺着的那人,面皮肿胀,双目圆睁,身上有两三道伤痕,并不致命。粗粗看去并不知道因何而死,然而身躯已经开始有点烂了。身上满是泥土,旁边又有个土坑,看起来是刚从土里刨起来的。   焦适之强忍着用袖子捂嘴的欲望,低头辨认了片刻,冲着旁边刑部的人点头,“的确是牧大人。”此人是京城有名的纨绔,虽也是锦衣卫的一员,却不是实权人物,最多担着个名头,反倒是京城百姓认识他的比较多。这等纨绔子弟,锦衣卫内有太多了,反倒少人注意。   焦适之也是因为这位曾参加了刘府宴会方才认识的。   刑部的人之所以催促,也是因为现在是夏日,尸体很容易腐烂,怕时间来不及。再者也是因为这牧任的父亲也算个实权官员,得赶在他得知消息前把这件事情确定下来,不然尸体还没进刑部,就会被人带回去。   焦适之的任务到此就结束了,连跟人说上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他匆匆冲着他们点点头,便立刻离开这里,急奔了十几里回去。   再在那里待下去,他都快没气儿了,那味道简直就是噩梦!   回去后红枣有点小嫌弃地看着焦适之,让他无奈极了,他身上的衣服的确沾染了些许味道。带着这头居然有些小洁癖的红枣回去,焦适之交完了差事后便被薛坤叫去书房。   薛坤面色沉重地交给他一个新的差事,然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偶尔也要关注一下自己的事情,不要太伤心了。”   焦适之:???大人,您是不是中暑说胡话了?   直到晚上回了皇宫,见到太子后,太子的第一句话便与薛坤如出一辙,“适之啊,你别太伤心,要不我再想个法子?”   “不是,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焦适之哭笑不得,完全没弄明白为什么。   太子小眼神飞了一个给他,有点闷闷地说道:“你有了两个弟弟妹妹。”明明是焦适之的事情,朱厚照却生气得好似自己的事一般。   焦适之一愣,神情没什么变化,轻声说道,“这对父亲或许是件好事。”隔阂不是一日产生的,当裂缝变成沟壑,便再没有愈合的可能了。他既然无心于焦家,那父亲多几个孩子总归是好的。   “你不开心?”朱厚照瞥了一眼。   焦适之摇头,大方地说道:“我为父亲高兴。”   其实他更高兴太子关心他,殿下至情至性,实属难得。不过这心理便不足为外人道也,焦适之默默地藏在心里。   朱厚照品味片刻,又变得高兴起来。焦适之如此大方自然,证明他是真的放下了。与此同时他又有点可惜,他还有好几个主意没试过呢。 第45章   弘治帝是个勤政的好皇帝, 不过也有误入歧途的时候, 其中最明显的一件事情便是他曾经宠信内宦李广, 试图寻仙问道, 延长寿命。后幡然醒悟,诛杀大太监李广,重理朝政, 几近呕心沥血。   每日从早朝到文华殿议政, 再到午朝,他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大臣议事至少还是轮班来, 但弘治帝一直从早上撑到下午,日日如此。   朱厚照很少来文华殿找弘治帝,因为文华殿内来往大臣过多,里面又不少好为人师的大臣在见到太子的时候总爱来上一出劝谏,久而久之朱厚照避而不及。弘治帝知道太子的脾气,因而也很少招他过来。   不料今日太子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刘滔来报的时候弘治帝还有些难以置信。   他挥挥手算是暂停了今日的议事,原本便已经陷入僵局, 正好也让他们休息休息。弘治帝很体谅人,还嘱咐刘滔给他们几个上糕点垫垫肚子, 方才到了隔壁去。   谢迁伸手捏了捏脖颈, 一直垂着头看东西, 让他全身都僵直起来, 每逢此时他便万分佩服刘健, 他的姿势一如既往的优雅标准, 看起来没有多大变化。   皇上不在,几位大臣们也都松散了些,刚才激烈的辩论后,几个人脸上还残留着或多或少的怒意,不过言谈间语气已经恢复正常。   “宾之,皇上可甚少在此时歇息,刚才刘滔来过,可是有人找?”谢迁喝着茶水,随意说道。他所叫的人是李东阳,他的字便是宾之。   “不论是谁,又不是见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刘健的声音幽幽响起,谢迁笑眯眯地眨眼,“好奇。”   其实他们都清楚,现在这个时辰能把皇上叫出去的人,多半是太子或者皇后娘娘,不过认真想来,只会是太子殿下。   弘治帝在隔间见到正一脸百无聊赖的儿子,讶异地说道:“寿儿今个儿怎么有兴趣过来,身体好些了吗?”平时朱厚照是八抬大轿也抬不过来的,也无怪乎弘治帝会有这么一问。   朱厚照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跑到弘治帝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孩儿身体自然是好些了,父皇身子可好?”弘治帝笑骂道:“没良心的,有事情找你父皇的时候,就净会说好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弘治帝可不相信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过来就是为了看望他。   太子丝毫不以为耻,挨着弘治帝说道:“我也没什么事情要找父皇帮忙,只是来跟您说件事情,说完后您别生气就好。”   弘治帝摸了摸朱厚照的头发,好笑地说道:“你就说吧,说得好像我责怪过你一般。那日你硬生生从我手里要走一个卫所副千户,我不也没说你什么吗?”   朱厚照不满地噘嘴,然后晃了晃弘治帝的袖子,辩解道:“那是适之应得的,父皇怎么说得他是走关系才进去的。”   弘治帝笑看了他一眼,“你不就是他的关系?没有你,我可不打算这么赏赐的。”   朱厚照笑嘻嘻地在弘治帝身边厮混,毫不在意,“反正他救的是我的命,我就想给他那个。对了,父皇我还没说完呢,我派人把两位舅舅揍了一顿,到时候如果他们入宫找母后哭诉,您记得庇护孩儿啊,可别把我供出去。”   弘治帝:   弘治帝匪夷所思地看着朱厚照,觉得有点牙疼,甚至还有点肝疼,“你生来就是为了气我的!他们到底是你舅舅,你怎么,怎么能够去打他们?”   朱厚照赶紧摆手撇清关系:“父皇,您别说得那么大声,我可没有动手。”   弘治帝黑着脸色瞪他,朱厚照别开脑袋小小声说:“他们可不知道是谁动手的。”不然朱厚照何必说他们会入宫找张皇后,这估计还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揍,而且完全抓瞎,根本找不到人。他这么赶着过来就是怕他们下午就入宫了,要提前与弘治帝串好口供。   “说吧,到底是为什么?”弘治帝抱着手说道,完全是一副没有原因他就去告诉张皇后的模样,朱厚照摸摸鼻子,决定可以老实一半。   “送了个旁支的女孩进来,说是陪伴母后,却每日都踩点来找我。在我宫里偷偷塞人,被我发现了。如果父皇还想知道的话,我还可以继续说下去,估计可以说上一天都说不完。”朱厚照随口举了两个例子,然后义正言辞地说道,“父皇,您忍得下去,我可忍不下去。”   弘治帝叹了口气,朱厚照所说的那个孩子张皇后已经领着给他看过了,的确是个清秀的孩子。张皇后不愿意去猜测此举背后的深意,但她入宫的目的为何,弘治帝看得清楚。   不过弘治帝心宽,能兜着的就兜着,兜不住的小惩大诫,只是以后不能再发生如张文鼎那种事情,可惜了。   回想结束的弘治帝又揉了揉朱厚照的头发,轻声说道:“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他们毕竟是你的长辈,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心里知道就好,做晚辈的总归得敬着他们。”   朱厚照不以为意,但没有反驳。   弘治帝这边没问题后,朱厚照这才开心地走了,徒留下做父皇的开始忧心今晚该如何应付媳妇儿。   回东宫的路上,朱厚照坐在撵车上发呆。他最近身体总有点酸痛,招了太医后说是在长身体,是正常现象,因此他也懒散了些,最近都不怎么好动,不过演武场还是时常有去。   太子闭目养神的时候,忽觉撵车停了下来,眉头微蹙,淡淡说道:“怎么了?”刘瑾凑在旁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是张姑娘与金老夫人。”   原本听到前半句话已经浮现厌恶之情的朱厚照勉强忍耐住,掀开车帘。果不其然,在道上不远处,一群宫人正围着一老一少在看景色。朱厚照虽不喜张巧娘,对金氏却还是尊敬的,下车步行过去给她行礼。   金氏唯有这么个外孙,又是太子殿下,哪里舍得让他真的拜下,连忙扶了起来,“殿下,你这是干什么,快点起来。”   朱厚照也不勉强,顺着金氏的力道站起身来,怕自己真的跪下了,把金氏也带倒了。张巧娘便是那个被送进宫来的小姑娘,见到太子后也轻巧地给他行了个礼。太子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粗粗点头便是过了。   金氏性格和蔼,然不爱动弹,平素里一直在佛堂念经,少有出来。太子见到哪有不带着她走走的道理,一时之间连张巧娘都不得不站到身后去,只听前面祖孙二人轻声交谈,金氏时不时被朱厚照逗得发笑气氛十分融洽,让张巧娘插不进去。   张巧娘入宫之时,训练她仪容姿态的嬷嬷告诉她,贵人如此尽力培养,便是为了让她能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靠她自己了。之后入宫,留宿皇宫,一切都快得让她回不过神来。   皇宫很美,可是美得犹如梦境。张巧娘每夜都在害怕,一旦清醒过来,她依旧是在小庄子上过活,而不是如今这个有人伺候,锦衣加身的贵女。   她静静地看着身前的半大少年,他长得很好看,眉目淡雅,虽然时常发脾气,但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如此地真性情。而且,他还是太子张巧娘捏着手帕,心里有无数念头在盘桓。   不过面上,她依旧是那个安静温柔的张巧娘。   朱厚照带着金氏在宫内兜了一小圈,然后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让金氏得以好好歇歇脚,又让人去取了些点心瓜果,让金氏不至于无事可干,一边看花一边饮茶。   这里很靠近东宫,再过去一处庭院便是,不过太子见金氏的额间有着点点汗珠,怕她累了才先停下来。几人正坐着,朱厚照眼尖,见着园子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儿走过,连忙让人去阻。   如果不是为了守着金氏,他便自己去了。   不多时,焦适之从门口走来,手上的缰绳交给高凤,红枣对此表示满意。焦适之走到亭下三步边停下来行礼,还没行完就被朱厚照打断了,“说一千道一万你都听不下去,你跪,我就叫,我看你如何!”   焦适之起身,温和地说道:“殿下,于礼不合。”而且现在太子身侧还有金氏,焦适之不会妄为。   金氏从那日见过焦适之后,便知道此人就是太子颇为喜爱的玩伴,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太子与他的交谈自然娴熟,言语间流露出淡淡的欢喜。   “为何站在廊下,不愿近前来?”金氏想好好看看这少年的模样。   焦适之歉意地说道:“老夫人,卑职刚从外面归来,身上带着异味,不好冲突了贵人。”他下一个场所是个命案,明明都是刑部的事情,却都需要锦衣卫去认人,不知道最近到底出了何事。现在他身上不仅有臭味,还有点点血气,连他自己也嫌弃这味道。   朱厚照从刚才便察觉到异样,此时听到焦适之如此说,不禁笑着看着焦适之,不多时便看到焦适之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他可是知道,适之虽不至于强求整洁,却不能忍受如此不得体的模样。朱厚照三言两语结束了话头,总算是把人放走了。   张巧娘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焦适之远去的背影,那个人或许是个突破口。 第46章   焦适之今日接到了一份帖子。   这封帖子是直接送到了上中所的, 门口的人见是给焦适之的, 丝毫不敢怠慢, 检查了外表没有问题后, 就直接送到了里面去。   焦适之知道的时候还有些疑惑,当他看到上面的字迹时,顿时反应过来, 这是焦君的字迹。心里稍微掐算了下日子, 他顿时有些明白这封信的来意为何,等他打开后, 里面的内容也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焦君是让焦适之回去参加两个弟妹的满月酒宴会,过几天,两个孩子便刚好满月了。   焦适之想了想,取了张白纸过来,匆匆在上面写下回信,看了几眼后交给门口的锦衣卫, 让他们帮忙送给外面候着的小厮。   这件事情弄完后,焦适之又落入了一大堆事情中去。现在正是事情最多的时候, 不是所有的锦衣卫都是那么严酷地负责刑事,也不是所有锦衣卫都如同市坊传言那样都是暗探, 里面其实有许多不同的种类, 而上中所就负责管理这些最繁杂的部分。   光是处理每一次调动的名额, 都要让焦适之审核半天, 这样的事情又不能交到其他人的手里, 如果让薛坤来的话, 事后焦适之依旧需要再检查一遍,根本不能够相信薛千户的计算能力。陈宇涵这段时间有任务在身,时常在外面,因此也不能给焦适之帮助。   为了过几日能提早下班,焦适之在几天内加班加点做了不少事情,方才在焦家满月酒这天提前走。   说来可笑,焦适之明明应该身为主人的一份子,却偏偏弄得跟个客人一般需要下帖子邀请,真是莫大的讽刺。   红枣带着焦适之,马蹄声在青石路上“哒哒”响起,一步步走向焦家。摇摇晃晃的少年郎看着日头渐渐落下,眼眸中倒映着天边残留的最后一丝红霞余光。   焦府的人从拐弯处的时候就看到了焦适之,有人连忙出迎,生怕有点滴怠慢。焦适之嘱咐了一下马房的人需要给红枣多加点湿粮草后,然后才进门去。   焦适之来的时间比寻常的客人要早了许多,焦府内已经张灯结彩起来,甚至在屋檐下都挂着十分漂亮的灯笼,一眼便能够看出这府里正在办喜事。   焦适之被管家带到了后院去,而不是平日里常来时去的书房。他意料到或许是焦君的特地嘱咐,也没多大在意,低头在想着些什么。等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发觉不对,这里分明是正院。   这里曾经住过龚氏,后来则是杨氏,现在或许是杨氏与她一双儿女的居所,焦适之并不打算进去。眼见着焦适之停下了脚步,管家转过身来,连忙说道:“大公子,杨氏并不在此处,这里仅仅是两位小主子的居所。”焦适之敏锐地一挑眉,杨氏?什么时候连一个管家都能够直接称呼主子的名字了?还是说,杨氏已经不是主子了?   焦适之在太子告知他杨氏的事情后,便再也没有关注过这些事情,因此他也并不知道之后焦家的动静。   杨氏的算盘是不错,她也的确是看透了焦君与焦适之。焦君与大儿子之间的关系隔阂太大,极难修补。而杨氏所生下的两个儿子则是他另外的希望。而因为她生下了双胎,无论如何焦君对她都不会那么绝情。   她算无遗漏,可是偏偏算漏了一个焦芳。   自从太子悄咪咪派人把线索放到焦芳的书房,焦芳在雷霆处理了此事后,心里一直在琢磨此事。有能力做出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而这些人中,会替焦适之出头的人却仅有那么一个,这样一来,事情就十分清楚了。   太子在替焦适之撑腰,而且肆无忌惮,丝毫不介意被人发现。   即便太子行事看起来隐晦,可这方式最终无论如何猜测都只能猜到太子殿下,而这也是朱厚照所要得到的效果——焦芳不敢再放任焦君处理自己的家务事了。   焦芳的辈分本来就比焦君大,而他的官职也高于焦君,很多时候焦君都是依附焦芳所行事,在焦芳又一次把焦君请去商量事情的时候,他隐晦提点焦君,杨氏必须送走。   焦君的双眸猛然瞪大,清隽的面容上带着不忍,“兄长,或许不需要那么绝情才是”焦芳气得来回踱步,索性直白道:“你是被女色冲昏了脑袋?那个毒妇闹出了这么多事情,烧毁了祠堂,又暗中嫁祸适之,你觉得是她假装暴毙,生下两个孩子就能够抵消的?”   焦君沉默许久,低声说道,“她毕竟在我身边多年,一贯是个温顺的性子。既然现在她已经失去正室的位置,那便”   “不行!”焦芳看着这个脑袋仿佛进水的旁支族弟,眼底是满满的失望,他沉声说道:“我问你,杨氏的德行,当得正妻的位置?她本来便是妾室,你可知如果出事,别说是你,就连我都得遭到弹劾!以妾为妻岂是那么易于之事?”   “这件事情我不管你怎么想,杨氏,不配当两个孩子的母亲,甚至绝对不能留在京城!”焦芳的话语不容置喙,焦君回去的时候却有些犹豫。想到焦芳所说的话,他悄悄地在杨氏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自然没有发现,可是渐渐的,焦君的人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了。杨氏时常把奶娘赶出来,独自一人哄孩子。便有一人换了法子,悄悄躲在暗地里观察。然后便让人发现杨氏在哄孩子的时候偶尔会说一些话,不是教孩子争宠,便是让孩子快快长成,好争夺家产。这些话语自然只有在她孤身一人的情况下,杨氏才会不经意地开口。   这些话,最终焦君还是知道了。   杨氏闯下大祸,三番两次挑拨离间,让焦君与焦适之彻底隔阂,现在又在两个小的面前说这样的话,焦君顿时暴怒,假托这两小儿是先前正妻杨氏之子,杨氏是由于生子才大出血而亡,本是想交给妾室小杨氏抚养,岂料小杨氏心狠手辣,竟是要害了孩子,以此为由,把杨氏彻底送到了京外的一所尼姑庵去。   这尼姑庵便是为了某些贵人把族中家里一些犯下大祸的妾室女子送去的场所,杨氏去到那里,自然彻底失去之前养尊处优的可能。焦君发狠之时,甚至还与尼姑庵那边交好了银两,这人彻底送到那边去,焦家与她便再无任何瓜葛。   而现在焦适之所见到的焦家,已经被清洗了一遍,除了心腹之人,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已经不在了。   得知此事后,焦适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有何感想。他一生最初的苦难,便是在龚氏去世后,借由杨氏之手所品尝到的,他自是知道杨氏一直想得到的是什么。   只是没想到在杨氏真的生下她所殷殷盼切的孩子之后,最终竟是这样的下场。知道原情的奴仆大部分被发卖得远远的,留下的也都是忠心焦君之人。借由焦芳的手,家谱上的一切已然更改,分别有大小杨氏的分别。杨氏再无回天之力。   他刚才还在怀疑,这府里何时换了管家,只是他也从未想到,杨氏的下场会是如此。   他作为锦衣卫的时候,三下九流的东西总是知道得多一点。像是那样存在的尼姑庵,清汤寡水自是不消说,不劳作是没有东西吃的。而更有甚者,里面还做那种半暗门子的生意,里面的女子逃脱不能,生生就被折腾死了。   杨氏之后如此,也与焦适之无关,在得知焦君如此处理后,焦适之站在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踏入了正门。旁边引着他的管家喜不胜收,连忙带着他去门内看两位小主子。   两个孩子都是双胎,心意相通,若是隔得太远,必定会接连哭闹不止。因此几个奶娘都是一起守在正院那处。在看到孩子的时候,焦适之原本毫无波动的心一颤,粉嫩雪白的模样,吃着小手手,微蜷缩着小腿肚子,两个孩子的睡姿很可爱。   坐在门内守了两个孩子大半个时辰,焦适之在焦君回府前留下了礼物,然后不顾管家的阻拦离开了。他自己去了马房,带着红枣避开前门开始来往的宾客,直接从侧门离开。   骑着红枣,焦适之迎着漫天星光回了皇宫,同样的马蹄声载着他前往焦府,又带着他悠悠离开焦府。   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错误不是一个人造成的,也不可能只是一个人造成的。   焦君回府后,迎接他的便是满府喜庆与内院寂寥,他终究没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他沉默着坐在两个孩子的床边,看了许久后才长叹一声,正欲起身的时候,在床边的小桌案上发现了两个小荷包。   旁边守着的奶娘连忙说道:“这是刚才大公子过来时留下的。”因为气氛看着有点奇怪,又联想到了大户人家的阴暗,奶娘们根本不敢把东西给孩子挂上。   焦君解开了两个小荷包,从里面倒出两个小小精致的长命锁,如同普通的长命锁一般,上面也刻着对两个孩子的祝福,拿着这两个小长命锁,焦君竟有些痴了。   这模样,是他从前亲手给焦适之挂上的长命锁。   原来他还记得。   焦君紧紧地握着长命锁,原来他还记得。 第47章   满月酒的事情被朱厚照知道后, 太子吹胡子瞪眼地把焦适之堵住了, 原本他咿咿呀呀小曲儿听得十分开心, 可惜焦适之这消息被他知道后, 他非常不高兴。   焦适之笑眯眯地劝着太子,“殿下,卑职是想去看看卑职的弟弟妹妹, 这看完了也就回来了,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殿下不必紧张。”   朱厚照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两手一撑,一下子从跃到假山上,两脚丫在下面晃来晃去,十分引人注意。太子这个动作有点危险,焦适之连忙纵身一跃,也勉强站到了太子身侧。不过焦适之能这么上去, 余下的人可没法子,急声在下面哄着太子。   假山上的确比在下面视野宽阔许多, 看着那蔓延开去的宫殿群,眺眼望去, 满宫城墙上时不时有羞怯的花树枝丫越过, 在另一处肆意地展示自己的美丽。   “适之, 你之敬畏感从何而来?”朱厚照显然意有所指。   “从初始而来。不论是何姓氏族类, 如同焦家绵延至今, 未曾断绝, 不管是由于祖宗保佑也好,族人聪明也罢,都值得敬畏。”这也便是,为何世人重视宗祠之事。   朱厚照轻哼了声,没有说话。   焦适之蹲下身来,在太子身边坐下,轻声说道:“殿下,卑职家中的祠堂实际上并不算得真正的祠堂,一族一祠,不能分别,那里面,其实只有几个牌位。”可仅仅是如此简单牌位,都带着让人不敢亵渎的敬畏。   那意味着传承,还有希望。   太子继续坐在假山上面发呆,焦适之也与他一起坐着发呆。然后太子一不小心把鞋子晃掉后,直接甩到了刘瑾头上,直接砸得他摔了一个马大哈。朱厚照控制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顿时便从眉眼处都笑开了。   焦适之的确是越来越忙,不过上手后处理起来也很快,反倒是比之前还能够早脱身,回宫的时间渐渐稳定下来。   张皇后曾经笑着问朱厚照,现在这个贴身侍卫看起来已经完全干不了贴身的活计了,需不需要再找一个人过来。   朱厚照是这么回答的,“母后不必了,阿芙死了,难道我曾再找一个阿芙吗?”虽然比喻不太恰当,却让张皇后无话可说。   阿芙是朱厚照曾经最喜欢的猫儿,喜欢到上床睡觉,吃饭洗澡都要带着她,不过她在朱厚照五岁的时候落水,没救上来。当时小小的朱厚照同样跳入水中寻摸了半天,还是弘治帝来才强拉了上来。   面对双目通红,却没有半滴泪水的小娃,张皇后急得团团转,孩子几日没进水米。弘治帝哄着他,说是再给他找一只阿芙,保证长得一模一样。   几天没说话的小太子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阿芙只有一个,我以后再也不养了。”然后还发狠说道:“我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别个再好,那也不是我要的!”   回想起当初那个小孩倔强的话语,张皇后再没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个贴身侍卫,寿儿愿意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之前不知道她与弘治帝想了多少法子想给朱厚照塞个玩伴,却都被拒绝了。相较于弘治帝这个父皇来说,朱厚照比他更倚重内侍。这个局面在焦适之来了之后略有改善,却变化不大。   只是难得有这么一个人能让太子喜欢到如此地步,就连之前的刘瑾也不及也。   这日焦适之早早收拾回去,毫不犹豫地把文书的工作都留给还未回到卫所的陈宇涵,算下来这月三十天他都帮他写了二十五天,这次轮到他帮个小忙了。   至于今日为何焦适之如此赶,是因为他从刘瑾那处得知了朱厚照的生辰,说来惭愧,在东宫里住了那么久,焦适之还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若不是那日经过殿外听到刘瑾说了一嘴,焦适之还不知道朱厚照的生辰在九月。他认识寿儿时,就已经将十月初了。   现在八月中旬了,距离九月二十四还有个把月,焦适之还有时间,就是不知道要送何物。太子生辰,来往送礼的人自然不少,焦适之的礼物或许没什么,但总归是点心意。   小半个时辰后,焦适之两眼懵懵地从街道出来,摸着红枣的鬓毛感叹,“我还从来不知道这些个东西居然有这么多门道,完全是两眼一抓瞎,”外面的店铺,有些也不知道真假,如果送了个假货就贻笑大方了。焦适之本来出身便不高,在名器古董那边寻摸了一圈发现完全不是自己的风格,便不在这上面下功夫。   拉着红枣溜了两圈,然后焦适之便回宫去了。   守宫门的侍卫即便轮班倒,面对焦适之这个天天进出皇宫的人,再怎么样也混熟了。见着人来了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低头检查了他的腰牌便放他进去了。   焦适之由此想起自己在东宫侍卫所的那一群朋友,已经很多日没怎么见过了,等寻个休沐的时间同殿下告个假,然后去找他们聚聚。   他心里正想着事情,头便一直半垂着,这路走了小半年早就熟悉了,就算闭着眼睛也不可能走错。走着走着,焦适之忽闻红枣不安地叫了两声,这是见到陌生人时的反应,他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还是个知道的。   来人是张巧娘,那位在坤宁宫住了两个月的张家姑娘。   那日焦适之见到她的时候还觉得张巧娘犹如清水出芙蓉,长得还挺好看的。不过今日见着,怎么脸色神情有些不大对劲,倒是失去了之前那种自然清新的感觉。   “卑职见过张小姐。”焦适之冲着她拱手行了个礼。   焦适之现在有官职在身,本不需要对一个白身行礼。不过他仍旧是太子的侍卫,张巧娘从辈分上论还是太子的姐姐,从这方面上来论,焦适之对她行礼是没错的。不过张巧娘按照礼数,应该避开,因为她并无诰命在身。   岂料这位看起来知书达理的张小姐直挺挺地站着,竟是生生受了这一礼。   焦适之内心微微讶异,却也没放在心上。他听朱厚照说过这位小姐是旁支的姑娘,对这些礼数可能不太清楚。   “小姐可是寻卑职有事?”焦适之温和地说道,他看这位张小姐还没有动弹,手中拽着帕子的模样,心里猜测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等了半晌,发现依旧无话,焦适之只好说道:“如若无事,卑职便告辞了。”   他牵着红枣,正要从张巧娘与她的丫鬟身边绕过去,张巧娘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轻柔婉转,轻灵曼妙,随着话语欠身说道:“张大人,小女有一事请求,还望大人答应。”   焦适之诧异,轻声说道:“若是小姐出了什么事,还需找皇后娘娘更为适合。卑职毕竟是个外男。”端是听张巧娘那句话,焦适之便知道这不会是什么普通事宜,最好连听都不要听到比较好。   张巧娘见焦适之转身想走,连忙几步上前说道:“大人,小女发现了件事情,本该直接告知太子殿下,然而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喜欢小女,小女无法,只得请大人代为转告。”   焦适之生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后的张巧娘,只见她盈盈一拜,随后从袖口里拿出个小巧的纸包,“此乃小女的侍女从九龙壁附近所捡到的,之后前几日陪老夫人去东宫看望太子殿下,又在廊下发现同样的东西,还望大人能够提醒殿下,告辞。”   把东西交给焦适之后,这人就走得毫不犹豫。焦适之看着张巧娘前后的言行,疑惑挑眉,然后无可奈何地拆开纸包,一位姑娘眼泪汪汪地站在面前,焦适之再不愿也不能够把手里的纸包给丢回去。   黄纸内包裹的是几颗圆圆的物事,看起来有些青黄,焦适之低头轻嗅了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把这东西揣进兜里,焦适之牵着红枣继续往东宫走。   下午练武练出一身臭汗的朱厚照在沐浴后,发现了今日早早回来的焦适之,他上下扫了一眼,笑着说道:“怎么脸色这么愁苦,难道路上被人抢劫了?”   焦适之无奈说道:“卑职穿着一身锦衣卫服饰,若还是能被人打劫了,那人真不知道是否脑子出问题了。”不过话说完,焦适之又忽而想到前段时间那两件案子,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居然是情杀,两个案件该合成一个。   那两人为了争夺某个花魁,约好在外面比试,结果其中一人不小心杀了另外一人,害怕之下把人给埋了。过了一段时间没被发现,又得意洋洋起来,结果骑马经外出踏青时不小心摔死了。得,直接当偿命了。   “那又是怎么回事?”朱厚照随口问道,然后转动了下手腕,觉得他应该给自己也争取个休沐的时间,这段时间他安分得简直不像话,让他那颗冒险的心又蠢蠢欲动。   “殿下,你可知道这是何物?”焦适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纸包,递给朱厚照。朱厚照起先没反应过来,随手就给拆开了,看了两眼后脸色立刻严肃起来,“适之,这是从何处而来?”   焦适之疑惑地看了两眼,“张小姐给卑职的,说是在九龙壁与来东宫的路边看到的。她让卑职提醒您要小心。”   朱厚照指着黄纸包内的东西说道:“这是阿芙蓉。”   阿芙蓉,又称鸦片。明朝产出的阿芙蓉甚少,绝大部分是周边国家进贡,唯有皇室才能用到。前朝用得比较多,不过弘治帝向来不喜欢此物,即便是在迷恋金丹时期也没有动用过,因而这些年皇室很少出现这些。   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可以随意出现在宫内的东西。   焦适之内心一突,九龙壁,来东宫的路上,莫非他猛然抬头看着太子,与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小膳房!”   朱厚照眉头紧皱,把手上的东西丢给刘瑾,厌烦地说道:“带几个人过去,把小膳房搜一遍,然后派人去通知父皇母后一声。”   刘瑾立刻领命而去。   朱厚照喜欢玩,却不喜欢玩这种容易自身失控的东西,因而知道却从不沾染。此物用多了,不光上瘾,更容易中毒,如果小膳房真的出现了这东西,那皇宫内定然还有没拔出来的眼线!   两刻钟后,刘瑾来报,他们的确在小膳房内寻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小坛子里面藏着的就是这东西,而小膳房中有个厨役在他们来搜的时候趁人不备,用菜刀自杀了。   朱厚照瞪了刘瑾一眼,“寻个东西都能让人死了,现在去哪找线索?”刘瑾缩头缩脑地站在一边。   焦适之若有所思地说道:“既然藏得这么隐蔽,为何会有些许遗漏散落在外,以至于被张小姐寻到,最后勘破计策。殿下,当务之急,请您立刻召太医前来检查身体,以防不测。”   朱厚照斜眼看刘瑾,刘瑾立马滚走了。   “你还说漏了一点。”朱厚照神色平静地说道:“她就住在坤宁宫,为何不去告诉母后?”既然知道这是何物,又为何忍到今日?   看似顺理成章,实际上点来处处破绽。   太医很快就赶了过来,战战兢兢地给朱厚照把脉,这位小主子这半年来惹出的事情可不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实在让人胆战心惊。   庆幸的是,太医们并没有在朱厚照身上发现中毒的迹象,检查完太子后,朱厚照又强硬地让太医给焦适之也诊脉,确定人也没问题后,他紧绷的脸色才好看了些。焦适之一直随着他吃小膳房的东西,他吃过的,焦适之也肯定都吃过。   朱厚照命人把今日小厨房做好的饭菜送过来给太医们检查,果然在其中查出了轻量的阿芙蓉,阿芙蓉算不得是毒物,用银针是试不出来的,如此说来,他们两人已经吃了一段时日掺杂了阿芙蓉的饭菜,只是时间尚短,或者是分量太小,暂时还没有染上。   焦适之神情郁郁,上一次白蛇事件看起来就不大对劲,还是因为太子殿下暗示他此事不同寻常,不要追究后,他方才放下此事。   今日看来,或许是放心得太早了。   弘治帝那边接到消息后,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忙着去看太子,他知道张皇后现在已经过去了。他放下手中的笔,沉声说道:“把牟斌给我叫进来。”   “是。”刘滔知道现在弘治帝的心情很不好,三番五次被人撩虎须,简直是虎口拔牙呀!上一次那件事情还算是揭过去了,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前些个日子还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牟斌在弘治帝召唤他的时候不知为何内心一突,走之前对指挥同知肖明华感叹道:“我估摸着又出事了,真是流年不利。”刚好上没个月呢。   入宫后,弘治帝倒是没骂他,只是话语间满满的杀意,倒是让牟斌吃了一惊。先前查出白蛇的事件时,弘治帝不知为何让他们停下了调查,暂且搁置了起来,然而今日却是截然不同的说法,难道东宫又出了何事?   牟斌收敛心神,低声说道:“人一直观察着,近一个月来都在游山玩水,没有动静。若有吩咐,应当是早先便安排好后手。”一计不成,再施第二计,如此一来,才能说明为何锦衣卫拦不到往外传消息,也因此才有漏网之鱼,因为那小膳房的确是安安分分,从入宫到现在都没有人接触过不该接触的人,没有任何痕迹可查。只能是在外面调教好送进来的。   “杀了。”弘治帝淡淡地说。   牟斌猛然抬头,双眸紧紧看着弘治帝,弘治帝也在看他,神情异常淡漠,“朕说杀了,卿家有何异议?”   “臣遵旨。”牟斌跪下领命。   明朝以来,除开太祖外,就属弘治帝最善待宗亲了。但凡各路王爷,哪个每年没有上折子以各种理由增加土地庄子,弘治帝统统允许了,就连大臣劝谏都没怎么听。因而今日弘治帝如此果断,牟斌大为吃惊。   不是说弘治帝做法错了,可他本来就不是强硬的性格,如今连继续查探下去的心思都没有,直接就动手,没经过三堂会审,与他往常的手段相悖。   其实这中间牵扯到一桩扯不清的公案,另一位主人翁是岐惠王朱祐棆。他乃当初邵贵妃之子,邵贵妃怀他的时候,曾误吃了当时做给弘治帝的糕点后中毒,虽拼命救治没有小产,然而朱祐棆出生后体弱多病,从最开始就宣判了他的无用。   弘治帝对他一直十分内疚,他与邵贵妃相当于是替他受过,不然当时弘治帝便已命丧黄泉。他多年来面对岐惠王朱祐棆的某些举动也常有隐忍,上次白蛇之事查到是他之后,他便令牟斌收手,彻查了皇宫,又私底下警告了他。正因为朱祐棆做过太多事,因而他才一眼又认了出来,之前派锦衣卫去查,不过是难以置信。三番五次针对太子,这彻底触及到他的底线。   不过若三堂会审,暴露出来后如今的邵太妃该如何自处?朱祐棆的同母兄弟又该如何牵扯?言官的口诛笔伐太过厉害,弘治帝并不想煎熬这一遭。   烦躁地把牟斌赶走,弘治帝跑去看儿子了,到底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朱厚照还不知道弘治帝早已经麻溜地把事情给办了,现在正跟焦适之说着今日的事情,不过到底手里没有最关键的信息,想来想去都找不到目标。朱厚照倒是有点察觉,父皇上次与他谈过,让他隐约窥探到些东西,不过到底没有证据。   正因如此,两人说着说着偏题了。   朱厚照挑眉看着焦适之,“你说为何张家那个不找母后,不找老夫人,也不来找我,偏偏就找上你来,而且还真的牵扯出件事来?”   焦适之眉宇间含着无奈,大不敬地伸手指了指朱厚照,“还不是殿下您不给人家好脸色,现在倒是反过来埋怨人家为何不敢找您。”   朱厚照不以为然,撇嘴说道:“这又有何干?她贴上来我难道还给她好脸色,看着都不舒坦。”焦适之失笑,指着窗外日暮夕阳,“殿下,还没天黑呢,您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飘忽。”   朱厚照笑骂了他几句,心里却格外享受焦适之如此自然的模样,心里琢磨着找一日偷溜出宫去,到时候还能去找适之的地儿瞧瞧。   不多久张皇后便过来了,再过了小半个时辰,弘治帝也过来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对着儿子一顿揉搓,焦适之见着这两位大有今晚留下来吃饭的意思,便悄悄退了出去。   待到传膳的时候,朱厚照习惯性地转头找人,却没找到熟悉的身影,被张皇后亲昵地敲了敲后脑勺,“找谁呢?”   那三个字被朱厚照含在嘴里转悠儿了半天,却秃噜不出去。不知为何,他心里不大舒服,不是很严重,却一阵一阵地难受。   原本焦适之还想着找时间去侍卫处看看,今日正好碰上时候,便溜达过去了。陈初明正好没当值躲在里面喝小酒,见着焦适之过来大喜道:“你走马上任后都多久没过来了,今日终于想起老朋友了?”   焦适之拱着手致歉,连道不敢。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起坐下,焦适之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调笑道:“你们现在是跟小膳房打好关系了?现在连这些都能弄到?”   陈初明垂头耷脑地一挥手,“哪能啊,本来是这么做的,结果刚成功了没几日,今日小膳房不是折进去了吗?银两都白花了。这些是找给我们弄的大膳房做呢,味道可差远了。”   焦适之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没吃饭,陪着太子吃久了,倒是忘本来合该跟陈初明他们吃一锅菜。他一边吃喝一边听着他们逗趣,忽而听一人提起,“焦兄,你要是再过几日过来,可就见不到初明这小子了。”他们这些都还算是半大少年,还有更年长的,但没在这个圈子里,大多数家里还没起字,也有些粗蛮的自己不在意,都混着叫。   “怎么了?”焦适之偏头看着喝得脸色通红的褐肤少年,只见他腼腆地说道:“家里想着我脸盲的症状有得救,就希望让我出去外面走走。”   “是往上走,还是往外走?”焦适之随口说道,却没听到他的回答,焦适之一愣,“你不会是想去边关吧?”西北边向来不安稳,直到弘治十年,朝廷才算是收复了哈密,然而甘肃那边还乱着。   陈初明讪笑着说道:“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家里面不肯,最后估计是去南边儿了。”旁边有人拆台子,大笑着说道:“人还想去沿海除倭寇呢,直接被他家父亲按着打了半天。”   陈初明酒喝上头急眼了,“这哪跟哪儿啊!合着你是躲我家里偷听还是安人了,话都被你说干了。”旁人都哈哈大笑,也没生气。   焦适之在旁边安抚他几句,也就这么过去了。   酒过三巡后,也就散了。毕竟都是在宫里当值的,下半夜还要值班,都抓紧时间休息。陈初明送焦适之出来,被风吹了反倒清醒了几分,他停下脚步定眼看着焦适之,真诚地说道:“适之,殿下待你与别个不同,但你自己也得合计合计,你现在不是还有个副千户的头衔吗?琢磨一下也是条出路。”   焦适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顾着你自己就好了,我心里有数。”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心里有数的样子。”陈初明翻了白眼,不过别人的事情不好多嘴,说了两句就停了。   临出门的时候,安静片刻的陈初明忽而说道:“适之,你知道喜欢人是什么感觉吗?”   焦适之想了想,摇头,“以前这事也轮不到我自己想,现在离得远了,也没心思去想。”这时候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也没意思,寻常人家的长辈大多直接定下婚约,少有过问儿女的想法。焦适之估摸着焦君没脸这么做,杨氏现在也没资格这么做,而他自己也不大上心。   陈初明愣愣地看着前头,含糊地说道:“那也好,有时喜欢个人,也不定是件好事。”   焦适之倒不这么想,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看着陈初明笑道:“心里揣着个人也挺好的,时常想着念着,总比这辈子心眼都空荡荡要好。走啦。”   陈初明怔怔地看着焦适之渐渐远去的瘦削背影,不知想到了何人,心里也渐渐开朗了些,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意,他回头看着身后微有光明的侍卫处,心情颇佳地走进去,一边走还一边哼着小曲儿。   焦适之快到东宫才捉摸出味儿来,难不成陈初明是稀罕上谁了?往外跑也是因为这?那可就不得了了,仔细算下来,陈初明也才大他小半年。   别人现在就遇到情感问题了,不知道十年后他会不会有这样的困扰。焦适之难得散发思维,慢悠悠地走着,抬头就遇到来算账的朱厚照,黑着脸的小太子把他吓了一跳。   后续事件如何无人知晓,反正那几日焦适之一直愁眉苦脸,从此以后落跑之事杜绝一空。   日子过得飞快,焦适之折腾了大半个月,终于给他想到个合适的礼物,弄完揣着带回宫,眼下距离太子生辰也就几天,宫内已经赶忙着布置了起来,弄个喜庆也好。因着太子不喜欢朝宴,弘治帝除了开始几年,后来就都是家宴了。   焦适之刚回到屋内把东西安放好,那边太子就派人来找。焦适之换了身衣裳便过去了,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朱厚照要着宫内的绣娘来量尺寸的时候也要加上焦适之的,弄得他现在浑身的衣服都是特制,大多数是红色居多,似乎是太子要求的。   太子见着焦适之的时候脸上露着笑,这段时间他也在长个子,两个人的身高你追我赶,看起来势头正猛。   “过几日家宴你就别过去了,省得还得再白站小半个时辰。你直接在后院等我,我让小膳房备点酒食,咱俩自己过。”朱厚照砸巴着嘴说道,随手在桌上掏了个橘。   小膳房被整顿后,清白的留了下来,还要几个手脚不干净被赶了出去,又换了批新的。牟斌恨不得把人祖宗十八代全给刨出来。   焦适之眉间一颤,这是他第一次听太子说“咱们”这个词,他任着莫名骚动在心头,面上镇静地说道:“殿下,您酒量不行。”   朱厚照横了他一眼,“敢嫌弃我?”话中却带着笑意。   转眼间到了九月二十四,东宫内热闹。弘治帝与张皇后也不兴那套小辈随长辈的礼数,兴致勃勃地来给儿子庆生,搞得还挺隆重的。   前几日弘治帝问太子有没有想要的礼物,朱厚照张口就来:“父皇您给我几日假期,让我出去转转就行。”弘治帝笑骂了一句,“真是改不了的德行!想得美,我这就让人把宫门看紧点。”   朱厚照讨要出宫不成,退而求次,“那赶紧给几位先生放个假,让我松快松快。”   弘治帝琢磨着,“你这段时间这么长进,怎么开口闭口还是这个?”去年他要的礼物与这个差不多,不过换成了让先生滚出去。两相比较之下这说话上还是有长进的。   朱厚照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说道:“我答应适之要去读,就怪这张嘴快。”弘治帝就看自己儿子使劲埋汰自己那张嘴,在旁边乐不可支,心里估摸着得给焦适之奖赏一番。正因为朱厚照重诺,因此要在他嘴里得到句准话可不容易。   弘治帝今个回想起那日的对话,忍不住捶了一下儿子,在太子懵逼的眼神中让刘滔把礼物送上来。太子一边嘟囔着送礼就送礼干嘛打人一边别扭着把东西收下。收完他也没细看,这几年父皇母后送的就那几个东西,也看不出来太大的差别。   好不容易挨到了宴后,弘治帝与张皇后还在喝茶说话,太子已经坐不住了。又不好明着赶人走,只好一遍一遍地问刘瑾时辰,最后弘治帝看不下去了,起身踹了太子一脚,拉着张皇后转身就走,“得了,你自己逍遥快活去吧。”   张皇后被弘治帝拉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朱厚照无辜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后,他不就是明显了点吗?父皇作甚打人,那文弱书生样踢起人来力道还挺大的。   心安理得吐槽完自个父皇,朱厚照撒欢儿地往后院去了。   焦适之在后院等了可不止小半个时辰,估计得有一个半了。不过今晚月色是真的不错,虽然是个弯月,却明亮透彻,亮得天边的星辰都暗淡了几分,庭院内不用安置蜡烛都显得特别敞亮,看起来颇有意境。   等得久了,焦适之闲来无事便抽出了不离身的长剑,随手挥舞了起来。这把剑自从他入宫后,他就几乎没再摘下来过。带着它,就像是母亲犹在身边一般。只不过除了保养,很少有出鞘的时候。最近一次,还是用剑架着张万全那一会。   朱厚照来到后院,就见焦适之一身红裳,伴月而舞。   庭院内洒满了银光,明亮如昼,就连微颤的睫毛也看得一清二楚,那红裳少年一连翻转了八九下,身姿矫健,手中长剑划破虚空,风声中仿佛带着剑身发出的喜悦。那股子肆意风流仿佛盈满了庭院,将将突破而去。   朱厚照内心升起一股淡淡的惶恐,忽而有一种他即将乘风而去的虚幻之感。这时红裳少年收势,转头望见呆呆站在旁边的太子殿下,眉眼弯弯,一如往日温和,“殿下,您来了多久,怎么不叫卑职?”   “很少看你舞剑,便多看了会。”朱厚照没有把心思流露出来,走到焦适之旁边,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长剑,“这是你母亲那边的物件?”   焦适之点头,把剑横在胸前给朱厚照看,“卑职母亲祖上毕竟是战功出身,这剑流传到现在五六代吧,老爷子只有卑职这个外孙,这东西落到卑职手上倒是埋没了它。”焦适之与焦家不亲,龚家偶尔还回去看看,二老只有龚氏这个女儿,去了后跟焦家也没怎么联系,不过对焦适之这个外孙还是上心的。   朱厚照看了眼,径直走到庭院里的石桌边坐下,悠悠地说道:“我还嫌不够,它敢嫌弃?”   焦适之含笑着看他,“它对卑职的意义不在于有多名贵,毕竟是母亲的东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卑职不过小小侍卫,殿下太抬举卑职了。”   桌面上现在只摆放了几坛子酒,朱厚照慢条斯理地敲了敲坛身,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抬举你?你说你这么个性子,想把你挖出来还挺有难度的。可我就是喜欢把别人不想露出来的东西一点点弄出来,你说怎么办呢?”   焦适之连眉梢都泛着无奈,“那还请殿下多担待了。”   不多时,东西真正上齐了后,朱厚照没要人守着,全给赶出去。两人坐在庭院中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看起来身心和谐得可以飞升了。   喝了半晌,焦适之从胸口掏出个小物件,抬手放在桌案上,轻轻推到朱厚照面前,“殿下,卑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全副身家都在这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这话说得实在,焦适之的确是把他在宫里的所有银子都掏出来了,余下那些赏赐都带着印记也典当不了。他正应了在焦家时书童的一句话,以焦适之的性子连贿赂都做不来,这近一年的俸禄加上以前的存银,也就两百两不到。   那是个可爱的小猪崽,底下坠着流苏。玉质的确算不得好,猪崽形状也不太合格,却难得清澈剔透,一眼望穿。朱厚照摸着那有些粗糙的棱角,忽而越过桌子,去抓焦适之放在桌上的手。   焦适之下意识一缩,被反应快速的太子紧紧握住,强迫着摊开了手掌。不止是手指,连掌心都带着见血的划痕。焦适之略显不安地说道:“第一次做这个,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轻声说道:“这点东西去打一个不就完了,作甚要弄伤自己?”说着话,却把那只小猪仔握得死紧,紧得掌心发疼。   焦适之摸了摸鼻子,“殿下不也曾给卑职刻过字吗?”他身上带着的坠子上面的“适”字便是太子亲自刻上去的。   “刻个字跟做个玉能一样吗?”太子不满地说道,却不知道自己眼底已是满满的喜意。   “是是,殿下。卑职祝您年年岁岁有今朝,从此不带忧心事。”焦适之扯开话题,举起了酒盏。   朱厚照笑骂着说,“上学就是第一等的忧心事,你倒是给我去了呀?”   焦适之一本正经,毫不含糊地道:“这个还是必要的。”   太子轻啐了一口,端起酒盏仰头痛饮。视线扫到夜空中,月亮是真的漂亮啊,弯弯的,就像人笑眯眯的模样。低头看着对面夹花生的焦适之,朱厚照决定了,以后到哪都得揣着焦适之,不然太让人不安心了。   要是飞走了,他可寻不到第二个。 第48章   人生在世, 如白驹过隙, 忽然而已。   庄子此言掺杂着莫大的智慧, 道尽了时间的真理。不过是普通平常的日子, 转眼间,竟也过了五年。   弘治十八年的初春,连雪都还未化开, 依旧天寒地冻, 焦适之起身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外头一片寂静,天上有些许残星,渐渐被亮起的天色所掩盖。   身上从被窝里带起来的暖意很快就被屋内的寒冷带走,焦适之哈了口气,嘴边都是白雾。换上衣裳,抬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 径直出了房门。门外小德子见他仅穿着一件单衣,连忙又进去取了披风给焦适之披上, 嘴里絮絮叨叨,“大人, 今年这么冷, 你不多穿点容易受寒。”   焦适之浑不在意, 也没拒绝小德子的好意, 笑着说道:“我本是练武之人, 不算太冷。殿下起身了吗?”他现在依旧是上中所的副千户, 这几年也没有动过。对他来说,他最缺少的便是那所谓的经验一词,这几年的积淀下来,就算是最挑剔的人都不能拿他的年龄说话了。而虽然事情杂多,但练武一事他从来都没有松懈过。   小德子看了眼正殿的方向,摇着头说道:“昨天晚上您这熄灯后,殿下那里还亮着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焦适之疑惑,昨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太子明明一副十分困倦的模样,怎么他回来后居然还没就寝?既然太子没醒,焦适之便去后院练了会儿剑,直到日头初上,才被太子派来的人叫了回去。朱厚照找焦适之吃饭已经成了习惯,有时他还没问,底下的人就机灵地把人给找过来了。   焦适之给太子行了个礼,发现他眼皮底下的确带着淡淡的黑痕,不禁关心道:“殿下,昨夜是否身体不适?您看起来睡得不大好。”   朱厚照原本正在喝汤,顿时一口差点没呛出来,略显狼狈地拿着帕子捂嘴擦拭,“没事,昨晚就是拖得时间太久了,反倒清醒,便又多坐了一会儿。”   焦适之觉得太子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不过太子现在已经不是当初幼童的模样,人总有自己的隐私,他便没再发问。今日是他的休沐,随着太子进了早膳后,焦适之便随着太子去坤宁宫拜见张皇后。   太子常年练武,身材高大,十五岁的他比焦适之高了一头,日渐俊朗的相貌常令伺候的宫女面色微红,然而他本身却没有半点开窍的念头。   太子年龄太小的时候担心他鬼混,年龄合适了又忧愁他不知人事,张皇后这母亲当得十分忧心。眼见着差不多到了该开花结果的年纪,张皇后明示暗示,太子愣是不接招。   今日见着来请安的太子,张皇后忍不住又说道:“寿儿,这些天让人送过去的画像,你可有看过?”   太子正在喝茶,闻言漫不经心地说,“莫姑姑送过来的?我拿去垫桌脚了,刚好合适,谢谢母后。”那厚厚的一叠可比看起来有分量得多。   张皇后嘴角抽抽,无奈扶额,“太子,那些是让你去挑选太子妃的,你怎么如此随意?”而且那都是女子的画像,直接垫在桌脚,真的是……   “母后,我现在还不想这些,您和父皇要是真想的话,你们俩凑活着挑一个就行,至于我娶了后干什么你们也别管了。”朱厚照皱眉说道。   张皇后美目一瞪,朱厚照又嬉笑着讨饶,不过始终不松口。眼见着太子如此柴油不进,张皇后看了眼静静守在太子身后的焦适之,忽而想起一人来,试探道:“那你觉得巧娘如何?”张巧娘因为那次阿芙蓉的事情备受张皇后喜爱,因而至今仍留在宫中居住,时时伴随张皇后左右。   张皇后虽然时常被撺掇,不过这事她心里还是有谱,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是今日见到焦适之,忽而想起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张巧娘,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茶盏,“母后,谁都有可能,但她不行。”声音夹杂着淡漠与难以察觉的不耐,顿时让气氛冷了几分。   张皇后原本还没怎么上心,但这还是朱厚照第一次给出如此强烈的反应,当即问道:“巧娘性格温顺,对你也有喜慕之心,身份尚可,为何不行?”   “就单凭她是张家的女儿,就不行!”殿内就那么几人,朱厚照说话也不大顾忌,掷地有声地问道:“母后,您难道不知道,这些时日两位舅舅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吗?”   朱厚照说得如此直接,张皇后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也难看了些。前两日,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在外面被言官参奏侵吞百姓良田万亩,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张皇后知道后异常生气,派人把那个言官责骂了一顿,还要弘治帝贬官。   弘治帝面上是做了,私底下又悄悄把人叫进来安抚,又调任他去了另外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些事情朱厚照都知道,弘治帝也曾与他说过,“我这些年做过的错事也不少,行事肆意了些。人总有亲疏远近的分别,不过可不能学我。”   可弘治帝这份隐忍的心意,张皇后并不能理解。   两人不欢而散,朱厚照出了坤宁宫后不大开心,焦适之劝道:“殿下,您刚才那么直接,怕是会伤了娘娘的心。”   “父皇曾说过,人总有亲疏远近的分别,这个道理谁都懂。却没有强按着别人为你受苦的道理,错便是错了,再如何视若无睹,那还是错。”朱厚照摆摆手,让焦适之不必再说了,“我虽然顽劣,不至于这个道理都看不懂。”不然何以弘治帝每每因此训斥人后,还得再偷摸摸地把人给招回来安抚?   “殿下”   “行了,这事看着太糟心,容我缓缓,今晚再去坤宁宫吧。”朱厚照说道,转身扯开了别的话题,好奇起了焦适之的情况,“我这边天天催着成亲,你那边如何?”   焦适之摇头轻笑,“卑职的情况难道殿下还不清楚?过几年再说吧。”朱厚照摸着下巴看焦适之,喃喃自语,“你都快二十了还那么悠哉,我还真是倒霉催的。”焦适之无奈地看着太子,这要换了一个心理脆弱的听太子这么说,怕不是得给气死。   “算了,昨夜我没睡好,我现在回去再眯会儿吧。”朱厚照懒洋洋地说道,眉宇间的桀骜散去不少,犹如只懒散的大猫。   “殿下不去端敬殿?”焦适之礼貌性地问了一声,他也看到了太子的困倦,并没有劝谏他一定要去的意思。   “不去了,好不容易在父皇那里磨来几日轻松,你这是赶着我去送死。”朱厚照打着哈欠,快步地走在前面。   焦适之在身后看着朱厚照的背影,这几年殿下的变化是真的很大,从原先那个矮小的身材,一下子猛窜上来超过了他,肩膀比他还宽厚,眼见着比他还成熟了几分。   不过也是,皇家的孩子,哪里有晚熟的?   太子径直入了东宫,把焦适之也推去休息,直接扑到了床榻上。床榻上稍显凌乱,早上他起身的时候特地嘱咐人不要收拾,也不要靠近这床,因此还保持着起身时的模样。   他翻了个身,身下似乎压着个什么东西,随手一摸,熟悉的触感让他想了起来,这便是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眠的原因。   其实昨天晚上,朱厚照做了有史以来除了出宫外第二件偷偷摸摸的事情。   ——他藏在被窝里偷偷看春宫图!   若是寻常的春宫图,太子自然不会这么偷偷摸摸,在他七岁的时候,就曾经看过宫中典藏版的,咳,虽然那个时候不太懂是在干什么。   他昨晚上看的是男男版本。   这东西其实是从刘瑾身上没收来的,而刘瑾是刚从手底下的一个小内侍手里没收来的。当时刘瑾还正在骂人,转身就见太子站在他身后,然后一脸兴味儿地随手摸走了他拿在手上的书。   刘瑾内心那个惊悚啊,惊悚完后开始想着这是不是太子新的兴趣,如果是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如何入手,讨殿下欢喜。   朱厚照回去后起先没把它放在心上,焦适之来了后他就随手把东西塞在被褥里,一直在同他说话,结果人走了后他打算睡觉才又不小心翻了出来。   十五岁的朱厚照已经不是当初的童子鸡,就算他没有过经验,在理论上也清清楚楚,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那年被打断所造成的阴影,还是他真的不感兴趣。反正刘瑾等人偷偷献上来的人都被他丢了出去,连刘瑾几个都被他罚去殿外顶水壶,还是焦适之回来的时候才解救了他们。   朱厚照随意地翻开,打算瞄几眼就睡觉,结果看了一眼后整个人愣了片刻,然后立刻合上。半晌后,整个寝宫的人都被赶出去,连带着今晚守夜的高凤等人。   高凤几个对脸懵逼后顶着寒风在门外哆嗦着等着,太子殿下这是又想干什么哟?这样的天气里在外面站着不动简直夭寿。屋内朱厚照完全不知道高凤等人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又重新打开了那本略显破烂的春宫图。   宫外淘换进来的质量定然没有宫皇宫典藏版的上档次,然而也带着更多野趣。   正如同他翻开的第一页,正是两个男人在树上做那事,上面的男人双腿交缠在下面精壮男人的腰间,正一上一下地吞吐着。   ……朱厚照尽全力想象了那个画面,勉强在宫内找到了棵足够大的树,一边嘟囔着一边翻过页,“这是在做事儿还是在干杂耍?树那么细小心摔死。”   第二个更加……极富想象力,是在温泉里做的,下半身若隐若现,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样子,却更引人遐想。朱厚照想了想,觉得过几天可以带适之去西山玩,他记得他有几个庄子在那里。   至于第三个……看了两眼后朱厚照快速翻过,几个人的就不必了。   结果一边看一边吐槽,等朱厚照把那本不算薄的小册子看完后,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朱厚照把看完的册子往里侧一丢,仰面躺在床上,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能去泡温泉。   半夜看时完全没感觉,第二天被焦适之问起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朱厚照内心却闪过羞窘的感觉,这才连忙扯开了话题。回想着今天莫名其妙的感觉,朱厚照随手把小册子丢到床下去,然后闭眼睡去,如果再想下去,他就该彻底清醒了。   焦适之被朱厚照赶回去时,其实他完全不困,论作息,他可比太子要正常得多。他不过只能顺着朱厚照的意思回到房间,免得殿下强撑着与他说话。在屋内看了小半会儿的书后,他还是无奈地睁着眼睛,忽然觉得有点无聊。   半晌后,他低笑出声,觉得自己更无聊。在宫中这么多年,无聊这个词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词语。   从他开始入宫以来,不管是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还是后来去上中所,直到现在都已经将近六年。却在这个莫名的午后觉得有些不安分的躁动。   焦适之直接把这个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后头去,回想起刚才太子的模样,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太子如今不过十五岁,即便他是太子,却也有着许多烦恼。这些烦恼随着一个人的成长会越来越多,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焦适之守在太子身边这么久,亲眼见证着朱厚照身边的每一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也从来不觉得无趣。   焦适之失笑,他是在想些什么呢?太子殿下是他的主子,守着他本来就是该做的事情。   正如同这么多年来,正是由于他一点一滴所积攒起来的对太子的认识,才是最终决定他为太子效命缘由。有些人的命可以用钱买得到,有些人的命却只能用情感来换。   他站起身来,顺手把手里的书籍合上,然后按着顺序放置到书柜上,决定也好好偷个懒,在床上多睡一会儿。   要知道,这可是难得偷来的清闲。   与此同时,文华殿内,弘治帝捂着嘴在不住咳嗽,刘滔在旁边小心伺候着,地上摔碎的茶盏暂时无人去注意,脚边暗黄色毛毯上正滩着一块深色的水渍,那是刚才弘治帝忽而拿不稳茶盏掉落在地所造成的。   “皇上,还是唤太医过来吧?您不能再拖下去了。”刘滔难得多嘴,不顾自己谨慎的性格劝谏道。弘治帝从上个月底人便不怎么舒服,然而事情众多,他一直不愿意花时间去看太医,拖着拖着,现在眼见着已经越发严重起来。   弘治帝舒了口气,总算是缓和了下来,他摆摆手,“你去唤人吧,不,现在还不成,等晚膳后再叫人过来。”刘滔知道隔间内几位内阁大学士还在等着皇上,不敢多嘴,点头退了出去。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有种莫名的不安。   等到晚上吃完饭去坤宁宫的时候,弘治帝看起来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了,刘滔冒着风险,偷摸着去把太医叫过来了,等到张皇后听到门口宫人来报,说是皇上召了太医,美目里满满都是惊讶,“皇上,您身子不适,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弘治帝暗地里狠狠地瞪了眼刘滔,刘滔连忙眼观鼻口观心,直接当做自己不存在了。这边张皇后在嘘寒问暖,弘治帝也不能当做没回事,到底还是让太医给他把脉了。他心里原是真的不在意,可等把脉的太医换了三四个,每个都额间发汗的时候,弘治帝顿觉不对。   他抬眸看了眼正担心望着他的张皇后,又低头看着站在旁边的太医,面上沉稳,私底下却在衣袍的掩饰下用脚尖踢了踢身前的太医院堂上官。在堂上官的眼神与他接触后,弘治帝隐蔽地以眼神示意了下张皇后。堂上官嘴里的话还没吐露出来,便意会地吞了下去,冷静地冲两位说道:“回皇上,娘娘,皇上的身体的确是有点小毛病,只要好生休养便可。不过臣还是得与几位太医商讨一下,给皇上开个方子。”   张皇后闻言总算是放下心来,看着弘治帝嗔怒道:“身体不舒服便不要拖着,虽然朝事重要,可你是皇上,难道也不需要重视下自己的身体吗?”皇后的怒气,就连弘治帝也不敢接,他讪讪地坐在皇后身边劝慰了张皇后半天,才让张皇后重开笑颜。等到夜色渐晚,张皇后回到内室去卸妆换衣之时,弘治帝这才去偏殿见那几个被他留到现在的太医们。   偏殿内几个太医都面色揣揣,眼见着弘治帝过来,几人在见到皇上那一刻便跪倒在地,“皇上恕罪,臣无能,竟从皇上的脉象中觉察到了油尽灯枯之势。”皇上的身子骨一向虚弱,却从未到今天如此的境界。他们几个在偏殿商讨了这么久,却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法子。弘治帝的身子虚不受补,如果他们贸贸然行事,怕是会导致恶果。   弘治帝向来不爱找太医,前些年他偏信李广,找了不少所谓僧侣道士炼丹,从根子里带来的虚弱遇到这些丹毒,致使身体更加孱弱。后来弘治帝不再吃这些东西,却也不喜欢太医时常诊断,每每到了实在难受之时,才会让太医前来,这也是太医们无法及时发现的缘由。不过后面的话语就无人敢言了。   弘治帝寂静似雕塑一般站在原地,面上毫无表情。许久后,跪在地上的太医们才听到皇上的声音,“可有把握救治?”   “这”堂上官一阵迟疑,不敢直言。   “嗯?”弘治帝轻哼了一声,太医们顿时背上发寒,不敢再拖,正官连忙说道:“皇上,臣等并无确切把握,只能,只能尽力施为。”即便在性命的威胁下,他们也不敢说出句准话。这人的身体到了灯枯油尽之时,就如同神话中所说的仙人五衰一般,已经是到了无法扭转的地步!   “咳咳咳咳”随着太医们的话音,弘治帝忽而剧烈咳嗽起来,那撕裂沙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竟让人觉得凄厉。刘滔连忙上前扶住皇上,却被弘治帝一把挥开。   “这件事情,除了现在这殿内所有的人,决不能让其他的人知晓。如果让朕知道有谁走漏消息,就直接给朕殉葬吧!”弘治帝的声音并不大,却比今夜的寒风更加阴冷,冻得人浑身颤抖。   “遵旨——”就连弘治帝身后的刘滔都跪了下来。   今日的事情实在是太重大了,刘滔忽而想起那位桀骜不羁的太子殿下,内心忽而发颤,堵得慌。就算有那焦适之在,可若太子不再只是太子,到时候,还有谁能管得住吗?   这天下,可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天下,更是许多希望的天下。   “咳咳”弘治帝又闷咳了两声,才强忍着喉咙的痒痛回到寝室,见着张皇后换上家常舒适的衣裳,坐在梳妆镜前轻轻地梳着三千青丝。他慢慢地走过去,看着镜子中两人依旧年轻的容貌,轻柔地接过了张皇后手上的木梳,一点一点地给她梳发。   张皇后美目中泛着喜意,就连一颦一笑都带着弘治帝熟悉的弧度。   屋内是如此的温暖,然而屋外却是大雪纷飞,就连天上的明月也被骤然而至的乌云所笼罩,呜呜吹响的西北风冷得彻骨,吹散了屋外所有可能的温度。连往常并不落叶的常青树都掉落了不少叶子,一些枝头都光秃秃得有些难看。   是啊,这个春天,实在是太冷了。   焦适之从上中所出来的时候,夕阳正浓,天边火焰般的红色让人不禁停驻,多看了几眼,让人心旷神怡。前段时间即便是初春,不知为何仍然下着大雪,皑皑白雪掩盖了所有可以掩盖的地方,连出门都十分不便。   上中所内,薛坤从前几天起就在示意焦适之要注意朝廷每三年一次的考核。朝廷的考核等次分为好几种,两年前的考核,焦适之的评价是优。不过那个时候他的阅历不够,升官没有他的份,不过到了今年年末的考核对他来说就比较重要了。   除非皇上记得这么个人,不然每次升官的依据都是靠考核来评价的。   焦适之自己倒是不太着急,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慌,现在又时常在皇宫内走动,对某些事情的追求不是太高。不过薛坤对他的提点他还是记在心上,人家到底是为了他好。而且,也不是他不想要就能不要的。   两年前,牟斌找过他一次。   焦适之对牟斌这个人真的无法进行准确的评价。说他性格温和吧,看起来又不像,若说狠戾之类的,倒也不至于。是一个很让人迷惑的人。或许是之前字条那件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两年前考核的时候他来向薛坤要过人。   是焦适之自己拒绝了,然后与牟斌两人在书房内商谈了半个时辰,最后此事了结。   事后薛坤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拒绝指挥使的邀请,焦适之温和却不失力道地说,“上中所与指挥使的手下到底有所不同。上中所纯粹些,卑职又是太子的人,这几年还是在这里比较好。”   在牟斌手底下过活也不是件坏事,但很容易坏了性质。人总会经受各种各样的诱惑,这本就是世间常事。但这不代表着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才十几岁,焦适之并不能确保稳住自己不落圈套。不能给予太子帮助的时候,至少不要给他拖后腿。   从回想中抽身,焦适之牵着已经长成一匹高大骏马的红枣,慢慢地走过街市。   每每看见红枣的时候,焦适之总是忍不住想起以前红枣的模样,与现在相比,真的称得上是娇小可爱了。   “也不知道宫里面给你喂了什么东西,看起来竟是如此的高大,寻常母马有你这样的吗?”焦适之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同红枣说话。红枣低下头蹭了蹭焦适之的手掌,然后继续慢慢地走着。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马儿的野性,十分乖巧。   焦适之身上穿着锦衣卫的服饰,这是外出时必须穿戴的。因此寻常的百姓也知道得清楚,即便焦适之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也时常不敢靠近。不过这几年下来焦适之都是走这一条路,这街道上的人早就认识他了,倒也不怎么害怕。   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在街道上懵懂地站着,爹娘在背后含笑地看着他慢慢地挪着小脚丫,自己一点一点地认识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两边的摊位上总有些许亮闪闪的东西,看得他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来两颗米粒似的小白点,就是个可爱的无齿小娃。   忽而他眼前经过一大片枣红色,小娃眼的小眼珠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小脚丫忍不住颠颠跑得快了些,扑过去抱住那根距离他最近的枣红色。   红枣受惊地动了动,前蹄立刻扬了起来,好在小娃抱住的是后蹄,而在红枣反应过来要后踢出去的时候,就被焦适之拉着缰绳细细安抚,很快就安静下来。之后焦适之才看到红枣的后腿上,正压着个粉雪的小团子,小娃小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两只小手正抱着红枣的后肢不放手。   小娃的确雪白可爱,但这个动作的危险实在太大了,焦适之蹲下身来抱起孩子,只见那小娃也不苦恼,黑眼睛静静地看着焦适之,之后竟眯着眼睛笑得更开心,露出了米粒大小的牙齿。   焦适之失笑,伸手逗弄了两下,然后把孩子还给赶过来的小夫妻。小娃的娘亲抱着孩子哄,做爹的连连给他道歉,焦适之善意地笑道:“孩子很可爱,红枣的脾气很温和,并无大碍。不过这里是街上,孩子还是抱着比较好。”   这对小夫妇显然是刚做爹娘的,面上羞红。刚才那一幕也吓到了不少在边上走着的人,纷纷点头应是,那书生模样的爹爹在旁人指点下连连点头。   此事了了,焦适之又轻轻摸摸红枣的脖子,这才牵着红枣继续走。等过了这段闹市,焦适之才翻身上马而去。   身后安慰着妻子的书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一人一马离开的方向,刚才不骑马,是害怕伤到这里人来人往,伤及无辜吗?   焦适之并不是直接回宫,前两日焦君特地托人送信到上中所,希望今日他能够回去一趟,有要事商量。   这几年的年节时分,焦适之都象征性地回家住两天,然后又很快会被太子给召回去。除了要事,他与焦君之间几乎没有交流过。或者说,自从家中二弟三妹的满月酒周岁宴后,就好像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事情了。   那两个孩子他也记不清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二弟有点像父亲,三妹就内向了些,即便是去年年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会羞怯地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今日焦君到底叫他回去做什么,焦适之也不大清楚。   一路到了焦府,焦适之翻身下马的时候,门口守门的几个人连忙上前来牵着缰绳,又有人笑着说道:“大公子终于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焦家的老人了,几乎是看着焦适之长大的,焦适之对他尚有印象,冲他点点头后,交谈了几句,然后才进了府邸。旁边有人羡慕地说道:“大公子居然还记得你,真是好运气。”   那人笑笑不说话,他不过是在大公子年幼时多照顾了他一些,大公子便在这么多下人中牢牢地记住他,遇到更是偶尔会说说话。这不是好运,是大公子心善。   焦适之在焦家住了那么多年,也不需要旁人引路,刚才路上管家已经跟他说了焦君的所在,自己便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还是老样子,庭院中的桃花未开,花苞却坠在枝头,粉嫩颜色为院中染上些许柔美之色。就连焦君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看着儿子淡漠地给他行礼,在他的示意下坐到对面,迟疑了片刻,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父子俩似乎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相较于焦家,虽然这么说很奇怪皇宫似乎更像是焦适之的另一个家。   叹了口气,焦君省去说废话的时间,直接进入了正题,“前几日我收到消息,你的祖父已经去世了,我今日刚上了折子,希望能得到批准回乡。”不只是回乡,按照规矩,父母去世需要守孝三年,除非皇上看重夺情处理,否则焦君这官是当不成了。   焦君说此话的时候,面上并没有太大的忧伤。他虽然是家中嫡长子,不过与父亲的关系极差,离家这么多年也没有回去过,这一次因为父亲去世的缘故,他必须丁忧,说实话焦君心里是不乐意的。   然而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只在信中说显得太过儿戏,只能让焦适之过来。   听到焦君的话语,焦适之面上沉静地说道:“父亲几时动身?”他对祖父也完全没有印象,他从出生时便随着焦君在外,后来在京城定居,也从未回去过。   焦君道:“等批下来再看吧,该是这月中旬了。”也就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此事我需与殿下禀告,之后才能定夺。”直至明朝,丁忧已经有了很明确的说法,除了父母丧外,其余的丧期虽然需要服丧,但不需要去官。焦适之现在也是朝廷中人,若是返乡办丧事,来回至少得几个月。   这举家奔丧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焦适之身处的位置特殊,不能说走就走,焦君心下也明白。他所要说的事情只有这一件,因此在说完后,焦适之便起身告辞了。   焦君犹豫了片刻,直到焦适之出门,那句“今晚便留下来吧”的话语始终说不出口,只能看着焦适之渐行渐远。   就好似他本人也与他这个父亲渐行渐远。   焦适之并非没有感触,从焦家出来后,他难得有些怅然所失,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然而片刻之后,所有的情感外露全部消失,他牵着红枣渐渐消失在街角。   遇到再多的事情,有再多的感悟,人还是只能向前看,走过的路越多,抛在身后的事就越多。   入宫后,焦适之与太子禀报了此事,太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回,一定要回!言官那边都是废话,你这回不去,明个能被一把唾沫淹死了!”他神色有些郁郁,却没改变主意。   焦适之注意到太子是为了他好,轻笑道:“是是,卑职遵旨。”   “你出去走走也有好处,一直留在京城里,看到的东西就只有这么多,等以后我也要出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焦适之在朱厚照眼里看到了明亮的神色。   “殿下,不论是现下还是将来,您都没有出去的机会。”焦适之适当地给太子泼了泼冷水,免得这位八岁就刚落跑的太子殿下继续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朱厚照冲着焦适之眨了眨眼睛,清亮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狡黠的神色,“适之,有件事情或许我从未告诉过你。上中所门外最近一条街的拐角处,是不是有一对老夫妇在卖鸟儿,旁边是个书摊?”   焦适之怔愣了一瞬,视线落到朱厚照身上,那与以往如出一辙的得意模样让他一下子脱口而出,“殿下,您又出宫了?”至于为什么说又,当然是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锲而不舍的尝试了。   期间夹杂着几次失败几次成功,不过因为太子并不知道宫外的路线,于是他从来没有一次成功地找到焦适之。而他自己也从来不曾提前与焦适之说过他的计划,每每等到焦适之回宫之时再掏出从宫外买的物什,生生把焦适之吓了一跳。   后来一次太子酒醉,才在无意之中让焦适之明白,太子出宫游玩,也带着些许想给他惊喜的意味,因而从来不曾告知过他的想法。只是未曾料到,他尝试了那么多次,居然直到现在才成功。   焦适之就听着太子在身边吐槽:“我就知道牟斌那家伙不会这么简单,原是父皇已经提前与他说过,不管我要去何处,随便给予我地图,然后在那里布置人手,我说怎么没再遇见以前的事情。”   焦适之默默念了一把,殿下是多么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那种残念竟然还持续到现在,真是令人佩服。   “殿下既然出来了,为何不直接进去找卑职,或者是让卑职出来也好。”焦适之问道。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望天,嘟哝着说道:“忘记带腰牌了。”   朱厚照能感觉到焦适之狠狠扎在背后的视线,就听到身后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什么时候能见到您能记住,这!件!事!情!”   天知道,朱厚照出宫七八次,里面或许只有一次是记得带腰牌,还是因为他换衣服后不小心夹在冬日外衫上!   朱厚照第八次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带。”信誓旦旦,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发毒誓。 第49章   焦适之开始着手准备归乡的事宜, 首先他需要告假, 这个需要先同薛坤说一声, 然后再跟上面申请, 等到假期批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要离开的前一天。   焦适之让人把这件事情告知了焦君,然后便提早回宫了。他今天晚上也不打算回焦家, 只待明天早上直接去城门口会和便可。他所需的东西也不多, 小德子都已经帮他准备好一个包袱了。   回到皇宫后,焦适之发现东宫看起来有些寂静。太子从皇上那里讨要来的假期并没有结束, 这种时候东宫应该比往日更加欢乐才是。相比较每一次从端敬殿回来,朱厚照看起来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   焦适之生怕太子又偷溜出宫,今日他提早回来的事情朱厚照并不知道,他顺着东宫找了一圈,把太子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之后,他突然想起了还有一处。   焦适之最后是在后院的疙瘩角落里找到了一脸沉思的朱厚照, 身边伺候的人围着朱厚照站成了一个圈,害焦适之还以为朱厚照出了什么事情。   沉思中的朱厚照最近觉得父皇不太对劲。   今日是他第八日没见到父皇, 这对弘治帝来说根本不可能。   而另外还有一事,以前不管出了什么事情, 每天晚上弘治帝是一定会回坤宁宫陪着张皇后。深宫寂寞, 张皇后身边也只有那几个人守着, 平日里也无聊得紧。弘治帝舍不得张皇后如此, 寻常都是与张皇后同进同出, 并无另居他所的道理。   然而前日太子早上去看望张皇后的时候, 偶尔听到张皇后的轻声抱怨,说着这段时间弘治帝忙得连坤宁宫都未曾踏足。   这怎么可能?简直就跟刘瑾不贪财一样不可能。   可没两天后,也就是今天,朱厚照忽而被弘治帝要求,从明日开始要随着他去上早朝!   就在半个月前,还有言官曾经上折子说起此事,因为朱厚照直接了断地拒绝了,弘治帝也没强硬地要求他做什么。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为何弘治帝的做法截然不同?   朱厚照不喜欢上朝,弘治帝现在还年富力壮,他又懒得去听那些臣子的唠叨,这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弘治帝知道朱厚照的性格,而他也从来没强迫过太子做任何事情。   这接连的几件事情都让朱厚照心里升起不详的感觉。   正待他思索着这两件事情的时候,一道熟悉又温和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殿下,如果你打算思考问题,那还不如去书房里待着,外面容易着凉。”初春时节,天气仍不是很暖和,焦适之在旁边站了大半天,太子都是一动不动,特别容易受寒。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懒散地说道:“这不是打算出来晒晒太阳吗?”   焦适之抬眸看了眼乌云当空的天色,低头默默看着太子,朱厚照挑眉坏笑了两声,忽而说道:“趁着你离开之前,陪我去趟文华殿。”他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准备拉着焦适之去找个人。   一刻钟后,刘滔战战兢兢地单独面对太子殿下,看着太子锐利的眼神,难得有点心虚。皇上现在还在文华殿,太子竟是直接就过来了。   “刘滔,我父皇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在父皇身边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异常?”朱厚照懒得废话,抓到人就直接发问,吓得刘滔还以为太子发现了什么。   不过在听到太子的话语后,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拱着手恭敬地说,“殿下,皇上这段时间是因为西北边不太稳定,所以一直在跟几位大人们商讨,身体疲累过度,的确有些不太舒服。不过前两日已经召太医过来,并无大碍。”   听着刘滔的话,朱厚照狐疑地说道:“真的只是这样?”   刘滔淡定自若,“是,殿下。”   “行了,回去吧。”太子略显烦躁地挥了挥手,把人给赶走了。焦适之在后面守着,听完了一整场的对话,“殿下在怀疑,刘滔没有说真话?”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漆黑眼眸中含着狠戾,“全是废话,狗屁不通。”太子到底是皇宫教养出来的,如今这般说话,也是心里着实有气。   刘滔在宫中或许不是最有权势的内侍,却一定是弘治帝最亲近的内侍。即便是最受皇上信重的司礼监,都不可能如刘滔这么接近弘治帝。这宫中可从来没有谁敢真的对太子说假话,如果刘滔说的是谎言那么只有可能是弘治帝要求的。   哼,忙着西北的事情当初就连攻打哈密之时,父皇都从未有过如今的举动!   然朱厚照即便再如何聪慧,此时还不能完全想到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过刚才刘滔的话语他记在心上,转身便去太医院了。   一路上朱厚照都没怎么说话,焦适之在身后看着一直不发一言的太子,眉头微蹙,手边不自觉地握着佩剑。旁观者清,太子或许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焦适之心里却骤然的想起了一种可能。   一种让人浑身发寒,毛骨悚然的可能。   如果皇上的身体出现问题了呢?一种几乎连太医院都无法救治的问题?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何弘治帝如此着急,如此反常的希望太子随同上朝历练。也只有这样,弘治帝才骤然会有这种争分夺秒之感!   小半个时辰后,太子黑着脸色从太医院出来。   朱厚照并没有在太医院得到满意的答案,那几个太医絮絮叨叨,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照本宣科的话,听得太子的耳朵都快要生茧子。他扫了一眼屋内几位瘦弱的太医,烦躁地啧了一声,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地,再逼问几句就昏倒了一个,就这样的身体还当什么治病救人的太医!   朱厚照没有感觉,实际上是他浑身的极低气压,方才压得几位太医哆哆嗦嗦。   站立在中央,孤身而立的太子眉宇间满是桀骜之色,面上冰冷的模样压得几个太医面色难看。或许是他从未有过如此心焦的时候,方才第一次露出如此压迫的气势。   就在太医院内气氛即将升腾到极致时,一双温热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轻柔地说了一声,“殿下。”   无功而返,太子的神色愈发的沉寂难看。   焦适之几次欲言又止,到最后入了东宫还是一言不发。以太子现在的举动,怕是也联想到了同样的可能。刘滔的隐瞒,反倒让他顺藤摸瓜地找出了不寻常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猜测太过可怕了,可怕到令人寒心,难以置信。   弘治帝在晚上得知了太子来找刘滔的消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色倦怠,“刘滔,这件事情务必守住,不要走漏风声。”   刘滔看着弘治帝这几天仿佛老了几岁的模样,轻声劝道:“皇上,您别这样。娘娘和太子迟早都会知道的,您就算瞒着,到头来还是一样呀。”   “哈哈,刘滔啊刘滔,你这小子偶尔还是憋不住话呀。”弘治帝反倒是笑了起来,指着刘滔说话,“平日里要你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现在倒是反过来了,说着也没完。”   “皇上”   “好啦,朕心里自有主意,你就别废话了。”弘治帝挥了挥手,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可是皇上,太子,太子殿下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刘滔委身一拜,跪倒在地,再无他言。   弘治帝一怔,视线刘滔他身上渐渐转移到桌案上跳动的烛光,盯久了,人也走神了。   他自己的儿子,他哪会不知道呢?   如果不是心有怀疑,又为何敢直接找上刘滔对峙,丝毫不惧身后的弘治帝知道?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想借此质问弘治帝。   以太子的心性,这并非不可能。   宫内的烛光越来越暗淡,然而屋内两人却丝毫没有心情去想这个事情,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就仿佛被冰雪冻住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罢了,弘治帝终究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生死有命,他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到底也算不得亏。弘治帝神色恢复了平静,沉稳地说道,“去坤宁宫吧,还有,把太子也给朕带过来。”   刘滔转瞬间明白了弘治帝的想法,猛然一个头磕到地上,大声地应了一句,“是,皇上!”声音到了极处,竟带着点点哭腔。   弘治帝笑骂道:“多少岁数的人了,还哭呢?”刘滔的脸色埋在袖子里,声音听起来不大清楚,他说道:“皇上,小人这是高兴!”   早痛晚痛,都是当头一刀,不过如此而已。总归是死,一个人寂寞地去死,与有人陪着你去死,总是不一样的。   这个道理,弘治帝不会不明白。   只是人刚站起来没多久,弘治帝的身体便摇晃了几下,正欲说些什么,就在刘滔目眦尽裂之下一头栽倒下去,昏迷不醒。   “来人——传太医啊——”   那道尖锐撕裂的声音传出了殿外,顺着风声,仿佛也传入了东宫,刚刚坐下,正欲端起茶盏的朱厚照,神色莫测地看着脚下破碎的瓷片。   那是他刚刚失手跌落的。   ——   乾清宫急召太医,这个消息避不可避,犹如狂风一般席卷了整个皇宫,而此时,除了朱厚照与焦适之,即便是张皇后都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人身体偶尔有点小毛病,丝毫不是什么大问题,弘治帝不过而立之年。只是张皇后心里还是担心,很快便赶了过去。   以坤宁宫到乾清宫的距离,原本该是张皇后先到的,然而在张皇后下了凤驾之时,正好见到太子的衣角消失在门口。张皇后疑惑了片刻,太子如何这么快便赶到了。   紧紧跟在朱厚照身后的焦适之是最深刻感受到太子寒意的人,那勃发的惧意与暴怒的火气交织在一起,隐忍在状似冷静的面具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   人直接就越过了殿内跪拜下来的宫人,越过前殿,走过偏殿,直接进入了弘治帝的寝宫,此时殿内气氛极其压抑,围在床边的一群太医们正在低声辩论着什么,刘滔正在其中给弘治帝更换额间的巾子。   而他也是这一群人中最快发现太子来的人,刘滔赶忙起身,挤开几个太医,在太子面前跪下,“小人拜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猛然一脚踢在刘滔的心窝,狠戾的劲道顿时把人踢到墙角,吐血不止,面若白纸。那响声惊得殿内跪倒一片,只见太子声音极冷,落到刘滔身上仿佛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便是你所谓的并无大碍!若是父皇有一点差错,孤要你刘滔碎尸万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子忽而暴起,吓破了一干人的胆子,也吓到了紧随着太子进来的张皇后一行人。   张皇后愕然地看着陌生的太子,又低头看着不远处正挣扎着爬起来的刘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来。   刘滔勉强从地面上爬起来,又重新跪下,“殿,下,皇上,原本是,想与您,与,皇后娘娘叙说,此事。”他说话时极费力气,几乎每说一句话,嘴里都有新的血水流出,含糊不清,“只是刚才,正欲前往,坤,宁宫之时,不知为何,突然,昏迷。太医正,在商议,还望,殿下息,怒,稍安,勿躁。”   刘滔的每一句话都在简单地叙述事情,说到最后,仍未给自己求饶,只是劝太子耐心等待。   朱厚照一言不发,抬脚往太医那处走去,焦适之随着太子过去,却是叫住了最外边的一个太医,低声说道:“还请大人给刘总管看一下,毕竟他是皇上身边的内侍,待会皇上醒来还是要用他的。”那太医本来便对弘治帝的治疗没什么帮助,见焦适之言之有理,又看太子没有阻拦,转身便去看刘滔的伤势。   以太子刚才盛怒之下的力道,要是不及时医治,极容易出事。刘滔毕竟是弘治帝身边的人,打他就相当于打了弘治帝的脸面,虽事出有因,但若是刘滔因此而死,于太子声名不利。   张皇后虽然被刚才的场面吓了一跳,但朱厚照是她的儿子,张皇后又怎么会害怕自己的爱子。她轻轻越过焦适之,径直走到内里去。从刚才太子的模样中不难看出,弘治帝的病情必定不是她之前所想的小毛病。   然而直到太医的话出口,站在龙床前的两人也有些难以置信。   张皇后的纤纤玉手拽住手帕,力道之大,使得手背竟露出了些许狰狞青筋来。她仍然不觉,轻声说道:“你再说一遍?”   “娘娘,皇上的身体虚弱,现下有些发烧。臣等已经熬好了药,可以喂服了。只是皇上的身体虚不受补,方子的药量是再三斟酌,效力不及以往。”言下之意,正常量的药对现在的弘治帝来说相当于砒霜,然分量过低的药却几乎没有效用,两难抉择。   “别废话,把药拿来。”朱厚照冷冽一瞥,在药碗送来后,他与张皇后悉心喂着弘治帝吞服下药汁,然后守着弘治帝看太医们讨论。   焦适之心中一片清明,把刘滔提去偏殿休息后,便站在门外候着。门内等着自然也可,只是焦适之总局的不甚自在,仿佛无意间侵入了私密空间。   焦适之送着刘滔离开的时候,眼见着太子平静下来,伤重的刘滔松了口气,露出一个不知道是伤心还是什么的表情,但总归是落寞的。焦适之也没跟刘滔搭话,倒是马永成有过去端茶送水,顺带悄悄地探消息的,刘瑾与高凤谨慎地站在焦适之几步外。   他站在柱子下,静静看着坤宁宫外的草木,有些神游天外。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即便是现在仍然带着凛冽寒意,树上的枝丫开始抽出绿芽,在满墙富贵色中点缀着难得鲜活的颜色。这是最令人喜欢的颜色,也是最让人厌恶的颜色。代表着复苏的气息,也代表着死亡的气息。   熬得过冬日的,自然皆大欢喜。熬不过的……   焦适之在门外,从黑夜等到深夜,长夜漫漫,殿内始终没半点动静。刘瑾等人有些不大安分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们心里的猜测现在倒出来,或许堆积成了一箩筐。   刘滔也躺在偏殿内,虽然他伤势挺严重的,但刚才的那位太医救治及时,好歹捡了条命回來,日后好生休养就罢了。然而即便是这样,他的思绪显然不比门外站着的几个人轻松,两眼放空看着门外许久,之后才渐渐想起太子身边的人来。那些都是在太子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刘瑾这些人自不消说,等皇上之后,这些人将会是顺理成章取代他们的人。   而焦适之刘滔对焦适之的印象并不深刻,太子身边的人繁多,焦适之也不是最开始便跟着太子的,当时太子闹着皇上要个贴身侍卫的时候,刘滔也在现场,说实话,他并不看好焦适之。   太子的性格宫内的人都知道,至情至性是不错,然而如果细算说下来,也代表着喜怒全凭自己的心情。弘治帝的温和自持落到朱厚照身上,怕是零星半点都没有。跟在太子身边出头容易,成椽子砸烂也容易。前期太子热情似火,后面失去兴致了,当初千求万求的东西也自然而然被丢到脑后。这对太子来说不是不可能,毕竟发生过太多次了。   他不是喜新厌旧,就只是简单地忘记了。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不然为何刘瑾等人需要使劲浑身解数,都不能让朱厚照忘记他们的存在?   后来,听说太子愿意去读书了,再后来,在练武场上看到了殿下的身影,再再后来等到宫里的人终于重视起了焦适之的时候,太子的变化也落入了他们眼中。仍旧是以前的模样,却不再是那么的锋利逼人,触眼伤人了。   挺好的。   最后刘滔只是简单地给这件事情下了评价,闭上了眼睛,他累了。但随即他又重新睁开了眼睛,然后把自己的思绪挪到其他的地方,他还有更多需要去思考的事情,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件。   临近子时,身后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因为此时门外众人都是背对着大门的,因而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却是焦适之。   他猛地回头看着从门内走出来的朱厚照,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太子面上一脸镇定,完全看不出在里面现在的状况如何。   他只是径直地往前走,目不斜视。   在经过焦适之的时候,朱厚照忽而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扯着他大步往前走,那步伐快得身后人根本赶不上去,很快就落下了。   焦适之嘴巴开合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猛然闭了上去,什么也没有说。   那拉着他的力道,太重太重了,重到焦适之的心都忍不住发颤。   他不知道太子要去哪,不过看着身边眼熟的景色,稍微一想便知道是去哪儿了——绛雪轩。那个太子曾经遇蛇落水,很久再也没去过的绛雪轩。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宫道上大步地走着,途中遇到的无数巡逻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组合,太子的模样一看就不大对劲,凑上去简直是自己找死。   等到这两个人卷着风儿地入了绛雪轩的时候,太子站在庭院中冷声喝道:“全部都给孤滚出去!”那冷硬的声线让听到动静出来的内侍们一颤,连忙摸爬滚打地跑开了。   此时已近午夜,绛雪轩内并无烛光,天上的明月清亮,落到地面上如水,把绛雪轩映得这方小天地看得很清楚,后面那小湖已经被填上,又在上面栽种了花草,等到来年春色,想必会更加好看。   焦适之停留在原地,视线静静地落到太子身上,那个站在他身前半步的人没有任何动作表情,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依旧大得出奇,几乎是那种要扭断的劲道。焦适之仿佛能够感受到手腕的嘎吱作响,然而他没有动。   太子也没动。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站着,直到太子转过身来,松开了焦适之的手腕,却是伸手一捞,把焦适之猛地拉入怀中。   焦适之一时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交叉在他背后的双臂收缩,把焦适之整个人都搂在太子的胸膛处,焦适之被这力道压得无法控制地靠了上去,心跳声入耳,顿时让焦适之的耳朵一阵发麻,然而下一刻肩膀的点点水星让焦适之无暇注意到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那温热的触感先是滴落到衣裳上,更浸透到肌肤里。这具靠着他的高大躯体在微微颤抖,一下又一下,克制却无法控制地,焦适之微颤着双手,迟疑片刻后轻轻搂住了太子的肩膀。   先是一颤,后面是力道更深,更大的拥抱,紧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仿佛怕怀里的人跑了,又似乎在宣泄着什么。   焦适之也不知道那无声的哭泣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在他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时候,太子终于从他怀中抬起头,那双眸子清亮异常,犹带水润光色,却带着令人发颤的寒意,与眉宇间的暴虐之色糅合在一起,构造出此刻太子身上排斥一切的气息。   然而落到焦适之眼里,他却轻而易举地在太子眼眸深处,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劝慰,“殿下,卑职在这里,卑职一直在这里。”   太子像个幼童一般反问道:“你会一直在?一直在吗?会走吗?会离开吗?”   焦适之一直耐心劝慰,直到某一刻太子站直了身体,他听到他说,“适之,父皇,时日无多。”   这句话终于清清楚楚地落到了焦适之的耳朵里,如同雷鸣炸响,破开了虚弥。   弘治帝,终究是苏醒了,同时,也开口了。   弘治年间,皇家的情感与别个不同,犹如普通家庭一般生活着。弘治帝不愿意告知身体情况,除开一部分为稳定局势所考虑,更是因为这不容置喙的情感牵涉。弘治帝花费了自身极大的涵养,才堪堪忍受住这个事实,张皇后与朱厚照又能如何?   直至朱厚照出来,张皇后仍清泪不止。   太子内心的一切咆哮,都不可能在弘治帝与张皇后面前显露。一位本来就身处这场不幸祸事的漩涡中心,另一位情绪不稳,朱厚照只能一忍再忍。   直到刚才忍无可忍。   焦适之知道朱厚照现在心里必然痛苦非常,这个时候,他必然不能弃太子而去,回乡的事情怕是该重新定夺了。   朱厚照似乎明白焦适之心中所想,他的手掌落到焦适之的肩膀上,温热的体温顺着透过衣裳传递进来,他沉声说道:“不行,适之,明日你必须回去。”   孝道大过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一节骨眼上出事。   这不比祠堂之事,那事焦适之本来便无愧于心,但孝字一途上,若是行差踏错,便是彻底毁了。朝廷自来倡导孝道,不然又何必要官员丁忧三年?太子毕竟不是皇帝,服丧不是丁忧,奔丧一事,焦适之必须去!   焦适之被朱厚照说服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妥协。   他的确不想知道走开,但太子根本不容焦适之拒绝,做出一副若是焦适之想要留下,他就强行把人带走的模样,根本容不得焦适之抗拒。   太子彻夜不眠,焦适之在旁边陪着他熬了一夜,年轻气盛倒是没什么感觉。次日清晨,焦适之骑着红枣,带着必要的东西前往城门口赴约,与焦家的车队一起出了城去。   朱厚照送走了焦适之,而宫内的气氛也在这日截然不同起来。既然此事弘治帝已经告知了张皇后与朱厚照,那么也是时候着手准备告知大臣们的事情了。   太子虽然内心悲切,却不轻言放弃。即便太医院没有法子,难道全天下还找不出一个有能力的人来吗?他派出手下的人马去找,倒是真的找到了几个有能为的,他们进入皇宫后与太医院的人一起,针对着弘治帝的情况对症下药。   而此时,朝臣也得知皇上重病的消息,顿时引起惊涛骇浪。   或许这些年来大臣们对弘治帝有些行为有些许不满,例如宠爱太子啦,偏信外戚啦,但是作为一个皇帝,他的勤政,他的纳谏,都让朝臣深感敬佩。   弘治帝或许有不足之处,但却是个好皇帝。   弘治帝的身体早年间就一直不好,后来宠信李广那段时间,许多大臣都担心皇上会因为丹药的缘故出事,那个时候的担忧直到李广自杀后便渐渐消退,却未曾想到在此时应验。   刘健等几位内阁大学士更是忧心忡忡,他们对弘治帝的认识更甚,对太子的关注也高,此时此刻的太子殿下,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如果真的那就是纯粹的赶鸭子上架!   眼下此时还未有真正的定论,虽然太医院那边的消息说得严重,不过在他们与民间名医的妙手施为之下,弘治帝的身体有了些许起色,倒是让不少人心里松了口气。   话分两头,出京的焦适之一路走来,越离开京城,内心就越发担忧,虽然在他离开的时候太子的情绪已经恢复了稳定,甚至临走前还与他说笑了几句。但弘治帝对太子的意义非比寻常,焦适之根本放心不下。   直到此时,焦适之这才发现,太子在他心目中,竟是成了第一等的重要人物。这无关身份地位,也不是由于那所谓的主仆关系,只是发自内心的关切。人心是肉长的,相较于七年前焦适之与林秀所说的话,此刻的心境早已截然不同。   出宫前一夜,太子的悲鸣仍让焦适之心悸,深怕他出宫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现在离开京城,接收消息的速度异常缓慢,消息一个来回,都不知道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   京城的气氛如何,现在奔赴在回乡路上的焦适之也并不清楚。焦君的老家在河南,从京城一路赶回去,再快也需要近二十天的时间,更不必说车上还有两个小孩,再如何赶路也不快,焦适之虽然心中焦急,却也没有催赶。   焦适之一路上只是沉默地骑着红枣赶路,与焦家的车队没有联系密切,虽然两个小娃偶尔会透过车窗好奇地看着他,但很快又被伺候的人轻轻抱了进去。落脚的时候,焦君会派人来请,焦适之也不会拒绝,但到底无话可说,每每让气氛略显尴尬。   在来之前,这样的场面焦适之早就预料到了,倒也没有觉得不习惯,偶尔避让一下,就这么过去了。   一路行去,在第十九天的时候,终于是回到了焦家老宅去了。   这所谓的老宅值得是焦君这一脉的宅子,焦家的嫡系自然不在这里,不过小镇上有很多人都是焦姓。焦家真正走出去的人也不多,焦芳算一个,焦君也算一个。不过焦芳是嫡系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旁支的长辈去世就赶回来,只是派人过来代他出席便是。   此次前来迎接他们的人便是焦君的二弟,焦明。   焦适之规规矩矩地叫了声二叔,然后便随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他们这才从小镇门口到了内里的府邸。焦家在这里的老宅经过了几次修缮,看起来比焦芳京城的宅子不知占地面积大了多少,更不必说焦君那处。   焦君对这里极其熟悉,在下了马车后,他亲自把两个孩子给抱下马车,然后一手一个地牵着他们,低声对焦明说道:“你也不需要多布置了,虽然几处的人都住在一处,但到底还是不如以前的地方住着舒服,待我安置好几个孩子后,我便去灵堂守灵。”   焦君从很多年前里就不住在老宅子里,而是另外买了宅子居住,在他们来之前,焦君已经派人过来打扫过了,把房屋内都通风了一遍,现在他们来了,刚好可以直接入住。   焦适之牵着红枣进入这处只有两进的小宅子里,这里的布置并不如老宅那么大气辉煌,却带着独属于自己的精致气息,让人流连忘返。两个孩子脸上也满是喜意,这连日来的舟车劳累仿佛也烟消云散。   两个孩子还小,焦君不可能在这里放着他们单过,因此他们随着焦适之住在正屋,焦适之自己随便在旁边挑了一个便进去了。红枣似乎对这里有点不大喜欢,以她的脾气,估计是察觉到这里是个许久未开封过的宅子了,屋内还隐隐有着霉味,不过不是很重。   焦适之把屋内的窗户打开,让阳光透进来,然后牵着红枣出了门。   小镇很小,从小镇门口走到小镇最里面,也不需要花上小半个时辰,两刻钟便差不多了,但是在小镇背后,却有着一座高山,很多人都会进去里面采摘东西,然后带出来贩卖。   山里的空气比起外面清新许多,红枣的情绪显然高了起来,前蹄在地上踏了踏,然后低头蹭蹭焦适之,焦适之知道她这是想跑了。   这一路一直跑动,倒是养成了红枣的习惯,让她今日停留下来后便觉得不打舒服,因此她是一定要拉着焦适之去跑一圈的。   焦适之站在山道上望了望,沿路的情况都挺不错的,焦适之也便随了红枣的心意,“要跑得慢一点哦。”跑之前,焦适之还煞有其事地跟红枣告诫了一番,然后翻身上马,沿着道路跑起来。   红枣先是小跑了一段距离,然后又慢慢提速,很快便如同一道红色闪电穿梭在林间,直到她兴头过去后才乖乖地又慢下来,一人一马都被刚才的山风吹得仪容不整,焦适之轻拍着红枣的脖颈,无奈道:“说好的小跑呢?”   红枣嘶鸣了一声,听起来十分高兴。   焦适之无奈地拍了拍她,便算过去了牵着缰绳让红枣调转方向,他们出来得有些久了,需要下山才是。   等到红枣出了山的时候,天色有些暗淡,焦适之也不以为意,牵着红枣来到之前的小宅门口,守门的人连忙请他进去,“大公子,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焦适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他们是住在一起了。把红枣送到马房后,焦适之这才去了正屋,正屋内晚膳已经摆放好,显然就等焦适之到位了。   看着对面两个小小的孩子,焦适之心下有些愧疚,轻声说道:“父亲,以后不需等我回来后再进食,两个孩子还小,他们要紧些。”   焦君摇头,就道了声无碍,然后看着焦适之说道:“今日去了何处,怎么遍寻不到?”虽然寻找的人说是去了山边,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痕迹。   焦适之说道:“带着红枣进山跑了一圈,出来得有些晚了。”焦君闻言眉头轻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是视线落到焦适之身上后又停了下来,转而说了其他的事情,“父亲的灵棺需要停留七七四十九天,算上通知我们的时间,大概还有五六日,才能够下葬,这段时间需要随我去灵堂跪拜。” 第50章   焦适之点头, 其实他刚才入山的举动也不大合理, 本该随着焦君去拜访二叔, 然后去给祖父上柱香才是。不过焦君没有提及此事, 焦适之也不多嘴。   晚饭后,焦君便再度带着焦适之与两个孩子过去老宅,就连两个孩子都一身麻衣, 尤其是焦适之与焦君, 他们一人是嫡长子,一人是嫡长孙, 地位自然与别个不同。   等到了灵堂时,灵堂内寂然的气氛有些惊吓到两个孩子,不过一来熟悉的父亲还在,二来焦适之便站在旁边,他们两个略微躲在焦适之身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焦君带着三个孩子为父亲的牌位上了三炷香, 然后就带着孩子在堂前跪下。   哭灵自古以来就是丧事中的必要组成部分,但凡是去世之人的家属, 无不需要披麻戴孝,以表达对逝去亲人的思念。   这是焦适之有记忆以来, 参加的第二场丧事。第一场自然是龚氏的, 那时候的焦适之还太小, 现在回想起来, 根本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心中恍惚, 只有一件事确实知道的,那便是母亲再也回不来了,那种难过的心情现在犹能记起。而现在面对着祖父的丧事,焦适之虽也略有感怀,却再也寻不到那个时候的伤心,莫说眼泪,便是红了眼眶也是极难的。倒是焦君,虽与父亲焦德关系极差,到底有过一段温和的父子关系,临到头了还是感伤万千,在灵堂里落下泪来。   如此四五日反复过来,即便是年轻的焦适之都流露出些许疲倦,更何况是两个瘦弱的小孩子,在大人们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其中焦适之的三妹焦秀娘便在那天早上发起了高烧。人手本来就不足,现在还有个孩子生病了,焦家内忙得有些团团转。   此时的丧事已经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流程,照着程序走了一遍之后,各处的人早已经累得不行。此时焦家的人顾着焦适之的三妹,倒是顾不上另外一个男孩了。焦适从犹豫了片刻,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没人看守的门外,小心翼翼地跑到了门口,对他来说过于高耸的门槛让他止步,却让他异常渴望地看着门外那方寸世界。   忽而他的领子被人提了起来,一道熟悉莫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你这小身板还想着跑出去,小心被人拐跑了。”他不服气地噘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才是等等,刚才那道声音是,难不成,是大哥?!   焦适从猛然抬起头看,发现那倒映在他眼中的人,便是他那很少接触,却让他莫名憧憬的大哥焦适之!   焦适之就见被他提在手里的孩子眼睛猛地一亮,口齿清楚地吐出两个字眼,“大哥!”   焦适之一愣,把手里的小孩放到地上,就见那孩子赶紧转过头来,眼睛还是亮亮地看着他,让原本想要离开的焦适之有些迟疑。他虽然不记恨也不讨厌这两个孩子,但是因着杨氏的关系,却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到底是有些隔阂在。只是现在这孩子这么看他,他拔脚就走也不太好。   焦适从不过是个孩子,可没有焦适之这么多的复杂心理。见着能靠近焦适之,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絮絮叨叨的话就多了。   在焦适从的记忆中,他的母亲早就过世,一直只有父亲焦君在抚养。   几日后,焦君拖着疲惫的身子经过庭院,偶尔见到焦适之带着小小的焦适从在旁边舞剑,焦适从脸上的全然喜悦与焦适之脸上的放松自在,都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画面了。   焦适之与焦适从的关系在几日的相处下来后变得亲密许多,不过焦适之到底是喜好清净之人,并不时常留在府邸中,而是时常外出走动。   小镇附近那座山便是他常去的地方,山中空气清秀,寻常地方根本没有如此天地灵气般的东西,让焦适之第一次接触后便喜欢上这个地方。这座山与小镇平行,不过远远望去,山与小镇都处在较高的位置,小镇口那条路倒是最低洼的地方。   两日后,焦德正式下葬,这场法事算是走到了最后,焦适之在这件事情了结后,心里也松了口气。再待来往的事情处理完,他便能够打道回府了。   此时距离焦适之出京至今,已经过了一个半月。   这里小镇偏远,别说是京城的消息了,就连附近城镇的消息都很难获得,焦适之也不白费力气了。每天早上起身时去打拳炼身,偶尔把还赖在被窝里的焦适从拽起来,然后领着小小的孩子绕着小宅子跑圈,跑完后把他丢去吃饭,他就牵着红枣跑了。   焦适从虽然知道大哥去的地方大部分是在那座高山上,可是他连门槛都迈不出去,更别说是追出去了。   坏大哥!   焦适从今天也很生气。   不过今日焦适之还真的不是去山上,而是去了小镇门口。   这里虽然很小,但来往人口很多,因为这里是一个途径许多地方的必经路口。许多旅人走到这里的时候都会选择在小镇上歇歇脚,同时也能够让马儿休息一下,同时增添物资。因此这里偶尔会有些消息流经出来,或许已经不太及时,却还有点用处。   小镇门口最多的便是茶摊子了,小小的摊子上有着大壶,旁边又有好几个小壶,如果有人要买茶水的话,卖茶水的老妇人便会把已经分好的小壶茶水卖出去,一日里也能挣上不少钱财。   而此时在茶摊里停留的人也不少,焦适之因为身上戴孝的缘故,并没有打算入茶摊上喝茶,只是掏钱买了一小壶茶水,然后便打算往外走。老妇人笑着说道:“后生若是不介意,老身拿个小凳子与你坐在旁边,至少也能挡些日头。”   焦适之谢过了老妇人的好意,接过她递过来的小凳子,然后坐在旁边一边逗弄着红枣一边慢腾腾地喝茶。   旁边来往走过的人不乏有人注意到那个靠在外边的青年,他只坐在张小凳子上,然那随意洒脱的模样却胜过在内里端坐之人的风流姿态。细碎的阳光斑驳洒落下来,青年俊秀的脸上跃动之着微光,更增添了几分风采。   旁边的枣红色马儿一看便是良匹骏马,湿漉漉的眼眸中似乎闪动着人性的光芒,此时正在主人的手掌下厮磨着,轻轻打了个长鸣,然后又低下头来蹭蹭焦适之。焦适之被蹭得脸上微红,伸手挡住红枣的动作,轻声说道:“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最怕痒,你不要跟一样那么不听话。”   焦适之原本耳朵并没有那么怕痒,但是他对在他耳边的动静都很是敏感,朱厚照发现此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包括现在,都很喜欢靠在焦适之的耳朵旁边说话!这简直就是个不能忍的性格爱好!   最开始焦适之脚长手长,要躲过朱厚照的袭击很容易,可是到了后来,太子的身高与武艺也赶了上来,这就成为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有很多次两人在东宫内展开追逐战,不过是因为朱厚照想靠在焦适之的耳边说话。   说来也奇怪,在察觉到这点后,焦适之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比之前敏感许多,现在只要是轻轻一碰,都能立刻红润起来。这样的小习惯实在是太丢脸了,在外面焦适之根本不会容许别人接近自己周围一尺,反倒是让很多人认为焦适之端正自持,不喜好玩闹。   倒也是歪打正着了。   红枣站着的高度比坐着的焦适之高,低下头来蹭他的时候,鬓毛自然会摩擦到焦适之的耳际,让焦适之痒痒地躲开了。   红枣的前蹄动了动,然后安静地看着焦适之。焦适之也勤快地安抚着红枣,他家的红枣是个安静乖巧,喜欢摸摸的小姑娘。   “小兄弟,你这马儿品种不错呀,是在哪里买的?”旁边有人见猎心喜,即便看着焦适之爱惜的模样便知道他不可能割爱,还是凑了上来。   焦适之淡淡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此乃上级所赠予,我并未去关注此事。”那大汉也不诧异焦适之的淡漠态度,继续开口,“那什么,小兄弟说下你是在哪个地方得到的,我去淘换淘换试试也好啊。”   焦适之还未作答,旁边就有人笑道:“这可是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还淘换淘换,就看你现在的身家,怕是全部砸进去也换不了这种马儿。”虽语调肆意,然那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带着自然流露的雅致气息。   大汉呼噜地一把自己的头发,脸上露出个讪讪的笑意,然后退到旁边去了。他看得出来,刚刚发话的这人看起来不一般,不是他能招惹的人物。   焦适之的视线落在茶摊里侧,那里坐着两个男子,一个看起来就是小厮的打扮,正在为对面月白色衣裳的人斟茶。两人的视线正在此刻对上,焦适之不禁在心里暗叹,好一个风流人物!   那人的相貌只能算是中上,耐不住通身风流气度,即便刚才那一番略显讽刺的话语,都丝毫坠不去他一身儒雅气息。面容不过清秀之姿,两眼却带着灼灼光华,让焦适之忍不住拱手说道:“兄台好气度。”   那人摇扇轻笑,“彼此彼此。”   不过萍水相逢,君子点头,两人便再无交谈,然焦适之的心情却因此变得更加舒适。碰到个值得欣赏的人物,即便片刻后便消散在天地四方,却也是让人愉悦的事情。   临近午时,茶摊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焦适之被老妇人请着往里面坐去,焦适之不忍拒绝,也就坐在最边角上的位置,生怕影响到老妇人的生意。人越来越多,人多嘴杂,说道起来的消息可就不少。焦适之端着茶杯慢慢啜饮,顿时便听到了不小消息。   “听说,咱皇上出事了,身体似乎不太好,最近京城那边戒备森严,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商户能不能进去。”   “不能了,前两天我哥哥刚从那里过来,听说现在出入都得查上四五遍,我们带着那么多的东西,更是直接不能进去了。”   “唉,去不了京城,我只能带着人往南边去,不过南边的新鲜物什儿更多,向来比不得在京城的利润多。”   “有生意做就不错了,如果皇上出事那才叫惨!”   “要死了你,这种话也敢说。要是冒出个锦衣卫”   这最后两句话都是压低着声音说的,可是耐不住焦适之耳力灵敏,这两人又坐在他身侧,让他听得清清楚楚。焦适之轻舒了一口气,旁边两人没再说话,焦适之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听到了不少消息,暂时心安了下来。   弘治帝重病的消息传出来后,最开始的确引起了一些不安定的因素,不过在半个月后,京城内的百姓发现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倒是又都安稳了下来。   焦适之又多坐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起身,悄悄在老妇人的摊子下留了十两纹银,然后安静地带着红枣离开了。他刚才注意到,老妇人的双手都开裂了,在茶摊里忙得团团转,连个帮手的人都没有,想必子孙并不在身边。   小镇上的生活比之在京城缓慢的,没有京城那种紧迫感,就连焦适从焦秀娘两个小孩子都变得活泼了不少,在田野间玩得自由自在。焦君没有限制他们,安排了好几个人去保护孩子的安全后,便一直在处理焦德的后事。   除了葬礼外,很多焦德遗留下来的东西也都得分配好,焦君懒得去争夺这些,请来了族中的长辈,按着礼数分割完后便算罢了,一些被贪墨的东西也没有计较。他需要在这里住上三年,一些东西便算了。   眼瞅着事情处理完了,正在焦适之打算回去之际,却料不到半日后,他又被一件突发的事情给绊住了手脚。   小镇下雨了,先是淅淅沥沥的下了几天的小雨,然后骤然间转化为暴雨,连下几天几夜,小镇上开始积水。   不过此时焦适之还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在跟焦君说过回京的事后,焦君并没有阻挠他,而是对他说了些尊敬太子之类的话语,便让他退下了。   焦适之也没在意,回屋收拾起了东西。他身边并没有留伺候的人,刘芳虽然想跟着回来伺候焦适之,不过却被焦适之拒绝了,他不过回来住上两三个月,然后便要返京,刘芳跟着他不方便,留在这里又没什么用处,焦适之让他继续留在京城内,好歹他父亲也是外管事,不会亏待了他。   收拾完包袱,焦适之站在窗口看着那暴雨,这样大的雨势,他只看过一次,便是当初在祠堂那一夜,那个时候的京城被雨势笼罩着,那样大的城市看起来仍风雨缥缈,十分渺小,更别说现在这个小小的镇子。   那急速落下的硕大雨滴不断敲打着屋檐,连珠成串的雨丝不断地在焦适之眼前坠落,拍打在青石板上,溅落些许水花。滂沱的雨势彻底遮盖住小小庭院,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色。隐约交织在雨声中传来的声响显得异常遥远,恍若如梦。焦适之的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思绪显然已经飘远不知所踪,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焦适之其实在想太子殿下。   他有些不习惯,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只是现在他孤身一人在此,也无他人能窥探他的心思,倒是让他自在地散发了思维。   而焦适之现在不自觉想到的那个人,正坐在东宫里苦恼地看着桌面上一大堆画像。   弘治帝的情况稍微稳定之后,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便是为太子赐婚。一个人是否成婚,别人看待他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而且现在他的身体情况看起来不错,然而弘治帝最是会未雨绸缪,为太子赐婚的事情迫在眉睫。   张皇后与弘治帝的看法一致,虽然她在上次与太子不欢而散后便没在太子面前提过此事,然而她心里还是记挂着的,在弘治帝提出来后,莫姑姑很快便把一叠画像送来。弘治帝与张皇后在里面挑选了十位女子,让朱厚照在里面挑出正妃,余下的看太子的意愿,或封侍妾,或遣送出宫。   朱厚照接到这从厚厚的一叠变为简简单单的十张画像,不情愿的情绪一如既往的疯长。   父皇说的有道理,母后说的也有道理,然而朱厚照一点兴趣都没有。   刘瑾在旁边看着太子殿下捏着毛笔轻飘飘地在画像上描来描去,看似轻巧,实际上浑不在意,心里便知道太子是一个都看不上眼。心里不禁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疑问,太子不喜欢柔软的女子,寻常也看不出来在这方面有些欲望,难不成太子是喜欢男子?   刘瑾这个想法不是没有根据,上层人士中,玩弄娈童这个现象是存在的,而且丝毫不以为耻,只要不影响传宗接代,实际上是没有人会去管这些事情,反倒有点引以为傲的感觉。   可是殿下看起来也不像啊。   能进入到东宫内的内侍,长得好看俊秀的人也不少,但从来没见过太子对他们有一星半点的兴趣。还是说,太子看不上这些断了根的人,喜欢外来的?   正在刘瑾胡思乱想的时候,太子从书桌后面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道:“去练武场。”   刘瑾猛然把心思摆正,随着太子离开。   练武场内,当日轮值的武师傅正在与太子殿下缠斗,两人都没有一点保留,你来我往间都带着澎湃的力道,让旁边看着的刘瑾高凤心中大为担忧。   朱厚照来这里练习的时候,最看不得作假。起初练武场的武师傅生怕伤害到太子,下手总是减弱三分,后来朱厚照不满意,一换再换,只要是手底下没真章的全部换掉,让后来的武师傅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来这里训练可不是为了这三两招式的花拳绣腿,如果没有任何成效,他何必花费时间来这里?   酣畅淋漓地做过一场后,太子心里舒坦了,勾着手指让再上来一个。   然后再继续战下去。   熟悉太子的人都知道,太子这是心里不松快了。刘瑾想起太子刚才在东宫郁闷的模样,想来太子对这件事情还是上心的,只是是那种不想要的上心。   在场地中央,变着法儿在与武师傅游斗的朱厚照的确不怎么高兴。连下手都有些重,心思却不怎么在这里,反倒跑到外头去了。   太子在想,如果适之在就好了,即便生气了,他也不用自己一个人跑到练武场来撒气,适之总有法子让他高兴,哪怕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太子刚回东宫沐浴,乾清宫就派人来请太子殿下,说是弘治帝有请。   朱厚照大概知道父皇想要说什么事情,心里哀嚎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过去了。现在弘治帝的身体不舒服,太子不想让弘治帝连心里都不舒服。   乾清宫内,墙角燃着香料,那香气与檀香类似,是弘治帝最喜欢的味道,他每年还会花费大量的钱财在“斋醮”上,以示他虔诚之心。朱厚照一进来就要人去把屋内的窗户都打开,屋内被这股檀香所浸染,浓郁得连物什都带着这样的味道。   弘治帝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朱厚照在摆弄,然后太子几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弘治帝说道:“父皇,身体要紧,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的话,您就不要如此耗费心力了。”朱厚照的视线落到旁边桌案上的奏折上,那厚厚的一叠全部是打开过的!   弘治帝笑道:“这些司礼监都看过了,能递上来的都是急需处理的事情,不能不看。”这便算是解释了,对比朱厚照,张皇后那边才是最难的,刚才弘治帝执意看奏折,就已经把人气走了。得等到晚上弘治帝需要换药的时候,张皇后才会过来,而弘治帝也趁着这个时候,想要与朱厚照说点心里话。   “寿儿,你现在长大了,有些事情你也该清楚了。我这身子我自己也清楚,就算能再拖下去,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弘治帝还没说完,就被朱厚照略显粗鲁地打断了,“父皇慎言!”   弘治帝看着眼前半大少年的模样,轻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掌,“好,父皇不说了。只是其他的事情,还是需要说一下的。你现在已经十五,娶妻生子是人生常事,父皇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抗拒?”   朱厚照靠在床柱上略皱眉头,眉宇间带着一丝倔强,“父皇,我并不抗拒娶妻,只是那些画像,我真的一个都不喜欢。”   “既然如此,那便继续挑选,也不是难事。”弘治帝挑眉,调侃地说道。   朱厚照不自觉地撇嘴,“得了吧父皇,母后那厚厚的一叠如出一辙,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要说有,最多是来源不同。”高矮胖瘦的差别,这些在画像上都看不出来,至于出身家世这些,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每一张画像都跟上一张没什么差别。   明代为了遏制皇后家世所造成的造戚阻碍,绝大部分的皇后人选都是出生普通士子家庭,家世清白便可。只是即便如此,在当朝还是有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位外戚乱事,这世间万事也不是真能如最开始设想的那般。   “所以,寿儿还是喜欢女子?而不是因为偏好不同而抗拒,如此父皇便放心了。”弘治帝笑眯眯地说道,让朱厚照愕然了片刻,“父皇,什么叫做偏好不同,我不过是”   说到此处,朱厚照忽然停顿下来,陷入沉思。   半晌后,他眯着眼看着弘治帝,“父皇,您今日说话怎么奇奇怪怪?若是有事便直接说吧,我听着不舒坦。”他坦然说道。   弘治帝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寿儿,做人做事,哪里有直来直往的道理?”有些事情不是靠嘴巴便能够描述得清楚的。   朱厚照不满挑眉,“那对不住了父皇,我此生可最不喜欢别人说话留一截,如果真这么说话,那我可只听我爱听的,那所谓的背后之言,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罢了,父皇问你一件事,你可得老实告诉我。”弘治帝渐渐收敛笑意,轻声说道。   “父皇有话直说。”   “你是不是喜欢那焦适之?”弘治帝正色道。   “那是自然。”朱厚照眉飞色舞,不以为意。   弘治帝一愣,继而说道:“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我知道父皇说的是何意。”朱厚照说道:“如果您问我,我身边这些人我最信重喜欢的人是谁,我的答案便是焦适之。”   “若我问的”   “那还是焦适之!”朱厚照断然言道。   弘治帝沉默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在给父皇下套呢。”先是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然后又以此引出弘治帝的问话,再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让弘治帝不敢轻举妄动。   朱厚照眉眼处透着浓浓笑意,嘴里却是不同意了,“父皇,话可不能这么说,明明是您先给我下套。”   弘治帝轻声说道:“为君者,当不拘小节。然若妨碍到社稷江山,却也不可手软。这个度我并没有把握好,以后当不可学父皇。此事,若真有此事,当徐徐图之,你母后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朱厚照蹙眉,声音也低哑下来,“父皇,您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样的话,等你好了之后再教导孩儿吧。”弘治帝摇头,却没再说话。   两人这么一坐,就安安静静坐到了张皇后回来之后,期间弘治帝体力不支,休息过片刻。朱厚照看着弘治帝喝完了药,与张皇后两人絮絮叨叨聊着些细碎的家常小事,温馨的气氛让朱厚照不忍打扰,悄悄退了出来。   仰头望着夜色,朱厚照的心里蒙上一层阴郁,不知是为了刚才弘治帝的话语,还是因为心中隐隐的预感。   他刚才的话,并非全然是哄着弘治帝。   在月光下,有两人站在不同之处眺望天际,然而身处之地的环境却截然不同。朱厚照那边月明星稀,清风微拂。而焦适之这边却大雨倾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焦适从蹭蹭蹭地跑到焦适之的房间,看见大哥站在窗边,肩头已经被窗外吹来的水汽打湿,而窗边的地面上更满是水渍,想来那窗户已经打开许久了。   “大哥,你为何不关窗户呢?”焦适从小心翼翼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窗边的焦适之。   焦适之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猛然被焦适从叫醒,还有些迷茫不知归处,抬头望了一眼,才发现雨势越来越大了。他抬手把窗关上,转身到了屏风后褪下外衫,扬声说道:“刚才在看风景,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   焦适从趴在桌子上说道:“三妹一直在哭,我在那里帮不了什么忙,父亲让我过来跟着你住一夜。”   焦适之听到焦适从的话语,拿着衣裳的手停顿了片刻,轻声说道:“那你去床上等我吧,床榻已经铺好了。”   “好。”   等焦适之熄灯上床休息后,一具暖乎乎的小身子就靠在旁边。焦适从用气声说道:“大哥,最近这么大雨,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焦适之伸手搂住小孩,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犹如哼歌一般低叹道:“不行呀,正因为这样,我才更需要回去呢。”哄小孩的话语温柔亲和,让焦适从即便略显失落,也慢慢在焦适之的声音中睡着了。   深夜中,焦适之睁着双眼毫无睡意,身边躺着个乖巧的孩子,正轻轻地打着软软的小呼噜,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很新奇,却也不让人反感。   夜色渐深,屋外的雨势越发大了起来,屋檐被敲打出各种交织的声响。小镇边上,有几声尖锐的低吼声,其后有更多的夹杂在一起的动物嘶鸣,片刻后,一只吊睛大虫从半山处扑了下来,其后更跟随着山中的各种动物。半晌后,山体一阵摇晃,一股在深夜中看不出颜色的洪流从山上倾倒下来,那山体的震动随着洪流增大而越发剧烈,就连旁侧的小镇地面上也微微摇晃起来。   焦适之猛然睁开了眼眸,侧头看了一下在床榻内侧还睡得很安稳的孩子,轻手轻脚从翻身下床,把放在床边的衣物穿上,然后赤脚站在地上。   地面在震动!   焦适之猛然一动,窜到床边,伸手拍了拍焦适从,等他半揉着眼睛坐起来后,焦适之用衣服把孩子抱住,然后立刻开门到门外站着。   他担心是地龙翻身,然而现在雨势太大,焦适从太小,若离开遮蔽物淋上一会就容易出事,焦适之只能抱着他站在这里,地面震动越来越大,他低头看着已经清醒的焦适从说道:“适从,我需要去叫醒其他人,你不要害怕好吗?”焦适之有想过把孩子放下,他去叫人会更快,但是感受到焦适从小身子微微的颤抖,又生怕真是地龙翻身,也不敢把孩子单独留下,抱着焦适从把所有人都叫起来了。   等小院里的人都被他唤醒后,焦适之把焦适从交给焦君,快速地说道:“我必须出去看一眼,父亲,你照顾好二弟三妹。”   未等焦君说出什么反对的意见,焦适之三两步冒雨出去,他感觉不大对劲,按照他看过的书籍,若真是地龙翻身,在他感觉到的时候就可能就已经地面开裂,怎么会等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   雨势很大,拍打在身上异常生疼,几乎睁不开眼睛。焦适之凭着感觉三两下翻上屋顶,勉强睁着眼睛眺望着远方的方向,原本应该能够看到小镇门口的那个高大的牌坊,可是现在深夜加上暴雨,只能隐约看到那处满是咆哮着流动的曲线。   焦适之怔愣了片刻,轻身一跃,又连续往前跳过几个屋顶,仍旧是看不清楚,但心中却隐约有了猜测,仔细在那里等候了小半会,直到那扭动的曲线并没有往小镇里处来的趋势,焦适之方才放松了点,跃下屋顶,小跑着回了屋内。   一旦进了屋,焦适之方才能够感受到身上是有多冷,各处都在隐隐作痛,刚才的雨势着实太大了。   焦君皱着眉让他回去换衣服,焦适之回房间把全身衣物都换了,然后才回到正屋去,眼下这处宅子已经灯火通明,就刚才焦适之出去时看到的场面,有大部分屋子内都已经点亮了烛光,估计也是被这震感给吵醒了。   “山中怕是走蛟了。”焦适之第一句话,便让屋内的气氛为之一窒,焦君脸色一变,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情况如何?”他这才知道为何焦适之明知道外面危险还一定要赶出去查看。   “镇子门口的牌坊似乎倒了,另还有几个大块物体看不清楚,这些东西堆积起来卡在镇子门口,硬生生把洪流改了道,只是这雨这么下,不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会如何。”焦适之把看到的情况娓娓道来。   小镇路上满是泥泞,应该是最初冲下来的泥水,只是不知道后来为何停住了,或许跟门口看不清的物什有关。走蛟的时间有长有短,若是短了尚可,时间长的容易把那些薄弱的阻碍给冲破。然而现下人手不足,雨势太大,根本赶不出去堵住那可能出现的缺口。   焦君面色沉重,现在还算是安稳,可危险仍在,如果镇子口的阻碍被破,这小小的镇子根本不可能阻挡住那股洪流。即便是现在他们站在屋内都能感觉到那震动感,又有谁真正敢放心?   一夜未眠,直到清晨,雨势才逐渐变小,仍在淅淅沥沥的落,焦适之打着伞去镇口看了一眼,还没走到那日茶摊的位置,便见到断裂的牌坊与折断的粗大枝干砸在一处,其上更是堆了好几块巨石阻挡,在这堵混杂而成的“墙壁”内侧有着一些透过缝隙流下的泥水,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半点痕迹。   只是仰头望着那有几人高的“墙壁”,焦适之喟叹,好在上天保佑。   这小镇上最大的家族便是焦家分支了,小得连个衙门都没有。焦君当仁不让地组织人手去核查,才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过程。   这段时间的暴雨让山上的植被吸收了太多雨水,这里难得会下这么大的雨,植被扎根不稳,暴雨冲刷下大量泥土混杂着石头往下滚落,原本掩没小镇几乎是必然之势。   然而在洪流前进的路上,有几块巨大的石头堵住,导致洪流分流开来,规模缩小甚多。片刻后巨石被席卷而出,却又夹杂着巨大的冲击力,接连撞断了许多树木,并最先滚落地面,砸断了门口的牌坊,直接堆积在一起,反倒是护住了小镇。   只是这样一来,就出不去了。   小镇门口的路,是唯一的出路,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法。 第51章   张巧娘安静地坐在殿内, 手里头正在拿着一本略显古朴的书籍, 身侧的丫鬟小心地给她备好茶水, 莲步轻移到香炉处, 轻手轻脚地替换了原先的香料,从旁边拿起一把精致小巧的扇子缓缓摇动,让那袅袅香烟升起, 殿内很快就充满这股略显甜腻的香味。   “姑娘, 太子并没有答应赐婚的事情。”又有一人轻巧地入内,身上的衣物比刚才那个丫鬟更加鲜嫩, 她俯身在张巧娘耳边说道。   这两个一个名唤翠柳,一个名唤红桃,都是张皇后怜惜她在宫内一人,特地准许她从家中带来的侍女。   张巧娘神色不动,只是微微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然后红桃就悄然退到一边, 与翠柳站在一处。   日头渐渐落下,等殿内都燃起烛光的时候, 张巧娘才合起手头的书籍,轻轻叹了口气, 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何偏偏不愿意呢?”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殿内另外两人都不敢接话。   “姑娘, 那边又来人催了, 您看”翠柳看起来比红桃更加沉不住气, 待殿内又重新恢复安静后, 她忍不住轻声开口。   “催了又有何用?现在宫内各处戒严,他能确保一定能成事?”张巧娘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书柜旁,把手中书籍重新归置到上头去。   红桃阻止了翠柳的进一步说话,“姑娘,眼下情况对我们不利,东宫那边我们一直无法渗透进去,刘瑾那厮把东宫把持得滴水不漏。”   “不是刘瑾把东宫把持得滴水不漏,而是东宫的主人不愿意我们靠近一星半点。”张巧娘轻笑着摇了摇头,阻止了两个侍女的种种猜测。   “太子殿下?”翠柳似乎不解,红桃眼中却流露出愕然,“姑娘,难道几年前那件事情”   “那是自然,我从来没想过那粗鄙的计谋能瞒得过那位的眼光。”张巧娘说道,看起来漫不经心。然而两位侍女都忧心忡忡,翠柳忍不住说道:“姑娘,既然太子都能怀疑我等,那皇上与娘娘那边岂不是更容易出差错?”   张巧娘摇了摇头,自在地说道:“皇后娘娘是本家的人,对张家颇有恩宠,没见到她对两位侯爷的宠爱吗?我是两位侯爷送进来的,爱屋及乌,她不愿意对我有过多的怀疑,表面上看来我又刚好救了殿下,自然不会想些什么。”   “至于皇上那处只要我的动作没有伤及娘娘与太子殿下,看在我张家人的身份上,他不舍得让娘娘难过的。”张巧娘的声音轻柔,可每一句话都带着淡定自若的意味,让两位侍女的心情也平静许多。   红桃偏头想了想,轻声问道:“姑娘几年前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留在宫内?”   “不错,以当初太子对我的感官,我在宫内能待的时间也不长。娘娘不会让一个太子不喜欢的人在宫内留那么久,即便我是张家人也一样。我必须有一个能让两位侯爷留我长久的原因。”张巧娘说道,既然没有这个原因,她就自己创造出一个原因。   谁叫时机如此合适,偏偏出现了那个纰漏。   当初她入宫时惴惴不安,岂能知道几年后再回首,她竟已是谈定自然,谋而后动之人。   “可是姑娘,太子既然拒绝了皇上的赐婚,那短时间内此事很难成行。据说皇上的身体有些孱弱,如果以太子的心性,那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红桃皱眉,想起那位太子殿下,心里很是揣揣。   “我又有何惧?我在宫内,他远在宫外,我与他之间的谋划只是为了能保住我的性命,现在再如何,已经与我无关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想与太子殿下合作呢”张巧娘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想了什么事情,“焦适之的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东宫的口风很严,小婢只打听到焦大人似乎是回乡了,现在并不在宫中。”翠柳说道。   别看焦适之时常入宫,实际上他的行踪并不比其他人容易探查,不知为何,他来往的事迹都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宫外的人手不足,翠柳也无法探听得更多。   “无妨,只要他不在宫内便够了。”张巧娘颔首,之后便不再说话了,眼眸在书柜上轻轻一扫,又重新取下一本书籍来。   红桃与翠柳在张巧娘身边伺候多年,知道她的习惯,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打扰她,即使心中还有更多的疑惑,也不敢出声打扰姑娘看书。   东宫内,正在被惦记的朱厚照郁闷地看着桌案上的奏折,“刚才是谁送来的?”   刘瑾低声说道:“是司礼监的人,是奉了皇上的命令。皇上说,希望太子今夜能够看完这些奏折,明日早朝给出解决方案,与群臣在朝上奏对。”   听完最后一句话,朱厚照的脸皱巴巴地,看起来生不如死,“父皇到底在想些什么等等,你说父皇明日上朝?”   “来人是这么说的。”刘瑾知道朱厚照的心结,小心翼翼地说道。   朱厚照偏头看了一眼现在的时辰,立在墙角的立地钟告知他现在不适合去乾清宫,然而他心中很是忧虑,父皇前几日才刚刚能坐起身来,现在便即刻要上朝。身子都不知道养好了没有便如此妄动,朱厚照满心郁闷。   此时认真想来,这几年,尤其是在李广之事尘埃落定之后,弘治帝比以往更加勤政,每日的时间几乎都扑在朝政上,以他的身体,这本来就是不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便是那个时候生生耗掉了底子。   朱厚照烦躁地拿起了毛笔,用力地蘸了蘸墨水,掀开了第一本奏折,在看了前几行字后,立刻便在最后重重地落下两个红色大字,“不批!”   有了第一本的开头,接下来的奏折朱厚照批得非常的快,除了在中间有几本停留了片刻,余下都很快就过了一遍。半个时辰后,朱厚照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随手把毛笔一抛,然后站起身来,“沐浴!”   那动作十分痛快。   刘瑾不敢懈怠,连忙出去吩咐人,又低声嘱咐了片刻,心里才算是安然了些。他也是识字的,刚才太子批奏折的时候,他在旁边守着实在是胆战心惊,即便绝大部分字眼他没有看到,可是太子所批改的大字他还是能看见的。   绝大部分都是“不批”。   他能够想象得到明日朝野的震惊,不,应该说是朝野的反对。   只是难道朱厚照会在意吗?一想到这,刘瑾又不自觉地自豪起来,太子殿下绝对不是易于之辈!   果不其然,第二天奏折上面的批改果然引起轩然大波。不过朱厚照并没有如弘治帝的意思出现在早朝上,因为张皇后过于疲累的缘故,这几日接连叫了几次太医,朱厚照十分担心过去照看,直到午朝才出现在朝堂上。   首先出列抗议之人便是兵部尚书刘大夏,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相貌颇为醒目,“太子殿下,修筑灾民房屋之事迫在眉睫,为何殿下不允许此事?”   朱厚照的座位便在弘治帝的左下方,手漫不经心地搁置在桌案上,撑着下巴说道:“孤可未说过此事,不许的是士兵筑房,重新发放下去的折子你是没看清楚吗?”   刘大夏被朱厚照的话噎回来,沉默了半许后才想起来,那本折子上除了两个大大的“不批”外,还有一个小圆圈,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圆圈竟是点在士兵二字上头。思索片刻后,刘大夏重整旗鼓,沉声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由士兵修筑房屋之事由来已久,臣不知有何纰漏,还望殿下赐教。”   “既然你让孤赐教,孤便不客气了。”朱厚照肆意一笑,看得让人腿肚子一哆嗦,“孤记得,你是兵部尚书吧?修房子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工部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越俎代庖,此为一!”   “士兵职责本为保卫国土,操练是每日的要务。人手不够,难道五军都督府没人吗?!不顾本职,此乃二!”   “第三听说这几年兵部在册的军士人数有些对不上,刘大人要不要与孤仔细探讨一下这内中详情呀?”   朱厚照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发虚的刘大夏。   或许是太子的首次出击太过犀利,一时之间竟让朝堂上陷入沉寂之中,无人应答。身处漩涡中央的刘大夏有些站不住脚,嘴唇嗫嚅了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太子提出的三个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简直是戳了刘大夏的心窝。作为兵部尚书,守着每年都在逐渐上升的逃役名单,他的压力比谁都大。只是这个问题一直不受重视,怎知今日居然在朝廷之上被他一直忽视的太子殿下点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迎面扑来,骤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朱厚照在朝堂上大杀四方,焦适之正窝在小镇里卖力挖泥。   小镇受袭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分管其的府衙那里去了,府衙也是当即就派出了人手,可惜的是洪流所造成的淤塞实在是太多了,两边相互挖掘起来,或许得有大半个月才能挖通。   小镇储备的粮食倒是不少,听到即将有大半个月不能够外出也没什么动荡。只是在焦府的组织下,很多青年都去帮忙,就连焦适之也不例外。几日下来,颇有成效。   焦适之虽然希望早些回去,知道天灾人祸并无他法,因此也只能慢慢等待。   小镇上比之京城内,干净清新不少,虽前头有洪流威胁,然而雨后的天气十分晴朗,微风吹拂,草木清香,大家也都怡然自得,倒是让原先心中略显焦急的焦适之有些明悟,放松了不少。   到了晚上,也有人组织着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补气养生的汤水,焦家也早早就备下了这些,只不过焦适之混不在意,偶尔也直接就在这里端碗汤水解渴。旁边有人看着焦适之相貌陌生,问道:“这位壮士,你是外地之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焦适之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壮士,顿时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乃本地人,只是常年在外,这几日才归家。老丈不认识我也是应当的。”   那老者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如此,这里的风景不错,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外面闯荡,走南闯北之后,却觉得一切都不如家乡舒适,便回来了。做了点小营生,也还算不错。”   焦适之看了眼,原来他正是今日此处免费派发汤水的摊主,“老丈说得不错,个人志气不同,不能以自己判断他人之事。”一老一少倒是聊得挺开心的,焦适之直到焦家的人来找后才回去。   被淤塞住的地方已经被挖开了一小半,但是进程还是缓慢,这几天还是下着小雨滴,有时候刚挖开,又会被雨水冲刷着流走,的确很是麻烦。不过好在大家齐心协力,暂时也没出现什么大问题。   焦适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大哥没有离开这件事情让他很高兴,一脸几天都是笑嘻嘻的模样,看着焦适之无奈揉搓了几下。闲着没事也开始拉着他打基础,焦君虽然看到了,却也没有说些什么,再也没有当初阻止焦适之学习武技时的模样。   小镇外的工作是有安排轮班的,没事的时候焦适之就会到周边走走,偶尔也会上山看一下。虽然因为洪流的缘故把山上的地势情况都改变了不少,但是整体布局还是在的。余下的地基都比较稳定,短时间内再不会发生之前的事情。焦适之在走了几次后,忽而发现,洪流除了造成了道路堵塞外,还冲开了一条口子。   原本小镇与外界的沟通只有那条道路,往前走出十里外才是与官道合并的大路,但此时此刻,从山上隐隐约约看到的有条下山的路线,似乎也能够通往外面。但是就仅仅这么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部分陡峭程度几近成垂直,极其容易出事,因而焦适之也只是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并未做他想。   不过他却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在山半腰有一块平坦的地面,看起来非常适合练剑。焦适之在焦家小院的时候,早起练习只会打拳,若是要练剑的话,地方实在太小了,如果有人经过容易被误伤,他一直克制着没有动静。现在山里有合适的地方,焦适之自然不会放过。   自此之后的几天,焦适之每日早起便带着红枣入山,随后便在那平坦地面练习,几天下来,对山中内里的情况也非常清楚。   舞剑之时,总是焦适之最为放松的时候。山中悠哉,无人干扰,焦适之拔剑而出,龙腾虎跃间连出十三剑,随后便放慢速度,把早已熟练在心的招式一招招拆解开来,慢慢练习。   薛坤曾赞叹他身法灵巧,剑术高超,以他的年龄来算实属难得,然而他却不知道背后焦适之花费了多大的心力去练习。他自认自己并不是所谓的天才,每一次的进步都是靠着一点点熟练度磨出来。比之平日去上中所的时间,他总是提早一个时辰起身,在庭院中练习半个时辰,然后才又花费两刻钟悬腕练习大字。细微处若不下苦功,怎能见到成效?   寻常人赞叹焦适之年纪轻轻便文武双全,却知这世上从未有白来的赞誉。   等到他大汗淋漓之时,却是焦适之最为畅快的时候。收剑归鞘,焦适之微喘着气靠在树下,仰头望着蓝天白云,脑中一片空白,正是因为不需要思考,轻松自在,反倒一下子睡了过去。   红枣在旁边偏着脑袋看着焦适之,半晌后发现他没有动静,又安静地低下头去咬着旁边的青草。   他似乎在做梦,沉沉浮浮的模样让焦适之有些看不清楚画面,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是在宫中,那异常熟悉的场景让他略微心安。他似乎是在走动,速度很快地从东宫奔到了乾清宫,两道的宫人无不避让开来。   一股沉重的情绪忽而压在心头。   烦躁抑郁得想把眼前所见之物都砸碎!   焦适之愕然地发觉,这不是他的情绪,然而他却无法自控地跨入殿内,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哭声,心头猛然撕心裂肺地剧痛起来,痛得连四肢都无法控制地微颤,连原本倔强挺直的背脊都显得有些佝偻。   眼前有模糊不清的人影凑上前来,听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皇上药石无医,驾崩,逝”   心口更疼了。   那股子剧烈的痛感从梦中蔓延到焦适之身上,疼得他脸色煞白,眉头紧皱。   不对……   不对!   焦适之猛然睁开双眼,喘着粗气地猛坐直了身体,动作牵引下又疼得弯下了腰。眼前是蓝天白云依旧,红枣好奇地凑了过来,大眼睛亮亮地看着焦适之,眼眸中倒映出他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   焦适之抿抿唇,含到了苦涩的咸味,他伸手一触,泪流满面,无声无息。   这是,怎么回事?   他捂着仍在发疼抽搐的心口,清澈的黑眸中带着些许茫然懵懂。   心头忽而闪过一行已经许久未曾看过的字迹,那是预见。   相较于第一句,第二句是如此的简单,却含着莫大的哀恸。   这是第一次连续出现两条预见,还是在焦适之根本没有见过太子的情况下不,如果说做梦也算的话,刚才那的确算是见面了。焦适之仔细想来,他刚才似乎是梦见了太子,而那股剧烈的情感便是从太子身上传来的。   等等!   焦适之不顾心头的痛楚,猛然站起身来。   五月初七,五月初七,现在是四月二十九!如果预见是真的,八日后,便是弘治帝驾崩之日!   天啊……   焦适之紧咬下唇,翻身上马,顷刻间便奔出数里。红枣仿佛深切地体悟到此刻焦适之的心情,撒开了蹄子狂奔,转瞬间便从山野中出现在焦府门前。   焦适之下马,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声便直入府内。他冲入自己的屋子,取来前几日便已经收拾好的包袱,出门正好撞见进来的焦君。   焦君见着他一向冷静的儿子如此匆忙,视线落到他手里的包袱,骤然一惊,急急说道:“你要去何处?镇口被封,你是出不去的。”   焦适之抿唇,低声说道:“父亲,宫里怕是出事了,我无论如何都得赶回去,还望父亲见谅。”话音刚落,焦适之便闪身出去,焦君追赶不及,连忙叫家丁去拦着。   见着有几人跟着焦适之的方向跑去,焦君内心稍安,却一下子想起焦适之的话语,什么叫做宫里出事了?在这个不知距离京城多远的小镇上,怎么会有京城的消息!那孩子怕不是糊涂了?   这也是焦适之过于着急的缘故,平日里这样的话语他断然不会脱口而出。   小半天后,焦府的家丁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所言皆是他们追赶不及大公子,大公子似乎是对山上的环境十分熟悉,带着红枣三两下便越过障碍不知所踪。他们那里搜索许久,顺着马蹄却只能到一处小断崖,派人下去后却没有发现大公子的踪迹,只能回来。   焦君对焦适之的能耐心中有数,可他向来是个稳妥的性子,到底是何事,让他如此着急,竟是匆忙离开?   焦适之骑着红枣奔出去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义无反顾地奔在回京的路上。   他虽然不明白那一刻骤然升起的惶恐为何,却知晓绝不能让太子殿下独自一人面对那样的场景。即便在外人眼中太子是如何的肆意潇洒,在焦适之眼中,他仍是那个会羞怯微笑,细心助他的朱厚照。   只是到底为什么!   焦适之心头又一次泛起那样的深切疑惑,到底他的能力,能为太子带来什么?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知道了历史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真的是受够了!   焦适之一路疾驰,除了晚上稍加休息,之外一直带着红枣狂奔,即便红枣品种甚佳,可日行千里,依旧累得够呛。焦适之无法,只得在路上的马市买了匹上佳的好马交互替换,虽然因此而牵连了速度,但行进的时间加长,如此一来反倒更快。   他竟生生花了十一日的时间,赶完了原本该用十九日才能走完的路途!   入京之时,就连守城的士兵都有些好奇地看着略显狼狈的焦适之,待看到他的腰牌时,顿时不敢有任何妄言,连忙把人放进去了。没想到那人看起来清朗,居然是个锦衣卫副千户,如此一来也能说明为何是那副模样了,定然是有任务在身。   京城大部分地区不能跑马,焦适之强忍着带红枣绕开了闹市区,一路狂奔。至于那匹买来替换的马早在入京前便躺倒在门口了。   不过很快焦适之便发现,他没有绕开的必要了。   街上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在买卖,甚至连路人都极其稀少。少有的几个行人都缩头缩脑地走着,一片死气沉沉又生怕惹事的模样,根本没有往日天子脚下的底气。   出事了!   这个预感始终盘桓在焦适之的心头,在此刻更似尘埃落定。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宫门口,守门的侍卫拦住了焦适之,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焦适之视线一扫,发现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心里微动,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了腰牌出示在守门侍卫面前,“东宫侍卫,上中所副千户焦适之。”   守门侍卫眉头微蹙,对视几眼,转头说道:“宫内有言,除非有诏在身,否则一律不许入内。大人请回吧。”   焦适之险些失笑,回?他能回哪去?   仔细说来,他几年如一日的居住在皇宫内,这仿佛才是他的家。   既如此,焦适之不多言,从怀里摸出另外一块物事出示在几人眼前。   此物通体清澈,不见纹路,大小形同印玺,却小巧立方,焦适之所拿那头看不清楚,然面向众人的却是字迹部分。其上赫然刻着清晰可见的“东宫”二字,这是太子的私人印玺!见此印玺如见太子本人!   守门侍卫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焦适之不想纠缠,把东西收回,“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大人请——”几人恭敬地让开道路,焦适之拉着红枣快步进入宫门。   无论有如何焦急的事情,皇宫内都不允许骑马,焦适之伸手安抚红枣,然后在她臀部轻轻一拍,红枣便小跑着离开了。以她的聪慧,她能找到御马监在何处。   焦适之深深吸进一口气,一路来他都无暇去考虑自己如此着急的原因,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缘由,但是此刻要面见太子殿下,焦适之心里竟升起一股惶恐。   惶恐太子的情绪真如他梦中一般,撕心裂肺,难以治愈。   焦适之入宫的时候,太子便收到了消息。刘瑾小心翼翼地说完这话后,有些惊慌地看着太子殿下的反应,太子已经三日未动了。只见他寂然地望着身前的棺木,许久才似乎是听到一般地应了一声,试图站起来。然而跪得太久,朱厚照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撞到在棺木上,沉重厚实的金丝楠木棺材纹丝不动,太子的额角却撞出血痕来。   刘瑾失声叫了一声,下一刻如被掐住脖子一般断裂,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朱厚照的漆黑眸子正冰冷地盯着他,容不得这殿内有丝毫不当的声音。   刘瑾咽了咽口水,轻声说道:“殿下,焦大人还在外面候着,您”话还没有说完,太子已然擦身而过。刘瑾颤巍巍地伸手擦了擦满头的冷汗,转身追着太子而去,即便太子现在如何恐怖,他也是太子的贴身侍从,离得远了小命不保啊。   朱厚照一出殿门就见到一脸肃穆的焦适之,他眉头微蹙,连一贯整洁得体的衣物都灰沉沉,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模样。   焦适之听见动静抬头,便见太子额角的鲜红血痕蜿蜒流下,失声叫道:“殿下,您的伤势……”   朱厚照眼波微动,也不管他现在流血的模样多么骇人,几步拉着焦适之往内里走去,刘瑾还未跟着入内,门板便猛地在他面前合上。他摸了摸险些遭殃的鼻梁,讪讪地站直。殿门两侧,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肃然而立,面无表情。   焦适之起先猝不及防,后来反应过来被便顺势而去,径直被拉入了乾清宫。   焦适之甚少来乾清宫,除了当初第一次正式入宫时来此拜见弘治帝,他再未踏足过这里。然一入殿内,焦适之的注意第一时间被放置在大殿内的金楠木棺材所吸引。   这是……弘治帝的棺木!   弘治帝是在四月中旬开始发病,一发不可收拾。沉疴宿疾在身,缠绵病榻,直至药石无医。   若说弘治帝在临去前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对朱厚照的教养之上。他深知太子聪慧过人,敏而好动,天性便自然洒脱,最厌恶框架束缚。这些从前在他眼中可爱之处,如今却是致命要害!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对太子,他没有教会他除了直截了当,还有更柔和的处理方式。也没有教会他遇到阴暗晦涩的事情,别忘了心里留有一线柔软。他还没有教会太子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到他满心愧疚,不得不把这个职责交托给刘健等数位重臣。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治帝在张皇后与太子的环绕下撒手离去,直到他离开之前,他心里仍带着沉重的胆子,难以纾解。   焦适之被太子引入正殿后,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太子的视线沉沉地落在棺木上,焦适之无法形容他那一刻是什么表情,浓重到无以言表的悲哀气息环绕着朱厚照,让焦适之无法开口。他眼睁睁看着太子跪伏下,喉中溢出犹如困兽般的嘶吼,仿佛要被撕裂一般的痛苦悲鸣让焦适之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眼眶发红。   他的视线落到那金楠木棺材上,也轻声地跪在太子身后,一叩,二叩,三叩——   纵有太子相助,若非皇上垂怜,使他脱离泥潭,自此天高地阔,鸟飞鱼跃,再不受家事所累,他断不可如今日这般逍遥自在。愿皇上在天之灵保佑,太子此生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你怎么过来了?”耳边传来太子沙哑的声音,几日未开口,朱厚照的声音犹如含着砂砾一般。   焦适之抿唇,轻声说道:“卑职一贯夜里安眠,不知为何在白日发梦,梦见太子。猛然惊醒,心中甚为惶恐,故而急急赶来。不料竟是如此大事,卑职本该固守京城才是。”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一路的艰辛,谴责起自己。   朱厚照蹙眉,那微小的动作吸引了焦适之的注意,他望着太子眉间那深深的沟壑,心中大恸。太子素日多么自在洒脱的性格,从未有愁上眉梢之事,如今不过两月未见,竟如此有如此变化。   “你离京之事本来便是我要求的,与你何干。父皇之事我虽悲痛,却也早已心中有数。再如何,也只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母后病倒,群臣观望,我这十几年糊糊涂涂,如今一朝登上天子之位,不知道底下有多少人在看我笑话。我这群皇叔中,又有几个能安分守己,西北本便蠢蠢欲动,南边倭寇犯境,仔细想来,我毫无准备。”朱厚照静静地说道,视线依旧落到那棺木上,里面躺着的人,是大明天子,那才是朝臣们殷殷切切的皇帝,而不是他这位赶鸭子上架的半吊子太子。   “啪嗒——”寂静的殿内忽而响起重物坠落之声,朱厚照扭头看去,却见一物摔落脚边。定睛一看,那却是他的东宫印玺,刚刚焦适之凭借它入宫之物!   朱厚照抬头看焦适之,但见他满脸怒意,声音冷冽,“殿下何以如此轻慢己身!卑职追随殿下多年,自问不是卫道士,却也不是黑心之徒!若殿下不是值得的人选,卑职当年为何要舍身相救?若殿下今日是如此态度,卑职宁愿六年前同殿下一起溺死在绛雪轩,也不愿今日见到一个贬低自己,怯懦逃避的软弱之徒!”他虽跪在地面,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如同站在天上,每一句都在狠狠地鞭策在朱厚照身上,让他原本呆木的漆黑眸子一点点焕发出明亮的色泽。   焦适之是真的生气,气到极处,连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听不进任何的声音。   他平素虽备受太子信重,却从来不曾踏出界限,从不妄言其他,小心翼翼地守着主仆的关系,犹如守财奴守着黄金,却从不敢伸手去取他人之物。然今日太子突如其来的自我贬低,让一直深信太子能力的焦适之怒火攻心,难以置信!   这让他情何以堪!   原本满心满眼悲愁的朱厚照,被焦适之这一顿爆发,心里忽而漫上一股暖流,那蔓延的速度很轻柔,不带半点侵略的意味,却快速地占据了他全身,令他连指尖都在发烫。   一滴泪水落到鞋尖,继而连珠成串,滑落脸庞。   焦适之被哭泣的太子殿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安抚着突然扑到他身上的朱厚照,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刚才还在生气的内容。   太子哭得很惨,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的时候焦适之甚至怕他就这么抽过气去,衣裳很快被打湿,抱着太子的手根本不敢离开太子身上,小心翼翼地把比他还高的人搂在怀里。手心不知道如何放置,最后轻轻地停落在太子的肩头,温热的掌心传达着不属于己身的温度,驱走所有的孤独。   焦适之不知道的是,自从弘治帝逝世那天起,张皇后便病倒在床,所有的担子都堆积在太子一人身上。无论是停灵事宜,宫中布置,还是朝堂大事,西北骚动,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手忙脚乱,无从下手。   自从那日起,除了弘治帝停灵的事宜外,朱厚照再不出乾清宫一步,独自一人寂然地跪在灵前三日,米水不沾,一言不发。刘健等大臣频频求见,太子一概不理,如果不是今日焦适之求见,不知道这样的光景还会继续多久。   对太子而言,这样迟到的宣泄压在心头,重得让人难以轻言半句。   弘治帝的苦心,弘治帝的担忧,他岂能不知,正是因为知道,才如此痛苦纠结,甚至升起一种若是他人,或许那日父皇就不会走得如此难过的想法。   即便是再乐天的人,此时都难以自控地会产生种种情绪,如果不能及时排解,任其压抑心头,总有一天会出大事。焦适之如及时雨一般地出现,让太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清醒后,整个人倒是轻快了许多。   焦适之看着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如以往那般鲜活的面容,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若是此前的太子殿下,他决计是不认的! 第52章   朱厚照整理仪容后, 命刘瑾等人出宫去各处把几位内阁大臣们都给叫进宫来。因为那个时候朱厚照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因此几位内侍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赶到各处, 生怕速度太慢会引来朱厚照发怒。   实际上这个时候朱厚照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脸色难看是因为几日未眠,加上焦适之正在给他处理伤口,有些发疼罢了。   刘健被召唤入宫的时候, 还有点懵逼, 随同的还有谢迁、李东阳等一起跟他懵逼的大臣们,实在是前几日太子殿下的抵抗力度太强大, 导致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差给震撼。   太子并没有在乾清宫召见他们,而是在文华殿。入宫的几位重臣也能够理解,皇上刚刚在乾清宫仙逝,太子殿下对乾清宫的态度也可想而知。六部尚书也都随同入内,不过里面朱厚照真正想叫的人只有几个内阁大学士与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张升是弘治十五年才升任了尚书一职,勤勤恳恳认认真真, 又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太子召他前来便是为了询问大殓之事,皇帝下葬礼部已有了一套流程, 他想先过问一遍。而且明朝的陵地选址有提前准备,也有事后准备。弘治帝这种就属于没有想到会英年早逝, 所以连陵园都还没有备好。   太子与几位大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接触还算愉快, 虽偶尔有所争执, 不过很快便被妥当处理了, 议事结束后暂时把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太子令礼部回去后把制定出章程, 商讨先帝的庙号与谥号, 并令工部与钦天监等负责寻找合适场所建筑陵地。   对于太子议事的第一件事便是关于弘治帝的葬礼事项,几位大臣内心是很满意的。若是太子兴高采烈地找他们商量关于继位的事情,即便是在情理之中,也实在令人诟病。   “殿下,葬礼之事需要处理,然而您的继位大典也不可忽视,还望殿下早日继位,安定民心。”刘健出列谏言,朱厚照虽不太乐意,却也点了点头,对着张升说道:“那除了丧仪之事,继位大典也需要尽快把章程拿出来,不过万不可因此忽略了前者,你可记得?”   张升身负重任,不敢懈怠,连忙应是。   两件事情处理了后,太子不欲多谈,便让人退下了。刘健等人考虑到太子刚上手,也没有强求太多,纷纷告辞离开。唯有谢迁在离开前略微迟疑了片刻,站在后边的他反倒是最后一个出来。   李东阳看着出来后一脸神秘的谢迁疑惑道:“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刚才还见你一脸肃穆,变化也快了点吧?”这几位重臣与弘治帝的关系不错,弘治帝的逝世对他们或多或少也有打击,这几日的心情也的确郁郁。   谢迁轻摇头,一脸风轻云淡地笑道:“刚才你们只顾着商量事情,却是没注意到太子身边站着的人吧?”他本来便是位灼灼君子,一笑更是引人注目。   李东阳与走得慢的刘健凑在一块,看着一脸笑意的谢迁,开始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半晌后李东阳摇了摇头,他的确是没把注意力放在那处。刘健却是抚掌说道:“右侧站着的是刘瑾高凤,但左侧站着的却是焦适之呀。”刘健对焦适之可算得上印象深刻,毕竟这个可是太子殿下巴巴地要他转交东西给予之人,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太子拉下脸色来请求他,刘健怎会不记得。   谢迁点点头,随即皱眉说道:“我之前听说他回乡奔丧去了,因而这段时间才不在殿下身边。可从刚才的场面来看,或许是这两日他赶了回来。”刚才还未想到,如今想来却是有点奇怪。   “因而今日殿下才会有如此变化?”李东阳顺着谢迁的思路思考下去,若有所思地说道:“可他是如何知道京城内的事情,就算先帝仙逝的事情早就流传出去,可速度也不可能那么快。”这位就属于想得有点多的了。   谢迁白了李东阳一眼,无奈摇头,“难不成焦适之便不能够奔丧回来,瞧你这胡思乱想的劲头。不过今日太子的变化若真的是焦适之所为,那这位在殿下面前的影响力甚大,甚至超过了刘瑾。”   刘瑾作为太子东宫的大太监,早就被这些个朝臣所耳熟,明朝官宦势力庞大,这位八九不离十便是之后这些年宦官的领头羊了,不把这个人的性格琢磨透了怎么行呢?不过可惜的是,这刘瑾根本不可能有怀恩那样的心性,不再出个李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刘健明白谢迁的潜在意思,刘瑾伺候朱厚照多年,本来该是太子最熟悉信重之人,之前的事情他们也曾隐晦地请刘瑾劝过,然而效果并不是怎么好,又或许刘瑾根本就没敢劝,不管是前者的猜测还是后者,对他们来说,刘瑾都不再是个合适的人选。   朱厚照等文华殿安静下来后,整个人懒散地躺在了椅子上,他额角的伤口只让焦适之稍微处理了下,刚才大臣们是没看出来,然而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焦适之上前几步,俯身观察着太子的伤痕,也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适之怎么了?”太子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睡意朦胧地说道。   他已经许多天未合过眼睛,紧绷的情绪忽而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觉得使不上劲儿来。   焦适之看着太子的情况,连忙冲着刘瑾等人使眼色,几个人合力把他扶起来,扶到了门外早就候着的撵车上去。刘瑾多机灵啊,看着太子的脸色就知道他现在多半没什么力气了,早就私底下把撵车叫了过来,就算太子不想坐,也能摊上个关心的名头。   一坐到撵车上,太子整个人都陷在里面,半杵着脑袋,强撑着精神眯着眼睛回到了东宫,焦适之立刻扶着他直接进了寝宫去,帮他褪下外衫靴子,等朱厚照躺倒床上时,他几乎是立马昏睡了过去。   焦适之看着太子额角已经肿胀起来的伤口,他刚才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他悄声退出来跟刘瑾说道:“麻烦公公唤人请太医过来吧,太子的伤口需要再处理一下。”刘瑾点头,自是去叫人不提。而之后焦适之也从这几位近身伺候的内侍们那里,听到了他离京后所有的情况。   焦适之离开后一段时间内,弘治帝的病情的确有所好转,也开始处理起朝政来。然而不过一月,又病倒在床,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猝不及防。不论太医院之人如何施为,都几近药石无医。   弘治帝逝世的那天几乎没什么征兆,虽然身体越发虚弱,但那天晚上的精神头却很好。太医们在外间讨论,张皇后与太子两人在内里陪着他说话,正是温情脉脉却又莫名伤感的时候,不知何时起,弘治帝的精神愈聊愈发好了,到了最后,他忽然让人去把刘健等人找来。   高凤哑着嗓子说道:“那时候皇上就已经有些不大对劲了,娘娘与殿下也都发现了,但是都憋着不敢说。等几位大人们都进来后,皇上忽然拉着刘阁老的手说道,以后还望刘阁老能多多匡扶着殿下,免得,免得殿下年幼,容易“说到最后面的时候,高凤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他原先便是弘治帝拨过来伺候太子的,自然感念弘治帝的恩德。   刘瑾刚回来,看着高凤的模样,也有些感伤,接着说道:“那时候都清楚那是回光返照了,殿下一直在旁边守着。皇上去了的时候,娘娘直接就昏过去了,之后的事情都是殿下在处理,直到今天都没合过眼。”张永也在旁边应是,他们这几个都是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自是知道那个时候人荒马乱的场景。   刘瑾高凤等人说得很简短,然而焦适之却听得很是难受,他难以想象这些事情是怎么一下子都压在太子的肩上。他揉了揉额间,觉得现在他也有点头疼。不过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脑袋越发隐隐作痛起来,他忽而想起他自己也几乎没怎么睡觉,夜以继日地赶了过来,身体也的确到了极致。   没有发觉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一旦发现了这点,焦适之只觉得眼冒金星,几乎有些站不住了。他现在刚才更明白了刚才太子昏睡过去的感受,他强撑着力道对刘瑾说道:“刘公公,我身体不大舒服,先回去躺一会儿,太子殿下这里劳你们几位看顾着了。”刘瑾等人不住点头,张永还自告奋勇地扶着焦适之回去,实在是因为他的模样有点吓人,脸色煞白。   刘瑾等人送走焦适之,随后他对着高凤摇头,低声说道:“你看见那位的脸色了吗?”高凤略皱着眉头,“看起来比殿下还难看了些,难不成真的是赶回来的?”   说到此处两个人就下意识收声了,不管焦适之是为何赶回来的,现在太子殿下如此信重他,又因为他的到来让太子从闭塞中走出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挖掘这点的时候。   焦适之是真的难受,他原本在小镇上便时常淋着雨在挖泥,后来得知了讯息后千里迢迢奔来京城,如此强度的劳累使得他的身体到了极限,竟有些低烧起来。睡了一觉起来,焦适之发现身体没好多少,反倒是难受得更厉害,无奈地低笑起来。   此时已是半夜,焦适之略坐了会,竟是一个人从黑夜坐到白天。   清晨起来的时候,小德子最先发现他的不对劲,连声说道要去请太医,焦适之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咳嗽了几声说道:“现在这么混乱,先别弄出动静来。等待会我自己去太医院也就是了,本来便只是个侍卫,当不得如此隆重。”小德子嘟囔着说道:“您还是锦衣卫大人呢,让太医给您看病也并无大碍呀。”   焦适之摇了摇头,换了身衣裳去净脸,稍微打理了自己,免得不能见人。   “殿下清醒了吗?”他问道。   小德子摇头,“没有,刚刚小人过去的时候,刘公公正从里面出来,据说太子殿下还在睡觉。”焦适之心里不大放心,还是撑着身体去看了一遍,直到真的听见太子微微打着鼾才放下心来。   太子是真的累极了。   出来的时候,高凤看了眼焦适之的脸色,忍不住说道:“焦大人,你真的没事吗?”焦适之抬头触了触额头,有点发烫。他不动神色地收回来,如常地说道:“我这便去一趟太医院,若是待会殿下醒来,你帮我遮掩点,别让殿下知道我的去向。”他这是不想让太子担心。   高凤点头,焦适之匆匆离去。   等他离开没多久,殿内就响起了太子的声响,几个大太监连忙进去看着,只见朱厚照抱着被子坐起身来,迷离着眼眸,看起来还不大清醒。坐了半晌,清醒的他随手把刚刚还抱得死紧的被子抛开,下床后伸了个懒腰,抬着眼皮看了眼进来的内侍,“怎么是你们几个,适之呢?”话里带着满满的小嫌弃。   高凤机灵地说道:“焦大人这几日赶路怕也是累到了,还未清醒罢。”朱厚照点点头,倒也没有追问,“让他再休息会儿也好,你们几个都不要去打扰他。待会收拾完后,我过去看一眼。”   几个大太监面面相觑,不做声了。   全部都在心里暗自乞求焦适之能早点回来,这段时间太子的脾气可不怎么样,若是生气了他们可兜不住。   焦适之那边倒是速度挺快的,他的底子本来就很好,只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加上淋了些雨,因此风寒入体,取了药也就回来了。前脚刚把手里头的东西交给小德子,后脚朱厚照就过来了,太子一眼就见到小德子手里的药包,眼神立刻就飞到了焦适之身上。   焦适之暗暗叫苦,怎么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太子给撞上了。他本来是想着让小德子悄悄熬药,这段时间太子殿下身上的担子够多了,他不想拿自己的事情去烦他。   朱厚照脸色的确不怎么好看,使劲瞪了眼小德子,粗声粗气让他滚了,等到眼刀扎在刘瑾高凤几人身上时,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也在滚走的名单里,立刻就麻溜儿地滚走了。焦适之眼睁睁地看着张永把门给关上了,看着一脸怒气的太子,讪讪地说道:“殿下怎么过来了,不再睡会儿?”   “我再睡下去,不知道哪一天你就把给折腾死了!这是怎么回事?”朱厚照狠狠地瞪了焦适之一眼,焦适之尴尬望天。在他与太子的相处中,极为难得能出现这样的情况。焦适之本来就比朱厚照大几岁,素日里表现都比朱厚照成熟不少,还从未有焦适之如此无理的时候。   “卑职就是这几日在路上赶路,身子不太舒服,所以才想着未雨绸缪去看一下太医。真的没什么大事。”焦适之尝试补救,寻了个正当的理由。然下一刻太子的动作吓了他一跳,他竟是直接上前一步,伸手以掌心覆在额间,半晌后怒道:“这还叫没什么?!”   焦适之不自在地说道:“殿下,您的手”额间那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触感很是异样,令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我的手怎么了!别插话!就你现在的样子,你还说没什么?!病怏怏的模样我一推就倒,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花了多长时间赶过来的?”朱厚照漆黑的眼眸里闪过怒意,转念一想,试图追问个缘由。   “十一天。”焦适之眨了眨眼睛,轻快地说道。   太子琢磨了半天发现他不知道京城到焦适之老家的距离,要了时间也没用。他脑筋动得快,眼见着焦适之似乎松了口气,猛然问道:“你去的时候花了多长时间?”   焦适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睛下意识往旁边瞄了一眼。朱厚照发现了,不耐地伸手把脑袋扭回来,手也依旧停留在哪里没有动弹,虎视眈眈地看着焦适之。   焦适之弄巧成拙,反倒更加尴尬。太子一手摸着他的脸,一手抚着他的额头,异样的动作让他很不自然。耳际微微发烫,焦适之不敢去想象他现在的模样。   “约莫,花了十,十九天。”他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迎来了一只火山爆发的太子殿下。   顷刻后,就连刘瑾高凤小德子等几个被赶出来在门外守着的人都能听到门内朱厚照的咆哮,可以说是相当难得了。   小德子被门内太子的气势所迫,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口,又看着淡定自若的刘瑾高凤,小心翼翼地说道:“几位爷爷,焦大人,焦大人真的没事吗?”太子殿下那模样实在是太可怕了,感觉连屋顶都要被他掀翻了!   刘瑾淡淡瞥了他一眼,看着他是焦适之身边的人,难得开口提醒,“你何曾见过你家主子被太子殿下责罚过?莫担心,不会有事的。”虽然小德子名义上是东宫的人,不过他实际上就是背朱厚照拨来伺候焦适之的,刘瑾并没有把他归到他们那边去。   小德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刘瑾在心里嗤笑了声,倒也没说话。这也就是为何小德子再如何得焦适之厚待,他都无所谓的原因。这么愚蠢,一旦出去就只能被人活吞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真正的对手,是聚集在太子身边这一群人才是。虽然死了三个,可到底还有五个呢!   别看刘瑾他们几个在面上和平,私底下的勾心斗角可不少。   焦适之难得被太子结结实实怼了一顿,狂风暴雨搞得他有点焉焉儿,太子才堪堪收住了话头,吼着小德子去熬药。   焦适之见太子的注意力都在这上面,连忙分散他的注意力,低声说道:“殿下,娘娘的情况如何了?您不需要过去看看吗?”太子勉强拉着自己奔腾的思路,把焦适之推到床上,粗声粗气地说道:“你给我好好休息,我回来看不到你待在床上,你不会知道我想干什么的!”   临走前附带了极其狠厉的视线,让焦适之连连点头,乖巧地端坐在床上。   等到太子终于离开后,焦适之尴尬地摸了摸耳朵,果不其然已经烧红一片。他使劲揉搓了两下,心头异样的情绪还没有消散,不过片刻,似乎想起了要紧的事情,眉宇间带上轻愁,忽而叹了口气。或许是来时太过焦急,竟是让他忽略了不少东西。皇上仙逝的事情先不说,门外刚跟着太子离开的那几个内侍间也开始勾心斗角起来,或许还没等太子理清楚如何处事,他的后院便可能起火了。   焦适之的预感并没有错,而且这样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张升作为礼部尚书,肩负着各种大事件礼仪的重任,自然是最近繁忙的人,可是在百忙中他入宫后却发现件令人生怒的事情。   原本张升是该去文华殿的,然而路上被几个僧侣模样的人引去注意,想起那些弘治帝时常供奉的“能人”,他内心一惊,连忙顺着那个方向过去,却发现原本该清静安宁的乾清宫不知为何一片热闹,屋内满是繁杂的人声,更兼带着声声惊呼。诧异下张升入内发现,一群身披道服之人正在内里挥剑点火,好不热闹,硬生生把一个肃静场所闹得人声鼎沸。   张升火冒三丈,随后更在前往文华殿的路途上发现不少佛道之徒,心头的火焰更甚。   第二日张升便直接上奏,言道教、藏教中有人借驱邪之事扰乱内宫,实在罪无可释,望太子殿下能够严加处理,绳之以法!   奏折上传到朱厚照那里,令他勃然大怒,令刘瑾带人把这群人革去名号,驱逐出宫。而之后不久,内务十二监的掌印太监等职位发生了激烈的争夺,然而这一次争夺因为刘瑾等人后继无力,并不比原本在位者有权有势,最终不得成行,但也开始撬开了十二监的缺口。   在这股暗流下,朱厚照熟视无睹,每日重复着东宫—坤宁宫—文华殿三点一线的生活,并在停七天后按规矩把棺木重新安置,又令太监扶安与礼部侍郎等人多次勘察后,终于是选定了陵地场所。   不过很快便有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了全天下人的瞩目。   ——新皇登基大典!   弘治十八年五月,天晴,万里无云。   “是日,早,遣官告天地宗社。皇帝具孝服告几筳。”这载于史册上寥寥数语,彻底拉开有明一代皇族登基的序幕。   清晨,文武百官分列跪在御道两侧,叩首以待太子朱厚照一步步登上奉天门。焦适之就站于城楼之上,那是太子力排众议,强硬为他留下的位置,能亲眼目送着太子祷告天地,沟通鬼神。他心中忽而涌起万千豪气,不禁深深跪拜下去,瘦削的背影带着微颤。   那是激动!   更是自豪!   新纪元初,天下送走了仁厚的弘治皇帝,迎来了他们新的君主——朱厚照。   次年,皇上改元正德,正式拉开新朝代的幕布。   然后很快,朝臣们便发现,他们与新上任的皇上不对付,非常的不对付!   正德元年四月,这个月内第三次在金銮殿内等待时间超过半个时辰,刘健刘阁老发飙了。他带着谢迁李东阳等人入了内宫,直闯乾清宫。眼下门外伺候的人见着几位内阁大人来势汹汹,连忙使人去请刘瑾。   朱厚照之所以起不来是有原因的。   这段时间刘瑾引着朱厚照出宫游玩,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来,胡闹得厉害。恰好这些日子焦适之因着锦衣卫的事情外出,一直都不在京城内,竟无人能够阻止皇上,任着他玩了个痛快。   朝臣们自也是有耳目的,更不必说是这几位内阁重臣。他们本来便被先帝交托了重任,责无旁贷,即便皇上如此胡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刘瑾经验老道,实实在在堵在前面长达小半个时辰,直到朱厚照打着哈欠起身才算完。其实刘瑾心里也是很苦啊!昨晚战战兢兢陪着皇上逛完了夜市,完了回来后皇上还能补眠到现在,他从早上卯时便强撑着起来,预备着为皇上堵住所有可能打扰他睡梦之人,可谓是非常辛苦了!   朱厚照起身时还有些茫然,他平时的作息是很正常的,但这几天有点日夜颠倒的模样,倒是让他有点消受不住。好在他年纪轻轻,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很快就清醒了。只不过门外略显嘈杂,他蹙眉着给自己穿衣服。   啧,这几个近侍是不想要命了?居然一个都不在。   还不知道门外惹出多大事故的皇上优哉游哉地换完了衣服,刚踏出寝宫就被突破了防线入内的几位大臣们吓了一跳。刘健那个脸色是真黑啊,黑得跟昨天晚上他刚敲破的锅底一模一样,顿时让朱厚照不禁仔细思索起他这几日做了何事得罪了这位战斗力强悍的刘阁老?   “臣拜见皇上——”   即便是如此生气的时候,刘健等人还不忘礼数。皇上随手一挥,“几位爱卿免礼,快起身吧。”这个时候暂且还算是皇帝与大臣们之间的蜜月期,种种矛盾还没开始爆发,朱厚照的语气也还挺好的。   不过接下来就……   “敢问皇上,现在已是巳时初,臣等已经等候了许久,为何皇上还未上朝?”虽然面上怒色沉沉,刘健的语气还算不错,毕竟皇上之前的斑斑事迹已经把这几位重臣的心脏都锻炼了一遍,不高兴是不高兴,却也没有那么的不高兴。只是一直任着皇上胡闹下去也不是个事,总得好好说道说道。   朱厚照仿佛是刚刚才想起有这么个事一般,摸了摸鼻子,试探着说道:“要不几位爱卿把要讲的事情都写成奏折递上来,等明日再把处理结果发放下去?”横竖司礼监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正好可以好生利用起来。   刘健他们毕竟教导了几年皇上,虽不如正规的太子侍读时间长,却也把皇上的性子摸透了,哪里会猜不到他打算用什么样的法子敷衍过去,当即说道:“既然皇上已经错过了早朝,那文华殿议政,午朝等时间也可以把事情处理完,还请皇上随臣前往。”   朱厚照:   父皇太勤快了,勤快到现在他留下来的规矩让朱厚照十分痛苦,恨不得直接暴走。不过最终还是败给火气更大的刘健,垂头丧气地摆驾文华殿。   刘瑾被朱厚照派去通知还在奉天殿守着的朝臣,心里却在偷着乐。以皇上的性子,一次两次还可以忍受,可是长期以往却是不能的。刘阁老可是选择了一个笨法子啊可刘健何尝不知道他本该用更为柔和的法子,可是皇上与太子,与其他任何一个位置上的人都完全不同。哪怕他现在的位置不是皇帝,都有着长久的时间可以等待他去成长起来。   可是皇帝却是不能够的。   承载着万民厚望,他天生便需要承担更多的分量。   夜里微凉,乾清宫灯光璀璨,朱厚照正处理完最后一本折子,耳边传来刘瑾小心翼翼的声响,“皇上,张家姑娘求见——”   朱厚照眼眸眨了眨,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弘治帝逝世后,张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缠绕病榻,这个张巧娘在那段时间里伺候周道,张皇后心里也很是喜欢,因此一直带着她旁边,想来也该是待嫁闺中的年龄了。   他轻哼了两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她有事自然去找母后,来找我做什么?张家那边的人,除了母后我一个都不想见!”   刘瑾讪笑着说道:“小人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张姑娘说是带着娘娘的口谕过来的,因而小人这才进来禀报。”不然以刘瑾的机灵劲儿,怎么可能白白进来挨这顿骂。   朱厚照不耐烦地皱眉,“你让她进来吧。”   最近张家的事情差点没把朱厚照给烦死,他刚登基没多久,张鹤龄又闹出了强征良田的事情,这一次还打死了几个无辜百姓。这一纸诉状告上来后,朱厚照一怒之下让张家把打人者交出来,最后堪堪交了几个管家了事,朱厚照也勉强算是满意了。   奈何张皇后不,现在是张太后了,她被儿子的举动气得闭宫三日,这段时间每逢去坤宁宫朱厚照都会被张太后数落,朱厚照虽然不耐,却也一直强忍着。好容易张太后那边派人给出个讯号,他也不能不接。   张巧娘一身素雅服饰款款而至。   “小女拜见皇上,娘娘令小女送来汤水,还望皇上保重身体,不要过度劳累。”张巧娘从身后的侍女翠柳手上接过食盒,莲步轻移,无视了刘瑾等人的存在,慢慢走到桌岸边。   刘瑾从一开始见皇上没打算阻止,便在旁边装死,眼下见这位张姑娘如此直接,心里也是大为震撼。仔细想来,或许是这么多年来除开张太后外敢如此接近皇上的女子了。从前在东宫内贴身伺候的可全部都是内侍。   朱厚照倒是没在意这个,视线落到被打开的食盒上,看到熟悉的汤水便无奈地轻笑,这可算得上是母后的绝作了,她亲自动手的东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这么多年下来朱厚照早就知道得很清楚。   伸手端起汤碗,朱厚照正欲饮下,却在那一瞬间眼波微动,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骤变,下刻手里的汤碗直接摔在张巧娘身上,滚烫的汤水淋在张巧娘身上,烫得她失声尖叫,汤汁覆脸,狼狈不堪。   朱厚照冷声说道:“别在朕面前耍什么小心眼,即便母后再重视你,朕要弄死你,也就是一眨眼功夫!”   张巧娘闻言跪倒在地,柔美的曲线颤抖着,急声说道:“皇上,请皇上给小女片刻的时间,小女会把所知道的事情都告知皇上的,还望皇上”   “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朱厚照凤眸一瞪,几个内侍连忙半拉半拖地把张巧娘主仆二人给带走了,剩下的人赶忙收拾着刚才闹出来的残局。   刘瑾担忧地说,“皇上,若是这张巧娘回去搬弄是非,这可如何是好?” 第53章   刘瑾的话中并没有提及到刚才朱厚照的举动, 而是隐晦地把皇上的注意力引到其他, 其实也隐隐有着探探的意味, 刘瑾完全不知道那瞬间皇上为何突然爆发。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 低头继续看着令人烦躁的奏折,“她敢在母后面前说上一言半句,朕就废了她!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赶紧滚下去。”   刘瑾多无辜啊, 张巧娘生生连累了他,让朱厚照现在谁都不想见。   刘瑾心中好奇啊, 刚才张巧娘肯定是做了什么事情才让皇上如此震怒,可是那一瞬间能做什么事情?   他心中一动,把刚才撤下去的食盒给找了出来,仔细翻找,发现食盒内除了汤汁翻倒的痕迹,还有着些许碎末小片, 看起来很坚硬,却不知道为何物。   刘瑾在记忆力寻找了片刻, 忽而想起几年前宫内发生的事故,那是当时皇宫所进行的第二次清扫, 原因便在于他的视线落在这碎片上。   如果真如他所想, 皇上此时不是应该好奇才是吗!   怪不得刚才张巧娘一脸懵逼, 连他也一脸懵逼啊, 皇上完全不想知道内里的阴谋诡计吗?!   焦适之千里迢迢赶回京城时, 已是日暮时分。红霞漫天, 映得他脸色红润许多,然他风尘仆仆,眉宇间也带着疲累之色。不过精神尚佳,回到京城后,直接先去了锦衣卫府衙交了任务。   在朱厚照即位一个月后,牟斌终于挖来了他渴望许久的焦适之。   焦适之没想到指挥使居然从皇上那边下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接让他填补了莫春的位置,成为新的指挥同知。原先的指挥同知莫春因为犯事,已经被革除了位置。   官员升降之事,本来该经过礼部的安排,不过新皇上位,总是会给属于自己的势力大肆封赏,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因此礼部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弹。甚至兵部还在那个时候顺利成章按先帝遗诏让皇上罢免非定额内的四方镇守宦官并应当淘汰的传奉武臣。   不过最终朱厚照只同意罢免传奉武臣,镇守宦官之事他并未应允。   焦适之“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个月就风风火火出了京办事,之后更是有一段时间都在外面飘着,私底下有不少人在腹诽他的干劲。   然而焦适之纯粹是被牟斌坑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不想如此的“充满干劲”。   牟斌先是给了他近期的锦衣卫卷轴上的疑难问题,说是让他先练练手,结果那个事件还没琢磨透呢,牟斌便一股脑把那个地方的所有案件都堆给焦适之,然后非常满意地看焦适之跳脚。   之前焦适之就已经知道了牟斌的恶趣味,然而亲身体验过后仍深深觉得,牟斌现在还没被属下群起而攻,可能那张天生威严的脸占了不少比重。   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去把结果告知牟斌,焦适之在牟斌告诉他下一个事情前溜之大吉,牵着红枣赶紧回宫去了,再待上片刻他可能忍不住把牟斌那张笑脸给揍扁。   能让一贯冷静的焦适之如此暴走,牟指挥使也实在厉害。   牟斌笑着送走焦适之,哼着小曲儿在书房内踱步,心里想着刚才焦适之回报的消息,看起来非常开心。   指挥同知肖明华刚进来就见到牟斌笑得一脸邪恶的模样,诧异道:“大人,您怎么这么开心?”看起来就像是他往日坑人的模样,不然他为何会说邪恶呢?   “哎呀,我是在开心,这焦适之回来得真是时候,现在可是个不得了的时间啊。”牟斌蛮会感慨地说道。   肖明华:   他仔细想了想最近安排给焦适之的工作量,心里不寒而栗。默默感叹,幸亏指挥使的注意力都在焦适之身上,不然受苦受难的便是他了。不过如果有谁跟牟大人那样使劲压榨人,再温和的性格都会暴起吧。   牟斌没注意身边指挥同知肖明华的腹诽,如果他知道的话,定也是浑不在意的。他心里正想着刚刚离去的焦适之,再过几日焦适之还不回来,他也会派人把他给叫回来的。   据说这几日朝堂上可闹得不大痛快呢。   能够见到持重的刘阁老发飙,也实在是件难得的事情,只是再难得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如若再有第二次……   牟斌漆黑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那兴许就得除害了。   焦适之回去的时候,已是月明星稀,他骑着红枣“哒哒”地回皇宫,心里却一直在斟酌着最近的事情。   自从皇上登基至今,已经将近一年,可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往外跑。自从到了牟斌的手下,繁杂的事情经常压得他在外地四处跑动,别说回皇宫,就是在京城多待几天都是难事。   他不愿意一直这般下去,今日的拒绝只是个开始,如果牟斌继续把京外的事情推给他的话,或许焦适之就要辞官了。他可不向往这样的生活。   回宫的路上畅通无阻,红枣下意识要往东宫那边去,焦适之好笑地拉住她的缰绳,却忽而想到,他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在宫内留宿,或许会产生怎么样的变化也未可知?   他先带着红枣回去她待着的地方,然后才漫步往乾清宫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熟悉的面孔,焦适之都欠身打了招呼。而后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还看到了刘阁老。   焦适之讶然地上前行礼,“卑职见过刘阁老。”   刘健见是他来,露出了微笑,“焦大人好久不见。”焦适之连称不敢,轻声说道:“卑职不过是一无名小卒,怎能担得起刘阁老如此称呼。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吧。”   刘健眼里露出点点迷茫,疑惑地说道:“适之年过二十,难不成还未有表字吗?”焦适之坦然说道:“卑职时常居于宫内,近时又常在外奔走,并未行及冠礼。”   “哦原来是这样,适之还不若请皇上为你赐字,将来行走也对你有益处。”刘健笑眯眯地提建议,焦适之笑着应是。   等分离后,焦适之轻声叹了口气。让皇上赐字是多大的尊荣,虽焦适之若是开口,自然无不应允,只是他不想木秀于林,便一直置之不理。   然刘阁老的话音也有十分道理,入朝为官之人,若是平辈或上级,称呼他们只有直呼字的道理,没有叫名的习惯。   等焦适之在乾清宫外求见皇上的时候,正在殿内逗鸟的朱厚照猛地一激动,随即耷拉下脸色,直接变成正欲喷发的火山口。   “你让他给我滚进来,求什么见?是不是想气死我?”刘瑾被皇上一顿咆哮出去,忙不迭地对焦适之说:“大人,您可别见外了,皇上都生气了。”   焦适之:伸手摸了把脸。   东宫与乾清宫到底是不一样的,后者乃皇上寝宫,他虽然有个名头是贴身侍卫,可这半年里头他几乎都不在京城,实在是名存实亡。焦适之不敢失礼,因而才如此规矩。   他无奈轻笑,罢了,横竖是皇上,到底也没有变化。   乾清宫的摆设与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各处的香炉都被撤了下去,只余下一个中间桌案上的小香炉,点着清冷幽暗的香料,若有若无,隐隐约约。   焦适之甫一入内,深吸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振发。   朱厚照此时正在殿内左稍间,焦适之入内后,还没等见到皇上,就已经被人猛地钳住手臂往后一扭,耳侧是熟悉的声音,“适之,你这段时间的身手可是退步了。”那湿热的气息扑在焦适之的耳边,令他瞬间一颤,未被抓住的左手手肘往后一撞,在皇上不得不避的时候灵活地脱身,闪身到另一侧。   眼前是朱厚照笑意盈盈的模样,半年未见,他一如往昔的鲜活耀眼。焦适之拱手说道:“皇上的功夫也大有长进啊。”   “那是,如果不勤加练习,哪一日被你抛在后面揍一顿,那岂不是丢脸。”皇上笑嘻嘻地说道。焦适之被话语梗住三息,有谁敢去殴打他啊皇上的想法真是神奇。   “我叫你不要下跪行礼,你不听。告诉你进来不用禀告,你也不听。适之,我是真的很伤心啊。”皇上随即立刻变脸,幽怨地说道,焦适之无奈扶额。   “皇上,这于礼不合……”焦适之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见。   朱厚照非常不满意。   “罢了,我之前想到件事情,恰好你现在也回来了,刚好能够进行。我记得三天后是你的生辰吧?”他突然转移了话题,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焦适之一愣,似乎从未听过这个词语般,许久才回过神来,“哦……原来是卑职生辰啊。”   “你自己的生辰都浑不在意,每次我问的时候就跟我说你已经过了,第二年再告诉我,我居然就这么被你糊弄了五六年,实在可恨。”想起这件事,朱厚照心里有一堆苦水可以倒,他居然这么天真地被焦适之混过去这么多年,若不是今年焦适之在外面,他一时没忍住把以前查到的资料又翻出来,根本没想到这日子近在咫尺,转眼就要到了!   焦适之失笑,轻声说道:“皇上,卑职知道您对卑职的厚爱,正因为如此,卑职才希望不要因此对皇上的声名有所影响。不过卑职此举的确是伤害了皇上,还望皇上责罚。”他一撩衣摆单膝跪下。皇上聪慧,这几年会相信他的三言两语,还是源于他对焦适之的信任,不忍怀疑。一个简单得转眼就能拆穿的谎言,朱厚照整整相信了五年。   见着焦适之又跪下了,朱厚照眉头紧锁,略显薄怒,上前一步正与把他拉起来,忽然听到焦适之温和的声音响起,“皇上,既如此,卑职有一礼物要向您讨要。”朱厚照已经触及焦适之肩膀的手指忽而蜷缩起来,握在掌心。   他长身而立,怔愣片刻,继而整个人都蹲下身来,语调异常温柔,“你说。”   那不过是句普通的话语,一瞬间竟生生浇灭了朱厚照所有的火气。   “卑职如今已到弱冠之龄,还望皇上为卑职赐字。”焦适之轻声说道。不论刚才皇上若有若无的提醒,还是刚才他下意识的反应,都戳中了焦适之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尽管皇上的确有不当之处,却一直惦念着他,这怎能不让他心生感念?   “字?”朱厚照的眼神放空了片刻,随即瞪大了眼睛,“焦君居然还未给你取字!”   焦适之提醒道:“皇上,除了年宴,我几乎从未回家,父亲也没有法子为我行冠礼。”而且自从龚氏逝世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他生辰这件事情,包括焦适之自己。虽然取字是件大事,但以他与焦君之间的关系,焦适之是绝对不会开口去说的。   “既如此,我一定为你取个无人能比的字!”朱厚照的眼眸亮亮的,随即站起身来,一把把焦适之也给拉起来,笑着说道:“你好久没有回来,我令人把你的屋子挪了挪,你不介意吧?”   焦适之苦笑道:“皇上,卑职住在宫内本来就不大合适,哪里会介意?”皇上多聪明啊,一下子就从焦适之的话里听到了弦外之音,正色道:“你想都别想从宫内搬出去,说来也是,当初就不该听牟斌的鬼话,反倒让你连在京城待着的时间都没有了。等我找个机会,不,也别找了,明日我就把你调回来。”   朱厚照差点在话语间就把这件事情给办了,焦适之连忙阻止,“皇上,即便是调动,也不能随意动弹。卑职会与牟大人沟通此事的。”   “沟通?”皇上眉头一挑,怀疑地想着牟斌那个鸟样,即便是他偶尔都会陷在他的语言陷阱里,适之能行吗?   焦适之还不知道他被朱厚照构想成一个纯粹的好人,还在对皇上说道:“皇上,卑职一路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洗漱,现在风尘仆仆,实在难以见人,还请皇上见谅,容卑职去换衣沐浴。”   朱厚照大方地一挥手,直接让人带着焦适之过去了。   焦适之的确不知道皇上给他换的地方在哪里,随着高凤离开,可是没走两步,高凤就停了下来,往左边一拐弯,微笑着说道:“大人,到了。”   焦适之:   他站在原地看了眼眼前紧闭的房门,又回头看着身后距离这里不过几步距离的殿门,冲着高凤说道:“高公公确定没有走错地方?”这里怎么看都不是他该待着的地方?   高凤笑不露齿,矜持地说道:“没错,小德子应该已经把屋内清扫好了,大人自可进去沐浴休息,小人先告退了。”   焦适之摸了摸鼻子,推门而入,内里的空间的确是比他在东宫的房屋稍大,可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个位置上!   乾清宫可不比东宫,没有所谓留给侍卫的位置,原本焦适之若是住在宫内,他就得跟随那些侍卫所睡到侍卫所。焦适之心知皇上定然不会如此安排,可最开始也只是在后殿的排房那里罢了,可如今这个位置可就太不适合了。   他无奈地揉了揉额间,觉得他头有点痛。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小德子带着几个小内侍进来倒水,见到焦适之时十分惊喜,虽然刚才接到让他们准备热水的消息时,小德子就已经心有猜测,可真正看到真人心里还是很惊喜。   焦适之笑道:“的确是许久未见了,你可还好?”   小德子连连点头,差点连手里的水桶都没拿稳,一边做事一边絮絮叨叨,“小人没事,皇上垂怜小人是伺候大人的,对小人很和善。大人是不知道,您不在的时候出了多大的事情,前段时间据说连大汉将军都罢朝了呢,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在您不在京城,不然或许还会牵连到您呢。”   焦适之怔愣,他一直在外奔波,虽锦衣卫内部的消息流通很快,不过这只限于上层,他回来之后就直接回宫了,因此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出了何事。听到小德子这样的话语,焦适之一想起皇上的性子,心里忽然凉了半截。   皇上不会已经跟满朝文武干起来了吧?!   事情没焦适之想象的那么恐怖,却也已经差不离了。小德子一直被焦适之护着,以前那种耿直的心性也冒出来了,纯然不顾宫中的暗流,直白地把这段时间的事情都给焦适之倒了一遍,甚至在最后还给下了个评价,“小人觉得刘公公他们做得不对,不过小人胆小儿,不敢直接在他们面前说。”   焦适之失笑,“你胆子可不小了,敢在我面前说这个,就不怕出事?”敢如此非议刘瑾等人,现在宫里也该是不存在了吧。如同刘滔等人,在先帝逝世后不是自请守灵,便是退到幕后,一时之间除了以司礼监为首的十二监外,宫内已无人敢直视锋芒。   小德子憨厚地说道:“大人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大人是个大好人才是!”   焦适之摆摆手,脸上的笑意还未消失,眼里却已经带上愁色,如果真如同小德子所言,那现在的情况的确很是严重。   刘瑾等人的心理,焦适之非常清楚。皇上是个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是很严重,但顺着皇上哄着皇上总好过忤逆他的意思。皇上又是重情义的,只要不是闹出什么大事,他都愿意兜着,这跟之前的弘治帝有些类似。   显然这点小问题皇上并没有发现。   其实朱厚照对文官的不满并不是很大型,或者说在现在两者之间的矛盾不是非常大,可是如果继续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大事。焦适之在朱厚照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自然清楚皇上的性格,他吃软不吃硬,如果直接对上,他是绝对不会退步的。这个道理刘健等人不是不明白,可惜的是他们所在的位置不同,天然就无法松软下来。   焦适之叹了口气,觉得他回来后叹的气还真是不少。让小德子退到屏风后面,焦适之伸手试了试水温,褪下衣裳入了水,准备好好泡个澡之后再来想这些头疼的事情。   隔间的屏风是朱厚照特地挑选的,不止这个,仔细数来,这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是皇上亲手挑选的,小德子忽然想起这件事情,心中莫名一颤,本来打算开口的话语也默默咽了回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他正守在外面胡思乱想着呢,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金靴子,小德子一愣,猛然抬头,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吓得他连忙跪下磕头,“皇,皇上!您怎么过来了?”   隔间正从木桶里的焦适之:皇上您再晚点过来容卑职换个衣服可好?   朱厚照摸着下巴看着隔间显然有人的模样,嘴角忽而勾起个坏笑,悄蔫儿地站到了屏风后,低咳了两声,“适之,我进去了啊?”   朱厚照的声音本来就靠近屏风,被焦适之听得一清二楚不说,那个位置明显就在附近,让正在急忙套衣衫的焦适之慌乱了片刻,急急说道:“皇上不可!”   朱厚照憋着笑意,强装正色:“那可不行,我这里可有大事要同你商量,为人者要不拘小节。”一边说着,一边他还在走动,做出正在接近的样子,骇得焦适之一下子躲到木桶后面,要知道他现在下半身倒是刚套上裤子,可上半身还什么都没穿呢。   咦?   焦适之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重新又站了出来,许是皇上的咄咄逼人让他一下子忘记了,两人都是男子,就算被看到上半身也不会如此,他刚才的反应真是丢人。   里面的连番动静朱厚照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内心乐得在打滚,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小德子一脸懵逼的样子皇上这样逗焦大人,真的好吗?   焦适之略显狼狈出来后,朱厚照一脸正色地跟他胡扯了几句,然后就带着人跑了,留下小德子处理后续。刚才因为皇上的打岔,害得焦适之有些慌乱,屋内溢出了不少水渍,他取来抹布,跪下来一点点擦干净,等他带着人回来搬水桶的时候,刘瑾略带焦急地找上门来了。   “小德子,皇上有没有在焦大人这里?”他一见到小德子就急忙地问道。   小德子无辜地说道:“皇上没在这里呀?刘公公都进来了,内里的情况应该可看清楚了吧。”也是,刘瑾整个人都已经走到殿内来了,如此发问不过是心有不甘。皇上刚才一溜烟儿就跑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想着能在焦适之这里,没想到这里也没人。   他没注意到小德子正欲开口的模样,一转眼又带着人离开了,小德子嘴里那句“大人跟皇上一起出去了”的话又重新咽了下来,转身耸耸肩,又继续干活了。   此时正被这个乾清宫遍寻不到的朱厚照,正拉着焦适之撒欢儿地去了练武场。   因为有着朱厚照的重视,这几年练武场也进行了修缮,扩大了不少面积,至少跑马就比往常舒服。当初闻霜与红枣就是在这里被他们起名的,不过自从焦适之在外奔波后,红枣就很少在宫内跑动了。   朱厚照来到这里后,早有熟知他习惯的人把闻霜牵来,又因为演武场的人得知了消息,武师傅也连带着红枣都带了过来。红枣小跑着蹭到了焦适之身边,乖巧地低着头让焦适之摸摸,而闻霜则是有点不耐烦地撅了一下朱厚照,朱厚照有一段时间没来了,闻霜是皇上的御马,又没有人敢牵着他出去跑马,他自个儿也不乐意,每天在马厩发脾气。   “你的红枣那么热情,我的闻霜为何如此暴躁?”朱厚照伸手拉住闻霜的缰绳,安抚了许久后不平地说道。   焦适之淡定地说:“皇上,原本练武场给您准备的就是红枣,闻霜是为卑职准备的。是您说怎么都不肯骑在母马身上,因为才把红枣换给了卑职。”   当初太子还年幼,练武场这边自然考虑到这个问题,牵来的两匹马都是好马。然而小母马的性格总是温顺些,闻霜的品种向来易出暴躁的头马,因此当初红枣便是为了小太子准备的。焦适之年纪较大,即便是公马也容易驯服些。   岂料一知道两匹马的性别,朱厚照就不乐意了,强行换了马不说,还当场就要驯马,直接把武师傅吓得够呛。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仿佛记忆里没这件事般哈哈大笑,“有这回事?适之陪我跑马吧,其他人总畏手畏脚太不自在了。”   焦适之失笑,无奈应是,两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微风在马速变快时也变得凌冽,刮在脸上生疼,却抵不住那种肆意奔跑的快感一再提升速度。   两个人直接跑了小半个时辰后才拉住缰绳,让已经过瘾的两匹马儿也能休息休息。朱厚照畅快地转动了下腰身,眼底满是笑意,“也就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跑马,若是落到他人身上,怕不是得吓晕了。”   焦适之含笑说道:“皇上的速度其实算不得快,只是您毕竟是千金之躯,几位武师傅也是担忧您出事。”焦适之这话实属平常,却不知道触中了朱厚照哪里的痛处,让他渐渐收敛了笑意,神色便变得冷凝起来。   “千金之躯?不过是困缚住皇帝的虚言罢了。听着像是在为你担心,实际上每一句话都是在为私利着想,看着便令人作呕!”朱厚照此言可谓是深恶痛绝,连语气都冷硬异常,带着无比寒意。   焦适之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让朱厚照想起了何事,却知道症结在何处。如果先帝有哪怕第二个儿子,现在现在皇上一定是逍遥自在地行走四方,而不是困在这看似金碧辉煌的皇宫内,皇宫太大了,也太小了。   “纵使有皇上所说的潜在理由,却也不能够忽略其中的担忧。”焦适之主动靠近朱厚照,伸出手轻搭在他肩膀上,他发现他与皇上亲近的时候,皇上总会变得柔和些。   “担忧?”朱厚照似笑非笑地挑眉,到底没说出难听的话语。   “难不成卑职对皇上的担忧,皇上也认为是虚假情谊吗?如果皇上问卑职的意思,卑职也是如此。卑职希望皇上能安安全全地待在京城内,如果有天出事的话,周边能够有侍卫能及时救下您。甚至要用卑职的性命去换也无所谓。”焦适之握着朱厚照的肩膀微微用力,最后险险控制住自己的力道,却也泄露了自己的真心。   “你自然是不同的,何以拿自己同那些人相比?”朱厚照转身看着焦适之,沉声说道,他自然感受那话语中一闪而逝的难过真挚。   焦适之退后一步,仰头看着身前俊朗的青年,诚恳说道:“皇上是因为卑职在皇上身边这几年的伺候?可是皇上,刘阁老等人也是如此,即便他们身上各有性格缺漏,或是爱财,或是暴躁,然若不是他们身具才能,先帝又何以偏偏把皇上交托给这几位阁老?”   朱厚照脸色发沉,似难过似愤怒,“适之,就连你也站在我的对面?”   焦适之眼眸中波光微动,稍许后轻声说道,“皇上,卑职曾经对您说过,只要卑职在您身边一天,卑职便不会停止劝谏。卑职曾经说过的话到现在还奏效,若皇上不想听到卑职絮叨,自可以一刀抹了卑职,卑职绝无怨言,只愿皇上可以静下心来想想。”   朱厚照大怒,猛一挥袖,咬牙切齿地磨出一字一句,“静下心来,我这段时间已经静得够多了!适之,我最厌烦的,便是得寸进尺之人,稍一退步,他们便以为我怕了他们。这段时间不就是颁了个盐引之事,朝堂上已经吵翻了天,若真是不行,当初父皇在世为何没有这样的阵势?不就是欺我年幼?若不是我时时忍耐,他们别妄想有今日的局面!”   “皇上——”   “哼,刘健、谢迁、李东阳、杨廷和!这几个人占着师恩,占着大义,在朝堂上指指点点一堆废话!刘大夏与张升等人作为六部尚书,心里的算盘倒是打得挺响,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钻。更别说牟斌那个老滑头,看着就着实可恨!皇宫那么大,可我已经看够了,看得太够了!”朱厚照声音到了极处,赫然带着尖锐凌厉之色。   若不是袖子掩映,焦适之紧握成拳的手怕早就暴露他的心思。旁人眼中的皇上是多么高高在上,享尽一切荣华富贵,掌握着天下权势,一言定生死。可是这位身上带着重重辉煌的皇上,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寻常人家的少年郎或鲜衣怒马,或悬梁刺股,家国天下更是遥远的梦想。   何以,何以他猛地闭眼,又重睁开来。   然青年早已不是当初年幼的模样,稚嫩褪去,棱角渐生,锋芒毕露。袖手而立的模样总是让人心醉,抬眼低眉间流转的凌厉之色令人不敢懈怠。世事会把人揉搓成他们想象不到的样子,焦适之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当初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是何模样了。   “皇上,若是您要行军打仗,或是正经地出宫巡视,卑职绝无二话。可若是您因为置气偷跑,甚至在宫内弄得乌烟瘴气,无视朝廷重事,卑职绝无赞同的道理。若皇上觉得卑职所说的话全是废话,若卑职所说之事都是虚假,还请皇上责罚卑职。”他眼中的脆弱柔软都消失殆尽,深深跪伏下去,此时的他不仅仅是焦适之,还是这大明皇朝千千万万个普通官员中的一员。   “你就仗着我舍不得罚你!”朱厚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之人,手指微颤,末了愤愤地丢出这句话。   “是,卑职就是仗着皇上不忍心!”焦适之光棍地说道,然眼眸清润,隐带笑意。   朱厚照莫名维持不住脸上的怒意,好不容易把笑意憋了下去,也没有了发火的感觉。他轻叹了一声,索性席地而坐,看着与他平行的焦适之道。   “你平时看起来也不这么滑头呀,怎么今天就净说这些话,还一直揪着我的痛楚踩。”   语气莫名温和,竟再无之前的浮躁。 第54章   朱厚照略带无奈的话语, 成了气氛缓和的开始。   焦适之心中微动, 默默思忖:皇上代他以诚, 他却礼数周全, 不能回报以真……   心中感念,焦适之神色越发柔和,眉目间含着温柔的倦意, 他轻声说道, “皇上您这话就前后矛盾了,卑职若是滑头, 也就不会揪着您的痛处踩了。而且您平日也没看错,卑职平时的确是个正经的好人。”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别以为他不知道那句话是小德子说的,他刚才去找焦适之时,小德子的话都几乎传到外头去了。就算赞赏别人不能够小声点说?就会给适之找麻烦,若不是看他还算忠心的份上, 朱厚照早就找人替换了他的位置。实心眼儿一个,就是拖后腿的。想着想着朱厚照懵了, 明明刚刚还在骂人,怎么一转眼又在给人补漏了?   不争气, 太不争气了!   心头的火气因为刚才的场面倒是消散了, 朱厚照一伸手把还在跪着的人扯倒, 嘟哝着说道:“上次我让人给你缝的膝枕有没有用上?”说着手下意识还往下摸了摸, 吓得焦适之连连摇头, 急声说道:“皇上, 卑职只是稍微跪了一下,不碍事的。”   “这就是说没带了?”朱厚照一瞪,焦适之不动了,忍着莫名的痒痒劲儿让皇上上下摸了一把膝盖,然后下定义:“以后都得带!”   “皇上,若是夏天”夏天还带哪个,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朱厚照手里还捏着刚才抓到的手指,不自觉把玩了起来,随口说道,“我让人再给你改装改装,不会热的。”   焦适之悄悄使劲想把左手给拉回来,朱厚照看似不在意,却用暗劲钳住,令他完全挣脱不得。焦适之犹豫半晌,还是先把话题转回来了,“皇上,咱们还是把之前的事情再谈谈吧。”顺便请皇上赶紧放手!   “还有什么可谈的?适之说服了我,现在满朝文武皆大欢喜不是吗?”朱厚照漫不经心地说道,眉眼十分柔和,就连动作都看不出太大的火气。   焦适之:???   朱厚照难得看着焦适之一脸疑惑懵懂的模样,失笑道:“我自然是有不舒服的地方,我的性格我自己也清楚,就喜欢到处游玩,让我拘束在一处着实难受。这火气也不单单是因为朝廷上的事情,更多的也是规矩束缚。可适之,你要明白一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最多能做到不再因此对他们泄愤,却做不到老老实实地当他们想象中的皇帝!”   “父皇是父皇,我是我,看不清这点的,也该给自己洗洗眼了。”   最后一句话,朱厚照语气格外淡漠。   次日,皇上重开早朝了。   即便午朝罢朝的次数还是不减,不过早朝倒是每日都能召开,群臣心中甚慰,觉得皇上还是有抢救的可能。   然后就有人尝试着让皇上更认真的召开经筳。经筳这东西,就是每天除开早朝后,找个时间让群臣们聚在一起向皇上讲述经典,表达各自的观点,这样的活动每朝也有,只是即便弘治帝那样的温和性格都每每需要找个理由逃避,便可以看得出经筳有多么的无趣。   让朱厚照上早朝倒不是件难事,经筳就不一样了,如同给自己找了几百个师傅在旁边念经,无论如何朱厚照都不可能乖乖接受,顿时就把上折子的人给怼了一顿。   内阁的人也不是不知进退,皇上刚刚让了一步,他们也得让一步。前段时间朱厚照的反抗已经让他们了解到这位皇上年纪虽小,却不是个容易被控制的温顺性格。   虽然这点早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昭然若揭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第三日,也便是焦适之的生辰。   那一日虽然不是焦适之的休沐,然而提早一天朱厚照就已经派人去告知牟斌,明天人归他了。牟斌无语凝噎,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皇上吹胡子瞪眼,却也没法子,   焦适之也是到了头天晚上才知道这件事情,当他看见朱厚照目光闪闪同他说明日不需要去上朝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想到了牟斌的笑脸总感觉回去后的日子不大好过。即便如此,当他看到朱厚照发亮的漆黑眼眸时,还是忍不住妥协道:“多谢皇上。”   皇上眼眸亮亮看着他的时候,仿若还是数年前那个稚嫩的幼童,懵懂又天真,带着隐隐的期待,这令焦适之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   次日朱厚照下了早朝后便笑眯眯地拉着焦适之骑着红枣跑了,留下刘瑾在背后处理事情,被一堆官员的眼刀扎得要死,而且还憋死都不能吐露实情,可以说是非常可怜了。   焦适之被朱厚照拉去跑马,去的地方就不止是练武场了,他们一路直接跑到了西苑去,最后在豹房那里停下。焦适之骑着红枣在后面跟着,一路上都十分熟悉,笑着说道:“我还以为皇上要一路跑出宫去,正想着是不是要请宫中侍卫来。”这西苑严格来说不属于皇宫,但这一圈都有皇家侍卫守着,自是比在外面安全。   两人下马,自有人过来牵走闻霜与红枣去安置,朱厚照就径直带着焦适之往豹房而去,不过如今的豹房比起之前几年焦适之看到的可完全不一样了。光是占地面积就已经扩大了不少,而且看起来十分崭新。   不过内里的装饰倒是十分淡雅,屋内原本安置豹子的地方早就被推倒重建,彻底变幻了模样。   焦适之笑道:“皇上几时修筑了这里,便是连豹子也不再有了,那还能称豹房吗?”   朱厚照摆摆手,对豹子不大在意,“若是你愿意,你现在要改个其他名字也行。不过是懒得去换名字罢了。这里的豹子被我移去旁边与老虎作伴了,正好能让他们重温一下敌人相对的宿命。”最后那句话说得极不负责任,焦适之听得无奈摇头。   “别想其他的啦,进去看看吧。我特地为你留下的。”朱厚照眉宇间满是笑意,伸手指了指靠左侧的屋子。   焦适之看了眼朱厚照,伸手推开了屋门。   ——那是间偌大的书屋。   焦适之愕然地看着那满满的书架子,还有那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里侧的屋内,转身看着皇上,难得有点结巴,面带羞怯,“皇上,怎,怎地知道”   这是焦适之小小的癖好。   他爱武,却也爱书。从他在东宫里,但凡入了他书架的书籍,都会被他翻来覆去如饥似渴地看很多遍。但他从来都没有把这点表达出来。   他入宫便是为侍卫,本来就是来伺候人的。作为武者,大张旗鼓说自己喜欢看书这不是明晃晃在表达不满吗?焦适之自是省得,从来都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   没想到皇上居然发现了。   朱厚照站在门口撇嘴,脸上带着不满的小神情,“你喜欢读书,可直接同我说,为何把这样爱好藏起来。”   他当然知道焦适之的小爱好。   应该说,挖掘焦适之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是朱厚照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焦适之性格内敛,行事谨慎。朱厚照虽然对他信重有加,他却从来不似其他人那般恃宠而骄。或者说,他“恃宠而骄”的背后,从来都是为了朱厚照,除此之外他就是个从不行差踏错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人,要做点什么,发现点什么,只能靠自己了。而且朱厚照也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悄咪咪找到一处焦适之的小弱点,突然在他面前展露出来,就能轻易收获如刚才难得羞赧的模样。   真是个值得留念的瞬间呢。   朱厚照在心里暗戳戳地想到,面上却十分正经,“这里面的书都是我派人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如果屋内的空间还不够,尽可以肆意扩大,只要跟这里的主事人说声就可以了。”   “皇上,这份礼物太贵重了。”焦适之嗫嚅道。   朱厚照挑眉瞪了他一眼,“你是觉得我送出去的东西还有收回来的道理?而且我又不喜欢书,你是要让我一把火烧了干净吗?”   焦适之脱口而出,“皇上!”   “罢了,不逗你了。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可丢人的。这是特地为你留的房间,再推脱我可就不高兴了。”朱厚照板着脸说道。   焦适之迟疑片刻,终是说道:“卑职多谢皇上。”   朱厚照这才重露笑颜。   其实这个书屋,最开始并不是作为焦适之的生辰礼物的。朱厚照是在令人搬动焦适之的物件时发现了焦适之这个小秘密,但凡是他屋内所有跟书搭边的东西,全部被翻得边角有些毛毛了,而一看那整洁的模样又知道主人十分爱惜。如此只可能是因为主人爱书,多次阅读才会如此。   后来开始翻修豹房时,朱厚照便首先想到这件事情,立刻便派人去做了,准备建成后送给他。等到即将建成的时候,他才知道焦适之的生辰便在最近。即便后来焦适之主动要了生辰礼物,朱厚照仍觉不够,心里庆幸他提早准备了这些。   送出的礼物能得到人欢心自然是最重要的,朱厚照心里高兴的同时,又想到他酝酿了三天的表字,拉着焦适之的衣袖到了书屋内,屋内早就备好了舒适的桌案椅子,其上也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朱厚照随手磨了一会儿墨,然后便焦急地取来毛笔,略微沾上墨后便一挥而就,只见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跃然纸上。   ——任之!   焦适之并未去仔细思考其内里,在看到这两字的时候便知道是皇上为他起的表字,当即就要跪下行礼致谢,然而被朱厚照有预料地硬拉着。   “适之,我为你起的表字没有任何深刻的含义,也不是引经据典。我只希望你能如同这两个字一般,行之任之,随心所欲,再不受外事拘束。”放诞不羁,行事洒脱是何等的自在逍遥,然而世上千万人皆不能如此,他盼之望之,只希望焦适之能是最独特的那个。   因为即便是他,也不能。   从朱厚照己身出发,这是他能为焦适之想到的最适合的表字了。   ……   正德元年五月,群臣上谏,希望皇上能够以朝廷社稷为重,迎娶皇后。   奉天殿内,朱厚照高坐殿堂,神色莫测,双眼一扫殿上重臣,随口说道:“朕父丧未满三年,此事稍后再议。”   礼部尚书张升上前一步劝道:“皇上,国母迎娶乃国家大事,还望皇上放在心上,不可再拖啊。”他们这是吸取了之前弘治帝的教训,再不会轻易地让皇上拖延此事。如之前先帝一般,当时一拖三年,导致先帝与张太后感情甚卓,才导致只有皇上这根独苗苗的事情出现。虽然嫡子继承并不会因此动摇,可若不是如此,先帝与太后又何至于如此宠溺皇上,导致皇上性格如此跳脱?   朱厚照最烦的便是大臣们劝谏的声音,每次都以一种长辈的口吻说话,偏生又是夹杂着压迫的意味,听着便令人不适,“朕知道了,若无他事,便退朝了吧。”   每日上完早朝,朱厚照总是憋着一肚子气,焦适之不在的时候,身边几个内侍就经常是朱厚照吐槽的对象。焦适之回来后,日日被逮着倾吐的就变成焦适之了。   焦适之作为臣子,隐隐有些明白那些大臣们是如何想的。在他们眼里,如今才十六七岁的皇上还是个少年,更兼有先帝托孤在,让他们一直有种要劝谏皇上的倾向。当然,若说缘由,皇上自己也有原因,毕竟是从小就活泼的性子,到了现在,就连刘健偶尔都压不住了。   “皇上,卑职知道这的确令人不舒服,不过您倒是可以做些事情,让这几位看清您的能力,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再不能让人轻视您才是。”焦适之听完后说道。   朱厚照眼前一亮,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焦适之认真说道:“想必皇上心里也清楚,朝廷上每一个人的心思都是不同的。现在他们看您年幼,态度有点散漫是自然的,然而其中也自有差别。内阁几位大学士即便态度端着点,却几乎都是实在地为皇上考虑。而其他人的话卑职不消说,皇上心里也明白。”   朱厚照凝眉不语,这便是症结所在。   最烦的不是别人在你耳边磨磨唧唧,而是磨磨唧唧完了之后这人还真的打心眼里为你着想,让你发怒不行,不发怒也不行。而且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三人都是弘治帝为他留下来的班底,若是一下子都给他撸了,天底下会怎么说他?   “这便要看皇上能不能狠得下心思了。眼下政事上旧疾颇多,远的不说,就拿先帝离去前留下的遗诏皇上觉得您能做到几成?”面对皇上,焦适之从来都是直言不讳。当初弘治帝逝世前,留下的一堆欲实施却未成形的方案,如革除冗官,撤走定额外的监军太监,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时至今日,能彻底贯彻的不过十之二三,而且全部都是打了折扣。   焦适之只是个臣子,思路也会有错误,但身负预见的他,已然看到了不少事情。这些年陆陆续续整理出来,有时候也能勉强拼凑出个大概。正如同他知道几月后,有一件腥风血雨的事情便要拉开序幕,届时便是皇上与朝臣彻底撕破脸,启用宦官的时候。   启用宦官不是不行,但前者便绝对不行!   无论如何,焦适之都不会坐视这件事情的发生!   皇帝是天下至尊没错,可任何一个时候都没有孤军奋战的道理。如果做皇帝的身边所有人都是反对他,即便他一意孤行,许多事情也不能成事。焦适之绝不会让事情发展成那样。   即便是历史亲自展现在他面前,他也绝不认输!   焦适之知道皇上眼下正在思考他说的事情,想起他最担忧的事情,斟酌再三,狠下心来便开口,“皇上可知道,前朝常有先帝向户部讨要盐引一事,也常有分发盐引于达官贵人之事?”   朱厚照好奇,“的确是有此事,你为何提起?”   弘治帝年间,奏讨盐引的人甚多,大多数都是皇亲国戚,弘治帝向来有奏必批,赢得了人心,却也留下了隐患。自古商人多逐利,即便这些皇亲贵族并不差这些钱,可是他们千辛万苦讨要来的盐引,赚得的钱有可能上交国库吗?   即便弘治帝去世,上疏劝谏此事的大臣仍然不少,其中包括户部尚书韩文及刘健等内阁大学士,最开始朱厚照在张太后的要求下的确还是给了盐引,可后来群臣越来越不满,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朱厚照夹在中间难做人,这也是前段时间他甩脸子的原因之一。   就连今日,有一半的时间是用来在这上面扯皮的。   眼下自朱厚照登基以来,除了登基大典一事外,并没有其他耗钱的地方,因而国库还算充足,朱厚照也没想起此事。不过此时被焦适之提起,他还恍惚想起户部那边欠着一万二千引。   “可是皇上,若是这盐引拿来花了,等边境出事的时候怎么办?”焦适之沉声说道。   朱厚照一愣,他与弘治帝有一点最为不同,那便是弘治帝虽然也是位好皇帝,可却身体孱弱,这辈子别说上马,即便出京都是件难事。可朱厚照不同,他喜好骑射,时常练习,即便与焦适之对练都不落下风。   弘治十八年,弘治帝刚刚去世,边境小王子便寻着这个机会,如入无人之境,把边境的几个城镇掠夺了一遍,差点直入京城。这件事情深深地刻在朱厚照心上,即便已经深埋心底,无人之时恨不得能亲自上场,把人斩杀马下。   此时被焦适之的话语一撩拨,顿时心中一动。   若是,若是……   焦适之见朱厚照动摇,乘热打铁地说道:“而且皇上,这段时间,卑职在外头奔走,有不少官员对张家的事情颇为不满,过段时间可能还会因此引发几次朝议,还请皇上小心。”朱厚照一被焦适之提醒这件事情便气闷,这段时间最里外不是人的,定然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了。   “母后那边就已经够我头疼的,这两位舅舅就不能安生点吗?”朱厚照有点咬牙切齿。   焦适之看着皇上的模样失笑道:“既如此,皇上,卑职有一问,望皇上能回答卑职。”   “你说吧。”朱厚照背着手看焦适之。   “皇上是打算做个千古流芳,如同先帝一般的皇上,还是做一个碌碌无为,自己开心便罢的闲散皇帝?”焦适之的话不可谓不大胆,然而朱厚照竟然有些习惯了焦适之的大胆。   几年前他劝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读书便敢用命来劝谏,一年前入乾清宫便摔了东宫印玺骂醒太子,仔细想来,他似乎没什么不敢做的事情。可他每每做破格的事情,皆是为了朱厚照,若是平日,最规矩的人便数他了。如此想来,朱厚照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意,丝毫不认为焦适之的话语顶撞了他,反认为这是对他的关心。   事实也是如此。   “当然是前者。虽不喜束缚,然已经落子成局,就没有什么好后悔。难不成要让我做一个昏庸无度的君王吗?”朱厚照半开玩笑地说道。   焦适之心内苦笑,如果按照历史发展,或许真的会发展成史书所说也不一定呀。   “那便请皇上收回盐引吧。”   正德六月初三,皇上下令,革除原先给予几家商户的所有盐引,责令在限期内把之前给予的全部归还。   正德六月二十八日,帝复又下令,收回前朝派允出去的大量超额盐引,其中包括皇亲贵族,包括内宦,也包括张家。   朝臣们起先还乐着呢,皇上终于服软听从他们的话语了。岂料之后朱厚照竟大刀阔斧,直接砍到了他们身上来。其中如张家,如一些涉及到其中利益关系的人立刻上疏陈情。几位侯爷更是入宫与张太后哭诉,与朱厚照求情,只是这一次皇上态度甚坚,而此时刘健等内阁大学士又站到了皇上身侧力撑,即便惊涛骇浪,却丝毫动摇不了既定的事实。   等这波风头过去后,转眼间到了七月初,才堪堪理完所有的事情。此事上皇上态度强硬,在一月内就要求把所有的事情收尾完,户部那边倒是累得半死。   这日早朝后,谢迁站在门边等着走在最后边的刘健,等到身边无人之时含笑说道:“刘阁老,可愿意与我手谈一局。”   刘健老神在在,眼皮都不抬一个,“不愿意。”   谢迁:   发现这两个掉队的李东阳好奇地看着谢迁吃瘪的模样,笑着说道:“你又说了什么去招惹他,总是不长记性。”   谢迁挑眉,“怎么就变成我去招惹他了?明明我十分恭敬地邀请他与我手谈,是他不通人情世故。”   两个合起来快百岁的人在面前争执真是个美好的体验,李东阳决定把这个美好的体验留给别人,转身就走,岂料衣角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走不动?   转身是谢迁温和地笑意:“何不手谈一局?”   这次轮到李东阳:   最后这三位阁老还是凑作堆,被谢迁拉走了,齐聚谢府。   李东阳瞧着谢迁斟茶的模样,懒得理会他故作玄虚的样子了,直接说道:“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应该不是让我们来看你冲茶的模样吧?看了几年我都看厌倦了,还不如我自己来。”他们毕竟都身居要职,若是平白无故时常聚会,容易被人怀疑结党营私。   “只是想着这段时间皇上的动静有点不大对劲,因此想问问刘大人知道些什么?”官场上你来我往是常态,他们几个却是不同。到了他们这个层面,既然心思往一处使,就懒得去绞尽脑汁说那些打官腔的话语了。   “焦适之找过我。”刘健倒是坦白,伸手端起谢迁刚放到面前的茶盏,轻松地说道。   “焦适之?”李东阳皱眉,“是皇上身边的那个近侍?”   “没错。”刘健施然然地说道,却言尽于此,再也不肯说更多的内容。   不过这也足够了。   内阁的确是忠心皇权之人,但若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小心思,那肯定是不存在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弘治帝用得顺手的人,不代表朱厚照也会喜欢用。现在天子年幼,那种趁着皇上还小,竭力让皇上听从他们的心思也还是有的。   不然盐引之事的确事关重大,但也不必逼迫至此。   ……   焦适之找刘健此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刘健毕竟作为内阁首辅,本身对朝臣来说便是一个风向标,很多人都不知道如何行事的时候,大多数会看首辅的脸色行事。内阁的人也不全是铁板一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虽然明面上相处得不错,但到底都是有自身坚持的人,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尤为重要了。   刘健好就好在,他倔强,却也认礼数。很难掰转他的观念,可是如果成功了,那就是皆大欢喜。   焦适之是在六月中旬的时候找上刘健的,也就是在皇上第二次颁发命令之前。刘家的门房认得焦适之的帖子,连忙把帖子送到里头去。焦适之又会挑时间,刚好是刘健休沐的时候,很快就被迎接进去了。   刘健接到焦适之的拜帖时很诧异,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焦适之为何来找他。他与焦适之虽然同朝为官,接触的时间也不少,但是焦适之与他在工作上可完全没有接壤的地方难不成,是为了锦衣卫的事情?还是说刘府有藏尸地?   不得不说,有时候刘阁老的脑洞也是挺大的。   因而直到焦适之开口时,刘健的确是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焦适之竟然会孤身一人来与他交谈关于皇上的事情。   刘健饶有趣味地看着一脸镇静的焦适之,含笑说道:“焦适之,你可知道,你此举已经越距了?”他一不是皇亲国戚,二不是辅政大臣,如果不是刘健此前对他印象颇佳,换了其他人敢如此在他面前大放厥词,早就被刘健轰出去了。   焦适之点点头,轻声说道:“刘阁老说得没错。”   “那为何还偏偏来此,还在我面前述说皇上的想法,按照你的说法,难道你不害怕老夫因此而做些什么?”刘健说道。   焦适之忽而一笑,那笑容光风霁月,令刘健也觉得赏心悦目,心情放松。   “卑职相信,刘阁老断然不会如此。又或许,您绝对不敢这么做。”焦适之断然言道。   “那可不定。”刘健笑意更深。   “刘阁老,如今之事,您没错,然而皇上也没错。如果你们的沟通方式能稍微改一改,那如今的局面便不会出现。皇上心软重情,吃软不吃硬,若是大人真想针尖对麦芒,最后会出什么事情,想必阁老久经官场,该比卑职更加明白。”焦适之这一次来找刘健,的确冒着偌大的风险,可如果不如此,以皇上之后的冒进手段,一下子抛出来,定然会引起群臣的反抗。   到时候若是打击甚大,保不离皇上便彻底暴怒了。   刘健沉思片刻,扬眉道:“既然有错,那便改之。若是无错,则可加勉。皇上作为皇上,自该海纳百川才是。”   焦适之笑容不变,“可阁老当真明白皇上二字,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即便如果他撂盘子不干了,彻底不按照规矩来了,最惨的永远不会是他!   “您说得对,皇上之所以为皇上,自然当海纳百川。可如今皇上年少气盛,自幼便是天马行空的性子,即便他有哪里稍微不妥当,也是自然的。刘阁老肩负着先帝的重托,既然知道有另外一条简单的路可走,为何还一定要走荆棘小路?难不成,刘阁老当真在为千古流芳做准备吗?”焦适之苦口婆心地说道。   “焦适之,你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不想活了?”刘健摇着头笑骂了一句,真以为他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吗?自古以来,大多数言官从不畏惧皇权,敢于在金銮殿上直言不讳,有被皇上当庭杖杀,活活打死之人;也有直谏不从,以死告诫的言官,而这样的人基本载于史册,流传千古。   焦适之这不是明晃晃当着他的面在指责他用心叵测?   焦适之愕然片刻,回想起他刚才的话语,连连摇头,羞赧地说道:“卑职真无那样的意思。”   刘健挥手止住他的连番辩白,叹了口气。即便焦适之真无此意,可他刚才从一句不相关的句子中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不正是代表着他心中或许隐隐约约有着这样的意思吗?难道他真的没有看着皇上年幼,在辅佐之时掺杂着自己的私心利益?   人是无法真正自省本身的,因为人性本来就是自私的。   焦适之自不敢想着能凭借一次对话就让刘健改观,其中又求见了刘健许多次,最终才导致了六月二十八日的结果。   这整个过程,焦适之并没有告诉朱厚照。   他去找刘健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凶险,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太多了。若是刘健根本不愿意听他的劝谏,直接就把他打出去?又若是刘健告知了其他人?或者在这个过程中皇上知道了?又或者刘健临阵倒戈?   如此种种对他来说都带着莫大的威胁,尤其若是事情不成又泄露到了皇上面前,面对着焦适之频繁与刘健见面的证据,皇上又该如何猜想?即便他能自辩是为了皇上,可口说无凭,谁会相信?   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赌上朱厚照的信任,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争取过来刘健,便是为了彻底改变正德元年朱厚照与百官的分裂。哪怕是再过几年都好,如今皇上还是少年,冲动是有,浮躁也有,此事若是出了无法扭转的大事,即便到了日后也根本难以回旋。   哪怕只把这个争执往后推移了一两年都行,到时候皇上也比现在有准备得多。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能不与文武百官闹矛盾的,可闹到如焦适之看到的预见那般凶狠的,还真的没见过。皇上的确聪慧,可正是因为他聪慧,他更加不能忍受百官对他的哄骗劝诱,这般法子对他来说简直是火上浇油。   不然焦适之何以殚精竭虑,也要改变这点。   改变皇上与百官的相处方式,第一步从劝说刘阁老开始。   显然这第一步,焦适之完成得不错。 第55章   正德元年七月, 内外廷都非常安宁, 安宁到让朱厚照都有点不大自在。   他曾经对身边的人感叹, 没想到最近的日子竟是如此地逍遥。可是在如此逍遥的日子之下, 他还是有烦心事。   这烦心事便落在了张太后身上。   焦适之在收回盐引之前就已经同朱厚照讲过利弊,其中对朱厚照来说最大的弊害并不止在朝堂上的轩然大波,更还有张太后对涉及张家的不满。   张太后对张家的人是真的关爱, 尤其是两个兄弟。在她看来, 两个兄弟与以前的憨厚模样并无二样,总是小心宝贝着生怕被人欺负, 外面的风言风语对她来说无关轻重。在这点上,弘治帝、张太后与朱厚照其实都是如出一辙的。   或许真的有所谓的血缘传递,在朱厚照身上,这点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他初继位的时候,他便频繁地调动身边的内侍监管京营,到了后来竟能在一月内调动两次以上, 绝大部分调动都是为了以新换旧,给自己身边的人腾位置。   若不是如此, 何以弹劾刘瑾等人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在他们引着皇上到处玩乐后便更多。即便是在朱厚照觉得清净的七月, 其实暗地里弹劾的奏折仍然不少, 只不过暂时被他忽略罢了。   且不说其他, 朱厚照这段时间差点连慈宁宫的大门都没得进去。   自从朱厚照需要上早朝后, 倒是经常与焦适之在同一时间起来。以往朱厚照还未登基的时候, 因为焦适之需要去上中所, 他们已经很久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吃早膳。之后又因为焦适之在外面奔波,直到最近一个多月才恢复了以前的习惯。   焦适之在离宫前听完了皇上的倾吐,却是爱莫能助。毕竟张太后与朱厚照之间的事情虽然闹得很大,但怎么看都是家事。皇家的确无小事,不过此时张太后的置气尚不大型,眼见着到了上朝的时候,焦适之赶紧把皇上推去上朝,紧接着自己也出了宫。   锦衣卫指挥使是需要上朝的,因此焦适之到了锦衣卫府衙的时候,只有肖明华在。   肖明华虽然外表凶悍,实际上是个老好人。见着焦适之过来,好心地提点他,“昨天你走了的时候,大人看起来似乎不大愉快,今天你要小心点。”   焦适之拱手说道:“多谢肖大人指点。”他这段时日与牟斌的争执并不算少,焦适之已然习惯了牟斌偶尔的臭脸,权当看不见了。   肖明华笑着摆摆手,“不用如此多礼,直接叫我表字便可,任之总是礼数太过周到,虽然不是坏事,偶尔也容易让人有隔阂感呀。”从弘治十八年到正德元年,肖明华与焦适之一起供职快要一年,虽然因着之前焦适之在外接触较少,却也彼此认可对方的品性,肖明华便忍不住多说了点。   焦适之停顿片刻,不得不承认肖明华说得有道理,他轻声说道:“或许是以往的经历让卑职以为,礼数周到,总比无意间失礼要来得好些。”   肖明华摇头劝道:“你的话没错,可若是你朋友与你交心数年,直到今日相见还小心翼翼地称呼你的尊称,甚至连言语间都带着保留,生怕一言半语说错话,这样也太难熬了。”话糙理不糙,肖明华这话太实在了。   焦适之抿唇而笑,竟露出几分乖巧的腼腆,“我知道了,子卫。”子卫便是肖明华的表字。   初看到焦适之如此自然的笑意,肖明华竟是一愣,他没想到焦适之笑起来是如此好看。认真想来,这一年里,他竟是几乎从未看到焦适之开怀大笑的模样,性子实在内敛了些。   两人分别入了屋内,牟斌不在,一些需要比较紧急的事情便需要他们先看过,之后再给牟斌标注出来,等牟斌在看的时候就能够直接总结发生的事情,不必要再花费那么多的事情。   不过平日里总是很快就进入状态的焦适之,不知为何今日一直在走神,频繁地想起刚才肖明华无意间的那几句话。   尽管他不承认,但那的确是悄悄戳中焦适之心底的隐隐担忧。   他现在看似与皇上在保持着亲密的态度,然而实际上,或许他也是在保持着疏远的态度焦适之仔细地想起了这几年的事情,心底悄然荡开了疑惑的情绪。   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何连他自己本人也几乎觉察不到。这可真是神奇,焦适之平日里可从都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毕竟如果连自己的心事都勘不透,被其他人一言道破便是祸事了。   只是现在焦适之的胡思乱想并没有对他的手里头的事情起到任何帮助,等到他察觉到这点后,焦适之立刻收敛了心神,把手里捏了许久的资料又重新过了一遍。忽而想起前几日他派人去查的事情,起身走到身后书架上的暗格,焦适之找到了新放进去的资料。   重新走到桌案旁边坐下,焦适之仔细地查看起来。   只见其上除了张家,底下那几份还有其他全国各地传来的资料,焦适之看完后有些触目惊心,顿时又把前段时间的资料也给翻找出来,全部都摆放在桌上,一点点过目。   全部看完之后,焦适之轻叹了口气。张家的事情已经到了一个要命的时候,即便皇上熟视无睹,可今后怕是会接连不断地接到弹劾的奏折。   还有皇上身边那几个内侍……   刘瑾、高凤、张永、罗祥、魏彬等这几个都是从皇上还是东宫时便追随的老人了,其中以高凤的资历最老,现在也入了司礼监内。不过这几人内,最让焦适之注意的其实是刘瑾,他是唯一一个曾经在焦适之预见中出现的内侍以一种并不是太好的形象。   因为弘治帝没有限制的缘故,当初太子身边的内侍会认字的并不少。焦适之这几年在宫内与东宫内宦接触的时间不短,对他们的心思其实也有些了解。   内侍因为没有子嗣的缘故,自己的权势又全部倚靠上位者的垂青,因此一举一动无不是跟着上面的意思走。只是正因为内侍是依附主子存在,也没有子嗣也倚靠,越发身处上位,便越发想尽办法让皇上宠信,私底下又拼命敛财,似乎只有钱财能满足他们无底洞的欲望。能在这样的处境下还保持冷静的人不多,只有司礼监里面几个弘治帝时期留下来的老人还过得去。   这也是为何刘瑾几个细心照顾朱厚照,又千方百计地引诱朱厚照与他们玩耍,朱厚照但凡有想要的东西,还没开口就会有人奉上。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自然也会体会到其中的好处,也会令人赞叹其细腻。   朱厚照虽面上不显,但对身边这几个仍是重视。不然何以他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偏偏挑了这几个开始接管一些关键的地方。   这几个还是刚刚入手,还没有看出什么变化的,而刚才焦适之看的奏报里面,可是罗列了各处监军太监的暴行,其上斑斑劣迹实在可恶。   焦适之轻轻舒了口气,慢慢来,所有的事情都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断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道理。   宫外焦适之正在忙碌的时候,宫内的年少皇帝刚从奉天门回来,刚才那几个大臣在争吵的声音现在仿佛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好在最后刘健出来一锤定音,倒是直接了了朱厚照继续煎熬的可能。   有时候刘老头还是有点可爱的。   朱厚照悄咪咪下了个定义,令人把折子都送到乾清宫后,准备溜达去慈宁宫碰碰运气说不定这几天母后就不生气了呢?   事实上还是朱厚照想得太多了,慈宁宫依旧坚挺地闭着门,似乎在表达着张太后对皇上举止的抗议。最后还是莫姑姑悄悄地给朱厚照开了个口子,才没让一国之君难堪地站在门外发呆,可即便如此,进来殿内后,张太后还是不愿意见朱厚照。   朱厚照无奈地看着一脸为难的莫姑姑,“母后当真不愿意见我?”难不成母后真的要为张家争吵这么久?   莫姑姑轻声劝解,“皇上,娘娘只是暂时迈不过去坎,您别生气。奴婢再劝劝娘娘”   “劝?”朱厚照挑眉,低哼了一声,“这段时间张家人来的次数可不少吧?”   张太后是他母亲,她想见什么人朱厚照定然不会阻拦她,也不会特地派人在旁边守着。只不过这都不需要猜,他那几位舅舅不持之以恒来哭诉才奇怪了!盐引代表着多么大的利润,尝过那般暴利的滋味儿后,自然舍不得撒手。   “怎么,皇上连我想见什么人都要限制了?”身后传来张太后的轻哼声,朱厚照瞬间换脸,转身笑着说道:“母后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么会限制母后呢?”   身后张太后被张巧娘扶着走进来,在经过朱厚照的时候轻瞪了他一眼,美目里犹带怒气,但已经比前几日好多了。   张太后在上首坐下,在母子两谈话的时候倒也没让人在旁边守着,连莫姑姑与张巧娘都退了下去。张巧娘静静地随着莫姑姑退出来,面上娴静,心里却暗自发狠。   前几日若不是红桃机智,悄悄回去取了衣裳来予她换,又与翠柳两人前后守着,不然她该如何自处!这几日她在宫内行走,总觉得那些伺候的人在隐隐嘲笑她,令她越发郁闷!   她可从来没想到,皇上竟然是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她在食盒中夹杂着罂粟壳便是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就算真的不想与她合作,可正常而言不该先听听她说的是什么吗?再不济,也不想知道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要知道,那个被先帝处死的,仅仅只是个表面上的人物!   只是此时张巧娘再如何发狠,都改变不了朱厚照对她厌恶的心理,他刚才甚至连看都没看到张巧娘一眼,径直与张太后说话。   只是门内的气氛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原本稍显和缓的气氛又开始变得紧绷起来。   不知朱厚照开口说了些什么,张太后显然是被朱厚照的话气到,柳眉微蹙,含着薄怒,“皇上,他们可都是你的舅舅,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他们。张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从来都是齐心协力。现在你两个舅舅不过是有点小小的要求,你却直接听从那些所谓朝臣的话语,竟反过来对付你的亲舅舅,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朱厚照强忍着怒气说道:“母后,盐引的事情的确是之前过于泛滥,因此我才打算收回一些,这本来就是为了朝廷社稷,怎么到了母后嘴里,就变成我是在针对张家?”   “若不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来做这事?你前脚赏赐下去还没两个月,结果转身就让你给下令夺回来,你让你两个舅舅怎么做人?这脸都没了。”张太后嗔怒道。   朱厚照撇嘴,“他们两个早就没脸了好吗?”   “你说什么?”张太后大怒,厉声追问道。   朱厚照连连摇头,正色道:“母后,先不说别的。盐引泛滥之事本来就是急需处理的,即便是张家也不例外。这只不过是错误修正,而且本来张家就不具备拿着盐引的资格,您没看到,还有许多跟张家一样失去资格了吗?政令刚下,朝臣都在看着我,我不能出尔反尔。您不能逼着我为张家而背负骂名。”   或许弘治帝肯,可朱厚照是决然不肯的。   张太后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既如此,你可得补偿你两个舅舅,不能就这么亏待了他们。”她心里有气,却也已经累了。   朱厚照只觉得牙疼,这两位没皮没脸的舅舅到底又对他母后说了些什么啊,实在是令他特别想再找人去把张鹤龄张延龄暴打一顿。   小半个时辰后,朱厚照怒气冲冲从慈宁宫出来,步伐大得身后伺候的人也几乎追赶不上。现在朱厚照身边贴身伺候的不仅仅是之前的那几个大太监了,因为被朱厚照安插到各处的原因,他们时常也会出宫,现在贴身伺候里最得信重的是乐华。   乐华在后面紧紧地追着皇上,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几位爷爷的体力那么好了,几年如一日地跑下来,能不好吗?!   朱厚照很生气。   生气到晚上批奏折的时候还很气不顺,每一笔一划都像是在泄愤。焦适之甫一进来便有人悄声告知皇上到现在还没吃饭,他深吸口气,令人先去备下膳食后,方才走到朱厚照身侧。   为了避嫌,他并没有站到朱厚照身后,以防自己不小心看到了奏折,而是走到桌案边便停了下来。朱厚照不喜欢在文华殿等地方讨论国事,大部分的奏折都是在乾清宫批改的。虽然他对上朝之事不大热衷,但批改奏折还是一贯认真的。   “皇上?”焦适之轻柔唤了一声。   朱厚照的眉头微动,把毛笔抛到一边,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焦适之轻笑着说道:“皇上忘了吗?卑职这几日正在与指挥使大人仔细探讨了关于工作的事情,因而还没有具体的事物。”   朱厚照心情稍微舒缓,也低声笑了出来,“我也是没想到,你居然让牟斌那么为难,还真是大快人心。”   这两日,焦适之去锦衣卫府衙时,与牟斌认认真真展开了辩论,这辩论到今日都还没有结束,肖明华旁听得快吐了。焦适之在外面奔波的这段时间里,硬生生察觉到了锦衣卫内部的一些暗流,并一些不大合理的地方,然后这几日开始发挥他指挥同知的职能与牟斌探讨起来。   不然为何牟斌会对他黑脸,不就是讨论中各有偏差吗?   牟斌虽然被焦适之穷追猛打有点头疼,然而与焦适之辩驳的时候,却常常能够被他激发一些新奇的观点,倒是让他十分诧异,到了后面几日,竟也是乐在其中。   朱厚照摇了摇头,抿唇说道:“这件事情就算最后定下来也不要你去实施,让牟斌去。”   焦适之颔首,并无不满。   锦衣卫根深蒂固,内里矛盾利益重重,即便最后真的与牟斌商讨了个合适的法子,焦适之也不打算出面。一旦成功了的确是能名留千史的事情,可焦适之的根底没有牟斌深厚,即便现在身后站着皇上,朱厚照也不敢让他去冒险。   这与他随意让刘瑾等人去闯的态度截然不同。   “皇上,且先别说这个,还是先吃饭吧,您今日中午定然也没有进食对吧?”虽然乐华只说了晚膳的事情,但是以焦适之对朱厚照的了解,保不准连午饭都没吃。   朱厚照算是默认,起身伸了个懒腰,“哎呀怎么突然觉得这么饿。一定是他们把东西送过来了,适之快点过来吧。”   焦适之看着明显在逃避的皇上气笑了,无奈摇头跟着他往稍间去。   朱厚照在察觉到肚子哀鸣时,浑不在意地拉着焦适之一起入座,继而说道:“适之,你这段时间帮我多盯着点张家,我要知道张家到底与谁来往密切,还有那张巧娘”他微眯了双眼,咽下了后半截,张巧娘毕竟在宫内,适之查探起来不方便,这件事情他已经交给了刘瑾去查,适之这边便算了。   朱厚照曾给焦适之说过张巧娘的奇怪行径,自然也知道她定然与几年前罂粟壳一事有关,只不过这几年皇上一直当做不知道的模样,焦适之虽有在暗地里查探,却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因此朱厚照一提,焦适之便接着说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朱厚照点头,伸手给焦适之舀汤,一边说道:“的确是有,我让刘瑾去查了。她毕竟是女眷,又有点心思。你若被发现,她三言两语告到母后那里对你不利。刘瑾不同,你先别插手了。”   焦适之知道朱厚照的意思,便也不再强求。只是心里把这件事情暗暗记在心里,也不做他想。   深夜里,乾清宫也沉浸在漆黑的夜色中。   朱厚照起身的时候,屋外还没有天亮。   他赤着脚走到窗边,窗外黑夜还点缀着点点繁星。月色暗淡,天空还未有初光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静谧的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时候起身,不过却是难得地淡然舒适,使劲伸了个懒腰,朱厚照自己把外衫套上,走出寝宫。   守夜的高凤正半耷拉着脑袋,朱厚照嗤笑了一声,也没有惊动他,绕开便往外走。到了门口时犹豫了片刻,他径直地往旁边一拐,直接就到了焦适之那处。   原本以为会看都同样漆黑的屋子,却见焦适之的屋子房门大开,烛光微亮,他诧异地往前踏了一步,瞬间惊动了正坐在窗边的焦适之,他抬头见着来人,立刻站起身来讶然道,“皇上,您怎么会过来?”   现在还未到卯时,以往这个时候皇上正应该在睡梦乡中才是。   朱厚照蹙眉,几步走到屋内,看着桌案上一片凌乱的模样,又见着焦适之眼下略带青痕,隐含怒意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你是现在就起身的?”他是难得起夜,却没有丝毫困意。可看焦适之这幅样子,完全不像是睡饱起身的模样。   焦适之苦笑,轻声说道:“这段时日的确是繁忙了些,惊动皇上实在是罪该万死”   “任之。”朱厚照抬手打断了焦适之的话,忽而开口叫了他的表字。   虽然朱厚照赐了焦适之表字,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还是习惯称呼焦适之的名,甚少称呼他的表字。自从焦适之有了表字后,朱厚照是唯一一个还这么叫他的人。   这还是朱厚照赐字后第一次如此称呼他。   “皇上?”焦适之疑惑地抬眼看他。   朱厚照背着手在屋内漫步,视线也淡淡地在屋内的东西上扫过,许久后才说出了第二句话,“看来不是我的错觉,我为何感觉你在渐渐疏远我?”   这句突然冒出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笃定的意味。   焦适之怔愣片刻,连忙说道:“皇上这是何意,卑职实在是没有如此想法”   “你或许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可你的行动却在告诉我,你想离开?”那微微轻扬的尾音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明明眼前的青年还在微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焦适之的视线在桌案上扫了一眼,他上面摆放着的都是各地的见闻,还有一些官场上的秘密要紧之事,他实在不知道皇上的话语是从何而来。   “你曾经试图向牟斌请辞?”朱厚照没理会焦适之的沉默,继续抛出问题。   焦适之迟疑着点头,难不成这也是过错?   “适之啊适之,若你辞官,以你剩下的品级,岂不是只能在宫内待着?可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知你的心思,你即便再无雄心壮志,也不可能只在一处待着,那么,你想去哪里?”   朱厚照的猜测愈来愈离谱,说到最后他既是生气又是伤心,委屈地瞪着焦适之。焦适之一脸懵逼地看着皇上自我发挥,一下子把话都说话了,而且还颇有颇有道理?   焦适之哭笑不得地看着皇上,轻声叹息,“皇上,你这话便是在戳卑职的心了。卑职去找指挥使大人,那是因为大人给卑职的事情大多数都是在城外,卑职并非不愿意做事,可是卑职本来便是皇上的贴身侍卫,是因为皇上垂怜才能离开皇上。虽然对比起来指挥同知更有前途,可卑职一来并无雄心壮志,二来只想守卫皇上,因此若是指挥同知的事情与此有隔阂,卑职便打算辞官。”   焦适之虽然说得淡然,却不是全然不知他那番话语与世人所知相悖。   世人为何忙忙碌碌,争权夺利,不就是为了心中所谓的野心与猜忌,踩着他人枯骨上位的人比比皆是。且不说从东宫走出去的侍卫有多少,即便是守卫皇上身边的大汉将军与锦衣卫,也有不少走出来的。   并不是说只能一辈子死守在一个位置上。   可是刚才焦适之的话语便暗含着这个意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放弃指挥同知的位置。   朱厚照紧紧地看着焦适之的双眸,似乎在查辨真伪。焦适之淡定地任皇上继续看着,然后说道:“皇上不必担忧,卑职还真的没有什么野心,若是皇上真的担忧,大可以先下令,让卑职不能出宫便是。”他含着笑意说道,十分坦然。   不过此言也是开个玩笑,就是为了缓解下气氛,哪里有皇上特地下令让人不能出宫的?况且还是个侍卫,这样可容易引起误会。   岂料不知道朱厚照是没有睡醒,还是真的没有想到这茬,思索了半晌后猛一拍掌,兴致高昂地说道:“适之此言有理,就这么办。”   焦适之:   焦适之不落痕迹地观察了一番,皇上看起来眼眸清亮,不像是发癔症的状态,怎么连玩笑话都当真了?焦适之听老人说过若是发癔症了,不要去惊醒他们,任着他们做事,等到他们自然醒来就好了。   焦适之心里有着猜测,自然不敢妄动。仔细想了想,去旁边取了白纸过来,把桌案上的东西都归置一遍,然后让朱厚照站在书桌前。   朱厚照不满地挑眉,看着放在自己眼前的白纸,吐槽道:“适之,你真的想让我在白纸上圣旨?”   焦适之瞥了眼看起来十分正常的皇上,看来是他想错了,随后淡定自若地回道:“如果皇上能把这样的话当真,那么自然也能够在白纸上写圣旨才是。”这话可不是糊弄,如果朱厚照真的发癔症,焦适之不信他还会有这样的反应,既然不是发癔症,他开口就敞亮了些。   朱厚照泄气地瘫坐在椅子上,坐没坐相,懒散地说道:“适之真无趣。”   “谢谢皇上赞扬。”   “可是你在偷换概念。”朱厚照的手臂搭在把手上,随意地敲动了几下,看似漫不经心,没有刚才莫名的威迫,却更带着莫测的神情。   “皇上”   “的确,你并不是想离开京城,你的种种布置也并不是打算离开。可是适之,你真当我看不出来?”   “你与我之间的距离在渐渐拉远,是不是再过两年,我看你的时候,也得自称为朕来说话?我唤你的时候,不再是适之,而是看似亲密实则疏远的焦爱卿?等过了几年,你成婚生子的时候,自可以顺理成章地搬出皇宫,在京城自寻居所?”朱厚照的语气渐渐发冷,到了最后彻底化为淡漠。   他死死看着焦适之,发狠地说道:“焦适之,我告诉你,不可能!”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无可能!”   焦适之脑袋仿佛被人狠狠地一棍子打懵那般空白,一时之间竟有些听不清楚朱厚照在说什么。可茫然间,他心里又莫名有些发虚。   明明想大声辩驳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然而嘴巴张开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张合了几下后,焦适之猛然闭上嘴巴,沉默以待。   朱厚照不断地在焦适之面前踱步,同样一言不发。   焦适之的变化真的不大,以前他唤朱厚照殿下,现在他称呼朱厚照为皇上;以前他自称卑职,现在也依旧如此;甚至现在还为了可以按日回归皇城,还曾经试图去请辞,是不是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偏偏才是最大的问题。   朱厚照几年如一日的看待焦适之,对他的情谊日益深厚,他甚至还曾经想过百年之后该如何摆放焦适之的墓室,才能使两个人以后能待得近点。若是真的有鬼魂一说,就连串门也简单许多。   可是如今这番心意,竟是被人熟视无睹,甚至还避之不及!察觉此事的朱厚照又该如此自处?   他平素是个多么骄傲的人,此时心里就有多么难过煎熬!   焦适之几步上前,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朱厚照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低声喝道:“不要碰朕!”   朕……   撇开刚才为了举证而说的话语,这是朱厚照第一次在焦适之吐露这个字眼。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远处,片刻后才尴尬地收了回来,紧紧停留在腰腹处。   要说他真没有这样的心思或许也是假的。   焦适之心里忽而闪过这念头。   皇上对他太好了,实在是有些太好了。好到焦适之觉得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他曾经以为,他这辈子或许都要背着罪名入土,岂料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太子骄傲矜持地告诉他一切已经处理好了。他曾以为,他这辈子都要陪着太子静守皇宫,一世平淡,可不过几日后,太子便昂着脑袋要他去上中所任职,并对他不想去的想法嗤之以鼻,信誓旦旦地表示能看好自己。然后太子便真的一连几年认真读书,再无一日错落。   他对焦适之的放纵从不是放在明面上那么耀眼显目,而是如平淡流水一般自然地渗入每一处中。等到焦适之猛然发觉时,他几乎陷落下去,差点回不了头。   焦适之心里有一个隐隐的猜测,却从来不敢深想。   身前的人以前是太子,现在是皇上,他是天子,更是备受万民敬仰之人,他不能,也绝不敢拖累眼前之人。   他身负预见,只希望能勤勤恳恳,改变那些许历史,让背负所谓骂名的皇上能够安然无忧,便是最大的期望了。   他垂头呆立的模样,显得有些可怜。   朱厚照满心火气,看着焦适之却无从发泄,转身一脚把书桌给踢翻在地,纸屑纷飞,笔墨倾倒,桌上摆放着的蜡烛骤然熄灭。   屋内重归黑暗。   巨大的声响立刻吵醒左右的人,高凤猛地发现寝宫内没人,心中猛地一跳,立刻冲出门去,正好撞上正跑过来的小德子,两人在门口撞在一起,乐华倒是跑在前头,还没踏入焦适之屋内便听皇上冷声低斥:“全都滚出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皇上又厉声喝道:“焦适之,你给我站住!” 第56章   屋内响起的脚步声在一瞬间骤停, 乐华心里急颤, 他刚才太过莽撞了!转身几步急退了出来, 连带着门都给带上, 刚松了口气便看见身后高凤与小德子都在看着他,骇得他半死。   高凤看都没看乐华一眼,皱眉头站在门口, 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只是这屋子的隔音向来不错,门一旦被关上了, 便什么都听不见了。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情吧高凤心里有些担忧,皇上与焦适之之间可从来没闹过这样的事。   漆黑一片的屋内,两人各站一处,一言不发。   黑暗中,焦适之正站在门边,若不是刚才朱厚照一句话死死叫住了他, 他现在已经跨过门槛离开了。继续留在这里,焦适之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刚才自我反思后,他便已深觉无脸面再留在这里, 虽他的出发点并不是皇上所说那般, 可他的言行的的确确透露着这样的意思, 实在是令人羞愧。   枉他年长皇上数年, 却半点都没有比他更加成熟, 反倒是让皇上来思揣这些事情。   朱厚照睁着双眼, 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下,屋外月色暗淡,残星的光线并不足以让他看清楚屋内的模样,他最多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焦适之的身影。   他刚才暴怒间冷声甩开了焦适之的手,却在动作后又立刻后悔。焦适之性格内敛,心里有事从来不与旁人说,这么些年相处下来,朱厚照自然清楚。若是刚才的动作没有伤害到他,以他的性子,便不会那样急着想出去。   可是现在朱厚照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倒不是他做不到,可放纵这件事下去,只会让其越发成长为他们两人关系间的毒瘤,朱厚照断然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哪怕鲜血淋漓,他也定要把它挖出来!   “适之,我且问你,刚才我的话中,可有哪里不对的地方?”朱厚照往前走动了几步,在黑暗中待久了,视线便越发清晰了,他现在能隐约看到焦适之的身形,甚至连轻微的动作也可以勉强看清。   焦适之没有转过身来,紧咬牙龈,半晌后,又松懈了力道,嘴里低声说道:“并无。”   皇上的话,的确是说中了某些症结。今日肖明华的无意话语,刚才皇上的愤怒追问,都让焦适之刹那间看清楚了这点——他的确是在无意间一直试图保持着距离。   这并非错误。   焦适之也清楚这点。   只是放到己身身上,总归意难平。更何况皇上是真心实意对他好,虽说世上的事情并不是有付出就有收获,然而这样的付出对朱厚照来说多么难得,两下对比之下,焦适之无话可说。即便现在皇上怒而把他贬得远远的,他认为是应当的。   朱厚照听到了焦适之的回答,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些许颤意,他强压住那隐隐莫名的愧疚感,“适之,我觉得不公平。”他轻声叹息,然后很委屈很委屈地开口。   那低柔的话语都差点让焦适之落泪,恨不得现在就跪下请朱厚照责罚。   只是如果他真的有那样的举动,或许朱厚照会更加生气,强忍住心里的酸涩,焦适之抿唇说道:“的确是卑我的过错,如责罚我能让皇上好过些,还请皇上不要留情。”   焦适之整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异常费劲。   对他来说,要把恪守在骨子里的东西全数抛开是极为艰难的,每一个短暂的停顿都代表着焦适之内心的挣扎。   可朱厚照刚才那轻声叹息对焦适之的震撼太大了,他内心极度不安,想转头去看皇上现在的模样,又怕真的见到他落泪的模样,纠结之下,还未等动作,便感受到身后有一个怀抱搂了上来。   结实而又温暖。   “适之,你当真对我这么无情?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我依旧是个高高在上,掌握你生死的主子?哪怕是个朋友都好,你都做不到真心相待吗?”朱厚照在焦适之耳边轻声呢喃。那股湿热的气息在焦适之耳边凝聚,又渐渐扩散开来。   焦适之只觉得耳朵发烫,却碍于现在的姿势不知道如何回拒朱厚照。他以为身后的人正在伤心中,更加不敢就这么直接就挣脱开来。   “皇上,卑我并没有没有那样想过,只是,您毕竟是皇上,有那样的距离,对您好,对我也好。您怎么就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私心呢?”焦适之越说越顺溜,到最后很是流利,开始找回自己的思路。   背后的年轻皇帝自然知道他刚才的示弱只是稍微打乱了焦适之的步伐,转眼间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再度找回来。闻言朱厚照只是轻声笑了一下,下意识收紧原本交叉握在焦适之身前的手臂,随后说道:“我不信。”   “我不信只是这样简单的理由,我更不想被你所谓的为我好而打动。适之,当初我送你表字的时候的期许你是否忘记了?我可不愿你这般束缚地活着。”朱厚照落在焦适之耳边的窃窃私语犹如带着诱惑的魔力,一时之间焦适之有片刻恍惚。   不过片刻后焦适之猛然惊醒,不,不行。如果他内心真的有什么不该的想法,他更应该深深藏在心里才是。皇上是皇上,以后会有更美好的未来,在中途却与他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后人又该如何评说他?难道焦适之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皇上重新步入历史后尘?!   眼见着身前的人开始挣扎,朱厚照便知道劝诱的计划失败了,在心里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双手更加用力,彻底镇压了焦适之逃脱的可能。   他其实早早便发觉焦适之举止中潜藏着的那一点点别扭。   在更早的时候,在弘治帝还没有离去前,在朱厚照还是太子的时候。   焦适之在朱厚照身边那么多年,他了解朱厚照,朱厚照同样也了解他。   对朱厚照来说,焦适之已经成了如手足一般的存在,分离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是焦适之不是,亦或者,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这一点。   焦适之对他忠诚、热忱,无论何时何地,如果他遭遇危险,焦适之定然是第一个挡在身前的人,这一点朱厚照从不怀疑。   可是更多的就没有了,仅仅止步于此。   察觉到这一点的朱厚照自然心有不甘,凭什么他对焦适之毫无保留,焦适之却对他隐带距离!这种不甘令心头隐秘的火苗疯长,然后便是刘瑾那本春宫图彻底地为朱厚照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那股小火苗哟,终是破冰而出。   朱厚照知道有这类人的存在,也知道这在世人眼中代表着什么,可素日他向来不关注这个。他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更何况是其他男人。   可当他看着那本稍显破烂的春宫图时,朱厚照不可遏制地想起焦适之,想起他的相貌,想起他的笑容,想起他的身形即便在他想象中,焦适之仍如往常一般自在淡然,但是朱厚照还是犹如被烫伤一般把整本春宫图都打入冷宫,彻底焚烧。   东西是消失干净了,心里却仿佛还残留着痕迹。   朱厚照总是不经意间想起焦适之,以前如此,现在更是。但那种想象,不再是以前那种自以为是朋友的想念,而是更多的是掺杂着小心翼翼、心烦意乱的恋慕。   当初他与弘治帝所说的话,并非是真的虚假。   焦适之不知道他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心力,才一直勉强维持着之前的平静表面。朱厚照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想要的东西不必开口都有人主动送到眼前来,对他来说若不是焦适之在他心中的位置太过重要,他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生怕让焦适之察觉到什么不妥。   但是当他觉察出焦适之也同样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距离时,朱厚照第一瞬间心里爆发的却是狂喜一般的情绪,他狂乱地在屋内四处走动,甚至控制不住地朗声大笑起来,差点把身边的人都吓出个好歹来。   焦适之内敛谨慎,保持彼此间的距离本来便是该有之事。可他却隐隐发觉适之越发着相起来。就是这样微弱的异样,顿时让朱厚照心下狂喜。如果不是焦适之心里有鬼,那么只能说,他或许也隐隐有着与朱厚照同样的心绪!   这猜测可以说是凭空而起,然而朱厚照却不知为何深信不疑!   他强忍着没有任何动作,不过是因为生怕吓走焦适之,虽然世人大多不在乎之南风之事,可毕竟与主流相悖。也从未认为南风之事可以取代阴阳交合道理,可即便如此,如果焦适之真的也有着同样的心情,朱厚照绝对不可能放手。   焦适之舞剑时的英姿,读书时的淡雅,他轻笑时的模样,他担忧时的蹙眉……   他满心满眼都是焦适之。   身后的人力道强硬到无法挣动,焦适之深呼吸了几下,低哑着嗓子说道:“皇上,请放开我。”   “你猜可能吗?”朱厚照轻笑着说道。   俨然一副谈判破裂的模样。   两个人天性聪慧,刚才打了半天的哑谜,到了现在哪里还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焦适之只是难以相信皇上真的会与他谈及此事。他曾以为,这应当是两人的默契,即便知道这隐秘的情愫,也该听之任之,待百年后回首轻狂时的事情,轻叹一声年少罢了。   然而他的确是忘记了,这可是朱厚照呀。   “皇上,我不动了,你能松开下吗?”这么勒着的确不舒服,焦适之想回头跟朱厚照好好谈论事情,可现在这个姿势显然是不行的。   身后的青年似乎在思索着些什么,半晌后,焦适之能够感觉到身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还未等他高兴,眼前一闪出现个看不清楚的身影,然后焦适之便被朱厚照一把搂在怀里。   焦适之:   耳边是有力的心跳声,振得他心跳都仿佛与此同拍。同时跃起,又同时落下。   “皇上这是在做什么?”焦适之哭笑不得。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臂,却发现比之前更加不得动弹了。   “你这一次的信誉不怎么样,若是你转身便走该如何?大半夜的让我满皇宫去找你吗?我们又不是没抱过,适之不要如此惊慌。”朱厚照一嘴歪理,心安理得地说完后还在背后轻轻抚摸着焦适之,权当是安慰了。   焦适之无奈地摇头,却发现以他刚才的动作,头发不自觉地蹭过身前人的下颚,更像是在皇上怀里撒娇,让他惊得顿时停住动作。   朱厚照脸上勾起个在黑夜里看不清楚的肆意笑容,嘴里的话语却是很轻柔,“好吧,你想谈什么?”   主动权完全握在皇上手里,焦适之有点被人拉着走的感觉,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整理了下心绪,开口说道:“皇上,在您没有指出来前,我的确是没有发觉自己的举动。也并不知道已经对皇上造成了伤害,这是我的过错。”   即便是如今的朱厚照,当初的弘治帝,一生都不能随意行事,他们身上背负着更多的事情,却也不代表他们不会受伤。皇帝也是人,也会被亲近的人伤害。焦适之的话看似普通,却是最难得的表达了。   朱厚照轻哼了一声,低头在焦适之皙白脖颈处轻轻蹭了蹭,嗓音低沉,“你每次都这样,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背负,好似这样子就能够减轻内心的负担一般。殊不知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更加气得牙痒痒的。”   “我平日同你说的话,跟你说不要拘礼,告诫你活得轻松点,如今看来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如果每一次放任都代表了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以后我自己来。”   “适之,不要给我这样的机会。”   青年轻之又轻地伏在他的肩头说道,轻柔的话语飘入他的耳郭,令焦适之不禁颤抖了一下,看似平静的气氛下是青年狂乱的气息,令他头皮发麻。   “皇上”焦适之刚开口吐露这两个字眼又停顿下来,片刻后才重新说道:“皇上,虽然您如此说,但作为臣子为皇上分忧本来便是己身责任,您万不可为臣推脱。”   朱厚照:   他现在就想把这个不解风情之人的脑袋敲一顿,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他刚才说的话难道重点是他在为他推脱责任上面吗?!   朱厚照泄气,索性把人抱得更紧,就像他偶尔不清醒时还喜欢抱着被子一般,生怕一不留神人就悄悄跑走了,“我不管,适之如果不想顺着我的思路走,咱们就在这里耗着。”   “皇上,今早上的早朝”焦适之连忙说道。   “呵呵。”朱厚照冷笑,随后不说话。   焦适之扶额,身后之人若是任性起来,能把整个朝廷搞得天翻地覆,如果不能安抚下来,今早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几乎是可以预见得到的了。   “皇上,您说的话,我都认。只是您应该清楚,您是皇上,卑我不过是一个臣子,这样的关系是不该存在的。这对您,对我都没有好处。还希望皇上谨言慎行,不要伤及己身。”焦适之终是开口触及到这个隐秘的话题。   朱厚照抬头,望着窗外微微亮起的光芒,那是晨曦的第一缕日光,隐隐投映在窗纱上,点亮了刚才仍漆黑的室内。他复又低头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清俊面容下,他一脸正气,如不是他两只耳朵早已发红,以及他眉宇间的淡淡愁色,几乎看不出焦适之的情绪。   朱厚照是故意一直靠在他耳边说话的,只是往常焦适之总会避开,因而他总是来不及看到后面的场景,也从不知道效果竟是如此艳丽。   让他更加蠢蠢欲动了。   正德帝不禁松开手臂,轻轻摸上那看起来颇为娇嫩的耳郭,刚刚触及便见焦适之浑身一颤,立刻闪身避开。朱厚照来不及拉住他,一时之间竟让他从怀里溜走,而直到此时,两人才面对面相看了一眼。   焦适之一看看到朱厚照眼中红丝,心中不禁一动,刚刚布满浑身的拒绝气息又渐渐柔和了下来。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焦适之,温柔地说道:“假如我不答应呢?”   焦适之无言。   “你的担忧我自然清楚,你我都尚属年少,以后的日子如何我们都不清楚。你的性子,对这样会危及声名的事情,不敢赌,也不会去赌。可你不会,我会。”朱厚照自顾自地说下去,期间一直在认真地看着焦适之。   “我的确算不得个好人,即便适之不愿,可我还是想赌赌看。”   即便焦适之不愿,他还是不想放手。   ——“赌赌看,我到底有没有父皇那样的好运气。”   朱厚照留下此话后,上前几步走到焦适之面前,扬起个恣肆任性的笑容,俊朗面容上满是神采飞扬的神情,丝毫不被刚才的气氛所困扰。   “此事揭过,现在时辰尚早,我们去跑马吧。”   这话题骤转即至,他们在半个时辰后各有要事。朱厚照需要上朝,焦适之也需要去锦衣卫报道,然而此刻朱厚照宛若不觉,强硬地拉着焦适之的手腕,竟是真的径直去了练武场,一人一骑肆意奔跑起来。   纵马疾驰,风声在耳边低喃,两侧的景色不断地在身后闪现,然而焦适之此时眼中仅仅只有一人,那个奔在他前方的黑衣青年,他身上肆意流淌着张扬,浑然不顾旁人的眼光,甚至在此时也纵马在前,闻霜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风声中畅快地嘶鸣,速度一提再提。   焦适之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地,悄然破碎。   那是什么,他还不知道,然而他却很清楚,即便未来再如何,他始终会追随着少年天子。即使历史真的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也绝不会停止。   回来的时候,两人身上都淌着汗水,即便已是七月,京城内还犹带热度,两人又剧烈运动了一番,自然更是浑身大汗。高凤从探听到两人去了练武场,便早早让人去烧水,现在见人终于回来了,连忙派人去把准备好的热水送过来,同时紧急吩咐御膳房那边赶紧上早膳。   高凤不比刘瑾,他心里对早朝还是存在着一定的敬畏,见着离开朝的时间不过一刻钟,在外面焦急地走来走去。待会要是刘阁老直接闯进来,他可兜不住哟!   好在焦适之三两下擦身出来后,没多久朱厚照也出来了。不过是稍微擦拭了下,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朱厚照的视线在摆得满满的早膳上看了一眼,随手挑了两样容易吃的东西递给焦适之,“饭食做那么多做什么,难不成我是头猪不成?吩咐下去,除了慈宁宫那里,宫内主位的人份例都减少一半。”   高凤连忙应是。   宫内主位上根本就没人,也就两位主子。不过朱厚照也是突然想起提了一嘴,倒不是刻意的。他悄悄地看了眼焦适之,扼腕地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清晨被他从屋内拉出来的时候,那懵懂愕然的模样实在是令他心醉不已。   虽然事情并没有解决,然而已经撕开了口子,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朱厚照表示满意。   没错,昨晚早起虽然不是朱厚照特意为之,但是找焦适之摊牌这件事情却是早有预谋!昨日不过是碰巧有了好时机,朱厚照自然不会放过。   焦适之完全不知道身侧之人在打着什么小九九,他面上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了,其实心里对刚才的事情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感觉到了皇上的游刃有余,只以为是他从前便发现了此事,心里一直痛苦压抑罢了,哪里会想到那么多。   等到两人匆匆分开,一人去奉天门,一人出宫的时候,焦适之混沌的脑袋才恢复清醒。   不管皇上昨天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谋划,显然他已经不满于之前的相处方式了。焦适之可以推拒,可朱厚照不是弘治帝,以他的性格,焦适之不用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骑在红枣上摇摇晃晃,心累地叹了口气,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啊。   一天之前他还悠哉游哉,不过是一夜的时间,他心头却满是愁绪。真如易安居士委婉道中: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若是真有愁绪难解,即便是龙舟,只怕也是载不动的。   今日皇上上朝的时候,那心情是相当的好。   即便是群臣在奉天门吵了个天翻地覆,他也一直是笑吟吟的,甚至在言官当朝上奏斥责刘瑾等人时,朱厚照也只是稍微收敛了笑意,说话间仍然是一副“好说好说”的模样,差点让朝中的文物百官以为回到了前朝的时候。   熟知皇上性格的大臣们不喜反忧,忧愁地想,按照过去这一年里的惯例,如果是皇上觉得高兴的事情,他们向来都是不怎么高兴。而如果皇上倔强起来,他们又肯定会发生冲突。虽然明朝谏言的风俗甚行,可不代表一直折腾下来他们不累啊!   好歹前朝时期,弘治帝即便不接受建议也会一副好脸色,好声好气地劝解几句在中间和稀泥。落到现在的皇上身上,别说劝解了,别撂摊子不干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谢迁在朝议中间试探地问了一句,“皇上今日心情颇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朱厚照见惯了父皇与大臣们拉家常的模样,倒也习以为常,笑眯眯地说道:“没错,今日的确是遇到了好事。”   谢迁见皇上犹如被顺了毛的大猫懒散地坐在皇座上,一举一动都流露着餍足的笑意。当即想到了不可描述的地方去,骇得他连忙低头。   啧,这想象力丰富也不是什么大好事,不过听宫里的消息,皇上似乎还是童子鸡才对??   朱厚照自然不知道谢迁如此腹诽他,等朝上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便挥挥手打算下朝,不过刚站起来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低头看着正欲跪下送行的百官随口点人,“刘爱卿,谢爱卿,张爱卿并六部尚书,两个时辰后到文华殿来,有事情要议。”   说完后,皇上就闲闲地离开了,徒留下面面相觑的朝臣,这可是皇上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召开了文华殿议事,实在是令他们惊讶不已。   下朝后,牟斌一路回到了锦衣卫府衙,在看到个熟悉的面孔后,顿时眼睛一眯。他放慢脚步,悄悄地走到那人面前。出去迎他并走在他身后的肖明华定睛一看,那个背手而立,站在窗边发呆的俊秀青年不正是焦适之吗?   他向来谨慎自持,肖明华还从来没见到他这般呆呆的模样,连指挥使大人走到他面前还没有反应过来,顿时心下好笑。   “焦适之?”牟斌抱手挑眉,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焦适之眼波微动,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一眼看到正在他身前半步站着的指挥使,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大人何时回来的,卑职怎么不知道?”眼下之意是你怎么悄悄就过来吓人!   牟斌嗤笑一声,上下看了眼焦适之,“我在你面前站了多久,难道你自己不知道?”焦适之疑惑的视线落到了肖明华身上,肖明华冲他点了点头,刚才焦适之的确是发呆了许久。   焦适之伸手揉了揉脸,情绪有点不大稳定,因而也没注意到身前两人因他这难得不文雅的举动而瞪大的双眼,“抱歉大人,许是昨夜睡得不太安稳,今日精神不大好。”   牟斌刚才就看到了焦适之眼底淡淡黑痕,倒也没说什么,问起了刚才想问他的问题,“今早上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焦适之莫名心虚,状似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今日宫里很正常。”   牟斌撇嘴,“看来皇上对你也不是多么信任,连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肖明华与焦适之都知道牟斌嘴毒,也没搭理他随口说出的话,不过肖明华倒是好奇地问了一句,“难道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宫内皇上的出行都需要大汉将军的护卫,身边更是有无数护卫,这些大多数都是锦衣卫的人,再过片刻他们也会收到宫内的消息,但到底不比牟斌这个亲身经历的人讲述来得快。   牟斌看了眼肖明华,摸了摸下巴疑惑道:“今天估计是皇上第一次高高兴兴来上朝,而且今日抨击的奏折比起往日只多不少,皇上居然到临走时都是乐颠颠的模样,而且还招了几位重臣说是去文华殿议政,这显然不大正常啊!”   最后那感叹的语气代表了牟斌的心情,他们作为锦衣卫高层,最要紧的便是情报侦查,现在居然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也不知道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心里总是痒痒的。不过从中也能看出,正德帝的随性洒脱已经到了连忠诚于他的大臣也偶尔忍不住吐槽的程度。   焦适之在旁边听着牟斌感叹的话语,心里忽而闪现了昨夜清晨的事情,心里烦躁又起,悄悄地退了出来。   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南风之事,焦适之实际上并不清楚。他隐约察觉到内心的情感,是那次他千里奔回京城的时候。梦里的惶恐蔓延到了现实,在未见到朱厚照之前,焦适之完全无法放下心来。   生老病死乃世间常事,君不见即便是与弘治帝相得益彰的几位大臣也只是略微伤感,即便他担忧太子,也不可能会如此惊慌。不然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赶回京城的事情,他那薄弱的解释根本掩盖不了什么。若是换了个疑心重的人,怕是已经开始猜忌他了。   正因为觉察到了这点隐秘的小心思,焦适之忧虑了许久,然后悄悄压下。   皇上是君,他则为臣,他欲亲眼看到正德帝腾飞于九天之上,也正在顽强与所谓的历史做抗争,自然不愿意见到自己成为那史书上的斑斑劣迹之一,令皇上的名声更加败坏。   喜欢是一个人的事情,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   焦适之不会,也不允许自己踏出那一步。   只是他没料到,皇上竟也是有那样的心思。他不得不承认,知道的那一刻,他心底某个角落可耻的暗喜了片刻,随后又被悄悄掩盖起来。   皇上终究还是太过年幼,人的情感是最宝贵的,也是最易变的。朱厚照那句话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不敢赌。   想到此处,焦适之满头思绪乱成一团,最后不得不停了下来,视线落到庭院内的丛花上。庭院中栽种了不少花草,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儿悄悄落到花瓣上,似乎被那幽暗的香气所吸引,然其中一只在众多的花草中偏偏选择了最不起眼的那一朵,静静地嗅着芬芳。   耳边是清晨朱厚照坚定的话语。   “我想赌赌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父皇那样的好运气。”   又怎可能会一样呢?   他在庭院内看风景,房内的人看着庭院中的他。牟斌沉吟了片刻,把肖明华叫了过来,“这段时间你盯紧点任之。”虽然他在焦适之面前从来是直接叫他的名字,然而私底下他对旁人提及焦适之时,都是在悄悄地叫他的表字。   对牟斌这样的别扭性格,肖明华早就习惯了。   不过他突如其来的命令还是让他有些疑惑,他顺着牟斌的视线落到庭院内,那挺拔青年站在树下,些许斑驳的碎光落到他身上,仿佛晕染着一层淡淡的光芒,显得更加俊美了。   指挥使这是何意?   “大人是怀疑他“肖明华悄声说道。   牟斌摇了摇头,眼底闪过沉思,似乎也有不解,“不是,或许今日皇上的异样与任之有关系,你随便查查便是,不要惊动了他。”焦适之毕竟也是指挥同知,虽然根底没有肖明华深厚,肖明华去查的话,虽然方便,但也很容易让焦适之发觉。   肖明华虽然不太清楚牟斌的意思,但也静静点头。指挥使做事,从来都是谋而后动。他想查任之,或许也是看到了某些他看不到的东西吧? 第57章   焦适之与朱厚照之间的微妙变化很快被人所知道。   此时的焦适之已经取代刘瑾成为内外廷的沟通桥梁, 他与朱厚照之间的关系自然会被群臣重视。而宫内的人早就把焦适之视为皇上身边的近臣, 若是他出事, 一来他们需知道是因为何事才导致这个结果, 二来他们也在暗戳戳地希望能取代焦适之的位置。   这样的暗涌焦适之很快也感知到了,只是他与朱厚照之间的问题实属难以解决,也不是他特意拉开距离, 而是两人间的相处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远处去。   焦适之倒是勉力想要保持在原样, 可皇上偏偏就是在扯后腿!   清早起身,焦适之舞剑回来, 小德子已经备好了热水供他擦洗,刚一出门便直接撞上来找人的朱厚照。   焦适之诧异地看着朱厚照,“皇上,您怎么了?”平日里,就算是要一起吃早膳,最多也是派人来请, 哪里会有天子自己巴巴跑过来的道理?   “来叫你吃饭。”朱厚照淡淡地说道,拉着焦适之的衣袖往前走。平日里皇上偶尔也有这样的举动, 焦适之犹豫半晌没有扯回来,慢慢地跟在朱厚照身后。   奈何人刚进了殿内, 在位置上坐下来, 朱厚照随手就给他添了四五样点心。焦适之连忙婉拒, “皇上, 早上不宜进食太多。”   朱厚照温和地说道:“没关系, 吃不完的, 适之尽可交给我。”   这话骇得焦适之即便吃撑了也硬生生把那两碗东西都吃完,然后才敢离开。   他怎敢让皇上吃他吃剩下的东西。   如此种种不一而述,身边伺候的人早就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私底下各有心思。也正因为此,宫内倒是很快就安生下来了。   怎么看皇上都不像不喜焦大人好吗?明明看起来还更加喜欢了!   焦适之感受到皇上身上压抑狂乱的情感,却无法答应些什么。   他并非无情,只是在见识过焦君与龚氏长达数年的纠葛,以及之后焦君冷清冷性的做法,他曾经以为或许这辈子他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了。   没想到偏偏栽在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身上。   相比较未来,如今他们两人还是太过稚嫩。年少轻狂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能挥斥方遒,直到在世事中撞得头破血流方才能磨去棱角,绽放幽暗淡雅的光芒。然而在得获成果前,那段漆黑前行的时日是最为艰难的。   而皇上的表态于焦适之而言,便便如同一只半大幼虎在冲着比自己瘦弱的雄鹿撒娇,期待着雄鹿能与他一同玩耍,日夜不离。   可阴阳自有其定律,幼虎与雄鹿本来便不该搭配在一起,怎可一步错,步步皆错!   朱厚照宛若看不见焦适之的担忧,一如既往。焦适之如此三天后,终于没办法了,在一日回宫后,主动地去寻了朱厚照。   “皇上,您想做什么?”焦适之问出这句话时,整个人都是放空状态,宫里的人心眼比外头的就是多长了好几个,皇上的一点轻微举动都能被他们猜得八九不离十,更何况现在朱厚照表现得如此明显,活脱脱便是剧透光了!   朱厚照正站在桌岸边练字,轻笑着放下手中的毛笔,“适之不必担忧,没事的。”   焦适之扶额,“皇上,您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人产生各种猜测,更何况现在是您主动去引起关注,这样对您不利啊。”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觉得这辈子最大的耐心全部都花在皇上身上了。   朱厚照略一思索,索性扬声道:“乐华,把门关上。”   这是要私底下议事了。   乐华把人带出去,殿内只留下焦适之与朱厚照二人,朱厚照示意焦适之在旁边坐下,而他则是在殿中踱步了半晌,随后说道:“我让刘瑾去调查了张巧娘的事情,虽没有真正查到她背后的人是谁,不过已经可以确定是藩王中的一人。”   这个开头与刚才焦适之来找朱厚照要说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不过皇上从来不会无的放矢,焦适之凝神思索,忽而想到一事,“皇上,难道张家在其中”   “张家是饵,或是垂线都不重要,有母后在,暂时动不了他。但是你在锦衣卫内,关于张家的罪证要全部都要收集起来,必要时必须一击即中!”朱厚照冷哼了一声,对张家是满满的厌恶。   弘治十八年末,朱厚照对张家犹是不冷不热,但还没有如今日一般厌恶。奈何他登基这一年多来,两位张家侯爷或许是觉得放松了些,接连闯出了不少事情,不过是被张太后压下来罢了。盐引之事张家借由张太后试图向朱厚照施压,朱厚照顶住压力熟视无睹,直到现在张太后对这个皇帝儿子还犹有怨言。   想起此事,朱厚照便默默告诫自己,此事除了他外,绝不可让第二人知道是适之提出的建议,不然那些被断了后路之人,怕是会前仆后继地寻他麻烦,更别说宫内便有个重量级人物在等着他。   也因此,朱厚照对张太后是有些失望的,在她眼里,他这个儿子或许还如同当初幼年时可以控制的孩子,又或许他并没有她殷殷盼切的张家重要。总之,虽然面上不显,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如以前那般亲密。   焦适之望着朱厚照狠戾的神情,知道张家终是引起皇帝的猜忌厌恶,心下也稍稍松了口气。若是皇上仍同先帝一般和稀泥,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光是他这段时间收集到的资料都令人目眦尽裂,却毫无办法。   “皇上,张巧娘是如何同藩王联系上?她不过是一弱女子,何以这般神通广大绕过锦衣卫的层层防备?”焦适之疑惑道。   朱厚照随手一指屋内淡雅素净却无不是精品的摆设,又点了点屋外金碧辉煌的建筑,挑眉道,“可还记得当初阿芙蓉一事?”   焦适之注视着刚才朱厚照的动作,又想起那件事情,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难不成那事,也与藩王有关?”   “嗯。”朱厚照点了点头,把那桩皇家秘事告知了他,末了说道:“父皇一直觉得愧对岐惠王朱祐棆,奈何因着他的退让,反倒是让岐惠王朱祐棆更加不知足。最后因着阿芙蓉一事,父皇暴怒命人暗杀了岐惠王朱祐棆,在弘治十四年便去世了。”   “如果张巧娘与此案有关,那么岐惠王朱祐棆必定只是颗棋子!真正的谋划者定然藏得更加隐秘!”焦适之点出其中不妥之处。   朱厚照赞许地点头,“没错,父皇曾两次大肆清洗后宫,然而还是有漏网之鱼,这人一定潜藏极深,又能够自由出入后宫不受怀疑我猜其现在至少已是十二监的人。”   焦适之猛地抬头看着朱厚照,满是担忧,“皇上,十二监向来是皇帝亲近之人,您可得多加小心。”   朱厚照浑不在意地勾唇,“适之的担忧我便收下了,不过不必担心。刘瑾那几个人若是不能把这潭水给我搅浑了,那也不用回来了。”   焦适之这才知道,朱厚照放人出去,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心思。   “皇上,刘瑾等人对您忠心耿耿,若是使用得当对您颇有好处。可是若他们行事肆意,目无法纪,却也容易危害社稷。”焦适之本身职责能接触到的隐秘事情太多了,刘瑾等人的行为自然也有相应的情报搜集,近来他们的行事可是越发放肆了。   “他们的一切都归附与我,寻常大臣罢官还可告老还乡,落个闲云野鹤的名头,他们被厌恶能有什么下场,他们心里想必比别人还要清楚,适之放心罢。”朱厚照说道。   焦适之心中却仍隐隐有些不安。   两人对话许久,拼拼凑凑几近把完整的事实给整理出来。   当年宫内的确各有几方势力潜藏,弘治帝第一次清扫只清除了明面上的人。朱厚照此前白蛇落水一事应该的确是岐惠王朱祐棆所为,他出手想要的便是朱厚照的性命。   而第二次事件中采取的手段更温和,更多的是为了控制朱厚照,继而毁掉他的身体,可这样的法子漫长不说,也不会让朱厚照突然暴毙。这阿芙蓉一事,虽然借用的是岐惠王的人手,却不一定是他的命令,也可能是他与旁人合作。   只不过后来该是出现了什么纰漏,让背后之人彻底抛弃了这个法子,并把岐惠王甩出来当做替罪羊,彻底清除了所有的痕迹。   而张巧娘在其中或许处在了一个至关重要却也无足轻重的位置。必须有人引起弘治帝的注意,然而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可以是张巧娘,也可以是其他人。事后没有除掉张巧娘,想来一是她知道的东西不多,二来是想借由她获得更多的讯息。然而因为朱厚照对她的厌恶,这几年她完全没有近身的机会,反倒成了废子。   朱厚照可惜地说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就稍微虚以为蛇了。”不过刚说完,他又摇摇头,一脸敬谢不敏的模样,“还是算了吧,再看见她矫揉造作的模样,我得吐了。”   焦适之无奈扶额,张巧娘也没有朱厚照说得那么夸张。不过朱厚照便是这样的性子,他喜欢的,无论哪里在他看来都是顶好的,若是不顺眼的,那是如何都引不到他的注意。   等等,焦适之想起一事,连忙说道:“皇上,您须得派人在张巧娘身边守着为妙,她私自接触您的事情或许已经流传出去了。如果真的还有人注视着这里的动静,在误以为张巧娘找您投诚时,或许会有所动作。”若真的有人出手,他们或许可以捕捉到什么痕迹。   毕竟皇上虽然猜测是藩王,然藩王与其世子何其多,又怎知是哪一位?   朱厚照抚掌而笑,十分高兴,“有适之在身边,助我良多矣。”   现在所能知道的线索就这么多,说完后,焦适之骤然发现,皇上还是没有说清楚他这几日那些亲密举动的含义。朱厚照发觉他脸上淡淡的疑惑,轻笑着说道:“以之前张巧娘的举动,最开始她或许为了太子妃的位置,后来我拒绝了父皇的赐婚,彻底无可能后,她又通过母后找上门来,应该是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   张巧娘并不愚蠢,实际上她很聪明。最开始的确奢望过太子妃的位置,在当时太子拒绝后,专门挑了焦适之不在的时候,打算实施其他的法子。可未曾料到弘治帝很快驾崩,张太后卧病,内外廷一团糟,有谁会理会她这个人?   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打算与皇上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便不能与皇上合作,也能增添她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好让他稍微能顾忌一下她的安危,即便是被利用也无所谓。岂料朱厚照如此不走寻常路,在看到张巧娘借张太后的善意行此举动,直接让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女子容易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她三番五次的举动都遭受挫折,对你这个轻易而举便得到我喜爱的人自然嫉恨万分。我朝又不避讳南风之事,她很容易联想到此事上。若是妄动便可能发觉更多的线索。”朱厚照看起来说得颇有道理。   焦适之沉吟片刻,突然说道:“皇上,我想了一下,这个法子最多只有三成可能,而损失却达到了五成,得不偿失,您应该早就知道才是。”引起内外廷的热议,对名声的损伤,丝毫不是那所谓的线索能弥补的。甚至于他刚才对张巧娘的情感也全部都是猜测。   朱厚照抿唇微笑,“哎呀,还是被适之发现了。”   “我只是想多亲近你。”   焦适之蓦然发现,那话语竟是轻柔得不像话。   ……   张巧娘心里带着焦急犹豫,却不得不按照她收到的消息换好衣服,等待着一贯的时辰来临,悄悄地溜了出去。   张巧娘最开始入宫时,真的纯粹只是被张家两位侯爷送入宫来博宠爱的,只是甫一入宫,她便感觉到太子对她的不在意。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张巧娘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张鹤龄与张延龄两位虽然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可等她被送回家后,家里那对卖女求荣的父母怕不是得活吞了她!那时候的张巧娘虽然沉浸在皇宫的美梦中,却日日担忧,直到她盯上了焦适之。   焦适之在太子身边有着非常独特的地位,如果通过他行事的话,太子会不会对她留有印象呢?便是这样的想法促使她行动起来,却也让她落入了那边人的眼中。   张巧娘从来不知道那边的人是谁,当时懵懂的她并不知道后果,被盲目的荣华与虚假的未来许诺,彻底地栽了进去。而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们对皇位的觊觎如果不是因为这般,为何需要对太子下手?   也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那边内部似乎产生了什么矛盾,趁着时机张巧娘运用她之前所窥伺到的消息,在树洞中悄悄留下了她的建议,并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获得了许可,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真的留在宫里了!   这对张巧娘来说是个莫大的慰藉,她还能在虚假的温暖中继续存留,而不是跌入宫外那个冰冷的家里。欣喜夹杂着焦虑的情绪让她有些混乱,却从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只是张巧娘一直在隐隐怀疑,她当初那所谓的计谋中,她到底是黄雀,还是螳螂?   大部分的信息可以让张巧娘的侍女去取,然而某些重要的消息只能张巧娘亲自去了。两处地方自然都是非常隐蔽之处,轻易不能发现。   然而渐渐的,不知道是在皇宫内住惯了,还是因为那边虽然多次威胁她,却从未真正下手的缘故,张巧娘对一开始让她莫名畏惧的“那边”再也没有了当初惶恐的感觉。她甚至开始推测他们是处于哪一方的势力,只是除了最开始几次她见过其中一个接头的人,之后这数年靠着之前约定好的讯号来回接头而已。   慢慢地,张巧娘能为那边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她能感觉到自己开始失去作用,不过不知道碍于什么原因,不杀她,或许只是她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蝼蚁。她心里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张巧娘想脱离那边的掌控,甚至开始想出宫了。她现在备受张太后宠爱,即便出宫也有能力保存自己,怎么样都比在宫里继续枯耗强。   她不想要继续在皇宫里面待着,她希望自己能够出宫,可现在张太后对她的宠爱反倒成了她的阻碍,她既不能对张太后说明情况,也不想真的成为朱厚照的妃嫔之一。当然,她是真的有些爱慕朱厚照,然而在朱厚照几年如一日的忽视下,即便她有那样的心里,张巧娘也不会自己贴上去。   真是成也张太后,败也张太后。   然而出宫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阻碍——“那边”。   张巧娘在宫内随意走动,这几年她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却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危险。翠柳与红桃一直以为小姐胸有城府,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直有些焦躁。那边的人在宫内大清洗之后,已经慢慢失去以前威胁她时的那样强硬力量,然而依旧有人时时刻刻在盯着她。   弘治十八年初,许久未接触过的那边派人来同她说道,希望她尽力争取留在太子身边,哪怕是侍妾也无所谓。张巧娘面容娇俏,身材高挑,行走坐卧间无不展现着一种韵感美。这些年在宫里被养刁了眼界,她可不愿意当太子侍妾!   她能感觉到那边的人开始活跃起来,频繁地接触、催促她,令张巧娘心生厌烦,却暂时没有法子。即便他们的实力减弱,却仍不是她直接抗衡的。不过这里是宫中,如果她真不想做什么事情,日日夜夜待在慈宁宫,难不成还有人敢闯入慈宁宫伤她杀她吗?   这样的局面在一年前弘治帝驾崩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随着太子的上位,宫内势力的大清洗,张巧娘几乎再也没有接过那边的消息,这让她心生担忧又兴奋异常。这是个非比寻常的好消息。   张巧娘既庆幸又不甘,她并不想要过这样的日子。可在连续一年的无人打扰时光后,她开始感到不满足了。她之前安分是因为不得已,那突然寂静下来的讯息令她狐疑不敢妄动。若是现在真的没有人在监管她,为何她不能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联系皇上失败并不是很难堪的事情,张巧娘并没有妄图能一次便打动朱厚照,只是没想到朱厚照连一点机会都不给她,令她想说些什么都成了虚妄。   而现在,那边的人居然来联系她了——在她以为那边的人已经完全消失的时候!   张巧娘心中不免漫上惶恐不安,却不停地用之前的话来安慰自己,他们现在在宫里缺少人手,定然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如果她死了,不说朱厚照,张太后便一定不会轻轻放过,到时候只会打草惊蛇!   再心里如是再三地安抚自己后,张巧娘平静下来,在约定好的时间偷偷溜出去见人,而在她屋内,红桃正扮成她的模样在屋内休息。而她身上一身素朴的衣裳,沿着小路匆匆赶到她已经许久未曾过去的地方。   她之前与那边的人见面都是在半夜里悄悄去绛雪轩,那里自从太子落水后便渐渐罕有人迹,把要交换的讯息放在一个藏起来的树洞里,然后再定时去取。   在行走的时候,张巧娘心里闪现无数的念头。小径两侧是早已熟悉的黑暗,她熟视无睹地匆匆走过,一路径直走到了绛雪轩。此时接近午夜,绛雪轩洒扫的小内侍已经各自散去,漆黑的宫殿黑压压得令人生惧。   说到底,张巧娘还是源于心虚,如果不是她去接触太子,或许那边的人都遗忘了有她这枚棋子。张巧娘一边在心里思索着这样的猜测,一边异常后悔。寻上皇上的举动没有让她获利不说,反倒是泄露了自己的心思,真是得不偿失啊!   张巧娘轻巧地走在他们约定的树下,仔细寻觅了那隐蔽的树洞,耐心地拨开那层层掩盖住的杂草,隐隐约约能够见到内里似有一物。当她正欲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破风的呼啸声!   张巧娘心中一惊,连忙起身,却感觉脑袋一阵剧痛,整个人昏厥过去。   焦适之得知张巧娘遇袭一事时,已经是他回宫之后。当朱厚照一脸冷肃地对他说这件事情时,焦适之第一反应便是生起担忧,“皇上,难不成张巧娘真的死了?”   朱厚照摇摇头,看起来不大满意,眉心紧蹙在一起,“她倒是捡了条性命,看起来凶手并不想让她真的死了,但她脑后的伤势太重,即便苏醒也会有很大的问题。太医确诊后说,等她醒来后,应该会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朱厚照对这件事情很重视,特地把太医院几个能干的太医都拉出来遛遛,最后统一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换而言之,凶手下手那么狠,便是为了让张巧娘彻彻底底忘记之前的事情。   “可如果是这样,杀了张巧娘岂不是更加容易。动这样的手脚很容易被发现,为何偏偏这么做?”焦适之疑惑。朱厚照点头,又告诉了焦适之另外的事情,“那个凶手在张巧娘身边被发现了,是服毒自杀的。”   焦适之神色冷凝,“皇上已经在张巧娘身边派人守着,她外出的时候也有人看着。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被得手,要不便是动手之人极其厉害,要不便是把守的锦衣卫中有他们的人。”   在宫里藏个这样的人是极为艰难的,而且最后还居然为了让张巧娘闭嘴而损失了这样一个人手,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要不便是张巧娘有着比他们想象中还要重要的地位,要不便是张巧娘无意中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可是为何不杀了她呢?这点焦适之始终没想明白。   “又或者其实两者都是。”朱厚照似笑非笑地说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东西。   焦适之轻轻发出个疑问的轻哼,朱厚照摆摆手说道:“那个人的尸体已经被检查过了,虽然虎口与手掌都挺光滑,但是身体的强劲是骗不了人的,要不就是练了极为强悍的外家硬功,要不便是专门训练的暗杀者,无论是哪个方面都不是好的选择。”   只不过张巧娘若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那线索就彻底断了。这宫内掩藏着这样的高手实在是令人不安。若是皇上身边也有这样的人,那岂不是大祸!焦适之抿唇道:“或许皇上也可以再度清扫后宫,免得遗漏了些什么?”   朱厚照摇了摇头,对焦适之解释,“并不是不愿,只是没有必要。当初牟斌的审核的确是极为严格,宫内或许有一到两个走漏的,却不可能遗留下这么武功高强之人,不然牟斌这脑袋早就被父皇摘了。这人该是从锦衣卫中出来的。”   朱厚照在屋内慢慢地踱步,俊朗面容上满是沉思,“先前你与牟斌商讨的计策他已经递上了折子,明日批发下去,不必经过内阁审议,要打个措手不及,不然效果就没有预设那么好了。”   焦适之并不赞同,他扬眉看着皇上,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担忧劝阻道:“皇上,如果直接这么来的话,到时候引起的风波会动摇到朝廷,您最好还是先与几个阁老透透气。”   朱厚照不以为意,在屋内背着走走了几步,回身看着站在身后的焦适之,“他们几个虽然心是不错,但做人肯定会有自己的私心,若是提前说了走漏风声,再如何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焦适之含笑说道:“皇上这便错了,指挥使那边还有一份折子没有递上来,那一份比之前的更激进了些,斟酌再三之后大人并不打算递交。您自可在几位阁老面前泄露此事,若是真的走漏风声,那下一次便丝毫不要留情。”   给人脸面,各退一步。若是不知道收敛,便不能怪人了。焦适之为了朱厚照与大臣们的关系,可谓是兢兢业业了。皇上做事甚少考虑到大臣们的心思,焦适之却不能如此直接不拐弯。   “原来这牟斌居然还会藏藏掖掖的”朱厚照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轻哼了一声,到底没拒绝焦适之的意见。   焦适之见状松了口气,把话题又转移到之前的事情上面,轻声询问,“如果张巧娘醒来之后真的忘记过往的事情,皇上欲如何?”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经过查证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的话,直接送回家去。如果还有问题,自然要派人好好审查一番。”   “太后娘娘那里”焦适之迟疑道。   朱厚照眉峰一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事,笑眯眯地说道:“母后最近可没心思关心张巧娘,这两日不知为何,两位舅舅在街上跑马时冲撞了摊子,然后马儿受惊致使他们跌落在地,两人都受了伤,这些时日母后对他们两位嘘寒问暖还不够呢,哪里还有时间去管张巧娘。”   这也是张巧娘出事的时间不对,若是往前推移几天,面对受伤昏迷的张巧娘,张太后自然会勃然大怒。然而现在能派莫姑姑去看几次已经是不错了。   焦适之认真地看了眼朱厚照,试图在他眼里找出任何跟他有关的消息。他可记得这位对这两位侯爷可是异常不满,若是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丝毫不奇怪。   不过对于张巧娘的事情只能感叹世事无常,张巧娘的事情或许看起来有点悲惨,但若不是从一开始便心怀恶意,又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或许她后来是想投靠皇上,可这样的投靠带着不明的动机,纯粹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吧。   只不过从刚才起焦适之就看起来不大对劲,面上不显,实则手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强自忍耐下来。朱厚照注意到焦适之无意间紧蹙的眉头,走到他身边去伸手轻抚他的眉间,低叹道:“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未说出口,但我很高兴。”   朱厚照的体温从那轻柔的接触中传递到焦适之身上,令他那额间小块皮肤万般酥麻起来,仿佛全身的注意都停留在那处,令他敏感不已。还未等焦适之有动作,皇上又自然而然地收敛起来,退后轻笑道:“我本来便打算把宫内的守卫交给适之负责,这一次便顺便把这件事情给办了吧。”   “适之,我以后的安全可全都交到你的手上了。”   朱厚照眉目弯弯,和煦地说道。   焦适之抿唇,拱手接下了此事,心里忽而对锦衣卫的改革迫切起来。   他与牟斌商讨之时,虽然都对现状不太满意,却从未想到若是内里混入了太多混杂的人竟会导致如此恶果!竟能够让贼人通过内廷伤人,若是此人再受重视,再过几年或许更能获得在内廷自由行走的权力,到那时不知道他真实面目的内廷岂不是在他面前在他面前毫无戒备的袒露一切?!   而这样的人,又有多少?   他一时竟有些心绪不宁起来,甚至忽略了朱厚照那轻柔缓慢到难以发现的举动。   朱厚照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用两指指腹来回揉搓着焦适之小小的耳垂,慢慢地,慢慢地看那处染上红润起来。   真的是非常恶趣味呢。   “皇上,请你离我远一点——”   片刻后,原本宁静的乾清宫猛地爆发出这样的声音,就见一贯温和的焦大人略带薄怒,大步流星地从殿内走出,身后是皇上期期艾艾的话语,“哎适之我错了,你别走得那么快呀。”   现在焦适之心里可是非常大不敬地在猛踹朱厚照小人,恨不得现在立刻在宫内消失。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合适,他差点就伸手捂住那热乎的耳垂。   一旦感知到,那股滚烫的触感便再也无法忽视。 第58章   锦衣卫内部充斥着各种势力。   最开始明太祖建立锦衣卫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构造一个能掌控全局的工具, 直到后来发现这势力的失控, 便果断地解散。之后明成祖从中发现锦衣卫的好处, 再重新建立后, 授予了锦衣卫更加强大的职权,令他在监察百官的同时,也拥有逮捕的权力。   渐渐的, 锦衣卫内部不再纯粹, 除了最开始精挑细选家世清白的人选外,开始被频频授予外部的人员, 包括皇亲国戚,包括功臣子弟甚至到了后来,已经开始实行继承制度,父位子承。在这个时候,锦衣卫的内部构造慢慢开始冗杂起来。   之后数个朝代,依据每个皇帝的不同爱好, 锦衣卫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无论如何, 他们都是皇帝身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随着朝代的渐渐传承,锦衣卫的人数也在逐渐变多, 甚至全国上下已经超过十万之数。   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内部, 腐败早已成为不能明说的现实。   也不是没有皇帝清除内部的冗杂, 然而这些只能在前期执行, 越到后期便越不能真正贯彻, 如此反复, 到了最后还是会越发难以处理。若不是这一次在宫内爆发出这样的事情来,朱厚照也没有立刻大动的打算,这不仅关系到朝政的稳定,更与社稷稳定挂钩。   刘健等人被朱厚照召入文华殿时,正是温暖的午后,此时本该是午朝,奈何现在皇上已经是彻底地停下了午朝,连文华殿议政也渐渐取消了。除了偶尔召几位阁老来议政之外,他自己都很少过来。   刘健原本还在猜测皇上是想与他们商量关于前两天上疏刘瑾等几位内侍的问题,没料到刚一开口便是如此的惊涛骇浪。   “几位爱卿,朕欲革除锦衣卫内部的冗杂,卿等以为如何?”朱厚照两手交合托在下颚,看着坐在左近的几位内阁大学士淡淡说道。   短暂地震惊之后,刘健首先说道:“皇上,此事大善,然而事关重大,还请皇上开朝议吧。”这个意思就是要放到朝廷上去商量了。   李东阳却不是与他相同的意见,他凝神细思了片刻,谨慎地说道:“皇上,锦衣卫指挥使可参与在内?他对锦衣卫的情况或许比我们更加清楚。”若是随意行动,怕是容易引起巨大波动,就连他们几个也说不准某些人的心思如何,这个情况下,朝议并不是太合适。   刘健仔细想了想李东阳话语的意思,也禁不住点了点头,捋了捋胡子说道:“张大人言之有理,刚才老臣的话有些过于偏颇了。”   谢迁在两人的话音告一段落后才开口道:“皇上是不是已经有了关于这方面的计划,如果有的话,可否请皇上与我们借阅一番?”他从皇上那淡笑的模样中看出了些什么。   朱厚照含笑着点了点头,转头冲着乐华示意,乐华连忙从桌案上把一本折子递给了刘阁老。刘健仔细地阅读了几遍,心头涌起了无尽思绪,这上面的字迹是牟斌的不错,可是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他想不通,不过没忘了把手里的折子递给了坐在他旁边的李东阳,等他看完后再传给谢迁等人。刘健刚才在看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如果按照上面的来,虽然最开始时的确会引起动荡,但之后的安抚手段却能够迅速地把动荡平息下来,如此反复,两年内至少能革除三分之一的冗官人员!   刘健能够想到的东西,其他几位大学士也同样能够想到。一时之间几人面上都带着隐隐的赞赏,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的意见,认为这个法子太过激,容易导致锦衣卫内部之人的反抗。而且他们最担忧的是,这只是皇上的一时兴起,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要动作。   弘治十八年,礼部尚书曾经按照要求请求罢免大汉将军等四十八人,朱厚照同意了之后,大汉将军以不入宫行事作为抗议,最后朱厚照动摇,把人重归原位,并斥责了当时要求罢免的几位大臣。   如今皇上突然对他们说要革除锦衣卫的冗杂,他们自然是不敢全信的。   朱厚照的记忆力相当不错,看着殿上几位大臣半信半疑的模样,面上讪讪,光棍地说道,“朕之前的确是肆意了点,不过朕倒也不是在玩闹。乐华,把之前调查的结果给几位阁老送去。”乐华又勤勤恳恳地跑了一遍。   又是刘健先看,还没看完便勃然大怒,强忍着上下扫了一眼,重重地把手里折子拍在桌案上:“皇上,这真是目无法纪!应当严惩!不然若是他人有样学样,到那时更加难以处置!”   朱厚照颔首,淡淡说道:“如果不是因此,朕倒也下不了决心。”   朱厚照给几位重臣看的奏折上面,自然是关于张巧娘被袭击一事的调查,然而上面的受害者巧妙地从张巧娘转变成了朱厚照,并把当时的场面夸大了几分。如此即便朝臣们心有怀疑,却也暗自认同皇上的决定。   若是皇宫成了他人任意出入之地,连行走卧榻都环绕着锦衣卫的皇上该如何保证安全!要知道,锦衣卫现今几乎已是皇室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谢迁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上面的讯息,片刻后同朱厚照说道:“皇上,这份折子是谁呈上来的?如此计划详密,当是大才!若是皇上的幕僚,可去大理寺或锦衣卫内任职呀,如此方才不荒废了这份才能。”他是本着爱才的角度,方才如此多嘴了几句。   这份关于锦衣卫变革的奏章里,先是用寥寥数百字详细地解释了各个关卡问题之所在,之后又非常明晰地用简洁的话语把每一部分都拆开来讲解,并附以解决的方法。其中关于此方案的补救措施便多达八种,几乎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不可谓不详尽。   谢迁当然明了此乃牟斌的笔迹,可他了解牟斌,虽然的确是个实施的好人选,可是光凭他一人是没办法整理出如此详细有理的脉络,此中至少还有一人或数人帮忙。如果是锦衣卫内部的人,当多加提拔才是。不是官场之人也可入朝为官,方才不浪费这份才能。   这是试探,却也是确切的好心。   朱厚照轻笑了声,似乎是听到了非常好笑的事情,他叹息着说道:“若是牟斌听到你这样的话语,怕是得与你闹上一场。这本来便是牟斌所呈上来的,也当是他所写就的。对他的奖赏还在后头,谢爱卿就别担忧了。”   谢迁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点头,含笑道:“原来如此,是臣多嘴了。”   “几位爱卿可还有其他意见?”这便是在问他们最后的答复了。   几位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最后刘健拱手说道:“皇上,此事乃是有利于朝廷社稷的好事,臣等并无拒绝的理由,还请皇上明示。”若是朱厚照没有要事让他们处置的话,是不会召开这次议政的。   这便是朱厚照与弘治帝的不同了。弘治帝虽然也不太喜欢内阁的限制,然而内阁的存在有些时候能够看到他看不到的事情,因此他时常会把朝廷大事与这几位相商,有时候大部分的决策都是这几位提出来的。然而朱厚照却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事情要让他们经手,他恨不得一直都不见他们。   岂料朱厚照摇头,抬手让人给几位大学士上点心,诚恳地说道:“朕召你们过来的时候有点太过着急,几位爱卿都还没吃饭吧,不如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刘健等人惊悚,眼睛差点脱眶,就差直接问皇上是不是魔怔了!   这破天荒第一次皇上如此温和地对待他们,之前别说是糕点了,朱厚照连茶水都偶尔会忘记,只图早说完早了事,仿佛与大臣多呆片刻就会窒息一般。这种避之不及的态度,朱厚照是明晃晃地摆在明面上的。他们虽然觉得好笑,却也颇感为难,着这代表着皇上与文武百官间还是存在着隔阂,然他们却无从下手。   毕竟偶尔他们反倒是这个关系的破坏者,甚至比皇上更甚。   要言官不上谏,这比要老虎不吃肉还艰难。   几位内阁大学士以一种皇上或许是假的目光紧紧盯着朱厚照,他却一脸淡定地把放在食盒上的筷子挪开,随手捏起一小团软糕塞进嘴里,笑眯眯地说道:“别客气呀,今日的糕点还是朕特地吩咐的。”   刘健等人:听起来更不敢吃了。   这或许便是惯性思维了,朝臣们都习惯了以前朱厚照对他们不假颜色的态度,突然之间好得不像话,顿时便让他们心生谨慎,觉得皇上在给他们下套。   当然朱厚照也的确是在下套。   动锦衣卫这件事情早晚要完成,然而最初在朱厚照的设想中不该在这个时候,也不该如此大型。然而张巧娘轻而易举地被袭击的事情,还有牟斌递上来的折子让他改变了想法。如果真的能够实施下去,对朝廷也是一件莫大的好事,同时又能够加固对锦衣卫的掌控,何乐而不为?   只是这其中最让他担忧的却还是焦适之。   即便牟斌把焦适之的痕迹全然抹去,几乎没有查到他身上的可能。然而他却偏偏还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若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把他调离,焦适之定然不允。而且朱厚照也打算把宫内守卫都交给他安排,若是适之没有突出的地方,难以服众。   朱厚照自然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但如果一意孤行只会让焦适之陷入不利的局面,他只能谨慎再谨慎。而在这个时候,焦适之的建议让他想到了另一层掩护。   牟斌的保障并不完全,若是再加上几位内阁大学士,那才算完整。要发现一个人是否在做某件事,只需要观察他的人手有没有任何变动,即便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情,可前后联想起来也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如果很多个人同时在动呢?分属于不同的人,不同的党派,甚至完全不相联的官员,怎么从中猜到事实的真相?   面对着几位大臣的疑惑,朱厚照露出个笑容。   看,他是多么的真诚啊。   正德元年九月,被后世称为“绣春之难”的大事件爆发。   这场事件浩浩荡荡地持续了整整半年有余,直至正德二年三月末方才画下句号。而在此中或被贬职,或被调离,或被剔除的锦衣卫人数多达四万余人,朝野震动。并且在之后数年内还在不停地进行小规模的调整,造成巨大的影响。   而开端,便是在这个不起眼的午后,由正德帝与内阁的第一次联手。   史书研究后认为,此乃多疑的正德帝第一次交托信任与朝臣,同样也是两边关系破冰的开始。   而处在事件中心的焦适之在正德二年四月,混杂在一群封赏的诏令中,皇城守卫正式交托到他的手里,原本锦衣卫便是负责皇城的守卫,这仅仅属于内部的调整,并没有多么引起旁人的注意,然而刘健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温暖的午后,日头斜斜照入室内,驱走屋内的寒意。庭院里的枝丫奋力地长出嫩芽儿,浅绿色的小叶子点缀在光秃秃的枝头,带来了初春的气息。   他慢慢地在府邸内部踱着步,整个书房内只有他一人,就连伺候的下人都只能在外面站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如果有人在旁边的话会干扰到思路。   刘健在想,如果当初他的判断没错,想法也没错的话,那么当初令皇上主动拉拢他们,并扯他们下水的缘由,他已经找到了。   是的,“绣春之难”在外人,后世看来都是一件大好事,倡导此事的牟斌、刘健等人都被歌颂,在史书上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对这几位在事件中心的人来说,在当下却不完全是好事。   如此大的数目,在半年内完成削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在详尽的计划之下,他们一步步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地执行,最终几乎圆满地完成了所预定的目标。其中所牺牲的东西自然不少,然而取得的成果十分珍重,在洋洋洒洒的赞誉之下,大部分人都忽视了其中小小的不对劲。   如果不是今日的下诏,刘健也不能把其中的关键串联起来。   原来那人才是第一人啊。   刘健边笑边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事,连紧蹙的眉头都舒展开来,哈哈大笑。   焦适之被安排去负责宫内事物并不引人注目,不过是把当初分散出去的职权都重新收拢回来由一人负责而已。如今锦衣卫内部精简许多后,这反倒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不过焦适之与肖明华之间需要进行一些交接,手头上的一些事物需要交给他去整理。   如往常一般,焦适之在肖明华屋外轻轻敲了门,淡声说道:“子卫在吗?”屋内肖明华手忙脚乱地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收拾好,平复了心绪后才扬声说道:“任之?你进来吧。”   焦适之把门推开,看见肖明华额间带汗的模样,吓了一跳,如今还是初春,竟是如此炎热了吗?“子卫,你莫不是不舒服吧?怎么满头大汗?”   肖明华讪笑着说道:“没事,刚手里接到份奏报,有点着急罢了。”焦适之知道后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肖明华负责的东西与他不尽相同,他很少去过问他的事情,免得越距。   “这是我之前整理出来的东西,对你接手这部分内容应该会有所帮助。”焦适之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肖明华,肖明华看着那几乎有一本书那样厚度的资料,笑着说道:“适之还是这样严谨,若不是你,我可不能这么快就上手。”   焦适之但笑不语,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内疚的,如果不是他突兀地接手了宫内事宜,现在他应该在与肖明华一同整理后续的事情才是,现在他脱身的话,所有的事情都要压在肖明华身上了。   肖明华看着焦适之严肃的脸色,无奈道:“你最近不用每次见我都是这样的脸色,这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指挥使大人也吩咐了其他人帮助我,你不用担心。”   焦适之无言。   肖明华只得又说道:“你之前不负责宫内的事项并不清楚,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苦差事。原本以前还能有亲军二十六卫的名头,如今除了锦衣卫,其他的亲卫都已经被兵部等接管,渐渐被排斥出了皇城,重要的守卫工作都压在你身上。皇城又是重中之重的位置,你可不能小觑。”   焦适之含笑点头,没有说这才是他所期望的事情。如果宫内混杂的势力太多,他才会更加担心皇上的安危,现在锦衣卫被清洗过后,余下的人全部都是知根知底的,用这样的人手去保卫皇城,他心中才能放心。   两人相对着,都对对方有着一定的内疚心里,反倒无话可说,焦适之很快就离开。   等到焦适之离开后,肖明华重重吸了口气,把刚才随手塞在众多奏折之下的一封信件重新抽了出来,把上面的寥寥数语又看了几遍,眉头浮现忧愁之色,望着焦适之离开的方向发呆。   焦适之把手头的事情交割完后,便直接入了内廷,皇宫内的守卫在“绣春之变”后已经迅速做了调整,当时的调整范围以及调整方案皇上都是在询问了焦适之之后才做的决定,因此他熟门熟路地在宫里走了一圈,发现所有的死角已经被弥补上了。比起以前偶尔会稍显散漫的侍从,如今一队队巡逻之人无不面色肃静,煞气腾腾,没有丝毫放松。   走了一圈,焦适之对现在的状况还是挺满意的,若不是如此,他何必如此费力。   日头西下,他打算回乾清宫找皇上复命,从明日起他便需要时时刻刻跟随在皇上身边。与前朝的御前侍卫统领的职责类似,也与他之前的贴身侍卫类似,全权保护皇上。   不料焦适之去乾清宫的时候居然扑了个空,询问守在殿内的小内侍方才知道,早在半个时辰之前,皇上召来几位内阁大学士,如今正在文华殿内商议朝事呢。   而且就在焦适之打算离去的时候,小内侍又急忙说道:“大人,皇上命殿内之人谨记,如果焦大人回到乾清宫的话,请您去文华殿找他。”说完后,小内侍还下意识砸巴了下嘴,看看皇上对焦大人多么敬重,还用上“请”这样的字眼。   焦适之倒是没有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差别,听到朱厚照留下的话语后也没有细想,转身便朝着文华殿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也没有人敢阻止他,焦适之身上所穿着的飞鱼服与腰间的绣春刀,无不是锦衣卫统领级的人物才能穿着佩戴的物事,他们自然不敢得罪。   更多的是,焦适之在宫内行走这么多年,没有人会认不出他是谁。   文华殿内,焦适之还没求见便见到乐华匆忙忙朝他赶过来,小跑到他面前急切地说道:“大人总算是过来了,还请大人快快进去吧,皇上同几位大人吵起来了!”   焦适之心中一惊,却也不是非常的惊讶。虽然朱厚照不像以前那么排斥文武百官了,然作为一个随性洒脱的皇帝,他的大部分举动在言官看来都是违例的,每天早上例行一次劝谏,朱厚照早已经习以为常,平常时候都是不搭理的,只有心情不舒畅的时候才会怼回去。   他快步地走入殿内,还没等站在殿外的人通报一声,就听到门内一声破裂的声响,焦适之蹙眉,直接步入殿内,看到了满脸怒意的皇上与起身而立的大臣,殿中满是破碎的瓷片,那是刚才朱厚照盛怒时掀落的茶具。   难得见皇上发那么大火,焦适之心中诧异,但动作却没有停下,只是这满满屋子都是碎片,焦适之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跪下都没得找。   只见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收敛身上暴怒的气息,冲着焦适之点点头,勉强温和地说道:“适之,碎片太多,就不必虚礼了,在旁边坐下吧。”   焦适之视线一扫两侧站立的大臣们,默默地站到了右边去,至于坐,那还是算了。   刚才冷凝的场面因为焦适之的到来而被打破,刘健也是舒了口气,方才重新找回刚才的感觉,拱手直言:“皇上,刘瑾等人日益嚣张,罪大恶极,并不是稍加处罚便能够缓解之事,留此等人在世上一日,对社稷都是危害,还请皇上三思,赐死刘瑾等四人!”   随着刘健重新掀开了话题,群臣纷纷上谏,无不是劝着皇上赐死身边的近侍,免得祸乱朝政,引起动荡。   这倒不是他们想趁机扼杀皇上身边的势力,实属这几位到了任上后,行事太过嚣张肆意,大肆敛财,甚至还闹出了两场人命官司,只是都因为皇上的关系而没有报上来。眼见着事情越闹越大,作为首辅的刘健责无旁贷,多次向朱厚照上谏此事,如今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只是焦适之前段时间都在忙碌锦衣卫的事物,并没有发现而已。   朱厚照或许是因为焦适之在,还没有刚才那么愤怒,强压着火气说道:“刘瑾等人乃是朕身侧之人,你等是巴不得朕把所有的身边人铲除干净,好一一换上你们的人手?做梦!”   刘健脸上潮红,自然不是因为温度,而是火气上升,他本来就是个倔老头,面对此事丝毫不肯退让,群臣与皇上你来我往之间,竟是吵了小半个时辰,知道焦适之眼见着刘健的脸色不大对劲,连忙出列说道:“皇上,此时天色已晚,还请皇上体谅下臣,此事等明日再议吧。”   宫内早已经点燃着蜡烛,朱厚照在台阶上把焦适之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见他眼带哀求,又争吵不出结果,顿时烦躁地挥手说道:“你等都退下吧,等明日再说,朕累了。”   刘健仍旧不满,上前一步说道:“皇上——”声音中竟隐隐带着凄厉之色,焦适之一颤,顿时上前一步搀扶着刘阁老,当即发觉刘健浑身已经在微微颤抖,因着焦适之的外力帮助,顿时失去强撑的力道倚靠在他身上。   这个场面让刚才还争锋相对的两边人马都傻愣片刻,朱厚照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喊道:“乐华,赶紧滚去找太医过来。”门外守着的乐华听到,连门都没进便赶忙去找太医了。   焦适之扶着刘阁老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手停留在刘健的手腕处,心惊肉跳地感受着那紊乱的跳动,他虽然不通医理,但至少知道这样的跳动速度是不对的。   太医急忙赶来之后,好一番救治后才舒了口气,轻声说道:“刘阁老并无大碍,只是刚才气急攻心,且这段时间的休息并不充足,所以精疲力尽罢了。卧床休息几日便没事了。”太医的说法让众人都松了口气,连朱厚照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刘健若是因为刚才的争辩出了什么事故,朱厚照再如何散漫也会于心不安。   刘健虚弱躺着,许久后才勉力说出句话,“皇上,这不过是小事,还请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朱厚照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健,怒声道:“这还不是小事,如果不是刚才适之警觉,还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阁老平日里也该多保重身体,朕还需要你帮朕完成大业呢。”   皇上甚少说这样的软话,刘健初次听见,心内也颇为适用,君臣二人再说了几句后,朱厚照便派人把刘健护送回刘府。而经过刚才这么一场突发事件,刚才他们还在争吵的事情便暂时被抛在脑后了。   等殿内只剩下焦适之与朱厚照二人时,朱厚照又突然想了起来,低声怒骂了两句,脸上的怒色却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了。   焦适之站在朱厚照身后,轻柔问道:“皇上,刚才您与刘阁老争执的事情,您有些偏于刘瑾等人了。”   焦适之旁观者清,自然看得比局内人清楚。刘健等人固然存在着威逼的意味,然而这何尝不是因为朱厚照的百般敷衍后才导致的结果?   朱厚照烦躁地背着手,眉宇间的皱痕甚深,“刘瑾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朕知道他们贪财,也知道他们行事嚣张。若是使用得当会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朝中大臣们没有他们那种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拼命劲儿,有些事情只能用他们去做。”   朱厚照这是在向焦适之解释原因。   焦适之凝神思考了片刻,轻声说道:“皇上与刘阁老何不各退一步?皇上也应当知道,贪欲是无穷无尽的,若是继续放纵下去,这把宝剑或许还会反噬。惩罚是必要的,不过罪不至死。”   若是依照焦适之的性格,这样的利器不要也罢,然而他终究不是朱厚照。   其实朱厚照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然他是绝对不会同焦适之讲述的。没有人比他这个皇帝更清楚,朝廷的言官是多么闲得无聊。不管是什么事情,上到皇帝重臣,下到黎明百姓,只要是他们觉得不平之事都折腾出劝谏的理由。   这一次刘瑾的事件也是,最开始的时候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看不惯内宦当头,便纷纷上折子要求皇上撤掉几个的职位。若是有理有据也就罢了,然而这一次还真的只是言官们从心出发,没有实据,当即就被朱厚照驳回去了。   这立刻就引起言官们的反弹,愈压愈勇,吸取教训,把刘瑾等人扒拉个底朝天,还真的被他们找出来不少罪证。朱厚照的压力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下令斥责他们。   其中自然有刚才朱厚照告诉焦适之的理由,然而更深层更隐秘的原因却是为了保护焦适之。   若是失去刘瑾等人在前面的庇护,刚把皇上身边内侍驳倒的言官只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个群体身上,焦适之在此时定然会进入不少人的眼中。眼下有刘瑾等人的转移注意力,大部分人只会注意到劣迹斑斑的宦官群体,哪里会去找一直低调处事的焦适之麻烦?   这样的心里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厚照深知以清楚焦适之的性格,若他知道朱厚照千方百计要留住刘瑾等人的性命是为了他,他定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能昧着良心为朱厚照做事,却全然不能接受有一星半点的缘故出于己身。   朱厚照深爱他这点,也不愿意见他辗转纠结,深深地掩藏着这个小秘密。   不过刚才焦适之的劝说,朱厚照深以为然,刘瑾几个真的是不时时刻刻敲打就容易翘上天,若是再过几日,还真的有可能成为适之所说的那般存在,若是这样还真是给自己找罪受呢。   “皇上,今日刘阁老的事情也该给您提个醒了,刘阁老年岁已高,若是今日真的出事了,该如何自处,还请皇上以后用词斟酌再斟酌,好吗?”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不是劝谏,焦适之完全是在吐槽了。不是他让皇上敬老,实在是刚才那副模样简直与他在偶尔得见的民间撒泼撕扯一模一样,顶多就没动手。   朱厚照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说道:“这不是刘阁老战斗力强悍,令我实在想不起他的岁数吗?”   焦适之遥想刚才的对峙,也深以为然,能在皇上的唇枪舌剑下支持这么久的,也就只有刘阁老一位了。这更深深地坚定了焦适之要留住刘阁老的心,如今这朝堂上,也就只有内阁这几个能够稍微把偶尔脱缰的皇上给拽回来了,余下的言官只能劝谏,却做不到实事。   殊不知这样的想法同样存在于几位内阁大学士的心中,若有焦适之在,他们与皇上商谈达到和解的可能性总是大大提高,深深地坚定他们要把焦适之拉入他们阵营的决心。   两人正在外面站着的时候,突然焦适之听闻些许异响,想都不想便往那方向望去,见着朱厚照尴尬地在往后退。焦适之双眼一眯,沉声说道:“皇上,您中午没进食?”   “呵呵,呵呵。”   朱厚照只是讪笑。   “乐华!”焦适之轻瞪了皇上一眼,随即对小跑过来的乐华低声嘱咐着些什么。   丝毫没有看见他身后的朱厚照露出个得意的小小笑容,含着温暖情意的视线定定地落在焦适之身上许久许久。   或许朱厚照并不知道世界上有温水煮青蛙这一事,然而他用着极大的毅力,压下之前狂乱的想法,一点点地试探着焦适之的底线,得寸进尺地侵占住他每退后的一分一毫,并在里面肆意张狂地挥洒着他的气息。   这不,这份忍耐,总是有用的…… 第59章   正德二年四月初五, 是焦适之第一次上朝。   守在皇上身后, 焦适之侧身避开那些跪拜之礼, 即便如此, 站于殿堂之上俯身看着那些跪伏的身影,他内心仍涌起一股豪情,与有荣焉。   牟斌冲着他挑眉, 看起来似乎一脸莫名的神色, 随即把视线投注在其他人身上,焦适之对此只是抿唇一笑, 知道刚才只是牟斌担忧他初次上朝,容易出问题。牟斌的性格如此别扭,还真是难得一见。   焦适之此前对文武百官的认识大多数是在私底下的场合,奉天门的朝议他并没有参与过。第一次站在皇上身后看着各位大臣争执得面红耳赤,属实是给予了焦适之很大的震撼。不过参考了文华殿内的争执后,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朝臣们大多数都知道了昨日刘阁老在文华殿几近昏厥的事情, 然从几位昨夜赶去看望刘阁老的大人们的嘴中并没有听到关于皇上的只言半语,原本今日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对皇上的批斗, 可因为如此,反倒寂静如水, 让原本严阵以待的朱厚照有点懵逼。   下朝之后他一路琢磨, 最后控制不住问了焦适之, “这便是你一直拉着我的原因?”   朱厚照这里的拉着他, 是指的是焦适之一直在扭转他脱缰的性格, 希望他与朝臣们处好关系, 朱厚照虽偶尔有所控制,然而有时候脾气一上来,也是常常怼天怼地无所顾忌。   今日本该也是如此,即便他是皇上,然而刘健年事已高,又是内阁首辅,更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居然被皇上气得昏厥过去了,这还了得?!   上疏!绝对得上疏!   可难得的是,从刘健嘴里却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关于皇上的恶言恶语,倒不是说他会亲自把这些话说出来。可在朝为官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上门拜访的人只消看到刘健的举止,再结合皇上的性格,拼拼凑凑都能发现始末,何以需要亲自动嘴?所以今日之事实在是难得至极。   焦适之含笑点头,“皇上,今日的事情,若不是刘阁老善意,可不能这么简单了事。”他没有说更多的话,有些情况得皇上自己感觉到好,不然旁人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皇上聪慧,想必能看得比他更多才是。   只不过焦适之恍惚想起今早上看到皇上时心内预见到的字句,暗叹凡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皇上都特地令人不要跪了,为他们的身体担忧。结果在臣下看来,这偏偏是皇上破坏法纪的证据,并为此大肆上疏莫说是皇上了,便是正常人听到此言都会觉得荒谬。可想而知当时朱厚照与文武百官的关系得多么的差劲,才会连如此简单的举动都能带出几多恶意猜测。   按规矩朱厚照在批奏章的时候,焦适之需要与其他的锦衣卫在外面巡视,然而朱厚照早就发现这点小小的纰漏,先下手为强,直接把原先的两个副手找出来,各自吩咐了任务下去,令焦适之可以坐享其成。   焦适之眼睁睁看着皇上随口几句话,就让他两个副手立刻变得斗志昂扬,且隐隐敌对起来,心下无奈。如果皇上不横插一手,他正打算与两个副手沟通清楚,免得他们做事的时候互相拉后腿,得,现在可好,直接不用讲了。   朱厚照一脸淡定地任焦适之瞅着,手底下的速度倒是不慢,批改的速度一如既往地快。焦适之起先还想着避嫌,可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这么长的奏章,你一眼便看完了?”如今焦适之同皇上说话,都在尽可能地避开那些他不喜欢的字眼。   “当然没有。”朱厚照随口说道,手里的奏章立刻又换了一本,“这些个文官在写折子的时候好似笔墨纸砚都不花钱一般,明明几十字能说清楚的事情,光是开头的奉承便能够给我写上一两千字,全都是废话,浪费时间!”   焦适之抿唇,在心中想了想皇上一遍暴躁地一目十行,一遍痛苦地挑着其中的关键字眼,不知怎的觉得这样子的皇上特别可爱,嘴角浮现个淡淡的笑意。   顷刻后,他怔怔地看着朱厚照不断挥动的右手发呆,突然吓了一跳。   他觉得皇上可爱?他仗着他现在站的位置隐蔽,把朱厚照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深深觉得刚才的自己觉得是眼瞎了。现在的皇上年过十七,正是轻扬年少的时候,可爱什么的肯定是他刚才脑袋发抽!   “适之?”   “啊?”焦适之仿佛听到皇上在叫他,连忙应了一声。抬头便见到皇上靠在椅背上懒散地模样,眼带疑惑地看着他,“你刚才是不是走神了,在想些什么?”   焦适之笑笑说道:“只是在想着昨日的人员安排如何了,没想到竟入神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伸手把桌案上摊开的奏章往他的方向递了递,“你看看这份里面有何不妥?”   焦适之接过来一看,这才发现是刘瑾的奏章,他把奏章的表页看了一下,与寻常的奏折颜色不同,应该是通过特殊的渠道递进来的。   他仔细地看完了整本奏折,出乎意料的是,刘瑾的笔迹娟秀,写得还不错。而上面的内容,与他们前段时间讨论的话题竟有些相关。   焦适之把奏章合上,思考片刻方才谨慎开口:“皇上,刘瑾这是打算为宁王等数位王爷请旨?”   朱厚照点头,从底下又抽出来一本奏折,随手摊开,点了点最下面的名字,“你再看看这里。”   焦适之几步上前,探头看了眼,随即惊讶地发现此乃钱宁的奏章。与刘瑾类似,他的奏章也不是普通的折子,不过两种各有差别,分属不同的系统。仔细把这本折子也看了一遍,焦适之眉头微蹙,“这位钱大人也是同样的意思?”   钱宁乃这两年比较受朱厚照信任的一个下臣,如今正是锦衣卫千户。焦适之来往的时候也曾经见过他出入宫廷,是一个挺俊美的男子。   “看起来,我的几位皇叔倒是与这几位接触不少啊。”朱厚照似笑非笑地挑眉,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高兴的模样。   焦适之偏头问道:“皇上,此前我们曾经猜测,张巧娘的事情与藩王有关,如今这几位藩王纷纷上疏请求恢复之前裁撤的护卫,或许当中有人浑水摸鱼。”   朱厚照颔首,面露赞同之色,“这是定然的。这半年皇城产生这么大的变动,那人若是不知道我等猜出他的身份,那可就真的是个蠢材了。”   焦适之看着皇上嘴角的笑意,再目及他冰冷的视线,在心里低叹一声,张巧娘的事情难得让皇上栽了跟头,没有把人给护下来。几个月前张巧娘在苏醒之后,被太医们多方诊治之下,确认她的确遗忘了大部分的记忆,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姓张。朱厚照看在她曾经厚待张太后的事情上,赏赐一番后把她送回张家。   这条线索是彻底断了。   对这件事情,朱厚照心怀郁闷。如今刘瑾钱宁等人的奏章,倒是重新把这件事情送到了他的眼中。   “皇上打算答应吗?”焦适之问道。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低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个王爷都打算恢复,一时之间全部恢复又不利于社稷安慰,如此便只能先恢复一半看看情况,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才可以放开另外一半的束缚。”   皇上说得一本正经,然而在旁边听着的焦适之眉宇间满是笑意。   朱厚照这条计策虽是简单,却是因为他直接看穿了其中的关键。这里面定然有这两年一直窥探皇城的人,既然分辨不出来,那便把所有王爷随意分成两边,一边赐予护卫,一边却是不给。如此之下,若是那人刚好在那赐予护卫的人中,虽然如他所愿,却也得经受其他几位没得到的王爷的嫉恨攻讦。若是那人在没得到的那一边,只能算他自己倒霉。   焦适之思索再三,沉稳道:“皇上,如此虽然可行,然而还是有一定不妥之处,若是借着护卫之名在私底下招兵买马,对你不利呀。”   朱厚照轻笑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清朗的天色说道:“无碍,难道锦衣卫是吃白食的?适之,传令下去,令各地的锦衣卫时时注意各个藩王的动静,无关远近大小,全部一一记录!”   焦适之颔首,出门去吩咐此事,并派人通知指挥使牟斌。   等焦适之回来的时候,朱厚照忽而说道:“适之,我突然想起件事情来,前几日李东阳向我请辞,让我给拒绝了。你没事的时候也帮我看看到底出了何事,我记得他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焦适之默默地看了皇上,您居然还好意思把李大人称呼为年轻力壮,相比较皇上,李东阳的确快到而立之年了。焦适之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打算之后把最近关于李东阳的资料给调出来看一遍。   等到了晚上,朱厚照吃完晚膳后,便打算去慈宁宫看望张太后,焦适之自然也是同他一起去,不过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听到皇上言道:“适之,我自己进去便可,你在外面走动走动,不必跟我进去了。”   面对焦适之不赞同的眼光,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母后的脾气并不怎么好,我打算同她说点体己话,就这么点时间不会出事的,你在外面等我便可。”其实朱厚照本想叫焦适之自便的,不过想来他也不可能会离开,也便省下说废话的时间了。   焦适之抿唇,往身后退了一步,看着皇上步入慈宁宫。   他当然知道张太后最近在焦急着什么。   除了皇上与张家之间的关系,便只有皇上的婚事了。   如今已经十七岁的朱厚照,莫说是娶妻这样的大事,宫中连个可心人都没有,这怎能不让张太后心中焦急,频频把朱厚照叫去询问几句。   焦适之长出了口气,站在门外候着,站久了,神情也有点恍惚,想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   他与皇上之间从那日至今,一直这么挺着。   焦适之没有同意的意思,皇上也没有逼迫的意思,似乎现在这样就挺好,可焦适之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皇上他一再拒绝张太后挑选皇后的要求,又何尝不是一种暗示呢?   过不多时,朱厚照一脸郁色地从屋内走出,看起来似乎正被张太后说了一通,脸色不大好看。在看到焦适之的时候面露笑意,说道:“怎么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难道累极了?那还是先回去吧。”   焦适之挑眉,“难道皇上还有另外的打算?”   “如果你现在没事的话,我的确是还有另外的打算。”朱厚照星眸熠熠生辉,仿佛碎光掉落在他眼里,竟让焦适之有些不敢直视。   “皇上打算做什么?”焦适之问道。   这便是打算随皇上的心意了。   朱厚照眼眸一亮,打了个响指,身后乐华立刻窜了上来,几步走到他们中间,“皇上,事情已经布置好了,就只待焦大人的意思了。”   焦适之疑惑地在他们两人身上看来看去,忽而心中想了个猜测,在目及皇上视线时落到实处,好气又好笑地说道:“皇上居然拿我来当挡箭牌,还真是令我难过呀。”   朱厚照笑眯眯地说道:“若是你不答应也行,后天陪我去西山跑马,你任选一个吧。”   焦适之琢磨着,西山跑马肯定不会像皇上说得那么简单,就光凭他现在的模样,莫说是跑马,说是围猎的可能性还更高了点。至于皇上如今的意思……   “还是今日吧。”焦适之叹息着被皇上拉入同伙的范围内。   朱厚照笑嘻嘻地说道:“就知道适之不会那么对我的。”焦适之在旁边看了无奈扶额,他从皇上这幅模样中,依稀看出当年的模样,仿佛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   朱厚照想干吗?   自然是出宫。   “那群老家伙怎么都不让我出来,怎么着?我到底还是出来了。”朱厚照在踏出皇城第一步时眯着眼睛乐不可支。仿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出宫这件事情,而是能狠狠地在朝臣脸上甩一嘴巴子。   焦适之在后面看得无奈,上前一步说道:“皇上,你可只有一个半时辰来回,若是到了时间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的话,卑我还是会带你回去。”   朱厚照收敛笑意,瞬间变成一个沉稳的公子哥儿,“适之不必多言,我知道的。现在先去刘府吧,昨日把他气成那模样,不知道有没有气出个好歹来。”   焦适之抿唇,如此一来,在最开始的时候岂不就是把自己给暴露了?   朱厚照挑眉,满是玩味儿地说道:“我倒是看看,如此一来,他们还有何话可说!”   焦适之失笑,“皇上此举岂不就是在跟阁老他们赌气了?”   朱厚照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抬起手来往后摆了摆,朗声笑道:“适之想得太多了!”   是夜,空气温凉,带着夏天的些许燥热,天上繁星点点,遥望远处仿佛坠落天际,满眼都是星光。街道上人群来来往往,皆是人烟儿气息,大红灯笼高挑着在半边儿上,映出一连串喜庆的笑容。   朱厚照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骑马,如今是兴意满满地在人流中穿梭,看到什么东西都异常新奇。焦适之退后一步问同样跟在身后的俊美男人,“皇上此前不是出宫过?”   就算去的地方不多,却不应如现在这般懵懂,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钱宁小心地答道:“皇……黄爷之前几次只是去了几个固定地点,并没有到街上行走。”他在心里腹诽,原本还以为这位焦大人会百般拒绝,没想到放松起来竟然比刘瑾那几个人好肆意,居然敢带着皇上到街上游走。   当初刘瑾没带皇上来街市游玩,不是没办法,而是完全不敢。若是这么多人中皇上出了差错,几颗脑袋都不够他们掉的。   街上熙熙攘攘,还不到宵禁时分,热闹得紧。离开御道那处后,道路街边的小摊儿让朱厚照有点乐不思蜀,一转眼买了不少东西。   焦适之眼见着钱宁都快被东西堆满了,又想着刚才出来前皇上就已经把一个长盒子塞给了钱宁带着,连忙上前拉住皇上的手腕,低声说道:“少爷,已经过去三刻钟了,要是再逛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焦适之意有所指,朱厚照恋恋不舍地被焦适之拉走,眼馋地盯着街角的糖人儿说道:“我再买一个,适之,你让我再买一个……”他用手指捏着适之的袖口晃了晃,焦适之禁不住他的痴缠,到底还是让他买了。   他与钱宁一脸无力地跟在少年天子后面,看着他兴致昂扬地盯着做糖人儿的大爷三两下做好了个张牙舞爪的天龙。   朱厚照看了半天,指着爪子说道:“这怎么少了一只?”   大爷乐呵呵地说道:“公子很少自个儿出来买物什吧?龙可是天子的象征,这爪子自然得少做一个。”   朱厚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嗷呜一口咬掉了龙头,以眼神示意钱宁还钱,焦适之制止了钱宁的动作,低叹着从怀里掏出几文钱,“少爷,你就别折腾他了,没看到他现在两手都被东西占满了吗?”   等到终于把皇上拉离那里,一行人终于朝正确方向而去。走到半道上,焦适之突然想到一事,面色诡异地看着钱宁手里头的东西,皇上莫不是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刘阁老吧?他记得刚才皇上虽逛了不少地方,可买的东西都有点……   见着前面大步流星的皇上,焦适之只能是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额头有点痛。   到了刘府门前,焦适之脚步忽而顿住,发现自个儿忘了一件大事。   刘府门房的人是认识他的!   焦适之内心连连苦笑,顿时陷入两难境地,却不能止步不前。   眼见着皇上已经走到门口被门房之人拦了下来,焦适之正欲上前,却听朱厚照朗声说道:“我乃朱寿,你等尽可直接报上名去,你家老爷不会责怪你等。”   门房面面相觑,很是为难。刘府家风甚严,门房也大多循规蹈矩,做不出欺压之事。朱姓是国姓,本该通融。可如今阁老卧床休息,公子年纪尚幼,夫人又是女眷,这……   两难之间,门房中有一人不经意间落到身后那两位身上,那两位站着的方向正成守卫之势,而其中一人,正是曾多次拜访阁老的焦大人!   他心中一突,又见身前这位公子气宇轩昂,隐有贵气,想起曾听闻的坊间传言,心中立起波澜,赶忙拉住前头正开口婉拒的另一人,紧张地说道:“小人现在就去请示阁老,还请几位到内里歇脚。”   其他几个人面露惊奇,只是开口这人做门房多年,或许比他们经验老道,看出什么来了也不一定呢,于是也不再多嘴,小心地请人过去便是。   等几人过门时,终于有其他人看到一直低头的焦适之,一个小子还没等坐下便惊讶道:“原来是焦大人,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等,阁老有命,此后若是焦大人前来,无需拜帖,可直入,快快请进吧。”   焦适之尴尬地讪笑,甚至能够感受到皇上飞过来的眼刀,“原来是这样啊,实在是太荣幸了。”   那人还要说什么,就被旁边另一个明眼人赶紧拉住,这家伙指不定是个傻子!旁边那个俊朗少年再加上焦大人跟在他身后这样明晃晃的事实还不够明显吗?!   不多时,刚进去禀报的门房着急忙慌地出来,点头哈腰地把一行人迎进去,等人背影见不着了,刚才拉住说话小子的人一嘴巴子抽在他脸上,把他抽得眼冒金星,嘴边流血。   他正想暴跳起来,却听动手那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脑子发昏了吧!阁老是什么身份,焦大人是什么身份,你居然在皇上面前多嘴多舌!若是皇上因此恼怒了阁老,有得你苦头吃!”   那年轻门房捂着脸傻愣愣发呆,皇,皇上?   一行人刚入府时,焦适之听见一声轻之又轻的低语,“回去后,你可得说清楚呀,适之。”   焦适之眼神复杂地看着大步越过他走到前面的背影,眉宇间染上些许伤感,若是皇上暴怒,焦适之心来还会好过点。如今这种局面,却令他会猜测……刚才听到门房那话时,皇上是不是伤心了?   或许连适之也背叛了他?   哪怕这样的想法只在皇上心中闪现过一瞬,焦适之都顿觉呼吸困难。   刘健见到皇上一行人时,敏锐得觉察到那微妙的变化,他的视线稍一停顿在焦适之身上,略带深意。随即挣扎着欲下榻行礼,朱厚照赶忙地上前压住动作。   “刘阁老身体不适,不要多礼了,好好休息才是。”朱厚照笑着说道,仔细地看了几眼刘健的脸色,待发现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后方才放下心来。   “臣实在惶恐,竟得皇上垂怜相待,只是皇上,此时天色尚晚,您怎可在这时出宫?”刘健不愧是刘健,即使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也依旧能据理力争,在病榻上仍不忘职责。   朱厚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哝着,“说得好似我白天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劝阻了。”   刘健虽然听到,脸色也不禁一抽,皇上这话儿还挺直接……不过的确是这个理。帝王乃是一国之君,皇上又年幼,若是出事了……一想到这个可能,刘健就沉下脸色。   焦适之瞧着原本融洽的气氛又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也顾不得刚才与皇上间的纠结,连忙说道:“皇上不是特意买了些东西要送给刘大人的吗?现在正是时候呀。”   本来送礼该让皇上亲自出口才比较有意义,不过此时焦适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厚照被焦适之这么提醒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拍着额头把钱宁叫了上来,指着他怀里抱着的一大堆零零散散的东西说道:“刘阁老,这是朕买的礼物,别客气快收下吧。”   焦适之:……   通常皇上赐礼是这样的套路吗?焦适之有点看不太懂。   显然刘健也有点懵逼,他愕然地看着皇上随意的动作,不太相信地反问道:“皇上,买了东西来送给臣?”   礼物,当然只能用送的。   朱厚照撇嘴,走到钱宁面前,在他怀里翻找了一会儿,桌上不断地出现可爱的糖人儿,精致的陶瓷娃娃,转动的漂亮风车,叮当作响的小风铃儿,还有一堆更加零散的玩具。   朱厚照好不容易把东西分类,指着桌上那一堆说道:“朕记得你家孩子今年五六岁,这些东西送给他不正合适吗?”   然后又一指钱宁左手边上雅致精巧的木匣子,“此乃京城中有名的玉店里上等的首饰,不过这个朕也不太懂,让你家夫人别嫌弃。”   最后指着钱宁右手边的另一个大方工巧的长盒子,“曾闻阁老尤为喜爱张公望画作,朕派人寻到了那所谓的《富春山居图》,不过阁老也知道朕对这些玩意儿更加不懂的,你还是自个儿辨别吧。假的也不要找朕,朕可还是亏了一大笔钱呢。”   刘健哭笑不得,面对着皇上絮絮叨叨的话语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如何作答。   他前后守着四任皇帝,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接地气的皇上。   即便他所有的行为都是不合规矩,他的言语依旧非常跳脱,可此时看着专门给妻子孩子的物品,还有特特寻来的《富春山居图》,刘健却差点老泪纵横。   他此时算是体会到焦适之曾劝阻他不要硬撼皇上时的话语,“皇上是个得天独厚之人,从小到大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难以得到的,也没有什么是难以割舍的。或许因此与众位大人有所分歧,但正因为皇上感受了太多美好的事物,才令他如此简单纯善。”   刘健初听焦适之的话语,只觉得啼笑皆非。皇上排斥朝政不是一日之功,起先因为不通事物吃了亏后,此后对朝廷更是不假颜色,两边常有争执之事,这与简单纯善又何关系?   可如今见着皇上随口唠叨着礼物来源,甚至亲自跑上门送来,令刘健猛然想起那句已经消失在记忆里的话语。   “……臣,多谢皇上。”   刘健不顾朱厚照阻止,在床榻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即便以朱厚照的力气强行制止他轻而易举,然那刻他却莫名感受到刘健的坚持不容拒绝。   他有点茫然,又立刻收敛,嬉笑着说道:“阁老,朕此次出门可是特地为了阁老而来,过几日等你回朝,可得为朕遮掩一二,免得言官又穷追猛打,乱了分寸。”   朱厚照一脸正色,仿佛说得是极大的正事。   刚才还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刘健:……   小半个时辰后,踩着时间回的朱厚照十分不满,“刘健是怎么个意思?合着我特地寻了半天的东西,他居然还好意思推辞,这不是明摆着让我难堪?”   焦适之在旁边耐心劝解道:“少爷,刘阁老最后还是收下了。”   “收什么收!我刚才要不是说不收我就撕了它,刘健会收?”朱厚照抱手反驳。   焦适之轻叹,“少爷是不在意这些,可张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乃有钱都寻不到的珍宝,即便是收归国库中也是无上珍品。刘阁老自然是不敢收受的。”   朱厚照轻哼了声,咕哝着说:“我看是没事找事,就指望着我赏赐是吧?没门儿,适之,从今往后所有要赏赐到刘府的东西,初开特殊原因,我要亲自送!”   说到尾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断然决定。   焦适之沉思半晌,在旁边补刀,“其实您是打算借着这个理由来出宫吧?端看刚才刘阁老的模样,或许会一时感动,不过如是再三后,他估计还是会成为阻挠您的主力军。”   朱厚照轻笑了声,“那又何妨?我又不单单只是出来看他。那么多个王公大臣,我害怕些什么?”不论如何,今日出门,他算是玩得挺彻底的。   一行人先后回了皇宫,皆由焦适之的职权之便又把几个人弄进去了。焦适之作为指挥同知两年多了,在锦衣卫内部也有属于自己的力量,进去都很方便。   只不过经过皇上去见刘健那一遭,基本上还是暴露了。   钱宁目送着皇上与焦适之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视野中,脚步却没朝宫外走去,反倒是去了刘瑾那里。   今日……他似乎窥探到不少东西,还真是不亏。还有那焦适之与皇上之间,怕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亲密无间啊……   而那厢焦适之甫一进入乾清宫,朱厚照的气势瞬间一变,把殿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把宫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焦适之看着瞬间变脸的皇上连连苦笑,这是秋后算账的节奏?   乾清宫外月明星稀,空气清新,微风拂拂,一派心旷神怡的清爽。   而殿内完全相反。   朱厚照隐有怒色,焦适之虽面不改色,心里却在跪下与否间犹豫了半晌,最终硬挺着没跪下,生怕又让皇上更加火大。   皇上今夜逛得开心,却也很不开心。两种矛盾的情绪焦适之都体会得万分清楚,皇上他并没有丝毫隐瞒。   焦适之深呼一口气,退后一步,躬身说道:“皇上,您若有所疑问,还请不要憋在心里,我怕皇上憋出心病来,那便是我的极大罪过了。”   朱厚照见这个时候焦适之再没有跟之前那样称臣,心里好过了点,不再踱步,皱着眉头说道:“适之,今日之事,你可有解释?”   焦适之苦笑着说道:“我是在去年才与刘阁老接触变多起来。那个时候皇上与文武百官的关系颇有隔阂,我实在担忧,便去了刘府与阁老商谈。言说我自会劝说皇上,安抚皇上的情绪,希望各退一步,去的次数多了,门房也便认识我了。”   朱厚照灵机一动,忽而想到去年盐引一事,沉声说道:“从去年盐引一事开始?”   听着皇上语气中犹带怒意,焦适之微一闭眼,低声应道:“是。”   朱厚照在殿内慢慢地踱着步,许久后转过身来看着焦适之,轻之又轻地问道:“刘健脾气又臭又硬,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第60章   焦适之还以为皇上会问他为何背叛他之类的问题,不过等皇上的问题问出口后, 又忽而觉得这才是皇上的性格呀。   他拱手说道:“刘阁老的脾气虽然顽固, 然而本心却是为了社稷朝廷, 也是为了皇上安康, 我能劝得动刘阁老, 也是因为刘阁老在皇上身上看到了希望。”焦适之的话不是虚假, 若不是皇上让刘健看到了随性肆意之外的面孔,刘健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就答应了焦适之的请求。   朱厚照停下脚步站在焦适之面前,发觉适之并不敢抬头看他, 便知道他心里还是愧疚的。以适之的性格, 怕是担忧他以为他背叛了他, 自从与朝臣关系更加恶劣,更担忧他与他离心离德。   可他怎么可能会怀疑他?   朱厚照心里轻笑, 然面上不显,依旧是刚才那副模样。他低哑着声音逼问道:“难道你寻上门去时,真的没有抱着其他想法?”   “没有!”   焦适之猛地抬头, 眼眸一片亮色,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皇上, 您可以怀疑我的一切,然唯有这一片忠心, 卑职始终未变!”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的自称又下意识变成了卑职。然而彼此两人都没有发觉这个小小的问题。朱厚照震撼于焦适之脱口而出的话语中的浓郁情感, 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一步, 却见焦适之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皇上,刚才失礼了。”   焦适之重新低下头去,内敛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朱厚照的右手紧握成拳,却没有任何动作。只听见他说道:“适之,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刚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焦适之的身体颤抖了一瞬,没有抬头,低柔的声音传来,“皇上,对卑职,您永远不必说这个词语。”   他受不住。   朱厚照抿唇,眨了眨眼眸,朗声说道:“适之,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不是让你再也不要自称卑职吗?怎么又变成这个?我要罚你。”   焦适之很快也收敛了情绪,笑着说道:“皇上,您说说看,但却不能太过分啦,不然我可受不住。”今夜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带着平常难以得见的情感流露。或许是怕皇上不能感知到他的情绪,又产生什么误解。   朱厚照的眼睛在屋内看了一圈,露出个坏笑,“适之,你把你的剑给我。”   焦适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悬在腰间的剑,解下递给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皇上,“皇上想用它做些什么?”   “这剑是适之母亲的遗物,我自然不会对它做什么。我便罚你不用剑,舞完一套剑势。”朱厚照用着剑柄轻轻顶了顶下颔,含笑说道。焦适之对这把剑如何珍爱,朱厚照一直看在眼里,爱屋及乌,也觉得这剑莫名珍贵起来,不敢令它有任何损伤。   焦适之愕然了片刻,视线在皇上与他手里的剑打了几个转,无奈说道:“皇上,若是那姿势不堪入目,还请之后皇上不要告知我,自己默默知道就好。”   朱厚照笑眯眯地点头,“好说好说。”   即使已经站到了殿中央,焦适之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平日里舞剑的模样皇上也不是没见过,然而这一次不带剑在身上,就觉得空落落的,好似少了点什么,又觉得这样的气氛莫名尴尬。   只是看着皇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愉悦的感觉,焦适之扶额,看来是逃不过去了……   虽然他这么想着,然而当焦适之沉浸在剑势中去,他便再也没有异样的感觉。没有剑,那便以手代剑,食指中指并合,凛冽势头依旧,就连那日益精简的招式中也迸发出简洁凌厉之美。朱厚照含笑着站在旁边看着,刚才那一丝郁闷之气早就散去。   适之怕是不知道,失去了手上的剑,他的招式并没有丝毫的改变,然而落到朱厚照眼里,却带上了一层柔美的光芒,那含着韵感的一招一式都仿佛是在舞动,带着常人难及的美感,令朱厚照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等焦适之收招之时,破空声传来,他抬手一握,顺势拿住了皇上抛来的长剑,只听皇上朗笑着邀约,“适之,我们许久未曾比试过了。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来一场吧。”   焦适之被刚才的剑招引起了兴趣,见皇上如此说,自然无不应允。   两人懒得去练武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也无人监守,更无人见证。忽而不知是谁先起了剑招,顿时庭院中便布满银光,你来我往间竟是很快便过了几十招。焦适之的剑柄已过朱厚照肩头,却见皇上反手一格,两柄长剑便碰撞一起,发出铿锵有力的响声。   那声音很快就引来在前面守着的乾清宫宫人,在见到动手的人是皇上与焦适之时,他们都不敢妄动,心里却不断地嘀咕着,难道皇上与焦大人之间发生了这样剧烈的矛盾,竟是争吵至此,甚至都打起来了?!   有机灵的,在思考片刻后,顿时悄悄地退出来,然后朝慈宁宫的方向赶了过去。   这也不怪他们搞错,实在是刚才皇上的模样看起来太生气了,而且又是特地留下焦大人在殿内,让他们误以为皇上在与焦适之怄气。以皇上与焦大人的交情,的确是可能用这样的方法解决矛盾。   若是平常也就算了,可是这两人手上的长剑已经出鞘,明晃晃的凶器!若是一不小心伤到了皇上,那可真是大事儿啊!   庭院中两人还正酣战之时,朱厚照手中长剑已经几次险之又险地划过焦适之的脖颈处,若不是焦适之反应迅速,就差点带红了。而与此同时,焦适之也多次令朱厚照陷入险境,骇得旁观的宫人差点叫出声来。   眼见着已经越来越险,到了似乎拼出火气的时候,两人却同时往后跳了一步,焦适之清越长吟一声,朗声笑道:“皇上,您的身手比往日更胜一筹,想来平日也时常练习呀。”   朱厚照哈哈大笑,还剑入鞘,“适之,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刚才那几招是最近才琢磨出来的?你平日事务繁忙,还能如此精进,实属难得。”   两人正在互相赞叹的时候,只听见院门口有一道冷飕飕的女声响起,“皇上,看来平日里,你的日常娱乐有很多呀。”   焦适之心里一咯噔,那是张太后的声音!   两人同时望向门口,正见到一身素服,正怒气冲冲的美妇人。焦适之正欲下跪,朱厚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反手拉了他一把,用力地捏了一把,随后抿唇大步走到张太后身边,“母后,现在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   “我若是不过来,还不能够亲眼欣赏到皇上这么英姿飒爽的一面呢!”张太后在“英姿飒爽”这四个字上面重重念道,又狠狠地瞪了一眼焦适之,厉声说道:“焦适之,你是专门护卫皇上的侍卫,就是这么保护皇上的?!你现在给哀家在此跪上一宿,好好反省反省!好教你知道什么叫做职责!”   焦适之立刻跪下,毫不含糊。然无人得见处,他的手忽而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母后不可!”朱厚照脱口而出,眼见着张太后的脸色变得更糟,却犹不改口,“适之刚才是被我命令着与我比划,本来便是我要求的,母后怎能因此责怪适之。”   “责怪?哼,他本来便是保护你的,就算是皇上要求的,可那刀剑本便是利器,你看看他手上的剑,哪像是未开刃的?若是伤及了皇上,岂不是动摇了国之根本!”张太后怒气不消,连声呵斥。   朱厚照欲再开口,却听到焦适之温和应道:“臣遵旨。”   太久没有自称这个,焦适之差点忘记他现在已经不该自称卑职了。   朱厚照返身瞪了他一眼,却见焦适之轻之又轻地冲着他摇了摇头,又以眼神示意张太后,让皇上赶紧哄哄张太后。   朱厚照狠狠一挥袖子,转身跨出了庭院。张太后见惯他发脾气的样子,倒也不以为意,以为是皇上是默认了她刚才所说的话,跟着朱厚照一路回到了正殿内。   “寿儿,你身上可有受伤之处?让母后看看。”入了屋内,张太后轻声说道,急忙地守在朱厚照身边,眉头紧蹙,十分担忧。   朱厚照心里有气,然而张太后着实是在关心他,又是他的母后,他这股气又不能冲着她发泄,勉强憋着心头,“母后,我没事。刚才我跟适之就是在闹着玩儿的,您那么大惊小怪做什么?”他说着,让张太后先坐下。   张太后坐在另一侧,冷笑了一声,“你是被他蒙蔽了眼睛,焦适之此人虽与你从小到大,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他真是为你好,刚才怎么能用真刀真剑?那看着就是想害你!”   朱厚照扶额,低叹了一声,完全没办法跟张太后解释什么叫做演练。若是刚才他们两个人都是用木剑,根本就起不了任何效果。   “母后,您就不必担心了。我好得很,明日上朝还能与文武百官继续怼一顿,您就放心吧。现在这么晚了,您还是早点去休息吧。”朱厚照也懒得继续废话了,连声劝着张太后,就想着把她赶紧送走。   张太后美目一圆,又白了他一眼,轻柔着说道:“你怎么能在这么说,虽然你是皇上,与百官间还是需要相处得融洽些,就同你父皇一样,不可肆意妄为。”   朱厚照连连点头,张太后说什么就应什么,总算把人哄得开心了。   张太后临走前连声叮嘱他,“焦适之那边你绝对不许心软,必须得好好整治他,免得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听清楚了吗?”   朱厚照假笑着点头,令宫人送走张太后,等人影消失不见后,拔腿便往后院跑,一边走一边喝道:“把整个乾清宫给朕围起来,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过!”守卫着乾清宫的锦衣卫立刻就围住了整座宫殿,把守住每一个角落,在殿内的宫人都胆战心惊,还有一些更是一脸懵逼。   正如现在正待在刘瑾屋内的钱宁。   早些年钱宁就是搭上刘瑾这条线才上位的,两个人私底下的关系自然不错。这几日刘瑾那边的事情轻松了些,便赶着回来在皇上身边待着,免得离开得太久了,皇上再也不记得他这号人。   不过今日回来后刘瑾只是拜见了皇上一面,随后皇上便一直埋头政务,到了后面居然还带着焦适之出宫了!好在钱宁也跟着一起去了,不然刘瑾这心里还不免有些忐忑。   此时钱宁正在刘瑾屋内把今夜的事情叙说了一遍,因为钱宁过来了,刘瑾原本屋内还有伺候的小内侍便出去外边候着。乾清宫刚发生事情的时候,那小内侍还没有反应过来,等锦衣卫出动了,整个人都吓懵了,径直闯入了屋内。   面对着刘瑾与钱宁的怒色,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刘爷爷,钱大人,刚才,刚才皇上与焦大人在殿内舞剑,把宫人都吓到了。”   刘瑾随手一摆,完全不放在心上,“皇上与焦适之比划都不知道几回了,有什么可吓到的?”   小内侍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打断了刘瑾的话,颤抖着说道:“刘爷爷,不是这样的。刚才皇上与焦大人等一起回来,钱大人径直来了您这里没看见。皇上那时候是带着怒气的,又把殿内伺候的都赶了出来,大家都以为是焦大人惹皇上生气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从屋内出来,竟是在后院比划起来。您也知道,皇上从来没在乾清宫比划手脚,顿时把宫里伺候的吓了一跳,其中有几个胆大的竟溜去了慈宁宫。”   听到这里刘瑾已经整个人跳了起来,一巴掌抽在小内侍脸上,一口飞沫吐在脚下,“你这小子是活腻了,知道了这样的消息也不赶紧进来禀报?!”   小内侍见着刘瑾厉声呵斥的模样,捂着肿胀起来的左脸颤抖,“刘爷爷,小人,小人是想着您正在同钱大人说话,这才没敢进来。”   眼见着刘瑾抬手又要抽上几巴掌,钱宁连忙说道:“刘公公,还是先让他说清楚吧,不然我们两眼一摸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瑾喘了几口气,挥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要说他这么生气,那也是有原因的。这乾清宫竟然会发生有宫人在遇事时跑去慈宁宫找太后,这不明摆着有外心吗?他虽然时常不在宫内,然而这内宫的事情名义上便是他在负责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皇上会怎么看他!   小内侍懵懂不知道上位者的心理,逃过一劫后一股脑儿把事情都倒了出来,“那几人把太后娘娘给引过来了,正好让太后娘娘看到了末尾。不多时皇上与焦大人就停下来了,而且都挺开心的样子,说是在比试。然后太后娘娘却很生气地责罚了焦大人,说是没有尽忠职守,竟与皇上比剑。刚才太后已经被皇上哄走了,然后皇上厉声令人把这个乾清宫都封锁上。”   乾清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以刘瑾的人脉定然早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可因为钱宁与小内侍的缘故,却让他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场面。他伸手抹了把脸,心里阴测测地哼了一声,那几个透风报信之人若是落到他手上,他定然要好生招待招待,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刘瑾听完后拔腿就走,钱宁正想跟上,就听见那小内侍颤抖着声气儿拉住他衣角,“钱大人,刚儿谢谢您。”   钱宁看着他那小身板,心里摇头,刘瑾心里怕是已经恨上他了,等腾出手来都不知道要怎么折腾死他。他摸了摸下巴,突发好心地说道:“你能在刘公公身边待着,自然也是有几分人脉的,能早点离开就早点走,你家刘公公可不是善茬儿。”   说完后他就纳闷儿了,他自认可是个黑心肝,怎么突然就这么好心了?   却说这刘瑾赶忙儿跑到后院时,庭院中已经空无一人,守在那处的宫人给他说道:“焦大人已经被皇上抱进去了,刘爷爷快去吧。”   “抱进去?”刘瑾诧异道,什么时候皇上这么怜惜人了?也不对,焦适之那样内敛自持的性格,能愿意皇上这么做?   宫人轻声细语地说道:“刚才焦大人跪下的时候,膝盖似乎跪在了一颗尖锐的石子上头,眼下膝盖正伤着呢,皇上知道后更加生气了,直接把焦大人打横抱了起来。”她们这些做宫女的常年能接触到的外男也就这么几个,刚才那皇上那干脆利落的模样实在令她们春心暗许,只可惜皇上向来不喜宫女近身,贴身伺候的全是内侍。   刘瑾一眯眼,也不说话,踩着点赶忙跑了,进入殿内时,明显能感觉到屋内低沉的气氛,还没等他行礼,就听到屏风后一声呵斥,“你的腿是白长的?刚才跪下去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既然这么能怎么还能伤成这样?!”   又听一道低柔些的声音劝道:“皇上,我真的没事”   “你他妈给我闭嘴!”   刘瑾心里嘀咕着,好呀,居然逼得皇上都爆粗口了。   朱厚照虽然自幼好顽,然在弘治帝的亲身教育下,素养还是蛮高的,与他父皇持平,即便曾经玩过不少下九流的东西,知道的东西也很多,却在这点上令人很是放心。   焦适之似乎也被皇上这声爆发吓了一跳,停了片刻后才说道:“皇上,我很痛。”那声音很镇定,却让原本还气得半死的皇上顿时手忙脚乱了起来,“哪里痛,是不是那石头还有残渣在里头?那该死的太医怎么还没过来,真是废物!乐华,朕要你拿的东西难道还没拿好,还不赶紧滚进来!”   刘瑾一转身看见乐华屁颠颠儿地跑进来,顿时一手抢过他手里拿的东西,把委屈吧唧的乐华踹到一边去,赶紧小跑了进去,“皇上,您要的药来了。”   朱厚照一听是刘瑾的声音,看也不看就一脚踹过去,“朕把宫内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打理的?”   刘瑾硬挺着挨了这么一脚,虽然滚倒在地上,手里却还紧紧抱着药瓶。朱厚照的力道虽大,却没有要命的意思,刘瑾心下一喜,知道皇上并没有真要他命的意思,忍着疼痛爬起来,谄媚儿又凑了上去。“皇上,小人有罪,小人有罪。不过皇上还请把这药瓶接过去后再打小人,小人绝对老老实实挨揍,绝不会动一根手指头,还请皇上放心。”   刘瑾那模样看得焦适之疑惑,他着实是不懂刘瑾这些人,这样谄媚的话语怎么能够连腹稿都不打就一连串都抛出来呢?   朱厚照取过那药瓶,伸脚又把刘瑾给踹倒了,“就会废话,朕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把宫内给整顿起来,朕想要什么样儿的,你也该清楚。若是做不到,就滚回去洒扫处再做几年,免得在朕眼前碍眼!”   刘瑾就地爬起来磕了几个头,“是是,谢皇上垂怜,谢皇上垂怜。”皇上再怎么生气,只要愿意给他机会便可。   而那些害他陷落到今日局面之人,他定然会一个个咬回去,绝不会放过!   焦适之一看皇上动用了刘瑾,便知道皇上这是要下重手了,他放在那完好膝盖上的手一握,低声说道:“皇上”   焦适之开口,朱厚照便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冲着他摇摇头,“适之,这是我的寝宫,却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便他们通风报信的人是我的母后,那也不行。”这只能代表着皇宫的不安全,就连贴身之人都敢把消息外泄。   朱厚照的话语让焦适之沉默了,还没等他想清楚,便见朱厚照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惊得他下意识往后一缩,“皇上,不可!”   刘瑾趁着这个间隙悄咪咪地抬头看了一下,心里漏跳了一拍,皇上这是……   眼下焦适之正侧坐在龙榻上,那只受伤的脚上的衣服已经整个被卷起来了,露出那受伤的地方,刘瑾一见便脸色一抽,皙白的腿上突兀着出现血肉模糊的模样,也无怪乎皇上会这么生气了,而现在那血迹还在慢慢渗出,地上已经流淌着一小沓血渍呢。   皇上正单膝跪在焦适之面前,俯身在查看伤痕。   显然焦适之是一副想躲却不敢躲的模样。   焦适之被皇上强行抱起来的时候,完全是一脸懵逼的。   他跪下时便觉得地面不对劲,然而他是臣子,在行跪拜之礼时哪里有太后与皇上还未叫起时便随意妄动的,因而便一直强忍着。等皇上在他的恳求下带着太后离开后,才终于忍不住脸色扭曲了一瞬,那尖锐的疼痛钻心剔骨,宛如直接戳在了骨头上。   即便此时周边只有几个宫人,无其他人看守。然而刚才太后既然命令他跪到天明,他也不会妄动,只是那样的疼痛实在太扰乱心神了。焦适之挣扎了片刻,低头闭眼默念起圣人经典来。   朱厚照着急地赶来,原本只是想叫焦适之赶紧起来,却未曾想却一眼见着那人脸色煞白,汗珠直落的模样!一见到他双目紧闭,朱厚照这心便狂跳起来,一下子窜到他身边去,“适之,适之!”   朱厚照近在咫尺的声音吓得焦适之猛然一颤,肢体的动作令膝盖的伤痕更加剧烈,疼得他瑟缩了身体。朱厚照伸手摸了摸他满头虚汗的额头,单膝在他面前跪下,伸手又一摸他后脖颈处,下意识又往下面一滑,同样已经湿透。   焦适之被疼痛折磨得失去敏锐性,等到皇上的手摸到了后背才反应过来,连忙按住皇上的胳膊,连声说道:“皇上,我没事。”   “你没事?你管这样叫没事?!”朱厚照一指他满头大汗的虚弱模样,咬牙切齿地说道。   焦适之抿唇,原本便苍白的唇色变得更加透明了,他低声说道:“刚才太后的命令下得急了些,膝盖磕到石头了。”   朱厚照被这话气得差点没厥过去,既然刚才便磕到了,现在居然还这么活生生地跪着,这焦适之生来便是要气死他的啊!   他一把搀扶起焦适之,便见他膝盖处早已浸满血迹,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又蜿蜒着渗入了布料中去,勾勒出一道血色的痕迹。   朱厚照两手一抄,顿时把人横抱起来,毫无思想准备的焦适之一时反应不过来,之后便急声阻止,“皇上,这万万不可啊!”   朱厚照连话都不回,抱着人大步往屋内走。迅速有力的动作强硬地把焦适之禁锢在自己怀里,令他连挣扎都显得有些无力,焦适之一抬头便能看见皇上毫无表情的脸色,知道这下子这位是真的暴怒了。   皇上真正发脾气的时候,可不是如往常一样暴跳如雷,连声呵斥那般,而是一脸肃色,或许有时甚至都不知道这位是真真正正地拗脾气了。   因而即便现在皇上看起来还能同他说说话,还能跟刘瑾耍嘴皮子,焦适之仍然心惊胆战,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就真的爆发弄出什么大事来。   乾清宫召唤太医,而且也说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医院自然不敢懈怠,连忙派了擅长外伤的御医并几位太医赶了过来,一进来就接受了皇上的瞪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慢?晚上太医院是缺少了你们几两饭吗?!”   焦适之伸手扯住了皇上的衣角,劝道:“皇上,几位太医也是急忙赶过来的,您别太着急,这血已经止住了。”焦适之知道皇上的担忧,就连刚才用药水在给他伤患处洗的时候,那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令焦适之心软又无力。   朱厚照闭了闭眼,伸手捏了捏鼻梁,倦怠地说道:“还不快点过来。”   “是,是。”几位太医连声应道,赶忙地小跑到了焦适之身边,连粗气都不敢喘一声便围着检查起来焦适之的伤痕,其中有会摸骨的御医甚至上手在附近仔细检查起来,就怕伤到骨头。还有擅长外伤的仔细检查了伤患处,两厢对应之下几人悄悄松了口气。   检查完了后,几个太医站在旁边仔细讨论了一番后,一个老御医站出来说道:“皇上,焦大人的伤势看起来虽然严重,实则非常幸运地避开了所有的骨头。只是这膝盖本便是人体活动的最关键处,而且又因为那颗石子太过尖锐,插入的位置太深,需要多养一段时日,这段时间内务必事事小心,免得把伤处扩大。”   刚才朱厚照用药水给焦适之清洗了伤患处时,也已经把那些细碎的小石渣子都清洗干净了。太医仔细检查后,便赶忙着把伤口包扎起来,另有人在旁边开了药方,并把一些需要的膏药都拿了出来。   整个过程朱厚照就一直阴沉着脸在旁边看着,若不是焦适之的脸色一直很轻松,几个太医差点顶不住压力了。   等到终于弄好了之后,太医又仔细地叮嘱了焦适之几句,然后才小心地在皇上的命令中退下。   此时殿内只剩下仨人,焦适之,朱厚照,刘瑾。   刘瑾感受着太医离开后不太对劲的气氛,犹豫再三低声说道:“皇上,那个小人现在立刻便去把今天晚上那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给找出来,这,小人告退了?”   朱厚照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只低沉着应了一声。   刘瑾如获大赦赶紧从殿内溜了出来,站在门口思索了片刻,怎么都想不明白此时屋内那压力大到令他都不得不退出来,作为中心人物的焦适之是如何撑着的。   其实焦适之也有点撑不太住。   他对皇上太了解了,了解到知道他现在多么生气,生气到现在即便皇上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也实属正常的地步。   焦适之略动了动那被固定住的膝盖,感受着那紧绷的感觉,忍不住主动说道:“皇上,您别生气了。”因为带着哄人的意味,焦适之的声音十分轻柔,令人忍不住欲侧耳倾听他接下来的话语。   朱厚照从刚才焦适之包扎到现在,一直站在离床边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一言不发。直到现在焦适之开口,方才稍微动了动脚,一步步慢慢地走到焦适之面前,复又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焦适之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在这个时候提出什么异议,他是真的接受不了皇上半跪在他面前的模样,如不是皇上现在这样,而他又受伤了,他定然要起身避开。   朱厚照伸手按在焦适之包扎好的膝盖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焦适之低垂下来的眉眼,“你知道我很生气吧?”   焦适之抿唇,还没有回答,便感觉唇上一暖,朱厚照伸手轻拨动了他的下唇,哑声说道:“别咬了,都苍白成那样,我看着心疼。”   “皇上”焦适之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往后避开了点,“您别这样”   朱厚照轻笑了声,“你让我别哪样儿啊?”   “是别对你这么好,还是别忍着不对你发火?是别对你怀有这样的心思,还是让我别忍着?”他俯身靠近焦适之,在他的视线中于那膝盖上落下轻轻一吻,朱厚照的膝盖正紧紧压着焦适之伤痛那只脚的脚背,令他连退缩都无路可去。   “适之啊,你总是这样的话,我是忍不住的。我总是想着,如果逼着你做些什么,总归是失去本心,那样不好。可如果你恪守的所谓君臣之礼,总是令你这般伤痕累累,我定然是不许的。”   朱厚照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深意,令焦适之不敢怠慢。   “皇上,我虽为您的贴身侍卫,如今也是皇城守卫的首领,然我还从未因此受伤,您别这么说。”焦适之生怕皇上以一当十,那他就真的无话可说。   “哼,没受伤?”朱厚照软软地哼了一声,倒不像似在对焦适之发脾气,他站起身来,一手搭在焦适之肩头,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两下他的肩膀,“就好比我现在握着的这个地方,你说,这处伤痕是怎么来的?”   焦适之顿时哑口无声。 第61章   焦适之并不是一直都在朱厚照身边,不论是外放上中所那段时间, 还是调剂到牟斌那边, 亦或是锦衣卫动荡的那年, 他也时常在外面奔波。   在外办事, 偶尔受伤本来便是常事。焦适之在十四岁那年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身为武人, 这并没有什么大碍,更别说向旁人倾诉。   在锦衣官袍下,他时常带着些许伤痕, 别说是旁人, 就算是伺候他的小德子也并不知道这些, 焦适之也只自己上药包扎,并不让外人接手。   这些不算隐瞒的隐瞒堆积至今, 在今日被皇上突然道破,令焦适之不知为何心中升起难堪之感,略微别过头去。肩膀上的手掌宽厚, 炙热的触感令他微颤,却更显出他的心虚。   焦适之不知他为何需要心虚,湿润眼眸显出几分茫然, 抿唇不语。   朱厚照轻俯下身,撑着焦适之还没反应过来之际, 迅速扯开他的衣襟, 焦适之大惊, 顿时往后退去, 激动之下牵扯到伤处,顿时猛哼一声失去先机,被朱厚照一手推搡倒在床上,领口也被撕开。   焦适之常年官袍加身,即便是夏季也认认真真地把衣襟扣到最上边,不会让自己显出一丝一毫的不雅之处。被厚实衣服遮掩的胸膛异常皙白,朱厚照一眼便看到他左肩上那狰狞的伤痕,咬牙说道:“如果不是锦衣卫内部整顿后,关于你的消息被送到我的案头上,你是不是便永远都不会同我说这些事情?任由我觉得你在外头岁月静好,一直无忧?!”   焦适之挣扎的力道在听到朱厚照的切齿之语后渐渐松懈下来,面上显出几分愧疚,皇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掌并无任何狎昵之感,他低喃着说道:“皇上,我本是武人,偶尔出事是难以避免的。而且锦衣卫的名头已经免去了绝大多数可能遇到的事情不告诉皇上,只是不想您担心。”   “不想我担心?”朱厚照按压在焦适之肩膀上的手掌用力,整个人几乎压迫在焦适之身上,吐出的温热气息就在耳边,“你难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知道了后会更加担心?你难道就不知道,你在外面出生入死之时,我还在宫内殷殷盼切你能回来!”   “焦适之,你对我怎就如此无情!”那苦闷伤痛的声音从那压在他身上的青年嘴中发出,令焦适之恍惚了片刻,心中一涩。   就在此刻,朱厚照垂下头来,不管不顾地寻到了焦适之的唇瓣,急躁地啃吻了上去。焦适之此生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如今先是被皇上撕了衣裳,现在又如此亲密接触,但是骇得往后挣动,奈何朱厚照仿佛在怒中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压着他的手臂顽固不动,撕咬着他下唇的力道甚大,在尝到血腥味儿后又稍稍温和,在上颚处不断舔舐,那敏感处被不断触碰的感觉令焦适之拼命向后仰,“皇上,皇,上,您别,这不行。”   两人皆是习武之人,久之朱厚照单手无法压制住焦适之,索性抢先把焦适之的手腕交叠,两手交合压在头顶,然后又低下头来。   焦适之大惊,立刻别过头去,露出红润的耳尖,朱厚照见着此景,俯身便啄吻上那小巧的耳垂,并在人死命挣扎时用牙齿咬住那小肉团子,含糊地说道:“适之若是再动,我便把这块咬下来。”话中的狠戾之气令焦适之恍惚片刻,何以至此?   随着皇上动作的放肆,焦适之心中顿起惊涛骇浪,他一贯自持,即便心中微有萌动,却从来都克己复礼,从未逾越雷池,也不懂这些亲密之事。皇上突然的举动令他无法接受,即便那尖锐的触感从耳垂迸发到全身,焦适之都无法忍耐住发麻的感觉。   他死命挣脱着被扣住的手腕,身体战栗,却不敢挪过头来,生怕皇上一口又啃下来,急声说道:“皇上,臣错了,臣错了,您快些放开,万不可——”   话还没说完,左耳传来温热的触感,随即便是湿滑的事物滑过,焦适之心中模糊地有了个想法,吓得猛转过头来,却见朱厚照犹不餍足地舔了舔下唇,呢喃着说道:“适之,你的耳朵好软呀。”   焦适之满脸羞窘,连脖子都羞红起来,皇上流氓起来,他着实招架不住。而且这种种举动与他受过的教育相悖,实在令他难以承受。   眼见着皇上暂时还没有继续行动的打算,焦适之连忙开口,“皇上,臣——”   “错了。”朱厚照打断了焦适之的话语,神情莫测地说道:“适之,是我呀~~”那尾音的缠绵令焦适之一颤,不由自主想往后退去。   呵,虽,虽然他知道现在的皇上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为过,然而他却从来没想到皇上会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啊!!   一着不慎,焦适之被朱厚照逼得步步皆退。   耳郭被含住,狎昵地舔啃着,牙齿小心翼翼地避开着软骨,却在触及软软的耳垂时毫不犹豫地咬合,力道之大令焦适之忍不住悲鸣了一声,随即那狠戾的感觉猛然消失,又小心翼翼地用舔了舔,用双唇含了含,似是满带歉意。   炙热鼻息扑在焦适之脖颈处,渲染出一片红晕,那灵活的舌尖触及敏感的耳道,焦适之闷哼一声,身体急颤,原本被压制的身体又剧烈挣动起来。   朱厚照从喉咙间发出一声轻笑,又用牙尖咬着耳垂厮磨,令焦适之不由得呜咽了一声,眼中满是水色,从迷茫中抓到一丝神智,在皇上情绪稍微缓和的时候开口,“皇上,我再也不会不告知您这样的事情,您快放手,我知错,我知错了。”声音犹带哽咽,他再不敢自称为臣,如此才能顺利地把这话说完。   朱厚照终是从他身上半抬起身子,连那死死压住焦适之手腕的手也稍微松动了下,只听到他说道:“适之,我自不会怪你。你的想法我自然清楚,刚才那通火气本来便不该朝着你发。”他盯着焦适之通红的耳尖,眼神渐渐幽暗。   怎能去怪焦适之?他本来便是那样自持的性子,当初一个人都能够老老实实地在祠堂内跪着,刚才自也是在母后的斥责下毫不犹豫跪倒。若说有错,也是他这个作为皇上,作为儿子的错。从母后出现的时候,他便不该顺着焦适之的意思打算把母后带走再说,竟生生让适之忍了那么久的伤痛,若是再晚片刻,说不得那石子便真的伤及筋骨,到那时才真的是后悔莫及。   对适之出手,只是他刚才那一闪而过的阴暗心理,虽逼迫适之至此,他稍微后悔,却不能自拔。   适之面色通红的样子很好看,适之的耳朵很柔软,适之的唇舌很甜,适之哽咽的声音很好听,适之的他有种再继续下去要控制不住的错觉。   猛然闭眼,朱厚照压制住心头依旧翻腾的怒火,松开手坐起身来,一把把焦适之又抱坐起来,帮他把衣服再原样弄回去,轻声说道:“刚才是我孟浪了,着实对不住适之。可适之,你的身子是最重要的,莫要再为了他事伤及己身,你可记得?”   被皇上好一顿折腾的焦适之哪里还会不记得,自然是连连点头。   朱厚照见焦适之一旦被他放开,便浑身不自在地检查衣物的模样,又是轻笑模样,扶着他把焦适之送回了他原来的房间。   他不是不想留焦适之下来,不过刚经了一遭的焦适之显然不会同意。   直到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时,焦适之猛地站起身来,不顾膝盖迸发的痛楚,几步踉跄地走到架子边,整张脸都埋入水里。夏日温凉的水温并不能缓解他脸上的热度,反倒有所助长一般,在小半刻后焦适之焦躁地重新站直身体。   滴落的水痕很快把衣领打湿,焦适之却浑然不顾,挣扎了片刻终于伸手去摸了摸红肿的嘴唇,犹如被烫到一般猛地挥开手,又似乎想到什么,一手捂住滚烫的左耳,满脸通红地站在屋中。   他没想到皇上竟会,竟会趁着他行动不便之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焦适之心中一团乱麻,然仍从中理出一条头绪来,许是因为他受伤之事,令皇上之前一直强忍着的某些情绪爆发了,不然也不会如此急切暴躁,甚至吐露出那样悲切的话语。   他不可否认,在听到皇上控诉话语时,他是心虚的。   他在外面行走,却未曾想到对皇上来说,最想知道的不仅仅是他一切安好这样的消息,他更想知道焦适之的真实情况。而不是某一日他真的出事后,成为一道传回皇城的消息。   只是皇上之后动用的手段太令焦适之无法整理自己的情绪,许久后不禁露出个苦笑来,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们的确对双方都隐有情愫,突然一步跨过绝大部分的内容,着实令焦适之心有戚戚。   第二日,虽然还是很生气但已经调整好情绪的朱厚照正打算把焦适之叫来一起吃早膳,抬头只见小德子战战兢兢地进来禀报,“皇上,焦大人大清早地说是忽然想起有要事要办,已经出宫去了。”   殿内伺候的人眼见着皇上原本还算一般的脸色瞬间变得阴冷,“他伤成那样还怎么出去的!宫里伺候的人都是死的?!”   小德子觉得性命堪忧,然而皇上问话不能不答,颤抖着说道:“焦大人请人准备了马车,然后才出去的。”   皇上对焦适之的宠信谁人不知?一听到焦适之有求,立刻便把事情办得妥妥的,早早就把东西给送过来。   哪里想到逮不到人的皇上眼下正在暴走中。   焦适之躲出去自然也不是为了跟皇上赌气,他的膝盖受伤,在他看来却不是什么重伤,太医说的话他自然是没听,认为稍稍忍忍也就过去了。他特特那么早跑出来,一来是在那样的场面上与皇上继续呆在一起太尴尬了,二来他是真的想起了件要事。   他一副病患的模样,牟斌与肖明华见了也是吓了一跳,肖明华赶忙扶住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僵直着左脚走进来,一脸愁色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竟然伤在此处。”   焦适之知道昨夜的事情他们并不清楚,不过也没有瞒着,“昨日跪下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没事。我这么早过来是想起一事,昨日下面递上来的消息你们看了吗?”   牟斌瞥了眼他的膝盖,又看了看焦适之眼底淡淡的黑痕,也没说什么,让肖明华扶着焦适之进了屋内,三个人一起讨论起来。   他们所说的事情,是昨日紧急送到京城的消息,关于各地异动的事情。   自从皇上把锦衣卫整顿一遍后,这消息传递以及互通有无反倒是比以前更加顺畅了,原本需要七日才能传达的消息竟是用三日便送到了京城。其中夹带的消息便是关于各位藩王的。   果然不出皇上所料,他们当初把要求归还护卫的藩王划分为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归还,一部分不归还。两边各自同仇敌忾,已经在对方的地方搞了不少小动作。然而这些小动作越搞越大,有点危及到百姓了,因此监管各地的锦衣卫快马加鞭,把消息传回京城。   这消息是昨天到的,本来该是早点同朱厚照说,然而此事着急也没用,因此牟斌想要再先把私底下先商量些对策再在第二日告知皇上。焦适之本来打算昨天晚上告知皇上,结果接连着出了那样的事情,到底是没成功。   等到牟斌折腾半晌终于把折子写好后,大手一挥把焦适之赶去屋内歇息了,他也差不多是时候去上早朝。若不是因为此事,他也不用天未亮便赶到这里。   肖明华忧心忡忡地看着焦适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低声对牟斌说道:“指挥使大人,任之那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他们同焦适之共事也有两年多了,明显发现焦适之有点心不在焉,若不是全程智商在线,肖明华都要忍不住询问焦适之了。   牟斌摸了摸下巴,哼笑了两声,“还能有什么事情,自然是同宫里有关的。”   闻言,肖明华眼睛一闪,想起了之前接到的消息。   牟斌曾让他调查焦适之的事情,他虽然不大上心,然而私底下还是有着手去布置的,因而在焦适之并没有防备他们的时候,肖明华顺理成章地窥探了一丝内情。   这丝内情,自然是落到皇上身上!   天知道肖明华得到消息后隐约推断出猜想时多么震惊,完全没想到皇上与焦适之之间竟然存在着这样的关系,怪不得时至今日皇上仍旧不肯娶妻!在他把消息告知牟斌后,牟斌却笑了。   “以任之的性格,莫说答应,即便有机会也不会应允的,此事多半是皇上在一头热,不用去管它。”即便焦适之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却没有肆意妄为的性子。   肖明华半信半疑,然而在今日见到焦适之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把担忧脱口而出。   牟斌刚要出门,见着自己多年副手仍然是一脸思揣的模样,忍不住叹气,“就算他们两位两情相悦又能如何?皇家的事情不要去瞎掺合,我们又不是任之那般,怎么都有人护着。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只能是找死,你赶紧收心,免得让任之看出破绽来。”   对这个副手,牟斌还是挺满意的,就是这脑子不大行,不能思考太复杂的东西。   肖明华把牟斌送走后,本打算去看看焦适之,然而在久久敲门后,并没有得到屋内人的应答,他一时着急便推开了房门,谁承想焦适之竟一头歪在桌案上,睡得一脸恬静。肖明华这时终于注意到他脸上的倦怠,犹豫半晌,悄悄退了出来。   哎,心头总觉得郁郁,却不知道为何?肖明华深深地叹了口气,回转到自己屋内,总觉得焦适之那样可惜了,若是真是被皇上看中了,这辈子怕是身不由己了。   而正“身不由己”的焦适之依旧在睡梦中,昨晚辗转反侧,无论如何催眠都入睡不得,索性早早便出了门,直到商量完事情后方才觉得困倦,回到屋内后怎也抵挡不住睡意悄悄睡去。   这厢焦适之算得上舒坦,那边早朝的大臣们沉浸在皇上暴怒的气氛中战战兢兢,却无人知道皇上为何生气!   他们还没对皇上上疏呢!   昨晚因着朱厚照出宫拜访刘府的缘故,他出宫的消息很快就泄露出去了,即便刘府下人口风很严,耐不住私底下总有人窥伺着刘府,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虽然震撼于皇上又偷溜出宫,然而此次却是为了看望病中的刘阁老,令他们一时为难,不知如何应对。   因着他们那犹豫的举动,本来今日早朝该是风平浪静才是,结果那位昨夜偷跑出宫,今日本该笑容满面的正德帝,居然从头到尾一直是阴测测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特!别!生!气!   这就不得不感叹朱厚照整顿锦衣卫后的成效了。   归属于牟斌手上的锦衣卫与其他卫所的锦衣卫泾渭分明,守着不同的规矩。刺探情报抓拿罪犯的是一波,管束军士出行礼仪的是一波,而后面交到焦适之手中的又是另外一波。   原本锦衣卫内部鱼龙混杂,即便是皇上欲封锁的消息,经过层层传达后依旧可能泄露出去。   人性中本来便带着自私的一面,面上一概是忠君之色,私底下总有自己的小九九,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便透露给他人。更别说里面还存在着一些官职甚高却又是吃空饷的人,他们能轻易而举的获得这些私密情报,却少有人关注他们。   在朱厚照下定决心的时候,这些旧疾全部被一扫而光。既然享受了莫大的权势,总不能没有任何束缚!想要在锦衣卫内平安地待下去,就要知道守口如瓶这四个字如何书写!   昨夜宫内发生的事情,即便如今的日头来看,锦衣卫已经轮换,然而消息全然没有泄露出去。即便是同在皇宫中的张太后,也不能窥探到一丝一毫!   牟斌倒是清楚一二,在今晨见到焦适之那刻,他便把事情推测得七七八八,只是他也不知道以焦适之的身手为何会受伤,不过总归是与皇上有关。他的好奇心甚大,却也不是没事找死的人,把猜疑深埋心中,在下朝后他随着皇上回归内廷。   “牟斌,今日可是有事?”朱厚照兴意阑珊地说道。指挥使上朝除了本身的官职要求外,也是为了在上朝的时候好保护皇上。不过在焦适之开始担任这个职责后,便已经把大部分的重担转交到焦适之手上。   牟斌把怀里的奏折递给皇上,刘瑾屁颠颠儿地小步过来取走,又递给皇上。皇上粗粗看了几眼,便嗤笑一声,“真是狗咬狗,倒也是一出好戏。牟斌,就按你说的办,然后顺便派人通知各地的建军大监,没事的时候镇压镇压,免得真出事儿了。”   牟斌应诺,正打算退下去,脑中一瞬间不知为何滑过焦适之那疲倦的神色,抽搐片刻后低声说道:“皇上,任之看起来身体不大好,今日皇上是不是早些派人带他回去为好?”   话刚出口,牟斌就恨不得把多嘴的自己打死,尴尬地感受到皇上的瞪视,他抿唇不语。虽焦适之时时需在皇上身边守着,然偶尔有一日倒也需要出宫处理些事务,牟斌的谏言纯属没事找事。   就在牟斌觉得他的脑袋要被皇上看透时,只听闻顶上的青年淡淡应了一声,“午时后,朕会派人过去,届时爱卿可得完好无损地把人送回来。”   牟斌连声应是,倒退了出来。   出来后站在殿门口,他竟是觉得身后里衣湿了一层,沉默了半晌。即便是直面前朝两帝,他都从未有今日这样的反应,真是……   他手中握着刀柄,大步迈向宫外。   朝中文武百官皆以为圣上是只还未长牙的幼虎,虽有威慑却能仍人揉搓,却不知道这幼虎其实早已长成为懒散雍容的猛兽,如今不过是在闲散瞌睡,若是真的惹怒了他……   当真以为“绣春之难”全靠几位阁老就能独自完成的?   焦适之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将近午时,随后才在浑身僵直的情况下自己苏醒。他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在人来人往的居所内睡得如此酣甜,实在是举止不端。   然而抬头四望,却发现屋内一片寂静,往常他来这次处理事务时,屋内常是人来人往,倒是少有如今这般寂静的模样。   他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就着旁边的冷水稍稍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清晰,随后才一步一挪地往外走。膝盖的疼痛较之上午更加剧烈了些,焦适之猜测或许的确是太过勉强了,每一步走动都觉得生疼。   等他走到隔壁肖明华那处时,他背后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甫一出来的几个白户千户看到顶头上司这般,骇得连忙搀扶住他。屋内坐着的肖明华听闻动静,也忙走了出来,合力把焦适之扶到了屋内。   把屋内其他人打发走,肖明华脸色一变,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到对面俊美青年的柔和话语,“多谢子卫了,若不是子卫,今日我便要在下属面前丢脸啦。”刚才那几个是常去焦适之那处回禀事情的下属,若不是肖明华提前有感,把事情拦下来,焦适之可不能如今早这般逍遥快活。   肖明华瞪了他一眼,低叹道:“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你这段时间整顿宫内纪律如何繁忙,当我不知道吗?只是你这伤处的确在尴尬的位置,这段时间这里你还是不要过来为好,先卧床休息一段时日,不然若是真的伤到哪里,有得你哭的时候。”   焦适之一笑,子卫看似恶狠狠的话语却带着深深关切,他又如何不知。   他轻轻点头,眉间带笑,“知道了,定然不会再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低沉声响,“不会再犯何事?”却是牟斌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放到了焦适之面前,“诺,今日赏你的午饭,再挣扎着出去,怕是路上就得跌倒在地。”   牟斌别扭的关系令焦适之又是一笑,无奈摇头,好声好气地应了下来。只是这份额着实太多,令焦适之拉着两位同僚坐下陪他吃饭,这三个人倒是难得的坐在一起吃中饭。   牟斌所找的厨子定然十分精于烹饪,即便是不好口腹之欲的焦适之浅尝之后也不禁目露赞叹之色,“大人,这位厨子定然是厨艺高超之人,难得品尝到如此美味。”宫内大厨倒也不是不会做,然而做多错多,有些东西即便他们会,他们也是不会去做的。   听完焦适之的话,牟斌露出自得之色,这桌菜色是他特地寻了京城第一楼的厨子做的,一天只有这么难得的一桌,当然是无上美味。   三人吃完后,焦适之正欲回到自己屋内,却被牟斌伸手给拦住了,“任之,有件事情要同你说一下。”心里盘算着的牟斌一不留神叫出了他私底下才会唤焦适之的表字。   察觉到后,他内心一咯噔,继续当做没发现,状似无意地说道:“今晨我从宫内回来之时,皇上令我传道口谕,今日午时后,他会派人来接你回宫。”当然,这个建议是在牟斌多嘴下才产生的,牟斌便不多说了。   焦适之一怔,原本要起身的动作也停顿下来,许久后微一点头,“知道了。”心里却是一叹,横竖是躲不过去的,再躲又有什么用处?   他微微活动了下双腿,忽而尴尬地觉察到湿润之感,他以为是错觉,在桌面掩盖下稍一掀开官服下摆,却见原本缠着的雪白布条如今已是刺眼的鲜红。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察觉到他动作的两人苦笑,“还望两位不嫌弃,请帮我把我屋内左处的黑木盒子取过来吧。”   两人一听便知道如何,肖明华闪身出去,牟斌摸了摸下巴,起身看了眼伤处,若有所思道:“如此看来,你还真得静养一段时间。伤在这里,你平日走动都会牵引到伤口,真是胡闹,今晨你便不该过来!”   焦适之难得听到牟斌站在一种长辈的立场上同他说话,自然觉得新鲜。知道牟斌所说甚有道理,顿时点头应是,非常顺从。   牟斌倒是被他这幅模样弄得说不下去了,本来早上就是坑害了他一把,中午替他送膳倒也有私底下道歉的意思,结果这饭菜自己吃了一半不说,转眼又把人斥责了一顿,这还真是……   焦适之不知牟斌心中所想,在结果肖明华递过来盒子后,见两位都略带担忧地聚集在他身边,知道这便是想看看伤势的意思了。他一晒,倒也没阻止,三两下把绑好的布条扯开后,露出被碧绿药膏糊着的伤口,此时绿色膏药混杂着斑斑血迹,倒是十分骇人了。   他从木盒子中取出玉瓶,把膏药与血迹一并擦去,不顾还在流血的伤口,把玉瓶内的药水擦拭在伤口处,半晌后,那隐隐渗血的地方终是止住了。焦适之松了口气,把玉瓶又放回去,重新上药后把伤口处理好,如此一套流程下来,他已是疼得满头大汗。   幸亏之前皇上也曾把昨夜用的那种药瓶赠予焦适之,令他免去无法止血的困境。他能想象他如果是那样子回去的话,皇上定然是要生气的。   把东西拜托肖明华又送回去,焦适之轻轻舒了口气,苍白的脸色也开始恢复了些。牟斌似乎想说些什么,一想到他上午禁不住多嘴的下场,啧了一声,也没再开口。   焦适之无事,不想继续留下来打扰他们工作,便打算先回去房内,刚站起来便听闻一道熟悉的声响,“适之”   焦适之一颤,抬眼望向门口的方向,那个熟悉的声音是皇上!   他竟然又出宫了!   焦适之看着他身后无人护卫的模样,心中着急,“皇上,您无人护卫,怎可孤身出来,刘瑾呢?钱宁与张建等人呢?”   朱厚照轻哼了声,快步入内,搀扶住正打算走动的焦适之,“你还有胆子问我,昨日太医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焦适之僵直身体,与皇上接触的肌肤仍觉得尴尬,欲避开又怕伤及皇上的自尊,强忍着羞赧说道:“是臣之过,还望皇上恕罪。”   朱厚照磨牙,臣臣臣,真是他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眼正垂头站在旁边的两人,随口说道:“这段时日适之便不过来了,等他身子养好再说,余下的事务你等处理了吧,不要走漏什么风声。”   焦适之被太后斥责这事可大可小,朱厚照不想节外生枝,对焦适之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   焦适之还没说上什么话便被朱厚照打包带走,牟斌与肖明华拱手送走这一君一臣,许久后肖明华摸着鼻子说道:“看来皇上对任之也的确上心。”   牟斌狠狠拍了他的后背,丢了句“蠢货”,然后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皇上御驾自然是一路直到乾清宫,即便不知道内里是皇上,看到驾车的人是刘瑾便一清二楚了。把人接回来后,朱厚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太医来。   太医对着被重新包扎过的伤势捶胸顿足,“焦大人的伤势原本便处在时常需要活动的地方,这样的伤比起普通伤势更需要花时日静养,怎能到处乱跑,又撕裂了伤口!”焦适之微瑟缩了脖子,感受到身侧人凉飕飕的冷意,连忙阻止了太医的絮絮叨叨。   “是是,在下定然谨记,劳烦大人开方子了。”开玩笑,再继续说下去他就没活路了!   等太医晃着脑袋去开药方时,焦适之面对着一脸阴沉的朱厚照,主动开口,“皇上,我上午的确是有要事,指挥使今日应该把奏折呈给皇上了。处理完此事后,这段时日我一定不再出宫,留在宫内好好将养身体。”   朱厚照眯着眼睛看他,许久后毫不避讳旁人地搂住他,在他左耳边呢喃道:“适之,确定真是为了要事,而不是躲我?”   昨夜之事令那左耳犹然敏感,被气流一吹拂,焦适之猛然一颤,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红,他掩盖在袖口下的手掌握紧,面上镇定,“自然是这个道理。” 第62章   焦适之当真便老老实实地待在宫内开始调养身体了。   因着上次他出宫之事,朱厚照把小德子责罚了一顿, 又嘱咐乾清宫与宫门口的侍卫, 除非见到焦适之骑马出门, 否则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人走。   他如此这番也是煞费苦心, 生怕别人以为焦适之失宠, 又不能令适之产生被囚禁的感觉。若是适之能上马行走, 想必那时伤势也大多好得彻底了。   焦适之深感皇上心思,倒也老实待着,再无前段时间贸然之举。   这日清晨, 焦适之醒来时已是霞光满天, 日头高升, 他猛然坐起身来,捂着发胀的脑袋呻吟, 他往日作息正常,今日突然睡这么久,一起来便发觉脑袋发昏, 实在不舒服。   挣扎着掀开被褥,他正欲下床的时候,刚进来的小德子吓了一跳, 三两步上前把手里的铜盆放到桌面上,又急急冲过来扶着焦适之, “大人, 您的伤势还未好, 切莫轻易下床啊!”   焦适之扶额, “我只不过是脚上受伤,又不是半身不遂,作甚如此小心,我慢些走便是了。”小德子可不敢放着这位自己走,除开上次离宫不谈,昨日在他出门去倒水的时候,这位主儿溜去后院耍剑,虽然只是站着但还是很令人担忧好吗!   焦适之知道上一次他的事情便连累到小德子受罚,倒也不强求,被他扶着去洗脸漱口了,然而又见小德子带着几个人把早膳摆满桌子。   焦适之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肴,有点头疼,“皇上之前不是已经删减过乾清宫的份例了吗?怎么早膳还是如此多?”平日里一直与皇上一同进膳,今日还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起晚,独自一人进膳看着会这么多菜色,着实是有压力的。   小德子轻手轻脚给他摆放好碗筷,一边说道:“皇上特地把您的份例又涨起来了,听说还在太医院那里要了不少药膳的方子,御膳房那边正在琢磨呢。”   焦适之叹了口气,把这事记下,回头再与皇上分说,然后先把早膳给解决了。   那夜的萌动放肆宛若清风入梦,转眼间便消失一空。皇上待他还是如往日一般,焦适之在几日后也恢复了淡定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而偶尔还是会稍微走神,思绪不知道飘向何方,带着连他都不知道的惆怅。   天色入秋,即便焦适之不觉得冷,小德子扶着他出来的时候还是给他披上披风。   是的,小德子又挨不住焦适之的请求,扶着他出来晃一圈了。他一边肉痛自己的臀部估计又要遭殃了,一边小心地看着焦适之的脚下,生怕他一不注意便踩空了。   焦适之虽然负伤,好歹也是位高手,自然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绕着乾清宫走了三圈,焦适之也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见他终于往殿内走,这些个负责守卫乾清宫的锦衣卫都松了口气。   这位毕竟是他们顶头上司,虽有皇上下令,但以他的威严与皇上的宠爱,即便他真的做了什么,到时候第一个遭殃的还是他们。曾在心里腹诽这位大人性格太过柔和的人,在此时此刻非常感谢焦大人性格温和,不然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回到屋内,焦适之让小德子自行休息去,而他自己取了几本古籍坐下看书。自从皇上赠予他豹房那处的书房后,焦适之偶尔巡视的时候会跑去那里顺几本书出来,看完后再放回去。虽然很是麻烦,然而他却乐此不疲。   “适之如此入神,还真是令我愧疚。”许久后,猛然耳边传来如此声响,吓得焦适之差点没站起来,又被朱厚照轻柔压下去,轻笑道,“就算适之如此欢迎我,还是小心点好,免得刚长好的伤口又撕裂了。”   焦适之放下手里的古籍,略一缩肩避开朱厚照的手掌,扶着桌案站了起来,“皇上几时过来的,我竟没有发现。”他原本是背着皇上的,如此不够礼貌,站起来的时候便也转过身来。   焦适之差点扶不住桌面,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如此怎么可能?!   张太后是如何溺爱皇上的,这么多年焦适之一直看在眼里,如今突然让他知晓以后两人会产生分歧,甚至闹到不堪地步,令他如何能相信!   朱厚照原本观察到焦适之行动还算敏捷的反应,心里稍松,嘴里正说着,“是你自己入神,反倒问我什么时候过来?适之真会倒打一耙。”   因着焦适之虽转过身,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皇上的衣服,因而朱厚照还没发觉他的不对劲。焦适之虽牵挂刚才看到的东西,闻言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他也是在皇上的指点下才发现自己有这个毛病,往往看到喜欢的书籍便沉迷其中。   他偏头想了想,对皇上说道:“皇上,之前听说你与太后吵了一架,是因为何事?”   朱厚照也不觉得焦适之的问话直接,事实上焦适之能直接他更加欢喜,只是他现在问到的这件事情着实是他这段时间的心结,听他问起便略微皱眉。   “我本是不打算与你说的,毕竟糟心事儿听了污耳,不过这事与你有点干系。”朱厚照扶着焦适之在床榻上坐下,自己在旁边挨着床柱,定定地看着焦适之的发旋儿,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你得罪我那两位舅舅的事情?”   焦适之略一思索,方才想起几年前他阻止当时的镇抚使张万全侵占上中所一事,当时他们猜测张万全身后的人是两位张家侯爷,然而事情已成定局,后来又有了还算满意的结果,焦适之并没有深究。不过按照皇上刚才的话语来看,难道是当时的时候被两位侯爷记恨上了?   朱厚照看着焦适之蹙眉的模样便心醉,低叹了一声,“你怎么如此懵懂,当初在坤宁宫他冲你发难,难道你没有任何猜想?”   焦适之半天才从记忆中扒拉出来这件事情,半是愕然半是求证地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看着焦适之清澈见底的眼神,实在很想揉揉他的头发,“对,你或许以为他只是担心母后与我的安危,然而那个时候张万全还未把事情告知他们,他们便已经记恨着你了。”   “这是为何?若是张万全告知了两位侯爷我的事情,那两位侯爷生气还情有可原,但是那日”焦适之凝神细思了许久,方才不确切地说道:“我记得那日刚好是前后脚,我先威胁了张万全,入宫便见到两位侯爷,如此说来根本没有他们见面的机会。”怎么就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他这个完全没接触过的人产生恶意?   朱厚照含笑道:“你再想想,你在我身边,碍到谁的事儿了?”那特意压低的声音富有磁性,低沉悦耳。焦适之只觉得今日的皇上带着点兴味儿,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奇异的事情,想要与人分享,却又希望他主动发问的模样,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他有些着迷。   他不自觉别开脸,低声呢喃着,“碍事,碍事”   焦适之不解,若是两位侯爷家里有人希望能顶替他的位置,可是皇上向来对张家不假颜色,这定然不可能,还能是何事?!   焦适之抬头看着皇上,眉头紧蹙,声音也带着不确切,“难不成这两位侯爷认为我是皇上与他们沟通的阻碍?”   朱厚照大笑出声,笑得抱着肚子滚倒在他身侧,随着动作散落出来的发丝轻落到焦适之腿上,令他眼神一闪。然而皇上太过肆意了,笑得如此敞亮,焦适之如何不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   好容易皇上终于笑够了,整个人却还是趴在焦适之身侧,虽然脸埋在被褥里,手却十分精准地摸到了焦适之放在身侧的手掌,用力握住,不让焦适之抽离,“你啊你,若是猜想那些官场上的事情,你倒是挺灵活的,这些个阴私事情便不行了,怪不得当初杨氏那三板斧能砍到你身上。”   如今再提起杨氏,焦适之已不会动容,只是轻笑道:“皇上说得是,既如此,还请皇上不吝赐教。”   “那适之可别后悔。”朱厚照转过身来,半撑着上身看着焦适之,嘴角那抹坏笑令焦适之心中一凛,正想拒绝时,朱厚照便已经开口,“他们怀疑你是我的禁脔,以为我对你食之入髓,再不能忘,因此才会着急地送来张巧娘。”   焦适之:满脸震惊。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时皇上分明才九岁!”   朱厚照耸肩,如此掉份的动作落到他身上却只显得随性洒脱,“我怎的知道我这两位侯爷舅舅是如何猜想的。不过连刘瑾那几个都敢在我八岁时便捣鼓这个,他们又如何不敢这么猜想?谁叫我被适之勾去心魂,再也不忍分离呢?”   “皇上!”焦适之气结,看着皇上眉宇的笑意,又化作无奈。   他倒不是生气他人对他的猜测,只是担忧这会对皇上的名声不利,更有甚者如张侯爷等这类恶意揣测之人,长久以来日积月累,怎能不影响皇上?而皇上这段时日来常爱口花花说着这些话,令焦适之不适又莫名羞意。   朱厚照见达到想要的结果,自是收敛笑意,认真说道:“不说笑了,那时的猜测在日后自然化为虚假,想来他们在我这里也安插了不少人手。本来这猜想消失后也便无事了,只不过后来你三番两次在我身侧,挡住了他们不少计谋,反倒更加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牟斌虽然也是他们的目标,奈何指挥使不是母后能触碰的,你如今在宫内,又是从小陪在我身侧之人,于母后眼里不过是个侍卫,不过是柿子拿软的捏罢了。”   “太后娘娘许是被两位侯爷蒙蔽,因而才”焦适之张口欲为张太后辩解,却被朱厚照阻止了,眼见他低垂着眉眼,竟带着些许寂寥,“她是我母后,我能不了解她么?适之。”   “或许她的确是被那两人蒙蔽,可若以她的能力,不会猜不透事实的真相,但她就是顺着他们的意思来找你麻烦,岂又不是她自己自愿的呢?”   焦适之手指微蜷,触碰到皇上仍握着他的手背,犹豫片刻后并没有收回,反倒是握得更紧,坚定地说道:“皇上,您向来知道在太后心里,您是最重要的。即便没有两位侯爷在,太后娘娘亲眼所见我们比试,也会责罚于我,您切莫与太后生分。”   朱厚照仔细地看着眼前人,他眼底是那么焦急,竟比他还更加难过,溢出嘴边的轻叹又被他收起,感受着他手掌反握的力度,手指一扣,也握得更紧,“适之,此乃一桩,另一桩半月前我驳回了所有王公大臣请求分田地的要求,张家又撺掇着母后与我闹。到今日母后仍怒气未消。”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淡漠,更夹杂着不甘伤悲,混杂着对焦适之下意识亲近的喜意,一时之间竟是又苦又甜。   焦适之虽不知道皇上此时情绪如此复杂,却从他紧握的力度中察觉到些什么,欲劝,却无从劝起。   皇上不是二愣子,旁人的话有几分道理他自个清楚。事实如何,他心里也清楚。起先的退让慢慢变成了倦怠,长此以往,是否某一日会变成他所预见到的厌倦争吵?   焦适之不知道。   太后与皇上的纠结所在并不难以发现,然皇上不是先帝,他不是那种温和劝阻的性格。若是张家再继续如此下去,拿着张太后当挡箭牌,总有一日皇上会忍不住对张家动手,那个时候,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如何能好?   可知道得再多又有何用?   焦适之内心苦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皇上的家务事,他有心无力,实在愁闷。再也没有比清楚认识到自己无能为力更加令人沮丧的事情了。   眉间微暖,焦适之回过神来,却见朱厚照就在眼前,细细地用指腹一点一点抹去皱痕,眼眸明亮如昔,“适之,这是我的事情,你不必把所有的背负到自己身上,那样太累。我喜欢你笑着的模样。”   他喜欢他千百种模样,然独爱他抿唇浅笑时的眉眼。   养病的时间很是无聊,等焦适之真的把伤养好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两个月后,在床上躺得太久,焦适之甫一得到太医的许可,当天便把皇宫逛了个遍,还特地充当了某小队的队长,带着他们练习了一番。   难得一见焦适之如此活泼的时候,朱厚照得知时差点笑得弯下了腰。焦适之在尴尬过后倒也没觉得如何,重新捡回老本行去了。   朝廷上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息,刘健也在养好身体后重新站回朝堂之上,值得一提的是,在刘瑾废了大力气把后宫整顿完了后,朱厚照派人把他的家财全部没收了。得来的银两倒也没有收归国库,直接混在下一批发放出去的赈灾银两中发放出去。   焦适之眼波流转,在得知这个消息时露出笑意,“皇上此举还真是戳中了刘瑾的致命要害呀,只是您这样的举动,怕是不能被朝中大臣们所接受。”毕竟他们想要的是皇上能不再重用内宦,这才是最关键的目的。刘瑾等人不过是被树立出来的典型。   “他们要我惩罚,我也惩罚了,挑的还是刘瑾最肉痛的地方,若还要得寸进尺,那得看看他们有何依据。”朱厚照对此事不放在心上,刘瑾如何他最多就是记挂一下,他身边的人他基本都给了施为的空间,结局如何他便懒得操心了。若是有朝一日刘瑾引发众怒,也不可得知他会如何处置。   撇开此事不谈,临近万寿节时,宫中又出了大事,摔碎的珍贵瓷器都能堆满小半个屋子。   九月初八,宫中的两位主子又一次争吵起来,而这一次的剧烈程度以往根本难以比较,互相之间竟几乎撕破了脸。焦适之彼时正在慈宁宫门外守着,突闻殿内有破碎声响,想都没想窜进们去,门外站着的守卫都挡不住他。   甫一入殿,便见地上满是瓷片,翻到的桌椅挡住了去路,凌乱得完全看不出小半个时辰前还整洁雅致的模样。   殿内莫姑姑站在太后身后,一手搀扶着张太后,一边急急说道:“皇上,娘娘是您的娘亲,您怎么能这么说?”   站在左侧的皇上神色莫测,日光打在他的脚下,却完全没有一丝暖意。不过是秋天罢了,他的指尖却白得毫无血色。   “母后,哈哈哈哈哈哈母后——”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复又低头看着正气得浑身颤抖的张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您是我的母后,为何在遇事时却偏偏来拖我的后腿,宁愿我背负骂名,都要求我力保张家!您可知张家作恶多端,若不是摊着外戚的名头,能逍遥快活到今日?!”   “住口!逆子!”张太后抓着莫姑姑扶着她的手,柳眉倒竖狠狠道:“你既知道张家是你的亲人,竟还有那般打算?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这是要活生生割我的心呐!”   朱厚照抿唇,声音低了几度,“您可知道,在您看来柔弱易欺的张家,手底下有多少条人命?惹出多少事端?若是之前的事情我尚可以容忍,可今日之所为却太过放肆!他这是在藐视朝廷,藐视皇权!若不惩罚,何以服众!”   焦适之不过站在门口的位置,在两端争吵时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皇上所说的事情,正是今日早朝时放到朝上议政的赈灾银两贪污一案。   三个月前,南方发大水。皇上令户部拨款三百万两银子先行赈灾,后续情况再继续跟进。银子压过去后,朝廷再没接到消息,本以为已经事了。结果两浙御史鲁儒在八月十九日上折,告赈灾银两贪污一事。   奏章在中途被截,鲁儒重伤昏迷。当地锦衣卫在察觉到风声后当机立断介入,并派专人把消息紧急传递到京城,并在今日早朝上终得宣告。朱厚照在昨夜便收到了奏章,连带着锦衣卫夹带的暗探证据也一并察看,虽不动神色,然已是怒极!   今晨在朝堂上提出此事,并派了李东阳带尚方宝剑前往,本就带了严惩不贷的想法,不然何以令一位阁老前去?然而还未等他施展手脚,回宫后等待皇帝的却是张太后的满腔怒火。逐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不满令朱厚照与张太后争锋相对,致使张太后大发雷霆。   从她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还从未有人这么忤逆她的意思。弘治帝把她捧在掌心疼爱,前两年朱厚照步步退让,令她从未想过还有人敢在她面前翻脸的那天。   愤怒之下的张太后砸碎了前段日子她过生辰时朱厚照特地命人寻来的东西,那本是她的珍爱之物,乃近段时间才稍稍拿出来放置两日,谁曾想竟毁在她一时盛怒之下。   这也是如今朱厚照神色如此淡漠的原因。   哪怕刚才他在与张太后争论的时候,都没有如今齿冷。   焦适之抿唇,听着两人唇枪舌剑,心里莫名悲哀。即便他从预见中得知以后会是如此情况,却仍不想看到这样场面的发生,若是皇上与太后娘娘决裂,那岂不是意味着他身边再无亲人相护?有亲人在世却从未感受暖意,这样的事情他也曾深有体悟,更不想皇上与太后也经历这么一遭。   他这边凝神细听,那厢争吵的两人已经各自停顿下来,许久后张太后的视线微一挪动,落到了入殿后一直安静站在边上的焦适之身上,眼神宛若渗着毒,“皇上,这便是你这段时间与我愈来愈离心的缘故吧?原本鹤龄与我说起这焦适之的阴毒,我是不信的。如今看来,反倒是哀家瞎了眼睛!”   张鹤龄自不敢拿那些没根没据的话来告诉张太后,毕竟那涉及到了皇侄子的声誉名望,就算是张太后怕也是不乐意的。可是其他的东西,他在这两年说得可不少。作为弟弟的张延龄本不打算那么强出头,奈何兄长不同意,他自己也不是个坚定的性子,到底也是在里面趟了浑水。   他俩这等说法,除开为自己争辩外,也是想着如果能及早革除了焦适之,那也能化解他们的心头之恨。他们本来对焦适之便很是不满,更别说他又是牟斌的得力下属了。这牟斌也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朱厚照闻言脸色一沉,上前一步说道:“母后,这是我们的事情,同适之有何关系?两个舅舅就是扶不起的烂泥,我自是厌恶,也不消别人劝说!”   “你住口!”张太后自是听不得这样侮辱两个弟弟的话语,美目一挑,瞪了朱厚照一眼,冷声说道:“皇上这是被焦适之此人在身边日积月累,潜移默化!这才分辨不出真假来,哀家今日便要替你好好惩罚一番,免得日后更是祸害!”   “来人,把焦适之压下去杖责五十,让他好好清醒清醒,知道什么叫做职责,什么叫做忠君!”张太后的声线满是寒意,莫姑姑扶着她的手臂已经被她下意识掐得淤青,眉间露出点点疼痛之意。   守在慈宁宫外的侍卫也是锦衣卫,他们当然需要听从太后娘娘的旨意,可是焦适之同样是他们的上官,他们即便扑入殿内,在看到皇上与焦适之时,也不免迟疑了一下。   朱厚照慢慢在殿内踱着步,声音淡漠薄凉,“朕看谁敢动他!”不过淡淡的一句话,摄得旁人不敢上前一步。   “皇上!”   面对着太后的冷意,朱厚照一时之间竟觉得浑身疲倦,累得不想开口。他不再看着张太后,背着她慢慢往殿外走去,“母后,若是您真的这么想,也是这么想阻我之事,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再放过张家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下一次再栽在朕手上,一个不留!”   当他说完此话时,人已经跨出殿外,独留背影。焦适之自然跟了上去,刚刚进殿的锦衣卫纷纷退让开来,目送着两人远去。   身后张太后情绪如何,焦适之已经不再关注,然而身前青年的情绪低落,他却是看在眼里。即便刚才皇上是丢了狠话才出来的,却仍是被张太后伤透了心。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后的御驾也慢悠悠地跟在身后,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西苑。焦适之已经知道皇上要去哪里了,陪着他走进了豹房,身后一干伺候的人全部在外面待着,朱厚照甫一进去,原本坚挺的肩膀便松懈下来,整个人靠坐在床榻上不说话。   焦适之自从那夜之事后再也不愿过度靠近皇上,生怕惹来什么举动。然而此时皇上低垂着脑袋,浑身散发着一种可怜兮兮的气息,令焦适之心中一软,心中叹气后,还是走到他旁边单膝跪下,这方才能看到皇上的面容。   朱厚照没料到焦适之来这一出,微红的眼圈一下子落到他眼里。他先是一惊,又伸出手去捂住焦适之的眉眼,低喃着说道:“适之,别看了。”   “皇上又有何惧?”焦适之眼前一黑,却没有伸手去推开皇上的手腕,在一片黑暗中轻柔地开口。   朱厚照轻哼了声,“我有何惧?只是太过狼狈,不看也罢。”他自是实诚,在焦适之面前也懒得隐瞒,嘟哝着说道,“以前母后从来不是这般,我不喜欢读书,父皇虽宠爱我,却也偶尔有发怒之举,从来都是她护着我,跟父皇对峙的。”   “我几岁时失去了心爱的宠物,几天不说话,她愣是在旁边陪了我几天几夜,急得自己都快累倒。七岁时,知道我喜欢舒服,把江南进贡进来的柔软布匹都给予我做衣裳,她与父皇倒是剩了二等的”   皇上在焦适之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张太后的事情,低沉的声响在寂静宽阔的屋内回想着,竟宛若带着点逝去的冷意与莫名的伤感。   “我曾以为,父皇去世后,你与母后便是我唯二信任之人,无论我身处怎样的处境,你们都会站在我身侧,可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那倾诉的话语到了最后,带着难以察觉的委屈。   人无论多大,对母亲总是存在着天然的亲近感,如今朱厚照与张太后起了争执,面上不显,这心中还是难过至极。   焦适之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听着,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握住了皇上的手腕,轻叹了一声,“皇上,太后娘娘只是过于关心家族之人,因此才一时恼怒,您切莫与太后娘娘继续争执下去。”   最后那句“她毕竟是你母后”在焦适之嘴里盘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吐露出来。他自己也曾体会过那种撕心裂肺之感,不是当事人永远不知道那种痛楚。他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切莫站在所谓的道德上去谴责人。   这事,本也不怪皇上。   朱厚照沉默了许久,方才把手从焦适之眼上移开。焦适之闭目已久,突然感知到温暖与亮光,连连眨了几下的眼睛方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眼瞅着皇上眼眶发红,却仍旧阴沉着脸的模样,焦适之主动握住皇上的手,“皇上,虽然这一次您让步了,然而太后娘娘或许也会反思她的行径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您别担心。”   俊朗青年怔怔地看着他,许久后叹了一声,迅速出手揉了揉焦适之的耳垂,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适之还是那么天真,不,应该说适之还是不愿意以恶意去猜测他人呀。张家此事或许是特地做来恶心我的,前段时日我拒绝了所有王公大臣要求封地的请求,私底下对我不满的人可也不少。都等着看我笑话呢。”   焦适之抿唇,忍住避开的欲望,怕在此时伤及皇上心里,又知道皇上压力巨大,即便耳朵红烧起来也没有退开。他思索了片刻,忽而眼前一亮,“皇上,您虽然不动张家,可不代表不能动其他人。两位侯爷行事自不可自己去做,怕是授意他人,层层勾结,如此下来才能做那偷龙转凤之事。既如此,便把他们尽数除去便是。”   与焦适之聊了几句,朱厚照的情绪明显变好,他含笑道:“适之此举可是难得的狠呀。”   焦适之淡然说道:“对待这等人物,就要比他们更加狠厉。况且他们也并无值得同情之处!国库内的银两都是救命钱,如果任意一人都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动手,岂不是动摇国之根本?!”   朱厚照抚掌而笑,面上阴霾消散。适之总是这般,伴他左右,又嫉恶如仇。在他身上,朱厚照宛若看到了弘治帝的殷殷盼切,他忽然心有所感。   这或许是当初父皇明明觉察出他心慕适之,却没有制止的缘由?   找一个能让朱厚照听得进劝的人,是何等艰难啊!   江南赈灾银两贪污一事,朱厚照对主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然即便没有摆在明面上来说,文武百官中大多数还是知道主谋者为何人,一时之间弹劾张家的人数在急速上涨。   至于那些从犯,从京官到江南本地官僚,但凡在李东阳与锦衣卫手底下被查出来的人,一概不留,彻底灭除下,竟是连砍六十三人,刑场血污半月不净,顿时一跃成为正德年间的大事。   坊间纷纷传言,当今圣上还颇有几番当朝太祖的韵味,对贪官污吏毫不留情,竟无视了那私底下的暗潮涌动,直截了当地狠下杀手。   因着朱厚照狠戾的手段,一时之间朝政肃清,比之以往干净了许久。而文武百官也在这是宛若真正看清了皇上此人,在他们印象中仍是少年天子的模样,可如今竟是成了震慑朝政的帝王,这中间的跨度是如何他们中绝大部分竟分辨不出。   只有那与皇上接触较多的几个阁老与锦衣卫首领,方才隐约窥见那蜕变的过程。   然这整个经过中,有一人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即便是刘健都赞叹不已之人!   那便是焦适之! 第63章   文武百官会注意到焦适之,其实也是偶然。   焦适之行事低调, 从来不曾攀交朝臣。除了刘阁老与锦衣卫等几个人外, 他所熟悉的人大多数是从前东宫侍卫所的人, 不过这批人在皇上登基后已经分散到各地去, 开始借着东宫这股风为自个儿闯荡, 如此下来, 焦适之身侧倒真的没落下几个好友。   皇上那边更是一直守着这事儿,刘健不知出于何等缘故,向来也是缄口不言, 于是乎很长一段时间内,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除开刘瑾钱宁等人, 皇上对一人的宠爱尤甚其他,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令此事露出些许端倪的, 是源于焦适之曾经的好友,林秀。   说起来林秀这个名字,焦适之已经许多年未曾听闻过, 当他甫一听见这个名字时,心中想起当年在宫中相伴的一月,心中顿时升起暖意。   当初那位少年信誓旦旦欲在战场上挣出一番天地来, 太子满足了他的愿望,送他到了五军营, 后来如何, 焦适之便再也不知道了。   既然心中有感, 焦适之把刚从他身侧擦边而过的两人叫住, 温和问道:“你等刚才所提及的人,如今如何了?”   此时正是锦衣卫换班之际,这两人私底下稍微议论事情,太过认真竟然没有发现旁边的人便是他们的上官,骇得当即单膝跪下,嗫嚅不敢言。   焦适之笑道:“你等的确太过散漫,回去一人责罚五棍便是。莫想其他,把你们刚才讨论的那人现状同我说说便是。”   虽然五棍打在身上也很疼痛,可相比较其他的惩罚,这种算是他们比较能承受的。两人当即大喜,立刻说道:“其实那林秀本与我们是幼年玩伴,后来先是入了宫,又去了五军营,这才渐渐失去联系。”说到此处,这人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位也是在那时入宫的,约莫与林秀一起共处过,怪不得要询问他的情况。   明了这个情况后,两人说话更加小心起来,“他在五军营待得挺滋润的,我等也是因为他才找门路入了锦衣卫。后来他被派遣到外地去,不知怎地,前两日听卑职父亲说道,他被押解回京了,犯得是贪污与奸杀的罪名,留待问审。据说已经证据确凿,只消提审后便秋后问斩了。”   焦适之听得差点踉跄一步,心中悲凉,难道记忆中那个开朗洒脱的少年郎,竟也在这世俗官场的大染缸中失去当初纯净的想法?   他倦怠地挥手让人退下,带着人在宫内巡逻了一遍,然后才回到乾清宫内。   彼时殿内已经点燃各处的烛光,看起来温馨淡雅,令焦适之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块稍微松动,却仍紧紧地压在心上,难以纾解。   不过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焦适之不想影响到皇上的情绪,回去后也没有提起这事,按着往常陪着皇上进完晚膳,然后便守在皇上身边看着他批改奏章。   原本以朱厚照的习惯,下午本来该用来开午朝与文华殿议政的时间他向来是用来批改奏折,少有拖到晚上的时候。仿佛知道焦适之心中的疑惑,朱厚照一边看着手里头的折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下午太后找我过去同她谈话,说的时间有点长,所以便耽搁了。”   焦适之蹙眉,然并没有说话。   他想起之前张太后与皇上争吵时的话语,他记得,那个时候太后唤的是皇上,而如今皇上称呼张太后为太后,这其中不过是微小的称呼问题,却足以证明这母子二人再不复之前亲密无间了。   焦适之有所察觉,却不能开口。他之前所劝已是极致,剩下的他也干预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自己不打开这个结,旁人做得再多也是无用。   等朱厚照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后,他身侧的茶水已经换过三次,焦适之抱剑站在身后,正凝神看着他的背影。措不及皇上忽而转身,一下子望进他漆黑的眼眸。   “皇上?”见朱厚照一直盯着他看,焦适之下意识唤了一声。   朱厚照狡黠一笑,抿唇不语。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折子递给焦适之,“你或许想看看这个。”焦适之怔愣,随后伸手接过皇上亲自递过来的奏章。   把剑挂在腰上,焦适之两手摊开奏章仔细阅读起来,越看眉头皱得更紧,最后艰涩说道:“皇上可相信这是他的所作所为?”   但凡需要秋后问斩的犯人,这消息都需要写成折子递到圣上面前的,林秀自然也不例外。   朱厚冷笑了声,点了点焦适之的心口,“你认为呢?”   焦适之不认为皇上在他身边安插了人,不过对皇上如今的态度感到心安。没错,焦适之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是林秀所做的,或许是出于幼年的印象,他对那个身负豪情壮志的少年带着天然的好感,并不希望他落到如今的局面。   朱厚照背着手慢慢在殿内踱着步,一边走一边对焦适之说道:“这奏章上虽然写得明明白白,说是人证物证俱在,然而颇有疑点。一来到现在林秀都没有认罪,还未签字画押,大理寺是从人证物证着手,认为罪大恶极,即便不认罪也如此判定。二来是这个被奸杀的女子,那可是巡按御史的女儿,他哪里来的机会与她接触?”奏章上所言,说是林秀在街上望见此女,惊为天人,这才犯下如此大错。可林秀作为一个从京营轮换出去的士兵,本身军令在身,自是不能随意出入才是。哪里来的时间地点人脉去去策划这场事件?   “此事若是奏章所言为虚,那么内里值得深究。若是为真,那各地的军队便得好好整治一番了。”朱厚照淡淡地说道。   焦适之心中欣喜,知道如此一来,若是林秀是被诬陷的,这也有了翻本的机会。而受到了皇上的重视,大理寺自然不敢跟之前那样随意放肆。   朱厚照看着焦适之放松的眉眼,随即也轻笑着道:“现在你不必那么担忧了吧,从下午回来到现在,你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若不是我刚才看到这奏章,或许还猜不到原因。”   焦适之愕然看着皇上,他的确是为林秀担忧,可是皇上是从哪里知道他偏偏是为这事担忧?   皇上浅笑不语,并没有为焦适之解释。   第二日奏章都发放各处回去改正时,大理寺发现其中一件原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被圣上特地圈了出来,下面历数八点疑惑之处,打回去重新审核。   大理寺甚少经历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担忧,不过皇上的批改十分有理,他们上下琢磨了半天不能反驳,捂着被皇上言语刺伤的心口重新回去查案了。   原本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事情就出在那两个被焦适之问话过的锦衣卫身上。俩人本也不是什么话多之人,第二天在知道林秀一案重审后,虽然觉得那时间差有点巧合,却也没敢跟其他人述说。   结果过了半月,其中一人出去喝酒,与几个狐朋狗友喝得昏天暗地,期间有一个朋友是大理寺少卿的儿子,在酒醉后郁闷地谈起家中的事情,言说便是他父亲如何施为,都难以找到相反的证据。结果那人喝多了酒,结果就说秃噜嘴。   第二天就被大理寺找上门来,这消息就这么隐约传了出来。   最开始大理寺的人虽郁闷,不过皇上点出来的地方都有问题,就算他们想视而不见都不行,焦适之那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口。即便皇上真的是因为焦适之才打算查案那又如何,有疑点证明案子还有未查明之处。   可传言这玩意儿就是这么神奇,一件普通的事情口口相传都能变了个样,更何况这个事情比平时有得是可以琢磨的东西,等焦适之知道这个传言时,已经完全与最开始的时候截然相反了。   焦适之知道此事是因为肖明华。   他负责的事物主要是宫内的,宫外的多是肖明华在接手。坊间传言这些事情在刚开始流传的时候肖明华便知道了,也是亲眼见着这个消息从最开始的正常变成最后的猎奇。他倒是想与焦适之诉说,奈何焦适之几日才出一次宫门,他又隐隐觉得不值当为这事而特地派人入宫,因而直到今日焦适之才知道有这么个事儿。   焦适之无奈又好笑地说道:“皇上会挂心此事,那是因为他认为此案有疑点,林秀又曾是他身边的人,自然慎重了些。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怎么牵扯到这上面去了。”   肖明华把手里整理出来的几页消息都递给了他,“你自己看看吧,其中或许是有人在里面推手,暂时还查不出是谁,你自己小心点,免得栽了跟头。”   焦适之点头笑道:“多谢子卫了。”   肖明华叹了口气,心道,若这上头的事情尽数是虚假的该有多好,任之想翻盘还容易点。半真半假是最麻烦的了。   此时正是午时,两人也各自坐在一起吃午饭,牟斌早上接到一桩线报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焦适之坐在旁边把那薄薄几张纸的内容都看完,自个儿沉思起来。   最开始的传言很正常,不过是稍微涉及到焦适之罢了,然而之后的便越来越难听,隐隐在指责焦适之在干涉皇上的决策,直接把他贬低到如钱宁刘瑾等那样奸臣的地步去。   焦适之把纸张收了收,然后开始吃饭,肖明华愣了半天,出声问道:“你看起来这么淡定,难道真不怕出事?”焦适之淡笑着摇头,“自然该去把背后之人找出来的,只是此事又不能急在一时。我再着急又能如何?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填饱肚子吗?”   肖明华无奈扶额,“若是别人都能如你这样淡定,早就不知道能省下多少时间了。”   焦适之朗声大笑起来,“子卫怎的知道我是淡定,而不是内心发虚,不知如何自处呢?”肖明华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觉得自己是在瞎操心。   焦适之并不是真的不上心,只是知晓何为按兵不动。   下午回宫时,带着红枣经过街道时,焦适之还未走出那热闹的场所,便被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叫住了,“前面可是焦大人?还请留步。”   焦适之诧异地回望,见那清隽高瘦的书生有些眼熟,片刻后笑着说道:“原来是你,可有要事?”   那位书生便是许久之前那个扑在红枣身上的娃娃的父亲,焦适之犹记得那个粉雪团子,着实可爱。   书生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愕然道:“大人还记得我?”   焦适之笑道:“你家的孩子非常可爱,如何能记不住?”   那书生目露喜意,他本来没报多大希望,奈何遍寻无法,若不是因为这样,他未必会在这里等候上两月,只是这两月来他一直久候不到焦适之的踪影,机会快要放弃了。   “焦大人,草民有要事要禀报与您,还望您能听草民一言。”书生面露哀求之色,深深作揖。   焦适之诧异,正想把人扶起来,却忽觉不对,一把把书生扯到自己身后,视线不断地在街道上热闹人群里扫视着,直到确定刚才那股恶意已经消失方才稍稍放心。   就在书生说话时,焦适之感觉到了一股投注在这方的寒冷恶意,并不是冲着他来的,那便只有可能是尾随书生而来的。他转头对书生说道:“先同我走,再留下会有危险。”   那书生惊慌失措地被他带走,焦适之直接把他先带回锦衣卫府衙,把下属招来后,询问书生,“你的住宅何处,我现在派人去把你的亲属一并先接来此处安置,若是稍晚或许有碍。”   书生又惊又怒,报了个地址出来,焦适之立刻派人过去,然后才对惊魂未定的书生说道:“看来你欲告知我的秘密不小,不然也不会有人特地来杀你。”   书生用衣袖擦了擦额头,苍白着脸色说道:“草民名唤林煌,乃林秀的堂兄。”他刚介绍完自己,焦适之便心中一动,他之前的猜测或许没错,这事有蹊跷。   林煌从怀里掏出一包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递给了焦适之,苦笑着说道:“其实这东西从到我手里至今,已经有小半年了。然而最初我并不愿意去滩浑水,收到也就罢了。谁曾想之后收到风声,说是堂弟已经入狱,押解京城审问,留待秋后问斩。这令我愧疚不已,若不是我一时糊涂,堂弟也不用陷入如今的处境。”   焦适之把牛皮纸打开,里面是一本账本,而在其下更有一小枚印鉴,焦适之把这两件东西仔细看了数遍,脸色微变,“这些东西如何能到了你手里?”要知道前段时间赈灾银两贪污一事,御史鲁儒在上奏的时候也被截下,若不是当地锦衣卫动作迅速,别说证据了,就连人的性命也差点没能保住。   林煌面露苦楚,“我虽是他堂兄,然而并不在宗祠族谱上,从我父辈起便因犯事被林家除名了。后来我曾因巧合与他见过几面,彼此间颇为佩服罢了。我更是从来都未曾牵涉官场,而堂弟又是在事发前三月就预先感到危险,把这物送到我手中。或许因此才逃过一劫。”   焦适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仔细把账本看了几遍。这里面涉及到的是江南一带的监军宦官刘大春与江南官场截留军饷,搜刮民脂民膏,更有甚者行那等买卖官职的事情。若这本账本是真的,林秀会被如此陷害便可想而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被窃走,那些人如何能不惊怒?   其实账本本身看不出什么,上面掺杂了太多的暗语,如果不能破解出来,也不清楚里面到底写了何物。可是结合那方小印鉴,却一下子能看出到底是何人在相互联系。   ——那是监军特有的身份证明。   只是若是真的,林秀为何能平安抵达京城,在江南之时就该被他们害死才是!若是到了京城,让他寻到机会对人上诉,岂不是容易出事?   又或者,他们笃定林秀不能开口?   焦适之心中一突,觉得他最开始对这件事情抱有太大的信心了,若不是皇上特地下旨,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情况下,他们早就顺顺利利给林秀戴上罪名,送他去见阎罗王了。   屋内异常安静,林煌在说完他知道的事情后便一直紧张地坐在椅子上,身体不安地扭动着,默默在心中着他的家人。而焦适之的思绪不知陷入何处,背着手在屋内踱步,眉间带着淡淡的担忧。   若不是他现在的身份不能直去大理寺,焦适之恨不得现在便直接过去探看情况。   肖明华从自己屋内出来时,诧异地发现隔壁屋子亮着烛光,心里想着任之不该在下午便回去了吗?难不成出了何事?他几步走到门边,轻轻敲门。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喧闹声,他转身一看,愕然发现一队锦衣卫扶着一老一少,并一个女子进来,有几个身上还带着伤痕。听闻动静从里屋出来的焦适之一眼望到肖明华,正欲开口,视线便看到他身后那混乱的局面,眉头微蹙。   屋内的林煌扑出来,看着一脸惊慌的家人,面露欣慰之色,随即几人抱头痛哭起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没事就好。堂堂一个好男儿喜极落泪,想来刚才在屋内也是备受煎熬的。   焦适之看着家人团聚的画面,先去询问回来复命的下属,“你们遇到了何事,怎的如此狼狈?”   总旗刘斌生擦了擦脸上的血水,肃声说道:“卑职赶赴到那里的时候,旁边另有小巷子传来声响,我等赶赴过去及时救下这几位。然宅院内起了大火,虽有五军都督府的人协助,仍然无法扑灭火势。”而那些动手的人全部都是地痞,据说有人给了他们大把银子,要他们把这家人绑到城外十里地的树林子去。   刘斌生等人就地寻问,却问不出其他的线索了。把人都带回来后,先丢到牢房,然后便匆匆带着人来复命。   焦适之听完全部经过,皱眉地把他们的伤势都看了一遍,怪不得这群人都灰扑扑的模样,汗水从面上流下,灰炭盖了他们一头一脸,幸好都不是致命伤,“明天全部休息,现在去把伤势包扎好再说。”   “是!”   把锦衣卫的人都安排好,焦适之转身看着已经平复心绪的几人,“几位还请随我入内去,我还有事情需要询问。”   林煌点了点头,经过今日一事,他更加不觉得这是可以随便易于之事了,更别说林秀现在还在狱中不知生死。肖明华见这是焦适之的案子,便自觉避开去了,焦适之因心中着急,也没注意到他的举动,匆匆带着人入了屋内。   等林家人的话拼凑在一起后,焦适之明了了事情的大概。   林秀在两年前便换防到江南那边的去了,南边的军队卫所大多是为了抵御倭寇,也能上阵御敌,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的选择。然而在那里他或许是觉察到了某些不妥当,在小半年前辗转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份证据通过托镖的方法送到了林煌的手上,也是希望他能把这份证据呈交给他父亲。   然而当时林煌心思重,怕连累己身,到底没有出头。未曾料到两月前他经过林家书塾时,听说林祭酒病倒了,隐隐约约听了一嘴似乎是林家公子犯事了。林煌一听便知道是林秀,骇得转身便走,回到家里惶恐不安。   林祭酒病倒,林煌自然不能去寻他,然而以他的能耐又能找到哪位高官帮手?急病乱投医之下,他才想到当初在街市上遇到的焦适之。那时他便对焦适之的印象颇佳,态度亲和不说,心底也是良善。寻摸着记忆,他在来往锦衣卫与皇宫的路上等了足足俩月。   奈何焦适之那时受伤在身,一直没再出现,令林煌几近绝望。若不是这段时间里私底下坊间又流传出有关的传言,他或许要走投无路,直接去大理寺喊冤了。   焦适之苦笑,虽然林煌起先害怕,导致之后林秀陷入绝境,可此乃人之常情,更何况如今他拼命帮忙,却也说不得什么。而且他的担忧也无错,今日的事情也正印证了林煌的担心。焦适之给他们寻了个地方,除了皇宫,那便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等到他把事情处置好后,天色已黑,焦适之骑着红枣赶回皇宫,路上的思绪却仍停留在刚才的事情上,心中隐有忧愁。   皇上登基之初,对京营的三大营进行了改制,并把京营都交付于他身边几个得宠内侍监管。明朝的太监监军制度由来已久,并不是从正德初始。只不过在太祖那段年岁,内侍监军的确起到了不少正面的效果,奈何到了后面那几个皇帝手上,监军宦官惹出来的事情便不少。   绝大部分还是栽在贪污这事儿上,发人深思。   林秀掺和进这样的事情,真不知道该说他心思敏捷,还是叹他时运不好,暴露被抓。   回宫后,焦适之刚入了乾清宫,便听乐华上来说道:“焦大人,皇上被太后娘娘请去,他吩咐等您来了之后,请先行用膳。”   焦适之闻言内心摇头,面上不显,对乐华点点头后,令人把东西直接送到他屋内就可。自从皇上与太后娘娘爆发那次争吵后,皇上虽然退步,张家的损失却一点都未见少,而且太后与皇上的关系也不复以往。   不知慈宁宫那位是觉察到这点,还是觉得对皇上愧疚,这段时日经常派人来请。只是皇上不是很领情,万寿节那日也过得非常不松快,家宴的气氛异常尴尬。   思及此处,焦适之叹气。收敛住心神不再去想了,三两下解决了晚膳,检查了宫中布防后便一头扎进他的书架里,不知道在找些什么东西。发现没有后又径直出了乾清宫,直接奔赴豹房,在他那间庞大的书屋内翻找着,许久后抱着几本书籍几卷卷轴出来,在旁边的桌案上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朱厚照在乾清宫扑了个空,辗转到豹房才发现正认真翻找着书籍的青年,倚着门柱叹气,“适之,何事让你这么着急,我差点以为你尚未入宫。”   焦适之从卷轴中抬起头,面露喜意,扬声说道:“皇上,请您快快过来,我想向您请教件事。”   朱厚照挑眉,似笑非笑道:“哟,适之居然还有事情请教于我?那我可得认真听来了。”他漫步走到焦适之身侧,单手撑在桌案边,俯身看着那摆满了桌面的卷轴书籍,扫了几眼后问道,“适之在查监军的事情?”   那气息吹拂在焦适之耳边,令他打了个寒噤,无奈地别过身去,“皇上别闹,真是有重要的事情,您请看这个。”焦适之把放在边上的东西递给朱厚照,朱厚照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随手翻看了两眼,随后沉下脸色,“这是从哪来的?”   “林秀。”   这两字一出,皇上顿时冷哼一声,把东西重重拍在桌案上,“好啊,我说为何偏偏扯上了巡按御史,原来在这里等着!”   焦适之感叹皇上思绪敏锐,一下子便觉察到了关键处,点头继续说道:“此乃林秀提前派人送到他堂兄林煌手中的,林煌生怕连累家人不敢上报,听闻林秀出事后内心不安,这才找到了我。我虽派人去查那个护镖的镖局,不过连林煌都被寻到,或许那个镖局已经出事了。”   皇上听完后脸色不是太好,他仔细又把账本看了一遍,心下着恼,“若不是父皇与我信任他等,他们何来今日的地位尊荣,真是不知收敛的蝗虫!”   焦适之叹息,这个问题其实一贯是他与皇上之间也常争论的,在皇上眼中,宦官不过是依附皇权罢了,他想撤便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这本没有错,然焦适之着眼的却更是在过程中受损的人,那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即便再如何卑微,那也是人命!   如今之事能让皇上有所察觉,也是好事。   只是林秀……   朱厚照把手里的账本丢到桌案上,隐含怒意道:“你也不要自己去查了,大理寺那帮人把条文钻研得比你还透彻,等明日我便派人去把这件案子转交给北镇抚司去查,我就不信还查不出来!”焦适之抿唇,皇上此举便是怀疑朝中有人在暗暗阻碍,甚至连大理寺中也有人在。   “皇上,镇抚司是镇抚司,若您如此行事,只怕会破坏公正。”焦适之劝道,“虽然很担心林秀的安危,然皇上切莫行此举动。”   北镇抚司若是逮捕了人,那是北镇抚司的事情,可他们所管辖的范围与三司不同,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在皇上此处开了先河,皇帝插手刑事,后世人可如何评说?   朱厚照伸手按了按眉心,叹道:“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这么说。”   焦适之神色稍缓,轻声说道,“皇上此举的确不妥当,难道还怕我指出吗?”   朱厚照无奈轻笑,然眉宇处却无一丝怒意,反倒淡淡道:“你若更肆意,我怕是更加欢喜。”   焦适之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虽不可直接破坏朝纲,然皇上仍可以此举来刺激某些人,且大理寺既从那日至今都无法查探出结果,或许该让刑部插手了。”本来遇到重大事件是需要三司会审才是,林秀这个案子也勉强够格才是。   “而且平常若是发生这类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下林秀的性命,如今竟然能把人直接送到京城来,说明他们心里有底林秀不可能暴露事情,林秀或许已经”而且那账本虽是证据,然而写满暗语,并不是最好的证明。   朱厚照面容冷峻,声音悠长冰凉,“若是林秀死在狱中,那也不必查了。”十月的天气已渐冷,然屋外的冷风却不如屋内的冰寒,令人不寒而栗。   是夜,天大寒,宫内一队人马正顶着大风奔驰到北镇使柳鸣轩府上,一刻钟后,柳鸣轩点人带卫赶赴大理寺,在大理寺端坐一夜。   第二日,皇上插手刑狱一事,也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朝臣纷纷上奏,即便是内阁内也产生了不同的分歧,彼此间剧烈地争吵起来,甚至直指皇帝干涉司法,吵得那个叫不可开交。   焦适之站在奉天门边都还能看见几位老大人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模样。顿时悄悄地往后站了一步,把乐华叫了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乐华面露惊讶,不过还是悄悄退了出去。   焦适之就见皇上坐在龙椅上闲闲地看着下面战火纷飞,不禁悄咪咪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即便内心如何想,也不要把幸灾乐祸放在面上呀皇上!   朱厚照愕然地转头看了眼焦适之,只见他神色淡定地目视前方,看起来十分规矩正经,却让朱厚照扑哧一声笑出来。   听闻皇上的笑声,下首的大臣们皆抬头一望,谢迁拱手说道:“皇上,是否有何建议示下?”朱厚照以手握拳,挡住欲流露出来的笑意,“朕不过是派人去大理寺坐了一夜,你等有何担忧之处?我又没有派人去干涉案件是吧?”   文武百官腹诽,您是没有干涉,可您把锦衣卫的人派过去,全部带刀负剑,一副要与人厮杀的模样。大理寺的官员都是文官,即便有衙役在,可怎么比得了锦衣卫的凶悍?这不是明晃晃的坑人吗!   大理寺卿站出来说道:“那还请皇上示下,派锦衣卫去大理寺意欲为何?可是我等有不足之处?”   朱厚照轻咳下嗓子,正色道:“当然。不过此事留后再议,朕先与内阁商量后再做决议。”朱厚照差点就直接拍板决定了,若不是在焦适之的示意下想起内阁算了,这样恐怖的事情还是不要想了,与内阁不可描述的往事历历在目,还是不要刺激自己了。   下朝后,乐华偷偷溜回来在焦适之耳边说了几句,焦适之赞赏地点点头。朱厚照看见这幕场景,疑惑问道:“适之何以如此开心?”   焦适之含笑道:“刚才我见几位大人说得有点着急,让乐华去太医院请几位过来以防不测,刚才乐华说有位老大人被太医捉去了。”   朱厚照抽了抽嘴角,捉,捉了去?   既然有人不适,朱厚照这个作为皇上的自然也该去看两眼,便带着人过去了。焦适之慢悠悠走在后头,刚才听乐华所说不是很严重,合该是让皇上出场的时候,他就不必去凑热闹了。   抱剑守在门外,站了半晌焦适之蹙眉,怎么感觉不大对劲?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焦适之猛一抬眼便望见对面刘阁老捋胡子的模样,“焦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64章   焦适之被刘健带走时,朱厚照正在屋内询问着太医情况, 索性并无大碍。与之前刘阁老的情况差不多, 老大人只是有些怒急攻心罢了, 虽然神色委顿, 然而在发现皇上亲自前来后仍是感激涕零, 让朱厚照完全看不出一刻钟前这位正是怼他的主力之一。   朱厚照仔细安抚了几句, 然后派人把这位大臣送回去。他几步走出殿外,正打算同焦适之说些什么,却发现本来应该守在外面的焦适之却无踪影。他的脸色顿时一沉, 难不成有谁趁这时间把人给带走了?!   好在乐华及时地禀报, “皇上, 焦大人是被刘阁老请去说话了,两个人该是朝着这边去了。”若不是他留了个心眼, 还不知道刘阁老与焦大人的关系还挺好的。   朱厚照抿唇,一言不发地带着人往乐华所说的方向而去。   而此时焦适之面对的,却不仅仅是刘阁老。   还有谢迁与李东阳二人。   被这内阁的三位阁老会审, 焦适之有点不适应的按了按鼻梁,轻笑道:“若不是刘阁老还带着笑意,臣还以为几位阁老是在三堂会审呢。”   谢迁朗声大笑, “若我等三堂会审,你可就不是在这样日朗风清的时候见到我等了。”   焦适之与另外几位阁老的接触并不多, 只知道这内阁的几位阁老中, 朱厚照最喜欢的是谢迁, 最敬重的是刘健, 然而最信任的人,却是最少言的李东阳。   当初派人去查探赈灾贪污一事,朱厚照便是题了李东阳的名字。   此时李东阳站在刘健旁边,虽面上带笑,然而的确是看不出来他心中想的事情,只觉得这是个异常面善的人。   刘健捋了捋胡子,含笑道:“任之,今日我等寻你何事,你应当是清楚才是,莫要我等逼问才是。”焦适之苦笑,怎么觉得刘阁老在皇上得知他们之间熟识后,反倒无所畏惧起来了。   他拱手对几位说道:“几位阁老又何必担忧,皇上下午召开文华殿议政便会同你们讲述,这也是换上敬重你等才如此行事,阁老切莫着急。”   刘健吹胡子瞪眼,“这是我着急的原因?若不是皇上行事与先帝颇有不同,我何必每次都如此担忧?!”焦适之苦笑着没说话,难不成要符合着刘阁老的话语?   其实刘阁老说得也没错,本来内阁才应该是皇上最信任的才是,可落到如今的皇上手里,他能在颁布政令前能想到内阁已经是不错了,更别说把事情交给内阁处理了。   “皇上只是感觉到了朝廷内还是有不少贪赃枉法之人,认为这些人不过尸位素餐罢了,昨夜之事也与此有关。”焦适之思忖良久,把一部分消息告知几位阁老,在说完后又跟着几位阁老说上几句,然后便匆匆告辞了。   他刚才擅离职守,等皇上出来若是寻不到他,又是一件麻烦事。   刘健等人看着焦适之远去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在皇上心底,我等所谓的顾命大臣,怕还是不及任之的一言一语。”   谢迁笑着说道:“刘大人何以如此感伤?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不过是前头的浪花,等有能为的后辈追赶上来,不过让步便是,又有何难?”他看得十分豁达,若是只有他们几个在前头撑着,才是最大的不足之处。   刘健无奈摇头,“你这般阔达的心理,我倒是不如你。”   在旁边一直久久不语的李东阳叹了一句,“幸亏此人是个知进退的性子,若是换了刘瑾,便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事。”即便是现在的刘瑾,在他们看来也是罪该万死了。   “那可不一定。”刘健摇头,背着手悠悠地往宫外走去。   皇上那样的性子,能容忍真正信重之人一直屈居幕后?   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焦适之往回走,不过三两步便看到站在假山后的朱厚照,显然他已经不知道在哪里多久了,身后乐华等人都低着脑袋,看起来气氛诡异。   焦适之宛若不觉,慢慢走到皇上面前,轻笑着说道:“皇上怎么过来了,那位大人还好吗?”   朱厚照点头,神色莫测,“已经好了,我派人送了回去,如果不是适之如此警惕,怕今日还会出事。”   焦适之淡笑着摇头,示意皇上看着天色,“皇上,您可觉得今日的天色与昨日有何差别?”朱厚照随意地抬头望了一下,“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差别。”   “那便是了,这生老病死,与这天色类似,到了该走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可若是不到时候,便是求也求不走。皇上自可以放宽心,不要多想。”   朱厚照听着焦适之一板一眼的话语,顿时哭笑不得,无奈地摇头,“你以为我在伤感?”   “皇上说笑了。”焦适之淡定地说。   朱厚照顿时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掐了一把焦适之的脸颊,“方才刘健等人寻你是多好的机会,怎么不把你昨日的想法同他们说,若是到了下午,你怕是又不愿意开口。”   焦适之抿唇而笑,“皇上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下午自然是皇上与几位阁老商议之时,并无我插话的余地。”   鸡同鸭讲。   朱厚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后拉着他的衣袖往回走,“刘健那几个鬼精灵得很,若不是看重了我信任你,那几个才真的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你同他们来往不要轻易被糊弄了。”   “是,是,皇上。”焦适之清淡的话语夹杂着浅浅的笑意。   “你今日真是敏锐,刚才张老头对我都笑出花儿来,平日在奉天门前可还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样子,吓得我差点以为谁易容了他。”   “皇上,张大人一心为公,您别这样背后腹诽”   “我哪儿是背后腹诽,这么大的日头在呢”   两人絮絮叨叨的声音远去,身后的乐华两眼木然地随着前面的主子飘走,刚才看着皇上那一脸严肃的样子,他还以为皇上对焦大人与内阁阁老接触不满,正以为皇上要大声斥责的时候,谁曾想焦大人靠近后,皇上竟然说了那样一通话!   震惊!又他妈想太多!以后在焦大人的事情上还是老实待着吧,啥都不乱想了。   皇上与内阁下午的商议过程如何无人得知,但那日下午内阁便传令大理寺,包括林秀贪污案的一十七件案件移交到刑部手上,人证物证嫌疑犯等若有所闪失,提头来见!   随着林秀案开始进入朝廷的眼球,焦适之也渐渐被文武百官所重新认识。   原本的传言也越传越离谱,开始走向诡异的方向。   刘瑾也曾在入宫时半是随口半是刺探地同朱厚照说过这事,皇上只是扬唇笑笑,似是自言自语道,“便是朕真是为了适之才重开此案,那又如何?他们不是更该感谢适之?哪那么多废话。”   刘瑾心中一凛,再不复言。   他就说他在皇上身边待了那么久,什么时候见皇上居然会去关注一个在他身边还没待上两月的普通侍卫,即便他担着贴身侍卫的名头,有得到皇上一丁点关注吗?   皇上此言虽然轻描淡写,也未说些什么,可又何尝不是从侧面证明了皇上正是因为焦适之才注意到林秀此人?   刘瑾不禁在心里羡慕,皇上对他等多有宠信,可却万万及不上焦适之一人。   那个被他暗藏心中许久的猜测又一次浮上水面,难不成皇上是真的对焦适之……   刘瑾猛然摇头,即便是他都不敢去轻易越线想到其他,毕竟若是真的后果想必会异常惨烈。   而焦适之那边则一直有派人在暗中搜集这些传言的来源,不过传言本来就是市井间最鱼龙混杂的消息,别人随口一说可能就是一句传言,混杂之下进度缓慢。焦适之心里已经隐约有了好几个猜测,只是不知道最后是哪个罢了。   撇开此事不谈,焦适之的重心更是放在了林秀一案上,因为有了皇帝与内阁施加的压力,刑部那边倒是比大理寺能干多了,案件取得了不少的突破,只是最关键的证据依旧是没有,然而即便如此,林秀身上的冤屈也洗刷了不少。   说到林秀,焦适之的猜测并没有错。他从大理寺被移交到刑部的过程中,有几次险些就断气了,刑部那边因为有内阁的示意,全程派着医术高明的大夫跟了一路,到了刑部大牢第一件事竟是施救,大半夜与阎王抢人,好容易终于救下一条命。   出来后得知大夫的诊断,林秀身体早已中毒至深,若不是及时从大理寺被移交出来,若不是大夫施救及时,现在便是活脱脱一具尸体。   林秀所中的毒最初并不明显,只是越到后面越不能动弹,四肢僵硬,舌痛僵直,无法动弹,更无法与他人说话,等到体内的毒性慢慢地蔓延到了心脏,便是他登天之日。即便大夫妙手回春用针灸先抢回他一条命,余下的半个月内也一直在反反复复,甚至皇上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还悄悄派太医去诊治,这就按下不谈了。   因着林秀这一出,朱厚照勃然大怒,把大理寺狠狠斥责了一顿,若不是及时发现,这些还未入刑定罪的嫌疑犯岂不是可以一个个都在牢狱中暴毙而亡?这便是大理寺所谓的公正?   大理寺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被撸了一遍,就连牢头也全部换了个干净。   朱厚照的行动干脆粗暴,虽然令人震撼,却不得不佩服其手段。查不出来又如何,大理寺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上位者是无辜的,然而也肩负着审查不严的罪责,索性全部换个干净,再暗中派人细细排查,他便不信不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遁形无所踪,除非根本就没有这件事情发生过!   林秀的命算是抢救下来,得知此事的焦适之已经是大大松了口气,他在最初便猜想到这个可能,然而却不能私闯大理寺牢狱,以他的身份进去太过敏感,才硬生生又拖了两天,令他心里十分愧疚。   他的性格他自己清楚,能谨慎便谨慎,从不行差踏错。可这次林秀的事情给他敲响了警钟,若是他每次遇事都如此犹豫不决,反倒可能坏事。若今日林秀因他而死,他心中定然永远觉得内疚。   等到天降大雪之时,焦适之也得知了林秀一案的最新进度,在皇帝的保驾护航以及锦衣卫的援助之下,刑部越查越深,到了最后不得不召开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一开,许多本来藏在表面下的事情便浮上水面。   尤其是朝官贪污一事。   从明太祖往后,查杀贪官的力度越发小了,再也没有当年太祖的威风。这其实也同太祖当年的决策有关。或许是朱元璋从小苦惯了,又或者是从他血脉中延续下来对官员的憎恶,从伊始便设立了极其微薄的俸禄。   有利必有弊。   在初始还算有用的制度,到了后期渐渐变味,于百官而言这点银两还不如商人贩卖能得的钱财多,而大量以宝钞替代俸禄的行为,令官员几乎无以为继,这同样是导致大量腐败的直接缘由。直至当朝,宝钞几乎被废止了。   那本账本在刑部查到刘大春时被皇上送了过去,连带着监军小印,到了这时刑部如何能不知道皇上的意思。   即便下面的阻力再大,刑部尚书也只能顶着压力继续往下查。好在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把大理寺与都察院拉下了水,即使知道背后有人气得骂娘跳脚,他也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追查下去。   要死一起死呀!   然而就在即将取得重大的突破前,惊变突生!   正德二年十一月十八,江南杭州前卫哗变,时逢监军宦官刘大春正落脚于此,在长达半日的动乱中被士兵砍杀。惊闻此事,浙江都司并杭州知府在镇压哗变后立马八百里加急奏报至朝廷,而在此半天之前,锦衣卫的奏章已经躺在帝王的桌案上。   卫所哗变乃是震惊朝廷的大事,内阁会议、文华殿议政,朱厚照召集重臣接连开了一整天朝会。当皇上在焦适之面前拍板冷哼的时候,焦适之便知道此事定然掀起腥风血雨!   而刑部查案线索就此断裂。   次日清晨,奉天门前朱厚照长身而立,面容冷峻,“既然杭州前卫都能够哗变斩杀监军,那其余各处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传令下去,但凡浙江都司的所有卫所全部轮换!”   “革去杭州知府的官职,杭州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部发落入狱,留待秋后发落!按着名单中重新选换,三日内把新的底子给朕架上!”   “刘大春已死,然罪证确凿,林秀无罪,赏黄金千两,进千户!巡按御史柳泉有功,另有赏赐并调至刑部左侍郎任职。”   “刑部尚书听令——江南贪污案一事,继续彻查!特许刑部在此事上可随意借调北镇抚司的人马,但凡有丝毫嫌疑,不可错过!”   “朕派将专人前往查探,赐尚方宝剑,遇事可先斩后奏,若有人敢抵抗,就地格杀勿论!”   接连的几道政令被皇上接连抛出,砸得群臣毫无反应,内阁首辅刘健率先站出来三呼万岁,极为赞同。在内阁的默许之下,余下的文武百官或是面露赞叹,或是不得不随波逐流,然而但凡是长眼睛的,都知道皇上是彻底震怒,再不敢随意糊弄。   刑部被皇上的重担压下来,顿时苦了一张脸,有能力借哗变之事砍杀了刘大春,证明此事更有乾坤,不是那么容易之事。好在皇上又给了他们张好牌,压力再大也得迎难而上。   高站殿上的君王眉目冷冽,声音更是透着彻骨冷厉的狠辣。   “朕便好心告知某些人,不要以为可以弃卒保车避过风头。朕要的,是你们满盘皆输!”   “朕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磨得过谁!”   下朝后,焦适之一路匆匆跟在皇上身后回了宫,刚踏入殿内,所有人就被朱厚照轰了出去,因为事情紧急,皇上从接到锦衣卫消息时便召了内阁入宫议政,直到今日早朝又尽数颁布下去。也直到这个时候,回到殿内后朱厚照还能放松会儿。   “江南官场的人莫不是以为我是傻子?以为把刘大春的头颅给我送过来,我就当之前的事情没发生过?!还搞了个所谓的哗变?真的以为这样能够糊弄过去?!就算是个白痴都能嗅得出不对劲,他们有多大脸认为我会没有丝毫察觉?!”朱厚照对着焦适之狂吐槽,就差自己直接撸袖子上去干一顿了。   焦适之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厚照的脸色,低声说道:“皇上,或许他们正是如您所说,只是想弃卒保车罢了。这些人的行为虽然着实令人气恼,不过这该让大臣们去做,您千万别想自己过去呀。”他从昨天盯到现在,就生怕皇上突然起了心思想出宫。   其实不是不行,然而一想到之后会引发的朝廷大战,那就……   朱厚照伸手捋了一把头发,眉头紧蹙,“我倒是想过去,内阁那群估计敢跪死在我面前。哼,江南官场以为刘大春死了,我就看在这个份上不计较了?做梦,我定然要深挖下去,即便背后站着的刘健也绝不例外!”   焦适之在心里默默道,如果真的是刘阁老,才不会如此胡乱出招呢。   杭州前卫的事情传到御前时,焦适之便知道刑部的步步紧逼已经让某些人有些乱了步调,刑部这几年看起来没大理寺威风,然而这可是六部之一,哪里那么容易就被糊弄?有了大理寺的前车之鉴,刑部也是在埋头苦干。   而这一次的事件或许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分别,杭州前卫的哗变只是可能是真的碰巧才斩杀了刘大春,然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焦适之不相信。   刑部刚刚借着皇上给予的证据确切查到了刘大春身上,正准备在他身上顺藤摸瓜之际,这人突然就这么横死了,而且还引发杭州前卫哗变这样的大事来,即便皇上的重心不得不放在这上面,并且派人去镇压,然而火气也被这群人的胆大妄为勾起来了。   作为皇帝,朱厚照对这样的事情算是心知肚明,官员的俸禄过低,内部的腐败流通,人心的变幻莫测都是直接导致这些的缘由,却不是肆意放纵的道理!或许是前朝父皇太过心软的缘故,竟活生生养起这样的害虫!   “朕可不管什么人情世故,利益勾结!此事不论掺杂着谁,即便是皇室,即便是世家,胆敢参与其中之人,都绝不留情!”昨日当着内阁脱口而出时,朱厚照挺拔身姿背着日光,眉宇间满是煞气。   当时站于身后的焦适之望着身前之人的背影,心里默默地赞同。   无论如何,这样的危害再不能放过。   近日朝中接连爆发了两件大事,由林秀贪污案迁延到了江南官场的事情,导致这段时间皇上与内阁商谈了好几次。这着实增进了彼此间的“感情交流”。   焦适之默默地忽视了每次皇上回来后的郁郁之色,在皇上又一次去文华殿后,他趁着这个时间带人巡逻了一遍皇宫,在结束后刚好回到了乾清宫,从里面取出了不少东西。他抱着手中古籍匆匆赶往西苑,入了豹房后,焦适之把手里的每一本古籍都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才轻手轻脚地把它们才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他眯着眼睛看了眼屋内的书架,随后在书屋中漫步,他仅仅只看完了十分之一的书架,而余下还未欣赏的书籍又是那么多,看得他心中莫名畅快。   连眉眼都是弯弯的弧度。   守着着西苑的宦官小心翼翼探出个头来,谨慎地说道:“焦大人,皇上又命人送来一箱书籍,您要去看看吗?”每次有书送来时,若是皇上与焦大人不在,他们便自己选择,可现在焦大人在,这书屋又是皇上特特造来赠予他的,整理书籍的宦官自然不然自专。   焦适之闻言颔首,倒是兴致勃勃,等到他走到院子时,才发现这所谓的一箱还真的是一箱,那半人高的大箱子令焦适之沉默了片刻,随后问道:“我记得屋内的书架几乎满了,这些书又要送到哪里去?”   胖内侍笑眯眯地说道:“里面有一部分依旧归档到这里,另外一部分是皇上特定命人搜集来,准备送到焦大人的住处的。”   他的住处不就是乾清宫那里吗?   焦适之顿觉好奇,站在旁边看着胖内侍带着人忙忙碌碌地箱子打开,等到打开之后,胖内侍自然而然推开一步,等焦适之前去查看,然而等焦适之的视线触及那箱子内的书籍后,他面露诧异,停顿了几息后立刻移开视线,咬牙道:“你确定这全部都是皇上命人送来的?”   胖内侍疑惑地说道:“是呀,焦大人,难不成有哪里不对劲吗?”   焦适之后牙槽狠狠磨动了两下,不对劲,当然不对劲了!这全部都是市井小说!而且都是男男性向的!!!   那画册上大大的缠绵图画令焦适之觉得眼睛都要瞎掉了!   焦适之一边磨牙一边把箱子大力合了上去,随后对胖内侍说道:“这箱子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动它,知道了吗?!”   胖内侍不明所以,连忙点头,就看着一身清朗的焦大人怒气冲冲地从庭院中出去了。他的视线落到箱子上面,异常好奇,他刚才打开就往后退了,着实没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何物,有点扼腕。   焦适之一路回到乾清宫,门口的乐华就犹如见到救星一般扑过来,焦急地说道:“焦大人,刚刚太后娘娘派人送来了两位姑娘,皇上直接把那两人晾在外头跪着,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焦适之微怔,随即说道:“消息走漏了吗?”   乐华摇头,自从他升任皇上的贴身内侍后,他便是乾清宫的大太监,殿内的规矩也是他守着。“乾清宫的侍卫都是知数的,连一只蚊子都不能飞进来,现在也就乾清宫里的人知道。”   焦适之点头,对乐华说道:“你先去那边看着,如果她们有坚持不住的迹象,好歹看着点,毕竟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乐华知礼地点点头。   焦适之伸手抹了一把脸,顽强地进去了,作为知道某位皇帝的心结的人,焦适之现在着实不大想进去面对皇上的怒气,若是那不是又把自己搭进去了?   等入了殿内,焦适之在书房没能找到人,犹豫片刻走到寝宫那边,果不其然在榻上看到一个躺着的身影。焦适之本以为皇上气得睡着了,岂料他交叉着腿,吊儿郎当模样的正在看书,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发现正在他一步之遥的焦适之。   焦适之发觉皇上如此入神,自然也好奇皇上手里的书籍是如何珍贵,竟是能如此引人入神,当视线落到书籍封面时,焦适之整个人都凝固了。   “皇上!”   焦适之的怒斥在朱厚照耳边响起,吓得他整个人猛地坐直起来,往左边看了眼才发现适之正站在旁边,面带薄怒地看着他。   诶,面带薄怒?   朱厚照低头看了眼正跌落在膝盖上的书籍,掀开的书页正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里面的内容十分之热辣,焦适之还能看到上头生动形象的插图。   眼,眼睛要瞎掉了!   焦适之内心很是无力,别开脑袋道:“皇上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爱好,而且还喜欢把这样的书籍赠予他人?臣劝皇上一句,还是赶紧清醒好,不要沉沦在幻想中。”若不是看到皇上手里拿着的这个,焦适之差点忘了他刚下赶着回乾清宫是为了何事。   朱厚照抬手就把手里的书籍丢到床底,讪笑着说道:“适之别生气,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作为礼物送给别人,我又不是没事找事干。”完了,适之生气了。   焦适之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厚照,“皇上是不是忘了?容臣提醒一句,豹房。”   朱厚照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事情,许久后认真地看着焦适之道,“适之,相信我,那些我是打算留给自个儿的,那负责的人肯定是听错了。”他的态度非常诚恳,如果不是他们对话的内容如此的匪夷所思,焦适之心里险些相信他了。   焦适之看着朱厚照一脸正直地说话,忍不住咬牙道:“即便是自留也不行!请皇上允许臣把他们都清理掉。”   朱厚照委屈地看着焦适之,“你这不是焚书坑儒吗?”   焦适之这下子总算是明白素日里那几位阁老的心情的,他伸手揉着额头,叹气道:“不行,皇上,咱别讨价还价了,臣待会回去便全部令人焚烧掉。”   朱厚照往后一趟,哀叹道:“我命人悄悄收集了这么久,适之居然这么狠心,连一本都不留给我先欣赏欣赏再说,都是绝版”   焦适之:呵呵,呵呵。   他不欲再说起这件事情,连忙转移话题,“皇上,屋外那两位女子您打算这么办,那毕竟是太后娘娘送来的。”   皇上现在已经将近十八岁,身边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怪不得张太后会如此着急。   朱厚照靠在床头半坐着,闻言挑眉看着焦适之,“怎么,适之这是希望我收下?”这个话题谁都可以提及,谁都可以劝阻,唯独适之不行。   焦适之顿觉周身布满寒意,面上正色道:“此乃皇上决定,与臣并无关系。”   朱厚照轻笑道:“适之倒是打得一手好牌,四两拨千斤呀。只不过我是不会接受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就是了。”   焦适之诧异,“既然如此,皇上又何必让他们跪着?”   “我什么时候要求她们在外面跪着了?”朱厚照说道,“我只不过让她们别踏入乾清宫一步,早走早了事罢了。”他说起来云淡风轻,焦适之却一下子了然于胸。想来是来之前太后对她们嘱咐过什么,眼下皇上并不接受她们,她们怕回去会受罚,便死活不肯离开。   焦适之心中升起几分怜惜,却知道这不是心软的时候。如果皇上不喜欢,他自不会去强迫劝谏皇上。   只是只是一想到皇上拒绝的原因是为何,焦适之便觉得莫名愧疚。   朱厚照的声音淡淡响起,带着点点少有的厚重与冷意,“适之,我做什么决定,从来不看他人脸色。唯独你例外。”   “可正因如此,我下定决定便不会更改,不过从心罢了。我现在是皇帝,除开朝政上的事情,其他事情难道还没有自由的权力了?”   焦适之在原地站了片刻,突觉喉咙酸涩,“可是皇上,皇家无小事,您”   “是啊,皇家无小事。然而天下事皆皇家事,皇家事也可以是私家事。适之,人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朱厚照淡笑着说道,却带着毫无回旋的余地。   焦适之闭口不言,不再发问。   等他下午从豹房销毁书籍回来后,据乐华所知,那两位姑娘已经被送走了,至于送到了哪里,连她也不知道。慈宁宫那边不知道是何反应,不过每日焦适之护送着皇上去慈宁宫时,却没有发现异常。   焦适之站在门口半晌,脑袋空空,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希望皇上接受张太后的赠予,逍遥快活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亦或是如今天这般干脆利落地拒绝,要他别想太多?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口那处泛着隐秘的疼痛。   说起来,已经很久了。   从正德帝终于忍不住与他摊牌至今,从未消失。   有时焦适之会想,如果他不是如今这样的性格也好。肆意洒脱的人活得多好呀,既逍遥又自在。如他这样性子便只能战战兢兢,谨慎自持地过活。皇上坚持不懈地撩拨与暗含的坚决,焦适之皆看在眼里。   他既不能劝说,又无法竭尽全力去拒绝。   心里偶尔会悄然泛起个念头,或许离开皇上身边,才是最好的法子。然焦适之已经眼睁睁地看着皇上从太子到登基这几年受够了的“我为你好”的苦,想想也便放下了。他这样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所谓的我为你好的主意? 第65章   江南一案爆发后,朝臣议论纷纷, 接连一些时日朝廷上的重心都落在这个上头。   焦适之偶尔也觉得此事的幕后人根本就没有探清楚皇上的性格, 行了这招昏招。只是总觉得有哪里奇怪的样子。   焦适之跟随在正德帝身后陪着他一同去早朝, 站在奉天门上时, 脑中一直在琢磨着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总觉得他似乎隐隐约约抓到了什么。   “适之?”   耳边仿佛有人在连声呼唤, 焦适之猛地反应过来,定睛一看,皇上正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 太过近的距离让焦适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又讪讪地在朱厚照的瞪视下站定了脚步。   “你怎么了?整个朝议的过程都在走神?”朱厚照皱眉问道。   焦适之的视线往下面扫了一眼, 发现大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还能余下身影的也不知道走得多远了。焦适之捂着额头说道, “刚才一直在想着些事情,不知不觉便走神了这么久,真是罪过。”   朱厚照挑眉, 笑着问道,“到底是何事令你如此入神?”   焦适之抿唇,“皇上, 我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情看起来不大对劲, 再如何急切, 总感觉像是昏招。”朱厚照一下子便了然焦适之在说的是那件事情, 他含笑点头,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觉察出不妥之处。”   “那皇上为何”焦适之欲言又止,为何这段时间皇上却表现出那样截然相反的模样来?   朱厚照伸手牵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你难道没发现,我派去江南的人越来越多吗?这可不是因为我不满意呀。”   焦适之思考半晌,恍然大悟,“皇上是打算借此去查个清楚?”   “没错。”朱厚照淡淡颔首,牵着焦适之的袖子走在前面,焦适之的思绪正停留在刚才朱厚所说的事情上,一时之间竟也没发现他们两人正保持着这样暧昧的举动。   “可是皇上,若是打草惊蛇,便不好处置后续了。”焦适之皱眉道,他们的猜想还只是猜想,不过不知为何,一感觉到此事后面还有个捉摸不透的幕后黑手后,焦适之反倒觉得这样才是正常。   不然这一次的事情还真的处处都透露出诡异。   “此事中,林秀最开始招惹上刘大春那伙,与巡按御史也有关系。那御史早就察觉到刘大春等人的不对劲,那本账本便是他所有,不然他的女儿也不会在这一遭出事。林秀贪污案他们倒是意欲一次性震慑军政双方的人,不过这里面的手笔虽然步步紧逼,然还能看出破绽,尚且还算普通。然而杭州前卫这件事情就奇怪了。”   朱厚照一边走一边分析。   “即便是为了弃卒保车,又是吸引我的注意力,挑动卫所哗变不正好起到相反的效果?卫所何等重要,能够轻而易举被人挑动,难道我不会发怒?不论原因为何,这事正好说明了此人在卫所内有多大的能量,只要我看明白这点,就只能令我更加愤怒,继而派人前去江南,再度施加压力罢了。”   “因而此事之后还有一个人,比刘大春藏得还深,若此次不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搞出了这些,那就是他想要隐瞒什么,比杭州前卫,比贪污的银两更加急切,更加需要隐瞒的事情。”   焦适之一路都在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朱厚照说完后,方才开口,“皇上的分析有理有据,我不如也。”他此话是真心实意的赞叹。   朱厚照嗤笑了一声,转过头白了他一眼,“平日里的奏章暗报我不知道看了几番,若是还不能从中探出点什么,我底下这个位置不就白坐了?而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些外部消息,即便如此还能凭借自己猜出个大概,如此说来适之不是更加值得赞赏?”   焦适之苦笑着欲摆手,正想让皇上不要过度赞誉时,却发现衣袖上还搭着一只爪子。   焦适之:   “皇上,能请您放手吗?”焦适之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能够想象他们两个人居然是这样的模样一前一后从奉天门回来的!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焦适之的手臂也随着轻轻晃了晃,“适之,该看的都看了,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嘴角挂着一个坏笑,眼眸异常明亮,焦适之差点以为他从中看到了光芒。   他抬头看了眼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皇上的侍从,只见他们无一例外全部都低着脑袋,即便是更后面随同皇上出行的大汉将军等人也毫无例外。   焦适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着皇上就着这样的方式把他拉入了乾清宫,心里却是在哀叹,若是皇上这么天天做下去,即便别人不想往哪个方向想也是难的!   入了殿内后,朱厚照倒也没那么黏糊,便松开了焦适之的衣袖。   不过从中也可以见到,皇上是故意如此的。   不过焦适之又能如何呢?只能把刚才的记忆全部删除掉,一脸正色地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   岂不知在他身后,朱厚照看着这样一本正经的焦适之却笑得更加舒畅,连眉眼处都带着坏坏的笑意,看起来像是得了便宜的坏孩子。   在焦适之转身看他的那瞬间,朱厚照又立刻把脸色收敛,同样一本正色地看着焦适之。焦适之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妥当,对皇上说道:“皇上,我今日下午想向皇上告假。从林秀入京至今,为了避嫌我还从未去看过他,听说这段时间他已然清醒了,我想去看看。”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他下午也没什么大事,要不……   “皇上,不管您现在在想什么,还请皇上不要如此行事,据说今日的奏折异常多,还请皇上再接再厉。”焦适之拱手说道。   朱厚照:还真是难得被焦适之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咬牙说道:“去吧去吧,我另外派人赏赐些东西过去,你也一并带过去吧。”   焦适之笑着应是,等到从屋内出来后,嘴角才隐隐约约带着笑。刚才皇上那个愕然的表情,尤其像是讨不到糖果暗自生闷气的孩子,令他心口都有些发软。   进过午膳后,又等了些时间,焦适之带着身后一串赏赐奔赴了林府。   此时的林府比起两个月前不知道好上多少,林祭酒虽然还是抱病在身,不过人已经好上不少,如今也能够起来走动了。至于大半个月前才刚刚被送回来的林秀就显得悲惨了点,如今还是卧床不起,但比起最开始每每要与阎王抢人的模样,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在听闻皇上近臣奉命来看望林秀,林府顿时一惊,随后林祭酒被搀扶着出来拜见来使,倒是把焦适之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林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多礼。”   林祭酒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也算是不错。脸上蓄着白胡子,看起来一脸正色。他对焦适之的话语表示不满,摇了摇头正经说道:“焦大人既是代表皇上的来使,官职又高于我等,行礼当然是正经之事。”   焦适之不过怔愣片刻,随后立刻说道:“林祭酒此言差矣,既有朝礼,也当有世俗礼数,您乃某之长辈,如此某也当向林祭酒行礼才是。”林秀与他算是同辈,林祭酒也当算是他的长辈。   林祭酒被焦适之这几句话说得有点反应不过来,还未等他反驳之时,焦适之便正色道:“某此次前来是奉皇上之令探访林秀,还请林祭酒派人指个路吧。身后这些乃是皇上赐予林家的赏赐,还请林祭酒派人接手。”   焦适之如是说,林祭酒也没辙,令人给焦适之带路。他自己到底重病初愈,说没两句就又被搀扶着回去了。焦适之跟在林府下人身后进了后面的院子,只见那人引着他左拐右走,到了边上才停下来,一边敲门一边解释,“少爷喜欢练武,也只有这边才有这么大的空地。”一副战战兢兢生怕焦适之误解的模样。   焦适之抿唇不语,心思倒是没放在这个上面,他已经许久未见过林秀,不知道当初那个憨头憨脑的少年到底如何了。   门内很快就有人来应,没多久门便打开了,引路的人说道:“这乃是皇上派来看望少爷的焦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来应门的小丫鬟大惊,正欲跪下之时,却被焦适之伸手止住。他大步走入门内,再墨迹下去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顺着石子路走到正屋门外,焦适之在已经敞开的门扉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掀起下摆跨入门槛。   屋内一人正半靠在床头,一身单薄里衣又脸色苍白,屋内虽燃着火盆,却仍能感到那森森寒意,焦适之舌尖的慰问之语还未出来便转换成担忧的语句,“你身子刚大病一场,怎能这么就起身?”他三两步上前,伸手把放在架子上的厚衣裳盖在林秀身上。   林秀抬头,在定定看了焦适之几息后,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化成一个笑意,“真是好久不见。”   焦适之心中微热,也轻叹了一声,“的确是好久不见。”   两人在最初的陌生隔阂在几句交谈后便消失,林秀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焦适之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林秀不知高大了多少的身体,无奈摇头,“你这几年的变化真大,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昔日少年还算清秀,如今看来却是个高大青年了,连臂膀都比焦适之宽厚了不少。看起来与皇上更像是一国的。   林秀憨笑着说道:“多操练了几年就这样了,这样也好,太医都说我底子好,不然也不能这么熬过来。”   提及此事,焦适之微默了一下,开口道:“你此次行事还是太过莽撞了,若不是机缘巧合林煌寻到我,皇上又及时下诏,你岂不是要冤死在狱中?”   林秀轻笑着摇头,“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九死一生,能留下这条命已经是难得的意外了。”说者淡然,听者心中却不知掀起了多少感慨。   焦适之轻笑,忍不住再笑。   就是这样,或许有些许不满之处,然而面对这个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朝廷,面对着众生百姓,仍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其舍生忘死。偌大的天下,有好事也有坏事,然好人好官仍是存在,仍是如此令人敬仰。   这便是焦适之一直希望告诉正德帝的。   “倒是你变化才大,如今已经是指挥同知了,我不如也。”林秀看焦适之沉默,生怕他又想起那事,连忙转移了话题。   “我能有如何变化?还是如此谨慎,不然也不会到今日才来见你。”焦适之淡淡摇头,并不把林秀的赞叹放在心上。   林秀不虞地摇头,“你这是什么话?!事情的经过,堂兄已经尽数告知于我,若不是有你插手,我在就命魂归天,哪里还能像今日这般同你谈笑?即便你不在乎,然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   焦适之笑道:“你这话却是说错了,这还是皇上提及才能翻案,与我又有何干系?”   林秀蹙眉,“你敢说,若是皇上没注意到这事,你不会私底下去查探?”   焦适之不语,的确,若不是皇上那日便看到了奏折,他从两个锦衣卫嘴里知道此事后,也是打着私底下查探后如有疑点便早早告知皇上的主意。而之后得到了林煌的证据,更加如是了。   “而且任之,你也太过高估我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了。”林秀边笑边说,“你我曾同为皇上的贴身侍卫,难道你还没发觉皇上并不看重于我?”   “在皇上身边伺候过的人有几何?我不过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而且还仅仅待了不到两月,这么久的时间过去,我相信以皇上的性格不可能会记得我的。若不是因为你,皇上又怎么会插手此事?”林秀说及此事时非常淡定,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说到最后反倒笑得挺灿烂的。   焦适之无奈扶额,看到林秀这样的笑容就容易联想到傻大个,“是是是,全部都是我的功劳,你就别再往我身上再添了。”   林秀看焦适之一脸不信的模样,欲言又止,随后也随意地挥手,“算了,你不信也没什么关系,我心里记着这事便好了。”   焦适之正想说些什么时,林秀忽而压低声音说道:“任之,你在皇上身边要多加小心,你的位置,看着风光,实际上却是刀剑加身,风霜密布。现在皇上看重于你,若是将来总之,你切记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这段话说得又快又模糊,如果不是焦适之耳力极佳,几乎要听不见林秀的话语。   焦适之眼眸仿佛蒙着一层波光,林秀看不清楚他的情绪,只能听到他温和的回答:“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林秀皱眉,焦适之看起来可不像是心里有数的模样。林煌跟他说的事情,可不止他的案件相关,因为对焦适之非常感谢,他可同林秀说可不少关于焦适之的事情,自然而然也包括了最近的传言。   如果是几年前的林秀或许还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一眼看出内里有多少推波助澜的势力。   现在皇上一心宠爱焦适之还好说,若是以后……那可就不得了了。   如今的过度宠爱,尽皆有可能成为来日被攻讦的证据。   原本是一场慰问,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林秀对他的告诫。焦适之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心领了林秀这份担忧。他在林府待到林秀面露疲倦时才离开,回去的路上,手虽然握着缰绳,思绪却在摇摇晃晃间仿佛带着醉意,浮浮沉沉不知飘往何方。   冬日的暖阳带着和煦的力度,几缕阳光洒落身上,驱走了不少寒意。焦适之不喜欢冬日的凌冽,却格外喜欢冬日的暖阳,落在身上十分舒服,不如夏日猛烈,也不如秋日清淡,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够沉沉睡去。   回到皇宫后,皇上拉着他询问林秀的情况,焦适之含笑地把林秀的状况跟皇上复述了一遍。朱厚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挥手把乐华叫了过来,“刚才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乐华两手抱着一件狐裘过来,皇上指着他说道:“今日下午你出去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这么冷的天气,你身上就只穿着一件官袍,实在是太冷了,以往要出宫门就被这个给我穿上,回头我令人去搜搜,再给你添置几件。”   焦适之苦笑道:“皇上,您难道忘了之前您已经赏赐了不少的东西了,实在是放不下了。”而且他是练武之人,今日这样的天气还冷不到哪里去,阳光洒落在身反倒挺温暖。   朱厚照眨了眨眼,仰头想了片刻,“怎么那么快就不够用了?我不是特地再划了一个偏殿吗?”   焦适之磨了磨牙,泄气道:“皇上,您两三日便赏赐一次,从我到您身边至今,已经将近七八年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堆积下来,您觉得还够吗?而且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个臣子是会在乾清宫里有自己的库房。”同样说来,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乾清宫有除开皇上以外的人住过,焦适之算得上是第一人了。   朱厚照一挥手,满不在乎,“哪里不行了,既然偏殿不够,刚好在我的小库房旁边再开一个,刚好也能一起做个伴,把东西挪过去也方便点。乐华,回头你就派人去办,听清楚了没有?”   乐华机灵地点头应是。   焦适之眼睁睁看着一件惊天骇地的事情在自己面前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被决定了,顿时急声说道:“皇上,万万不可!您怎可在您的内库房旁边另立库房?这于礼不合!”重要的不是于礼不合,而是根本就不该做。   皇上是皇上,臣子是臣子,国库是国库,内库房是内库房,这根本就是不容许混淆的事情。   朱厚照把手上刚才握了许久的书卷丢到乐华身上,把他给赶走了,挑眉看着焦适之,言辞玩味儿,“适之是想到何处了?不然怎么会如此拒绝?我不过是在宫里随便画个选址罢了,又有哪里值得担心的?”   焦适之苦笑连连,拱手说道:“皇上,您这是在拿自己的声誉开玩笑啊!”   朱厚照视线在焦适之身上扫了一圈,脸上笑容更大,“适之这话就说反了,宫内现在都是你在负责,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宫内如今的戒备才是呀。别说是我在宫内给你立个小库房了,就算是你搬到正殿去住,也不会有人知道。”   在焦适之的瞪视下,朱厚照改口,“好吧,是不会有宫外的人知道。”   焦适之着恼地扶额,对皇上如此无赖的模样实在无法,就算他百般拒绝又如何,到最后皇上还是会巧妙地取得他想到的东西。现在商谈不成,之后的事情会更多。一想到这里,焦适之就……   他眼前突然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朱厚照就见他眼眸亮亮地说道:“皇上,既然暂时的库房装不下,不然皇上允许我在宫外买个小宅子吧,这些东西以后也能直接送到哪里去,言官也不会时常弹劾我久留宫中。”   焦适之的言下之意不是说他要搬出去,只是稍微灵活变通一下。虽然皇上一直拦着那些奏报没有令他知道,可是焦适之清楚,上疏指责他借着职权便利在宫中逗留的奏折竟也算不得少。私底下朱厚照对这一类的奏折向来连看都不看,只要司礼监上面标注是关于这类的,直接全部打回去。到了最近司礼监根本不会把这种折子给递上去,全部都被压下来了。   朱厚照语气温和,态度坚决:“不可能。”   “皇上,我的意思是,在宫外安置个名义上属于我的小宅院,一个月里我去住上三两日,好歹也减轻些疑惑。而那些堆积下来的东西也可以全数搬到那里去,也免去后顾之忧。”焦适之着实不能够想象有朝一日他会在皇上的小库房隔壁拥有自己的库房,虽然感念朱厚照的心思,但这逾越的礼数太大,焦适之自认承受不起。   朱厚照面容带着深思,看起来还是不满意的模样,“别人的意见为何需要去顾忌,平白生了那么多事端等等,如此也好,我竟到现在都还没注意到这件事情。对了,似乎焦君的三年丁忧差不多结束了,他若是想起复,我不会阻他。”言下之意,他也不会示意任何的事情。   皇上的话题有点跳脱,不过焦适之颔首,“正是如此,本便不需要皇上插手,若我父亲的才能得到上级赏识,自然会重新得到重用,若是不能,我也不能帮上什么忙。”如今焦适之的能耐早不是以前所能比拟的,然而在他看来,踏踏实实才是最重要的,若是父亲不能起复,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朱厚照就没有焦适之想的那么高尚了,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错,还想他帮忙?   做梦吧!   “我提起此事不是想说你父亲,而是想说你。焦君不在京城,而你如今已经二十有二,若是身无家产的话的确会被人瞧不起,我想想,宅院,田地,还有”   朱厚照还没说完就被焦适之打断,站在他面前的清俊青年眉眼满是无奈,“皇上,我又不是在向您讨要物件,只是想让您答应此事罢了。这么些年下来,我还是有些积蓄的。”   朱厚照摸摸下巴,“不行。”   “我说那些几个内阁的心思鬼成那样,怎么对你就毫无怨言,原来是我想漏了这茬!现在在外人眼里,刘瑾或许都比你混得好。就我上次抄他家那会儿,搜出来的银子都有五六万,你就是说说你全副身家的银两有这么多吗?”朱厚照的一顿抢白令焦适之哽住,他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皇上无需如此。”   “那不行。”   朱厚照斩钉截铁地说道。   接连两个不行让焦适之苦了一张脸,早知道刚才他就不要多嘴说那么多话了,现在皇上的心思被勾到这里来,真不知道皇上会做出何事。   不,焦适之在心里默了一下,他太知道皇上会做何事了。   “适之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朱厚照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稍微破坏了俊美的模样,却更显得放诞不羁。   焦适之扶额,叹道:“皇上,我还是宁愿吃亏点。”   索性皇上这个想法刚过不久,就迎来了年关。   焦适之守在皇上身边,亲眼看着他封笔,然后把这些事物令司礼监好生保管起来,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宫内的年味儿挺足,奈何今年皇上与张太后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年夜饭吃得有点膈应。正德帝早早就回了乾清宫一个人待着,并没有往年陪伴着过完这个整年。   面对着焦适之的劝谏,正德帝眉眼淡漠,“她已经把张家的人招进来了,倒没什么要紧了。”   焦适之内心一涩,对皇上说道:“既如此,今夜还请皇上陪我守夜吧。”   不是我陪你。   而是你陪我。   “好。”朱厚照眉间的坚冰悄悄化去,那漆黑的眼眸波光微动,犹如雪山上刚融的冰雪,被洒落的碎光温暖,柔和得不像话。   往年朱厚照都是与父皇母后一起过除夕,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可以偷溜出来,又很快被人寻回去,想来这也是他莫大的缺憾了。   认识适之这么多年,他竟是从未同他一同经历年末到新年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   朱厚照还未登基之前,焦适之在每年这段时间也是得回去焦家那边待上几天,与焦君两人相对无言,连吃东西都觉得会牙疼,又哪里能体会得到过节的气息。到了皇上登基之后,焦适之倒也不需要回去了。   然而他仍旧是一人。   朱厚照需要陪伴失去伴侣心情不佳的张皇后,宫中各处的宫人对他都战战兢兢,别说敬陪末座了,就连坐下一同吃饭也是不敢的。   因而这两年焦适之都是在侍卫所陪着轮值到除夕夜的侍卫度过。   朱厚照自然不满,意欲带着他一同参加,却被焦适之按下不同意。那段时间张太后情绪脆弱,焦适之不想雪上加霜,至于第二年他也早早就避开了。   正德帝再如何强势,总不能硬逼着焦适之陪同他去,如此这般,他们竟是从来都未一起跨年。   皇上动了心思,下面的人便开始忙活起来。今夜乃是除夕,本该是最忙活的时候,然而延续着弘治帝的习惯,朱厚照只是给重臣们赏赐菜肴便罢,并没有举办宴会的想法。宫内主子又少,每年的年节倒不是那么多事情。   今年御膳房那边本来都停火了,接到乾清宫那边的要求差点没吓死,把几位做菜的师傅房间里揪出来,连忙把拿手的功夫儿都全部使了出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赶急赶忙总算是把一桌菜都做完交到乾清宫的提膳太监手上,累得够呛的厨头抹着汗说道:“今年是咋回事?乾清宫怎么叫膳了?”   管着御膳房的老太监慢悠悠地用烟斗敲了他的脑袋,并未点燃的烟斗在他手上能耍出花儿来,“上面人是什么心思,别猜,别想。老老实实干活不就成了?”   厨头憨厚地摸了摸脑袋,被人拉走了。   老太监对身边人吩咐道:“以后再不能如此散漫了,每天晚上都必须留人守着。”   “是,是。”   乾清宫,后院月色如水,满庭院的银光洒满,甚至不需要有烛光辉映,便足以看清所有的事物。朱厚照兴致高昂地令人在此摆了桌佳肴,令人把酒窖里的梨花白起了几坛子出来,笑眯眯地对焦适之说道:“这种酒虽后劲足,然滋味倒是不错。”   焦适之轻笑道:“今夜怕是得舍命陪君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适之,我可不是君子呀。”朱厚照调笑般地冲着他眨眨眼,随后拍开了坛口的封条,亲手为两人斟满酒盏。   焦适之双手举起酒盏,话中带笑,“皇上,祝您新的一年里事事如意,再无担忧之事。”这话异常俗套,却是焦适之内心的真实写照。   他喜欢皇上一生平平安安便好。   朱厚照低头闷笑了两声,起先苍茫,渐渐带着直抒胸臆的畅快,他单手以酒盏碰上焦适之的,朗声说道:“既如此,我也祝适之,年年岁岁有今朝!”   两人同时畅饮,喝光杯中酒,继而对视长笑,仿佛一年的晦气都被洗涤了。   一来一往间,两人竟都喝了不少酒。   焦适之面色微红,暗道不能再喝下去了。这酒后劲足,再喝下去容易发醉,他正欲如此提醒正德帝时,却见地上已经躺倒了几个坛子。   焦适之深深叹了口气,刚才皇上定然偷喝了。平日里朱厚照还算有毅力,虽喜欢喝酒,却很少品尝,今日倒是喝了个痛快。   喝酒后的朱厚照是完全放松的,他半撑着身子坐在桌边笑眯眯地看着焦适之,右手用筷子在其中一盘软软的大胖包子上戳了戳,“焦适之,就像是这个包子。”   莫名其妙像包子的焦适之:为何大年夜居然还做包子?   朱厚照用筷子尖端戳了又戳,力道不大,却持之以恒地把包子皮给戳破了,内里黑红色的豆沙都顺着被戳破的口流淌出来,甜腻腻的香气飘溢出来。朱厚照受香味所惑,夹了另一只包子,恶狠狠地咬掉了大半个。   焦适之不知为何莫名觉得身上好痛。   “皇上,这包子哪里像我了?”他无奈问道。   朱厚照点了点那已经渐渐冷透的豆沙,眯着眼睛说道:“包子皮是软的,心里是黑的。”   焦适之无奈,叹气着说道:“皇上,我自认我这心还算是干净的。”   “当然是干净的。”微醺的正德帝大手一挥,同意了焦适之的话语,焦适之眉眼刚流露出疑惑,就听见他说道,“可还是黑的!”   焦适之也不理了,黑的就黑的吧,他看着对面青年渐渐朦胧的眼眸,轻声说道:“皇上,您还是别喝了,时辰不早了,还是安歇吧。”   “我,不。”朱厚照口齿伶俐地吐出这俩字,单手抬起一坛酒,仰头就倒,焦适之急了,欠身上去抢,朱厚照往后暴退七八步,姿势依旧。   溢出的酒液从朱厚照的脖颈处滑下,沾湿了他的衣襟,那泛白的液体带着醇香的酒味,在庭院内弥漫开来。转眼间焦适之与朱厚照接连交了几次手,朱厚照提着酒坛长啸一声,“痛快!”   焦适之停下动作,看着皇上放纵不羁的模样,扶额道:“皇上,您真的醉了。”   朱厚照把手里的酒坛随手往后抛,扑身上前,在破碎声中扑到焦适之身前,睁着朦胧双眼看他,许久后点头,“嗯,我醉了。”   焦适之不住叹气,伸手扶住这位估计天旋地转的主儿,听着他迷迷糊糊地问道:“适之,你怎么一直在转?”   焦适之高深莫测地说道:“是您的心在转。”   “哦。”朱厚照消停了一会儿,乖乖点头。   趁着这个时机,焦适之示意宫人收拾东西,他带着皇上回寝宫,刚走了没两步路,焦适之就觉得怀中一重,就见皇上睁着大眼睛乖巧地看着他,“适之我走不动了,抱我。”   焦适之看着皇上眼里的期待,叹气,继续叹气,试图与皇上讲道理,“皇上,您看我这身板儿抱得起您吗?”当然可以,焦适之不过是想哄还未醒酒的天子罢了。   朱厚照翻身从焦适之怀里站起来,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在焦适之视线中点了点头,还没等焦适之高兴起来,他就见正德帝几步上前,两手一抄把他给抱起来了!!!   “皇上!”   焦适之在正德帝还未成行时便挣扎过,然而醉酒后的朱厚照力气甚大,一下子就把人抱在怀里了,焦适之的脸贴着正德帝湿乎乎的宽厚胸膛,就听到他说,“没关系,适之抱不起来我,我抱着适之也是可以的。”   焦适之:……可我真的不需要,谢谢!   正德帝的力道焦适之是体会过的,力大无穷不说,还强硬得要死,稍有动作便猛地被收紧力道,令他无施力之处。眼见着已经被抱进寝宫,焦适之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乐华在旁边见证了全过程,乐呵呵地派人去把庭院那片狼籍给收拾了,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身后,皇上醉酒做的事情他虽看到了,然而十分淡定,皇上难得几次喝醉的时候,他也是亲眼目睹了皇上撒酒疯儿的过程。   焦大人辛苦啦。他在心里喟叹。   辛苦了的焦适之被朱厚照径直放到床上,然后转身就开始与衣服缠斗家,焦适之见状只能上去帮忙,扬声让人备水。朱厚照嘟哝着不要,顺利把被酒液沾湿的衣裳褪下,赤裸着上身的朱厚照转身来给焦适之脱衣服,骇得他往后一翻,两人又在宫内游斗起来。   一刻钟后战果出来了,焦适之的外衫被正德帝一把扯下,焦适之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再看对面笑眯眯的皇上,“皇上莫不是在装醉?”动作这么灵敏,着实令焦适之不解。   朱厚照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看着他,手里还拽着那件可怜巴巴的衣服。焦适之的视线到了几眼,又渐渐放下疑窦,看来是他想多了。   他走到皇上面前,正打算帮皇上整理一下,让宫人帮他沐浴,岂料还没等焦适之伸出手去,正德帝便先拉住焦适之的手腕,径直往床榻而去,然后拉着他同摔倒在床上。   嘴里清楚地吐出俩字,“睡觉,我困。”   焦适之转动着手腕试图与正德帝讲道理,朱厚照眉头一皱,用力把人扯到怀里,一把抱着他翻了个身,焦适之就被拉着靠在皇上赤裸的胸膛上,耳朵贴着砰砰跳动的旋律,焦适之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后,焦适之大窘,拼命往后挣动,朱厚照闭着眼睛搂得更用力,迷糊着说:“适之,困,睡觉。”   焦适之欲哭无泪,好歹皇上您放开他啊!   乐华途中听到声响进来过一次,然后在焦适之先生求助的眼神中又乖巧地退下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焦适之:……   呵,呵。   次日清晨,朱厚照在一股笼罩着额头的疼痛中醒来,觉得眼皮都几乎撕扯不开,长长地嗯了一声,他半挣扎地欲抬起右手,却发觉根本抬不起来。他愕然侧过身去,就见焦适之枕在他胳膊上,正皱着眉头地睡着,似乎并不安稳。   朱厚照怔愣住了片刻,昨晚的某些片段涌入脑中,先是疑惑,后是窃喜,眼中一下子泛上笑意,整个人又重新倒下来,侧身看着仍在睡梦中的青年。   他脸上不知为何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样子,朱厚照即便不知道昨晚如何,端看今天的模样与适之身上狼狈的衣裳,便知道昨晚的他估计特别难应付。不然以适之这般性格,怎么可能在寝宫内留宿?   低沉的笑声流泻出来,朱厚照的视线一遍又一遍描绘着焦适之的眉眼,笑得弯弯。   如果之后每夜都如此,每日都如此,那便好了。 第66章   冬日的暖光悄悄爬上了窗棂, 从在那帘子的缝隙处溜到了屋内, 屋内的摆设异常淡雅,被主人所偏爱的浅色所点缀。大部分的景色还潜藏在黑暗中, 只隐隐约约透过那墙边庞大黑影听到些什么。   阳光好奇呀,它想往那边悄悄望一眼,然而即便踮起脚尖儿也越不过那黑线。只能听见越来越清楚的水渍声,以及眼中所见那半伏着的黑影。   “痒……”那是一人从睡梦中被逼出的嘟哝声, 他模模糊糊地试图翻身, 然而意识却仍被困在梦境当中无法自拔。   半趴他腰侧的黑影轻笑了两声, 不知又啄吻了何处, 逼得那人一声呻吟, 伸手欲推,被黑影单手交合, 压在床榻上。   光暗交界处,阳光无聊地在那里晃荡着,耳边是不间断的细微声响, 直到某一刻……那人也醒了。   ……   焦适之默默地翻窗出去了。   朱厚照眼睁睁地看着适之醒来后的一脸串动作, 在身后笑得直捶床。那笑声把乐华给引了进来,他就见皇上光着上身趴在床上笑得乐不可支,床榻上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   乐华试探着问道:“皇上, 焦大人那边……”   正德帝从床上撑起身子,淡淡扫了眼乐华,懒散地仰面躺倒, “适之怎么了?你去传早膳吧,顺便去看看适之醒了没有,请他过来一同进膳。”   乐华心中一凛,闭着嘴巴下去了。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这宫里的人比猴儿都精。   皇上既然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即便装也得装一个出来,甚至比皇希望的还要好。   焦适之回到屋内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小德子叫人抬热水过来,他把整个人都泡在水桶里思绪放空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晕乎乎地爬出来。   即便浸泡了那么久,身上仿佛还带有着正德帝身上惯用的香料,那清冷幽香的味道犹在身侧环绕,令他着实想再跳回去洗洗。   然而还未等他行动的时候,屏风后传来小德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大人,乐总管过来了,说是皇上请您过去。”   焦适之下意识舔了舔嘴角,然后应道:“我过会儿就过去。”   虽说他现在非常不想去皇上那儿。   小德子应该是回身去跟乐华说了,焦适之抬手取下块巾子把身上擦干身上的水渍,然后换上新的衣裳,挽着湿透的长发出来,小德子捧着大巾子要给焦适之擦头发。他抬手止住了他的举动,自己接过来开始擦起来。   未干的水分被厚实的巾子吸走,待不再滴水时焦适之才用力擦起来,不过他自己擦头发也不怎么细心,随意擦了个半干后便打算把巾子放下,还没等他行动,手里的巾子就被人接了过来,然后抬手给他擦拭。   感受着头顶的力道,焦适之不自然地往右迈了一步,不需要抬头他都知道身后的人是谁。正德帝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挪了一步,手继续轻柔地给焦适之擦拭,嘴里还说着,“适之,头发只有半干的话,出去容易被风寒入体,这样不好。”   焦适之抬手挡住正德帝的动作,转身说道:“皇上教训得是,我自己来便好。”   朱厚照也不强求,顺从地让焦适之从手心取走巾子,视线在焦适之身上转了一圈,落在他未整理好的里衣上,也不提醒,“今日无事,可要出去走走?”   焦适之的手刚搭在头上,想起这段时日外头的人潮,他便有点担忧。若是皇上出去的时候出了点什么事情,大过节的岂不是要染上阴霾?可如今皇上看起来兴致勃勃的模样,而宫内也着实冷清了点,最终焦适之半强迫半顺从地被正德帝拉入伙了。   转身焦适之便把牟斌也坑了。   “皇上,毕竟这几日外头人流太多了,还是请指挥使大人一同外出吧,令他派人在周边守着,这样一来也安全点。”焦适之真切地向朱厚照建议道。   虽正德帝不喜欢被人跟着的感觉,不过看在这是焦适之同意随他出去的条件,他还是答应了,然后便派人把牟斌叫进宫来。   正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的牟斌一头雾水地被叫进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没等他调整到干练的指挥使形象时,正德帝的一句话就把他脸上一贯的笑容打破了,“爱卿,朕欲在此之际与民同乐,下午朕要出宫逛逛,你派些人跟着,免得途中出了差错。”   说完后,朱厚照一本正经地拍了拍牟斌的肩膀,然后便出了殿门,从背影看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然而焦适之却知道皇上只是急着去制定一下出行计划……咳。   牟斌震惊的视线转移到焦适之身上,痛心疾首地说道:“任之,不要同我说,你也有份?!”惊讶之下,牟大指挥使都忘记之前的傲娇行为,脱口而出叫了焦适之的表字。   焦适之淡定地抹了把脸,“想开点,好歹皇上愿意我们带着人跟着他。想想看,如果他不愿意,而且还偷跑出去的话……”他未说完的话语让牟斌忍不住头疼了起来,捂着脑袋哀哀叫唤,“我儿子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今天刚初一,立刻就给他砸了这么一个“惊喜”,牟斌顿时觉得连牙齿都在抽疼。   焦适之笑着说道:“你可以不陪我们去呀,只是一路上埋伏的侍卫还是要多点,而且要小心。现在外面的百姓太多了,尤其是我不能把握在夜晚来临前把皇上带回来,若是拖延到了夜市,那可就麻烦了。”   焦适之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已然笃定皇上是绝对不会那么容易跟着他回来的。以皇上的性格,好不容易来这么一回,怎可那么轻易就回宫?   牟斌一脸牙疼地回去了,焦适之背着手回乾清宫去找正德帝,皇上早就预料到了牟斌可能会有的反弹,十分机智地把焦适之留着安抚人去了。   焦适之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摇头笑起来,如果那几位阁老知道,怕也是要把他归在刘瑾那波人那边去啦。可他是真的不忍心拒绝皇上这样的要求,他犹记得,皇上那双清澈如昔的眸子里亮闪闪的,好似发着光芒。   真的真的很漂亮的光芒。   正德三年正月初一,上午还飘了点小雪,到了下午日头便悄悄从厚厚的云朵后冒出头来,暖洋洋的光芒洒落地面,融化了地面的积雪。湿漉漉的地面滑不溜秋的,不经意间便容易让人摔个跟头。   这不,街角拐弯处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俊美青年便差点摔倒了,他身侧的伙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身侧经过的人发出了善意的嘲笑,青年笑嘻嘻地对着旁边的伙伴说了些什么,伙伴眉眼弯弯,似乎也说了什么,两人又并肩开始逛起来了。   那位差点摔倒的青年便是朱厚照了,宫内的积雪常年都有人清扫,这宫外的雪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刚才他不经意间差点摔倒,好在他反应迅速,焦适之也伸手及时,这才省去了尴尬的场面。   焦适之一边为身后跟着的锦衣卫们的心脏担忧,一边为正德帝的身体担忧,“……您没事吧?”他含糊地省略了称呼,直接询问正德帝如何。   朱厚照随性地说道:“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第一次摔跟头,小时候难道就没摔过?”   焦适之闷笑,倒也没再追问。九岁十岁的时候,朱厚照最喜欢满宫跑,虽然焦适之来了之后他收敛了不少,然而整个皇宫那么大,他还是常常走遍的。他这样乱跑的习惯,导致他经常会去到那些还没被清理过的雪地,每每一脚踩下去,整个小人的小腿肚便被埋没了,跑得快的话甚至可能整个人都摔入雪地去。   如此往复好几次后,当时的张皇后怒而把洒扫处的宫人斥责了一顿,又多加了不少人手,才堪堪让这位小祖宗能撒欢儿地玩。   如今想起往事,焦适之这才发现那些记忆依旧鲜活生动,历历在目,恒久得仿佛无法遗忘。   “适之,这个你喜欢吗?”沉浸在思绪中的焦适之被朱厚的话拉回注意力,一下子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小泥人,朱厚照正捏着那小小的泥人儿戳了戳焦适之的手臂。   焦适之从皇上手里接过这个小不点,笑着说道:“您是觉得这像您吧?”   正德帝假装生气,伸手去掐焦适之的脸颊,“好呀,你居然这么编排我?”焦适之笑着躲了过去,对那个摊位的小老头儿说道:“这位大爷,麻烦你给我身侧这位捏一个生龙活虎,威风凌凌的猪崽。”   小老头儿白发苍苍,手里头动作不停,看起来是做惯了的。听着焦适之的要求,抬着头笑道:“这位公子爷的要求可真高,小老头儿做完这个就给您做一个。”   焦适之笑着在旁边候着,朱厚照撇了撇嘴,也在旁边看着。   只见小老头儿动作迅速,很快一个小小的小娘子就在他手里成形了,他笑呵呵地低头递给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娃娃,小娃娃眼睛亮亮地扑了上去,身后守着她的娘亲连忙伸手护着她,然后伸手取出十文钱放在摊面上。   等做完那个后,小老头儿又捏出一小块儿泥出来,手指飞快地捏了起来,很快一个猪崽的外表就成型了。他的手指在成形的脸上摸摸,又在下面捏出了四只小短腿,身后打着卷儿的小小猪尾巴儿也出来了。   不多时,焦适之惊讶地看着掌心的小猪崽,粗粗看去的确是只普通的猪崽罢了,然而仔细看去,小小的脸上竟隐约带着神采,仿佛正在发着脾气。焦适之仅仅只是看着,就在脑中勾勒出一只正打算撩蹄子揍人的小猪崽,浑身一股即便前面是老虎也不怕的气势。   焦适之的声音里满是钦佩,“老大爷,您做得真好。”   小老头儿手里已经开始给下一个孩子做了,他笑着说道:“做惯罢了。”他这般说着,身边围着不少小孩,这时候朱厚照才发现,除开护着孩子的大人,他们几乎是唯二围在这个摊子周边的大人了。   焦适之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子,弹指丢在小老头儿的腰包里,然后拉着朱厚照的胳膊闪身出来,对身后小老头儿焦急的叫声置之不问,转眼间他们便消失在人群中。   朱厚照好奇道:“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焦适之笑着回答:“皇上,刚才我给的银子对那位大爷而言太多了,不过与我而言却是值得的,为了不相互推让,当然得跑快一点。”   朱厚照发现焦适之说这话时,眉眼非常柔和,到了他想伸手去摸摸的程度。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朱厚照再怎么不要脸也不会这么做,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刚才那个摊子居然围了那么多孩子,把其他逛的人都挤出去了。”   焦适之惊讶地说,“皇上,这些摊子本来就是给小孩子逛的。”不管是上次的糖人儿还是刚才的泥人儿,都一贯是孩子们在外出时最喜欢把玩的物什,焦适之手里也曾有那么几个。   连着两次出宫来都被这些小玩意儿吸引去注意力的朱厚照:……   焦适之惊觉朱厚照的脸色有点诡异,把他刚才的话跟皇上之前的举动结合在一起,他顿时发觉了皇上这般的原因,低头悄悄笑了两声。   在这之后,不管皇上要去逛些什么,焦适之都不再多话了,只是在旁边跟着走走。   大年初一,出来摆摊的人其实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在这个时候去走亲戚了,得再过几天人才会多一点。而即便是这样,朱厚照依旧逛得挺开心的。   焦适之整个过程都在悄悄观察着皇上,待发现他的情绪一直很好后,心下也松了口气。虽然皇上未说,然而从他昨夜一直灌酒的模样来看,他心里还是有些郁郁,今日能够真正高兴起来便好了。   日暮时分,焦适之曾试图劝说皇上回宫,无果。在与牟斌打了个照面后,焦适之只得带着皇上去了一家锦衣卫提前踩过点确定安全的客栈。   朱厚照挑着笑儿听着小二报完菜名,随口从他刚才报的菜色中点了几样,完全无视了那小二一脸震惊的脸色,转头对焦适之说道:“这里的环境看起来还不错。”   焦适之一边示意着小二下去报菜,一边对朱厚照说道:“没错,据说是这几年刚开起来的,不管是环境还是菜肴都别具一格,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客。”   朱厚照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在那悬挂在墙壁上的字画上停留了几息,又把室内的摆设看了个变,慢慢地点了点头,“的确是找到了文人最想要的东西。”   焦适之举着茶杯为皇上斟茶,然后在朱厚照讶然的眼神中从衣袖里取出了一包银针,然后抽出一根戳在了茶水中,“这是我前段时间从太医院那边要来的,有备无患。”   正德帝倒也不在意,问焦适之要来几根后,翻手间不知道把那几根针藏在何处了。焦适之只是稍微提醒了下皇上不要戳到自己,然后便把东西收起来。   倒是朱厚照想起一事,对焦适之说道:“刚才那个小二那么震惊作甚?我不过是点了个菜罢了,难道民间还有别的做法吗?”   焦适之想起刚才那个小二的神色,便忍不住发笑,“不是的,虽说那小二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出来,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了便听了,连记都记不住。他刚才耍这个儿绝招不过是吸引客人罢了,实际上他手里还捏着做好的单子。”   朱厚照举着茶盏闷笑,“既然只是想炫耀一番,倒也怪不得我了。”   年初本来就没什么人出来走动,客栈里也没什么人,就在他们闲聊不久后,菜色便接连上来了。   还没等焦适之行动,朱厚照便先出手把所有的菜肴都用银针戳了一遍,然后淡定地把那根沾满采油的银针丢在地上,对焦适之诚恳说道:“没毒,吃吧。”   焦适之:……   等到两人把菜肴吃完大半,焦适之听见正德帝问了一个很轻的问题,“适之,你不打算回龚家去看看吗?”   焦适之整个人都暂停住了。   龚家……   他似乎很久都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龚氏还在的时候,焦适之与龚家的联系还算密切。龚氏每逢十天半个月就会带着焦适之回去看望父母,有时候焦适之也会在外祖父的教导下似模似样地举着小木剑挥舞。然而那样的温馨的画面,从龚氏逝世后便再不复见了。   焦君很快就再娶,半年不到杨氏便怀孕。因着此事,龚家与焦君大闹一场,本想带走焦适之,奈何焦君不同意。后来又因为焦君的一系列行为,恼怒后彻底与焦君绝断,最多在焦适之生辰时派人送来些礼物,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消息。   等到焦适之从焦家脱离出来后,私底下曾经去探访过龚家的消息,到那时他才知道龚家本就只有龚氏一个独女,后来被焦家的事情气得龚老太爷在床上躺了半年,后来龚老夫人在别人的劝说下收养了个小孩,那年不过八九岁的年数。   焦适之曾上门过一两次,那尴尬的气氛让他再也未曾踏足了,不过逢年过节的时候派人送去礼物罢了。   朱厚照手上除了当年弘治帝暗地里收集的那些消息,还有为了给焦适之洗脱罪名的事情外,并没有去令人窥探焦适之的隐私,这是他难得的体贴,不然也不会被焦适之接连骗了好几年生辰的事情,想起来也傻乎乎的。   焦适之想到朱厚照的事情,原本僵硬的脸色松缓了些,也能对皇上笑笑了,“在娘亲过世后,他们家收养了个孩子,如今也是十三四岁了,据说很可爱,也很孝顺。我就不去添乱了。”   朱厚照以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桌面上,厉声喝道:“他们安敢如此!”   焦适之反倒笑了起来,主动伸手去握住正德帝紧握的拳头,低声劝道:“已经过去了,娘亲乃外祖父外祖母的独生女儿,娘亲生下我,本来该由我来孝敬他们才是。然而那些年他们并不能从我身上看到希望,如此……也是应当的。再怎么说,他们也曾为我说话,也曾一力相护。我很感念他们。”   正德帝紧紧闭着嘴,强压下怒气后方才能开口,“你怎么就不说说你自己?孤身一人前去龚府,却遇到如此尴尬的事情?别人不心疼,我可心疼得要死!”   那时焦适之应当还未有上中所的职位,仅仅只是个东宫侍卫,莫说查探消息,偶尔能出宫便是幸运。当他满怀希望前去龚府,却惊觉外祖父外祖母已把他当做外人,尴尬小心地招待着他,那时又该是什么感觉?   焦适之面露微笑,轻声应道:“是,我知道皇上会如此挂念我,所以我不伤心了。”   朱厚照坦率的模样,令焦适之也难得坦然了起来。他自然是纠结过伤心过,然而感伤后,日子还是照过,十五岁的焦适之不过在被褥中熬过几次夜,便也挣扎着过来了。   谁又能依靠着谁过一生呢?即便是亲人,焦适之也不认为他们有那个必要,满口血水往里吞,很快也就会长大了。   朱厚照隐约洞察了焦适之的想法,面上不显,内里气得七窍生烟,看焦适之并不怨恨他们外祖父母的模样,朱厚照也不可能真的拿他们怎么办,一腔怒火全朝焦君发去了,原本只想说适之既然不追究,那也就罢了。   现在,呵呵,做梦!   不玩儿死他,难解正德帝此时心头之恨!   焦适之不知皇上心思如何,两人面上气氛和谐地吃完,朱厚照特地去逛了逛夜市,晚上的人流比白天多得多,焦适之在人群中偶尔能看见几张略显熟悉的面孔,知道是牟斌不放心,令人跟得紧了些。   焦适之只要一想到今日牟斌亲自跑了一天的模样,心中便不自觉发笑,平日里还真是难得一见那个冷静玩味的指挥使变成如今的样子。   然而或许朱厚照在白日时已经玩腻了,他看起来并没有昨日那么高昂的兴致,走了一圈后只是随手买了几个东西,然后便打算回去。   皇上这反常的举动令焦适之心生疑窦,然而此刻他只能把这缕疑惑压在心里,皇上愿意提早回去也是件好事,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便担心越多。   他们一来一往都是用马车接送,有乾清宫的腰牌在,在加上焦适之在,只要以办事的名义出门,守门的侍卫并不会多加探查,顺利把人偷渡进去后,牟斌站在宫门口松了口气。还没等这口气出完,身后传来焦适之温和的声音,“指挥使大人请留步。”   牟斌回头看他,挑眉笑道:“怎么不跟着皇上了?”   焦适之拱手说道:“还请大人对今日之事保密,万不要告知他人。”门口侍卫都是他的人,自有他管教。可牟斌那处便不同了。   牟斌偏头看着他,“焦适之,玩儿可以,不要某一天,把自己也玩下去了。”说完便他牵走宫门口的马匹,翻身上马离开了。   焦适之没有追上去问,他知道牟斌已经答应了。   深深呼出一口气,焦适之仰头看了眼天边皎洁的银弧,踏月而归。   正德三年正月,在春节气息浓郁之时,刚刚重新上朝没多久的正德帝便兴致勃勃地封赏了许多人,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的名字赫赫在列,然而引人注意的还是附在最后面的一个名字——焦适之。   赐宅子,赏黄金万两,赠良田万亩,并布匹绸缎三千。   不过是些普通的赏赐,本也不值得一提,奈何数量一次性来稍微有点庞大,即便默默地附属在最后边,还是被揪出来好一顿审视。   焦适之在拽不住皇上脱缰的野马时便猜到有这么一天,奈何皇上赏赐的数目还是大大超乎了焦适之的意料,他随同着其他大臣在奉天门前跪下接旨,忍受着背后如针扎般的视线,对上殿堂上笑得肆意的君主,满心满眼的无奈。   然而眉梢处仍带着温和的笑意,那是浅尝即止的温柔。   ……   朱厚照对杭州前卫哗变一事的重视超乎想象,一开始或许只是派人去查探,等到了陆陆续续的消息返回后,在朝臣纷纷以为可以就此决议后,刚过正月皇上又加派了人手前去,极其强硬的态度令人深思。   就焦适之所知,私底下皇上还派了人去,另锦衣卫那边就更不必说了。明暗埋伏了两手,如此后得到的消息更多。   浙江都司的问题在越挖越深下,尽数被派去的钦差队伍挖掘出来。空吃军饷还算是小事,名单上的军士十去五六,余下的也都是老弱病残。官兵勾结,鱼肉百姓也不是新鲜事,更别说其他的事情。   正德帝接到此奏折后,独自一人在乾清宫内呆了半天,出来后派人把内阁的人都找了过来。他一边往文华殿走一边对焦适之说道:“我本以为某些人就够无耻的了,却没想到无耻之人处处皆是,实在不分上下阶级。犯罪当杀者没有任何区别。”   焦适之握着剑柄随同在朱厚照身后,目送着皇上去往他的战场,心里开始盘算着己身能做些什么。浙江都司的事情不可能是个例,如果皇上要彻底请查下去,那么不管是浙江都司,遍布全国各地的卫所定然也有相同的问题,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皇上既然把内阁给叫过来,就证明不打算姑息,奈何如此举动太过危险,牵一发而动全身,焦适之不认为内阁的人会现在便答应皇上此事。   谋而后动。   焦适之深吸了一口冬日的凛冽气息,听着屋内隐隐的争吵声,并没有进去的打算。原本他也该是站在门内才是,奈何焦适之此次与皇上的想法相悖,他心底也是隐隐赞同着“隐忍”二字。   皇上锐气勃发,那是好事。然而最近的事情太多了,正德二年刚刚把锦衣卫给整顿了一遍,年末又爆发了林秀一案,接连而来的事情令朝野震撼,久久不得平静。   比起心思不宁,不知皇上深意的朝臣,焦适之心里倒是清楚皇上的想法。相比较其他的皇帝,正德帝是比较散漫自由的,有时候他不关注某件事情,可能仅仅只是他不喜欢。   对于皇上这样的性格,焦适之也曾担忧过一段时间,不过皇上向来聪慧,这样的度他反倒把握得很好。   而这一次的事情,却恰恰踩在正德帝的雷点上。   焦适之曾预见过比现在还要艰难的未来,几位阁老接连请辞,最后只剩下李阁老。刘瑾掌权,把控着朝政。这些所谓的未来在他的勉力拉扯之下隐去,留下不能说是大好,至少还算可以的现在。   但即便如此,即便是现在同文武百官关系还算可以的皇上,对当初最开始掌握朝政时的压抑之感仍旧非常不满。他那时不过十五之数,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文武百官虽然面上尊敬,私底下搞的小动作却是不少,令少年天子总是处在一种被蒙蔽的状态。   朱厚照尤其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且别说那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如今江南爆发的这件事情不就是背后之人生怕被皇上清查,弃卒保车,甚至还插手了卫所之事。这如同在正德帝面上重重打了一巴掌,他如何能善罢甘休?!若最开始他令人查林秀一案时花费的力气不过十之二三,如今倒是被激得使出了十成十。   皇上这心思不是坏事,相反,一个皇帝能有如此的心思反倒是好事才是。然而对天下,对朝廷而言,稳定才是最重要的。一口不能吃成个大胖子,如之前一口气把大理寺的官员都撸了个干净自然痛快,然而面对地方却不能如此。   太容易引起动荡了。   焦适之心中想起锦衣卫持续不断监察的那几个藩王,心中涌起深深的担忧。若是皇上真的压不住脾气,动摇了根基,那真的可能会引起祸事……   好在焦适之心中的担忧并未成形,等到皇上从文华殿内出来后,脸色虽然臭臭的,但比焦适之预设的最坏结局好上不少。皇上虽然生气,但不至于暴怒。   他哀叹着跟焦适之抱怨,“这几个老臣也真是迂腐,我的脑袋都要被他们念晕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适之,我头疼。”   “咳咳咳咳……”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刘健咳嗽了几声说道:“皇上,若是要说臣等的坏话,还请等臣等离开后再说吧,免得让我等直面这样苦恼的场面啊。”还算友好的君臣关系,令刘健在听到皇帝的吐槽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对这位皇上,还真是早就习惯了。   朱厚照不情不愿地转身,扬起一个假笑,“原来刘阁老还没走啊。”   刘健笑呵呵地点头,“是啊,皇上一马当先,老臣着实跟不上。”   朱厚照撇嘴,不想跟他打嘴仗,赶紧把这几个送走,然后继续对焦适之苦恼,“我想把他们全部贬到京城外去做官,留在京内只会荼毒我的耳朵!”   焦适之发笑,“皇上如是不打算听从几位大人的意见,又何必苦恼这件事情呢?”   正德帝淡定地说道:“难不成我就不能觉得他们说的都是废话,浪费了他们现在的位置,然后打算提前让他们让位吗?”   焦适之假装思考片刻,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如果把这几位大人驱走,皇上难道想做那一言堂吗?”   朱厚照笑道:“怎么,皇帝不就是一言堂了?可惜我身边还有个死守着戒律的判官,要达到一言堂还需要慢慢努力啊。”   焦适之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那判官指的是自己,好笑地摇头,“皇上啊……”但却再无言语。   正德帝盛怒之下的想法被阻拦了下来,是因为他的确是被内阁那帮人给说服了,既然不行,那便按部就班地来,走着瞧!   就怕他的按部就班,他们也受不得。   正德三年二月,借着南方水患之事,朱厚照调走沿江知府,换人走马上任。同年四月,借整顿卫所的名头,把全国各地的卫所名下人名尽数整理。五月,派钦差御史出巡,御赐尚方宝剑,钦赏丹书铁劵,路遇不平之事皆可管。七月,革除大批卫所千户。   八月,有言官上疏弹劾钦差御史肆意妄为之举,正德帝按下不表。九月,弹劾之势纷纷,皇上复如是。   十月,刑部尚书上奏,言钦差随意斩杀官员,实乃罪不可恕,正德帝默然不应。   正德四年三月,钦差刘曦回京,伴七条人命,断臂之躯,并满载一车的斑斑罪证,以丹书铁劵为由,以项上人头担保,请皇上彻查江南贪污一案!   帝大怒,贬刘曦入狱,命刑部整理罪证,在发现尽数如真之后,早已整装待发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扑往各地,协同刑部把案中官员押解回京。   正德四年五月,刑部大破其案,正德帝连下八道诏命,所有涉案官员一个不留,无论罪名大小,最少也是个死刑,上不封顶!刘曦无罪释放。   一时之间,午门外血流成河。   是的,正德帝特特下令,所有刑罚,尽数在午门实施。第一批最严重者行刑时,下令要求京官必须出席。   曾有言官愤而上奏,连斥正德帝不合法度。   第二日朝议上,朱厚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此人收受贿赂的罪证丢到殿下,挥手把此人也归入狱中,随意言道,“不想去的,也行。但凡自认身家清白,不惧查证的,自可不去。”   “朕,许你们不去。”   行刑那日,焦适之也去了,他是随着皇上而去的。站在城墙上,朱厚照脸色阴沉地看着那一个个或鬼哭狼嚎,或沉默不语的阶下囚,握着城墙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入土石。   焦适之的视线慢慢从下方移到身前帝王身上,知晓他这年顶着多大的压力。对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举动,焦适之虽不完全赞同,却不认为是坏事。   “吃进去多少,朕不但要他们吐出来,还要他们十倍奉还!”此乃当初皇上曾在朝议上说过的话语。卫所内部为何会腐败,官员勾结的缘由,被侵吞的军田……他尽皆看在眼里。   即便之后会引来朝议纷纷,然而相较皇上最开始的想法,如今的思路可是成熟多了。相比较还未明确的幕后黑手,最终正德帝还是选择了目前更为要紧的事情。当然私底下的排查仍然在继续,而若一个皇帝想查出点什么来,证据几乎是明晃晃地送到他面前来。   艰难的是如何在拔出毒瘤时还不动摇江南根基。   最终正德帝做到了。   他还是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所制度奔溃真的是循循渐进又很难挽回的过程,毕竟以军田为主,奈何土地兼并是每个朝代都会发生的事情……最多途中出现几个如太祖,武宗这样狠的人稍稍挽救几十年,然后又奔跑得一塌糊涂。 第67章   焦适之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情, 在整个正德三年间, 他虽然陪同着皇上一直在忙碌着江南的事情,然而有一小半的心神还是放在了别的地方。   他在担忧着他曾经看到过的预见。   他曾预见过, 正德三年将会发生过一起御道匿名书事件,有人匿名上疏,将奏折置于御道,弹劾的人乃当时掌权的刘瑾。   而那件事情所引发的后果, 是权倾朝野的刘瑾将百多名官员下狱, 由此引发的朝廷动荡不可估量。   然而他提心吊胆地度过了正德三年, 却发现曾经给予他压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这再度引起了焦适之的深思。   预见这个东西, 对他来说到底有何意义?   改变历史,改变未来?似乎太大太空泛了些, 焦适之所能看见的东西,全部只关乎朱厚照一人,莫说是别人了, 就连知道的东西也全部都是零碎散乱的。   若不是这么多年来每天一句这样日积月累的拼凑下来, 焦适之也不能知道更详细的东西了。   焦适之素日里很忙碌,对于预见这件事情虽然关心,但却没有时时去思考,偶尔在闲暇的时候稍微考虑一顿时间, 又很快被新的事情所打断。这段时间总算是把大波动都经历过去了,焦适之索性好好地思索了一番,   他曾以为历史无法改变, 就在他预见了太子落水一事后,焦适之拼命试图挽救却没有得到什么好的结果。朱厚照依旧落水,只是相较于历史上的结局,太子事后的身体状况尚佳罢了。   先帝去世那年,他从老家奔袭回来,心里却对预见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如果这个能力只是为了提前一段时间告知他无法改变的历史,那真的是太痛苦了。   明晃晃的未来摆在面前,知道着那些难过的悲伤的令人厌恶的结局,身处局内却只能如同个旁观者一样无能为力。   焦适之几乎想请求那位不知去向的老者把这个能力取回去了。   然而在近日,焦适之重新捡起这个疑惑的时候,他猛然发现件事情,曾经令他战战兢兢生怕要发生的事情,却悄无声息地泯灭在记忆中。   朝廷上依旧是争吵不断,皇上依旧随性洒脱,唯有焦适之站在奉天门上,忽而紧紧蜷缩着手指。   对。   焦适之突然恍然大悟。   是他着相了。   若不是现在身处殿堂之上,焦适之怕是得笑出声来,面上带着散去的抑郁之色。他活在当下,又为何去考虑那虚无缥缈的未来,此后的事情难道不是由现在的事情所决定的?   他曾预见皇上与朝臣决裂,内廷一片混乱,官场贪污腐败,皇帝罢朝不出……可如今,不也是截然不同,端得是一派向上的风景。   皇上虽然还是会跟朝臣们吵吵闹闹,感情还算得上不错,逢年过节还偶尔记得给他们赏赐一番,没事还会说会儿话。虽然时常又会闹翻,却也算得不错,这不就是最大的证明?   焦适之的心理变化朱厚照并不知晓,他只是从青年周身和缓的气息中看出他心情不错。下朝后,他懒得自个儿走动,令人弄来了撵车,他舒舒服服往上一躺,抬手就想把焦适之拉进去。   还没等行动呢,就见焦适之认真说道:“皇上,我自己走走便行了,如此也能活动活动筋骨。”   正德帝见焦适之淡柔的眉目,也只能作罢,“你还不如直接跟我说心里话,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听着就别扭。”   焦适之轻笑出声,“皇上既然知道我为何拒绝,怎么还要问我呢。”   朱厚照兴意阑珊地摆了摆手,“是啦是啦,你就别说了。你身上的流言查清楚了吗?之前我想插手你还说不用。搁置到现在都一年过去了,你都还没有跟我说结果。”   焦适之笑道:“去年皇上那么辛苦,我怎么会把自己的事情去麻烦皇上,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已经把幕后黑手找出来了。不过……就算是找出来了,也不能把人抓捕归案,劳皇上费心了。”   锦衣卫又不是吃干饭的,焦适之查了那么久,即便隐藏得再深,很多事情还是顺着蛛丝马迹查出来了。   朱厚照闻言好奇了起来,他趴在撵车窗边对焦适之招手,“怎么回事?还不能够逮捕了?如此败坏声誉,自然该严惩!”漆黑的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好奇。   焦适之咳嗽了两声,无奈说道:“我说了皇上可不要生气。”皇上偶尔流露出这样童稚的模样,总会令焦适之招架不住。   朱厚照挑眉,“这跟我生气又有什么关系?”他心思一转,难不成……   “两位侯爷在内里推波助澜,刘瑾等人掺和了一脚,太后娘娘也稍微放了点风声出去。能查出来的就这么几位,余下的还有在暗地里搅混水的,那些太过零散,查不出背后之人。”焦适之话音刚落,朱厚照的脸色明显就不怎么好看起来。   焦适之抿唇,“皇上,您说好不生气的。还是说您并不相信我的调查?”   朱厚照叹气,低声说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只是……觉得头疼。”不过是他稍微把对焦适之的宠信流露了一点点,就引起这么大的波动。   真是……想想就好刺激!   正德帝迫不及待地要看看那群人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气死他们!   焦适之不知道正德帝奔腾的想法,面上只是笑笑,也没有说话……   当他调查出是几个人的时候,焦适之心里也是无力,更多的是疑惑。他行事向来低调,但是偏偏却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这几个人对他深恶痛绝,或许是他哪里做得不当?   正在焦适之神游天外的时候,朱厚照一把叫住了他,“适之,除了这些,你没有其他的事情骗我吧?”他狐疑的视线在焦适之身上扫了好几眼,令焦适之好笑又无奈,轻声说道:“皇上多虑了,我都把涉及到太后娘娘的事情都告诉您了,怎么还有其他的事情会瞒着你。”   朱厚照勉强相信了,或许是之前焦适之的信誉太过不好了,令朱厚照现在偶尔还是会觉得适之的话只能信一半,更严重的总是自己默默扛着。如此的后果也是焦适之自己造就的,因而他只能默默地低头,当做这件事情不存在,希望皇上不要再翻旧账了。   不过其实……焦适之的确还有一点没说。   把传言背后的事情查清楚的确是花费了他一番功夫,这几位是查出来了,可隐隐约约背后还有些差不清楚的东西,因为太没有确切的证据了,焦适之也就没有开口。   说起来,这两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等等,焦适之警觉地想着,从那个潜伏在宫中的奸细,到江南案子的背后黑手,到如今的京城流言……似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着什么,如果这些全部都是同一个人的话,那着实令焦适之震惊。   他抬头看着已经在乾清宫前下来的正德帝,忽而说道:“皇上,之前您猜测的那件事情,有眉目了吗?”   朱厚照蹙眉看他,事情?什么事情……不过以两人的默契,朱厚照很快就想起之前曾经说过的事情,两人一前一后地入了殿内,朱厚照抬手止住了宫人的跟进,随后才对焦适之说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焦适之把心中的忧虑告知朱厚照,朱厚照凝神细思了片刻,低笑着嘟哝了一句,“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那这个人,的确是太过有心计了。”   他摸了摸下巴,继续说道:“我之前派刘瑾去查,宫内有疑惑的人共有三个,这三个人都在司礼监,而且大部分时间都能直接进入内廷,权势还是挺大的。刘瑾前来禀报后,我令他继续观察,放长线钓大鱼,结果还是出了差错,其中一个姓杨的突然死了。”   “这人,难道就是那位奸细?”焦适之蹙眉。   朱厚照淡笑着摆摆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都证明了我们的对手可不是个简单的小人物,真是有趣。”   焦适之苦笑说道:“皇上,这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是让内阁知道如今皇宫在这样的危机下,定然不会令皇上这么悠哉的。而且守卫皇宫本来就是我等的职责,居然令此等事情发生,臣等有愧。”   正德帝满不在乎,笑眯眯地说道:“适之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你这边需要防范的是外敌,那个自杀之人是自己想死,又是被刘瑾的动作所惊觉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我令他把这个消息压下来罢了。原本想着等之后再一并处罚他,结果这刘瑾倒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儿干,居然还想着在你身上泼脏水,心眼儿玩得挺溜的呀。”   说到最后,他嘿嘿笑了两声,“刘瑾不就是想捞油水吗?我倒是有个好去处给他,免得让他难受。”   朱厚照看起来一脸鬼主意的模样,焦适之只能笑笑,再笑笑,只要皇上这番鬼主意不要落到他身上就好。只见朱厚照说完话后,流露着点点歉意,“适之,母后与张家的事情,我没办法现在就为你报仇,不过你等着,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张太后,总不可能护着张家一辈子。   正德帝之前所说的最后一次,并不是虚言。   焦适之轻笑一声,虽感念皇上的心思,大抵还是不希望他真的因为自己与张家闹翻。索性去年那一年里或许张家是清楚了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虽也闯出一些小祸事来,但再不敢闹大,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低调做人。   这件事情刚说完后,朱厚照便提起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曾与你说过的方案,下午文华殿议政应该会提出来讨论了,你又不想进去,那到时候记得在外面接应我,如果里面吵得特别厉害的话,赶紧扯个理由把我救出来。”   焦适之啼笑皆非,无奈地说道:“皇上,您只不过是跟几位大人讨论件事情罢了,怎么您现在给我的感觉像是要上战场呢?”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暗自生恼,“谁说不是呢?最近跟他们商量事情,一个个像是个烟花一样一点就爆,若不是这两年我涵养好了不少,怕是闹个天翻地覆也不给他们落个好处。”朱厚照这话也说得没错,相较前两年,今年起来朱厚照对这些廷议的忍耐程度高了不少,着实是令人震惊。   听着皇上的话语,焦适之突然想起件事情。这两年刘健开始颇显老态,半个月前刚刚上折子请求告老还乡,燃着这道折子却是被朱厚照否决了。   想起此事,焦适之只是低头闷笑,如果皇上真的完全不喜欢他们,又怎么会如此行事呢?按着他的性格,如果真不喜欢刘阁老,现在他主动请辞,皇上还不知道多么高兴快活呢。   正德帝不知道焦适之心里正在腹诽他,还是拉着他大吐苦水,“我之前不过是稍稍提了一嘴让他们不要在烈日下站着,这难道不是关心他们?我难得这么体贴好吗!居然一个两个都跟我说什么祖宗家法,我去他的祖宗家法,以后我再这么没事找事我就是傻瓜!”他给自己下了个定义,脸上还犹带不平之色。   朱厚照提起的这件事情,正是昨日前刚刚发生的事情。六月份的天气实在是太过闷热了,虽说是早朝,可是开始还没小半个时辰,在奉天门前站着的大臣们就已经满头大汗了。更别说还有一些需要跪着说话,朱厚照也是难得好心,便让他们不要站在太阳底下,往旁边挪挪也是可以的。   结果这话一出来可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言官一股脑儿地告诫皇上不要破坏祖宗家法,祖制不可违反什么的,听得朱厚照耳朵都快要生老茧了,自叹自己是自找没趣。   焦适之说道:“皇上,这些个大臣的确是迂腐过头了,您万不可因为而怀疑自己,您没看几位内阁的阁老都没有掺和进去吗?”   朱厚照瞥了眼他,嘟哝着说道:“我看是因为火力足够了,不需要他们这几位大拿出来添砖加瓦。”   焦适之眉间满是笑意,“皇上这话可就不对了,您前几日还命我等多看着刘阁老呢,您这番心意,刘阁老也是能体会得到的,自然会投桃报李才是。”   朱厚猛地住嘴,砸巴了两下,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话题扯远了,我是让你下午记得及时去援救我,适之可别见死不救。”   焦适之见着皇上难得一见的别扭劲儿,含笑着点头,“是,皇上。”   正德帝说得没错,他下午与内阁议论的事情无不是大事,每一件单独挑出来都会惹得朝政动荡,因而内里文华殿会有如此激烈的辩论之声也很是正常。   焦适之侧耳倾听了片刻,发现里面还持续在一个比较正常的讨论氛围内,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希望今日的事情能一帆风顺。   虽然可能性有点低。   今日要讨论的事情不多,却分量极重。头等大事便是最近朱厚照一直在思考的涨俸禄的事情。   其实按照明太祖朱元璋所制定的俸禄,虽然比较低廉,不过官员们不能算是大富大贵,也还算是说得过去。   然而从后面几个皇帝开始,因着国库空虚,迁都以及宝钞流行的原因,原本按照米石计算的制度里,有将近大半的米石都被折合成不值钱的宝钞或者不能变卖的香料等物,导致了如此诡异的局面。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的人发不出这么多的钱财出来,那下面的不得自己找法子去赚钱?这便导致了不少官员“生财有道”,即便面上他不能做些什么,但私底下兼并土地,挂靠商户,能赚钱的法子比比皆是。   尤其是土地。   虽国家监管很严,奈何自古以来阴私手段比比皆是,一个官员有的是办法透过层层手段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官员面前,百姓天生便是弱小的一方。   正如同去年,朱厚照为何如此下死力气去整顿卫所,下那么重的手段去震慑官场,不就是军田被吞并与士兵流失太过严重了,导致卫所制度开始逐渐走向没落?而官员的腐败又加速了矛盾的激化。   此时南方还有倭寇,北方还有小王子虎视眈眈,若是国家战力衰竭,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好事。   朱厚照很明白地看到了这一点,这才如此费力下苦功夫。当然,如果没有几位重臣的大力支持,此举虽然正确,却也难以实施。   焦适之这期间不知与几位阁老会见过多少次,也见着几位大人与皇上激烈的辩驳,到最后才堪堪定下了个章程。   然而焦适之知道皇上是不会满足于此的,如今已经完成的事情不过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实际上的根本原因若是不能解决,卫所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贪污之事也会屡犯不止。   朱厚照并不是想高薪养廉,实际上如今的国库也做不到这般。只是尽力恢复原先的俸禄基础,即使是这般也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了。   毕竟国库就摆在那里,银子也就那么多。不过因着这两年朱厚照的雷厉风行,革除了异常多的冗官后,倒是省下了一大笔支出。   如果此事能够做成,之后若是再出任何贪污的事情,皇上所使出的手段也会更加狠戾。既然他已经尽力地让大臣们能乖乖获得他们本来该获得的东西了,如果再犯……就只得学学太祖的手段了。   就仅仅这件俸禄的事情,就足以令人争论上三天三夜,更别说皇上手里还留着另一件事情。   削藩。   光是这两个字,仿佛已经能够预见到呢腥风血雨的未来。   不是朱厚照容不下这群王室宗亲,而是为了最快达到前一个目的,他只能目标放到这上面。   明代的藩王与西周时期的分封制度又有不同,起初朱元璋的确给予了各个藩王过大的权力,然而后来朱棣“清君侧”之后,十分明智地对各个藩王的势力进行了限制。他本来便是藩王出身,自然害怕遭受同样的命运。   至此,明代的藩王失去了势力,却获得了从出生便养尊处优的待遇。但凡是藩王子弟,几乎是代代各有爵位土地分封,而期间所有的财政都是从国库拨专项钱粮。   如此说吧,假如当初的弘治帝膝下不只是一个孩子,等朱厚照登基后,他的兄弟都是亲王。亲王的世子袭爵,其他的儿子又都被分封郡王。郡王之下,除长子外,其余皆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之下是辅国将军,辅国将军之下还有奉国将军……如此世代传承,永无止境。   而宗室的禄米数额之高,可就不是百官能相比较的了。亲王每年就有一万石,郡王是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其他的各有数额,如此累积下来,庞大的皇室子弟的俸禄对国库的负荷之大难以想象。   要知道,正一品官员的月俸也不过是八十七石。   更别说每年这些个宗室还年年哭穷,上疏要求分封土地,在此之前的十数年,弘治帝都几乎应允了他们的要求。   也就是现在落到了朱厚照手上,十有八九全部都被驳回罢了。   只是当时年轻的正德帝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而虽然时常驳回宗室的要求,不过偶尔年节还是有赏赐下去的。直到去年因为江南一事愤怒,追根揭底之后开始思索如何挽救,这才从国库中扒出这么个大蛀虫来。   不过相比较前一件事情,后一件事情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抛出来,时机还未成熟,如果现在就暴露的话,保不定就传到那些个宗室的耳朵里去,因此正德帝也只是稍微打探一下口风罢了。   江南贪污一案,总算是教会了这位少年天子何为隐忍,何为谋而后动!初尝到的甜头令正德帝开始稍微转变了以前的想法。   此时文华殿里面的大臣,除了内阁之外,六部尚书也都在。   焦适之抱着剑倚靠在门柱上,伴随着屋内的喧闹声想着事情,直到某个瞬间里面突然安静下来。焦适之愣了片刻,回头望去,就见刘健率先走了出来。   “刘阁老,您怎么出来了?”焦适之上前说道。   刘健刚刚才经历过一次激烈的辩论,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他对焦适之说道:“里面有些僵持不下,皇上让我等各自散心去,过会儿再回来。屋内待着发闷,便出来了。”   刘健平常的时候,温和得像个普通的老头儿,完全看不出刚才激烈争辩的模样。   焦适之恍然想起以前弘治帝似乎也有这样的举动,不过说法不同罢了。他仔细瞧了瞧刘阁老的脸色,发现还算可以,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还不算太糟糕。   等他刚把视线从刘阁老身上挪到后面的门扉上时,又接连出来了两三个人,都是各部的尚书大人。焦适之冲着他们行礼后,便掀开下摆往里头去了,不知道如今皇上的心情如何。   礼部尚书捋着胡子看着焦适之消失在门后,感慨地说道:“相比较刘瑾,焦适之在皇上身边的时日似乎更多,也更得皇上信重啊。”   刘大夏嗤笑了一声,叹道:“你只是看到了这点,却还未看到皇上对焦适之的宠信过度,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礼部尚书不赞同地摇头,“这话可不对。刘瑾等人对皇上可是极尽引诱,然而焦适之的却截然相反,即便对皇上的影响稍微重了点,却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刘大夏蹙眉,“你可知,就算是焦适之,对皇上随意出宫之事也毫无阻拦,更别说最近皇上时时意欲待在西苑的豹房,不就是受到他的引诱?”   “这……”礼部尚书有些迟疑,刘大夏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户部尚书刘升闷笑了声,插嘴道:“你等可就错了,虽然我等都不希望皇上时常出宫,可纵观历朝历代,可有哪一条要求皇上不可出宫?又有哪一条要求皇上必须日夜长留皇宫?成祖不也是冒着风险迁都,又有何碍?皇上如今又不是毛头小子,一个个怎么如此着急,某不是有别样的心思?”   刘大夏白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刘升说的话也没错,当初皇上登基之时不过才十五岁,又带着散漫的名头,对他们这群前朝留下来的大臣们来说,即便有着尊贵的名头,却还宛如稚童。   然而如今已是不同的,不过五年过去,皇上已然脱胎换骨,彻底转变成合格的君王。即便这位君王有着自己小小的毛病,喜欢玩,喜欢跟朝臣对着干,想法尤其跳脱……   然而面对着大事时候的正德帝与平时截然不同,可靠得令人忍不住信任。   不过才五年啊,这位少年天子也不过将将年满二十,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一般。   若是还把以前的印象套在如今的皇上身上,那可就是在给自己没事找事干了。   站在旁边背着手纳凉的刘健觉得越纳越热,摇头笑着走回到屋内去了。   文华殿的宫人估计有考虑到屋内有老大人在,并没有弄冰盆放在附近,反倒是弄了座冰山放置在角落里,令人在旁边不时把冷气用扇子吹来也就是了。   此时朱厚照正站在冰山附近贪凉,表情还算缓和。   旁边的温润青年正在说着些什么,正德帝侧耳倾听了片刻后露出柔和的笑意,低头与那人说了些什么,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   青年仿佛已经习惯了皇上的动作,淡定自若地往旁边避开一步,嘴中继续在说着些什么,说完后便后退一步,拱手离开了。   焦适之远远见到刘阁老站在远处看着他与皇上说话,刚好说完好了,焦适之也便往外走了。他刚才进来只是为了看看皇上的情况,既然还算可以,他当然不会胡乱掺和。   此时屋外的人也陆陆续续进来了,皇上虽给了时间放松,却也不是无止境的,稍稍松缓一下便可。焦适之原本还打算与刘阁老说上两句,见状连忙一拱手,然后便退出去了。   几乎是等到了晚上,这件事情才算是告一段落。朱厚照心情尚佳,大手一挥留下众位大臣一同进膳,随后才派人把这些老大臣都送回去,免得晚上有其中一两个在路上出了点什么事。   焦适之见着人离开后还在不停地踱步的皇上,笑着说道:“看来今日皇上收获不小,恭喜皇上了。”他在外面守着的时候,屋内的气氛一直还在掌控范围内,可想而知结果如何。   朱厚照停下脚步看他,“之前让你进来一同议论你又不许,后来让你在外面救急,结果你还真的一直就在外面傻站着,若不是我令人把门给打开,你就傻乎乎站上几个时辰吧。”   焦适之含笑道:“皇上此言有理,我在外面的确是很无聊,多谢皇上体训,令我还能够听个大概,得知众位大臣的意见。”   虽是这么说,然而在屋外肯定没有在屋内听得清楚,焦适之也只是隐约知道了个过程详细的部分就不知道了。至于焦适之不愿意进去的原因也是现成的,他现在就是个指挥同知,屋内商议的全部都是一二品的大臣,他进去该如何解释?   以皇上的性格,以前还能忍,最近却偶尔会问他的意见,即便是在朝议上也不例外。指不定一时高兴之下,或许还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为了以防万一,焦适之索性掐断了这个可能。   朱厚的思绪重新转回去刚才的事情上,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于折色取消一事,众位大臣大多是赞同的,最为担忧的不过是对国库的担忧。户部那边已经把国库内的库银都清点出来了,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万两银子。这里面有大半还是我当初革除冗官、查抄贪官后硬生生给省下来的。说起来抄家还真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不过查了几家罢了,便有一两百万,实在是令人垂涎。”折色,便是把原本应该给的粮食折合成宝钞或者其他物品,对官员的利益损害极大。   那话语说到最后,正德帝还有些摇头晃脑,焦适之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皇上此言若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怕是得日日捂着钱袋子过活了。”   正德帝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不过就是说上这么一嘴,心里没鬼怕什么,自己老实得来的钱财我又懒得惦记。”   焦适之心道:只怕大多数的人手底下都不干净。   “削藩的事情我只稍微提了提,并没有怎么讲,不过此事反对的人太多,时机也不满足,需要暂时搁置一下,不过此事迟早都是要办的。”朱厚照继续说道,“李东阳倒是提出了个不错的点子,重开海运,把以往下西洋的事情给捡起来。不过此番不再以扬国威为主,而是以来往买卖为主。这倒是个可以尝试的点子,虽然反对的人也异常多。”   焦适之眼前一亮,对正德帝说道:“皇上,我记得外头街道上倒是有一件西洋店,虽然店面小,然而来往的客人却是不少,据说都是被西洋那边特有的风韵给吸引了。如此一来,若是皇上有心,我便派人去查探。”   朱厚照颔首,笑眯眯地点头,“适之深得我心,那些个迂腐性子的只会说如此行事不利于国威宣扬,这腰杆子都挺不直了,这国威还要如何树立起来?我记得南边那里还有水军在,如果此事能成,正好能拉出去遛遛,免得一直就拘束在一处打打小毛贼,浪费我每年支出的军费。”   焦适之哑然失笑,心里把这件事情给记住了。   减少折色比例这件事情虽然提了出来,却只是个开始,之后才是个漫长的过程。而对朱厚照来说,增加官员的俸禄,意欲削减藩王的利益,不过是为了抑制土地兼并,重整卫所,清肃官场腐败的重要过程罢了。 第68章   刘瑾觉得最近自己有点倒霉。   不是最近, 是这两年都很倒霉。   话说从皇上登基之后, 作为正德帝身边的近侍,刘瑾从中是获得不少好处的。尤其是在最开始的时候, 皇上身边几乎没有信任的人,他与高凤等人作为伺候皇上多年的内宦,一下子便鸡犬升天,掌握了不少权力。   然而你好事不长久, 自从正德帝开始表现出对他们的宠爱之后, 刘瑾等人几乎是天天被弹劾, 弹劾到最后原本还有点胆战心惊的他们完全都麻木了, 反正皇上也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然而这样的想法持续到正德二年, 刘瑾悲伤地被皇上抄家了。   其实也算不得抄家,被“抄家”的也不止他一个人。几乎所有暗地里搞过小动作的都在这一次中被皇上“搜刮”了一顿, 刘瑾只要一想到重新变回身无分文的自己,便心疼到无以复加。   皇上这一手,真的是直接戳到他们的心窝子了。比打他们几十大板还疼呢!   后来, 刘瑾与钱宁一起合作, 在某些关于焦适之的小道消息中添砖加瓦,做出了不少贡献。本来刘瑾是不想对焦适之做什么的,他们这几个在朱厚照身边常年伺候的人,哪里会不知道皇上对焦适之的看重?   奈何在整顿乾清宫的时候, 让刘瑾知道了之前不知道的消息。原来焦适之在背后也时常说他们的坏话!这可就让刘瑾受不了了,他还没想着对焦适之动手呢,怎么就先让人给搞上了?!刘瑾这么想着的时候, 却从来没想过,于他而言,那些源源不断流入他钱袋的银子上,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怒极的刘瑾在反击之后,优哉游哉地去巡视他的部下了。虽然焦适之手下的锦衣卫的确不错,可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是二愣子,所有的消息都被引向几位同样在内里插手的张家侯爷身上去了,刘瑾还怕些什么?   如此想的刘瑾十分淡定,然后在今日迎来了他的终极。   正德帝十分正经地派人给他下了道圣旨,还是通过内阁审议的。刘瑾最开始接到这个消息还吓了一跳,要知道他虽然没有日日进宫,但两三日是必定入宫去面见皇上的,多大的事情居然还要通过圣旨来告知他?!   在迎接了圣旨时,刘瑾还十分无谓,直到颁旨的人说完后,他整个人愣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来颁旨的人正是乾清宫的乐华,在刘瑾后,便是他接任了刘瑾的位置。在发现刘瑾毫无动静之后,乐华不得不轻咳了几声示意,这才让刘瑾反应过来。   他哭丧着脸接过了圣旨,“乐华,这,皇上怎么突然就把我调到外头去了?是不是宫内出了什么事情?”   乐华不敢怠慢,小心地回答:“刘公公,宫内一切安好,并无大碍。皇上此旨,小人也着实是想不通,公公乃皇上心腹,应该比小人更清楚才是。”即便皇上刚刚的旨意看起来不大对头,可刘瑾的性格乐华是体会过的,万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就是翻身呐!   刘瑾眼睁睁看着乐华离去,三两下就把事情的真相给翻出来了。   得,如果皇上真的是为了焦适之而这么做的话,那么焦适之在正德帝心目中的地位就远不如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了……刘瑾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狼狈地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奔赴江西。   是的,皇上的那道圣旨,便是让刘瑾前往江西,通常每个藩王的领地上朝廷都会派宦官前去监察,前一个刚死在任上,后脚刘瑾便被朱厚照派去了。   如果是平常人,现在或许已经高兴得不能自已,可刘瑾的志向可比这些人大多了,他怎么能够忍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监察宦官呢?待在京城是多好的事情,捞油水虽然重要,可皇上的宠爱才是最重要的!   等他从江西回来了,他的位置早就不知道被谁给霸占了!   一想到这里刘瑾便觉得心口好痛,一步错步步皆错,而且偏偏去的地方却是江西……江西,那可是宁王的地方!刘瑾一想到自己之前与宁王曾有过的联系,顿时觉得背后一凉,皇上莫不是发现了吧?!   这边刘瑾的复杂心理暂且按下不表,另一处,钱宁也很快就得知了刘瑾的下场,顿时吓出了一脑门汗,心里暗叹,好在他之前虽然与刘瑾合谋,但是最终却还是没插手,不然这一次出事的人,他怕也是榜上有名。   他伸手擦汗,连忙入了宫,想求见皇上表表忠心,依着他的腰牌,钱宁很快顺利入了宫,结果却在乾清宫内扑了个空。钱宁也没有问乾清宫的宫人,毕竟这玩意儿要是搞不好便是一个窥探帝踪。   他把正德帝喜欢去的地方排了排,眼珠子一转便直奔西苑而去。   而此时西苑豹房内,焦适之正陪同着正德帝在看底下两人摔跤,等其中一人被摔倒之后,朱厚照抚掌大笑,令人赏赐下去。不过三两轮后,他便令这些个人都退了下去,豹房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此时的豹房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宅院了,在朱厚照两度扩建之下,豹房比起原先的模样早就截然不同。这里面除了偶尔朱厚照偶尔办公之外,也有玩乐嬉闹的地方,甚至连美女俊男都有,可惜朱厚照不知为何对此很不感兴趣。   事实上,作为一个如今都而是大龄还未有那啥经验的成年男子,朱厚照已经开始被宫内的人怀疑是不是……咳咳。   即便是正德帝的母后张太后心里偶尔也会有这样的疑惑,当然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是极好的,可是耐不住他这么多年下来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也曾经直接派了几个美貌宫女过去,甚至是直接送到了乾清宫里去,可是从各方面得知的消息来看,朱厚照还是没有开!荤!   在正德帝面前在,自然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泄露什么口风。可在焦适之面前,便有人隐隐约约地说了些什么。焦适之起初在知道这个事情后,简直是哭笑不得,差点就想把他曾预见过的那一连串字迹甩到他们脸上去。   禁欲?不举?要知道后世对正德帝的评价可是好色啊!   可惜焦适之为人稍显正直了些,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仅仅只是把这几个小道消息传得特别欢快的下属狠狠地操练了一顿,折腾得他们哭爹喊娘,再也没心思想其他的事情。   话说回来,正德帝今日如此清闲,也是因为他今天翘班了。   作为一个本该日日战战兢兢去上早朝的皇帝,他无疑是不合格的。然而要是把他之前的性格拖出来仔细品味,他又无疑做得特别棒……好歹人还是去有去早朝的。   至于今日为何不去,是因为昨天早上,朱厚照被几位死死追着他迎娶后妃,诞下继承人的大臣气得七窍生烟,许久未如此暴躁的他直接就在朝堂上发火了。   “既然你等都如此着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爱卿既然如此关心朕的后宫事宜,那么现在但凡有资格站在这奉天门前的,若是有一个还未娶妻,这早朝朕便不上了!”正德帝愤愤留下此话,甩袖离开。   独留下朝臣们面面相觑,一脸懵逼的模样。   这这……皇上这不是明摆着赖皮吗?完全是衣服自个儿玩儿去、老子不伺候了的模样,生生令这些大臣们产生了荒诞怪魇的感觉,然而之前朱厚照良好的信誉还是让这些大臣们比较放心,认为这是气话罢了。   岂料正德帝从不在这种时候说气话。   第二日,也就是今天早上,一群正嗷嗷等着皇上的大臣就在殿内郁闷地等了皇上近一个时辰,最后只等来一脸歉意的焦适之。   焦适之带着人小跑到了几位内阁大学士面前,对几位愧疚地说道:“我劝说了皇上许久,然而昨日似乎真的是被气到了,皇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来上朝,几位大人还是别等了。”   刘健等人互相望了一眼,谢迁问道:“皇上此时在何处?”   “皇上在我过来之前还在乾清宫,此时应该在豹房。不过几位大人就别过去了,皇上刚才来之前已经下令,除开军机要报,朝廷重事,不得令任何人打扰他。”宫中的侍卫虽然归焦适之管辖,但主子终究是皇上,在朱厚照盛怒之下,焦适之也做不了什么。   听闻焦适之此言,几位大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当然也包括了凑在旁边听的其他大臣。焦适之苦笑道:“大人呐,你们也是知道皇上的性格,昨天……的确是过了点。皇上都直接发话了,若是我再劝,便让我直接出宫待上几天,免得在他面前碍眼。”   正德帝当然不会对焦适之这么说,然而焦适之知道这几位阁老的想法,他们都知道焦适之在皇上身边的位置不一般,旁人的劝说或许没有,可焦适之的就不一定了。然而焦适之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引起正德帝更大的怒火。   正德帝生气的原因或多或少与他有点干系,焦适之反倒是这里面最不好出头的人。如果他成了劝说的主力,或许皇上反倒会更加生气。   ……   正是因为如此,焦适之在安抚好几位内阁的阁老之后,余下的大臣就只能靠内阁去安抚了。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回了豹房,生怕在他不在的时候皇上跑出宫外散心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要跑断腿了。   幸好朱厚照只是在豹房内让人角斗着玩儿,然而看了几场之后也就厌烦了,把人赶走后,他望着顶上的横梁说道:“平日忙碌得多了,突然安静下来倒是觉得别扭。”   焦适之道:“皇上是忙碌习惯了,不如明日还是别了。”   正德帝挑眉,双手交合放在脑后,翘着腿儿说道:“不行,这么闲暇才是正经的生活,天天眼珠子就知道盯着后宫,生怕我没给他们留下个继承人。全部都听不懂人话,昨天还想着在朝上视死如归是吧?我就看看还有谁想试试,别说入宫劝谏了,我让他们连宫门都进不来!”   焦适之抿唇,知道不能再劝了。皇上现在正是在气头上,说太多反倒无益,可是……他想着大臣们的担忧,还是开口说道:“皇上,文武百官担心您的后宫情况,也是为了您着想。虽然他们的确是插手过多,可是皇上到今年已经登基近五年了,还从未有皇帝如此年龄还未婚娶,也无怪乎他们忧心。”   焦适之的话说得很慢很轻,生怕让正德帝产生他也在逼迫他的心理。   正德帝的确没有生气,反倒是翻了个身坐到塌边,焦适之原本正站在床榻附近,他这么一动作,脸几乎靠在焦适之腰间,“适之也希望我娶妻生子?”   焦适之道:“这该由皇上决定,我等的意见并无关系。”   “我就想知道你的意见。”正德帝执拗地说道,伸长手一把搂住焦适之的腰间,耳郭贴在他腹部,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焦适之刚刚说出一个词,很快又给闭上了。   他看着皇上的帽檐靠在身上,有力的双臂搂在腰间,心跳声仿佛连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希望皇上能做您喜欢的事情。”   “那便不要再劝我了。”   朱厚照轻柔地说道,大手在焦适之背脊上安抚了片刻,又重新回到腰间,搂住那瘦削的青年,他在心里满足地喟叹,这般的日子,即便给他千万黄金都不换,又怎会主动去破坏?   他当然知道,以他如今的身份,以他如今的年龄,即便不愿意娶后,可若是身边留着几个伺候的人在,昨日朝堂上也不会有那么激烈的上谏。   可正德帝便是不愿意。   他父皇都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了,怎么落到他身上就不行了?不就是喜欢的人独特了点,又有何干系?   虽适之什么都不会说,可正德帝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软化那人外面的层层坚冰,定然是持之以恒的努力。若是在途中他停歇靠岸了,适之怕在略微惆怅外,只会为他感到开心。   这怎么行?   他要的,可是全部的情感。   焦适之在正德帝一下又一下的轻拍下微笑起来,皇上这个样子,好似在把他当做孩子一般哄着,真是令人觉得无奈,却又十分熨帖。即便知道不该,偶尔也会短暂地如此依靠着,即便心里拼命念着需要抽离,可还是眷恋着那般温柔。   屋内两人正温馨着,屋外便喧闹声起,焦适之往后退了一步欲出去看看,朱厚照却不乐意地把人捞回来,嘟哝着说道:“外面那堆人又不是吃干饭的,做什么要你出去?”   焦适之正欲说话,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甚至都能听到乐华的声响,“太后娘娘,您别着急,小人这便进去禀报,您且先缓缓。”   “笑话!什么时候太后娘娘想见皇上,都需要通过你来禀报?滚一边儿去,别在娘娘面前碍事!”另一道厉声斥责的声音响起来,朱厚照懒洋洋地笑了起来,“莫姑姑的话语还是这么犀利,这么多年了,嗓门还是这么大。”   焦适之不顾大不敬地伸手去掰正德帝的手臂,无奈地说道:“皇上别闹了,若是太后娘娘进来了,看到这个场面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母后不是希望我早点娶个喜欢的人吗?她看到岂不是正好?”朱厚照不愿意撒手,脑袋埋在焦适之腰间使劲蹭了几下,嗅到了焦适之身上淡淡的清香。焦适之也曾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身上的衣服还是惯常有让小德子在熏香的,只是那种香料味道不重,也就只有靠得如此之近的时候,朱厚照才能闻到这如同适之性格一般淡雅的香气。   焦适之苦笑连连,使出巧劲儿把皇上的手臂掰开,往后退了几步,“皇上,不可。”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坚决。   朱厚照叹了口气,他刚才也没有真的用力,不然刚才焦适之也不能这么轻巧就退走。   “适之,我该拿你怎么办呀。”   在张太后进来的前一刻,正德帝轻柔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随后是响起的便是张太后的声音,夹杂着浓浓的怒火,“皇上,今日是怎么回事?”   如此紧密的连接快到焦适之反应不过来,在见到张太后之后便跪下来行礼,然后被朱厚照走向张太后的路上被顺手扯起来,又反手推到一边儿去。   “母后,您怎么过来了?”正德帝露出个笑脸,把张太后迎着到榻上坐下了。张太后甫一见到屋内只有正德帝与焦适之二人,原本不好看的脸色便更加不好看了。只见她一手拍在桌案上,厉声喝道:“皇帝,你怎么就一直同这等人厮混,我之前说的那么多话你都没听进去吗?”   正德帝慢条斯理地说道,“母后,我之前身边的刘瑾等人,不是该比适之更无能,更出格吗?怎么那个时候您能让容忍下来,如今难得换了一个认真正直一点的,您便不乐意了呢?难道您真的希望我身边都是刘瑾那样的货色?”   朱厚照如此犀利的反诘让张太后停顿片刻,无法反驳。即便是当初太子身边那几个内侍如何哄骗太子玩耍,当时的张皇后满心满眼里只有疼爱,生怕折腾到他一星半点。正如同朱厚照的话语,如今怎么换了个更好点的人选,便不乐意了?   难道她真的如皇帝所说,希望皇上身边全部都是刘瑾那样的人?   张太后生生地打了个激灵,美丽的面容上带有的怒色渐渐淡了下来,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刚才的确是我太过着急了。母后,也只是担心你,昨天跟朝廷的事情闹成那样,如果不是今天你舅舅进来同我说,母后都不知道你今日未曾上朝,你过来看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呢?”   朱厚照在张太后身边坐下,笑着说道:“母后,您别担心,事情可不想侯爷说得那么严重,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等过几日也就好了。”   “母后知道你是不喜欢旁人一直时时刻刻盯着你,可你到底是皇上,跟旁人不一样,偶尔有些事情,便让让吧。”张太后叹了口气,她也是直到这两年才惊觉自己当初把皇上宠过了头,如今皇上的主意正得很,要与他说些什么不一定能得到他的赞同。   朱厚照抿唇而笑,“我知道,母后别担心。”   张太后美眸瞪了他一眼,嗔怒道:“我如何能不担心?你今年都二十岁了,你父皇这个年纪,至少也娶了我,可你看看你自个儿,连个身边的人都不留着,难道还想自己一人孤独地过着?”   张太后倒也不是真的要逼着朱厚照娶个媳妇儿,哪怕是找个贴心的人都好,有个喜欢的熨帖的人跟在身边伺候,这人心里都会觉得不一样。   “我也不强求你一定要娶个很好的女孩儿,身份地位有多高,这些都不是问题。你也知道我朝的习惯,哪怕是个平民也无碍。你若是喜欢上谁,别人或许会阻止,母后难道不会帮着你吗?”张太后苦口婆心地说道。   朱厚照摇头笑了起来:“母后啊,您别猜了,我真的是没有喜欢的女子,就算你现在硬塞七八个给我,我也一个都不要,您就别担心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或许是我自己的缘分还未到呢?”   张太后丝毫没有注意到,正德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稍微往旁边偏了一点,落在了屋内的第三人身上。   “你是皇上,就这事儿还需要讲究个缘分?母后怕是得给你气死!”张太后被朱厚照的话活生生气笑了,无奈地摇头。   朱厚照在张太后身边讨饶撒娇,最终还是把张太后糊弄过去了。   等到把这尊大佛送走之后,正德帝回转过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张家只要有人进宫,母后便必然会来找我一次!还真是令人厌烦。适之,派人通知宫门的守卫,下个月不要让他们入宫了。”   焦适之担忧地说道:“若是张家同太后娘娘告状怎么办?”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朱厚照冷哼一声,“他们敢告状,下一次我便关他两个月,再有下次就三个月,看谁输得起,反正对我没有差别。”   焦适之轻笑着摇头,到底还是吩咐下去了。   ……   正德帝罢朝的时间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半个月,期间奏折还是有照常批改,通过司礼监与内阁在照常运转,而在这个阶段内,文物百官包括几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无一能够直面皇上,还真的是连宫门都进不去!   得,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么有个性的皇帝。   倒也不是没言官上折子,那劝谏控诉的奏折是如同雪片一般飞落案头,奈何这位主子在看到奏折前,还会令司礼监先剔除一番,那些不想看的奏折便完全不曾落入他的手里。   皇上的举动出格又不拘礼数,的确有几个朝臣气得上折告老还乡,而朱厚照也十分痛快,大笔一挥直接就同意了。转头就调了几个人上来填补了空缺,速度快得不像话。   内阁倒是沉得住气。   他们与皇上打得交道多了,自不会如正德初年那般盲目。以他们这几年对皇上的了解,他会如此抗拒,定然是踩到了他的雷点。对于自己的事情,正德帝向来据理力争,容不得他人插手。   可立后这件事情,在他们看来的确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皇上已经二十岁了,莫说膝下有子,便是连有子的前提条件都没有啊!要知道,弘治帝不也只是活了短短三十几年,他们也是有备无患,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   不过这样的心理着实不能够摆在明面上来讲,只能旁敲侧击通过劝谏立后来体现了。只是这位主子的脾气倔强,并不是很乐意让人提醒。   其实若不是焦适之在正德帝开始罢朝那日急忙追出来与他们几个又说了几句话,这段时日上折请求告老还乡的人中便有他们几个了。   焦适之有一段话,让他们倒是听了进去了。   “大人们也知道,皇上的性格便是如此,实际上却是心善。可若是在这个气头上咱们越发激怒了皇上,岂不是让结局更加糟糕吗?皇上若是冲动之下做出了什么决定,因着皇帝的威严无法更改,岂不就是错过了许多良臣?几位大人也当知道己身对朝廷社稷,对皇上的重要性,切莫做出什么事情来?”   犹记得当时李东阳说道:“于皇上,又有什么能够让他怒气上头的?我等若是递了折子上去,只能若卵石落水,连影子都见不到。”此话是一句中的,连皇上的喜好都说了出来。   焦适之笑着说道:“您这话便错了,至少您几位的折子,司礼监是不敢拦着的,皇上更是希望看到的。既然皇上不愿意上朝,封锁了己身与众位大臣的联系,可你们几位却恰恰是能在此时架起皇上与百官沟通的桥梁之人啊,还请几位大人莫要轻视了自己的重要,低估了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也正因为焦适之的话语,才致使他们又强忍了一段时间。然后见证了正德帝在气头上的胡搅蛮缠。   ……好吧,有时候多听听年轻后辈的话的确是不错,至少这段时间皇上在回他们奏章的时候口气很好,甚至还有心情关心刘阁老的身体。   不过半个月就是极限了,即便焦适之说得有道理。   他们终究是内阁,也是阁老,万不可能坐视着皇上继续这般下去。   就在七月二十三日,内阁刚刚起草了奏折打算送入宫内时,宫内却传出件事情,暂时把这件事情给盖过去了。   起因便是由于这长达半个月的罢朝。   奏折从皇上手里发放下去需要批红,而不是所有的奏章皇上都会看,因而这一部分的批红权便落到了司礼监手中。随着历朝历代的发展,到了如今,从正德初年起,所以的奏章无不是经过了司礼监之后才会到达皇上的手中,这是正德帝亲自下令的。而在这个过程中,如果皇上有特别下令的话,关于那些人或事情的奏章就不会送到他们手里。除了重要的事情,一些旁支的事情偶尔也会交给司礼监去处置。   司礼监的权力便越发大了起来。   这半个多月的罢朝中,大量的奏折涌入皇宫,而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落到正德帝的桌案上,余下的部分就不好说了。   原本这个事情司礼监的人做得轻车熟路,他们站在这个关键的中枢地区,想动点小手脚轻而易举,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儿。   事情是出在焦适之身上。   或者也不是这么说,源头还是在正德帝身上。自从刘瑾被他贬去江西后,焦适之便取代他派人监察司礼监。他的监管与刘瑾的又有不同,刘瑾是在内部查看,焦适之是在外部,按照常理来说,应该不可能比焦适之更加懂得这个才是。   然而刘瑾不仅仅是个监管者,他还是个参与者。对司礼监来说,他是个“同伙”。   自从“绣春之难”后,锦衣卫的人大清洗了一遍,能留下来的都是有能耐的人,既然焦适之派了人去负责此事,他们便战战兢兢地执行?   什么?锦衣卫不能随意进去司礼监搜查?谁说他们需要进去搜查了,只需要在每日巡逻的时候稍微停留一会儿,悄咪咪有个人溜出去,这些个不懂武功的内侍又怎能发现?   谁会去怀疑这宫内最随处可见的侍卫呢?   就连同样随处可见的内侍都不会联想到他们身上去。   于是,某些瞒上不瞒下,几乎已经成为随处可见的事情,就这么曝光在查探的人眼中,又顺理成章地被焦适之知道,最后一个知道的正德帝淡定地砸了桌子,然后带着人直接去了司礼监。   一行人径直去了司礼监,如此快的速度令这些还没接到消息的内侍吓了一跳,平日里可从来没见皇上来此。   彼时的司礼监张迎太监乃是李荣。   李荣也是曾经在朱厚照小时候曾伺候过的老人,比刘瑾还早些。但是在他八岁的时候便调往司礼监,等到他爬到秉笔太监的时候,朱厚照也继位了,后来便也在秉笔太监中挑了李荣,使之成为掌印太监。   后来高凤,刘瑾也接连入内,但也就是个秉笔太监而已。   李荣备受朱厚照信任,与刘瑾的信任不同,更接近于大臣的那种信重。如果此次真的被查实为真,正德帝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司礼监外面的人见到皇上来了,无不跪下行礼,有机灵地小跑着打算跑进去禀报,被焦适之几步上前拉住去势。   皇上现在想要看到的,自然是最寻常的东西。   他们沿着画廊往里面走,还没等入内便听到正屋内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呵斥声,那声音对焦适之来说是陌生的,对正德帝来说却还算熟悉。   那是李荣的声音。   “你们这群人是被狗屎糊住眼睛了是吗?连这种折子都敢压着不报,是嫌弃自己的脑袋太重,想赶紧给它换个位置?你想给自己换个位置,也他妈的不要连累我!要死就自己一个人去死,怎么,还想拉着人给你垫背啊!”   内里有人小声辩驳了两句没听清楚,就又听李荣咆哮起来,“你倒是闲得蛋疼!哦不对,我忘记了你跟我一样连蛋都没有!你倒是给我能耐上了,连收钱不办事这几个字都说得出来了,谁叫你收钱了?!大家都这么干,没见我天天一个个往死里怼呢,怎么就你不长记性,还顶风作案啊!”   “别以为我说的只有他,你们一个两个都一样,别以为刘瑾在的时候能护着你们,他在的时候我照样玩儿死你们,现在不在了,更别他妈找死。这些压下来的折子,半天内全部给我整理出来,然后送到皇上那里去,再给我耍心机,我他妈先送你两撇嘴巴子,然后再白送你五十棍!”   焦适之在外面听得眼角抽抽,这位掌印太监,还挺……挺直白豪爽的。 第69章   朱厚照本来是带着一腔怒火而来的, 结果站在门外听这么小半会儿, 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   李荣的风格还是那么的粗犷,如今听来还是很怀念。   其实这也是当初弘治帝把李荣调走的原因, 相比较刘瑾,李荣显然是个更为合适的人选,他稳重,且心底不错。奈何此人是个说话粗鲁之人, 在弘治帝发现小太子已经有跟他学习的倾向后, 默默把人给调走了。   正德帝伸脚踢了踢门槛, 然后走了进去。站在屋内的屋子正中间的气势汹汹还在责骂的太监楞了一下, 转过头来。   李荣是一个高瘦的男子, 面容略显苍白,看着也有些瘦弱, 从他的面上完全看不出刚才那股挥斥方遒的感觉。   在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后,李荣还未看清楚那人是谁便已经欣喜地叫起来,“哎呀妈呀是皇上过来了, 小人心里还真是贼开心。”边说着边行了个礼。   正德帝有点想捂脸, 他无奈地说道:“你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看起来还一点都不稳重呢?怪不得父皇不愿意朕同你玩耍,现在看来父皇真是深谋远虑。”   李荣讪笑着说道:“小人这张嘴就这样,您别介, 这不是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休息了许久,心里憋得慌。”   朱厚照暗自点头,若是这样的话, 还情有可原。   “你刚才在做什么?声音大得在门口就听得一清二楚,都不用进来就进来知道你在骂人了。”正德帝说道。   李荣闻言,转头把身后几个跪着发抖的内侍狠狠瞪了几眼,然后才说道:“皇上,这几个小子做事不利索,手底下有点贪墨,小人正在骂他们呢。”   “他们到底贪墨了何事,朕也是非常好奇呀。”正德帝淡漠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人,直径走到正座上坐下。焦适之随着正德帝走到边上,正打算站着呢,就被正德帝一手扯住衣袖,推到旁边坐下。   李荣好奇地看了一眼,不过也没有说什么,伸脚踢踢旁边跪着的人,“怎么着?皇上都来了还想着我给你们几个遮掩一二呐?想得美吧你们,赶紧滚过去把事情说清楚!正好也不用我绞尽脑汁替你们想几个好的词语来形容你们多愚蠢。”   被李荣踢过去的那个内侍战战兢兢地滚倒在地,又连忙跪直身子,爬到朱厚照脚下急急磕头,“皇上,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这才犯下大错,还请皇上留小人一命,给小人个机会,求皇上饶命啊!”   朱厚照一脚把人踢开,淡淡地说道,“难道没有一个会说话的?要是再讲废话,就全部都拖下去!”   余下几人争先恐后地在正德帝面前表决心,拼凑起来的事情也便成了真相。   司礼监从开始成为朝臣与皇帝之间的中枢后,权势渐渐庞大,在一跃成为十二监之首后,还获得了更多的权力。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批红权,拥有批红权的司礼监与内阁结合在一起刚好是从前的丞相职权。   而拥有这样一项权力的司礼监,又刚好是内侍在掌管,里面会有怎样的猫腻,其实可想而知。奈何对皇帝来说,内侍是他们身边日日夜夜陪伴着的人,相比较朝臣,自然更加信任身边的内侍,若不是朱厚照身边还有个焦适之在,此时最信任的人怕是刘瑾了。   内侍依存于皇帝给予的权力才可耀武扬威,致使天子常常忘了这样一批人往往才是贪污的主力。   眼前的事情也是如此,有钱有权的人总是比旁人多了点门路,也更加容易找到司礼监的人,在某些言官的奏折上稍微动点手脚也不是难事。只要不是大事,能压下来的事情就都给办了,其中转手就能赚到几千上万两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正德帝并没有出言对这些人做出什么惩罚,反而对旁边站着的李荣说道:“朕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其他事情你自己办就得了。我把司礼监交给你,你自然也当清楚朕想要的是怎样的一个环境。”   李荣跪拜下去,深深应诺。   旁边的那几个内侍脸色煞白,浑身大汗淋漓,他们宁愿现在被驱逐到洒扫处,都不想落到李荣的手里。要知道李荣一路从最低端的太监厮杀到十二监之首的掌印太监,凭借的可不是他那张嘴!   正德帝厌烦地皱眉,不想再待下去,令李荣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去乾清宫一趟后,便起身离开了。从头到尾都一直安静的焦适之默默地跟着出去,直到出了司礼监外,才轻声劝道:“皇上,您不必如此,今日的事情不是很好地处理了吗?”   朱厚照嗤笑了一声,揉着额头说道:“我可不是在为这个生气呀。”焦适之好奇地问道,“那皇上是怎么了?”虽然刚才在司礼监内,皇上已经恢复了笑意,然而焦适之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正德帝并不是真的高兴。   “我只是在想,重用宦官的危害,其实你早就同我说过,然而我并没有重视,这两年却发现,其中的弊端不少。”正德帝伸手欲勾住焦适之的手,被焦适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然而焦适之似乎没有察觉,只是身体自觉地动作,犹在认真地说道:“皇上,自古以来,三权分立总是好过两极较量,您欲扶持宦官的势力抗衡朝堂上日渐强势的文官势力,却不能一味地提高一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是如此反复下去,您便需要铲除宦官势力了。”   文官即便再如何惹人厌烦,永远都到不了能铲除的地步,然而宦官便截然不同。这其中的差异微妙,却十分耐人寻味。   正德帝蹙眉,细思片刻后叹气,“我上哪儿去再找这个和谐的第三方呢。”   虽说是文武百官,然而时至今日,武官的地位还是比不上文官。那群劝谏上疏,能那自己的命去拼的大多数都是文官,这是一批最让皇帝头疼,却也轻易动弹不得的人。如今有遍布各地的宦官与锦衣卫压制着才算……   锦衣卫?   朱厚照的思绪忽而拐到此处上面,思考了片刻后又先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这不是件能急于一时的事情。   等到俩人回到乾清宫,互相对视一眼后,都纷纷叹了口气,焦适之劝说道:“明日早朝,皇上您还是去吧,经过此事,应该会消停很久了。”   正德帝脸皱巴巴的,看起来不太乐意。焦适之看着皇上那张俊脸犹如吃到酸涩之物皱成一团,心里也是好笑,无奈地说道:“那不如,我偷偷放水引众位大人进来劝谏吧?”   正德帝似乎有所意动。   焦适之乘热打铁,“皇上,您也别怪大人们担心,毕竟继承人的事情,不管是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会被挂心的事情,皇上若是不想要他们提及此事,不若令人装装样子也便罢了,等以后再说。毕竟皇家的事情尽皆落在旁人眼里,由不得他们不着急。”   焦适之深知,现在皇上心情比之前半月还算可以,刚刚司礼监的事情也没有败坏他的兴致。在这时候劝说比前半个月的哪个时间段来都要容易得多,就是可能会出点小差错。   比如……   “行啊,若是适之你愿意跳舞,我立刻便纳他十个八个妃子给他们做戏看,如何?”正德帝嘴角勾着笑容,眉眼处是浓浓的笑意,话语中的意思却令焦适之差点绷不住冷静面色。   “皇上,这不好笑。”焦适之无奈地说道。   正德帝伸出手指摇了摇,“你说错了,我不是在说笑啊,若是适之真的愿意如此做,莫说是令我纳妃,就是让我娶后我都依你。只望适之不要得寸进尺,令我还得同她们行周公之礼便罢。”   焦适之的手指略微缩了缩,面上如常地说道:“皇上说的是,不过我并不会跳舞,这样的事情还请皇上召专人来吧,她们定然腰肢柔软,胜过我甚多。”   朱厚照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真的逼你去做这些,而且我想看的人是你,又不是旁人。纵管他人是洛神仙子,又和我有什么干系?”   即便焦适之知道屋内并没有旁人在,却还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忍住去望一望周边的想法。皇上如此嘴无遮拦,若是有一日真的被旁人听去,那该如何是好?   焦适之的想法,朱厚照不用看他都知道。   这是他花了许久都无法改变的地方,如同每次的下跪行礼,每次的退避之处,都令朱厚照心疼之余又莫名着恼,适之总是在这些地方保持着这样默然的距离,真是……真是令人生气啊。   朱厚照的心思转得很快,焦适之也没有发现皇上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只听见他嘴巴一动,快速说道:“焦适之,有时候我真想干死你。”无论哪个层面上的。   焦适之:……????!!!!   说完这句话的正德帝神清气爽地去批改奏折,留下懵逼的焦适之站在原地发呆。   皇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如此……焦适之一眨眼想到刚才去的司礼监,还有那个豪爽又别具风格的掌印太监,羞愤地想到,一定是被带坏了!   李荣在司礼监连续打了七八个哈欠,莫名不知所以然。   ……   正德四年,经历过半月罢朝风波的朝廷在百官求见朱厚照之后,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第二日焦适之随同正德帝去上朝后,站在奉天门后看着异常淡定的君臣们,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群在政治官场上混的人果然名副其实,再没有比他们之间更了解对方的对手了。   瞧,皇上脸上都笑出花儿来了,看着真不像往日的他。   恢复正常的早朝后,宫内也随之解除了封锁,焦适之刚好趁着今日出宫去一趟锦衣卫府衙。等他刚刚入内时,就见得知消息的肖明华急忙赶了出来,一把拉着他就往里面走,“我都等你好几天了,你总算是能出来了,如果再不来的话,我怕是都要入宫去抢人了!”   焦适之疑惑地眯眼,嘴里说道,“怎么回事,如果真的着急,为何不派人去宫内寻我?”即便皇上真的封锁了内宫,也能让守门的锦衣卫去传递个消息什么的,若真的是大事,焦适之哪里会有不出来的道理?   肖明华想了想,竟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砸巴了一下嘴说道,“算了,你还是自己过去看吧。起初倒是没什么大事,其中有些刚好跟你有关系,跟你最近做的事情关系也不小。可昨夜凌晨来的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焦适之想了想,他最近做的事情……还没等他想完,脚程快的两人早已奔入室内,肖明华从堆积的书籍资料中寻出一封书信递给焦适之,这是锦衣卫暗叹通常采取的方式,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焦适之刚拆开看了几眼,脸色就不大好看,他伸手揉了揉眼角,叹息着说道:“这封信上的消息可是属实?”   “在等你的时候早就确认过了。”肖明华说道。   焦适之把摊开的信纸放到桌案上,不断地来过踱着步,“皇上刚刚提出了这么个设想,立刻就发生这么个事情,难保在皇上心里不会认为是故意的,若真的以为是故意的,那可就难办了。”朝上对峙的气氛刚刚得到了缓解,转眼之间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就算真的只是巧合,可放在别人眼里,这就是故意的!   成华年间,当时的宪宗也曾兴起下海的想法,然而在派人去寻郑和当初留下的海图时,当时时任兵部侍郎的刘大夏把这一批宝贵的资料藏匿起来,并在宫内内侍与朝中来人要求下仍然不交。后来宪宗也没有那么坚定,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只是从此之后,那海图与那一批资料尽数在刘大夏的手里,再没有旁人能够寻到。因为上次文华殿议政时,正好再度提起这个话题,吏部便按要求派人去刘大夏家里请求能把这份海图重新交换。   然而刘大夏拒绝了。   理由是认为下海的事情并不重要,若是与从前一般往复,不过是空耗国库,一点用处都没有。当初刘大夏是兵部侍郎时都完全抵住了压力,更别说现在是兵部尚书的他了,在把人怼得找不着北后,这件事情就被搁置下来了。   因为随后就发生了皇上罢朝的事情,因此这件事情也无人能传递进去,至于上折子……那些言官都被归属于皇上不想看的人中去了,导致正德帝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心里还以为此事已经商讨出个章程了,没想到此事还完全未动!   焦适之回想着对刘大夏的印象,其实他对六部尚书都不是很熟悉,应该说,除了内阁与锦衣卫外,他对京城官场还不如一个普通侍卫熟悉呢,这也是他自己有所避讳导致的。不过刘大夏毕竟是六部尚书,经常会参与文华殿议政,一来二去焦适之对他的性格也比较了解。   这是一位跟刘健刘阁老倔强得有得一拼的老大人。   在此前正德元年里,手持先帝遗诏,屡屡要皇上罢免冗官的人便是他,当时焦适之还记得这位大人连续上了十八道折子,到最后逼得当时还不熟悉朝政的皇上手忙脚乱的。   只是……焦适之隐约觉得,这位老大人似乎不怎么喜欢他?虽然从没有接触过,但从他的言行,以及偶尔的眼神相交中也能看得出来。   他忧虑地摸了摸下巴,顿觉这个动作不对劲,这不是皇上的习惯性动作吗?!焦适之连忙放下手,对肖明华说道:“此事虽然严重,但也不足以令你刚才直接去接我吧?你与指挥使见识过的事情应该更多才是。”   肖明华在额头抹了把汗,“适之说得不错,这件事情虽然着急,却也不是那么令人上火,这件事情才是。”   “另一件事情是——小王子犯境了。”   焦适之猛然站定,抬头看着肖明华,“为何无人上报?!”   这可是军机大事!即便是蒙古小王子只是洗劫了便走,却也没有无人奏报的道理!   肖明华伸手擦汗,他身上的汗水更多了,他低声说道:“这个消息不是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而是昨夜通过锦衣卫的暗线传过来的,据说宁夏被围了,宁夏总兵誓死抵抗,然而不知为何这道消息却没有传入京城。指挥使接到这道暗线时正在京外,如今已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路上,而此事事关重大,朝中定然出了些许变故,或许有人变节,若不是如此,怎会有消息传达不到的道理!”   焦适之抿唇,脸色苍白,“你可说错了,或许不是有人变节,是有人谋反呢?”   这两个字刚吐露出来,肖明华的两眼便一眯,刚好一滴汗水滴入他的眼中,酸疼得他连连眨眼,却挡不住他话语里的惊骇,“任之,你说的,可是真的?”   焦适之视线落到他身上,无力地笑了一下,摇头说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现在还不一定呢。我现在便回宫告知皇上此事,海图的事情稍后再说吧。”   还没等肖明华点头,焦适之便如同风儿一般消失在门口,独留下另一位指挥同知怔然的神色。   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御道上一人骑着红马疾驰而过,一些慢悠悠地坐着轿子马车的官员被着突如其来的不合群者扰得晃动,有些人不禁扶着官帽探出头来,正想着叫骂两句,却见那摇摇远去的背影上带刀负剑,那熟悉的背影以及熟悉的衣裳纹路让他们不得不吞下到了喉咙口的声音。   这焦大人突然这么着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要知道,这位可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又是最近的大红人啊……能数年如一日地待在宫内,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莫论旁人议论纷纷,焦适之骑着红枣一路直入皇宫,甚至顾不得皇宫的禁令骑着马儿直入宫道,在巡逻侍卫来临时厉声喝道:“军机大事,不容有阻,快让开!”   焦适之难得严厉的模样令宫内的侍卫迟疑片刻,让开了道路。   焦适之一路直接到了乾清宫,在门外直接下马,甚至来不及跟往日一般同红枣说会儿话,在越过宫门时匆匆让守门的内侍看好红枣,然后便消失在宫门口。   直到入了殿内,乐华见到焦适之便说道:“大人,皇上今日带人去西苑了,现在不在殿内。”焦适之眉头几近拧成麻花,忍住焦急之色,冲着乐华点点头,心中一直憋着的火气稍稍降下,出门牵着红枣便奔赴西苑。   马蹄哒哒,落在道上异常清脆,这是宫里难得响起的声响,然而每一次响起,都几乎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朱厚照在西苑豹房内,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干,就是坐着在发呆。   乾清宫的发呆不如豹房舒适,或许是那里从很久之前就一直秉承为天子之地,充满着太多的威严,令如此随性的朱厚照有时在那里呆久了都会觉得不舒服,宁愿大老远跑来这里待着,也不愿意在乾清宫内多混着。   他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心里想着的却是关于适之的事情。   适之劝说他的话,其实朱厚照都有听,然而听得进去,跟听过了,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如今仔细想去,自然就了解了文武百官如此着急的原因,当然,不是说平日的他不理解,只是他可以算是根本懒得去思考这样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德帝是个很自私的人。他只关注于自我的事情,对此之外的事情,他并不是很在乎,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到今日一直都很抗拒娶妻生子这件事情了。   然而在此事上,若是只有自私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朱厚照自然也绝不会放过。那所谓的子嗣,与他想要的东西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朱厚照深知自己是个多么令人头疼的性格,他可不想要一个跟自己同样性格的儿子来气死自己。只是朝堂上的确是麻烦,母后那里更是一个大麻烦,从哪里给自己变个继承人出来更是一个超级大麻烦!   朱厚照在心里计较了一下,然后就光棍地把这件事情放到脑后了。   还没等他开始把记在心里的下一件事情拎出来思考,门外便传来焦急的脚步声。朱厚照眉头一皱,翻身坐了起来,焦适之的步伐他怎能听不出来?   这么焦急,难道是出了何事!   只见门口转眼间便奔入一人,额带薄汗,面满红潮,正是正德帝刚刚心心念念的焦适之。   只见焦适之进来后便单膝跪下,还未等朱厚照说话,便拱手说道:“皇上,宁夏被围了!”   正德帝猛地站起身来,眉眼锋利,声音冷彻,“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适之来说这件事情?驿站的邸报呢?八百里加急呢?”   朱厚照一眼便看出其中的不对劲。   焦适之吞咽了口水,三两下便把事情解释清楚,末了说道:“皇上,如果此事跟这几年一直在搅乱浑水之人有关,还请皇上切莫再等,此事之后便直接下手吧!”   焦适之知道,自从接连两三件大事中都带着隐隐约约的影子后,皇上私底下一直在动作着,而且也已经逼近了,只是想着要放长线钓大鱼,一直隐忍不发。可事到如今,都直接插手到军机大事上来,若不是皇上此前整顿过锦衣卫,怕是这一次连锦衣卫也不能觉察!   若事情真是如此,蒙古小王子在攻入宁夏之后,便可长驱直下,若中原又有人掀起“清君侧”的旗子,又或是共拥明主的名头,岂不是得搞得天下大乱!   焦适之见朱厚照脸色冷凝,知道他心里已有计较,便不再多话,被正德帝拉起身后便退到一边。   正德帝不过思考了几息,便大步迈出屋内,“适之,令人去通知内阁,并兵部户部,去文华殿!”   “是!”   当那些朝臣被叫入殿内时,只听闻座上的正德帝冷声说道:“今日召诸位卿家过来,共有两件事情。”   “其一,宁夏被围困,可朝廷至今还未收到消息!”   “其二,朕要削藩!”   两件大事一瞬间被抛甩出来,就连刘健都被砸得有些晕乎乎的,更别说其他人。可还未等他们整理个头绪出来,便听到君主冷森说道:“第一件事,下午便要拿个章程出来,而且何以朝廷到现在还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若是只有锦衣卫那零散的消息传来,朕还要这遍布各处的卫所何用,还要这各处的驿站何用?!”   “第二件事情,不需要今日出个结果,但朕要你们回去好好思考思考相关的事宜。你们是知道朕的性格,此事朕只告知了这屋内的所有人,若是将来此事走漏了风声,也就只能从你们当中清算。若是一个都查不出来,那便全部为此陪葬!”   虽然正德帝在拿他们的生命威胁他们,然而在场的大臣哪里会不知道此事的重要性!明朝虽然这几代已经没有削藩的经历了,然而此前明成祖那一次便足以令人胆战心惊,一个搞不好便会出大事,倒也是能理解皇上的担忧。   然而会这么直接粗暴地拿人性命去威胁,也真的是独此一家了。   尽管心里再有想法,可第一件事实在太过骇人了,他们连惊讶第二件事情以及皇上的威胁都没时间,很快就投入了激烈的辩驳中去。   过不多时,一身风尘仆仆的牟斌赶入宫中,而他也带来了准确的消息。   宁夏的确是被围住了,不过事态还没有那么紧急,虽然被围困了将近一个月,然而开始攻打也就这几天的事情。宁夏总兵率众抵抗,暂时没有太大的危机。只是各处若是不能及时支援,久而久之还是会抵抗不住,因为这一批蒙古兵神出鬼没,似乎摸清楚了宁夏附近的地势与布防,出其不意便包围了宁夏。   正德帝问牟斌,“这是多少日前的消息?”   牟斌说道:“四天,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朱厚照看着重臣,把砚台狠狠地摔在地上,破碎的声响犹如落在人的心上,“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收到消息,真是好样儿的!”   刘大夏满头大汗,虽然他也同样在没有接到消息的行列中,可他到底是兵部尚书,此事跟他的勾连最大。   朱厚照也不想把心思都花在骂人上,呵斥了几句后便转入正题。小王子的兵力如何他们并不清楚,锦衣卫到底是刺探情报的,而战场上的事情并不是他们的长项,可能够包围整个宁夏,这样的兵力至少也得三万,宁夏只有两万。虽说宁夏镇三面环着修筑的长城,然而若真有强大的兵力攻入,仍然岌岌可危。   朝廷内部现在正在激烈的争辩,然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城镇上,有一个青年男子匆匆地拐入小巷子中,手里拿着的包裹是刚刚从镇上买的。他匆匆逃出来,莫说是衣服了,就连银子也只有身上那一点碎银子,在租完了屋子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就几乎都花光了,好在他还有一身的力气,至少还能做点苦力什么的。   想到这里,青年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到了最后居然沦落到做苦力的地步,然而在这江西地带,他根本不敢太过冒头,生怕被人发现。   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是想回京城,奈何……   唉。   青年一边摇头一边推开了木门,一眼见到坐在屋内的男人。   那人的面容并不是俊美的模样,有些普通,然而眉眼却非常精致,那双眼眸带着凛冽之气,落到青年身上又柔和了几分,“你怎么可以到处乱跑,不知道我会担心的吗?”   青年手里的包裹掉到地上,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然而身后伴随着咔哒一声,青年不用往后看都知道是男人的侍卫在后面守着。   他嗫嚅了片刻,低声说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虽然你打昏了看守的侍卫,但是你不够心狠,本来你该杀了他才是,那样还能拖延上几个时辰。你生怕打死了他,下手又有点轻,这样可不好。”男人循循善诱道。   青年抿唇不语。   只见男人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青年旁边,笑着说道:“跟我回去吧。”   “王爷,小人在您身边这么久,知道了您太多的秘密,这些小人都知道,若是王爷现在要杀了小人,小人绝无二话。但是请您别这样,小人消受不起。”青年退后一步说道,面容倔强。   他是个有点俊朗的小伙子,褐色的皮肤令他显得外向活泼,然而青年那双眼眸子却透露出他的心思,他似乎背负着很多的东西。   那让他很累。   那被称为王爷的男人又前进了一步,在青年耳边呢喃着说道:“不行……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那笑意中的狠戾之色令青年茅毛骨悚然。   往后又退了一步的青年面容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如果现在焦适之在这里,他会发现这个人是如此的熟悉。那人赫然是他的好友——陈初明!   本来应该在南方的人,不知为何却出现在这江西,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被一个所谓的王爷逮到。   陈初明咽了口水,又说道:“王爷,您是知道的,只要小人还能往外跑,就一定会跑,而且我所知道的那些东西,也一定会告知给其他人,您还是……”他几乎是在求死了。   然而王爷却很是不满地欺身而上,“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喜欢我吗?”   陈初明脸色大变,连续退了几步,只觉得当初痛苦不堪的自己犹如一个蠢货。若是真是适之所言,心里喜欢个人,揣在心眼里不空荡荡的,那也的确是不错。   可他喜欢上的这个人,不光光是个男子,更是个黑了心肝,意图造反的王爷!陈初明只恨当初自己愚蠢,没有发现温柔底下的黑心油子。   他甚至现在都回想不起来,他一个普通士兵,是如何能够跟王爷结识,甚至发展到如今地步的。 第70章   陈初明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认识朱宸濠的, 当然那个时候他不叫这个名字。   他自称黄宁。   黄宁是个很有趣的人, 陈初明在茶楼里与他交谈过一次后便念念不忘,几日后轮班出来, 心里有所感念,又绕到那个茶楼里去,竟是真的在老位子发现了他。   陈初明是在宫里当差的,出入惯了, 自然知道黄宁的不一般, 作为一个商人, 他似乎带着太多的贵气了, 身后还时常跟着两个看起来就像练家子的人。   不过他与黄宁聊起来的感觉特别舒服, 也没有去关心这个。   人总是有自己的隐私。   更何况,黄宁简直太对他的脾气了, 仿佛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黄宁都能知道他的心思。   而且,对陈初明本身带有的脸盲症, 正是由于黄宁给他出的主意, 这才使得他从此以后不再受它的困扰。   即便是陈初明自己的家里人,也有很大一部分都不能理解陈初明的痛苦,如果不是从小看着他到大,甚至都不能清楚这脸盲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是黄宁却是一下子便理解了, 理解了还不说,甚至帮陈初明想出了个合适的法子,令他平时生活的艰难一下子消失近无。   黄宁从来不打听他在宫内的事情, 也不好奇他作为锦衣卫的生活,平时若是遇上,彼此间闲聊的事情都很自在。   遇到个这样的朋友,而且还全无骄横之气,陈初明如何能不高兴,与黄宁也越发亲近起来。黄宁知识渊博,谈天说地,不管是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能很快接上,闲暇无事的时候也能与陈初明过上两招,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他生辰前夕,黄宁来寻他,说是需要出京回家,家里边在江南地带,如果此次出去,此后便也很难再来京城了,问陈初明有何打算?   彼时陈初明也正在计较这件事情,家里的人正打算给他活动活动谋划个位置,不想让他一直在宫内待着失去锐气。   他那个时候还想去西北或者南边杀敌,不过全被家里给压了下来,突然听到黄宁的问话,心里倒是也松活了许多。   若是朋友在南边,他去南方也算是不错的。   两人聊到兴起之处斗起酒来,喝得大醉酩酊。第二日陈初明醒来的时候,黄宁正在他身边一脸好眠,而他面对着自己羞耻的反应落荒而逃。   面对萌发的情感,陈初明怕得好久都不敢去找黄宁。直到那天晚上焦适之与他说了那通话后,陈初明恍然大悟。   他喜欢黄宁是他自己的事情,同黄宁本身并没有关系,心里默默惦记着一个人似乎也是不错。至于他的前程既然能与喜欢的人在同一个地方,那样更是好事不是吗?   然而如是想的陈初明,在还没有抵达他所属的卫所之前,便被人劫走了。   劫人者——黄宁。   又或者应该称呼他为,朱宸濠。   宁王。   陈初明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男人,觉得自己一脚踩在了黑暗上。他捂着脸,却已经无泪能流得出来。他已经逃得如此之远,却还是轻而易举被抓住,早知道就该奋力一搏,那知道的事情先散发出去才是……   ……   而如今远在京城的焦适之,在皇上一声令下后,顿时开始忙碌起来。   他表面上再“不务正业”地在宫内守着,却还是锦衣卫内的一员,如今正德帝发动起整个锦衣卫的力量,意味着他也扑到其中开始忙碌起来。   在宁夏通往朝廷的路上,消息传递的渠道已经被截断了。如今作为同样遍布各地的锦衣卫,便开始在这个时候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了。   从弘治帝到正德帝这十几年前,锦衣卫截然不复以往的辉煌,在接连几代指挥使的束缚下收敛爪牙,如今在松开束缚后,各处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京中。接到朝廷指令的临近重镇的卫所也派出了小队人马前去刺探,若得到真实的情况,立马出击。   四日后,西北回报,宁夏被三万军马包围,宁夏总兵战死,鞑靼几欲破城。得此消息,正德帝在朝廷上拍案怒斥,继而又丢出一份奏报。   上面乃是游击将军仇钺的回报,正是关于宁夏的奏报。   其上所述,宁夏现仍然被围,宁夏总兵姜汉正誓死抵抗,周边重镇急急支援,形成僵持之势,而连发七份求援的邸报全部毫无回应,如此他不得不越级上报,凭借着锦衣卫与一些江湖手段才辗转把这份奏折送到京城。   “仇钺的消息,乃是十天前的消息。而这份奏报到如今,也是十天,卿家们说说,朕到底该相信谁的话语呢?”正德帝咬牙切齿地说道。   朝野寂静无声,在皇帝的怒火下无人敢出头。   “刘大夏!”   “臣在。”   “以你之经验,何者为对,何者为误?”   朱厚照点了兵部尚书的名字。   刘大夏出列说道:“皇上,依着这两份奏章的内容,臣认为仇钺的说法为正,若是宁夏现在被攻破,则现在京城也该收到风声才是,可内地却依旧无声。这不是靠着封锁奏报就能阻止的东西。只是上一份奏章也有当取之处。自从以盐商纳银换引,由太仓供应边境粮仓,自此之后盐商再不顾及边境粮库是否盈余。而皇上也知道,边田被侵吞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宁夏此时……怕是没粮了。”   如此改制,乃是弘治时期,户部尚书叶淇所为。此举虽然短暂地为朝廷盈利,然而造成的危害也实在不少。他不仅破坏了原先的固有的制度,还致使之后纷沓而来的争纷。   听闻刘大夏把责任尽数推到自己身上,叶淇一出列辩驳,两人来回了几句,便被朱厚照不耐烦地打断了,“朕不是在这里听你们几个泼妇骂街。刘卿家与朕的判断一致,此前已经命人派军粮过去,若能如期抵达,该是能及时赶到。”   叶淇诧异地看着皇上,经不住说道:“皇上,臣并没有接到旨意。”换而言之,朱厚照并没有从户部调银,或者说,他未经户部,从国库调了银子。   正德帝瞥了他一眼,淡声说道:“国库那点银子朕还看不上,等你们扯完皮,宁夏都被攻破了!朕现在要的是速度,你们给得起吗?”   众人无话,要是能如此轻而易举的便成功调兵遣将,那也不需要帝王魅力了。若是往日,朱厚照定然会与朝臣扯皮上半响,不能轻易便宜了他们,可如今事情迫在眉睫,他自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小气,私底下自己从内库房拨了银两。   此事刚了,朱厚照转而在焦适之身边说了几句话,焦适之从他手中接过圣旨,站前一步摊开说道:“长话短说,朕要查人,有小动作的赶紧收拾收拾,要是被误伤了,朕绝不赔偿。”   正想聆听一番重大事情宣布的朝臣们:……   其实就连在念旨的焦适之也是:……   奈何如今的皇上如此随性,而事情又的确紧急,朝臣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了。   消息灵通的人,亦或是敏锐的人,从正德帝特意颁布的这倒旨意中看出了不少东西,心下一凛,看来皇上想要……   不管正德帝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第二批粮草运往宁夏的时候,锦衣卫开始了行动,凶猛地,如同他本来该有的名声。   锦衣卫穷凶极恶地涌入各个从前曾涉足,然后又被束缚退出的角落,接连有人被逮捕。或许一人正在茶楼喝茶,便有人猛地扑入把人带走,即便那人是三四品的官员也毫不例外,顿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正德帝强硬地压下所有的不满,即使有人当朝上谏撞死在朝柱上,他也只是淡漠地看着那红白交加的颜色说道:“即便千百年后,史书上记载朕是暴君,那又如何?朕岂是那等忌讳声名之人?管他死后洪水滔天,与朕半点没有干系!”   “如今你等还需要感谢朕,感谢朕并没有任何的冤假错杀。锦衣卫所逮捕的每一个人都有完整的罪证,若有人有任何的不满,从今天起到下一个月初,朕许你们前往北镇抚司查探,所有资料除开隐秘尽可查看。朕倒是要看看,你们是还要为了所谓的规矩行事,还是踏踏实实给朕做事!”   “你等的脑瓜子里,除了迂腐的教条外,难道塞不下任何的有用的东西?!”   正德帝如此一番犀利的讽刺,令朝臣激愤不已,然而这波情绪都被刘健压下。他深深看着朝堂上意气风发的皇帝,出列说道:“皇上此言,可是为真,若是臣等真的查出冤假,皇上是否可以收敛一二。”   朱厚德摊手,嘴角勾笑,“尽可去。”   一时之间,以往从未有人敢踏足的北镇抚司竟是多了些人气,一些从来不曾踏足这里的文官纷纷涌入,其中不乏大理寺与刑部之人,被正德帝讽刺后,有不少人磨刀霍霍就等着来查个究竟。   然而历数下来,除了一些还未判定之人,余下一百二十三宗案子中,犯事者皆有口供,而还未被处决的犯人也还算活得不错,至少身上没有斑斑伤痕。有些见到旧识来见,无不掩面愧对。   如今在正德帝的调教下,他对北镇抚司并没有太大的束缚,只有唯一的一个要求,所有被逮捕之人,必须有理有据,若是被翻查出问题,负责之人陪葬。   这一条唯一的要求如同悬挂在脖子上的利剑,逼迫得曾经肆意的北镇抚司不得不戴着锁链行事,在肆意张狂中透露着有序,不敢逾越法规。   而在这些被逮捕的人中,涉及到宁夏之事的人又有二十三人,而这二十三人中,又有十人被另外的势力接触。这些人被金银珠宝耀花了眼睛,连幕后之人都没辨认清楚便一股脑扎了进去,纵使拥有了又如何,如今不都全部收归国库了?   被误认为幕后指使人,乃是晋王朱知烊。这位胸无大志,如今三十岁了都还没有子嗣,过得比朱厚照还随性自在,人连兵力布防都不懂,居然还能耐到伸手到边关要境了?真不知道是把自己当白痴了,还是把晋王当白痴了。   不过实际说来,其实很正常。虽然勾结,然而做官员的总不可能能够直接与王爷们见面,彼此间联系都是隐藏在幕后,即便心里有所腹诽,然而来人谨慎,所有的痕迹都被小心抹去,深查下去也只能查到晋王身上。这位刚好喜欢游山玩水,常常不在王府,即便皇令不许,也会拼命想办法出去耍,史上第一个被自己守官逮回来的王爷,估计也就这一家。   虽然焦适之并不直接参与抓人的事项,然而那些与北镇抚司互通有无的消息全部都是经由他们几个人的手过去的。一旦查出了点什么,拔出萝卜带出泥,余下的要深挖便比之前容易,通过这条线,接连地在西北至皇城这沿路上扒出了不少东西,还真的是令人叹为观止。   虽然此斑斑事迹令人震撼,然而在收尾后,仍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然而其中有这个能力的人,也不外呼几个早被锦衣卫记挂的藩王。其中宁王朱宸濠曾被焦适之最为怀疑,然而锦衣卫中关于他的汇报却很正常,即便焦适之心中再有如何想法,只能把这件事情先藏在心里。   话说宁夏那边,皇上接连派去的两批军粮在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如何进入。后来是有人依据地势,在艰难地与城内取得联系后,与城内里应外合,利用地势驱赶了一大群狂躁的野牛,他们紧跟在野牛后面冲过被破坏的鞑靼军队,而宁夏镇出来迎接,如此两次后,成功地把军粮带入镇内。   这个法子还是当初朱厚照在了解了情况后随口说的,最后竟是被成功应用到实际中,得知消息的正德帝也兴奋不已,恨不得以身代之。   而事实上,若不是有个焦适之与内阁在拉住朱厚照,其实皇上还真的有可能御驾亲征。   焦适之生生拿现在朝廷内动荡的局面劝说皇上,才让正德帝强压下激动的情绪。   “适之,若是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岂不是永远都不能尝试一番了?”朱厚照很是怨念。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焦适之说道:“皇上,如果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正是好事吗?证明我朝边境从此再不会备受骚扰。”   正德帝嗤笑一声,伸长手把靠枕挪到身后,“这话简直就像母后不像我娶妻一样不可能。”焦适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承认正德帝说得并没有错。   自从元朝灭亡后,北元所散开的那些遗族势力仍是不小,即便前几个朝代连续大胜,却仍是阻止不了接连而来的游牧民族洗掠。小王子在先帝时期都不知道进攻多少次,屡犯不止。   而边境本社的确存在着问题,而且边田的事情与之前所提及的军田事情一般无二,并没有任何差别。之前的盐引制度被破坏后,到如今侵吞之势愈发猛烈,朱厚照已经在考虑要赦免边境的边田税收了,然而如此肯定还是不够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欲望难以遏制,若是以杀止恶又的确太过血腥,正德帝艰难地走在这个度上。接连的几次大事中,牵连到的官员不少,朱厚照都是信奉着连根拔起的想法,从未有任何的手软,去年已经加开了一次恩科,如今看着这样的局面,或许又有需要了。   不过这倒也是给了之前那批被挤压的人才一个机会,不是考上了举人进士,就一定能有官职,很多位置都被一些王公子弟世家所占据,相对于他们来说,清贫人家并没有那么多机会。当然进士还是比举人好多了。   “皇上,宁夏那边的情况在慢慢变好,局势在慢慢被我们掌控,不过由于您之前放水的举动,导致我们现在还没有抓到幕后黑手的尾巴,还希望以后皇上能当机立断,万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情。”焦适之假装忘记正德帝的话语,一本正经地说道。   正德帝摸了摸下巴,笑着应道:“是是是,适之说得都有道理。”   焦适之低头把这两天各处传来的消息递给皇上,朱厚照看了几眼后又笑了起来,“这些人还真够机灵,一看到不对劲,便纷纷自己跳出来求饶了。”   “毕竟皇上这段时间的手段狠戾,即便是为了自己家人着想,也得出来求情试试。”焦适之说道。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们贪得无厌,又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这能怪得了谁?难道当初那钱财还是我逼迫他们拿的不成?”   正德帝所说的事情,与这段时间锦衣卫所行动的事情有关。之前所说,朱厚照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有些早就知道的消息一直隐忍不发,就等待着一个好时间来一举抓获,然而他未料到这一次宁夏被围攻的消息居然也能被截断,当即把之前埋伏下的手笔连根拔起。   那幕后之人借着晋王的名头做事,留下来的线索也全部指向了晋王,倒是真的把晋王坑得够呛的,绝大部分被联系上的官员真的误以为与他们沟通的是晋王的人,也是晋王想打着那名头起事。能被找上的人无不是有各自的弱点,或是贪财好色,或是有重大把柄,被拿捏之后也就或是被迫,或是主动地加入了。   而大部分人帮助做事的事情,也源源不断地收受贿赂,如此往复之下,更加逃不出这个圈子了。这一次正德帝第雷厉风行的举动,把很大一部分都带了起来,狠戾的手段令人不敢妄动,有些人迟疑之下出来自首,方才知道之前所知道的名头全部是虚假的。   焦适之在得知此事时,也是哭笑不得。但是仔细思考了之后,却觉得很正常。虽然平日里很多人对晋王的印象都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伪装出来的面具,皇族里的人哪里能够说得准的呢?   就连皇上自己不也是一副逍遥洒脱的模样,一旦暴怒,又有谁能想到他之前的样子?   “适之,关键的那几人找到了吗?”朱厚照问道。焦适之点头,轻声说道:“那截断消息的乃是宁夏巡抚安惟学,已经自杀身亡。”   “果然是他!”正德帝狠狠地拍案说道。   焦适之叹了口气,要知道总兵跟巡抚,可是一个边境重镇最为重要的两个人物了,一个文官一个武官相互搭配。就连宦官监军都要屈居之下,如此情况下居然有一个能变节了,若不是宁夏总兵还算有用,这宁夏说不定还真的能给破了。   “查出来在此之前谁跟他联系过了吗?”朱厚照又问。   焦适之摇头,但是又说道:“直接联系的人并没有找到,但是他每隔三天都会去一个小寺,如今宁夏围攻之事已解,虽然鞑靼还未退去,不过我们的人还是能进去。小寺半个月前有一位小和尚死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痕迹。”   “哼,死了。怕不是小和尚,是老江湖吧。”朱厚照说道,手指慢慢地敲着桌案,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越是如此遮遮掩掩,我便越想知道此人是谁。虽然此人带来的损失不少,却也让我拔出了不少害虫,若不是此人夹带恶意,我还真是要感谢他。”   焦适之无奈地说道:“皇上可千万别,而且此人明显意指皇座,皇上可不能心慈手软。”   正德帝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心慈手软过,现在那些文官可不定得跳着脚骂我呢,这点我可是门儿清。”   焦适之也是笑,他虽不赞成以杀止恶,却赞同在前期的时候便扼杀住可能的危害,即便如此可能导致不少人伤亡,然而相较于让百姓受损,那还是让这些罪有应得之人早早入狱吧。   “皇上心里可是有人选了?”焦适之道。   朱厚照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殿内走着,随着他的走动,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我曾怀疑是鞑靼那边的奸细,不过此次进攻的事情却恰好证明了不是。如果真的是鞑靼,此次就不应该截断消息,又或者说,不该截断消息后又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至少还得有里应外合吧?”   “此次切断来往的联系,证明此人下手又快又狠,营造了一种即将攻打的局面,其实本意却非如此。在朝廷着急地处理宁夏以及变节之人时,当机立断地抛弃了原先的大部分线人,弃卒保车,手段非常果断。”   “若不是此次宁夏的进攻打断了他的计谋,他完全可以徐徐图之,一步步慢慢渗透,甚至……我的身边。”   “皇上!”焦适之叫了一声。   正德帝轻笑起来,“我说得又没错,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以前的皇宫可是跟破篓子没什么区别。”   焦适之抿唇,轻声问道:“可是皇上,宁夏进攻与那人的谋划又有何关系?为何会如此牵连到这么大面积的事情。”   正德帝道:“其实从此事中可以看得出来,这一次如果不是他突然出手截断从宁夏到京城的消息,也不会如此曝光自己。这意味着,他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办,而且刚好与宁夏有关。而宁夏的事情一旦提前曝光,那么就会引来不少事端,得到他不愿意得到的后果。”   焦适之沉吟,“有多大的事情,足以令如此多谋果断的人做出这样的判断?”他的目标,难道不是皇位?若真的是皇位,那么在他心目中,又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皇位那么重要?   焦适之虽然思考了许久,然而他着实是猜不透那人的想法,如此也就只能把这件事情放下去了。他把手里掀开的奏章又合上,重新放到桌面上,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还未伸回来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正德帝含笑说道:“适之,我们都那么久没见面了,你就难道一点都不想我吗?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在跟我说朝政的事情,我真的很伤心。”皇上一边带笑一边看着焦适之说话,就连眉目都显得很温和。   焦适之略动了动被握住的手,发现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扯回来的,便看着朱厚照认真地说道:“想。”   朱厚照面色一喜,还没等说话呢,焦适之又说道:“一直在想着要早点把事情查清楚,好早点回来向皇上汇报,如此想来,我一天还能想皇上好几次呢。”   朱厚照:……这个答案他完全不想知道,知道了也完全不开心好吗?!   正德帝重整旗鼓,拉着焦适之的手腕摩挲了两下,这下子连眼眸都带着微微波光,笑意盈盈地看着焦适之,“我就知道适之一直在想着我,我也一直在想着适之啊。”   “我想着适之的脸,想着适之的脖子,想着适之的身子,还想着……”话说到一半,就被焦适之羞愤地叫停了,“皇上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语。”   焦适之省略了中间的两个字,朱厚照却是瞬间就懂了。他笑眯眯地说道:“适之这么说就错了,我想着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不是一整个人都出现在我的心里吗?如此说来,肯定也会想到一个人的脸,一个人的脖子,一个人的……”   “好好好,皇上,我知道了。”焦适之恨不得自己还能多出一只手能去捂住皇上的嘴巴,可惜他现在的姿势,一只手被握着放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却刚好在相反的方向,却是伸不出去的。   若是皇上说话是用平常的说话方式也就算了,他偏偏是那种特地压低声线的低沉暗哑的嗓音,跟那一夜他压着焦适之在床榻舔吻的时候一模一样,令焦适之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全身发麻,好似在皇上眼中他是光溜溜的一般。这种错觉实在是太煞人了,焦适之禁不住连声叫停。   朱厚照只是笑,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牵着焦适之的手也不愿意撒手,带着他走到窗棂边,伸手推开了原本半合着的窗纱,看着外头的景色说道:“今日你的情绪太紧绷了,多看看外头的景色也好。多大的事情我们都经历过来了,难道还怕这小小的毛贼吗?”   “皇上,这位可不是贼。”   “这不过是实话罢了,藏头露尾的不是贼还能是什么?”   焦适之就这样被皇上牵着手,两人傻乎乎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大树发了半天呆。   然后焦适之的情绪就真的渐渐缓和了。   朱厚照说得没错,焦适之的情绪实在是太过紧绷了一点。或许是这一次如此惊险地认识到,如果不是宁夏的事情,等到他们优哉游哉几年之后,或许就会突然地爆发一场大危机。   而他一向淡定的他,却在遇到事情的时候顿生一种后怕之感。   自古以来名利争夺总是最激烈的,而作为之中的翘楚者的帝位之争,每每出现总会掀起腥风血雨。成王败寇,事情就是如此直白而残酷。   如果,如果……   焦适之猛然握住了自己的手,不,他绝不容许如果!   如此想着的焦适之,忽视了他正紧紧地握着皇上的手。   ……   就在朝中气氛开始慢慢恢复正常,鞑靼刚刚退去之际,安化突发叛乱!宁夏安化王趁宁夏正疲惫不堪之际,利用手底下起先联络好的宁夏都指挥周昂等人杀了宁夏总兵,镇守太监,及一批执掌兵权的将领。借着皇帝失德,连遭大祸的名头大肆勒索掠夺,并分封诸侯将领,公然与朝廷对抗!   如此消息传至京中,还未等朝野震撼几天呢,安化王就被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反杀,浩浩荡荡聚集起来没几天的军队就此消散,立刻被随之而来的陕西总兵派来的军队接手掌控。刚刚兴起的一场叛乱就这么平定,快得令人误以为在玩闹。   京中接到消息,朱厚照在派人去接任宁夏总兵,并一系列空缺后,又接连下旨安抚在此战中被杀的一系列官员,然后气得在宫内直骂娘。安化王愚蠢不要紧,但是他所杀的那批人却是刚刚立功的大功臣,前脚人刚抵御了鞑靼,后脚就被自己人砍死了,而且还是被这么蠢的人害死,令朱厚照非常气不顺。   要知道明朝有为的文官一抓一大把,有才干又忠心耿耿的武官却是难得。虽然武官的地位的确是比不上文官,但是有着边疆重镇的存在,皇帝心里又哪里不会记挂着呢?如今出了这事,却是白白损失了一批人才。   “这么愚蠢的人,我当初居然还会把他当做幕后黑手的备选,我那个时候一定是睡不清醒才会这么想,怎么会有这等蠢笨如猪的人?哦不对,这他妈连猪都比不上!”正德帝着实是气急了,不然他也不会连自己的生肖都骂上了。   焦适之已经接连听着朱厚照骂了小半个时辰,知道皇上的确是气急了。现在朝廷内能被信重的武官是少之又少,姜汉已经算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了,却死在了背后人的捅刀子上,的确是令人扼腕。   至于说安化王蠢,也的确是愚蠢。宁夏因为鞑靼刚刚来袭,经过战斗后疲惫不堪的确为真,然而这位却没有想到,因为宁夏的战役,距离宁夏不远处都还部署着好几只军队,若不是鞑靼撤走及时,指不定就得干上。这种情况下起兵,除了能趁此时机灭杀疲惫的宁夏守军,还能得到点什么?连时机都不会把握,也怪不得朱厚照会责骂他愚蠢至极!   焦适之一边安抚皇上,一边在心里叹气,也莫怪皇上如此想要亲身上阵,就连他有时候望见这样的场景,也巴不得自己能够上场杀敌。   只是皇上身份尊贵,到底是不能随意行事的。   如此想的第二天,焦适之在见到朱厚照的那一刻,心里闪过一条明晃晃的预见。   【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就这么个简短的东西,焦适之在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思索了片刻,朝中有这么个官名儿吗? 第71章   此时的焦适之还完全没想到这世界上有自封这一回事儿。   在看到那句预见后, 焦适之私底下还翻找了不少书籍, 以为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奈何真的是找不到这名号,只能把这记在心中, 在日后多加注意。   毕竟能被他预见到的东西,也只能跟正德帝有关了。   ……   宁夏的事情在朱厚照多方安抚与及时调配之下,顺利地度过了最开始的动荡期。又经过了接连半年的清查与稳定局势,到了正德五年初, 基本上又恢复了安定。   在这个时候, 距离当初先帝所留下来的局面, 正德帝治下的官员竟有三分之一以上都发生了变动, 这清楚明了地表现出了正德帝与仁厚的先帝截然不同。   朝廷在几年内被清洗了两次, 完全没有被打击的颓势,反倒是显现出了一种欣欣向荣之感。被除去的都是污垢, 留下来的自然是清明了。   然而以为皇上就能这么消停了?   笑话。   刚安分不到半月的正德帝,暗戳戳在私底下意图搞个大行动,当然这个大行动他也正在试图拉焦适之下水中。   焦适之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三次。   第三次应该说是正在进行中才是。   “适之, 适之, 你就陪我去呀,之前出宫你都陪我去了,这个哪里不行了?”朱厚照委屈巴巴地看着焦适之,大眼里一闪一闪的。   焦适之抵挡住朱厚照的眼波攻击, 认真地说道:“皇上,出宫逛与南巡截然不同。简单来说,出宫逛不怎么花钱, 南巡需要花钱。出宫逛时间断,南巡时间长。出宫逛您还是能及时处理奏章,南巡则不能。出宫逛不需要通知各地的巡抚知府劳民伤财,南巡要。所以您还是别南巡了吧。”   焦适之一板一眼说话的时候,眉梢总是会淡淡的厉色。这不是他故意而为之,而是下意识的神态。朱厚照已经观察到许多年了,然而每每看到,却总是觉得可爱。   他喜滋滋地看着一脸正气的焦适之,笑着说道:“适之你这就错了,出宫逛也不需要花国库的钱,我自个儿掏,我自己的钱怎么花都是我的事情。虽然南巡时间长,但是让以后的奏折都直接送到沿途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驿站记清楚就行了。劳民伤财这个简直太对了,所以我们微服私访吧!”   最后那个感叹的语气明显到焦适之无法当做不存在,无奈地揉着额间说道:“皇上,这南巡与微服私访能一样儿吗?您怎么突然就跳到这里来了。”   朱厚照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便是以退为进,适之难道不知道吗?”   “的确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不管是哪一个事情,大臣们都不会同意的。皇上,朝廷刚刚安定,若是您外出的事情出了点什么事情,我等怕是只能自杀谢罪了。”焦适之说道。   要知道,锦衣卫还在暗处活动着呢。   正德帝挑眉笑道:“适之,我正是要引蛇出洞呀,你以为我去的是什么地方?”他冲着焦适之眨了眨眼睛,焦适之心中猛然升起一个猜测。   然后更加头疼了。   如果皇上的想法与他刚才的猜测一致,那不是更危险吗?!   焦适之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也是这么表现着,朱厚照笑着说道:“适之,除去安全的原因外,还有什么问题吗?”   焦适之心道:安全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正德帝五年二月,帝欲出行,众臣求情不允。三月,复议,帝意甚坚。   四月,正德帝决定于十五日出行,如此消息快得来不及反应,或是被迫,或是旁观,这件事情终究还是被成行了。   旁观了两个月的焦适之对着心满意足回来的正德帝,疑惑地问道:“皇上,您是如何说服了内阁的大人们保持沉默的?”实际上,若不是内阁的人不发话,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正德帝含笑道:“当然是用我的帝王霸气压倒了他们。”   焦适之:……皇上这话还不如不说呢。   “好了,其实是我同他们做了个交易,若是这一次他们站在我这边,等我南巡回来的时候,继承人的事情我会给他们一个答复。”朱厚照看着焦适之的眼神,憋笑着说道。皇帝虽然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却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随心所欲。   焦适之微怔,眼神茫然了一瞬,有点懵懵地说道:“皇上……此言有理。”那一刹那的失措被焦适之很快掩饰起来,复又说道:“这的确是挺正经的事情,怪不得几位阁老会同意。”   他脸上的笑容云淡风轻,朱厚照却看着很不舒服,他一挑眉,轻哼了一句,“适之很开心?”   焦适之下意识说道:“皇上步入正轨,我当然开心。”   “步入,正轨?”   朱厚照宛若不认识这四个字一般,把它们拆开慢慢地读了一遍,眉峰渐冷。   他上前一步欲拉住焦适之,焦适之下意识往后一缩,他们现在正在下朝的路上,皇上懒得坐撵车,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走着,身边伺候的人在后面跟着,如此动作立刻引来他们的注意,然还未等他们看见,就有一队侍卫挡在他们面前。   正德帝身边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对皇上的忠心自是一等一的,对于这一部分的侍卫焦适之只负责挑选,除此之外的事情他一点都没有插手,这支队伍的所属权完全归属于皇上。   焦适之也不知道正德帝对这支队伍灌输了怎样的想法,不过他们此时快速的动作的确是解救了他。   “皇上,您别这样。”焦适之压着声音说道,他们正在宫道上,若是真的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就算锦衣卫封锁的速度再快,张太后都有可能知道这事。   朱厚照冷着脸,眼神却是极其炙热,他沉声说道:“为何不行?”   焦适之抿唇不语。   正德帝逼近焦适之,在他反应的时候又加紧步伐一手拉住他的手腕,复又往下滑动,手指握住了焦适之的手指,一瞬间又变成了双手合十的模样。   焦适之吓得一缩,即使用力甩着,却还是被正德帝握得死紧。焦适之咬牙说道:“您是疯了吗?大庭广众之下,您是要做什么!”   “你说我要做做什么?适之,你倒是来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朱厚照的手心非常滚烫,烫得焦适之觉得有点发疼。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道路,甚至都没有往两边看,声音终究是透露出一点软弱,“皇上,您别逼我……”   正德帝拉着他往左边一拐,径直入了旁边的亭子,身边的侍卫自发地把所有的出入口都围住了,而其他的宫人更是在旁边被看着。   “适之,你倒是说说,到底何为正轨?在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逼着谁?!”   入了亭子,正德帝猛一转身看着焦适之,嘴里的话语刚抛了出来,还没等焦适之回答,他又说道:“我从不逼着你回应我,然而若你是真心实意希望我娶妻生子,你又觉得我该如何作想?”   “要知道……”   “别人都不重要,你才是那个能真正捅我一刀的人。”   焦适之唇色粉淡,眉目敛合,清隽身姿站于朱厚照的身侧,犹如重墨中泼洒的淡淡笔痕,轻柔淡雅,不失颜色。   然而此时焦适之几乎是费尽全身的力气,方才压抑住皇上质疑那刻的愤怒。那股愤怒毫无缘由,却在出现的那一刻便几乎涌遍他的全身。   捅他一刀?   皇上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质疑他的用心!   “皇上……”   焦适之深呼口气,终于是开口了,他抬头望着正看着他的青年,对他摊开了没有被抓住的左手。   正德帝看着焦适之皙白的手掌朝上向他展开,手心稍弯,微带粉色,那是一双很干净的手。   “您觉得,我对您藏头露尾。可我认为,对您来说,我正如这摊开的手掌,一眼便能望见所有的东西。莫说您所说继承人的事情,即便是嫁娶之事,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管,用什么样的身份去管?”   “皇上,您莫不是这么多年与臣相处惯了,忘记了您是皇上,而臣只是臣了。”   焦适之第一次在朱厚照面前展露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转变称谓间,瞬间拉开了那无形的距离,犹如周身带着尖刺般,却异常耀眼。   “您说臣逼迫您,可您怕是忘了,是您在逼迫臣才是。臣若是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便绝对不会数年如一日地居住在皇宫内。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私情的臣子,又是以什么样的面目去居住在乾清宫,您难道真的觉得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吗?”   “人生不过百年罢了,肆意纵情地活着自然是好。可是您为皇上,臣为官员,即便赐字任之,到底有谁能真正肆意洒脱,逍遥自在?!”   “臣又能以什么样的嘴脸,什么样的面子,去令一国之君为臣冒天下之大不韪终生不娶?若真是如此,臣万死不能忏其罪责!”   焦适之昂首说道,声音语速都与往常无二,他漆黑眼眸中闪动的光芒带着摄人的压迫,话语轻柔犹带着不容辩驳的强硬。   朱厚照还从未见过适之如此痛快地说话。   平时的适之总是安静的,温和的,即便是在政见相反的时候,也只是笑着与对方辩驳,亦或是眉头微蹙地解释什么。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他都是一种静静的感觉。   可如今,却宛若突然活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带着焦适之去虎房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或多或少看穿了焦适之身上的伪装,或是因为心中好奇,又或者是他看着难受,他毫不犹豫地戳破了那层薄膜。   而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鲜活的焦适之,鲜活自然得如同现在一般。   朱厚照的手劲儿下意识更大了,漆黑的眼眸中满是细碎的火苗,他情不自禁地说道,“适之,我爱你。”   焦适之顿时哑火了。   ……喜欢与爱是不同的。   喜欢不过是刚上独木桥,而爱却已经站在河流湍急的独木桥中央,随时随地都可能撒手死去,亦或是获得重生。   正德帝笑了起来,一脸满足,趁着那句话把焦适之砸得没反应过来,探头在他唇上偷了个吻,把焦适之的耳根都逼得发红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并没有给足你足够的安全感,我是皇帝,你是臣子,无论如何都会有隔阂,是我天真的以为融洽的关系能解决一切的事情,这是我的错。”朱厚照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焦适之眨了眨眼,觉得皇上所说的事情跟他刚才讲的事情似乎是有点关联……可是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讲的……明明是责任的问题,皇上怎么一股脑转到安全感上?   “皇上,臣刚才不是那个意思。”焦适之正欲辩解,却被朱厚照一把捂住了嘴,“适之的自称,我听着很不喜欢。”   焦适之眉眼中流露出无奈,光是从手掌上面的眼眸中便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扼腕,然而朱厚照假装看不见,继续说道:“别的暂且不说,却是我着相了。我一直想着让你待在我身边,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适之的才干出众,远不是一个小小的指挥同知能够发挥得出,我要把你送到那最高的位置上,也只有这才能衬得起你的光芒!”   焦适之猛然眨眼,他刚才说他没资格那句话,讲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他那只是为了让皇上看清楚事实,而不是随性而为。   可如今皇上所说的那最高的位置……焦适之心中一颤,身子往后一退避开皇上的手掌,低声而又快速地说道:“皇上,我之前所说的话,只是希望您能够认真一点地看清楚情况,您如此聪慧,自然该知道我最担忧的是什么。”   看清楚焦适之眼里的抗拒,朱厚照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焦适之,轻声说道:“不能接受我,难道还不许来一个朋友间的拥抱?”   朋友……本来还想着挣扎的焦适之停住了动作,僵硬着身子被皇上搂在怀里。朱厚照也不嫌弃怀里的人抱着硬邦邦的,搂着他轻轻摇晃,低声叹息,“适之啊,你是怎么能够在如此鲜活跳脱之时,又立刻恢复如此平静的模样,着实是令我羡慕。”   焦适之苦笑,羡慕……   若是可以,他却是不希望自己是如此。   但凡有一丁点可能,焦适之又怎么会接连拒绝皇上的示爱,他又不是没心动,又不是对皇上没感情,如此一次次拒绝,怕不是傻子。   可他偏偏却只能做一个傻子。   且别说这情感本就不该,更重要的是,此时面对正德帝沉甸甸的情感,焦适之实在受不起。皇上的情感浓烈如火,激烈极端反倒逼得焦适之步步退让。情感的事情太复杂了,在这件事情上,焦适之永远都不敢赌,也不会去赌。   若是他踏出的这一步,迎接来的是万劫不复呢?   喜欢上他这样一个人,怕是皇上的悲哀。焦适之心里如此哀叹,却不能强迫着自己去答应,即便全身心都叫嚣着赞同,也绝对不行。   朱厚照轻轻抚摸着焦适之的头发,很柔顺,温和得犹如他的外表,却出乎意料的坚韧。他不满于适之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然而却是这一连串的东西构筑了适之的性格,他喜爱的,也正是这样的他。   能怎么办呢?   再苦他也仍旧甘之如饴。   ……   这次事情之后,焦适之躲着皇上好几天之后才慢慢恢复了平静,这一次虽然比之上两次皇上的行径好上许多,然而对焦适之的震撼却是最大的。   他那一串情不自禁之下吐露的话语令他现在想起来还仿佛要窒息一般,如今回头去想想,那一串话宛如一个自卑之人的话语,可苍天可鉴他只是想说明皇上的想法并不可取。距离不是想忽略就能够忽略的,它切实地存在在两人的关系中。   而现在想来,怕就是焦适之那句赞同朱厚照娶妻的话语惹怒了皇上。他当时一闪而过的想法是……果然这一天还是来临了,皇上应该是捕捉到他这样的想法了,不然也不会一时激动,明知道不合适还要把事情摊开来谈。   两个人之间的暗流丝毫没有影响着南巡事宜的准备,四月十五日,就在京城上下都已经被正德帝安排妥当后,浩浩荡荡的南巡人马从京城而出,开始了正德年间的第一次南巡。   正德帝此次南巡的目的有二。   一是为了巡视河道,更是为了安抚民心。这接连几年一直在动荡着,百姓们的不安一直隐隐环绕着,皇帝的巡视可以大大驱散这样的心理。   其二是为了他私底下的目的,也就是焦适之曾猜中的那个缘由。正德帝欲以自己为饵,引出那位潜藏在幕后之人。   若是内阁之人知道此次皇上的重心尤其放在后面那个上,不知道心里有多吐血。   不过这一路,随同出京的大臣还是有不少,其中一个便是李东阳。作为阁老,他在几位阁老是比较受正德帝喜爱和信任的,这一次点人中,他第一个叫的也是李东阳。   而张太后则并没有随同正德帝出行。   这两年来,他与张太后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出现问题,这些问题又不是如同朝堂的问题还可以拿出来商议,只能一点点感受到那些不妙的变化,却无从下手。作为旁观者的焦适之心里再如何着急,对此事还是无能为力的。   虽然正德帝的确是带着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但是在进入山东境内后,朱厚照便毫不犹豫地把人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拥着华丽的御驾继续朝着起先预定的目的而去,而他但私底下带着一小部分人从小路走,绕开官道,先直接奔往济南。   有幸被归入正德帝这一波的李东阳异常诧异,然而当时皇上的动作非常迅速,刚刚下令完后便有一位侍卫带着他上马车,就着那马车飞奔起来。   而身份尊贵本来更应该在马车上的正德帝此时在外面,混在一队侍卫中愉快地骑马飞奔,自由的味道是如此的清新,第一次出京的天子高兴得不能更快活了。   本来朱厚照是不想带着李东阳的,焦适之在得知皇上这样的想法之后,只是淡定地问了皇上一句,“您觉得您如此忽悠了内阁的情况下,还不打算把唯一一个跟着您出来的阁老带上,您是打算从此以后自绝了出宫的路吗?”   若是这一次没开个好头,下一次皇上再想南巡,估计就要面对跪了一地的官员了。   朱厚照一想焦适之的话语,心里默默点头,认为非常有道理,转头就吩咐人带上了一辆小马车,不光是李东阳,还有其他几个他看得顺眼的都塞进去,然后一并带走。   至于他此行一去的危险……皇上表示好男儿志在四方,危险什么的可以自己掐灭。   到了济南之后,朱厚照兴致昂扬地带着焦适之出去逛这座城镇,那几个躺马车里跟着一起来的文官已经要歇菜了,无不是在客栈里休息了两天后才恢复体力。而后也被侍卫们护着在济南逛了起来。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济南的风情如同这句诗句所描写的一般,给从未出京的天子带来了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民生气息。他们那在济南待了近七天,然后便走水路继续往南,到了河南郑州。   黄河的水运这两年,朱厚照在国库没怎么有钱的情况下还是拨了银两去修筑河堤,或许是因为这两年皇帝手段直接狠戾,致使他们还是比较重视这件事情,一路坐船而下,他们所见到的事情都还不错。   他们一行人其实挺多人,加上侍卫也得八九十个人,总共包了一艘大船。而私底下各地的锦衣卫是唯一掌握着皇上所有行踪的,一路护卫着皇帝安全。当然全部的消息还是只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的,而浪荡得非常开心的君主完全把京城内的情况抛之脑后。   不过好在济南的时候,他就预料到这个事情,命令京城内的事情暂时全部都交给内阁在处理,重大事项一式两份,由锦衣卫加派人手送过来。说实在的,东厂跟锦衣卫在朱厚照眼里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出了京城外,他还是比较喜欢用锦衣卫。   尤其是现在,至少掩人耳目容易点。   正德帝就这样一路浪一路视察,到郑州的时候倒是停留了下来。一来是得批改奏折啥的,而来郑州也是个接近黄河的城镇,比较繁华。四处逛逛也能够了解到不少底层百姓的事情。   焦适之一路上陪着朱厚照走访了不少地方,这天他们在吃完晚饭后,朱厚照便想着这么久了还没去晚上出去过,便拉着焦适之走了。   李东阳当然也在旁边跟着,然而今日似乎是郑州本地的节日,晚上竟然热闹非凡,摩肩接踵,转眼间几个人便都失散了。焦适之转身发现没了阁老与皇上,这心里顿时一惊,正当他四处寻找的时候,一个粗壮男子接近他,“大人,皇爷阁老那里已有人护着,皇爷说在客栈集合。”   焦适之一听到这话,心里才算是安心下来。冲着这应该是暗探的男人点点头,两人在人潮中逆流而走,很快便走到人少点的地方。不过刚才焦适之冲着反方向出来了,这里距离客栈还是有点远,若是走回去,估计还得绕上不少的路。   焦适之站着望了望这四周,发现这应该是比较普通的百姓宅院,小巷子四通八达,石板路上犹带历史的痕迹,这是一座悠久的城镇。   他们稍微辨认了道路,便打算一路走回去。那暗叹对本地的路比较熟悉,带着焦适之拐了几个小巷子,倒是缩短了不少距离。   眼前便是一个拐弯处,焦适之正欲走过去,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疑惑与难以置信。焦适之听到这个声音,愕然地回头,这道声音的主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这才是。   与以往不大一样,然而却实实在在是焦适之的友人——陈初明!   焦适之既惊又喜,赶忙迎上去,“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只是你不是去南边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陈初明脸上闪过焦急,正欲说些什么,然而此刻身后传来隐约的动静,他脸色骤变,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转身消失在巷子深处,本来该去拦着他的焦适之站在远处,目送着他消失在尽头。   那是刚才那声音传出的地方。   回到客栈后,焦适之并没有见到皇上与阁老等人,不过在客栈坚守的人说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焦适之便心事重重地先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刚才陈初明在匆忙中只说了两句话。   “小心宁王。”以及“不要找我。”   他那匆忙的模样令焦适之不敢阻拦,生怕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陈初明那模样,令焦适之只能想起两个字——逃难。   他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需要他这么逃?而宁王……焦适之眸色深沉,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是在往日好友的嘴中听到的,令焦适之顿生虚妄之感。   等等!   焦适之猛地站起身来,满眼震惊,难不成追杀他的人,便是那宁王?!   这下子焦适之坐不住了,他起身出去把客栈镇守的人招来,令他们去寻当地的锦衣卫找一个人,务必在一日内找到人。   这里人生地不熟,焦适之若是随便出去找人反倒是会打草惊蛇,只能是依托着本地的地头蛇了。而等到正德帝回来之后,得知了焦适之遇到的事情,他沉吟半晌后说道:“适之,你要知道,虽然陈初明是你的朋友,可是隔了这么几年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太好说。”   正德帝的话语里带着隐晦的意思,焦适之也听出来了。皇上说得没错,今日他遇到陈初明的事情实在是太巧了,几年未见,谁都不知道双方都会变成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如今身后站着谁。如果陈初明这件事情是个诱饵,那或许便是他们被盯上了。   焦适之清楚有这么个可能性,但以他对陈初明的了解,他还是选择相信他。更何况他们一路走来,所有的地点都几乎是皇上临时决定要去何处,又怎么会存在提前泄露的可能?   朱厚照也清楚,因此提醒完焦适之后,也没有插手焦适之的想法。   第二日上午,焦适之很快就收到了关于陈初明的消息。   可惜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同他回报的人说道:“今日凌晨,有人见到码头有一艘开走了,而其中有一位公子是被抱上船的。当时有船夫在码头做事,看到了那位公子的半张脸,与这画像有点类似。”   焦适之的丹青还算可以,陈初明的画像便是他画的。   焦适之听到下面人的汇报后,脸色不大好看,如此说来,陈初明所说的宁王之事,是真的?作为一个王爷,需要令他小心的程度……那不就只有一个可能?!   朱厚照挥手把屋内的人都赶走,拍着焦适之的肩膀说道:“你也不用自责,尽可以命令锦衣卫去查探就好。既然陈初明没有嫌疑,他所说的话可信度便高了许多,如此说来,宁王那家伙要谋反?”   朱厚照一边说着一边摸下巴。   焦适之心里着急,也知道这是急不来的。心里自己劝慰了几句后,便回答了皇上的问话,“皇上也清楚,这几年锦衣卫对几位藩王的监察力度都很高,其他几位藩王都能查出或多或少的小动作,唯独这位宁王一点反应都没有,几年的汇报都很是正常,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正德帝轻笑了一声,低声说道:“这才是最反常的地方。那几位被允许重新设立护卫的藩王都有小动作,为何就偏偏他没有?要知道这位当初可也是上谏的主力,要走了权力之后一点事情都不干?我可不相信。”   焦适之本来对宁王朱宸濠便有点怀疑,然而实在没有证据,今日偶遇陈初明,却反倒是验证了他心里的想法。   只是陈初明现在在哪儿?焦适之实在是担心他的安全。   陈初明现在在摇晃的水面上,吐得乱七八糟的,身侧朱宸濠毫不介意地扶着他,令人清理了秽物,搂着他又重新回到榻上,轻声安抚道:“倾容,你且忍忍,水路快些,等到了岸上就好了。”   陈初明难受得不想说话,任由着宁王在旁边温柔告诫,心里却是清楚,如果不是昨天他又一次试图逃跑被抓回来,男人又何以会在明知他晕船的情况下还带着他走水路,不就是想着尽快回江西吗?   他忍住胸口恶心的感觉,听着朱宸濠在耳边倾容倾容的叫着,那是宁王给他起的字。   倾容,倾慕容颜。最开始他得知的含义时战战兢兢,生怕是心思被当时他还以为是黄宁的男人看破。   岂料男人却说他心里是喜欢他的。   当时的那刹那迸发的喜悦之感,陈初明到现在都还记着。   即便是现在,最隐晦的角落里,偶尔还是会闪动着喜悦之情。可这份微妙的情感对比起国家大义来,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即便他爱宁王,却无法接受宁王的种种手段,更别说是谋反!   谋反,只要一想起这两个字,陈初明都会觉得窒息,更何况是真切地实施呢?若不是那一次他偶尔撞破了男人与谋士的会面,直到今日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他着实不懂,为何宁王直至今日还会留着他一条小命,他绝不相信宁王会是因为喜欢他而舍不得。陈初明亲眼见证了他的狠戾,又如何能信他的甜言蜜语?   如今他心里只余下莫名的悲伤与又一次谋划逃离的打算,他需要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最好能把消息尽早传递给京城。   想到这里,陈初明便想到昨天晚上见到焦适之时的激动愕然,如果不是怕连累焦适之,那个时候的他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他走的。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 第72章   李东阳最开始是不赞成正德帝南巡的想法的, 哪怕是他自己也成为南巡的一员后, 便更加这么认为了。   包括现在。   李东阳看着走到船板上去的正德帝,对着同在船舱内的焦适之说道:“皇上如此肆意, 焦大人为何不多加劝阻?”   李东阳与焦适之并不熟悉,在这些内阁阁老中,只有首辅刘健与他交流较多,对他印象颇佳。对李东阳来说, 焦适之给他最大的印象, 既是他对皇上的影响力。   几位阁老不能说是对太子从小看到大, 却也几乎见证了他从稚童到少年, 从少年到青年的变化。对这位从少年登基, 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君王,他们说不上十分满意, 却也不能算是非常不满。   至少这一位在做事上,还是可以的。   然而唯一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 就是正德帝的性格。说句难听话, 如果不是因为正德帝是皇上,总有大臣会忍不住去干他一顿。李东阳做不到动手,不过倒是可以在旁边默默围观。   这足以证明了这一位的性格是多么的“出彩”!   焦适之是难得的一位在正德帝陷入暴走之时,还能够稳稳把他拉回来的人。这一点, 即便是曾备受皇上宠爱的刘瑾也是做不到的。   没错,正如同朱厚照所预料的,因为他一直拘着适之在身边的行径, 导致了之前众人都以为皇上只是对焦适之颇为倚重,至于论到宠爱,却是比不上刘瑾的。   毕竟刘瑾当时身家万贯,焦适之清贫到连自己的宅子都没有。当然之后在正德帝吸取教训后,除开那一次正月封赏外,之后但凡他能够想起来的东西,无不都趁兴赏赐下去,出手极为大方。可偏偏他每一次都会夹带上几位重臣,导致他们面对焦适之那不同寻常的赏赐,也只能吹胡子瞪眼,无话可说。   扯远了,李东阳的意思便是,焦适之既然能劝,为何不去阻止皇上这么一场看似荒唐的举止?即便他现在承认到处走访民情的重要,却也不认为需要皇帝亲身历险,亲力亲为。要知道,距离之前的动荡,也不过只过去短短半年罢了。   焦适之初听到李东阳的问话时,他正坐在窗边斟茶。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被过滤一遍的碎光洒落在桌面上,又落入碧绿的茶液中,映照出好看的光芒。他端起刚刚沏好的茶水,一杯放置到李东阳面前,一盏自己端起来。   清幽的茶香在室内飘散开来,让午后的浮躁气息悠悠散去,焦适之含了一口甘茶,感受着那微苦后的醇香,似乎如同他此时的心境。   “李阁老,您觉得,皇上是一个怎样的人?”焦适之看着对面的李东阳也在慢慢地品茗,轻笑着问道。   李东阳微微蹙眉,知道焦适之不是个随意之人,便认真说道:“皇上逐渐脱离稚嫩,虽手段剑走偏锋,却往往取得出奇的效果。论魄力,先帝不如他。”   他竟是如此直白,把先帝与正德帝比较。   焦适之抿唇而笑,李东阳是个很奇怪的人。焦适之与他接触不多,大多数的了解是从旁人的口中以及他在预见中所看到的为准。从中他仅能知道一件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李东阳算得上是一个清廉的好官,即便他曾在预见中看到不大好的评价,焦适之也还是这么认为。   能让朱厚照喜欢的官员,可实在是不多。   “但是……”李东阳轻啜了口茶水,看起来意犹未止,“皇上的性格多变,散漫自由,做事大多只凭借自己的心思。若不能多加制止,总有一天皇上所做的事情,会令人震惊又难以制止。为了不发生这个可能,我等只能小心谨慎。”   李东阳的话语,低垂眉目的焦适之听得不能再赞同,然而只有一处,是焦适之与李东阳的不同之处,即便他心里是如何的不愿意皇上出宫涉险,终究还是会妥协。   “大人,皇上所作所为如何,端看他对朝廷社稷的影响。皇上身份尊贵,出外南巡的确是有危险,可有些事情并不因为危险,便能够不做的。士兵能在战场上厮杀,皇上又为何不能出宫呢?”焦适之温和地说道。   李东阳摇头,清俊面容带着轻愁,“南巡与战场又如何能够相比?士兵上阵杀敌,那是他本身的职责,无可厚非罢了。皇上龙体尊贵,稍有差池,便是国家之祸。”   焦适之颔首应道:“大人所言有理。”更别说正德帝身边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更是未曾娶妻,若是真的……那可真的是天下祸患了。   “你都清楚,那为何又如此行事?”李东阳不解,在他看来,这些事情不需要解释,焦适之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   焦适之偏头望着窗外,从他们离开郑州后,一路走水路,他们都是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度过。很多人最开始对从未接触过的大江大河十分感兴趣,但时间久了,便也淡然了。然而无论几次,只要看到阳光下闪着碎光的水面,焦适之总觉得那画面美丽异常。   如此江河壮丽的景色正是皇上的治下,每每思及此处,焦适之心里都会涌起莫大的豪情。   这般壮阔的景象,若是一世都难得一见,岂不遗憾?   焦适之扬唇轻叹一声,话似乎是说给李东阳所知,更似是说给自己所知,“在大人们的眼中,皇上仅仅是皇上,可在任之眼中,皇上却也不仅仅是皇上。高处不胜寒,统治天下,却从未望见天下,不是很可笑吗?”   李东阳微微摩挲着茶盏,视线落在对面那个一直很温和的青年,眼中带上了丝丝疑惑,“焦适之,你莫不是……”是什么,后面的话李东阳并没有说出口,然而在座的两人彼此间都很清楚。   把皇上当做至交,是最愚蠢的事情。焦适之莫不是从小陪伴皇上,竟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   李东阳紧皱眉头。   君臣君臣,并不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对李东阳等人来说,皇上是他们效忠之人。他们当初效忠先帝,如今他们效忠正德帝,无不是因为相信皇上会是个好君主。   但若当初弘治帝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登基的人是他,对李东阳等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皇上勤奋,自然君臣相得益彰;若皇上残暴,自然得多加劝谏。   也就仅此而已。   焦适之笑了一声,对李东阳轻声说道,“您如今已经知道为何我无法阻止皇上的原因了,对此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李东阳摇头,对焦适之的行径不能认同,“你若是分不清楚这个界限,以后你自己会在上面吃苦头。”   得到李东阳算是真心劝谏的话语,焦适之感激地笑笑,却再无言其他。彼此都是明白人,看着焦适之的模样,李东阳就知道他听不进去。   正在此间,朱厚照走入舱内,见着两人坐在窗边气氛诡异,略一挑眉,大步走到焦适之身边,顺手撩了一下他的头发,“你们两个倒是好悠闲,这个时候坐在这里一同品茗。”他一边说着,顺手就把焦适之前面那个几乎一口未动的茶盏端起来,一口闷了。   两个坐着的人一脸懵逼,甚至都忘记站起来拜见皇上。   焦适之的抵抗力到底强一些,比李东阳早了点反应过来。他看着皇上手里还捏着的茶盏,强装淡定地说道:“皇上,那杯茶我刚才已经喝过了。”   朱厚照朗声大笑,无谓地随手一放,耸肩说道:“我还以为你没动,不过又没有下毒,那便算了。”他倒是淡然,在说完这句话后,转身看着李东阳,“李卿家不如跟我出去走走,正好有事要找你。”   李东阳连忙站起来,而在此时他才意识到刚才他都未向皇上行礼。正德帝一脸自然地拍了拍焦适之的肩膀,俯身说了句什么,随后看着李东阳,冲着外面挑了挑眉。   两人一出去,焦适之抬手便捂住刚才的耳朵,狠狠磨了磨牙,刚才皇上定然是故意的!一想到刚才李阁老懵懵的模样,焦适之就有点想捂脸。   他无力地起身回到后面去,皇上刚刚趴在他肩膀上说话,就是为了让他去把前两天送来的那一小叠奏折拿出来。不过如今看来,似乎是为了给他一个缓冲的时机?   焦适之拿着奏章出来的时候,正好对上了朱厚照的视线,原本略带冷冽的感觉瞬间散去,温和地说道:“这件事情便这样吧。”   原本还以为皇上会发脾气的李东阳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见朱厚照径直往他身后去了。接过焦适之手里的奏章,他折身交给李东阳,“这是最近的奏章,我看了一遍,意见附在上面,卿家看着可行便直接传下去吧。”   原本该是让下面的人看完,意见汇集后再给朱厚照定夺才是。不过这段时间的奏章肯定是直接先送到皇上手中,朱厚照便懒得如此,做完决定后便让李东阳发出去。此间若是李东阳有何问题,也可以执着奏章来商讨。   朱厚照看着江上水波,心中欢喜,拉着焦适之的衣袖说道:“适之,有朝一日,我要带你去雪山看看,据说那是一种有别于江南秀丽之景的美色。”   焦适之忍不住吐槽:“皇上,雪景在京城也能看。我们刚刚出来外头,您就别想一出是一出,可怜可怜我们吧,就算是吓唬我们,也请再隔一段时间。”   朱厚照满不在乎地摊手,“我这不是想着早一点让你感受一下,别等到我事前再告诉你,你又一脸不乐意。”   焦适之憋气,难不成皇上要胡闹,他还得一脸兴奋地送着皇上去?   李东阳在旁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只见皇上顺手从焦适之腰间拔出他不离身的长剑,屈指弹了弹,侧耳听着那隐约清越的长吟声,含笑道:“适之,不若你同我伴奏?”   焦适之无奈笑道:“皇上,我手边既无器具,而我又不擅乐器,您还真是在令我献丑啊。”   朱厚照挑眉,随手挥舞了两下,往后跃了几步耍了套剑招,这才把剑交换给焦适之,这便是不打算逼他的意思了。这也是因为李东阳在,若是只有他们两人,朱厚照断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   “这船上虽然有趣,不过待久了倒是难以活络筋骨,的确是有点不舒服。”朱厚照慵懒地说道,就像是正在休憩的大猫,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   焦适之含笑不语,气氛一派和祥。   所幸他们在船上待着的时间也剩不了几天,很快便到了南京。   自从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以后的皇帝就几乎再也没见过南京的模样。这一次出京,朱厚照自然也存着来这里看的心思,虽然中间出了朱宸濠这件事情,不过此事急不得,焦适之心里也清楚。而且若是要去江西,南京也是路上的行程罢了。   他们一行人伪装成为商队,经过检查后入了南京城,带着新奇的意味,朱厚照随便挑了一家看起来够大的客栈,令人进去安置后,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焦适之出去晃了。   南京与郑州又有不同,这里的悠久韵味更甚,一砖一瓦都带着历史的回韵。朱厚照不过刚走了三两条街,便喟叹道:“当初成祖迁都的时候,真是花了极大的心力与决心才能成形啊。”   焦适之颔首,南京的历史底蕴是京城不能相比的,成祖当年必然遭受着巨大的阻力。“然而迁都有迁都的好处,若是您也定然会如此选择的。”   朱厚照闻言一晒,摸着后脑说道:“那可说不准,适之就别给我戴高帽了。若是我在事先知道南京与京城的差别,指不定会怎么选择呢。”正德帝对自己的性格倒是清楚,谋略是有,但是享受也要。   焦适之眉目含笑,也不说话。朱厚照被他看了两眼不大自在,出声道:“适之为何如此看我?”平日里被这样看着的人,大多数是焦适之。   焦适之伸手遥遥点了点皇上,轻笑道:“原来皇上也会谦虚。”   朱厚照假装生气白了他一眼,“怎么,你认为我一定是个奋发图强的人?”   他们两人行走在街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色渐渐降临,人反倒更多了起来,街上熙熙攘攘,若不是靠近了说话,都要听不清对方的话语了。   因着人渐渐变多,焦适之与朱厚照走得越来越近,肩膀也隐约靠在一起了。   虽然出外这么久,但这还是第一次焦适之与朱厚照并肩同行走得这么近,焦适之原本还想答话,被这隐约一靠,微微怔愣,还未等往外走开点,底下的衣袖便被一股轻轻的力道扯住。   宽大的衣袖下面,朱厚照紧紧地勾着焦适之的小尾指。   那微微晃动的幅度被彼此间的衣袖遮挡住,人来人往中透出几分青涩的欢喜。   焦适之不敢大动,生怕惹来旁人的注目。感受着那被紧拽的触感,焦适之以手捂嘴,掩饰去那微显的淡红色。好在天色已晚,那抹及耳的羞红并没有被朱厚照看到。   两人把这条街走完后,便在最后那里寻了处地方吃东西。这家店还挺火热的,朱厚照看了眼屋内的景色,看着人都是比较正经的模样,便在大厅要了位置,没有去楼上的包间。   在等着上菜的过程中,两人都满是兴味地听着周遭人的对话。早在他们进店的时候,焦适之便借着那嘈杂的声音与满满的人影挣脱了束缚,如今一手在上,一手喝茶,显得非常淡定。   等焦适之这杯茶水下肚,朱厚照兴意满满地转过头来看他,“他们都在讨论着月楼今晚的将要新出的清倌,我还从来未去过青楼,适之,不若今晚我们去看看?”   焦适之嘀笑皆非,一时之间倒也没想到那里去,只是说道:“您可还记得之前张万全一案?”若不是当时牟斌使计,要扳倒张万全还是需要时间的。   朱厚照讪笑,“谁又知道我是谁?”   焦适之看着皇上的眉眼,他们两人在出来前都在脸上稍微伪装过,如今看来的模样与原先也就只有五六分像,若是皇上……   打住!焦适之在心里提醒自己,一脸正色地对朱厚照说道:“我还是觉得不妥。”   朱厚照萎靡了,他自然也不可能丢下焦适之去看。两人一起去还能说是情趣,一个人去指不定被如何猜想呢。   不过之后上来的菜色便很好地安抚了朱厚照受伤的心灵。朱厚照拒绝了焦适之先试膳的要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有的菜色都用银针检查过,然后刚吃一口便满目惊讶,这菜肴异常好吃,怪不得这里的生意如此好。   等两人解决完了后,朱厚照叹道:“若是家里的菜也能这么好吃就好了。”   皇宫内的御厨所做的东西,虽说是给皇上吃的。可是那菜肴的味道,与宫外的二三等的店相比估计还犹有不足。做多错多,不做无碍,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别说是研究新菜色了,就连提高厨艺都没有必要。   因为都是这么吃过来的。   当初朱厚照在东宫的时候,当时的张皇后还偷偷在宫外调了几个厨子来给他做膳。然而后来出了阿芙蓉一事后,整个宫里的御厨更加老实了。   朱厚照对食物不是很挑,忍到现在也没什么反应。然而这是在他还没吃到如此好吃的东西前,等他出宫吃到的一溜儿东西都觉得是美味之后,朱厚照开始深深地怀疑起宫内御厨的水平。   或许不是他不挑嘴,而是他吃的那么些东西根本就没有挑嘴的余地。   都一样难吃。   焦适之说道:“毕竟家里的规矩都早就定好了,几位大家长又没有异议,便一直这么下去了。”   朱厚照被“大家长”三个字砸入耳朵,觉得非常顺耳,笑眯眯地点头,“适之说得不错,回去我就换掉他们。”   焦适之笑,“您可别动作如此快,好歹给他们个学习的机会。”若是全部都换掉,让新人上来,失去了以旧带新的过程,焦适之怕出事。   朱厚照散漫地点点头,倒也不是十分挂心此事。等到他们从店内出来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两人走在仍旧人潮涌动的街上,一时之间辨认不出来时的路,只能顺着街道往前走,想着到了人少的地方再寻人问路。   岂料走着走着,眼前便突然开阔起来,两边的房屋都变少了,而摆摊的人也少了许多,不过来往的人却比之前更多了。   焦适之抬头望去,只见蜿蜒的河道在眼前展开,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秦淮河岸。   早先他们入内,也是顺着秦淮河支流才进来的,可到如今切切实实地看到秦淮的夜景,才知道为何有“烟笼寒水月笼沙”这一句,即便杜牧当时写此景并不是为了赞扬,却切实地描绘出那种难以形容的意境。   清幽月光下,波光盈盈的水面散着白银碎光,远处隐约有那小桥的身影,一艘画舫正静静地停留在那处,带着张灯结彩的华丽张扬。   秦淮上来来往的船只不少,有些明显能看得出是私有的船只,可哪一艘都比不上那艘画舫。   焦适之从朱厚照眼眸中看出了兴味,即便下午的时候他们刚刚从船上下来。焦适之也免不了好奇,毕竟京城那处可没有如此宽敞漂亮的大河,这也是难得一见的风光。   两人便顺着人流一点一点往那里走去,直到一个较近的距离,他们方才看到画舫上挂着的小巧牌子上狂舞的字体——月楼。   原来这便是月楼。   焦适之都几乎能感受到身侧人的蠢蠢欲动了,手下意识便拽住了朱厚照的衣袖,生怕皇上一溜烟儿就跑得没影子了。虽然他们现在看着只有两个人,可是从他们出来,他们身边至少跟着不下二十个人,只是全部都隐藏在暗处看不见罢了。   可焦适之看着那这零零散散上去的人影,全部都是世家公子哥儿一人或两人,绝无带着一群家丁上去的道理。从此中也可以看出月楼的名头,若是普通的青楼,又怎么会引来如此多的公子少爷?   朱厚照可以说是非常地想去了!   最后焦适之没辙,知道是不能把皇上从月楼前拖走了,只能与朱厚照约法三章,半个时辰内一定得出来,然后把身后暗藏着的锦衣卫找了一个出来,令他回去告知客栈的人,免得着急出来寻。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焦适之这才被朱厚照拖着去了到了与月楼相交接的小码头。   在那块与画舫相接的通道旁边,有几个壮汉站在那里守着,另有个几个看似管事的人在旁边。两人驻足听了一会,便知道上去的方法了。   一种得是常客,几位管事认得出来的熟人就能上去。另一种就是临时起意的人,只要能掏得出五百两银子,也能进去。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伏在焦适之肩头说道:“这月楼光是玩这一手儿,就能招惹来不少生意呀。”有时候就算没兴趣,被这络绎不绝且看似高端的方式一搞,这心里就痒痒的。   焦适之无奈地看了眼身侧跃跃欲试的皇上,您不也是如此吗?急着去送钱的冤大头。   按理说跟皇上出门,身边跟着的人都是付账的那个才是,当然按照往日的场景也的确如此。但朱厚照身上其实还是有带着钱的,荷包也不是都拿来当摆设。   奈何面额太大了!   或许是当初八岁第一次偷溜出宫时陷入的尴尬场面,以及典当被坑的经历,令朱厚照此后出宫身上必须带着至少几千两银票。   只不过刘瑾等人带着皇上时,自然不敢让皇上掏钱。而焦适之跟着皇上出去时,那些零散的账都是他在还,因为所有的小贩都拒绝了朱厚照的银票。   都破不开,连用武之地都没有!   然而朱厚照还是每次都带着那么多银票,终于在今日派上了用武之地。只见他抛了一个得意的小眼神给焦适之,随后把一千两银票拍在了掌事的手中,两人便上了画舫。   这艘画舫比起他们之前所乘坐的船要大多了,又是三层楼船,他们刚上去,便有一个柔美女子巧笑嫣兮地走来,“两位公子,奴家为两位带路可好?”这里的人眼睛贼毒辣,一眼便看出这两位隐带贵气的公子们对这些场面并不熟悉。   朱厚照含笑说道:“也可,你便先为我们介绍下这画舫吧。”   女子引着提着小灯笼带着他们往里面走去,一边为他们介绍,“画舫三层,如同楼宇,中间打通,从三楼也能看到一楼大堂,一楼便是喝酒的地方,待会新的清倌也是在那里上台。若是您觉得无聊,一楼左边的房间都是赌间,您可以去试试手气。二楼里也有姑娘能陪您说说话。至于三楼,那都是需要凭证才能上去的客人了。”   朱厚照眉峰一动,“凭证?”   女子点头,柔声说道:“或是楼里给出去的凭证,或是交十万的费用,也尽可入内一探究竟。”   十万?   焦适之与朱厚照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味。被引到大堂后,焦适之给了那女子打赏后便让她离开了。   大堂内如今也有不少人了,大堂中央是个大台子,搭得有半人高,台下是环着台子层层外出的桌子。此时人声鼎沸,一时有种不知自己在何处的感觉。   两人寻了个空桌子坐下,身侧左近都没什么人,然而那喝酒吆喝的声音却异常响亮,不少男子身侧也伴着几个美丽姑娘,一时间抱着美人去二楼的也有不少。   焦适之略尝了尝桌上原本便摆着的酒水,伸手按住了身边朱厚照刚要抬起的手,“您别喝了,这里面掺着东西。”   朱厚照此时正在想着事情,被这么一打断,下意识便问了一句,“什么东西?”   问完后两人都僵硬了一刻,然后一并把这个话题揭过不提。   朱厚照看着清澈的酒水啧啧称奇,如果不是适之警惕,刚才用银针完全试不出来……等等,适之是如何知道,这里面下的是何物?他疑惑的眼神落到焦适之身上,很快被焦适之察觉出来,顿时身体一僵。   他会知道,是因为他曾中过同样的东西。   有一种药物磨成粉末后洒在酒水中,会有壮阳的效果,此物只需要轻轻一点,便能令一大缸酒都有这样的效果,而且无色无味。只是与酒结合后,会令酒液散发出一种类似梅花的香气。焦适之刚才初尝,未曾尝出花酒的味道,立刻便猜这里面下了东西。   朱厚照很坚持地想知道为何,面对求知欲甚强的皇帝,焦适之不得不吐露了之前尴尬的事情。他十五六岁在上中所任职,还是经常在外面跑动,一次外出回来后满脸通红身体不适。薛坤看了一眼,老道地说道:“中了春药,不是什么劲道强的,去冲个冷水就好。”   当时他后面那句,要不找个女子给你也行的话还没说完,年轻的焦适之便冲到隔壁卫所去跳湖了,当时有一段时间还常被来往的锦衣卫笑话。   得知焦适之竟然有如此经历,朱厚照不满地说道:“你怎么不同我说?”   焦适之略显尴尬地说道,“当时您还小,我怎么会同你说这样的事情?”皇上那个时候顶多也就是个十岁的孩子好吗?!而且在外出时误喝东西出了这个差错,焦适之向来引以为耻,怎么可能主动提及?   朱厚照仍然不满地噘嘴,坐到了焦适之的对面去,借着桌布的遮掩,用双脚夹住了焦适之的脚腕。焦适之无奈地看着还特地坐过去对面的人,皇上如此的……幼稚。   好在一会儿朱厚照便提起了别的事情,“如果这一次这个清倌长得不好看,那我们还正是亏大了,掏了一千两就看了个女人回去,还真是浪费。”朱厚照看了一圈儿后,已经对画舫隐约失去兴趣了。   毕竟再热闹,还能热闹过外面的闹市?只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至于赌这东西,他在京城已经被刘瑾等人带过去的,刚刚形成不久的小萌芽不久后就被警惕的焦适之一举掐灭。至于二楼那些……   朱厚照看了眼坐在身侧的清朗青年,若是这人愿意陪他,还可以考虑。不过在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还是算了吧。   焦适之叹气,“刚才我便提醒过您了。”偏生那个时候是劝不动的。   朱厚照轻哼了声,抬手指了指上面,低声说道:“这大头应该落在这里才是。”焦适之点头。   从刚才那个引路的女子的话来看,那隐秘的第三层应该是为了特定的人而准备的,连入场的费用都如此高,里面所准备的东西,又该是什么样的?总不能,那第三层的客人,也是为了这今日的清倌噱头而来的吧。   正德帝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嘟哝了一句,极其轻微,只有坐在旁边的焦适之才能听得清楚,“还真是好奇啊……”   焦适之一默,下意识摸了摸荷包,确定自己身上的银两与皇上身上的银票加起来都不足一万后,悄悄松了口气。若是皇上真想上去,他定然要扯着皇上走。   交谈间,大堂内的人愈来愈多,某一个瞬间,大堂内乐声悄然响起,台子弥漫起淡淡的烟雾。一道倩丽的身影在台中曼舞,妖娆的舞姿令不少人叫好,开了一个好头。如是再三,几轮表演过去,终于有一个掌事模样的妖娆少妇上去了,眼波流转间满是媚意,刚走上去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焦适之听了两句,便知道接下来要出场的便是那清倌了。   大堂内的灯火蜡烛熄灭了不少,独留台中最为明亮。被这一次的噱头吸引来的人不少,就有二楼都有不少人打开了窗户往下看。   琴声渐起,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悠远的弹奏令不少人轻轻点头。随着琴声流泻,一个清丽的身影竟是从半空中踏出,犹如月下仙子一般从高空中慢慢走下,一步一格,期间仍抱琴弹奏,琴声悠悠。   焦适之低声说道:“那女子的鞋底有问题,应该是用了极细且坚韧的线。”   朱厚照颔首。   然而此时这位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脸上还带着轻纱掩面。   不过她的出场便足以掩盖一切了。   等到一曲奏完,刚才那个妖娆少妇又一次走上来,面对着一地的口哨声笑容满满地介绍了女子的名字,“明月。”随后那明月便掀开了面纱。   果然是清纯美丽如明月一般。   然而有两人却差点捏碎了酒杯。   朱厚照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念了一遍,随后咬牙又吐出另外一个名字,“张巧娘!”   那台上刚刚掀开面纱的女子,正是张巧娘!   亦或者,是面容如张巧娘的女子。   可世间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又或者,真的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易容手段? 第73章   张巧娘的出现令焦适之与朱厚照都异常震惊。   焦适之看着一脸嫌弃的朱厚照, 轻声说道:“您确定当初真的是她吗?”   正德帝冷哼了一声, “不管是不是她,这张脸难道你会认错?虽然与她不熟……”话说到一半, 他与焦适之对视了一眼,同时想起一件事情。   “当初她身边那两位侍女,您查过了吗?”焦适之问道。   朱厚照冷着脸摇头,“她们是张家送来的, 来之前父亲便查过, 之后若不是张巧娘卷入那件事, 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号人。”   正德帝对太医院有信心, 当初他召集了太医院最高明的那几位御医聚集在一起检查, 除非这一群人全部都被引诱了,不然那张巧娘当时的失忆定然是真的。   能在宫内混了这么久, 是真是假,这太医们都见多了,又不是没有诊过假托失忆之人。   当时的张巧娘的的确确是失忆了, 不然正德帝绝对不会松手放她出去, 如今在距离京城如此遥远的地方却遇见个长得如此相貌的人,还真的是匪夷所思。   “不对,皇上,她与张巧娘有区别。”焦适之忽而说道。   焦适之对张巧娘并不熟悉, 他与她唯一一次直接会面是在七八年前,随后每一次都是远远见到而已。   但是一个人的模样不仅仅包括了她的面容,还有她的身材。台上的明月, 隐约看起来比张巧娘高了一点。   因为他们刚才是挑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距离中央的台子距离太远,焦适之是看了许久这才辨认出来的。   朱厚照停顿了几息,露出笑意,“好呀,看来他们玩了一手李代桃僵。”虽是笑着,然而此时青年的模样却令人恨不得倒退三尺,不敢接近。   焦适之主动伸手按住正德帝的手腕,轻声说道:“您别担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然今日我们随心所欲而行,怎么就在这时候偏偏遇上了?而且事情还未有定论,不一定是我们想的那样。”   或许是在皇宫朝廷呆久了,遇到这情况,他们第一反应这句不可能只是巧合。如果是巧合,那这巧合也实在是太过了点。   耳边是妖娆少妇在说话的声音,“我家明月是清倌,今夜第一次陪客,按着老规矩,价高者得。”   朱厚照挑眉,“我倒是有个法子好好试试。”   焦适之摇头说道:“我等身上的银两定然不足以拍下明月的。”   虽然清倌不接客,但陪客是没问题的,又偏偏还是第一夜,激得那些热血上头的少爷公子们不断砸钱,一眨眼已经到了两千两白银,而且还在往上翻倍。   朱厚照笑着看焦适之:“适之太单纯了,等会记得看清楚是谁拍下了她。”   焦适之被这么一说,隐约知道皇上的想法,顿时哭笑不得。   但如果按照皇上的想法,的确有可能探出点什么,就是容易打草惊蛇,也有很大的危险。   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就很难再有如此接近的时候。即便回去便派人来搜,都有可能让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消失。   明月的初夜在火热的氛围中被炒到了三万黄金,最终拍下的人是一位满面春光的大胖子,看起来是个富商大贾,旁侧有不少人在恭喜他。   更远的一些同样参与了拍卖失败的公子哥满脸不甘,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玷污了明月小姐的名声。   那妖娆少妇神色不变,转身令人把一个牌子送到胖商人手里,这便是今天晚上明月所在房间的号码牌了。   朱厚照轻轻推了推焦适之的肩膀,冲他笑得异常张扬,显然对之后想干的事情异常期待。   ……   “哈哈哈哈哈哈——”   深夜街道上,两道身影快速地奔跑着,前面那人畅快地长啸了一声,笑得肆意张狂。其后的青年似乎是轻笑了声,隐约带着无奈纵容。   拐弯处的更夫被眼前一闪而逝的身影吓到,片刻后才发现是人,站在远处举着棒槌挥舞了半天,“宵禁后还在外面逛是想死啊!吓死你爷爷了!”   焦适之在身后戳了戳朱厚照,“有人自称是您爷爷。”   朱厚照朗笑道:“那我爷爷会用王霸之气压倒他,让他认清楚到底谁才是我爷爷。”他吊儿郎当的回答完全看不出半点敬意,令焦适之好笑又无奈地拍了拍皇上的肩膀。   两人在子时前窜入客栈,就连进去的时候都不是从正门进去,而是偷鸡摸狗一般从后墙给翻进去的,最后偷摸摸回到他们的屋内。   屋内早有人守着,见着两位终于安全回来,一直守到现在的李东阳与几个大臣这才松了口气,角落里更是站了好几个锦衣卫,眼看着若是他们还不能回来,便要出去寻人了。   李东阳刚缓过来便一脸怒气,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朱厚照却摆摆手让除李东阳之外的人都退下,余下他们三人在屋内。   “适之,你同李卿家说说今日的事情吧,我先去洗漱一下。”刚才他们出来得急了些,朱厚照身上被洒了酒水,令他不大舒服。   焦适之点点头,等正德帝绕去里间后,他面对一脸茫然的李东阳说道:“还请阁老坐下,我等今夜如此晚归,倒不是为了玩乐。”   焦适之一笔带过他们的危险经历,把今夜的事情娓娓道来。   他们本便约好要跟随那个胖商人而去,然而等他们跟着他到了二楼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拿着牌子上了三楼,左拐进入最后的一个房间。   两人对视一眼,忽而觉得今天晚上所谓的拍卖如此火爆,怕不是因为这也是另一种进入三楼的方式吧?   然而作为身上连一万两银票都没有的两人站在二楼干瞪眼了片刻,只能讪讪地下楼,随后另辟蹊径地从暗处爬上去。   天知道这是焦适之第一次做如此偷鸡摸狗的事情,而且如此的没经验,等到他们两个翻上来之后才知道三楼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又不少人在跑动,甚至有好几个人同时在楼道里跑着,径直入了最右边的一间屋子,连左侧都有不少人推开门窗,一时之间焦适之两人倒是不显眼了。   朱厚照嘟哝了一声,“还挺幸运的。”   焦适之苦笑,都差点给他跪下了,他们的确是大意了,这三楼一看便是戒备森严的模样,便是他们刚才翻起来的位置都有两人守着,如果不是在他们上来的时候跑去帮忙,他们就是那只瓮中被捉的鳖。   “我希望没有下次……”焦适之哀叹道。   两人在试图爬楼的时候便偷偷打晕了两个公子哥儿,扒了他们身上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顺便还扯了块布遮着脸。   带着面罩的两人继续偷鸡摸狗地从顺着外围一点点摸过去,直到最后一间房。两人都单手抓着屋檐,另一手撑在窗棂上。朱厚照悄咪咪伸手试图在窗纱上戳个洞。   然而戳不破。   焦适之在旁边闷笑,朱厚照眼神一眯,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喧闹声,以及屋内低柔的调情声,双手扣着屋檐,撑着用力往后一跃,两脚重重踹在窗上。   身边的人翻滚进去了,焦适之心中也是一惊,骇得整个人便立刻紧随而入,刚进去便看到皇上已经把胖商人打昏在地,单手用刚砸碎的瓷片割破了喉咙,坐在对面的明月已经被这个突然的场面吓得呆木了。   焦适之在屋内巡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人在,心下松了口气。   “我问,你答。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杀你。假的,你就去陪他。”正德帝的眼眸在平时都是带着散漫,然而如今冷厉起来,光是那双招子便令明月瑟瑟发抖起来,更别说朱厚照那阴冷的声音异狠戾,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人割喉一般,刚才前车之鉴的胖商人现在还躺在地上淌血呢。   朱厚照的问话很没逻辑,上一个问题问的是明月的来处,下一刻便问上了她的年龄,搞得她迷糊而不知所措。   只要她回答得稍微慢了点,朱厚照手里的碎片便作势往她脸上划去,又一次甚至差点触及她的眼球,吓得她接下来的问题都不敢迟延,几乎是下意识便吐露出来。   皇上所用的手段太过狠厉,地上躺着的胖商人也不知生死,焦适之只能别开头去视若无睹。性命宝贵,然若他们的猜测为真,哪怕为此牺牲自己,也定是要把背后的秘密挖掘出来的。   “你之前是不是在京城待过?”   “没……啊!是是是,待过,待过!”   在某一个片刻,焦适之耳边闪过这个回答,这让一直注意着外面动静的他禁不住转过头来,只见明月握着正在冒血的左手发抖,而正德帝依旧不为所动。   而在如此高压的手段下,明月的情绪有些崩溃,在朱厚照的追问下步步后退。   而焦适之与朱厚照也终于是知道了当初那隐藏背后的真相。   事实上,当初那个昏迷的人,的的确确是张巧娘没错。   ——然而明月不是张巧娘的替身,张巧娘才是明月的替身。   正是因为张巧娘与明月如此相似,才会被选中送入宫中。张巧娘身边那两个所谓张家的侍女,实际上在中途早就换做是他人,明月易容成红桃的模样,在张巧娘身边待了数年。   平日里都是张巧娘在活动,可若是遇到要事,她们便用药让张巧娘昏迷,而明月假装成张巧娘外出,鞋子换成软底的便可以了。只不过明月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入宫的任务与张巧娘截然不同,而是为了寻人。   而在两年前,她终于是寻到了,然后张巧娘也没用了。   在明月的吐露下,他们才知道为何当初张巧娘的失忆不过是意外,他们真正想做的是杀死她,然而不知道为何,平时同样的力道足以致人死亡,而这一次不过是重伤失忆。不过如此一来,人也失去了威胁,便没有继续追杀。   而作为棋子的两个侍女还有他用,在隐秘出宫后便被转移到这里来,明月作为清倌套取资料,刚才躺地上的商人手里有大把关于铁矿的门路,她的任务就是从他手里挖出来。   朱厚照确保所有的消息都从她嘴里挖出来后,干脆利落地把这姑娘丢入水里去了,外加一个生死不知的胖商人。对上焦适之的视线,他淡定地说道:“事实上他们能不能活,我并不知道,这让老天决定吧。不过这两人都该死。”   焦适之沉默,胖商人所谓的铁矿定然是私矿,这东西向来只有朝廷才能拥有,私矿一经查出都是死罪。而明月虽未伤人,也仅仅是颗棋子,然而她所做的事情都是极恶,也无饶恕的道理。   他只是没想到,皇上连一点点迟疑都没有。   朱厚照伸手轻轻抚摸着焦适之的侧脸,“若你以为我会手软,那便错了。”   “在我眼里,可从来都没有男女老少的分别。”   两个偷鸡摸狗的人继续悄咪咪地潜逃出去,完全没有打算去参与三楼的喧嚣,事实上他们还得感谢外面临时突发的事故,不然这两个刚出来行走江湖的人铁定就是失手被俘的份。   幸运高照的两人顺利地从船上下来,而随着他们的动作没多久,身后繁华美丽的楼船突起纷争,还未远去的声音里传来激烈的声响。而下船的两人连头都未回,撒着脚丫狂奔离开了。   李东阳听完删节版的过程后,自动在心里把完整版给拼凑完成的。比起焦适之这两个还稍显稚嫩的人,李东阳自然知道皇上与焦适之能从那艘楼船上套取来这样的消息,定不可能凭借普通的手段。   只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李东阳也只能先把满心的劝谏先压下……   ……总感觉这样的画面感好生熟悉,在几年里与皇上的交锋,往往就是这么结束的。   等焦适之把事情说完后,朱厚照也打理好自己从里面出来了。他擦着头发,丝毫不顾及形象地把巾子往桌面一丢,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卿家有何想法?”   焦适之见不得皇上那还在滴水的头发,无奈起身给他擦发,“您让我别湿着头发出来,您自己倒是做了个坏榜样。”   朱厚照乐呵呵地任着焦适之擦拭,挑眉示意李东阳说话。   李东阳望着对面带着莫名诡异的温馨感的两人,思考片刻后说道:“皇上,那月楼想来只是个敛财之物,刚才皇上在那里虽逼问出了消息,然而现在怕是也打草惊蛇,就算派人去查,或许也会有所疏漏。”   朱厚照轻哼了声,“你说的没错。不过难得的机会,若不是如此,还不知道被蒙在鼓里呢。我怎么觉得,宫里这几年都成筛子了?”   焦适之叹道:“皇上,张巧娘入宫多年,身边之人虽然查了又查,不过该是在宫外便换了的。若是在宫内,总归有痕迹可查。”   朱厚照靠在桌上,双手合十说道:“我真是不想再听到张巧娘的名字了。月楼已经命人去查了,朕就不信,难道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出个巡也遇到这么多糟心事,真是烦透了!”   李东阳在旁边却觉得庆幸,如果不是这一次皇上遇到此事,他们在懵懂中不知道会损失多少。   焦适之把朱厚照的头发擦得半干,然后才在位置上坐下来,“皇上,这跟宁王或许有关系。”   朱厚照点头,刚才的姿势又化为懒散的模样,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动着,“又或者,还不止于宁王。”   能在锦衣卫与东厂的紧迫盯人下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要不就是有所依仗,要不就是锦衣卫本身也被腐蚀,不过是哪个想法,结局都不怎么好。   第二日,焦适之刚起身时,天刚蒙蒙亮,他提着剑绕到了屋后空地,正想着好生松活筋骨,却听到两个擦身而过的客栈小二的对话。   “诶,你知道昨天晚上月楼一把火被烧光了吗?”   “不是吧,那么漂亮的画舫呢,就这么没了?”   “对啊,听说昨天晚上火势是从三楼起的,不少达官贵人从三楼跑出来,连刑大人都在!”   “不是吧,他不是最正经的吗?”   “哈哈哈哈,没错,假正经呀。”   两人的对话渐去渐远,焦适之猛然想起在最后两人离开的时候,皇上返身回去捣鼓了片刻,随后才同他一起从窗口溜出来,难道……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焦适之仍是安静地锻炼完,随后才去敲了敲朱厚照的门,得到应声后才推门而入。   朱厚照正一脸惺忪地用冷水擦脸,焦适之在旁边看着天子昏昏欲睡的模样,眼里带着笑意:“皇上,昨天晚上您是不是跑回去放火了?”   朱厚照把巾子甩在脸盆上,转过头来看他,“怎么,成功了?”   焦适之笑道:“听说昨天月楼被烧了。”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看来昨天晚上那第三层还真的是发生了挺重要的事情,我不过是把蜡烛踢翻而已,若是真的守备森严,该是一下子便会发现才是,怎么会拖到真的烧光的程度。”   “或许也是他们自己有意为之,刚好一把火把证据烧了干净。”焦适之说道。   朱厚照点头,与焦适之一起去吃饭。   他们在南京待了七八天,而在这段时间内,关于月楼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他们这里,最后朱厚照直接下令把各地的月楼都抄了,也懒得去追查下去。   面对李东阳的质疑,朱厚照耸肩说道:“月楼或许重要,然而这不过是背后之人敛财的手段,能做到如此的不过是那几人罢了,要想查出来还不容易,我为何还要放着令他继续坐等收钱,还不如都给自己留着。”   “可是皇上,如此一来便没有证据,您……”李东阳说道。   正德帝轻笑了声,“证据?朕便是最大的证据。”   李东阳无话可说。   普通的案件归于刑事,令刑部大理寺并都察院审核,这是交托于官员的侦查职责。然而对此之外的谋反等大案,证据不过是为了令皇上信服的手段。   如今皇帝都亲眼所见,这证据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重要呢?   正德帝最讨厌的便是秋后问斩这样的手段了,推迟便意味着变数,他自己能查出来的东西,为何还需要令渣滓留存下来?   南京的事情不过是南巡途中的一个插曲,很快他们便继续启程,此时明面上皇上南巡的御驾,刚刚出了山东。   正德帝一行人到了长江流域后,步伐便变慢了,除了满眼秀丽的风景外,更重要的是由于前两年江南的官场刚刚震动过,正德帝欲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这上头,正好巡视一下如今的江南。结果并不能算非常好,但是相比较之前的确是好上不少。   亲眼所见的平安喜乐,永远是奏章中的团花似锦无法比拟的。   朱厚照几乎在每一个沿江的城镇都停留了一两天,不再是如同逛街一般的方式,而是走街串巷地出现在一些朴实无华的小巷子,那里才是大多数平凡百姓的生活,也是最能直接体会到的地方。   当船只渐渐离开码头,前往下一个地方时,朱厚照背着手站在船头,和风吹动着他的发丝,略显燥热的天气被这些风流吹去,留下些许清凉。   距离他们出京至今,已经有两个月了。或许前面那半个月时间,朱厚照是真的把南巡当做一场游戏,然而在南京之后,皇上的态度大为转变,沉浮的心态尽皆散去,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体察民情的举动。   事实上,面对皇上的改变,焦适之很开心。   皇上刚刚出宫,对宫外的事情好奇是理所应当,对他治下的山河也满是惊奇,那种如同稚童般的惊喜总是令焦适之心软。然而他们不能这么一路玩下去,南巡的意义并不在此。而且从南京的时候或许是露出了些许端倪,在他们离开后,一路上偶尔会有隐隐的刺探,不过因为他们并无计划,那些人并不能够真正寻到他们的落脚点。   在焦适之的请求下,周身护卫的锦衣卫达到了两百人,比起皇帝出行行头来说不值一提,对正德帝来说却是一个壮举了。   而等到他们进入江西境内,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一路上李东阳带着几位大臣与皇上辩驳了三天,气得正德帝差点想把他们都丢到河里去,如果不是得到了焦适之的即使阻止的话,或许此等“惨剧”真的会发生。   “我不过是去巡视个地方,连续半个月在我耳边嗡嗡叫,真是巴不得把他们全部都踢下船!”朱厚照被焦适之阻止后,一路愤愤不平地被他拉到船舱。   焦适之无奈地看着在床榻上团成一团的皇上,“皇上,您是不是忘记了,您带出来的几位大人年纪不小,请您多考虑考虑他们那身板。我们一路走过来,的确是舟车劳累,以他们的身体真的是难为了。”   焦适之说得没错,毕竟他们这样连轴转,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在南京前还有闲散的时间,南京之后就一直如同绷着神经一般,那几位大臣里已经有一两个身体出现明显的不适,然而还在坚持着。   这份坚持不是为了做给朱厚照看的,而是如此难得的体验,若是错失了,以后或许就再也没有如此能亲近百姓的机会了。   人若是一直高高在上,便不能很好地体会到他所有保护的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做官是这样,做皇帝也是这样。   至于几位大人为何如此锲而不舍的试图令朱厚照改变主意,是因为随着接连不断地查探,宁王朱宸濠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而那么一点点不对劲相较于其他藩王的不对劲来得不同了点。   宁王手底下或许有私兵。   这很正常,很多藩王也会豢养,而且争取留有护卫的权力便是为了在明面上也能如此。   但是宁王的私兵数目是十万,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整个江西都几乎被宁王打造得犹如铁通,基本上纹丝不动。这样的情况若不是正德帝特意派人查探,或许根本无法查觉。   被焦适之的话语打败,朱厚照往后一靠,“为何父皇在的时候便安安稳稳,到了我手上便是一滩烂泥。”   “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焦适之笑道。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自然是真话。”   “真话便是,先帝做得并不是十全十美,所以到了皇上手上,才有了您发挥的余地不是吗?”焦适之冲他眨了眨眼睛,那清澈波澜令朱厚照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正德帝呢喃道:“你在诱惑我。”   焦适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往后退了三步,十分诚恳地说道:“我没有。”   “你没有。”朱厚照勉强说道,立刻转移了话题,同时把视线挪开,“我可不想要这样的发挥余地,只会给我找麻烦。”   “呵呵……”焦适之轻笑起来,若是皇上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为何一定要进入江西呢?   当正德帝站在船头眺望远方时,焦适之总是能从他眼里望见那闪耀的碎光,带着美好的意味。若是伊始登基时皇上犹有不甘与放纵,如今亲眼经历这般大好山河,却只余下那洗涤的美感。   ……   街道上人来人往,如同之前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不过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大街小巷里充满了红衣的人,那些都是宁王府的守卫。事实上,这样的场景从三天前就开始了。   奇怪的场面引起了热议纷纷,对宁王府突如其来的情况,他治下的百姓其实还是挺好奇的。江西的百姓在宁王的治理下过得挺好,这导致他们对宁王的印象也不错,例如在这个时候,他们即使在传着小道消息,却仍然带着善意。   “你觉得宁王府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妾溜走了?”   “什么小妾,宁王连王妃都没有,哪里来的小妾,你是傻了吗?”   “不就是说笑吗?或许是有人偷走了重要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不过宁王府的人都不开口,只是查,怎么知道是什么。”   “算了,希望宁王早点找到就好了。”   这样的交流在各个地方都能够见到,就连最偏僻的地方都如是。毕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太过普通,偶尔来上一两件热闹的事情并不为过。   已经在江西待了一段时间的焦适之等人,同样收到了这个消息。   事实上,焦适之第一反应便是他们被发现了,然后第二个反应便是陈初明逃出来了。前一个是担忧,后一个是惊喜,而且很快,他们便确定了可能是第二个。   当初陈初明消失后,焦适之与朱厚照在分析后认为,他应该是被宁王带走了。至于他与宁王是什么关系,焦适之在联想到多年前那次对话,以及船工所说的被一位衣裳华丽的男人抱走的事情,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悲凉。   或许是当年那个说话的少年太过真诚热忱,与如今的场面相比带着破灭的感觉。而焦适之每每想到当时自己劝说的话语,便觉得心里酸涩,当时他若是知道对方是谁,他绝对不可能这么说道。   连他自己都不能踏出这步,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去送死?   江西的确是宁王的天下,焦适之在这里的时日能够深刻地体会到江西的百姓是实实在在得仰慕宁王,宁王把这里治理得很好,百姓富裕安康,有些事情似乎跟想象的不大一样。   然而那十万兵马仍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焦适之一边派人去找陈初明,一边与朱厚照走街串巷地寻求商机。毕竟他们伪装的可是商队,如果平日里都不干商队的活,那该是多么的奇怪,如此也容易被察觉。   ……   “这是什么?”   朱厚照好奇地把店主找来,举着一个透明的东西说道,那是个玲珑剔透的瓶子,从瓶子这边能够直接看到另一边,里面时完全透明的。朱厚照之前看过类似的东西,不过是大件了,全部被他看都不看久塞入国库了,然而这小巧的东西看起来还挺有趣,他倒是有了了解的兴趣。   商铺的老板笑着说道:“这是西洋那边过来的东西,都没什么人喜欢,您要是喜欢,我便宜点卖给您,一百两如何?”   朱厚照失笑,他这段时间混迹了这么多个店铺,对这些老板的套路倒是掌握得清楚。若是他们愿意卖东西给你,那么无论你觉得多便宜,都是个冤大头。   若是没钱可赚,他们宁愿囤到死。   他抬眸看着店内的东西,倒是被他发现个更有趣的,手里的瓶子被他随手放下。他走到边角的小桌子上,仔细看了眼那雕刻的手艺,把焦适之拉了过来,“你看这几个物件,看起来是不是很生动?”   焦适之仔细地看了两眼,脸色微变,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荷包,若有所思地看着店铺的内门。   几年前,在陈初明离开的时候,他送给了焦适之一个舞剑的小人儿,据说是他亲手雕的。焦适之很珍惜,便放在了贴身的荷包里。他的荷包里总有这样小小的东西,包括当初皇上亲手刻字的玉佩,他自己买的小猪仔等等。   难道……世上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如果是真的,他真的要感谢上天!   半个时辰后,一队红衣人迅速地扑往这里,在搜查了整座店铺后,提着那老板出来询问。   从老板战战兢兢地回答中得到他们想找的人已经被带走后,奔波了几日的小队长差点咬碎了牙,就差那么一点,到底有谁敢在江西动宁王的人?!   事实上,当宁王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是看着书房左侧的架子发呆,上面全部都是木雕,生动活泼的,灵活精巧的,全是那个人雕刻的。   雕刻之人,在刻东西的时候,心中定是怀着很温暖的情感。   因为即便在宁王散发着阴沉之气时,在这些木雕的衬托下,屋内仍然显得柔和。   许久之后,从宁王喉咙中溢出一句几近破碎不成语句的话语,“就算重来,也还是这样的结局?”   又是许久,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漆黑。   眉目精致的男人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小小的木雕握在手里,棱角刺得生疼,却越握越紧。   “不,不可能!” 第74章   从西洋店铺带走陈初明, 是一个不理智的行为。   焦适之本身也是做情报的, 深知在整个江西都是宁王的人,若是下了死力气去查, 很快就会查到他们身上。   正德帝的身份敏感尊贵,宁王又动机不明,于情于理在这个时候不该插手陈初明的事情,至少不是他与皇上亲自插手。   然而正德帝却毫不在乎。   在焦适之以指尖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后, 他在焦适之耳边轻声说道:“适之想做什么, 那就去做, 别到后来才后悔, 那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朱厚照的目光温和, 坚定地相信着焦适之的行为,如同每一次他对他的劝说那般相信, 令焦适之心中滚烫。他垂眉轻笑,在皇上耳边说了两句话。   西洋店是个很招人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 老板不可能一直都站在焦适之他们旁边守着, 很快就被其他客人吸引去注意。在他不经意间,焦适之与朱厚照两人先后溜进去店铺里边的那个门,刚进去便看到一个小姑娘在门边玩耍,焦适之刚想捂住她的嘴, 就见朱厚照已经伸手把小姑娘给敲晕了。   焦适之谴责地看了眼皇上,这小姑娘才四五岁。朱厚照把孩子安置好,拉着他往后面走, “时间紧迫,适之回去再说我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后院,后院也不怎么大,听着声音避开正屋,他们寻了左侧几间屋子,最后在里间发现了动静。正德帝踹门而入,屋内的场景正好全部落入他的眼中。   角落里一个青年正把一个包裹迅速放到身后去,在看到朱厚照时露出了点点迷茫,然后视线落到焦适之身上,却迸发出惊喜来,“适之,你怎么会在这里?”朱厚照与焦适之在出来前都伪装过,不过陈初明与焦适之是好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焦适之。   下一瞬这样的欣喜又变成焦急,“你能在这里,皇上定然也在这里,我不是同你说过要小心宁王吗?怎么你们还来这里!”   焦适之笑道:“你眼前这位便是了,还是先跟我们离开吧。”   陈初明:!!!   陈初明本来便是想离开,他躲避了两三天,按着宁王府的能力,也差不多该查到这里了,如果再不走,怕也是来不及了。   焦适之他们来的时候是坐马车来的,毕竟是伪装成那么多人的商队,门外候着的侍从早就接到了焦适之的示意,驾着马车到后面去,他们三人就这么越过墙悄悄地溜走了。等到西洋店铺的老板被宁王府的人追问后这才在记忆中扒拉出刚才那几个人,包括在他后院刚来了两三天的木工。   焦适之的动作很快,在确定了要救人后,便直接让人去客栈把住在客栈的人直接带到码头去,而他们也是直接去往码头会面。干脆利落地完成上船走人的过程后,正德帝要求船全速前进,而且在河上还把许多负重直接丢下船去,减轻重量。   管他身后洪水如潮,在船上众人开始忙碌的时候,船舱中正德帝的屋子里,坐着三个人。   正德帝坐在窗台上,一脚搭在上面,手也依靠着脚,另一只垂下来的脚在不住晃动,二焦适之与陈初明坐在桌边。   陈初明此时比起刚见面的时候,已经放松了不少,然而脸色仍然沉重,他望着窗边看着外面的正德帝,低声对焦适之说道:“适之,皇上是不是生气了?”若不是为了救他,皇上他们也不用如此狼狈,而且一想到他居然坐在皇上面前,陈初明便坐立不安。   焦适之轻笑道:“皇上只是喜欢看河面罢了,你不用担心。”   “任之。”   那个正在看着河面的人连头都不回地丢来两字,低沉的声音有些暗哑,“适之是我的。”   陈初明二丈摸不着头脑,在他离去的时候,焦适之还没有自己的表字。正德帝暧昧的话语令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焦适之无奈地看了眼皇上,对陈初明说道:“任之是皇上赐予我的表字。”   陈初明恍然大悟,继而联想起自己的表字,脸色青白交加。原本焦适之正想问陈初明的表字为何,却在他这样的反应下没想起来,反倒问了其他,“你还好吗?”   这话不仅仅问的是他的身体。   陈初明唇色惨白,犹自点头,想起了如此狼狈的原因,不禁喃喃道:“我这几年,其实过得都很好。”那个人对他,算是把他宠到了天上,可对比着他的行径,陈初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我当初是被派去南边的卫所,本是跟着派遣的人一起行动。路上被人劫走,后来直接到了宁王府,在宁王府待到如今。宁王把江西打理得很好,起先我本以为,他该是个好王爷。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他不仅仅止于想当个好王爷。”   “他对我从不设防,因此那日我去他书房的时候,未料到正好撞上他与谋士的对话。江西已屯兵十万,百姓拥戴,钱粮充足,只需时机,夺位指日可待。”   这几句话在陈初明嘴中说出来,却已没了当初听到时的难受了。他捂着半脸说道:“当然我被他们发现了,后来被囚禁后,不知为何宁王并没有杀我,但我知道的消息也越多了。”   “宁王与周边的几个藩王都有联系,助他造反是不可能,然而若是大势在宁王身上,他们答应助他上位。当初京城内阿芙蓉的事情,也与宁王有关,还有一些琐碎的事情,刚才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全部告诉皇上与你了。”   陈初明把所有的事情说完后,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早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疼得他眼睛发抽。虽然他把所有的情感一言带过,然而在座的全部都聪明人,陈初明深知他们早已从他话语中的漏洞知道了什么。   这种把羞耻之事摊在阳光下来讲,令陈初明狼狈不堪,恨不得以袖遮脸。   焦适之深吸口气,伸手拍了拍陈初明的肩膀,勉强露出个笑脸,若不是怕陈初明以为他嫌弃他,焦适之现在怕是连脸都要黑了大半。   朱厚照走到焦适之身侧,顺手抽走了他的发带,三两下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适之,我的虎符在哪儿?”   焦适之见无奈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另一条发带,一边弄头发一边对陈初明讪笑,“皇上最近喜欢抽人发带,或许有一日他也会如此对你的。”   “什么?适之,绝对不会,我只想抽你一个人的发带,你不要随便给我推荐!”朱厚照趴在桌上翻找了半天,丝毫没有找到那个应该存在的虎符。焦适之抽着气去帮他找,真不知道这位主子到底有没有上心,连虎符都能随便乱丢啊!   陈初明一脸懵逼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心里隐约闪过个可能,随即被他狠狠地压在心里,不能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就把别人都当做如此!如此想了一遭,陈初明越发郁闷了,觉得自己更加不堪,垂着头看着地面。   许久后,正德帝与焦适之听到了陈初明迟疑的声音,“这个东西,是不是皇上要找的东西?”他指着桌脚的位置说道。   焦适之把整张桌子翻过来,随后看着那被镶嵌在破损桌脚处的虎符,他沉默了半晌,用力把被遗忘的虎符给抠出来,对着一脸讪讪的正德帝说道:“如果今日没有初明在,皇上是不是得把整个屋子都翻过来后都想不起来虎符在哪里?”   居然会有皇帝把虎符塞到桌脚的缝隙去?!!如果现在李东阳在,怕不是得气昏过去哦!   正德帝接过焦适之递过来的虎符,略显尴尬地说道:“这桌子不是不怎么平整吗?你之前在上面看书的时候都不舒服,我这不是想着这大小刚好合适,先顶上几天再说。”   顶着顶着,一下子过去两个月,正德帝也彻底忘记这件事情了。   焦适之无奈地叹气,转身把桌子重新安置好。   “明华——”正德帝扬声叫了个名字。   门外守着的锦衣卫推门而入,单膝跪在正德帝面前,“皇上!”   ……   陈初明的到来除了给焦适之扫清了眼前的迷雾外,也给他们一行人带来了切实的麻烦。在他们还未出江西的时候,他们便感觉到身后有人追上了,只是距离颇远,只有在天气极好的时候能见到身后几条熟悉的船影。   然而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他们的船大,如何也快不上小船的速度,而到了第三天,河道上已经能清楚地看见齐整的船只,比起前天的气势宏伟了不少。   李东阳站在船头看着那在步步逼近的船队,心里却是在想,难得有一次皇上玩脱了,不知道现在如何感想?他别过头去看着站在左侧前方的正德帝,只见他嘴角带笑,似乎是非常开心,在见到李东阳瞧他的时候,他伸手一指那清晰可见的船只,含笑道:“李阁老,看着那些人,有没有热血滚烫之感?”   李东阳冷静地说道:“并没有,还请皇上也冷静冷静,我们这边只有两百人,与那宁王的队伍丝毫不能比拟,您若是打算在江上与宁王作战,不管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会站在皇上在这边的。”   李东阳不懂如何调兵遣将,却是清楚地知道他们明显站在了劣势的一方。   “皇上,当时您就不该打草惊蛇,惹来宁王的追踪。您的身份尊贵,若是此次出了什么事情,臣罪该万死!”李东阳掩面说道。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看了李东阳一眼,嗤笑道:“怕个什么,看着这架势,如果知道我是谁,就不会只派这点人过来了。”   李东阳叹道,“等他们知道后,就会接连不断了。”   “那可不一定。”朱厚照挑眉说道,端得一派随意轻松的模样。   次日,他们所在的大船,已经被身后的小船追赶上来,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即便操控船只的是出色的船工,但小船的速度是大船远远比不上的。至于为什么他们坚持要在大船上固守到死,那是因为陈初明带来的消息,别试图在江西的地盘上摆脱宁王的追踪,只有水军是他的薄弱处。   最终他们还是在江西与福建的交界处被追上了。   焦适之与正德帝并肩站在船板上,看着周围浩浩荡荡的船队,对旁边的青年说道:“皇上,看起来人家应该比我们威严了点。”   正德帝诚以为然地点头,“的确,这从数量上就比不过人家了。”   旁边李东阳只觉得眼角抽抽,“皇上,如果待会他们要强行攻来,还请您不要出面。”   “为何?”朱厚照背着手说道,“他又不认识我。”   焦适之摇头道:“皇上,那可不一定。宁王心思深沉,如果不是出了倾容这般误差,要挖出他的跟脚根本不知需要多久,您的相貌,他定然早就知道了。”陈初明私底下早已经跟焦适之交了更多的底,令焦适之初听时瞠目结舌,随后又心底莫名,不知如何劝解。   朱厚照摸了摸自己的脸,假装正色道:“我的意思是,给我也来份易容。”   几人说话间的气氛轻快,然而实际上场面却不如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如此轻松。在第一次发现宁王的人马后,那天晚上他们收到了对方的传讯,大概意思就是令他们停下检查。   未答。   次日,有人飞箭传信,令他们停下,若不停,此后即当做贼患处理。   继续未答。   而从那日起,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只一心一意地追赶了。   在如此情况下,焦适之不可能天真地认为被他们抓住后,宁王的人马只会简单的搜搜而已,而且在第三日起,身后便出现了一艘与他们这般船体无二的大船,看起来繁华异常,陈初明看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宁王此前出行时乘坐过的船。   如此一来,或许那船上,有宁王也说不定。   焦适之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想起早先看到的预见。   【宁王侵占民田,夺钱财,养群盗,劫江、湖间,有司不敢责。正德十四年,宁叛后,其所称十万众,四出掠杀。然仅四十三日,则为击破。】   这是今天早上焦适之看到皇上时,在心里一闪而过的语句。然而这语句与焦适之所得知的事迹差别太大了,大到焦适之心中开始隐隐产生忧虑。如果真如预见所说,为何一路所见,宁王的缜密几近无解,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会如同预见一般愚蠢受缚?   而且那叛乱的时间,可是在整整十年后才是。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指,想起了之前预见的规律。虽然预见的东西都是毫无规律的,但是对于一些能够大幅度改变历史的事迹,焦适之往往在事情即将发生的事情才能看到,正如他当初预见到皇上落水一事,以及先帝去世的事情,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前。   即便上午他所预见到的东西是如此的荒唐,但是凭借着之前总结出来的规律,焦适之只能推测出一个可能。   若是搞不好,他们倒是真的能亲眼看到宁王叛乱的第一日呢。   真是万分荣幸,然而焦适之并不想有这样的殊荣。   他眺望远方,遥遥望着那些渐渐逼近的船只,忽而听到正德帝下令,“靠岸!”   李东阳一惊,抬头看了下皇上伸手所指的方向,脸色骤变,“皇上,那不过是个废弃码头罢了!”他们现在正处在江西与福建的交界处,勉强算是个不管地带,并没有多少人烟。   本来他们便在渐渐包围了,而在这个情况下,皇上居然还命令他们靠岸,这不是加速了被围捕的可能吗?!   朱厚照含笑道:“李阁老放心,朕心里晓得。若是您担心的话,可以先去舱内休息,等事情了了再出来。”李东阳差点没被正德帝这句话气得厥过去,而正德帝已然闲闲地入内令人给他伪装了。   焦适之无奈地看着皇上离去的背影,赶忙转身给他找补,劝了李东阳半天,才堪堪把阁老的脾气给顺下来。   这皇上与阁老的脾气都不怎么样,夹在中间的焦适之有时候还真是两头应付。就在李东阳回去找皇上继续的时候,焦适之听闻陈初明的话语,“任之,你同皇上的关系真好。”   焦适之笑道:“我毕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皇上放松点也是应当的。”   陈初明笑着摇头,思索片刻后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皇上在你面前,从来没有不笑的时候。”他伸手做了个笑脸,继续说道,“若是没有笑容,便是眼中也会带着浓浓的笑意。”   我看见你,便很欢喜。   正德帝没有说出来,却在种种举动中表现出了这一点。   焦适之抿唇不语,伸手拍了拍陈初明的肩膀。陈初明许是想起了什么,原本的笑意也渐渐散去,许久后叹道:“适之,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若不是因此,或许宁王也不会发现他们的踪迹。   焦适之摇头,“我救你,是我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我在做之前不会后悔,在做了之后就更加不会后悔了。既然宁王追来了,想方法把他驱赶走就是了,何必担忧。”   陈初明苦笑着看着远处的船只,“你以为这里面的兵力,便是宁王的全部了吗?”   焦适之敛眉,“我自不这么认为。”   陈初明望着外头渐渐痴了,也走了神。焦适之没有叫回他,而是与他一同看着。   陈初明不知道,然而焦适之却清楚,宁王这一番追赶,动静极大。即便是在江西境内都可能走漏风声,更何况现在已经出了江西,宁王依旧紧追不舍。除开船上的正德帝外,只余下一个可能。   ——陈初明。   焦适之悄悄退后一步,看着他的幼年好友。   或许还有陈初明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为何宁王如此重视他?又或者,陈初明看低了自己在宁王心目中的地位?然而这些都是从好的方面去想,如果从坏的方面去考虑的话……或许这一船人都得覆灭在这里。   只期待皇上的后手能发挥作用吧。   焦适之心里如此祈祷着,然而不论心里面上,却无半点担忧之色,淡定自若得犹如今日只是普通的出游,令原本船板上原本紧绷的情绪渐渐地消散了。锦衣卫毕竟也是人,在遇到这种情况下,紧张也是自然的。然而太过紧张便容易失控,如今指挥同知如此淡定,气氛被这么一中和下,倒是刚刚好。   大船很快就在废弃的码头靠岸了,原本形成包围之势的船只因为大船的举动,不得不收缩了原本圆形的包围,只能堪堪形成半圆。而在大船靠岸后,船上一半的锦衣卫下船,迅速地用各种方式挡住了靠岸的可能。   眼下除开他们这边的大船外,其他的船只都不能靠岸。除非宁王现在下令,要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跳船游水过来作战。   那些小船在接到命令后,也只是跟在最中间的船只,随后在距离十丈的距离停留下来。如果远远望去,便是一艘大船带着一群小船去怼另外一艘大船,并成功把另外一艘大船给包围在了一个废弃的码头上。   小船是停了下来,而那艘远比焦适之这边更大更豪华的大船仍在渐渐逼近着他们,直到两个船头都非常靠近的时候方才停止,而在此时,朱厚照也从里面出来,他不过是在面上贴了络腮胡,整个人的气质便从原先的慵懒变成如今的痞子,简直真是……太适合他了。   面对这样的皇上,焦适之有些无力地退到后面,把陈初明送回到船舱后,他又重新站回到朱厚照身边。就听着皇上中气十足地喊道,“你等何人,为何一直追着我们!是不是盗贼来着,小心我等报官啊!”   焦适之:……   对面之人:……   一道同样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我乃宁王座下,我等现怀疑你船上窝藏罪犯,还不速速下船让我等搜查!”   “滚边儿去!你是你是宁王,我还说我是皇帝呢!这弥天大谎撒下来也不怕天打雷劈?我船上可全部都是良民,良民你懂吗?啊!”那粗鲁肆意的声音从满脸络腮胡的人嘴中发出,神情气质竟是与原先的模样完全不同。   那人被如此直接不要脸的话给噎住,片刻后才说道:“我等自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上船后自会出示。”   “不行!叫你们船上能做主的人出来!我的船我做主,你的船你可不一定做得了主,我凭啥听你讲这劳子废话!”   对面静默。   许久后,一道清朗如玉的声音响起,“我乃宁王。”   宁王?宁王!   焦适之抿唇,往前踏了一步站在朱厚照身后,一手握着剑柄,心里却想着这个声音,为何带着点点熟悉的感觉。他紧皱眉头,在心里思索着,而面上朱厚照已经与宁王扯开了嗓子说话,你来我往间竟是说了好几句,然而在焦适之听来全是废话。   皇上玩得如此尽兴,按理说做下臣的只要看着就行,然而如今对面人明显是气势冲冲有备而来,这么玩下去就不靠谱了。焦适之在身后悄悄扯了扯皇上的衣裳,令朱厚照不满地撅了嘴,倒也没再闲聊。   而焦适之在宁王的多次开口下,骤然想起了他在哪里听过这道声音。   弘治十五年,焦适之回乡奔丧,在山中还未走蛟的时候,他常常去小镇门口的茶摊听着来往的消息,那个时候,曾有人阻了旁人对红枣的窥探。   而那个人的声音,与如今宁王的声音,竟是如此的相似。   原来那人便是宁王!   他竟是从哪个时候起,就开始暗中走访南北,丝毫无视藩王不得出封地的要求。而朝廷也从未接过江西相关的奏章。   在朱厚照不说话,对面也不说话了,气氛奇异地僵持在这里。   明明现在对面坐拥三万兵力,若是真的想把这边一网打尽,是极为简单的事情。然而不知为何,宁王却踌躇不前,久久未曾下令。   许久后,宁王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他一身月白色,腰间坠着个小巧的雕饰,袖手而立的模样俊美异常,那双眼眸带着别样的风采。   焦适之心中一叹,果然是他。   那个时候,焦适之曾经想过,这人是如此的对脾气,虽是萍水相逢,却已足以令他那日心情大好,岂料事实难料,下一次见面竟是如此相对的画面。   “明人不说暗话,若是你们把人交出来,我允你们平安离去。”宁王朱宸濠说道,声音轻柔,像是在说什么温柔的话语。   朱厚照嗤笑了一声,“人?我们这里有一两百人,谁知道你要哪一个?”   “我要我深爱之人。”   宁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焦适之与朱厚照都忍不住默默对视了一眼。宁王这个画风看起来不大对劲啊,不应该是——逃犯,罪人之类的玩意儿吗?   朱厚照背着手踱着步同样走到船头,看着站在同样高度的男人笑道:“你这话可便错了,我这船上,可连一个女子都没有。”   “我可未曾言道,他是个女子。”宁王似乎笃定他想要的人必定在船上,气定神闲地与朱厚照绕着圈子。   然而在听完宁王的话语后,朱厚照放声大笑,肆意飞扬,“我喜欢你的回答。我便告诉你,你要找的人,的确是在我船上。”   “他若是愿意同你走,我自然不会阻拦,可他若是不愿意,你便是派人杀上来,也带不走他。”朱厚照话中带着浓浓的笑意,令对面的声音暂时安静了下来。   就在静默时,天空忽而传来一声鹰鸣声,朱厚照眼里流露出满意之色,朗声说道:“我的后手已到,你今日怕是留不下我等了。”   对面更加安静了,然而身后开始逐渐传来声响,焦适之扭头望去,遥遥望见大批人马正在朝这里赶来,粗粗一望那迎风招展的军旗,便知道这是福建总兵的军马。   宁王的力量在无意间被暴露到朱厚照面前,准备未充足的时候,该不会妄动才是。   然而焦适之握着剑柄的力度更甚,心中总是隐隐发慌,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预料到一般。   对面宁王的目光在看到福建总兵的旗号时,原本月朗风清的神采在一瞬间都被漆黑的眼眸中吸去,似是恨不得生吃其肉,活吞其血!   眼眸中波光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个嘴角,却完全无该有的温暖感觉。   “来人,攻击!”   原本按兵不动的船队在这一刻展现了何为动如脱兔,在一瞬间飞驰到了大船附近,转眼间战斗便开始了。   而在福建总兵的队伍参与进来之后,战斗变成了战争。   如此的突如其来,却又令人觉得理所应当。两处队伍战在一处,一时之间竟是分辨不出何为宁王队伍,何为援军。   而焦适之护着正德帝,在有敌人跃上船板时毫不犹豫地与人厮杀在一起。剑骨相交的声音很难听,鲜血的味道更加难闻,焦适之养剑多年,却从未真正令其浴血奋战。如今动手,竟是面不改色,宛若多年老手,与各锦衣卫同僚把朱厚照与刘东阳等人护得安全。   “适之!”   战在一起的青年似乎是听到了皇上的声响,略微转身,便奇迹般地避开了一道刀光。他一脚踢开原先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士兵,反手一剑刺在持刀人身上,还未把剑拔出便矮身避开旁人的刀剑,反手把剑上的人当做掩护。   如此不过是几息的时间,却吓得正德帝几乎心跳顿停。   远处站在船头的宁王嘴角慢慢勾起,“原来如此……不过是半斤笑八两罢了。”   喊杀声,撕裂声,鸣鼓声,焦适之身处在漩涡中,完全不知道今年何夕,手里的剑自动地砍往每一个接近的不明物体。   战场犹如一个绞杀机,不断地收割着人命。   ……   宁王的军队在黄昏时分终于退去,而此时江面上早已遍布尸体,血流成河。那血色江面无不在展现着刚才的激烈厮杀。   焦适之知道宁王船队消失在眼帘中时,才以剑杵地,踉跄了两下差点跪倒在地。勉强支撑着身体,他往后看着皇上所在的地方,在看到了熟悉的面容后,他舒了口气,顿时疲惫漫遍全身。   平时的训练与真正上场杀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焦适之只觉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眼中酸涩,面容血污,身上满是大块的血迹,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剑锋切在肉上如同豆腐一般简单,宛若杀人是如此普通的事情。然而只要想起那种感觉,现下便恶心得差点要吐出来。刚才还能完全忽视,如今却几乎不能忍住。   强忍着胸口翻滚的恶心感觉,焦适之拖着步伐走了几步,被突破了包围圈过来的朱厚照一把扶住。他下意识要往后退,然而不足的力气令他并不是很成功。他看着皇上的手被他身上的血迹染红,喃喃道:“皇上,脏……”   “脏个屁!”正德帝冷着脸说道,声音几欲彻骨发寒。他强拉着人入怀,仔细把人检查了一遍,心里那口气才稍稍松开。   天知道他亲眼看着适之浴血奋战的模样,完全没有觉得他英明神武,满心满眼都是担忧,生怕下一个倒下的是便是他焦适之!   焦适之含糊道:“皇上,我没事。战局……”   “我已经令人去打扫以及整理了,你别费心。”朱厚照的语气还是不怎么好。   焦适之颔首,在战场上厮杀时完全没有转动的脑筋开始慢慢活跃起来,“皇上,倾容呢?”   要知道,陈初明才是这一次的导火线,若是乘乱被人带走,那可就……   “没事,有一队人护着他。刚刚有人回报了,你还是先去处理你自己的伤口吧。”朱厚照说道。   焦适之点头。   即便朱厚照再如何想亲自去盯着他,然而宁王叛乱的事情非同小可,经过这一站后,朝廷与宁王的战争避不可免,正德帝必须做好部署。   等焦适之自己一人踉跄地回答屋内后,顿时便靠在床边吐了半天,血污的腥臭味与刚才杀人的触感全部泛了上来,令他整个人都几乎要恶心过去。直到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他才自己爬起来,就着里间的冷水擦拭了身体,随后出来整理伤口。   这不过是他曾经思考过的必经之路,很难,也只是他对皇上的承诺。   他说过必定护他一生周全,便不能令他有任何损伤,哪怕他不过是千万个守卫中的一个。 第75章   焦适之自己包扎好大半伤口时, 距离战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虽他本身武艺不错,然他本就是战场上的新人, 在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不过是个新手,受伤颇多也是正常的。   身上的细碎伤口好上药,但是在背后的一道就比较难了。忍着密密麻麻的疼痛, 焦适之背过身去站在铜镜面前, 勉强看到身后有一道伤口横跨了大半的背脊, 不是很深, 但是很长, 仍在不断地渗着血丝。这种情况下,焦适之根本没办法给自己上药。   他叹了口气, 正打算穿好衣服去外面叫个人进来的时候,朱厚照推门而入,一眼看到了赤裸着上身的焦适之。他目光一凛, 在屋内转了一圈, 尤其是在床榻边的狼藉与里间的水渍上停留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走到焦适之身边。   他蹲下身来看着他,视线停留在焦适之面上许久,久到焦适之尴尬地欲别过头去, 却被正德帝猛地搂住脖颈啃上去。   这样的吻毫不温柔,带着剧烈的疼痛与后怕,夹杂着不满与担忧, 满腔的怒火席卷了他的口舌。焦适之单手抵在朱厚照肩上,用力地推拒着他。   朱厚照另一只手温柔又用力地按压在焦适之伸出的手上,绕过他脖颈的手正揉捏着他的耳根。焦适之的耳朵本就敏感,被朱厚照这么蹂躏了几下,瞬间变得通红,他下意识张嘴,“皇上,别……”   这便是纯情不懂的坏处了。   正德帝贴着焦适之的嘴轻轻一笑,舌尖继而滑过焦适之的唇瓣,一下子攻城略地,令焦适之节节败退。从未被触及的敏感上腔被一次又一次地逗弄,卷着对方惶然不知所措的舌尖共舞,逼得焦适之眼角发红,竟带出几分湿漉漉的媚意。   “皇上!”   就在朱厚照终于松口后,焦适之面带薄怒地喊了一句,却被朱厚照接下来的动作给打断了后面的话语。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焦适之湿润微肿的唇瓣,低声说了句,“你没事就好。”   声音是沉稳的,指尖却是颤抖的。   所有想说的话语都在这一刻沉寂了。   焦适之自然知道皇上为何如此,刚才战场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身上的伤口也昭然若揭。哪怕他身边那么多人保护着,生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保护皇上本来就是该做的事情,皇上何须生气呢?我身边也有很多人护着我,我不会出事的。”他主动伸手拉下朱厚照的手腕,继而握住,眼底满是认真。   朱厚照摇头,“你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性,若是你出事了,你难道觉得我会是很冷静的人?宁王犹且如此,更何况是我?”他深深地望着焦适之的眉眼,似乎在心里一点点地描绘着,“我就希望你好好的,好不好?”   “……好。”   “我帮你上药。”朱厚照接过了焦适之手里的药瓶,轻声说道。   焦适之感受到他话语里的分量,原本有些迟疑的态度瞬间软化,顺从地被他拿走了手里的药瓶,然后被朱厚照推着在椅子上坐下。   “皇上,外面的情况如何?”虽是如此,焦适之还是觉得气氛诡异,不自在地问了一句。   朱厚照站在焦适之背后,视线在焦适之赤裸的背脊上扫视着,在每一处伤口上停留,夹带着带着炙热疼痛,嘴里倒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方伤亡三百七十三人,朱宸濠那边五百六十三人,剩下的还有一些战俘,现在都关押起来了。”   焦适之似乎能够感受到朱厚照的视线,脸上的神情越发不自在了,而在这时,背上有一温热的触感,焦适之微颤了一下,方才发现是皇上的手指。   朱厚照顺着伤口边缘摩挲了一圈,然后从药瓶中摸了一手指膏药,一点点地给适之涂抹上,“陈初明的话并没有错,朱宸濠的确是不擅长水战。那些上了岸的士兵都挺不错,然而在水中就不行了。”   “皇上,宁王此次撕破脸皮,回去之后定然会掀起叛乱,您欲如何?”焦适之说道。   “还能如何?别人想要这江山,我若是拱手相让,父皇泉下有知,怕也是要动怒的。”正德帝说此话时看似漫不经心,然而话中却带着强烈的自信豪气。   焦适之眉目带笑,“这点我从不怀疑。”   正德帝伸手戳了戳焦适之的腰窝,看着他怕痒似的一躲,然后仿佛才发现焦适之看不见一般地开口,“不过这一次宁王倒是失策了,本来按着他的性格谋略,本来不该这样随意妄动才是。他本不知道我的身份,然而看到了福建总兵后难道还不知道?他最后下令,却偏偏是因为我。”   焦适之接口道:“宁王那种感觉,仿佛就是因为知道是皇上在此,他才会贸然下令开战的。”   朱厚照不可思议地说道:“难道小的时候他父亲曾经带他进宫,然后我欺负了他?可是我真没这个印象,怎么就这么记恨上我了?”   焦适之失笑,“皇上想太多了,或许是宁王本性要强呢?”   朱厚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适之,你到底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还是站在朱宸濠那边的,居然还在给他说好话,这我可就不高兴了。”   焦适之低头轻笑了两声,说,“是是,皇上太过妄自菲薄了,您自然是被宁王嫉妒,因而才致使如此行径。”   “说我好话也没用,我现在看到你就生气。”朱厚照说道,转身走到焦适之面前坐下,脸色也的确看起来不怎么好看。   焦适之垂眉看着朱厚照的手指,那双手掌从来都带着坚定的力量,然而在刚才却是微微发颤。焦适之无法忽视这点,无法忘记这点。   朱厚照虽然瞪了焦适之几眼,却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说起先前的话题,“若不是这一次南巡遇到陈初明,或许我等都不知道还不知道竟有宁王这样的事情。宁王的准备不可能一日而成,甚至有可能是更长的时间,而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江西官场竟没有一人发现,而在这么多次扫荡中,竟也丝毫没有动摇到宁王的根基,这便证明了宁王的能耐,至少不是个平庸之辈。”   焦适之想起他之前想到的事情,连忙说道:“皇上,我回家奔丧的时候,曾经在家乡附近见过宁王,那个时候他身边仅仅带着一个侍从,不知道去往何方。”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你回乡奔丧的时候,那岂不是六年前。我记得,他是在弘治十二年的时候继承了宁王的位子,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准备,能掩藏这么深倒也是不奇怪了。”   焦适之敛眉细思,“皇上,您的意思是,这一次宁王的举动很莽撞?”   朱厚照嗤笑,随手把药瓶放在桌上,“何止是莽撞,简直就是没长脑子。福建总兵出现的时候,他就该走了。我们没有他谋反的证据,手上只有个陈初明。我们身后有援兵,他又不能真的对我们做什么。这个时候就应该尽早退去,然后迅速下决定。结果他竟然在自己不擅长的地盘与水军作战,这不是明摆着坑自己吗?”   焦适之心里闪过一个猜测,抬头看着皇上,见着皇上正在看他,他迟疑地说道:“难不成皇上是在怀疑,他是因为倾容才……”   “不是怀疑。”朱厚照说道,他捻起焦适之披散在身前的发丝,用指尖搓了搓,轻声又道:“我确定,他是因为倾容,其次,是因为我。”   宁王千里奔袭,带人追踪,毫不犹疑地在众人面前称他是为了寻找爱人;而在确认了船上有正德帝的存在后,又径直令人攻打,这样的举动或许莽撞,却也明白地令朱厚照知道了他的目的。   “他难道不怕,皇上以倾容来要挟他?”焦适之下意识说道,刚说完就被朱厚照亲昵地敲了敲额头,嗔怒道:“怎么,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这样投机取巧的人?”   焦适之连连求饶,被朱厚照瞪了好几眼。   “他带着那么多人,自然是志在必得。当时倒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后来知道了还敢如此……肯定是确定我不会如此干。”他一边说着,视线一边落到焦适之身上。   焦适之反应倒也不慢,“他知道倾容同我的关系。”   陈初明是焦适之的好友,若是正德帝真的看重焦适之,那么会不会用陈初明来要挟还真的不好说。毕竟若是现在问焦适之会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他竟是无法回答。   站在皇上的角度,他自然应该为皇上着想,可是陈初明却是他的好友,若是令他来要挟宁王,却也不符合他的道义,这……   朱厚照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揉了揉焦适之紧紧皱起的眉间,笑着说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为何需要担忧?”   “皇上……”焦适之欲言又止。   在他心里,某种意义上,正德帝还的确是不择手段的人,这样的行为如果真的做出来,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若是皇上因为他而改变了计策,导致了什么不好的后果,他就真的难辞其咎了。   “你别多想。虽然朱宸濠反叛,的确是件大事。然而陈初明多次反抗,甚至为此出逃,我不会不记在心上。如不是他,或许等朱宸濠真的揭竿而起,那才会有更大的损失。这事你就别想了,该处理的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先到福建再说。”朱厚照温和地说道。   焦适之最后什么也没说了。   在说完此事之后,焦适之的情绪放松了些,顿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赤裸着上半身,顿时尴尬不已。   他站起身来,略显羞耻地说道:“皇上,我仪容不端,先去休整一下再来同皇上说话。”他说完便急急转身,打算去把衣服穿上,岂料刚转身,身后便有一具温凉的身体靠上来。   朱厚照顾忌着焦适之身后的伤口,并没有莽撞地拉他入怀,然而他的双臂却是先虚虚环住焦适之,不让他离开,“适之,说好了正事,我们来说说自己的事情吧。”   焦适之顿觉汗毛耸立,低声说道:“皇上,事情不是已经说完了吗?”刚才说他冒进的事情,不是已经……说完了他吗?   朱厚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那低低震动传到焦适之耳边,酥酥麻麻的,“适之,刚才那不过是说了一遍而已,真正的惩罚还在后边呢,你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焦适之温和的脸色就这么一跨,皇上靠在他耳边说话也就算了,整个人还在不断地冲着他耳朵吹气,那轻悄悄的气流在他耳边经过,总会带起一阵苏麻。原本焦适之还不敢挣扎,现在倒是用出了十分的力气。   朱厚照用了巧劲儿把人往后一拉,焦适之背脊靠在朱厚照怀里,眼下背后那丝滑的触感令焦适之尴尬不已,而身前朱厚照的两手正环在他的腰间,一只手还不老实地在焦适之的腰间滑来滑去,耳边是皇上轻柔的话语,“不让适之长点记性,适之怕是不能够老实的。”   焦适之欲哭无泪,皇上,您好好说话成吗?   ……   正德五年八月,宁王揭竿而起,发放榜文斥责正德帝一十八项罪责,自立封号,号十五万众。以江西为据点,接连攻下几座城池。   所幸正德帝早有预料,布下后手,堪堪在宁王攻打第三座城池时抵挡住他的进攻。江西巡抚临时反扑,在后面紧紧扯住宁王的部署。然而仅三日后,江西巡抚被暗杀,宁王重整旗鼓,兵分两路,一路开始逐步往北边进犯,一路往南进攻。   谁叫这个时候正德帝刚好被宁王知道他的具体位置呢?   然正德帝在此之前,甚至在陈初明与焦适之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派人传消息回京,让内阁做好准备,甚至派锦衣卫做好部署,若是有任何妄动,立刻通知一路往北的所有巡抚。   就在宁王步步紧逼的时候,朝廷的大军及时赶到,在浙江挡住了宁王的步伐,暂时两边陷入胶着的状态。   而此时的朱厚照与焦适之,正在福建总兵的的队伍中,时不时面对着宁王派来的骚扰。   毕竟占据城池与攻打京城也是个重要的关键,宁王或许很期待能够杀了朱厚照,但他绝大部分兵力还是理智地放在了北边,派来袭击南方的军力较少,以福建的水军完全能够抵挡。   焦适之站在船上看着浩浩荡荡的军船,对着站在左边的李东阳说道:“李阁老,外面喧闹,您怎么出来了?”   自从那日在江西交界发生争斗,几位老大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惊吓,这段时间都在养病。李东阳倒不是因为这样,然而在战事刚起的时候,他不慎落水,虽及时被救起来,然而也受了伤寒,直到今日才能起身。   李东阳说道:“不过是一点小问题,能下床就不要在屋内待着了。现下的情况如何了,皇上呢?”他病的这几日,朱厚照让他安心养病,什么事情都不肯跟他说。毕竟李东阳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身体重要。   焦适之说道:“宁王的军队现在正在浙江,朝廷的大军已经阻止了他的去势,不过他兵分两路,派了精悍的队伍来这边狙杀皇上,目前为止的几次攻势都被阻挡下来了。”   李东阳皱眉,“虽然攻下京城很重要,可若是皇上出事,对他的野心更加有利,宁王是不会放弃的。”焦适之深有同感,若不是福建水军还算给力,这一次就真可能出事了。   “皇上现在在里面讨论事务,福建总兵也在里面。李阁老可要进去?”焦适之伸手指着左边的船舱说道。   李东阳摇摇头,眯着眼睛看着夕阳西下的落日,有点苍茫地说道:“军政既然分开,我便不进去了。这几次皇上的战略都很好,显然我们之前低估了皇上。”   事前李东阳并不知道皇上联系了福建总兵的事情,直到后来在床上养病的阶段,李东阳才知道当时的皇上葫芦里在玩什么把戏,然而知道后,李东阳反倒是觉得高兴。虽然皇上这一次赌的有点大了,然而却不失为一件好事。现在宁王是揭竿而起了,然而他是被皇上逼得临时动手,自然比不得悄咪咪动手来得顺畅,若是真的在几年后才发现这个事情,那可就亏大了。   焦适之不知道李东阳在想什么事情,目送着李阁老回到自己的屋子后,他又在船板上站了好一会,然后才握剑往后走,这个时候,皇上应该已经商量好了。   焦适之这么想着,还未走到门口,便看到一位军甲大汉从里面走了出来,焦适之见状连忙行礼。那人脸色肃穆,冲着焦适之点点头后便往外走,里面传来正德帝的声响,“是适之吗?快些进来吧。”   听到皇上的话语,焦适之转身入了屋内。   焦适之入内的时候,屋里只有朱厚照一人,他正站在窗边看着屋外的景色,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回过头来。焦适之站在离朱厚照五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朱厚照见状一挑眉,委屈地说道:“适之怎么不理我?”   焦适之正色道:“皇上说错了,这才是该有的合理距离。”   这段时间内,焦适之的确是不想靠近皇上了。前两天正德帝那所谓的惩罚,令焦适之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面红耳赤,羞耻不堪,恨不得把那段记忆直接丢掉,再也不要想起来才好。然而作为当事人的另外一位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这几天反倒是时常拉着焦适之在身侧,令他连个冷静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朱厚照扁嘴,眼里却闪着灵动的光芒,含着淡淡的笑意,“适之这话便是伤我的心了,这么久了,居然还想同我保持距离?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呢?”   焦适之:……   皇上这个样子完全就是一副焦适之抛弃了他的模样,令焦适之打了个寒噤,不忍心再看,真的是完全败坏皇上的形象,然而正德帝一直乐此不疲。   等到焦适之羞红着脸瞪着朱厚照的时候,他这才收敛起来,假装正色地说道:“朱宸濠虽然兵分两路,不过我怀疑他并没有在浙江那里,而是在我们这边。”   焦适之对皇上如此跳脱的模样早就熟悉了,顺利地接上了皇上的话题,“皇上,若是如此,是否就代表了宁王对皇上势在必得?两者相比较而言,或许都没什么差别。”不管是攻打京城还是杀死正德帝,都有各自的好处,只是相较而言,正德帝会重要一点。毕竟皇上一死,可就是真正的群龙无首了。   朱厚照笑着说道:“你说得没错。虽然明面上浙江的兵力很多,大多数人会以为朱宸濠定然会在那里镇守。然而这段时间的种种迹象表明,浙江那边胶着不下,或许是宁王有意为之。”   “他在等一个机会。”焦适之恍然大悟。   朱厚照颔首:“没错,他在等一个机会,因而他完全不着急着动弹。在我看来,浙江战局之所以会胶着,完全是因为他的按兵不动才如此。”   “若是我死了,怕就是那个最好的机会了。”   “皇上,虽然福建水军只有两万,然而加上福建巡抚之前调过来的队伍,也有三万余人,宁王是如何保证能够对您下手?难道他另有后招?”焦适之皱着眉头。   朱厚照笑了笑,轻声说道:“你难道忘了,当初他在我身边埋伏了多少人?”   焦适之骤然一惊,一下子抬头对上了朱厚照的视线,“皇上!您万万不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适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朱厚照轻松一笑,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然而焦适之却不同,他略显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皇上,您现在也毫无把握,若是真的出事了,那……”   “适之,没有什么真的假的,只有成功或者不成功,你就看看吧,看看到底是我胜过一筹,还是他更厉害些。要知道,他现在可是领先一局啊……”话说到最后,朱厚照有点近似于喃喃自语,焦适之听不清楚,下意识追问了一句,“皇上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朱厚照面对着焦适之的问话,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焦适之默默地抖了一抖,觉得皇上这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模样。   朱厚照心里在狠狠磨牙呢,适之直到今日还对他的情感避之不及,而宁王却已经大胆地在外人面前示爱,即便他那边的阻力小上许多,都深深地伤害了正德帝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同脉而出,宁王都完成的事情,他居然还没做到?!   实在不能忍!   他的视线落在无知无觉的焦适之身上,没关系,该铺好的路,他自会一步一步地打下去,直到适之避无可避的那天。   ……   晚上吃完饭后,焦适之同朱厚照说过一声后,便去寻陈初明,自从宁王叛乱的事情后,陈初明就一直待在房间内不出来,即便正德帝并没有关他禁闭,他也犹是如此,焦适之有些担心他。   “适之,你怎么过来了?”陈初明的屋内点着个小蜡烛,他就坐在桌边发呆,若不是焦适之特意开门的时候弄得大声了点,他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焦适之无奈地说道:“我站在外面敲了好半天的门你都没反应,你说我为什么要过来呢?”陈初明被他的话问得有些羞愧,无力地捂脸。   “对不起,这段时间似乎没帮上什么忙。”陈初明说道。他自然知道这段时间外面的繁忙,包括焦适之的来去匆匆与眉眼间的疲倦,宁王叛乱的消息一条条的传来,焦适之并没有瞒着他的打算,令他也知道了不少的东西。   如此这个局面,是他最害怕,却还是发生的事情。   “你这话就不对了。”焦适之重新又点亮了几根蜡烛,令屋内变得更加敞亮后,在陈初明的对面坐下,“这一次如果不是你的话,就不能及时地通知京城做好部署。你是帮了大忙才是。”   陈初明倦怠地说道:“适之,你不用安慰我了,若不是皇上心慈,旁人早就欲砍杀了我。虽然你不说,然而我也知道,若不是因为我,皇上的行踪根本不可能被发现,也就不会有后续的这一列追杀,我实在是罪该万死!”他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脸色微红,却是被自己给气到的。   焦适之劝慰道:“倾容,之前我便同你说过,皇上做过的事情从来不会后悔,即便你再如何担忧,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回想过去是没用的。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可未来却可以。”   陈初明伸手揉了揉脸,低声说道:“我都想象不出我有什么未来,若是世人知道此事因我而此,怕不是刀剑加身,便是唾沫迎面,这本是我该受的。可是我的家人……”说到此处,陈初明眼圈发红。   虽说祸不及家人,然而在这等情况下,哪里可能不殃及池鱼呢?   焦适之抿唇,却是不同陈初明再说此话,而是扯开了话题,“倾容,在你看来,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初明微愣,思索了许久后才说道:“他,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我不懂官场上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要让一个地方的官员富商都能听从人的调遣,是很难的。更何况,我朝的王爷本来就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权力。可前年江西发大水的时候,他一声令下,便源源不断地捐献了五百万两,而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富商所出,我觉得,他很厉害。”   “但是……”他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虚无的空气说道:“似乎正是因为这样,他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那样,明明现在的生活很好了,却总觉得他一直在想做什么事。”   只是没想到,他想做的事情竟然是这样。   焦适之柔声说道:“你看,并不是因为你,他才打算谋反,而是他本来便有这样的谋算。你心里也清楚如此,对吗?”   陈初明苦笑道:“可此次的导火索总归是我吧?”   焦适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样吧,倾容。你重新入军队,然后上战场杀敌吧。”   陈初明有些散漫的焦距瞬间对准焦适之,急切地说道:“真的可以吗?我现在,不是应该囚禁起来才是?”   焦适之哈哈大笑,看着陈初明说道:“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被囚禁起来的吗?”   陈初明略显尴尬地摸了摸脸。   焦适之渐渐收敛神色,看着陈初明认真说道:“倾容,这是你的心结,除了你自己,谁都没办法帮你解开。我送你回战场,若是你浴血奋战后荣耀归来,我自能向皇上请求对你法外开恩,不会危及家人。若你因此而死,我虽伤心,却也以为死得其所,同样会为你遮掩,你以为否?”   陈初明眉间的郁色终是散去了不少,露出了点腼腆的笑意,“如此正好。”   从陈初明的房间里出来后,焦适之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倾容此去如何,可若是真的令他一直在这里待着,身体心理怕都是要跨掉了。   这件事,虽是焦适之心中便有的想法,然而却是正德帝先同焦适之提起来的。   “适之,我欲令陈初明重新回到军队中,你以为如何?”   “皇上,我自然是赞同的,可是您难道不担心倾容他……”   “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他心里有反意,即便是在船上他也能跳海离开,若是他没有,哪怕战死沙场也绝无二话,担心这个不是浪费时间吗?”   “我替他谢过皇上的恩典。”   “哎,别说这种套话。若不是难得看到一个同类的人,我才不会那么好心。”   焦适之初听此言,心里不知是何感受,面对着皇上炙热的视线嗫嚅不敢言,等到出来后才平复了心绪。   焦适之不知道陈初明的未来会怎么样,却也只能祝福他一路小心,心结易结不易解,这便是他能为他做的全部了。   ……   正德八月末,突闻福建爆发瘟疫,来势汹汹,短短几人之间,福建竟有几百人发烧伤寒,令人望而生畏。   宁王接到奏报,仅仅是轻笑一声,便置之不理。   宁王这边云淡风轻,朝廷那边已经要急疯了。自从他们知道皇上带走了李东阳偷溜后,整个消息都全部被内阁封锁下来了,自此之后他们是日日夜夜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这位主子如此行径,令当初应答了此事的内阁后悔不已,若是知道这位主子到了这么大还是撒手没,他们怎么可能让人出去啊!   好不容易挨过了两个月没事儿,结果从江南传来的消息令他们担忧不已,而皇上的密信更是让他们胆颤心惊。一个多月后,他们担忧的事情变成是事实,内阁一边按照之前皇上的部署与本身的协商调人,一边在心里不知道把皇上都骂了多少遍。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皇上才能够安分呀!   刘健如是想着,一边在奏折上签字,一边无奈地摇头。心里为他的老搭档担心起来,跟着皇上在外面如此奔波,不知道李东阳如何了。   此时被惦念的李东阳正坐在焦适之对面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尴尬得不能自己,到底是谁在背后如此想念他,差点没把他的老脸都丢光了。   焦适之十分善解人意,“李阁老的伤害还未好透,听说药已经停了?这段时间还是要多喝药呀。”   李东阳点头,“是啊,看来,还是得多喝几天才是。”   “阁老找我是有何事吗?”焦适之见李东阳还是有些尴尬,便主动地接过了话题问道。   李东阳看着对面青年温润地眉眼,认真地问了一句,“适之以为,此战有几分胜算?”   焦适之敛眉,“大人为何问我,这不是我所能置喙的。”   李东阳捋捋胡子,轻笑着摇头,“这么多人里,就你同皇上走得最近,你不清楚,还有谁能清楚?”   焦适之苦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您问我以为此战有几分胜算,我自是不知道的。”   “但您若是问我,此战能不能赢。”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能。”   焦适之正色道。 第76章   李东阳来找焦适之是有原因的。   焦适之也同样清楚,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面对着刘阁老隐隐约约的打探, 焦适之只是面露微笑地听着,滴水不露。   李东阳似乎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 看着焦适之轻笑了两声,端着焦适之冲泡的茶水啜饮了一口,那甘甜的味道令人从胸口荡开了温润舒适之感,仿佛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水中, 很是舒服。   即使进入了八月末, 秋老虎的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隐带灼热之感, 令人觉得心情烦躁。浩荡的江面上, 敌我双方的船只形成对峙势头,彼此间你来我往试探着, 并未分出胜负。这种浮躁不定的情绪,也渗透到各个角落,然而在焦适之这里, 一切仿佛都是不存在的。   不安, 惶恐,担忧,紧张……这些隐约存在的问题,在这间屋子里丝毫不见影子。   对面这个青年不过二十岁数, 温和地应对着他隐约刺探,稳重地跟在正德帝身后收拾烂摊子,一次又一次地充当了脾气不好的皇上与脾气不好的大臣之间的桥梁。作为一个臣子, 作为一个青年,焦适之做得足够好了。   李东阳如是想着。   他有点走神地看着手里茶盏的茶水,可人总是不知足的,李东阳又想到。   他想起当初他们对登基的少年天子的想法。刘健的话还犹在耳边,“先帝把皇上交托给我等,我却觉得,或许我们不一定能做到。”那是在正德帝登基一年后,朝臣不满意天子的每一个政令,皇帝厌恶他们的每一句劝谏,每一次朝议都是煎熬折磨,彼此之间几乎势成水火。   这个局面是什么时候打破的?   似乎还是焦适之,若不是他先拿下了刘健,也便不会有之后的那么多未来的。李东阳记得,那个时候的刘健刘首辅,已经隐约有了请辞的想法,不光是刘阁老,谢迁与他也是如此。   说是不负责任也好,无能为力也好,面对着如同暴躁幼虎的天子,他们的确面临着溃败的危险。   正德帝易怒,随性,恨不得挣脱所有的框框条条,天生似乎便听不进旁人的话语,自在散漫地如同天边的云朵,恨不得给自己插上翅膀犹如大鹏一般展翅高飞,再不复返。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李东阳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他的确是看到了大鹏展翅的帝王,却不是他飞离的身影,而是翱翔的英姿。   他……似乎成熟了,也蜕变成了不同的模样。不,李东阳在心里缓缓地摇头,皇上还是皇上,然而却又不仅仅再是皇上了。   他看着对面青年疑惑的模样,那是对他长时间不说话的担忧,他沉迷在自己思绪太久了,也沉默得太久了。   最终,焦适之只听到了李东阳在安静许久后的第二句问话,“任之,好好守着皇上。”   这也是这一场对话里,他对焦适之说的最后一句话。   送走李东阳后,焦适之重新回到位置上,不由自主地双手合握,在渐渐消逝的日光中,心口隐秘地翻涌着不安。那是一种很轻微,存在感却异常明显的感觉。   焦适之觉得,李阁老似乎发现了什么。   不是寻常的那些秘密,也不是皇上偶尔戏弄时的玩笑。是他最不愿意被人发现,也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这一次李东阳给他的感觉格外不同,不像是为什么要紧的事情来找他,也不是为了与皇上的冲突来寻他,更不是为了开始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语。   别有目的。   这四个字在焦适之心中闪过之后,他下意识握紧双手,人宛若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眩晕得很。心也瑟缩起来,隐隐作痛。若是真的如此,如果真的是焦适之想的那样,那他真的是……紧握的双手松开,焦适之捂脸,开始思索起若是真的被发现,那该如何?   明朝的风气还算是比较开放的,对两位男子的情感关系也表露出一定程度上的认可,然而这份认可并不代表着他们能够获得什么意义上的尊重。事实上,身份地位较高的人通常被认为是游手好闲的那方,而地位较低的人则负责承担骂名。焦适之知道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了,不管是被动知晓,还是主动知道的。   只要一想起暴露的画面,就足以令焦适之窒息。   不是说他对朱厚照的情感有什么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比起前几年,焦适之绝望地发现他对皇上的那些隐秘情感比他原本便不该有的多出了不少,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这是个令人羞愧的事实,然而焦适之无法否认。   否认自己的情感,便如同否认他这个人的存在,焦适之没这么不理智。   然而暴露,以及与正德帝在一起,依旧是一件不被允许的事情……不被焦适之自己允许。有太多不好的事例在前,这也是身为一个消息灵通的锦衣卫的坏处,有时候想装傻都没什么资格。   残留的最后一丝光线被夜色吞没,整片大地陷入了黑暗中,天边的点点繁星璀璨如旧,夜色如水,终于是带着秋高气爽的气息了。   朱厚照看着焦适之屋子漆黑的模样,伸手推开了房门。   屋内的桌子中间坐着一个身影,带着朱厚照最熟悉的弧度,他几步走到屋内,没有点灯,也没有去寻蜡烛,随意坐在了焦适之旁边,静静地对上了黑暗中的眼眸。   焦适之轻声说道:“皇上怎么过来了?”这段时间战事紧张,朱厚照常常在讨论着事务,商讨着对策,焦适之今日有大半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朱厚照嘟囔了一声,“被赶出来了。”   焦适之禁不住微笑起来,他柔声说道,“怎么可能,您可是皇上。”   “皇上又如何?又不能够强迫这些将领听我的,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当登基几年的小皇帝,能把政事搞好就不错了,打仗的事情我肯定一点都不懂……这样的想法太多了。”朱厚照伸手比划了两句,声音倒是不如话语中那么激动。   焦适之说道:“就算他们现在不愿意听皇上的,最后会听从皇上嘱咐的,我相信您。”   朱厚照轻笑了声,“适之可不能盲目相信我,若是有朝一日我让你失望了,那我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半真半假的语气勾勒出那俏皮的腔调,令焦适之的情绪缓和了不少。   福建总兵与巡抚的确是不敢完全听从皇帝的想法,在他们眼里,正德帝不过是个小毛头,或许他有什么新奇的想法,但是在战场上打战可就不是什么小把戏,完全不睡觉他能够玩得转。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朱厚照现在就在军营里,他的话语也不是完全管用。   尤其是在正德帝并没有在战场上取得什么能令普通士兵耳熟能详的事迹,没有名头,没有权威,在军中是很难玩得转的。比如现在的皇上。   焦适之清楚着军中的把戏,这些龚氏都同她讲过,年幼时妄想着上阵杀敌,竟也是把这些东西全部都背了下来。军士们都是很直白的人,若是有能力,他们便能够乖乖地折服于你。   皇上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焦适之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跟正德帝说的。朱厚照在听到焦适之的话语时,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即便知道在黑暗中对方看不到,心情还是无比的愉悦。   然而再多的愉悦,都挡不住焦适之的不对劲。朱厚照仅仅只是体贴地给他了一段时间,到此时才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刚才有谁来找过你吗?是李东阳?”连续三个问题,正德帝已经把人选都猜出来了。   焦适之不自然地笑了一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憋出来的,“皇上还是如此敏锐。”显然就承认了。   “那么我那位李阁老到底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失魂落魄?”朱厚照在黑暗中挑眉问道,在漆黑一片中静坐可不是焦适之的风格。   焦适之摇摇头,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李阁老什么都没说。”李东阳的确什么不该说的话都没有说,所有的一切都是焦适之自己的猜测,怪罪到其他人头上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站起身来,顺着记忆中的地方找到了蜡烛,点亮后随手放了一支,然后又带着一支走到了皇上身边,然后坐了下来,语气恢复了正常,“皇上,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在想最近的事情,您知道的,我们现在相当于被困在福建,对外面的沟通也成了一件难事,我只是在想有什么会成为一个突破口。”   “原来是这样。”朱厚照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焦适之,然而焦适之知道他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显然是半信半疑着。   “如果朱宸濠还有脑子的话,他就不应该在浙江与朝廷的军队僵持太久。没错他的士兵都不错,但若是再等一段时间,朝廷能调到的兵力更多,到时候局面谁在掌控就很难说了。”朱厚照说道。   “然而现在福建的局面也不是很好,您放出了疫病的消息,然而宁王那边似乎并没有多大动静。”焦适之蹙眉,看起来有些担心。   朱厚照笑道:“肯定不会有这么快的反应,一个消息是真是假总需要时间判断,我也只是想赌赌看这身边还有没有他的人罢了。他那谋反的心思埋伏了这么久,我也是佩服他。”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看起来很赞同自己的意见。   焦适之见着皇上那种张扬肆意的模样总是忍不住笑意,如此自信,如此美丽。   ……   福建的疫病开始渐渐扩大,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福州那里传出了消息,可是后来发展到福建水军内已经开始有人这样了。消息在最开始的时候被压了下来,但是到了后来已经没有压制的必要,毕竟人数略多。   军医忙得头发都要掉光了,源源不断的士兵还是送到他们那里去,福建总兵不得不在外面调了好些大夫进来,要知道现在福州连一个普通的大夫都找不到了,都分身乏术在看病。   简直是雪上加霜。   敌人如此骚动,宁王那边自然也是收到了消息,最开始不论是谋士或是宁王本人,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直到后来水军出现了动荡。   他们日夜监视着对面,自打能够察觉到那些轮换人员的减少。虽然不多,但对比之前简直就是一大胜利。   当他们开始逐渐相信这件事情时,出了件大事。   正德帝落水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又一次战事中,人来人往太多了,没有人能看清楚皇上是怎么落水的。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实际上在发生这件事情后,焦适之第一时间就跳水救人了,把人救上来后,双方都迅速失去了正德帝的消息。   消息被封锁了。   在得知此事后,宁王精致的眉眼流露出淡淡的笑意,然而在下一瞬又透露出漆黑,带着点点阴沉。   他还没是没有找到倾容,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潜伏在那边的探子。一丁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如果他失策了……   宁王犹如哮喘一般拽住了胸口的衣领,下一瞬又抓住腰间的雕饰。   不会的,不会的。   与此同时,对面的福建水军开始在暗地里流传一个消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且也经过了上层隐隐的打击,然而还是一层一层地传递下去、甚至令军心都开始动摇起来。   正德帝危在旦夕。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不知它到底是从哪里出现的传言,然而很快就扎根在众人心里,并引发不少后果。随行只有一个御医,带着几个被临时送过来的大夫,他们日以夜继地围在正德帝的病榻前,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与紧张。   然而三天后,朱厚照在又一次进攻中出现在船头上,令将士们的士气骤然大增,随后一鼓作气打下了宁王的一半臂膀。事情似乎一下子变得好起来了,皇上恢复了健康。但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象,朱厚照在清醒过来之后就要求御医一定要让他下床,至少得重整旗鼓才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暂时安抚下来。   因此御医下了重药,正德帝得以站起身来,然而那不过两刻钟的出现时间,已经足够让皇上又一次陷入昏迷,而且再也没有醒来。而这个消息相较于之前那件事情,总算是真正得到了封锁,正陷入打胜战而喜悦的将士们无人知道此事。   焦适之的眼圈发黑,在没有人知道的事情,他的神情变得倦怠,甚至偶尔会出现靠着墙壁便睡过去的时候,那是以往自制的他从来不会出现的事情。   所以即便这件事情只有核心的几个人知道,但那些守卫在附近的下属,那些伺候的人,心里都是门儿清的,神色也时常带着惶恐。   御医一整夜一整夜地钻研着,最后得出个不怎么好的消息,正德帝的伤寒不知为何在最后转变成与福州城内一致的疫病。   疫病通常具有很强烈的传染性,不过这一次福州城额疫病虽然很难搞定,但是致死率并不是很高,只是太过容易传染,又好得特别缓慢,因此倒下的人特别多。   然而除开这件事情外,落水所引发的寒气入体令皇上整夜地发烧,温度一直没办法降下来,灌下去的药水很快被他又吐出来,还是最后焦适之强硬地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塞进去,同时半抱着他安抚正德帝的后背,令他在梦中能吞咽下大半,到底还是吃了不少。至于有没有效果就见仁见智了。   这种情况下,福建总兵不敢大意,一边命人对宁王那边加紧监看,另一方面继续在福建与临近的城镇寻找着出名的大夫,只求能够尽快地稳定住朱厚照的身体情况。   是夜,大部分的营帐内都是漆黑一片,他们的主人都睡着了。不过在最中间的大营帐里,却还是点着微弱的烛光。御医与那些大夫在又一次诊断后已经避开去隔壁的营帐讨论了,如今皇上还在昏迷中,焦适之日夜不停地在旁边守着他。   焦适之的事情还不止如此,在皇上昏迷后,有些本来只有他与皇上才知道的事情全部都落到他身上,也只有他才能去做。白天与福建总兵、巡抚、李东阳等人商量,同时还要兼顾皇上的情况,一次又一次检查布防的问题,还要应付军营内一些杂事,他几乎分身乏术。晚上的时候又是在正德帝床榻边守着,如此几天下来,他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   靠在床边看着正德帝,几乎几天都没睡着的焦适之被一股无法控制的睡意笼罩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许久之后一头靠在床头睡着了。   夜色寂寥,今夜似乎不是个好天气,就连天上本该有的皓月或繁星都被看不见的云朵给遮掩了大半,几乎不能够从那夜幕中看到什么东西。晚上开始刮风,不少士兵在巡逻的事情缩了缩脖子,秋风凉凉,似乎开始有点冷了。   自从正德帝受伤后,他便从前方的船只转移到了大后方的营帐内,因为此事,整个营帐内需要加强戒备。但是这段时间的人少了许多,导致了士兵巡逻的强度在不断加强,即便再如何压制,还是有懈怠的时候。   不应该说是懈怠,而是昏昏欲睡时的困倦。   脚步声渐轻,一个身影在无人觉察的时候已然越过了内里多重的戒备。事实上这对他来说也异常简单,只不过是把平日时常走的路线又走了一遍而已,在无人带领,无人发觉的情况下。   当他越过最后一道防线,悄无声息地到到达营帐时,他还剩下最后一道关卡——焦适之。没有谁能够在焦适之的眼皮子底下靠近正德帝,而刚好焦适之又是一个足够厉害的高手。引发的哪怕一点点动静都会很快地吸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力,更别说他现在根本不容许一点点被发现的可能。   那人悄悄地把整个人都贴在了营帐的隐蔽处,静静地看着营帐内最后一点亮光熄灭。时间一点点过去,似乎到了真正夜深人静的时候,裹在营帐旁边的他听着耳边的巡逻戒备声,听着那声声脚步,终于又开始有了动静。   一根小小的竹筒被戳进了之前早就被他戳好的小洞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吹入了营帐中。又是一刻钟过去,屋内还是悄然无声的模样,他心里安定了许多。   他把所有的东西收入了怀中,在又一次巡逻人经过后,一翻身悄悄地入内,在熟悉的地方看到了昏睡的焦适之。他半靠在榻边,整个人眉头微蹙,就这么坐在地上昏昏睡去。   来人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被全部收敛起来,漆黑的眸子中就只能看到焦适之身后那微弱起伏之人。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人轻之又轻地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上,他眼中波光微动、然而手却非常的稳。   如果不稳,也不会成为这个刺杀之人了。   他与榻边的距离在缩短,三步,两步,一步……   “看来你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弃?难道没有觉得这一路上,进来得太过顺畅了吗?”调笑声起,带着正德帝一如既往的模样,笑得异常肆意。   榻上之人安然地起身,靠坐在边上,看着被着骤然的反应吓住的刺客啧啧称奇,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真的看到实实在在的刺客,还是在他自己引诱下才现身之人。   “你是在骗我?”嘶哑的声音从刺客口中发出,似乎带着疑惑不解与震撼不信。   “骗的不是你,而是宁王。”焦适之长身而立站在榻边,同样完全没有一点该有的困倦瞌睡。他目光炯炯,静静地看着那本该是下属的某人。   “你们早就知道了。”刺客的动作松缓下来,不是他不想逃走,而是他在眼前这两人的模样中能看得清楚,他这一次怕是掉入陷阱中,而且这陷阱坑害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宁王。这令他浑身出了冷汗,犹带骇然之感。“不可能,那些士兵,全都是真的……难道你……”   他未尽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是了,他怎么就忘了,眼前的帝王,的确是那种会不择手段之人……若不是因此,他也不过如此坚信,若是换了君主,定会是更好。   焦适之笑了声,“你现在怕是在想,皇上如此下作阴冷之人,有什么值得追随吧……不过你错了,那些所谓的士兵生病,的确是下药导致,然而只有病相,没有实在的伤害,不出三天便不药而愈,赶紧把你心中的猜测收一收吧!”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骤然转冷,冷冽发寒。   刺客站在原地不说话,许久后把手里怀里的东西都丢到地上,这些于他已经没用了,而以焦适之的能耐,在他自杀之时便能快速地制止他,他也不做这样无益的事情了。   “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他沙哑地说道。   “刘斌生。”   他屏住呼吸,听着焦大人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他闭了闭眼,单膝跪下,“是。”   刘斌生……焦适之紧紧抿唇,带着隐含的怒意与浓浓的失望,他当然记得这个人,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   在这么多个下属中,刘斌生是他一直带过来的,从当初上中所,到如今的指挥同知,他在后来把刘斌生带到了锦衣卫府衙,交托了重任。在他心里,刘斌生算不得最有能耐的人,却也是他极为信重的属下了。   然而偏偏背叛的人是他!   刘斌生重重喘了口气,嘶哑地磕了个头,“焦大人,卑职辜负了您的信任,谋害皇上,罪该万死。然而您效忠于皇上,也当能理解效忠之意,卑职愿为焦大人舍生忘死,也当为效忠之人抛头颅撒热血,此间并不冲突。”   焦适之紧握的拳头被另一道温暖的力量所笼罩,却是正德帝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要拿你的所谓忠心来与适之相比,你可不配。”   “你是什么东西,萤虫也敢与日月争辉?!”   正德帝站起身来,夹杂着不知缘由的隐秘怒火,一步步走到刘斌生身边,一脚踢在他肩膀上,“你觉得你那混杂的效忠,能同适之相较,做梦!你全然是为了心中的欲望,把你同我的适之比较,都是在玷污他的声名!”   他嫌弃的看着被他踢倒一边的刘斌生,低喝道:“来人,把刺客给朕带下去,朕要知道所有他知道的东西!”   营帐外迅速有人进来,把瘫软在地的刘斌生拖了出去,很快营帐内又恢复了平静。朱厚照正想转身说点什么,却看到焦适之单膝跪下,“臣罪该万死!”   “你这是作甚!”正德帝眼眸一凛,冷声说道。   “若不是臣疏忽,根本不该出现这样的纰漏,令皇上时刻处在危险中。刘斌生是臣一手提拔,还请皇上责罚。”焦适之不畏地说道。   皇上的冷意勃然待发,却在触及焦适之的眉眼时又硬生生忍了下来,他不虞见到焦适之这般模样。三两步上前把人从地上扯上来,他不满地说道:“当初你调人的时候,我也来派人去查过,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查出来,难道我不该承担连带的责任?”   焦适之急声说道:“皇上,若是如此,锦衣卫如此不力,臣更有责任了。”   朱厚照:……   “我是派东厂去查的!”朱厚照双手掰着焦适之的肩膀,两眼盯着他的眼眸说道,恨不得现在就能把这几个字刻到焦适之的脑海中。   “可臣……”   “什么臣不臣的,焦适之,你要知道,我忍到现在是因为怕你伤心,可你不要得寸进尺,拿疏远的称呼来伤我的心!”朱厚照低吼道。   焦适之不语,连肩头都僵硬了起来。   正德帝一直在观察着焦适之的脸色,发现他脸上似乎闪过了什么,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楚,但他能清楚地知道,手下的身体在一点点放松,比起刚才的紧绷,焦适之似乎恢复了正常。   “我刚才情绪不好,还请皇上不要生气。”   黑暗中,对面的青年轻声说道,带着以往该有的模样。正德帝心中一松,两手往怀中一拉,带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如释重负。若是焦适之真的觉得自己对皇上只有伤害,怕是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接近正德帝了。   朱厚照一直知道焦适之有多么的倔强,可不敢令事情发展到那个模样,抢在焦适之说话前先以他的心情堵住了焦适之的嘴巴,令他无法再继续说话。   被正德帝拥在怀里,焦适之只是短暂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便伸手推着他的胸膛,“皇上,今日之事还未说清楚,您不要妄动。”   “怕什么,锦衣卫那些阴私手段你虽然不屑用,然而镇抚司那群人可是喜欢得紧。在他们手里,还有什么是挖不出来的?”朱厚照满不在乎地说道。   “皇上,您难道没发现,刘斌生在此前的身份干净得什么都查不出来,如果是这样,那您身边还藏着多少人根本无法察觉。”焦适之认真说道。   正德帝松开他,翻身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放在腹部,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顶上在黑夜中看不清的纹路,“适之多虑了,这样的手段能掩盖的人不多,如果不是因为刘斌生被提拔,别说是掩盖,朱宸濠那边连一分精力都不会花在他身上。”   “他那样的人,靠着所谓的理想信念便能成为最难撬开的人。可只要打破他的信念,便什么都不是。”   这便是焦适之与正德帝思考时的不同了。   他们这一次的确是设下了一个完整的圈套,福州的事情如何,距离战场十万八千里远,而就算福州内有宁王的人,然而那里现在被封锁,不管是什么人的消息都不可能被传入。作为演戏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当然不可能让它出错。   即便最开始宁王接到这样的消息只作不信,朱厚照也会一步步引着他进入。有些事情,不是不信便能够摆脱其影响。他舍得下这么大一盘棋,自然有他的用意。   要知道他摆平了福建巡抚与福建总兵可是花了他不少的时间,若是没有成效,可不是在摔他脸子?本来这件事情焦适之是不同意的,拿皇上的安危来做事实在是超出了焦适之的底线,若不是焦适之一直要求,这一次朱厚照根本不会在暗地里安插这么的多人,生怕把人吓走。   焦适之轻叹了一声,“皇上,这步棋既然已经成功,接下来您打算如何?”   “如何?自然是把皇上遇刺的消息放出去呀。”朱厚照调皮地眨着眼睛,笑眯眯地说道。   正德五年九月初,突闻皇上遇刺,不论是哪一方都震然而动,在旁窥伺。然而那隐约的动静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犹如隔靴搔痒一般令人难以忍受,却完全没有办法。   军营从若干日前就被完全封锁,不论是谁都不能够得知其中的消息。   几日后,传出又一道消息,皇上遇刺的消息是假的,不过是受了轻伤,其他事情并无大碍。如此话语虚假无力,这一次“轻伤“的正德帝连出面的能力都没有,顿时令人心生怀疑。   正德九月中,在浙江与宁王兵力胶着不下的朝廷大军隐约觉得不对,在某一次强力打压之下,这才发现那所谓的营帐早已是空壳子。绝大部分的兵力早已消失,这令朝廷顿生不安之感,他们的消息可不如宁王灵敏,尤其是在正德帝有意隐瞒的情况下,更是落后一步才知道正德帝遇刺的消息,顿时骇得令人在后面极速追赶。   然而宁王的兵力还是先行一招,很快便在福建与原先的兵力会和。   此时宁王的兵力,还有十二万。 第77章   “宁王安敢如此!”   “他的兵力已经包围了此处, 若是不能突围, 我们会被困死在这!”   “他太大胆了,若是被发现了可是满盘皆输。”   “可事实就是他没事!”   “皇上的消息的确是把他引过来, 可其他事情我们目前并没有办法能够抵抗宁王,难道皇上另有对策?”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上方的人,那人从他们说话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福建总兵严肃地看着议论纷纷的下属, 沉声说道:“皇上自有计划, 你们就不必多语了。”事已至此, 也只能跟着行事了。   他心里苦笑了一声, 谁叫那人是皇上啊。刚才那一句句形容宁王的话语, 放到皇上身上也毫不逊色。如此肆意妄为,行事如赌博, 令他也着实担忧不已。   宁王大军压境,实际上带着偌大赌博的意味。若是不能及时攻下福建,那么他便要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而朱厚照又如何不是, 似乎这种疯狂又冷静的血脉在老朱家似乎一脉相承, 俱是疯狂的赌徒。   两军对峙,在江面上划下道来,即便宁王的军队并不是那么的擅长水战,然而数量远高于福建水军, 很快便把福建水军压得节节败退,不过几天便撤回福州。以福州为据点,勉力僵持着。算下来, 宁王手里已经占据了不少的地方。   焦适之不再只是站在门口,自从那夜他被皇上逮到一个人漆黑屋内坐着后,朱厚照再也不理会焦适之那些避嫌的话语,径直把他带入了商讨的屋内。焦适之握着剑眼观鼻口观心,把自己当做一个正守卫皇上的人。   如今正德帝的情况被列为机密,只有身边这几人才知道这个真实的消息,其他人包括除开福建总兵外的人,全都不知道真相,还真的以为皇上危在旦夕。在这个情况下,士兵的士气并不是很高。   在又一次争议结束后,正德帝甩袖离开,焦适之没有跟着他走那么快,同余下几位官员说了会话后才赶了上去。朱厚照站在拐角处抱手等着,很是不耐烦的模样。“适之,对那群顽固不堪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焦适之道:“虽然他们不能完全地理解皇上的意思,但也尽力去完成您想做的事情,您就不要过度责备他们了。”   朱厚照不满地挑眉,拉着焦适之便走,“适之不要给他们说好话了,做一件事还要这么浪费口舌,简直就是对不起我每年付出去的银子。”焦适之实事求是地说道:“皇上,虽然您之前打算恢复俸禄,但是这件事情只是在计划中,按实际上来说,他们目前的确是低薪在做事的。”   朱厚照瘪嘴,“适之你到底是哪边儿的?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就是来气我的?”   焦适之失笑道:“我当然是站在您这边的了。”   宁王部署又一次发动了进攻,焦适之戴着头盔随着福建总兵站到了城墙上,正德帝需要保持行踪隐秘不能出现,只能通过焦适之来获得第一手的消息,若不是因为他自己定下的计策,此时他无论如何也会想着要赶过来的。   焦适之皱眉看着那巨大的攻城木,对旁边跟着他的百户说道:“护城河呢?”通常情况下,攻城木不会那么快被动用,因为城墙外面还有着护城河,把木桥抬起来后,除非他们找到了可以奠基的地方,否则那么大的攻城木是无法稳定住脚跟的。   那百户苍白着脸色看着士兵前仆后继去阻止攻城木的抵达,若是真的被这攻城木送到了城门前,福州被破便是极其容易的事情。“福州外虽然有护城河,但是并不做真正的战事使用,因而那护城河的规格是不达标的。”百户极快极轻地说道,生怕语句被其他人听清楚。   焦适之心下了然,这或许便是福建总兵,亦或是福州知府的缺憾了。这个时候追责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大的用处,焦适之冒着危险探出头去看着城墙外面的河流,果不其然,现在那里已经被许多尸体以及更多的杂物给堆满。此时他们正试图站在上面运送攻城木。   不过暂时运气还是在福州这边的,或许是护城河还未被完全填满,攻城木不能够发挥很好的作用,刚出现没多久后便被撤回了。那么大一个目标,为了运送他足以花费很多条人命。不过这一次的出现也给福州城打响了警钟,若是第二次在战场上再度出现攻城木,而他们又没有很好的办法,那迎接他们的估计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原本作为守城的一方,他们理应占着些许优势,然而除开人数的因素外,焦适之发现他们的准备尤其充分,弓箭手这方面暗地里不知道培养了多少,就他上城墙这几天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射击着。而云梯等物事全部抹上了放火的漆料,为了把这些云梯推开,每一次尝试都需要付出五六人的性命才或许能够成功一次,城墙下的箭矢攻击太猛烈了。   不出意外,如果没有其他办法的话,三天内福州必破。   若是福州破了,整个福建也就差不多沦陷了。而且最重要的是,福州城有正德帝。这也是福州备受瞩目的原因了。   焦适之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整理出来交给正德帝,正德帝在仔细看过后摸了摸下巴,“如果这朱宸濠不要这么死心眼,的确是个不错的将才,或许我可以把他调到西北去。”可惜啊。   “皇上,三天内援军若是不能够按照原定计划赶过来,这一次便是您输了。”焦适之温和地说道。   朱厚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拉过了焦适之的手腕。这几日他尤其喜欢这样亲昵的举动,时不时就爱摩挲两下,偶尔无意识的举动总是能惹来焦适之的无奈。只不过能怎么样呢?皇上可是“无意识”的呢,“若是我输了,你怕不怕?   焦适之把手缩回来后正色道:“皇上,您是不会输的。”   正德帝微愣了片刻,焦适之的视线真挚诚恳,竟令他有些难以面对。他捂着脸笑道:“适之啊,你的眼睛真是迷人,我很喜欢。”焦适之被这猝不及防的话语弄得耳根通红,火热得他不敢伸手触碰。   顶着一双红耳朵,焦适之镇静地对朱厚照说道:“皇上,虽然你并没有同福建总兵说清楚这件事情,不过他应该是猜到了五六分,今日上午他曾经找过我,说了一些言辞含糊的话语,如今看来是意有所指。”   正德帝冷哼了声,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意有所指又如何?他训练出来的水军的确不错,但是这心理素质太差了,你看看这几日的模样。数量的确是无法比较,然而正常而言也不会落败至此,他交上来的答案,我可是非常不满意。”   “他的确是个人才,不然父皇也不会让他专门负责这里,不过待的时间久了,这人的脑筋也就固化了,太容易把自己当回事,不动一动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或许是这几日的情况的确是令朱厚照看不下去,他言辞犀利,极尽讽刺,若是现在福建总兵在这里,怕是得被他羞辱到寻个洞钻进去。   焦适之劝道:“现在是紧张时刻,皇上等事后再责罚他们吧。本来士兵的士气因着放出去的假消息显得很是动荡,若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的长官被斥,会更加不利于局势的变化。”   朱厚照显然被他说服了,具体表现在他的眉眼温和了几分。虽然他本来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责罚他们,但是他偏偏喜欢听适之劝说时娓娓道来的话语,带着担忧与温和,每每听之便令他觉得心中暖暖。   三日后,显然宁王是准备彻底来个了断了。城外的迅猛攻击令城墙接应不暇,更令人担忧的是,由于这段时间战事的拖延,福州内的兵力消耗达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死亡人数不多,但是重伤到没法作战的倒是许多,令很多地方出现了空缺,导致他们都自顾不暇。   攻城木也很快就出现在了战场上,并且非常快速地就被架到了城门前,随着宁王士兵的口号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城门。城门内不少人拼命地拿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去堵着城门,内心随着城门所发出的每一次吱呀声而颤动。   某一个时刻,这种震动声突然消失了,就在众人以为获救了的时候,其中一人绝望地发现,并且大声地叫了一声,“门栓被打开了!”那一根巨大的,本该架在城门上,牢牢守卫着城门的木栓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的攻城木又一次发力,顺利地挤开了城门,为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宁王士兵做好了冲击前的准备。 第78章   城门被打开了, 原本守在城门旁边的人尽数都退了回去, 无力地面对着宁王军队的步步紧逼。随着攻势,他们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 一下子便涌入了城中,胜利似乎唾手可得。   焦适之站在城门上,望着那颜色截然不同的两股人流混杂在一起,把身后的李阁老又护得紧了点。旁边都是飞箭, 虽然他们站在了里面, 但为了看清楚外面的模样, 他们还是有小半个身子能够被外面看到。   李东阳在焦适之旁边轻声说道:“任之, 皇上的计谋太大胆了。”焦适之的视线落在还源源不断入内的士兵, 很快城内的绝大部分颜色都是宁王叛军的蓝色了。   “然而是个好计谋,不是吗?”焦适之轻笑着说道, 视野中出现了一面红色的大旗,它被插在了福州城内最高的建筑,几乎每一个地方都能看见, 迎着吹来飒飒作响的秋风, 城墙上,宅院里,小巷处,不断地冒出了红色的身影, 在刹那间间压制住了所有的蓝色人潮。   那些原本该是平民之人猛地从怀中拔出了利刃,那些该是手无寸铁之人突然力大无穷,层层分割, 把原本汹涌的蓝色人潮全部包围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模样,与此同时,在城外那些还未进入的人,也被悄然出现在背后的红色士兵包围。   “时间刚刚好不是吗?”焦适之看着一瞬间扭转的局面含笑。   这便是正德帝豪赌一般的计划了。   先是以福州疫病作为开头,借此暗地不断轮换人员,把原本的百姓挪出去,把士兵悄悄换了进来。等到福建总兵退到这里时,其实整座城池内再无一个普通的平民。借着皇上落水转疫病的时候,假装被袭,彻底令宁王相信他已经掌控了局面,甘于把大部分的兵力从浙江撤回,转而围攻福州。借着瓮中捉鳖与敌后包抄的计策,他们在瞬间转败为胜。   “若是宁王不把兵力撤回呢?”李东阳看着下方的战况说道。   “宁王对皇上记恨犹深,若是不能亲眼见到皇上的尸身,他定然不会满足的。而以他原本的兵力,不足以把据城而守的城墙打开。”焦适之缓缓说道,“若是不撤回来,宁王本人被拖在这里,远在浙江外的力量也会很快被击溃。毕竟朝廷也在等待着机会。   “那个刺杀皇上的人呢?”李东阳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有点类似没话找话聊的状态,他的大半心神都放在了下面的激烈战斗中,此次决定着他们是成是败,若是失败了,便再也没有了翻盘的机会。   焦适之被李东阳的问话问得一愣,斟酌了下说道:“皇上问出了结果后,留了个全尸。”   刘斌生被锦衣卫的人做了什么,焦适之并不清楚,他全程没有参与进去,只是后来直接了解到了他所知道的事情而已。像他那样被埋伏在京城里的暗棋很多,但真正能爬到最上面的人却只有他一个。而这也是为何刺杀的计划会交托给他的缘由。等从他嘴里得知了联系的方式以及他们如何接头后,刘斌生就已经失去了作用。   至于最后他到底是死是活,皇上究竟对他如何了。焦适之一点兴趣都没有,曾经有的那么一丝伤感被他彻底抛弃。这不是他身边出现的第一个与宁王相关的人,可倾容能奋不顾身为国而死,刘斌生却与他截然相反,这便是两人最大的不同了。   宁王骑马被层层士兵护着,遥遥望着远方激烈交战的双方,视线放得更远,他仿佛看到了城墙内的景象,即便他不知城内的真正场面,他心中也隐隐有个念头。   他或许败了。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才有,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了。依旧失败的结局对宁王似乎没有什么影响,他的脸色依旧很是冷静,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发抖。   他花费了无数的力气,却没能够再找到倾容,从当初在江上放他们走那一刻开始,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天下之大,若是他们带走了倾容,他又何处去寻?   他要……等等!   宁王的身子猛地一顿,精致的眉眼带着震惊之色,他的视线忍不住追寻着一个面容不清的小兵,那小兵头盔带着刀痕,身上盔甲满是血色,力竭声嘶,然不断战斗着。   不,不!这怎么可能?!   他的倾容,他被护在掌心,爱如心头花草的人,居然就这么被丢在战场上如同普通士兵般厮杀,随时面临着生命的威胁!   朱厚照!   朱宸濠在心中把这三个字碾碎,一拍马头整个人从马匹,从包围中跳出,整个人纵身一跃跳到了厮杀中。腰间软带一抽,一柄长剑握在手中,眼中只有那人存在。   宁王是何等人,他是两军交战中的焦点,如今突然跃入战局,顿时成为明军眼中的热饽饽,而猝不及防被主军人物跳出,宁王部署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刻扑了上去,试图再度护住宁王。   外侧的骚动很快引来焦适之的注意,他眯着眼睛看着那骚乱的中心人物,立刻认出那一身锦袍之人乃是宁王!他一手利器,看得出武艺不俗。焦适之捏着墙壁,心中闪过一个猜测,以宁王如此架势,难道他寻到了倾容?   焦适之来不及多想,对着站在旁边的李东阳说道:“阁老,您往后面避着点,不会有人能登上这城墙的。”他话音刚落,李东阳的脸色一变,伸出的手还没拉住他,就看着焦适之三两步顺着楼梯跃下,身影消失不见。   李东阳焦急一拍腿,这任之怎么就这么着急,现在下面那么混乱,要是有个差错,那可就……   他心中一凛,拉过身边一个护卫着他的侍卫,“快去通知皇上,就说焦大人入战局了。”那人一脸茫然,这有什么要紧事吗?李东阳神色凝重,喝道:“还不快去!”   那人忙不迭的离开,李东阳望着下面的模样,心里忧心忡忡,若是他们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如果焦适之出事了,那可就危险了。   李东阳并不想试试正德帝的怒火,这位可是八头驴子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啊!   焦适之跳入战场并不是随心所欲,而是实在的有事。他站在城墙上有个原因便是为了能够时时盯紧宁王的行动,若是把宁王这条大鱼放走了,这一次等于白干。   他的出现令一波等待许久的人蠢蠢欲动,立刻坠在了身后,“大人,可以开干了吗?”有人激动地说道。   焦适之拔剑出鞘,骑着马儿跃出城门,“那是自然,别浪费时间,目标宁王,不要给我跑错边!”   “是!”   骑兵的势头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混战的双方大多数是步兵,而除开宁王附近,出战的骑兵大多数也被折损了。如今焦适之所带的这一小队精兵便是唯一的存在。他们势如破竹地冲破了中间的混战区域,快速地赶往了宁王所在地。   与此同时,原本从后面包抄住宁王军队的明军也在收缩包围圈,试图把所有的叛军都留在这里。   宁王眼中完全没有了其他人的存在,奋力砍杀之下,他那仪容华贵的锦袍早已布满血色,所有阻碍在他面前之人尽数被他折去,便是自己人也不例外。他猛蹿出去,刀光剑影间搂住一个明军服饰的小兵,在周身杀出了一个短暂的真空圈。   焦适之堪堪在这时候赶到,与宁王背后扑围上来的叛军对峙。他一眼便望见宁王怀中之人,即便早已心有猜测,仍下意识叫了一声,“倾容!”   此时的陈初明满脸血污,身负两箭,腹部的伤口还在不断出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焦适之心中一凛,满眼哀恸,早在他亲手送他离开的时候,他或多或少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天,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人心头窒息,无法忍受。   焦适之能知道的事情,环着陈初明的人又如何能不知道?朱宸濠身子轻颤,欲说些什么,喉咙口却被完全堵住,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陈初明似乎有所察觉,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挣扎着又重新睁开,勉强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是朱宸濠很久未见过的笑容,带着过去的爽朗温暖,带着逝去的年少轻狂。陈初明勉力地伸出一只手,还没摸到朱宸濠的脸便被他紧紧握住,忍不住亲吻了那伤痕累累的指尖。   陈初明又笑,嘴巴轻轻开合了两下,很慢,也很快地说完了几个字。   朱宸濠看到了,他握着陈初明的手在颤抖,继而演变成战栗,“不,不!求你……”他的声音终于突破了喉咙的限制溜了出来,但已经太迟太迟。怀中人的笑容渐渐消失,然而他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眸仍带笑意。   能死在战场上,是陈初明至死都觉得骄傲的事情;而能在死前再看一眼喜欢的人,便是连死亡也毫不畏惧了。   朱宸濠痛苦地悲鸣,猛地抬头望着焦适之,眼里红丝密布,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视你为亲友,你竟如此待他?!”   焦适之忍下胸口翻腾的痛苦,咬牙说道:“若不是你,他会走到如此地步?是你逼死了他!”他抬起手中长剑,剑尖指着朱宸濠,声音满是压抑不住的痛恨,“他以士兵的身份为荣,然而偏偏与他作战的,却是你的军队!”这是何等的讽刺!   朱宸濠仿佛听不见所有的声音,复又低头亲吻着陈初明的脸颊,抱着他起身。把宛如睡去的青年放到了他的战车上。他握着手中剑转身,同样以剑尖指着焦适之,“下马!”   焦适之冷哼了声,翻身下马,两个同样痛苦的人瞬间战在一块!而各自身后的骑兵蠢蠢欲动,围着中央的两人,同样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被围困的叛军渐渐被收缩的包围圈所覆盖,甚至有一部分已经被杀至丧失士气,抱头窜逃。在福州城内守了许久的明军浑身上下都是力气,面对着已经战斗许久的叛军进行了压倒式的杀戮。眼中满是压抑的仇恨,在城内忍耐的那些时日,他们早就看够了他们对同僚的杀戮,如今计划成功,哪有不报仇的道理?   正德帝接到李东阳派人过来的传讯时,正在大后方不停地踱步。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即便是焦适之也不会令他乱来的。身为皇上自然得待在最安全的地方。因而即便朱厚照想亲眼去瞧瞧结果也是不行的。   在屋内走了无数遍,甚至把伺候的人都转晕了,前方回报的人还没有回来。正德帝看了一眼时辰,眼下正好是激战的时候,若是不出差错的话,一个时辰内便会有结果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声音,正德帝激动了起来,以为是战事有了消息,等知道是李东阳派人过来后,他顿时泄气地摆摆手,“让他等着,在这个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人刚下去,朱厚照又反悔了,他现在也很无聊,有点其他消息分散下注意力也是好事。他令人把刚才的人又叫了回来,随口问道:“李阁老让你说什么事情来着?”   那侍卫也是实在,拱手便说道:“皇上,李阁老令卑职告诉皇上一件事情,焦大人亲自加入了战局,带人前往抓捕宁王了。”   正德帝猛地站起身来,愕然道:“什么?!”他令焦适之去压阵没错,令他去统帅那一小队精兵也没错,但是可从来没有打算让人就这么加入战局!这一次可不比上次,十几二十万人的混战,眼不错便出事的地方,他怎么可能让焦适之去涉险。   他生生掰断了椅子扶手,咬牙切齿地喝道:“来人,备马!”   “皇上!”屋内不论是伺候的人还是守卫的人纷纷被这句话吓得整个跪倒,他们都是历经战事的人,自然知道外面现在是如何的混乱,这位主子哪怕出去一步都可能磕到碰到,他们怎敢令他去危险的前线!   正德帝踹倒了桌椅,厉声喝道:“朕不管你们身后站着的是谁,现在我若走不出这个门,我让你们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门!朕不想再重复一次,备马!”他周身翻滚的煞气压得人无法回应,只有门口那人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声音颤抖得宛如在唱小曲儿,“来~来人,备马~~”如此可笑的声音,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点不合适的声响。   正德帝出行,即便再如何轻车简便也不可能毫无护卫,原本守卫着这栋宅院的精兵倾巢而出,把正德帝护在中间,急速朝着前线而去。   彼时焦适之与朱宸濠两人已经是死战了,周遭的情况全然不在他们眼中,陈初明的死激化了两人之间的情绪。原本焦适之与朱宸濠都是挺冷静的人,此时却如同乡野混人,每一拳一脚,每一刀一剑都必要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无论是用哪种手段。彼此间都不是普通的武人,却犹如在以命搏命。   焦适之一剑砍在朱宸濠肩头上,力道大得几乎令他跪下。朱宸濠用手死死握住剑身,划破手掌喷流出来的血迹滴落地面,他却宛若毫无痛觉,在制住了焦适之的剑后,他手中长剑径直刺入了焦适之的腹部,直接捅了个对穿。   焦适之啐出满口血丝,眼神凶恶地看着朱宸濠,“倾容喜欢上你这么个东西,我真替他不值!”他脚下发力,一脚踢在朱宸濠的膝盖上,令他往后跌了几步,剑身也随之分开。焦适之一剑伫在地上,竭力说道:“你看看你,身为叛军主帅,你亲身犯险,令所有追随你之人功亏一篑!你眼中只有你想要的东西,却全然忘却旁人的想法。你想要天下,却不能放手一搏!你想要倾容,却舍不得放下奢望!你这一出,就他妈是个笑话!”   正德帝赶到此处时,战事已经进行到了尾声,除了一小部分还在纠缠外,大部分叛军已经被清扫了。正德帝眼中望着那浴血一身的青年,连马鞭都甩得飞快,驱马快跑,就想着快点赶到那人面前去。   被怒骂的朱宸濠以剑尖抵地,踉跄地站起身来,他浑身的模样丝毫不能与之前光洁亮丽相比,然而那眉眼却异常鲜活,整个人都与之前刻板的模样截然不同,他仰天大笑,声音沙哑,“你说的没错,重来一遭也是如此,不是这般也是如此!终究倾容还是因我而死,这场战事提前这么久也没有什么改变,反倒是助了那朱厚照一把,的确是亏得很!”   他的话语令焦适之一愣,眼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他刚刚说的是什么?!   朱宸濠却不顾他在想什么,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到那周边已无人护着的战车,狼狈地爬了上去。他身边的亲卫与焦适之带来的精兵站在一处,此时根本无力护着他。而他爬上战车后,却只是依偎在陈初明身边,呢喃着说着些什么。   一切仿佛都已成定局,然而焦适之却双目茫然。   刚才宁王透露出来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了,焦适之完全没回过神来。要知道他当初预见宁王这场战事,的的确确应该在十年后才发生!刚才朱宸濠的话不光印证了他所预见的东西,还透露出了另外一个重要的消息!难道宁王,便是那所谓的历史中真正存在的人物?!   “适之!”   焦适之恍惚觉得有人在叫他,在这片已经无人敢靠近的地方中心,他茫然四顾了片刻,随后有些迟钝地转身望向来时的路。   正德帝一马当先,疾驰而来。焦适之此刻已是力竭,完全是靠着长剑的力量才能站稳,他心里念了一句,皇上穿战甲的模样,还真的是好看呀。   正德帝看着那人还算完好的模样,心里着急地驱赶着马,眼中只有那人的存在。而就在他即将赶到的时候,他的瞳孔猛然一缩,声音凄厉,“小心——”   眼前一根箭矢飞速而来,正德帝身后的侍卫纷纷驱马挡在他身前,误以为那箭矢是冲着皇上而来。岂料那根飞箭目标准确,狠狠地穿刺在距离皇上仅几个马身距离,全然毫无防备的青年身上。   焦适之只觉得喉咙口一甜,一口热血猛地喷了出来,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力道带得往前踉跄,就这么倒在朱厚照面前。   “全部给朕滚开!”   正德帝的声音几乎是在嘶吼,踹开挡在身前的人呢,他翻身下马,一下子扑到了焦适之身前,轻柔扶起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敢颤抖着手指落到焦适之的鼻息。   那气息轻微得仿佛不存在。   “来人,来人,传太医,把所有的军医都给朕带过来!”正德帝厉声吼道,半抱着焦适之靠在怀里,落到焦适之身上的视线担忧焦急,根本无暇去看一样射箭之人,哪怕他心中早已把人千刀万剐。   朱宸濠放下了手中的强弓,亲昵地蹭了蹭陈初明的脸颊,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身上。完全不在意包围上来的明军。不该有人跟着他一样痛苦吗?谁叫有人同他一般愚蠢,把弱点亲手送到了面前来。   焦适之被迅速地送到了临近城门的据点,他的伤势极重,除开被朱宸濠射中的箭矢外,他腹部的伤口也在不断地大出血。虽然他在宁王身上也留下了同等的伤势,但那最后的一根箭矢成为了压倒性的稻草。   正德帝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擅长外伤的大夫,而军医也全部都是常年治疗伤口的人,面对着那恰好击中背部的箭矢,他们不敢擅动。   虽然只是在背部,然而那跟箭矢却几乎穿透了后面,而位置,恰恰是左边,那是心脏的位置。他们几乎能够预见若处理不当,那根箭矢拔出后会是什么模样了。 第79章   焦适之的伤势太重, 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麻沸散的作用对他来说并不大, 就算能止住那痛楚,然而没有效果显著的止血效果的药物, 他们根本不敢动焦适之后心的箭矢。   经过他们的检查,焦适之的心脏已经被箭矢刺中,唯一一个令他现在还能保存着微弱气息的原因是那根箭矢上面带着收缩的铁爪,它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堵住了可能喷溅而出的血液, 为焦适之留下了一点点存活的可能。   但也是这个铁爪倒刺导致他们不敢把箭拔出, 那可是活生生的肉块, 若不能在当场止血, 焦适之只会当场毙命。   如此艰难的选择, 令太医与军医们束手无策。他们当然想救这位刚刚抓住了叛军首领的人,然而的确是难以解决。   正德帝听完了他们的结论, 轻巧的地拔出了手里一直抱着的剑,那是从焦适之手里跌落下来的长剑,之后一直被朱厚照拿在手上。那柄长剑很美丽, 带着冷冽的气息, 重归战场似乎令它绽放了活力,更加锋利如初。   而此时这把剑,架在了太医头上。   “你刚刚……说了什么?”正德帝的声音是如此的正常,脸色是如此的普通, 然而手上的意思,却令人太医脸色骤变,刚吐露的话语消散在口中, 一点也不敢动弹。   他刚刚打了一场胜战,而且是可以载入史册的美誉,然而正德帝却全然没有开心的感觉,甚至在这个本该庆祝的时刻,却站在一个偏远的宅院里逼迫着太医救人。   床上的人是什么人,又有着如何的重要性?很多人起先都不知道,然而在如此森冷的气氛中,他们却不得不被迫明白一件事情,如果救不回焦适之,他们怕是没命去参加之后的庆功宴了。   李东阳亲眼目睹了焦适之倒下的全过程,正在城墙上的他在正德帝转移的时候,很快就赶上了他们,此时也正在屋内。顶着莫大的压力,他上前一步说道:“皇上,虽然此时还尚未有法子,但还请皇上命这些人尽早再想出对策来,此乃与任之性命攸关的大事啊。”此时此地,也就只有李东阳还敢说这样的话。   正德帝怔怔地看着李东阳,许久后移开剑身,归剑入鞘,淡漠地开口,“若是医治不好他,我要你们跟着陪葬。”没有任何的威胁口气,甚至比他平日里随口呵斥的话语还要平淡,却骤然间令所有人汗毛倒立,冷意森森。太医身上冷汗直流,额头的汗水滑到了耳边,他却不敢伸手去擦,忙不迭地转身继续与人商议。   而正德帝把长剑放到桌上,漫步走到了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生死不知,满脸苍白的青年,单膝跪下搂住他的腰腹,全然不顾身后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他的指尖落到了青年的脸颊上,轻轻按摩着他的眼角,嘟哝着说道:“适之,你可是说好要陪我的,可不能食言……你或许也不想看到你食言的后果,对吧?”他就像在与青年聊天一般絮絮叨叨,却令屋内充斥着不安的气息。   李东阳没想到他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焦适之一旦死亡,束缚着皇上的缰绳便不复存在,那个时候的正德帝,他有很大的预感,绝对不是他们想要见到的。   ……   焦适之觉得浑身哪里都疼,当然最疼的还是两个地方,一个是腰间,一个是后背心。然而他完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   他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带着懵懂的神色注视着周边的环境……那是一片空白,或者是一片虚无。焦适之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那的确是某种意义上的白色。他甚至完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只是无措地往前动了一下,然后又停了下来。   如此慌张,是因为他完全记不住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甚至只能够记住自己的名字——焦适之?除此之外一片空白,白得犹如眼前的虚空。   “你怎么会在这里?”苍老而略带熟悉的声音响起,焦适之甚至顾不得回想起这是谁,便头痛地捂住了头颅。那实在是太疼了,仿佛有人拿着铁锤在不断地砸着他的脑袋,又好似有人在拿着刺着他的头颅,尖锐的疼痛爆发开来,令他的脸色扭曲起来。   但在之后的某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而就在此时,那把声音才惊讶地说了一句,“原来你快死了。”   焦适之的记忆回来了,自然从记忆深处翻出这道声音的主人,他讶异地抬起了头,同时手还一直捂在脑袋上,毕竟那种痛楚虽然减轻了,但是仍然在持续着。不过眼前还是一片白茫茫。   那个声音,是那位几乎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的老者的声音,那个曾在祠堂半睡半醒间听到的声音!   “原来是老先生,此前在梦中得老先生赠宝,一直无缘感谢。今日有此机会,还请老先生不要责怪任之此时失礼。”焦适之苦笑着说道,他此时的仪容实在不雅。   那老者说道:“你难道还未听到我的话?我说你快要死了。”   焦适之轻声说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我既一脚踏入了阎罗殿,自然是无法挽救了。”   “你就这么想死?”那老者玩味地说道。   焦适之沉默了,许久后捂着脸说道:“我自是没那么豁达,我想活下去。”这般话语对着坚持某种原则的他来说,意味着难以自控的欲望,令他满眼羞赧。   老者啧啧称奇,“这有什么好难开口的,要是你要死了还不愿意开口求人,我才懒得去救你呢。不过你居然能到这里来,也是你的造化,别人求也求不来。我问你,若我能救你的性命,代价是永远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   这一次焦适之回答得便很快了,“自然是不愿意的。”   “你不是想活下去?”老者好奇。   “我想活下去,是因为世上还有我留念的人,若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那又有什么意义?”焦适之解释道。   老者无奈地说道:“原来还有这么愚蠢的人,居然不先念着自己?嘿嘿,不过这倒是跟你以前的性格颇为符合,当初那玩意儿没白送,你走吧。”   走,走去哪儿?   焦适之心中刚想到这点,整个人又昏厥着失去了意识。独留下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中,老者一人独在。   “我还是瞅瞅吧……嘿,这皇帝居然这么暴虐?不好不好,得亏这小子跑这来了,不然这变化岂不就太大了……小老儿真是太亏了……”   焦适之沉浮在疼痛中,完全忘记了曾经梦到过哪里,短暂的几次睁眼,都只能模糊地看见朱厚照,皇帝着急的模样实在是太过难得一见了,令焦适之不禁想伸出手去好好安抚一下。奈何他现在实在是没有力气,转醒不过片刻,很快又重新陷入了昏迷之中,而昏迷时,焦适之的眉头都是紧皱着,然而就连这般时候,他也是紧咬着下唇,令那些失控的痛呼全部含在唇内,没有溢出的可能。   正德帝守在旁边已有两日,焦适之腹部的伤口已经上药处理好了,本来为了伤口愈合,他需要仰躺着才是。然而背上的伤口更重,那支箭到现在还未曾拔出,根本不敢擅动焦适之。拖到今日已是极为难得,若是再拖延,那别说救人了,而是直接送丧了。那几位主治的太医军医自然清楚,即便心中没有三成把握,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此时他们都在外面净手,屋内就只余正德帝一人。这两日本该是他在处理各种战后事宜的时候,然而他却是把这个时间全部都花费在这里。适之斥责宁王的话语早就传入了他的耳朵,或许他与朱宸濠也没什么不同之处,如果他真的死了……   朱厚照猛然闭上眼睛,如果他真的死了……   “他当然不会死。”   “谁!”   正德帝猛然站起身来,双眼盯着刚刚发声的地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个老者,穿着破旧的道袍,白色的胡子几乎要耷拉到地上,长得令人难以置信。老者自在地宛若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踱着步在屋内兜了一圈,挑剔地说道:“这屋子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居然还是皇帝住的地方。”   这本来就不是皇帝住的地方。朱厚照在心里接了一句,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你是何人,怎么闯进来的!”   “当然是来救人的。”老者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在怀里使劲地掏着东西,一边摸索一边嘀咕着,“怎么又不见了,我明明是放在这里的,哎呀又丢了?”   正德帝强忍耐住那种要把他丢出去的心思,沉声说道:“不要在我面前搞什么小把戏赶紧滚出去!”若不是正德帝见这人刚才突然出现的动作,知道他还有几分能耐,不是疯疯癫癫的疯子,以他现在的心情,怕是早就令人乱刀砍死了。   “啧啧,真是个暴躁的脾气,这小子也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居然看到的人是你,早知道当初给他换个东西,现在也不一定是这样的结果。”老者絮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懂的话语,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来。   他漫步走到焦适之旁边,还没有碰到那人便被正德帝抓住手腕,“你到底是谁?”老者的动作太过自然,然而从房间角落到床边的距离也不是两步就能完成的。   没错,老者只用了两步,便突然出现在床边,就算他没有展示出什么特异的能力,即便是这一点也足以令朱厚照警惕了。老者嘿嘿笑了两声,没有任何动作便见朱厚照往后退了两步,再不能近前。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握住了那根深扎在焦适之后心的箭矢,笑着说道:“我是谁……大概是个不留姓名的好心人吧。”话音刚落,他便拔出了手上的箭矢,那一刹那正德帝整个人都在僵住了,只余下视野里的一片红色。   老者丝毫不被这血流如柱的模样所动摇,倾倒药瓶,大量药液流淌下来,很快便漫遍了焦适之的背部。老者瞥了眼握拳站在旁边的正德帝,轻哼了声,到底没再有什么动作,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又把药液全部抹去。   那里又恢复了一片光滑。   正德帝猛喘了几口气,整个人瘫软地跪在了床边,盯着焦适之光滑的背部看了几眼,伸手去探焦适之的鼻息,随后猛地捂住了脸,“哈哈哈哈——”抑制不住的笑声从他喉咙口倾泻而出,连身体都在嘶声力竭的笑声中颤抖,那是绝望到极致的峰回路转。   老者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还在昏迷中的焦适之,拔腿便往外走,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跟其他人说话,“及时行乐总好过事后后悔,是吧?”   等到朱厚照回过神来派人去查的时候,却全然没有一人有看到这个老者。正德帝望着已经恢复了正常呼吸的焦适之,又望着正在外间待命的太医们,脸上一片晦涩难懂的神色。在外间不住抹额担心的几位医者不知何时突然打了个寒噤,总觉得有点阴冷。   ……   焦适之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清朗的白天,那舒适的温度令他留恋地蹭了蹭被褥,方才在一阵痛感中清醒过来。他下意识抚上那疼痛的地方,那里已经被包裹了起来,焦适之把初始的那种痛感忍耐过去后,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现在是在……福州?焦适之只能记起他在昏迷前似乎截住了宁王,并在最后留下了他。而且在他昏迷前,他似乎看到了皇上?可是且不说他怎么会在战场上看到皇上,他又是怎么昏迷的?他现在这浑身僵硬的模样,看起来可不像是只睡了一两天的样子。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花了一点时间才能动弹,他尝试着坐起身来,不过还没真正成功就被一只从旁边伸出的手阻止了动作,“适之,你的伤势很重,不要随便坐起来。”   那是正德帝的声音。   焦适之顺从地重新躺了回去,刚才那几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的力气,令他整个人也有点难受。他抬头看着刚从外面进来的正德帝,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便下意识问道:“皇上近来可好?”那倦怠的模样看起来可不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难道他们不是胜利了吗?焦适之没意识到他虽然张开了嘴说话,却没有任何声音传递出来。   “适之,你现在能记起多少你昏迷前的事情?”正德帝轻声问道,嘴唇上有点起皮,看起来略显狼狈。   焦适之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却觉得连眨眼也是个困难的动作,他半合着眼睛说道:“我似乎在与宁王打斗,然后……”然后宁王说了一堆扰乱人心的话语,随即便爬回车上去陪着倾容,“您过来了,我看到了您,然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焦适之的确是想不起来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什么,不过正德帝的脸色却令他知道,或许他还遗漏了什么东西。   然而在说完这一长串后,他猛然觉察到不对劲,他……并没有发出声音。朱厚照望着焦适之眼里的茫然懵懂,声音轻得好似害怕伤到了他,“没事的,适之,只是你躺太久了。等恢复过来后就能说话了。”而刚才即使焦适之并没能说出话来,正德帝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天子握着焦适之的手掌,额头靠着他的掌心说道:“你昏迷了整整半个月,朱宸濠射中了你,你差点就死了!”焦适之一惊,却完全不能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腹部那个还在作痛的伤口,而且,而且他现在还是正面仰趟的模样啊!   正德帝的嘴唇在焦适之的掌心中蹭了蹭,贴着温热的触感轻声说道:“你几乎危在旦夕,有一位老者突然出现救了你,宛如仙人一般又重新消失。不论那人是谁,就算是黑白使者我也认了,哪怕我折寿,我也不愿见你离去。”正德帝的话语终于在焦适之的脑海中敲开了屏障,令他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那茫然中的剧痛,那白茫茫的世界,耳边一直回荡的呼唤,还有此刻正德帝双目通红的模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反握住皇上的手掌,却堪堪只能弱弱地圈住他一根手指,嘶哑着试图说些什么,“我,真的,没事了……”那很难,整个嗓子都要撕裂一般火辣辣的痛,焦适之几乎压抑不住脸上即将露出的痛楚。使劲咽了咽嗓子,焦适之尝到了甜味儿,他悄悄地咽下那口欲要喷出的血,复又笑道:“我会,好好的。”   每一个字吐出,都犹如在刀尖上跳舞,疼得他身子几乎抽搐。说是几乎,那是因为全部被焦适之强自控制住了。   正德帝握着焦适之的手在颤抖,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忍耐了半个多月的煎熬终于在此刻全部放下,语音几近破碎,“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会这么走了。适之,不要对我这么残忍,不要这样对我。我忍不了了,我再也忍不了了!”话到最后,几乎成了彻骨的寒意,他咬牙切齿地说完了话语,眉眼间满是暴虐的情绪。   焦适之内心大恸,这是他第二次看见皇上这般模样了。他曾发誓,绝对不让皇上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却没想到竟是他自己致使皇上如此痛苦。他无法说话,感受着喉咙口的蠕动挣扎,他只能勉力地弯了弯手指,那便是他所能做到的全部安慰了。   他还在这里。   ……   焦适之的伤势恢复得很慢,那位老者虽然医治好了焦适之后心那最严重的伤处,然而他全身上下还遍布着许多伤口,最严重的就是他腹部那个,已经全部穿刺的后果便是焦适之不能随意挪动。受伤的面积太大,要愈合也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曾经在焦适之以为恢复了大半的时候下床,结果还没过完两刻钟又被人紧急送了回来,那天的血迹从院子滴落到屋内。从此正德帝下了禁令,焦适之再也不能下床了。   虽然不能走动,然而焦适之也从正德帝与李东阳等人的口中知道了不少现在的情况,尤其是正德帝有时候还会拿着一些奏折给焦适之看,真实令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宁王被俘了,绝大部分的士兵也都投降了,除开一些四处逃散的。不过这些人也都被随后紧接而来的朝廷大军所扫荡,很快便把原先动乱的地方给安抚下来。此时他们还在福州城内,大部分的事情都被李东阳处理好了,余下的一些只等皇上愿意出面后便能解决。   焦适之初听到这点在,整个人都怔住了。   告诉他这件事情的人正是李东阳,他坐在屏风外面,所说的话令焦适之几乎无法理解。李东阳盯着眼前这扇据说是为了让焦适之好好休养的屏风,低低地把事情都讲了一遍。许久后才听到屏风另一侧嘶哑的声音,“皇上至今为止,还未出面?”   “是。”   李东阳肯定的回答。   焦适之下意识抓紧了被面,立刻便知道皇上一直守在他身侧,竟连这样的大事也还未处理!他摸了摸还在作痛的喉咙,勉强又大声说道:“多谢李阁老,我会多劝劝皇上的。”   李东阳没有在这里久留,等到了焦适之的回复后,他便告辞了,独留下焦适之一人在屋内坐了许久,直到朱厚照回来后才在他一脸不满中又被他抱着重新躺下,“适之,你身上的伤势不能久坐,你怎么又不听话?”   焦适之一手扯住正德帝的袖子,轻声说道:“皇上,我没事。”   正德帝泄气地坐了下来,下意识摩挲着焦适之的手腕,“我哪里能放心得下?”这些日子里,朱厚照凡事都不假他人手,磕磕绊绊地学习着如何照顾他,令焦适之又心软又难受。还有更多的羞窘。   毕竟皇上从未干过伺候人的事情,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身边伺候的人还是一直在跟着看,焦适之先前几天还几乎都不能说话,即便再如何挥手拒绝,正德帝也只当看不到,勤恳地在旁边如同小蜜蜂一般转悠着,焦适之现在已经不敢去看那些伺候的人的脸色了。   正如同正德帝他所说的那样,他的确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不过现在焦适之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件事情,他对着皇上微笑了一下,随后说道:“皇上,这些时日外面如何了?”   正德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也就是那样,叛军都被关押起来,朱宸濠也被逮捕了,现在关在福州地牢里。其他的事情也没什么要紧的。”早在焦适之刚醒来的第一天,他便问过陈初明的事情,答曰已经被下葬了,而宁王……不,已经不能称呼他为宁王了,朱宸濠则是被关押。   然而隔了那么久,正德帝的回答还是没有任何差别,焦适之蹙眉,“皇上,您难道没有对于叛军如何处置吗?还有宁,朱宸濠的事情,这些都需要您出面才能下最后的决断,您不必……”您不必把时间都耗在他的身上。   正德帝笑道:“是谁告诉适之的?”   焦适之略显尴尬地低头,把李东阳供出来总是不好的。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朱厚照一下子就猜到了,“是李东阳?我就知道也就只有他这么欠,在这个时候还累给我火上浇油。”   焦适之摇头,“他是担心皇上才是,不然也不会希望我能来劝说皇上。您对叛军的处置拖延得越久,就越不是好事。现在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您万不可疏忽行事。”虽偶尔会有藩王叛乱,这一次持续的时间也不是很长,然而此次皇上却是被围困在了这里,如果不能小心处理的话,又会爆发出关于皇帝的种种事迹猜测了。   朱厚照叹了口气,应允道:“好好好,适之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现在身体虚弱,别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我不会让那些人再来烦你了。”立着屏风便是为了阻止旁人对焦适之身体的窥伺,毕竟知道他中箭的人太多了,焦适之腹部的伤口又重,如果可以的话,正德帝根本不希望他为了遮掩此事而趴着休息。   这也是他亲自动手照顾焦适之的理由,除开心里那些隐秘的心思外,更多的是为了护着焦适之。适之此刻躺在床上犹在担心天下传闻,却不知道正德帝心里才是真正地担心他会被传为妖患,不然为何时时盯着?   正德五年十一月,帝下诏,朱宸濠叛乱,致使天下动荡,百姓不安,实乃罪大恶极之事,除宁王封号,自此再不延续。罪人朱宸濠按律当斩,帝仁厚,推后处置。   当然正德帝推后处置完全不是因为所谓的仁厚,而是他现在折磨着朱宸濠犹觉不够呢!焦适之差点因他而死,正德帝又岂能轻饶了他,他心中这口恶气怕是无论如何都消不下去了。而那些叛军全部被正德帝下令迁往西北去,这段时间西北那边鞑靼又蠢蠢欲动,正好拿这群人练练兵,也顺带充足一下那边的军队人数。   等到焦适之能下床走动后,正德帝便下令开拔回京,这一次短暂的出宫南巡便这样匆匆的落下了序幕。然而此次却不是虎头蛇尾,正德帝在军事上的谋虑崭露头角,即便朝中大臣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认为这位肆意的天子偏偏是个挺有谋划的主子。   他们之前是恨不得天天上疏烦死正德帝了,毕竟这位主子出宫后弃车偷溜也就算了,还自己送到了庶人朱宸濠的地盘上,最后被朱宸濠一路追杀赶到了福州,这对整个朝廷来说是何等的羞辱!如同一个大巴掌甩在了每一个人脸上。然而就在他们纷纷担心皇帝的安全,甚至在考虑之后的事情时,事态却骤然发生了转变,一瞬间胜利者成为了他们这边,而之前的种种都是假象。   大臣:……呵呵,皇上您玩得实在是太溜了!!!   就在朝廷开始恢复了宁静的时候,谢迁的脸色却算不得好。虽然不需要上朝,然而内阁也需要每日进宫处理事务,这日刘健刚刚回到屋内,便看到谢迁坐在里处,如同见了鬼一般看着桌上的奏折。   刘健好奇地往里面走了几步,不过在桌案前又停了下来,十分有礼貌地没有探头去看,“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谢迁平日都是笑眯眯的一个人,还真是难得有现在的模样。   谢迁有点无力地挥挥手,把桌上的奏章推到了谢迁面前,捂着心口往后躺了一下,“我觉得我现在心口有点疼,你看的时候也注意点。”   这样的说法倒是令刘健更加好奇了起来,他看了眼谢迁的模样,伸手取过桌案上的奏折,不过看了几眼,脸色微变,三两下把整个奏章都看完后,他震惊地看着谢迁,眼神中带着疑问,这真的是李东阳的折子?   谢迁点点头,沉声说道:“这是他特地派人先快马加鞭送过来给我们看的,而不是递给皇上的折子。或许是想我们先拿个主意。”   刘健一把把折子拍在桌案上,怒声道:“哪里有什么主意,当然是不可能!我这便去拟折子,请皇上立后立妃,怎可如此儿戏?!”   谢迁苦笑道:“您是没有看清楚后面李东阳的分析吗?你可知道,叛军的事情如此重要,皇上竟生生拖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处理,便是因为焦适之命在旦夕。以他的性格,难道您不知道若是我等真的插手,会把整个朝廷都闹得天翻地覆?”   刘健咬牙说道:“便是天翻地覆也要闹,皇上怎能如此糊涂!可恨我之前竟是如此的信任焦适之,结果他却是这种人!”   “这种人?哪种人?”谢迁说道。   刘健喝道:“魅惑君主,欺君罔上!”   谢迁摇摇头,把那本折子摊开,又仔细看了几眼。   ……天恩浩荡,吾皇颇有智能,于军中挥斥方遒……上似心有所属,任之重伤,以致帝费近一月看顾,无暇他事……帝性不定,极其难测……   刘东阳用极为隐晦的语句把正德帝与焦适之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给点出来,谢迁不认为他只是在提醒他们这件事情。他又反复地看了好几遍,目光落到那“及其难测”四个字上,若有所思,“若是我们都为了此事向皇上请辞,您说,之后会是谁上位?”   刘健被谢迁这句话噎住,凝神细思起来。朝廷上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皇上虽然有几个重用的人,然而却还未成长起来,固然他们几个退下来还有几人能顶上,但能让皇上听得进去的人,却是少了。   朱厚照是个念旧情的人,哪怕他是那样一个性格,在刘健杨廷和这些人劝说他的时候,他往往还是能够听得几句,至于那些完全是被他重新提拔上来的人,那就几乎不可能了。如同那刘瑾,若是皇上说要去边塞跑马,他是绝无二话,立刻就鞍前马后给皇上准备,哪里可能去劝说一二的。   一想到之后朝廷会是哪种人的天下,刘健就不禁打了个寒噤,对谢迁苦笑道:“你啊你,平日里说话倒是看不出犀利,在这种时候偏偏却是那么嘴利,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能耐似的。”   “我是觉得,李东阳是让我们不要冲动,或者说,不要硬来。”谢迁把李东阳的奏章放下,开始对刘健开始了劝说大计。同时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在这一次跟着皇上出去的人是李东阳,若是换了他谢迁还是刘健任何一个,如今可不是这个场面。要知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句话可不是在开玩笑。若是刘健在福州碰见了这样的情形,怕不是得当场就炸了,即便焦适之与他关系颇佳也是如此。而若是谢迁在呢……他倒是不会当场发作,然而远在京城的李东阳却没有这个能耐能说服刘健不要轻举妄动。   面对着还是满脸怒意的刘健,谢迁又是叹了口气,即便是他现在,他也没有那个把握呀。   谁让皇上每次弄出来的都是这么大的乱子啊! 第80章   出来的时候总觉得山高路长, 还有许多路途需要走, 然而回去的时候却非常神速,感觉一眨眼的时间就回到了京城。   焦适之的伤势愈合得很算可以, 不过他的马车依旧是内里最豪华的那一个,即便为了避嫌他并没有上皇上的马车,可耐不住皇上自己来找他啊。   为了照顾好这位主子,伺候的人操碎了心, 焦大人还好说话, 可若是被皇上看到一星半点不满意的东西, 那可就是惨了。   焦适之被正德帝强制要求留在马车上呆着, 直到京城时被直接送入了乾清宫, 整个过程除了必须的事情外几乎没有下马车,躺得他几乎以为自己要长褥疮了。   张太后在正德帝一行人还没有入京的时候就接到了消息, 在坤宁宫等得异常着急。然而正德帝是凯旋归来,从城门进来的时候就有不少百姓围观。而如此的大喜事自然不能够驱赶百姓,更是得与民同欢。最后入皇宫的时候, 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虽然知道正德帝先是回了乾清宫, 也知道焦适之被一路送到了宫殿去,即便知道这个人是为了抓住叛贼才会受伤,可儿子对他的看重总是令她忍不住皱眉头。只是这一次所有的争吵都被担忧压下,在看到朱厚照那一刻, 张太后便忍不住落泪了。   正德帝直接就被她吓懵了,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张太后。除了当年父皇去世时,他就再也没看过母后如此脆弱的时候。曾经浓厚的情感被一次次的争吵所影响, 最后都渐渐冷却下来。彼此双方都知道如此,却都无力去挽回。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冷静坐下来说说话了,似乎每一次见面都是争吵。   朱厚照搂着拽着他衣襟哭泣的张太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安抚了许久,与莫姑姑两个人一起合力把她哄笑了。只不过见着张太后泪中带笑的模样,正德帝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当初年幼的时候……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这点。   从坤宁宫回来的时候,正德帝虽然带着一身水渍,但情绪显然不错,换了一身衣裳后他便径直去找焦适之了。刚刚回京,他觉得他应该好好犒劳自己,暂时把那些王公大臣上疏奏章全部都丢到了脑后去。   焦适之正抱着剑坐在后院,他们回京刚好赶上了年关,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刚刚才落过雪,正是最干净整洁的时候。温润的青年坐在那里发呆,的确是显露出几分呆呆的萌感。   正德帝几步走了过去,站到焦适之身后,“你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入神?”焦适之回神道,“皇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记得皇上刚去了不到半个时辰,算上来回的时间,这也着实太快了点。   “与母后抱头痛哭一场也就差不多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正德帝随口说道,却透露出几分散漫的淡漠。   似乎再也保留不了什么期待了。   焦适之怔然了片刻,却从中体会到了一种淡淡的悲哀,但很快就被他压下,不再想起,“皇上,您打算怎么处置前宁王?”焦适之的体贴便在这里,即便朱厚照自己本来都恨不得把朱宸濠千刀万剐,但对于皇室中人,即便现在已经被除名了,焦适之还是做不到直呼其名。   朱厚照哼了声,“还能怎么样?丢在天牢里熬着。”   虽然皇上这么说,但焦适之知道他心里着恼得紧,为的是他中的那支箭矢,若不是突然凭空出现了个老者,焦适之能不能活命还两说,正德帝自然是生气的。   而说到那个老者……焦适之有点走神。那日正德帝提起来后,焦适之便知道那位是曾经赠予他预见的老者,然而他是如何在那梦境中再度见到他,而之后他到底是谁,这些他都无从判断,但焦适之感激他。若不是他,他不能如现在一般同皇上说话,宛若新生。   “你走神到哪里去了?”正德帝正在抒发对朱宸濠的不满,结果一转身听众的心神早就飞走了,他能乐意得了吗?   焦适之被正德帝一句话拉回来,开口说道:“皇上,我想去看看前宁王?”   “你之前被他射了一箭还不够,现在是想着跟他友好互动一下,甚至尝尝他的言语攻击?”正德帝的眉毛都快挑破天际了。   焦适之无语了片刻后,诚恳地对正德帝说道:“难道皇上已经体验过了?”   正德帝:……   显然没有。   朱厚照在私底下当然见了朱宸濠许多面,甚至想上手揍人一顿了,只是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而且自从朱宸濠被抓回来后,整个人要死不活的模样,即便被上刑也是那个死样子,着实令正德帝心里的恶气难出。   焦适之知道皇上定然已经好好招呼过他的,但他自己对这些并不是很在意。如果除开陈初明与叛乱的因素,在战场上如此,焦适之心中并没有恨意。   他执着想去见见朱宸濠,是为了陈初明。   最终正德帝还是放行了,但条件是得等焦适之的伤势养好之后才能动弹,不然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焦适之动身的。焦适之笑着答应了皇上接下来列举的一系列条例,然后乖乖在乾清宫养病了。   就在他以为他的养病生涯应当一帆风顺时,小德子摸了过来,满脸欲言又止。当时皇上正焉焉儿地开始了他回京后的第一次上朝,小德子便来寻他,那模样看得焦适之都替他着急,无奈地说道:“你若是有事就直接说,现在这个样子是做什么?”   小德子一咬牙,便把事情全部都说清楚了,“焦大人,您知不知道,太后娘娘那边已经在为皇上张罗选妃的事情了?”   焦适之茫然,“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倒不是心焦还是忧虑,只是依着皇上的性格,这件事情真的可能成型吗?而且他们才刚刚回京,太后这么大的手笔也有点太快了吧?   小德子着急地说道:“不是那种选妃,您也知道皇上这几年对选妃的厌恶,然而这一次镇压叛贼的事情着实是把一些大臣与太后娘娘吓了一跳,若是……那现在的局面可就是混乱了,所以这一次有点声势浩大。”至于焦适之他们不清楚当是自然的,因为这也是在几天前才开始有了苗头,那个时候皇上他们都快到了京城附近,而回京后又要处理其他事情,可能要一两天后才能想起要看最近的消息。   焦适之听着小德子含糊不清又意向指明的话语,心里门儿清。   皇上这一次着实把很多人都吓到了,不管是历险的事情还是无嗣的事情,都令朝臣们心中不安。尤其是宁王围攻福州的那段时间,想必京中有不少人在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这些担忧他自然是清楚的。他也同样清楚这一次的反弹会有多么的大,更别说皇上曾经答应过内阁,在回来之后就把子嗣的问题处理清楚。等这风波过去,内阁估计就会逼着皇上把诺言兑现了。   而且……焦适之想起了李东阳。   小德子的话语忽然掀起了焦适之心中的波澜,然而面上完全不显,他镇定地看着小德子,“事情不止是这样吧?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跟我有什么关系?”小德子的模样,完全是在为他担忧才是。   小德子猛跺脚说道:“哎呀焦大人就是心细,如果只是说想让皇上纳妃,与我们一点干系都没有,可是这一次偏偏有人把矛头指向您,说是您住在乾清宫是违制,说您魅惑君主,还有什么豹房修筑,全都是污蔑您的话!”小德子说得着急,也实在是难受。   他在焦适之身边伺候很多年了,就没见过这么性格温和的主子,凡事能自己动手就全然不需要他人,偶尔他多做了点什么还会得到句谢谢,时常为了锦衣卫与皇上的事情挑灯夜战,第二日又精神地跟随在皇上身边。或许他与皇上之间的关系的确是过密,然而却丝毫没有越距的举动。相反,对他们这些日夜伺候着乾清宫的人,皇上似乎才是这段关系中的主动者。这一次这一桶脏水泼上来,最先无法忍受的反倒是小德子自己。   焦适之难得见到小德子脸上还有顺从以外的神色,顿时心中一暖,“你不必担心,这一次的事情我会令人先去查探,下朝后我会同皇上言说的。”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打算真的跟皇上说什么。   小德子迟疑地点头,到最后要退出去的时候才小小声说道:“大人要好好保重自己。”第一日见到皇上抱着大人下马车的时候,他的心跳都要骤停了。   焦适之含笑点头,目送着小德子远去。   而在小德子离开后,焦适之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平静,而然眉眼处的隆起却表达了截然相反的讯息。   焦适之在心里折腾了许久,靠在床头轻声叹息。从他被皇上要求入驻乾清宫的时候,他便想到会有这一日。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随着皇上日渐的长成,后宫空虚,即便正德帝在他面前竖着无数靶子,最后他还是会被注意到。   即便如此,当初皇上如此说的时候,焦适之却没办法拒绝。   那个时候的皇上笑得太好看了。   焦适之一巴掌拍到脸上,面无表情地想到,果然色令智昏,实乃头上悬梁一把刀。   他在宫中留着的人也不少,派人出去查后,焦适之自己一人在屋内琢磨开了,撇开他自己的因素不管,这一次的导火索估计还是在这一次的危险上。小德子虽然说得含糊不清,但有什么不清楚的?若是这一次正德帝真的把自己玩死了,皇上后继无人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紧急地从几个藩王中挑出一个勉强能用的人来。   而这种情况下所选择的藩王,与朝廷社稷是否有差别,与大臣们的预想是否有差别,完全不知道。而彼时宁王叛乱未除,或许最后是他登基也说不定。   即便现在皇上胜利了,这些当初就有可能出现的问题还是在继续困扰着他们,甚至比以前更严重。皇上遇险的时候或许只是在发酵,等皇上真的从危险中脱身后,这样的担忧会伴随着他们在朝廷中的每一日。   心好累,然而这是事实。谁都无法保证皇上会不会有第二次出巡,而且这一次的大获全胜,据回报还真的是皇上的功劳,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将来皇上说他要去西北巡视,或许也皆有可能。   那他们这一群大臣怎么办?望着皇上空虚的膝下瑟瑟发抖。他们只能想尽各种办法,用尽各样的手段令皇上能够答应娶妻纳妃的事情。   易地而处,焦适之也觉得他们心酸。毕竟洞房花烛夜可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他们就怎么都想不明白皇上就不乐意呢?   换正德帝来想还叫屈呢!这皇帝当的,好色也不行,修身养性也不成了?!   总而言之,这一次正德帝是把他们玩怕了,令这群大臣们决定还是得再多多努力,希望能在闭眼看到个继承人。但时间这件事情,怎么会跟焦适之扯上关系?   难道皇上在福州的举止,已经传到了京城来了?焦适之思虑着,许久后又摇了摇头,的确是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李东阳也是刚刚才回京,就算他真的猜到了点什么,他最多也只会告诉刘健与谢迁两人,而这两人都是不屑于搞这样小动作的人。   那么就是有人特意放出这样的消息来浑水摸鱼了,浑的是哪门子的水,摸的又是哪家的鱼?   ……   朱厚照下朝的时候,脸色算不上好看,但也还没到难看的地步,只是心情的确是不怎么样的。虽然他做好了要被炮轰的准备,但实实在在被炮轰了,这心情怎么都不能算是好的。原本他还想着下朝看看焦适之温和的笑脸转移注意力,结果焦适之这边的情绪也似乎不怎么样。   正德帝敏锐地觉察到与一个时辰前相比,现在的焦适之显然很不对劲,他坐在焦适之的床边,试图令焦适之自己交代。   焦适之一扭头就看到皇上正经的脸色,还以为朝廷上闹出了什么事情,“皇上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朝廷上又闹出了什么大乱子,您可别跟大人们吵起来,他们这个时候也是担心皇上。”焦适之隐晦地说道,毕竟这两天这样的场面估计是避不开的,刚刚从战场脱身,担心也是自然。   正德帝泄气,试图敲边鼓,“我一点事情都没有,你呢?”   焦适之一脸纯良,“皇上,我真的没事,就是在屋内坐了一个时辰,连床都没下,不信的话您可以叫小德子进来为我作证。”   “得了吧,我就算是叫个门口的守卫都好过叫小德子,那货都敢为了你向我撒谎,他的可信度只能打个对折。”正德帝不满地撇嘴,显然对焦适之的话完全不信。若不是看在小德子对焦适之如此忠心的份上,他可是看不顺眼小德子许久了。   焦适之无奈地看着皇上,“您怎么跟他置气上了?”   正德帝一脸浩然正气,“我没有。”   “行,您说的都对,那您的奏折批完了吗?”焦适之眨了眨眼,迅速换了一个话题。   换来了一个哀怨的正德帝。   出去玩总是要还的,即便大量的奏折可以经由司礼监与内阁处理,但还是有些只能快马加鞭送给皇上处置,而一些重要却不是那么紧急的奏折,便堆压到现在处理。焦适之现在只要一想起当时看到满屋子奏章时,正德帝那绝望的眼神,心里便忍不住发笑。   正德帝一眼便知道焦适之这家伙现在在心里怎么编排他呢,但他也不生气,懒散地往后一靠,整个人显得优哉游哉,“今日内阁提出了子嗣的问题。”   焦适之一怔,“这是当然的事情,毕竟是皇上之前那就答应过的。”   “你难道不担心我的回答?”正德帝看他。   焦适之仔细地斟酌了一下,“既然皇上在离开前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这件事情,那么我觉得,皇上心里该是早就有了对策才是。”焦适之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了思考后才从嘴里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这位不满意了。   所幸焦适之的对应尚可,正德帝露出了个矜持的笑容,“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早就有了对策。”   看着正德帝露出的那个笑容,焦适之心里不住地敲响着警钟,就听到对面的人抛出下一句话,“就不知道他们知道我的想法后,高不高兴,惊不惊喜呢?”   焦适之:……   看着皇上这幅样子,惊不惊喜他是不知道了,惊吓倒是肯定有的。   然而不知道皇上想的到底是何法子,就连焦适之他也没说,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模样。而焦适之也懒得猜测,对这位的想法也是秉承着一种晚听晚着急的想法。   然后到了晚膳的时间,张太后不请自来。   焦适之本来都被正德帝拉到了桌面上,在听到外面宫人的传报便径直站了起来,面对着正德帝的不满微笑道:“还请皇上为你我的胃口考虑,我打算等太后娘娘离开后再来。”说完后焦适之便一溜烟儿跑了,完全没有受伤人应该有的沉稳。   正德帝痛心地看着焦适之一骑绝尘而去,转眼对上了气势汹汹来到的张太后。   其实这个气势汹汹都是正德帝自己脑补的,实际上张太后是有事来找他,只是没想到今日他们的晚膳时间竟然这么晚,对此挑眉地看了一眼,“皇上最近,这么勤奋?”   正德帝默默地把聊天聊到现在的事实放到了一边去,露出了微笑,“是的母后,您要跟我再吃一点吗?”面对正德帝的邀请,张太后断然地拒绝了,然后说了正事,“本来是想着要跟你说一下事情,不过你现在还没吃就算了。”   正德帝刚松了口气,结果松得太早了,“我在这里等着,等你吃完后再说吧。”   正德帝被这暴击伤害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讪讪地叫了个人过来低声嘱咐了两句,然后才一个人兴意阑珊地开始吃饭。   焦适之陪着他吃饭的习惯从东宫一直持续到现在,张太后虽然知道,却以为在正德帝登基后便再也没有继续下去,因此也没在意中间皇上叫人这么个小插曲。   等到正德帝磨磨蹭蹭吃完饭后,张太后摆开手谈一局的架势,他也只能接招。   两个人在对面落座,等到正德帝落下第一子的时候,张太后有些恍惚,这还是皇帝登基之后,他们两个人第一次下棋。以前与正德帝下棋更像是在玩游戏,因为年幼的太子最不喜欢这种需要静坐的方式,每每拉着他下棋都是在磨练他的意志,都要张太后哄着来。   现在倒是毫不犹豫地下子了……终究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样的心思不过是片刻,很快张太后便把心神都融入进去了,然后接连三局都是和棋。张太后弃子笑道:“你这猴头,下棋便下棋,怎么尽是在耍花招?”再怎么下,也不可能连着三盘都是和棋。   张太后那亲昵的称呼带着遥远的记忆,正德帝明显有点顿住,“……母后教训得是。”张太后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被正德帝这样的反应所打断,心思也有点淡了。   “罢了,先说正事吧,我听说之前你已经答应了内阁要处理好子嗣的问题?”张太后问道。   正德帝点头。   张太后露出个满意的笑容,眉眼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既然如此,你便把我送来的画像仔细挑选一下,就算不纳妃,先挑几个良家子进来也好。你年纪都不小了,若是再等上几年可不行。”张太后等着抱孙子已经等了好久了。   正德帝摆手,“母后,我想要同你跟父皇一样,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难道就那么难吗?”他垂眉看着桌上的棋子,一瞬间竟显得有些寂寥。   张太后的心疼了一下,后又沉默下来。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怎么都不为过,然而让她亲眼看着正德帝沉浸在寻找的过程中,她却是有些不乐意的。且不说当初先帝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娶了她,便说是现在正德帝的性格便令无法安下心来,总希望他娶妻后,便能变得柔和一点。然而今日朱厚照难得的示弱却让张太后忍不得逼迫,再怎么样也是自己的孩子。   如此顺利便让张太后暂时歇了心思,正德帝松了口气。但是想起之后他要做的事情,又忍不住摇头,觉得未来堪忧。然而他这心思还是非常愉悦,背着手溜达着去找焦适之。   焦适之早在张太后来的时候便猜到他需要自己吃饭了,早就令小德子做准备,刚派人去便接到皇上的消息,耸肩后也没在意。令他在意的是为何张太后会挑这个时间过来,不过联想到今日小德子的话,倒也不是很难猜测。   正德帝来的时候,焦适之正躺在榻上看书,小德子生怕他看不清楚,还在床边弄了个小架子,在上面点燃了几盏灯,虽然弄得花团锦簇令焦适之失笑,但也的确是清楚了许多。见着焦适之如此悠闲的模样,正德帝很是哀愁,“适之,你怎么如此忍心便弃我而去?”   焦适之失笑道:“皇上,您应该庆幸我撤得及时,不然您这顿饭是落不着好了。”   朱厚照撇嘴,在他旁边坐下,“你走了,也不见得吃得多多么开心。”   焦适之心里顿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同正德帝一起这么多年,对彼此早就成了习惯。但若不是最开始太子便以那样的态度待他,也不至于到现在的地步。想起这点,焦适之忽然主动提及了一件事。   “皇上,您是不是打算,着手准备……不该准备的事情?”   在描述这件事情上,焦适之产生了奇异的停顿,似乎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不过正德帝一点就通,摊手说道:“没错。”   焦适之抿唇,“皇上,我记得,您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放心,暂时不会牵涉到你的。”正德帝循循善诱,笑得像头大尾巴狼。   焦适之捂脸,“皇上!”   “哎。”正德帝应得那叫一个甜。   焦适之无奈了。   面对皇上如此无赖的行径,就算焦适之想说些什么也一直被他打岔引开了。然他依旧忍不住皱眉,心里翻滚着担忧。   除开子嗣的问题,从福州到现在都一直有一件事情藏在焦适之心里,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同皇上开口,今日一见皇上的态度,焦适之便是原先只有五分的把握,也变成了十分的肯定。   皇上不想再忍了。   当初他醒来时皇上的说辞仿佛犹在耳边,焦适之握着书籍的力道稍重,很快又回过神来心疼地摸了摸,陷入了安静中。朱厚照在旁边笑着看他的思索,没有去打扰。   如果当初,他没有在心情激动之下回应皇上便好了。   如今想来,焦适之也只能这么说。如果他从来都没有回应过皇上的情感,那么以正德帝的性格,即便再如何郁闷也不会真的对他做些什么的。焦适之只能叹当初还是太年少,撑不住事情,一下子没撑住便露底了。   若是两情相悦,焦适之在拒绝这件事情上总是失了些底气。   而在福州生死一线的经历,令焦适之的心境也有了点改变,至少从以前的全然拒绝,变成如今的摇摆不定。百年时间不过如流水一般匆匆而过,如何把握却成了千百年来无数人思索却不得解的问题,焦适之在这个百年难题上不过犹豫了片刻,便抛在脑后,决定学学正德帝的方法,既来之则安之……他不想再后悔了。   不过如此的心境,便不需要同正德帝诉说了。焦适之只是抬头望了眼正德帝,便知道他心里是得意的,或许他早就比他更早的知道了,又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然而这都阻止不了正德帝撒欢儿的脚步。   焦适之只希望接下来的狂风暴雨是他能够抵挡的,免得连他都扛不住,那更妄论朝臣了。   正德六年的新年过得非常的喜气洋洋,毕竟朝廷刚刚打了胜仗,而且又有着皇上御驾亲征的美名在,连整座皇宫都带着高兴的气息。今年张太后还特地拒绝了张家,就跟正德帝两人在坤宁宫地过了年。   彼时焦适之还在乾清宫待着,他身上的伤势一天未好,正德帝怕是一天不会让他出乾清宫了。   除夕之夜,朱厚照带着一身酒气飘回来乾清宫,张太后难得喝了点酒,之后被莫姑姑扶回去休息了。正德帝刚出宫殿便被凛冽的气息冻得一颤,搓了搓手掌赶回去。   焦适之屋内一片温暖,正德帝抛弃了更加温暖的寝宫,径直就钻了进去,进来后第一时间就把手贴在焦适之的脖颈上,然后舒心地喟叹了一声。   焦适之被冻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皇上,您就不能考虑下我还是个病人??”   正德帝正色道:“就是因为你是病人,所以我现在只是摸你的脖子。”   焦适之,“……您还想摸哪?”   朱厚照的视线毫不避讳地往下一扫,眼里露出了灼灼光芒。焦适之一巴掌糊在了正德帝靠近的脸上,“皇上您还是省省吧。”   对焦适之的主动接触,正德帝来之不拒,甚至还非常高兴。他把早就捂得热乎的手掏出来,握住焦适之伸出的手,笑眯眯地看着焦适之,把他看得心里发寒,赶忙问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正德帝继续笑眯眯:“我心里高兴。”   要是搁半年前,别说拍他一巴掌,就算是主动摸他一下,扯他的袖子,都得是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适之才会偶尔为之,哪里会如同今日这么自然的举止?   他慢慢熬了这么久,总算是看到了希望。   正德帝心里这么感慨着,对着明年也有了更好的期盼,心里尤其美滋滋的。   然后就在正德六年刚刚上朝的第一个月,正德帝就给了诸位大臣一个大惊喜。   之前正德帝曾跟内阁商议好的俸禄的事情,在他离京之后也在逐步进行着,春风细雨润无声地变化着。虽然手里捏着的俸禄还不是实打实的,但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好,当然是一件好事。   然后在正德六年,开始彻底完成了转换,全部恢复了原先的俸禄供给。   这可是一件令所有大臣都震惊的事情,当然除了内阁,毕竟这本来就是内阁盯着实施的。在莫大的喜悦后,还有不少人跟户部打听,朝廷是做了什么事情,突然间这么有钱了?!户部尚书笑而不语,留给众人一个神秘的微笑。   其实国库内现在一部分的钱财,都是来源于宁王叛乱后,朝廷接手了江西那部分事务后所得。毕竟打仗是最耗钱的,即便浙江那场战事没能打起来,但士兵总得吃喝吧?这一大笔粮草出去后,得亏还有江西那部分给找补回来。不过后来正德五年的税收收上来后,国库的确是充盈了不少,但还是不足以年年都完成如此额度的俸禄发放。   因而即便这一次是发了,户部尚书也是有苦难开口,撑过了今年,可明年要怎么办?然除开愁眉苦脸的户部尚书,其他人都是高兴的。   难得一天所有大臣的脸色都还算可以,正德帝心里也高兴,这么一高兴,他就想起之前一件未定的事情,把工部尚书给找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道:“之前出海图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   当时与他同在的礼部尚书同样僵硬了片刻,默默地对上了皇上的脸色,看起来还算可以,应该不会生气的吧?要知道那出海图还有那一大批资料,到现在还在刘大夏手里握着呢,别说拿出来研究了,连看到没看到一眼。   远在兵部正在处理事务的刘大夏猛地一个激灵,打了个喷嚏。他摸了摸额头,低声嘟囔着,“难不成最近衣服穿太少,身体不舒服?”    第81章   正德帝知道了刘大夏的事情后, 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做什么, 然而在某一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人把刘大夏的宅院搜了一遍,未果。   这反倒是激起了朱厚照的兴趣, 实实在在地派人把所有刘大夏在京的宅院都暗地查了一遍,最后在京郊的宅子里把这一大批资料从地里面挖了出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德帝拉着焦适之笑了大半天,然后堂而皇之地派人送去了工部。   在刘大夏入宫的那天,焦适之站在门外听着内里的争辩声, 在结束后不出意料之外地受到了刘大夏的眼神攻击, 显然他认为这样子阴损的法子是焦适之想出来的。   焦适之其实挺冤枉的, 这样的法子他可想不出来, 但是下令去做的人到底是他, 他也只能默默地收下了这份攻击。   正德帝一定要这一份出海图倒也不是说他要同以前一般派人出海,而是令人研究下航线做好不时之需。此时从其他海上国家过来的人虽然不多, 但也足以令他们知道这片地方之外还有其他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国家,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而且更重要的是,朱厚照想试试看到底海上交易的事情可不可行。焦适之之前令人收集到的资料因为许多事情都没有时间看, 倒是在前几天被正德帝翻出来看了个遍, 心里有了点成算。   这些事情是焦适之派人去搜集的,他当然清楚皇上会意动。   因为里面的利润的确是太过丰润了,如果平平安安不出事情的话,可以翻出比本金多出两倍甚至十倍的金额, 这是何等的利润,正德帝又不是清高的士人,怎么可能熟视无睹。   不过这些年来朝廷都是在慢慢收缩着海边的防线, 一年的戒严比一年更强,这件事情又不是一下子便能够完成的事情,因此他只是先令人钻研一番,倒没有立刻便要结果出来。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在往年这个时候应该还是冰雪密布,然而今年那晶莹的冰柱却在温暖的日光中纷纷消散,化为雪水。此时正是最泥泞的时候,便是最爱出门寻人做客的人也是很少在这个时候出门的。可今日偏偏有两架马车一前一后,从不同的方向赶往一处地方,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李东阳又一次听到刘健与谢迁来找他,是在正德六年的二月份。说得更准确点,也就是皇上恢复官员俸禄的第十天。   也就是今天。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找他,第一次应该是在他回京的第二天,如此神速地上门早在李东阳的意料之中,然后他与谢迁一起劝住了刘健。这很难没错,但李东阳不想在没有任何成算的情况下跟皇上对上。   在他的眼里,正德帝已经不是年幼无知的天子了,这么多年的磨练下来,他比他们更加游刃有余。皇帝的身份令他天然地占有着高等的地位,而偏偏这位的性格还尤其跳脱。   他们想当然地想让皇上改变性格,可对于皇上而言,又凭什么令他改变?他坐拥天下,又不是干什么坏事,天天听着朝臣的口舌还不够,还得逼着改性格,那还不如尥蹶子不干了。   还真别说,正德帝可干得出这样的事情。   因为知道刘健他们来的大概原因是什么,李东阳还是比较淡定的。亲自去门口把人迎进来后,他们三人在书房落座。   因着这是李东阳的主场,这一次也是他在泡茶。他很少亲自做这些事情,做起来就没有谢迁那么行云流水,却自有他自己独特的韵味在里面。   谢迁接过李东阳递过来的茶盏,笑着说道:“难得能够见到李阁老亲自冲泡的茶,还真的得好好品味方才不辜负这番心意啊。”李东阳无奈摇头,看着左侧端着茶盏不说话的刘健,便知道这位心里还是气不顺。   他瞥了眼谢迁,谢迁冲着他耸耸肩,能一时拦得住刘健是侥幸,然而这位的倔强性格是谁都清楚的,如果今日在这桩事情中的人不是正德帝与焦适之,而是皇上与另外一个不熟悉的人,例如钱宁一流的,他早就奋不顾身上书怒骂了。   若不是焦适之……   刘健把手里的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们两个也别劝我了,这件事情我是无法接受的。那焦适之看起来秉性纯良,然而却做出如此的事情,是我看走了眼。”   李东阳与谢迁面面相觑,然后李东阳终于还是把憋了两月的话吐露出来,原本他还想藏着掖着以保住皇上的面子,“其实我觉得,即便皇上与焦适之之间……咳咳,主动的那位也是皇上。”   刘健与谢迁难得思维同步,都是一脸茫然,虽然他们不想想象,但难道还能是皇上在下方吗?这种事情连想一想都觉得很可怕好吗?!   原本刘健气愤焦虑的情绪都在如此惊悚的想象中迅速消失,只留下那个恐怖的画面。李东阳看着两人如出一辙的表情,忍不住露出个浅笑,无奈摇头,“你们是怎么想到那边去的?我说的是皇上与焦适之之间的事情还没成呢!看起来应该是皇上主动的一方,焦适之在消极抵抗。”   不要忽视他们这些做大臣的敏锐眼光,这可是他们铁饭碗的保证。虽然李东阳不至于特地去做到这一点,可一路上皇上完全不遮蔽的模样,已经明晃晃地把这个事实都显露出了好吗?那样的伪装还不如没有,更别说最后焦适之濒死时的爆发。   刘健在重新消化了李东阳的话后,认真说道:“我认为你或许犯了跟我同样的错误。我们虽然与焦适之熟悉,但不代表能够徇私。”   李东阳摇头,指尖在桌上轻点,“你错了。我们不能把不存在的事情拿出来思考。我们之前便已经认识了焦适之,与他的接触很多,这本来就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还能如何更改?而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性格,想必你比我还清楚才是。”   “而因为这份熟稔,我在这件事情多了些许耐心,这并不是错误,而是为了更好的决策。”   在确定听话的两人都接受了他的意见后,李东阳才继续开口,“一路上的行程都是皇上在决定,我等并无权干涉。焦适之很少提意见,然而整个行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提意见是在即将进入江西的时候。”   “我等都纷纷劝说皇上,然而若是皇上意已决,是真的很难改变他的想法。当时我等已经知道前宁王的心思,皇上还打算潜入,以免打草惊蛇。”听到这里,刘健一副苦仇深大的模样,就连一贯乐观的谢迁也是一言难尽的脸色。   “然后焦适之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劝说皇上改变了主意,而且还多加了一百护卫在身。”一刻钟啊,对正德帝来说,就算是三天,想改变他的主意都几乎不可能,更别说稳稳当当从来不是他喜欢的风格。   “所以你是想用这个事例来跟我说明焦适之的影响力?”刘健皱眉。   李东阳无力地看着刘健,这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就真的是出不来了,“你就不能换个角度,我想说的是,这一路上,所有,我是说所有有利于皇上改变的建议,全部都是焦适之提出来的,而且有两次完全地扭转了局面。”   如果当初正德帝不同意追加的那一百护卫变成两百,按着他原先的想法可是轻身上阵,连一百锦衣卫都没有,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江西宁王那里虎口夺食,最后昼夜不停换人驾船地赶往福建与福建水军会和。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件事情,而李东阳在想清楚这关键点后,惊出了一声冷汗。   如果焦适之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哪怕他是一个天才的政客,李东阳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刘健这边。毕竟稳定才是社稷最需要的事情,而稳定国家朝政的最好方法也就是帝位的传承正常。不然当初先帝走得那么仓促,他们又如何能不急不忙地把事情都处理好?不就是有一个铁定的继承人在吗?   但焦适之屡次三番所展露出来的光芒令李东阳放缓了脚步,甚至亲自去刺探了一番,也收获了不少东西。如不是必要,李东阳并不建议跟皇上影碰硬。   他有预感,他们绝对会输,而且输得很惨烈。李东阳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他同样也不想要同僚去实践他的预感。   刘健是个有缺陷,但很合适谋断的首辅,李东阳并不希望这么快就换人来做。   ……   焦适之终于是堪堪在一月末把伤势几乎都养好了。说是几乎,那是因为他腹部的伤势并没有完全长好,但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行动,因而在御医说无碍的那天,焦适之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去天牢。   虽然北镇抚司才算得上是皇上的私牢,但朱宸濠的身份毕竟不一般,天牢才是适合他的地方。   焦适之捧着个小盒子,在牢头恭敬地带领下,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左拐右绕地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在最后一层的最里边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朱宸濠。   正德帝并没有在牢房上虐待他,相反这间牢房布置得还算可以,至少稻草薄被一应俱全,屋内也还算干净。就连刚刚送来放在墙角的饭菜也没有馊味,只是那个半靠在角落里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的男人,令焦适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这份不忍不是送给朱宸濠的,而是送给那个记忆中通身风流,目光灼灼的男子。是他看错了人,焦适之心道,或许他这辈子都学不会这猜人心的能耐了。   狱卒过来的声音惊醒了闭目养神的男人,在他的视线触及焦适之时,他竟是淡淡笑开了,“还好你没有死。”声音沙哑,但仍待着那宛若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矜持。   焦适之即使不恨他,却也忍不住刺了一句,“你不是应该后悔没有更用力一点,或者更精准一点吗?”   朱宸濠移开视线,落在了旁处,仿佛虚空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喃喃道:“我当时太痛苦了,忘了你死了,他会生气。”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焦适之摆摆手令狱卒们退下,一个人走到了牢狱内,站在中间看着角落狼狈不堪的男人,“值得吗?要知道若不是因为倾容,或许你这一次就不会失败了。”   朱宸濠淡漠地看着他,“你本来就不该存在,是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至于失败……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已经有过一次了,第二次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第二次,还是没能留得住他……”话越说到最后,声音便越轻,最后几乎是在呢喃了。   即便朱宸濠没有正面回答焦适之的问题,然而他的话还是把他的意思展露无遗。却把焦适之气得咬牙,斯人已逝,到现在才来追悔会不会太迟了?若不是,若不是倾容那个傻子……   “这是倾容留下的东西。”焦适之弯下身,把手上的小盒子放到了地上,“我本来不想把这东西给你的,但……这是倾容留下来的。”留下来给朱宸濠的东西。   焦适之放下东西后,连看都不看朱宸濠一眼,转身便走。若不是因为此事,他连开都不想来看一眼。他到底没那么大度,倾容的死不光是朱宸濠的原因,还有他当初的推动。若不是他主动提出了士兵的事情,倾容本不会出事。   可人活着,心死了又有什么意义?   焦适之离开后,朱宸濠继续在那个阴冷的角落里坐了许久,才慢慢地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身上有的伤势已经溃烂,有些还在渗着血,他本该死去,犹如上一世,却不知道一直在挣扎着等待什么。   望着地上的小盒子,他似乎等到了。   朱宸濠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肆意挥霍,索性便随地而坐,打开了地上的小盒子。那个小盒子他当然熟悉,那般纹路,是倾容的手笔。   而那里面,是一沓沾满墨水的信纸。   朱宸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许久后才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颤抖着,挣扎着打开了它们。   第一封,   “我喜欢他。”   第二封,   “我想念京城的雪,……父母怀念……王爷不知道喜欢吗……”   第三封,   “……夏日的江西很漂亮……”   第四封,   全是凌乱的画符。   第五封,   “我想回去……为什么王爷不杀了我?明天是又一天,他要出城,大概会是个机会……”   第六封,   “……第三次失败了,他还是没有杀我……”   第七封第八封第九封……直到最后一封。   不不,不要是那样,不要是那样……   颤抖的手打开了最后一封。   “王爷,倘若有一日这封信会到您手上,又或许不会。然而不论如何我大概是死了。   您曾经问我,江西如何?我答,我很喜欢。其实我喜欢的是那个有您的江西。   您不必介怀,也无需心有负担,至始至终我之情感都与你无关。   作为陈初明,我将永远为明朝而战,至死方休;作为倾容,喜欢上您,亦从不曾后悔。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那落款的日期,是福州围困的前一日。   陈初明的信如同他的人一般朴实,没有什么修饰的词句,每一句都几乎是肺腑之言。书信表达的方式令他几乎毫无掩饰地展露着自己的内心。或许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会真的送达给对方,其内倾诉的情感展露无遗。   任何一个看到书信的人,都全然不会怀疑这一点。   朱宸濠看着最后一封信,两眼直直发愣地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倾容很羞怯在他面前写字,总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他还是见过几次,带着大开大合的风格,却如此小心翼翼地书写着细腻的情感,每一字一句都带着怯懦的自卑。   颤抖着展开所有的纸张,朱宸濠把每一张都叠合在一起,盯着看了又看,忽而全部都撕碎吞入腹中。撕裂的纸张碎片割着他的喉咙,痛得他忍不住弯下了腰,恨不得他现在吞下去的是自己的血肉,恨不得现在时光流转,他什么都不要,他什么都不求了!   “啊啊——”   刚刚送走了焦适之的狱卒被这撕裂心扉的声音吓得差点没滚落楼梯,还以为是鬼怪来寻。等他突然想起了深处是谁时,吓得他连忙滚爬起来,小跑着到了里面。   令他安心的是,那叛王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改变。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一边二丈摸不着头脑,心里隐约害怕起来,决定今晚上去泄泄火气。   正德六年二月初一,叛王朱宸濠服毒自尽,帝仁慈,另寻地址下葬,后世再无可寻。   听到朱宸濠服毒的消息时,正德帝正在与焦适之下棋,惊讶地下错了地方,“你对他说了什么,他那样子矜傲的性格,居然会自杀?”   焦适之慢慢地从白棋盒中摸出个玲珑剔透的玉白棋子,“我只是把倾容留下来的东西,送给了他罢了。”随意地落下一子。   朱厚照不过转念一想,忽而轻哼了一声,“倒是便宜了他,这么快就死了。”焦适之看着他轻笑道:“皇上说错了,我把东西给他,才是真正地惩罚了他。”   自以为的求而不得,实际上却是亲手放弃,焦适之要让他清楚地知道,他失去的可不仅仅是所谓的天下霸业!他让倾容至死都煎熬痛苦,焦适之又怎么能让他心里自在?他要让他到死都后悔莫及!   朱厚照也不在乎了,从棋盒中摸了颗棋子出来,他正打算要下棋呢,忽而看着那棋盘发愣,“好啊适之,你倒是狡猾,如此这般便算胜利了?”刚才他那颗下错的棋子,却偏偏把自己的生机给断绝了。   焦适之眉眼满是笑意,“当然,皇上,时不我待呀。”   正德帝把手里的棋子又丢了回去,懒散地往背后一靠,“罢了,我输了,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挑眉坏笑的模样,令焦适之差点以为是自己输了。   他们在下棋前便约法三章,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情,三局两胜。前两局两人各一胜一负在身,这最后一盘本来朱厚照的赢面比较大,可最后因着他那小小的失误,反倒是满盘皆输。   “我想请皇上,令朱宸濠与倾容合葬。”这是焦适之第一次念出朱宸濠的名字,却是为了陈初明。   正德帝不解,“你不是恨他?”   “我恨他,是因为倾容。可倾容对他,可就不一样了。我当然巴不得下一世他们离得远远的,可倾容那个傻子,却不是这么想的,我能如何?”焦适之说得极为难受,生同衾死同穴,那是那个大傻子的一厢情愿。   正德帝两眼一瞪,“哈?他们两个不是互生情愫?!”怎么整的跟痛苦纠葛一样?   焦适之沉痛地看着他,“当然是两不相知。”不然朱宸濠何须掳人回江西?而陈初明在知道朱宸濠造反的心思之后,又为何一直只想跑?不就是以为只是利用吗?   听完焦适之的讲述后,正德帝的脸色精彩得仿佛刚刚看了一出大戏:“看在朱宸濠这么苦逼的份上,你想他们合葬便合葬吧,反正他现在也入不了皇陵,也就是个乱葬岗的命。说来还是陈初明救了他。”   在看到焦适之听他如此说后的放松,正德帝心里却是想着,如果他的话,可绝不会如此愚蠢,他定得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安排好才是,哪能连死后的事情也得依靠着旁人的垂怜?   ……   三月中旬,朝臣又一次提及纳妃事宜,这一次朱厚照倒是没像之前那么抗拒,乖乖地听完了整个朝议的意见,然后把整个内阁都叫了过来,重提了之前说过的一件事情。   削藩。   此话犹如一记重锤落在众人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措手不及。或许在宁王叛乱的时候,这些个老狐狸便或多或少地都猜到了这点。只是没想到皇上的动作会这么快,刚刚过完年便有了成算。   此次随同而来的,便有去年年末刚入阁的杨廷和与焦芳二人,此二人在内阁中的地位自是比不得根基深厚的刘李谢三人,不过杨廷和凭借着东宫时的情谊,焦芳凭着敏捷的应对,倒也不是那么逊色。而这一次先开口的便是杨廷和。   “皇上,去年宁王叛乱一事给诸位藩王敲响了警钟,对朝廷可能有的动作也是纷纷有着猜测,若是朝廷贸然削藩,恐生变化。”杨廷和说得实在,也不是虚话。   然而正德帝却是不怎么接受的,他轻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说道:“朕上次曾提过此事,诸公回去后想必自己也曾琢磨过,应当比朕还清楚国库每年在藩王身上浪费的钱财。朕便这么说吧,这笔钱花在哪里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花在蛀虫身上。”   “朕可是不乐意得紧啊。”   诸位藩王被正德帝如此毫不客气地斥责为蛀虫,虽然令诸位大学士们觉得有点过火了,但实际上却还是一样想法。   李东阳出列说道:“皇上,虽然诸位藩王的确无所贡献,然初始的时候,令他们安逸无忧,不兴兵事便是初衷。此前成祖便已经削去了他们的兵力,如今再削,臣怕削无可削啊。”   朱厚照撇嘴,“适之,给我们这几位阁老念念这些年赏赐下去的田地多少。”   焦适之出列,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看起来颇有年代,“弘治三年三月,给仁和长公主三河县庄地二百一十五顷;四月,赐瑞安伯王源顺天固安庄地二百二十五顷……弘治十一年六月,赐岐王德安府田三百顷……弘治十三年二月,赐兴王湖广京山县近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余顷……弘治十五年三月,赐衡王祐楎山东寿光潍县地一千二百十四顷。”焦适之的声音不紧不慢,刚好够众位大臣听清楚这些个数据,而后焦适之往后翻了几页,复又说道。   “正德元年正月,荣王请求霸州等地的马草场地,仁和大长公主奏请浑河大同峪山的四座煤窑……均被拒绝,而后清查出不少功勋世家的侵吞土地达七千余顷,至今还未真正劝退。”刚才焦适之所念,在弘治年间赐给各个藩王的土地便多达上万顷地,更勿论私底下侵吞了多少。   还未等他们消化完,焦适之又取出另外一本,径直翻到了其中的一页,“据户部账本统计,去年税收达一百二十万金,各藩王的俸禄支出为九十万金,而其余被分封的藩王子弟的支出为七十万金,余下不等。”   焦适之话音刚落,朱厚照便双手合十,笑着看着在座的各位阁老,“怎么,现在觉得如何?这笔缺口若是你们能想得出更好的方法填补上去,朕可以不动这些人。”   一片沉默。   其实正德帝要的不是削藩的态度,他真正意义上想要做的事情是减少藩王对财政的消耗。当初明成祖为何如此厚待荣养宗室,他自然清楚原因,可如今藩王子嗣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朱厚照已经等不及再如此下去。触动藩王的利益自然是容易出事,可是让他安静地等待着结果,那可不成。   刘健率先说道:“皇上,您所言极是。其实我等也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也的确是想出了部分方法,然而太过伤筋动骨,臣等认为应该暂缓行事。”   朱厚照满不在乎地说道:“方法如何不说,只要有用就行。”   刘健示意谢迁,谢迁意会地上前一步,轻声说道:“皇上,臣等当初设想,或许可以限定藩王妻妾人数,子嗣分封人数,甚至是允许旁支庶出子弟并入民籍,许他们从事商科或是科举之事。”   此言就真如刘健所说,太过伤筋动骨了。   然而这的确是真正的好法子,与正德帝的想法不谋而合。   ……   在内阁离去后,焦适之站在正德帝身后看着他正在思索着什么,也没有去打扰,刚想把之前拿出来的那几份资料收起来,便听到朱厚照说道:“适之,你刚才为何不说话?”   焦适之没有转过头来都知道朱厚照的神色如何,他无奈笑道:“皇上,几位阁老说得都非常好,我要说些什么呢?”   正德帝不满地噘嘴,抱着手说道:“这话不应该呀,若不是适之提醒,我还未曾注意到其中的额重要性,然而怎么到了真正需要你说话的时候,你就总是装傻充愣。”   “皇上,您也看到了,几位大人明明能够提出很合适的想法,这个法子最开始是从谁口中而来,又有什么问题呢?而且皇上也别把好事都堆在我身上,您本来也察觉到了不妥不是吗?不然那些个藩王的请封您为何都拒绝了。”焦适之轻笑道。   朱厚照往后舒展着身体,感慨道:“我当初是觉得他们请封的理由太不要脸了,既然礼部也劝我不要答应,自然没有答应的道理。”   焦适之:……原来如此。   “既然要对这些个藩王下手,刘瑾便有用处了,好在上次朱宸濠的事情没有涉及到他,倒是还可以把他调回来。”正德帝摩挲着下巴说道。   焦适之想起刘瑾,皱眉道:“他之前不是被黄桑派去江西吗?”   “没错,不过这小子太滑头了,在察觉到不对劲之后,便一直私底下联系锦衣卫。不过江西被朱宸濠把持得犹如铁桶,他几乎是无计可施。后来朱宸濠倾巢而出的时候,他终于寻到破绽,然后带着人反过来把朱宸濠的老巢给包围了。若是当时我们这里战败,朱宸濠却也会失去他的老巢。”   这些个消息都是在焦适之受伤昏迷的时候源源不断地传去福州的,可惜那个时候的朱厚照也没心思去看,等到回京路上才把这些又重新翻出来看了一遍,倒是发现了刘瑾这小子的好处所在。可惜看到的时候有点慢,不然还能顺带把他揪回来。   焦适之疑惑道:“皇上是想用刘瑾去处理这件事情?”   “没错,刘瑾是把好用的刀。削弱藩王这件事情或许用不上他,但是这些清查的事情倒是可以交给他处理,东厂现在还缺个头子,我看他倒是不错。”正德帝玩味儿地说道。   “皇上心里有成算便好,只是刘瑾的性格贪婪,皇上要小心才是。”   正德帝颔首,“同样的坑当然不会再掉第二次,这刘瑾若是安安分分的话,那些小打小闹我便当做看不到,但若是太过分,这天底下可还有的是地方给他待着,如若不行,下去陪父皇也成。”   焦适之无奈地看着无意识间还诽议了先帝的皇上,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了。   正德帝看到了焦适之含笑的模样,好奇道:“适之想到什么事情了,怎么如此开心?”   焦适之抿唇,伸手戳了戳皇上的侧脸,“皇上,您这里沾到墨水,难道您一直都没发现吗?”正德帝一脸懵逼地令人取过西洋镜,看着他左脸上那鲜明的墨渍做咆哮状,“适之,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提醒我!!”   想着刚才他还觉得自己颇有威严颇有气势的,现在想想,刚才谢迁那忍俊不禁的模样,杨廷和那偶尔移开的眼神,难不成便是因为这个?!正德帝觉得自己宛若一个傻子。   灼灼目光立刻钉在焦适之身上,哪里知道他早就溜到了门口,正色说道:“皇上,我知道您想吃什么,现在就先走一步去告诉乐华了。”   正德帝瞪眼地扑了过去,我现在想吃什么?我现在就想吃你!   两个岁数合起来即将半百的人闹起来也是难以招架的,直接就闹到了西苑豹房去。正德帝便索性令人把奏折搬了过去,当夜便在豹房歇息了。   然而第二日上朝的时候,焦适之又被弹劾了。理由诸多,但最为显著的一点,便是撺掇豹房的修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内部分资料是从晚上搜集得到的,特此注明 第82章   焦适之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澎湃的……恶意。当然, 这些都是身为官员的日常经历, 正常不出事,一出事就是排山倒海的攻势。   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弹劾, 却是他第一次被当面弹劾,而且弹劾的东西让站在龙椅旁边的他下意识在桌案的遮掩下踩住了正德帝的衣摆。   焦适之如此快速的动作令正德帝白了他一眼,转头看着出列的兵科给事中张悬,阴测测地说了一句, “你再说一遍。”   他忍着不去看焦适之, 心里却是门儿清。以刚才适之那么快速的动作, 看来是心里清楚明了这件事情的。若不是今天有人蹦出来来这么一遭, 怕是适之还不乐意跟他说这事儿呢。   想想就真的令人……   牙疼。   正德帝面无表情地想道。   张悬对朱厚照浑身的低气压浑然无所觉, 立刻拱手说道:“臣奏指挥同知焦适之处事不端,谄媚主上, 致使圣上经出掖门,纵情逸乐。几经修筑豹房,扩建甚多, 无益他事!期间更是极尽奢华之事, 为己身牟利,实乃不释之罪!”他义正严辞的声音令有些走神的正德帝猛然回神,然后刚好听完后半部分。   然后他觉得刚才勉强听张悬说完都觉得是愧对自己,“除了他之外, 还有谁也想说的,赶紧一次性说完吧。”   底下有人对视了一眼,又有人站了出来, “皇上,焦适之在皇上身边多年,却无法劝阻皇上,的确是有不当之处。”又有一人说道,“臣附议,焦大人虽然颇有才能,然品行不端,举止轻佻,实在不能担当重任。”   正德帝听得一阵一阵的,感觉牙疼得紧。他撇头看着焦适之,上上下下把人扫了一眼,又转头去看着殿下正在说话的人,忍不住打断了说道:“品行不端,你现在上哪去给朕找一个比他还品行端正的人?若是适之还算是品行不端,那朕算什么……狗尾巴草是吗?”   “这……”刚在滔滔不绝的六科给事中被这话给堵得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应对。   “处事不端,谄媚主上打哪儿来的?”正德帝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正怨念着,如果焦适之愿意对他处事不端,他要高兴死了好吗?!   张悬立刻说道:“焦适之留宿乾清宫,实属我朝……”   “他从东宫至今,从未离开过皇宫,而命令也全部都是朕下达要求的,怎么,你有意见?”正德帝猛地打断了他的话语,不耐地说道。   张悬愣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懒散倚靠在龙椅上的正德帝却已然开口,“朕的确出宫无数,然真正意义上与适之一同出去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去看望刘阁老,另一次是出门牟斌随同在后。”   “然后豹房的事情……朕拿着自己私房钱做点什么,难道还得经过你一个兵科给事中的同意?”正德帝似笑非笑地挑着眉,令张悬无话可说。   “还有那些什么劝阻朕,没有好好劝说的乱七八糟的话语,你们是在说你们自己吗?好好想想吧,你们平时说的话朕难道听得很多?”   “更别说品行不端的话语了,你们现在拿出证据来,若是真的,朕加倍处罚。若是假的,你们现在全部回家吃自己去!”   朝堂上寂静无声,仿佛刚才激愤的模样都是幻觉。   焦适之被弹劾,本来应答便该是他自己的事情,然而皇上却一下子三言两语便把局势都扭转过来,竟是完全免去了这一折。   正德帝不耐地扫了一眼张悬,视线又在群臣身上过了一遍,沉声说道:“朕为何这么生气,为何要替适之辩解?不是因为他乃朕亲近之人,而是朕最厌恶你们这些上下嘴巴一合便出口成章的臭毛病!”   “朕并不讨厌言官,虽然有的时候的确令人厌烦。然人无完人,便是朕身上,也时常带着或多或少的小毛病,这无可非议。”   “然而朕要的,是实在干事的大臣,是言出有据的奏折,是张口有理的辩论!除此之外的东西,朕全部都不要,懂吗?需不需要朕教你们证据两字是怎么写的,啊?”   那股因着正德帝收敛而时常隐隐约约的威慑在此刻展露无遗,庭下更加寂静。   “怎么,方才还说得挺开心的,现在全部都成哑巴了?说话啊!”   “臣遵旨——”刘健率先出列,刚才正德帝的话语着实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他本身也归属于其中的一员,自然比正德帝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着其中的不同。   随着刘健的出声,重叠在一起应诺的声音高高低低,汇聚成了清脆的乐章。   言官制度本身对朝政来说好处多多,也曾提过这是一群令人敬佩的群体。然而从弘治末年到正德初年,这股清流已经开始朝着崩坏的方向发展。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当时被骂成筛子的刘瑾等人,刘瑾等人或许有过,但至少他们的行为还不需要被批判成那副模样。当时的官员若是每日嘴里不骂上一两句关于宦官的事情,仿佛都不配跟其他人说话。这样的局面下所迸发出来的奏折空洞无物,带着太过强烈的追名逐利的气息。   “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正德帝在呵斥后,又重新恢复了懒散,整个人靠在龙椅上显得很是不端庄,完全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英国公上前一步说道:“皇上,几日前京城曾有百姓聚众滋事,经过探查,实乃几位勋贵闹事,致使百姓受伤。当时众口纷纷,五军都督府调查不全,导致奏报有误。”   五军都督府现在正是英国公在掌管,因此这种事由他来说,倒也是正常的。   正德帝坐起身来,“怎么,既然知道是谁做的,派人去抓就是了,还得特地来跟我澄清一下?”五军都督府自然有这个职权,或许令刑部去负责也是可以的,哪里还需要拿到朝堂上来说。   英国公拱手说道:“本来该是如此的,但是臣派去的人,全部被挡回来了,臣不得当庭奏报。”   正德帝眼神一凛,“张家?”   “是。”   能够把五军都督府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也就只有这么几家了。英国公知道正德帝对张家的厌恶,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而是在私底下才说了。   “动手的人是谁?”正德帝问道。   那封奏折在几天前送到他手里,事情虽然不大,但是受伤的百姓着实不少,所以正德帝也稍微记住了。   一群跑马的王公子弟在过街的时候冲撞到了道路两侧的小摊贩,然后便起了争执。五军都督府最开始上来的奏折中说,是因为百姓群情激愤,最后围攻了那群子弟,导致那群贵族的护卫动了手,最后才有如结果。   不过现在从英国公口中倒是得到了截然不同的说法。这一次说的是贵族子弟冲撞了小贩后,因为兴致被扰,不喜之下把人给打了。因为被打的人是个老人,最后才导致围观的百姓看不下去,有人带头去救,然后越闹越大。   “寿宁侯之子,张远程。”   “写奏章的人呢?”   “臣送入了刑部大牢。”   正德帝看了几眼英国公,哼笑了一声,“卿家倒是滑头,这点小事我便不计较了。张家那边派人去,就说是我说的,要不把人叫出来按着规矩惩戒,要不就直接送去诏狱快活三天,让他自己选。”   “是。”英国公应得掷地有声。   众位大臣们听到皇上的自称后,都稍微放下心来。皇上通常心情好的时候,都不怎么会摆谱子,但若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朕”这个词可以很明显地表达出他心情如何。   在接连处理了好几件事情后,正德帝看着寂静的氛围,琢磨着事情也应该差不多结束了。他转头瞥了眼焦适之,冲着乐华摆手,“宁王叛乱一事已定,因为事关重大,例行封赏到这几日才有时间定下,乐华,宣旨吧。”   乐华捧着圣旨小心翼翼地走到殿前,两手把圣旨摊开,念道:“帝诏曰,宁王叛乱,残害忠良,危及社稷,幸得文武相助,方得平安顺利,特此,朕……李东阳李阁老加封……福建总兵……江西巡抚……”   圣旨的内容又多又长,乐华吊着嗓子念了两刻钟都没有念完,众臣们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然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听着。要知道这可是接下来的朝堂局面,若不仔细听,回去还得麻烦搜集资料。   “……指挥同知焦适之有功,力挽狂澜擒住叛王,晋为北镇抚司镇抚使,掌管北镇抚司一司,钦此——”乐华念完后,整个朝堂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焦适之的封赏不如同他人一般,除了加封外还有大量的赏赐,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令朝臣们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说话。   如果说锦衣卫指挥使是皇上的心腹,那北镇抚司就是皇帝的自家人,是不需要经过指挥使就能直接与皇上沟通之人。而焦适之原先同皇上的关系便密不可分,要这样的一个人掌管北镇抚司,那……   莫管文武百官有多大的意见,正德帝令人宣布完后便起身离开,也没有等人反应过来的意思。皇上一走,这些御驾之人也就跟着哗啦啦全部都走了。牟斌刚从奉天门殿上下来,就被人围住了,“牟大人,皇上这意思是……”   牟斌朗声笑道:“皇上能有几个意思,不就是论功行赏吗?”   “可那焦适之……”   “人家可是亲自上战场拿命博来的功绩,你要是眼热,你也同皇上说说,自个儿上战场去试试不就行了吗?”牟斌打断了那人的话,笑着说道。然而那犀利的话语令那人脸色青白,同时也让其他想围上来问话的人迟疑,牟斌趁着这个时间段施然然地离开。   焦适之跟着正德帝回去,虽然脸色正常,然而一路上一直都没同皇上说话,倒是正德帝问了他几句话,“方才你被弹劾的时候,为何如此淡定?”   焦适之倒是有问必答,“皇上,我直接曾经结果奏报,也令人去查了。”   “怎么能不跟我说?”   “我只是打算在查出缘由后再同皇上说。”   正德帝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不信,若不是今天早上来这么一遭,所有关于这样的消息,焦适之不会拦截,却也不会主动去告知他。   锦衣卫的弊端就在这里了,搜集到的讯息太多了,导致他们并不能专一地追寻一件事情,只有在发觉不对劲的时候才会去追究。正德帝看消息的时候也是如此,太多太繁杂了,即便经过挑选,但若不是特别显著,尤其容易被忽略过去。   若不是小德子的提醒,焦适之或许也得今天才知道有这事。毕竟从回京后他们都沉浸在繁多的文书中,到这几日才有看完的可能。   直到入了乾清宫后,正德帝令所有人都退下,漫步走到焦适之面前来,“适之,你生气了?”   焦适之看着皇上摇头,脸色非常自然,“回皇上,我没有。”   “你没有?平时你都不会说‘回皇上’这三个字。”正德帝说道。   焦适之蹙眉,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我并不是想指责您什么,但是你提拔我为北镇抚使的确是欠妥了,这个位置您应该给更合适的人。”   正德帝偏头,似乎隐带着笑意,“我觉得你就是最合适的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皇上!”焦适之忍不住喊道,“北镇抚使的位置跟指挥使一样重要,是您沟通外物的地方,若是您交给我,对您来说岂不是一大损失?您不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一个人身上。”要知道,焦适之虽然升任了北镇抚使,但是正德帝却没有令他把指挥同知的事情也放下来,意思便是他一个人不仅要负责宫内的防守,还要负责北镇抚司,这样子对皇帝来说,相当于是把身家性命与消息情报都放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令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即便那个人是他也是如此。   正德帝轻笑起来,“适之,若是这样的事情落到其他人身上,他们怕是得高兴得糊涂起来,可只有你,偏偏只有你在生我的气。”   焦适之憋气,“皇上,我并不是在同您说笑。”焦适之从来都不曾干涉正德帝朝政上的事情,他能够认得清楚自己的位置,但以往每一次皇上都会提前跟他说,唯有这一次没有。然而也正是这一次皇上的封赏超出了他的意料。   “适之,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陈初明与朱宸濠之间的感情会是这样的下场,我是说,除了叛乱这件事情,他们之间似乎也存在着不少误会。”正德帝突然提起了其他的事情,目光却仍落在焦适之身上。   “我在仔细思索后认为,最大的原因……还是落在他们之间的地位上。”   焦适之心中一惊,而正德帝正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他面前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眸,仿佛要借此看到焦适之的心中去。   “对陈初明来说,朱宸濠不仅仅是他的爱人,更是一个王爷,一个主子,这令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朱宸濠的甜言蜜语,或者认为他不过是他许多情人中的一个。而你呢?适之,你又是怎么想的?”正德帝轻柔地握住焦适之的手腕,动作虽然很慢,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焦适之凝住,却被正德帝如影随形,视线一直紧紧地看着他。   “适之想说什么?你不会如此,还是我们不会变成这样?”正德帝握着焦适之的手掌慢慢下滑,在触碰到青年微凉的手指时毫不犹豫地扣紧,“我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堪堪令你相信我的情感,可之后,我又需要花上多少年的时间,来令你相信我的诚意,来令你相信我的坚定?我觉得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皇上,这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呢?”焦适之被正德帝如此步步紧逼,终于是抬眸看着他,眼波流转,带着连身前之人都看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我是如何想的,对您来说很重要吗?”   朱厚照轻笑,“当然重要!”   “那您这一次的封赏……”话还没有说话,一根手指悄然地落在焦适之的唇上,手指的主人勾唇,“适之,唯独这一个不行。”   “我刚才还没有说完呢,既然我从他们两人中吸取教训,自然不能跟他们犯同样的错误。可我是皇帝,即便我娶你当皇后,我们之间终究不可能有平等二字,又不是没有被废的皇后。而若是交托与你兵权,你却要跟我相隔十万八千里远,这岂不是本末倒置?所以我只好把我的心脏交给你。”皇宫的所有安全守卫,拥有莫大权势的心腹机构,正德帝全部都交到焦适之手上。   “你拥有直入皇宫的权力,你也能调动皇宫所有的御林军,你也拥有了全天下所有情报流转的中心,若是有朝一日我背叛你,你便可以调动这股力量,哦,不对,你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亲手杀了我除恨,然后轻巧地逃离追踪。你看,我把所有的一切都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呢?”   朱厚照温柔地说道。   此时的他,不是作为一个皇帝在说话,而是作为朱厚照这个人在对爱慕之人祷告,诚心希望能够有他所希冀的回应。   焦适之被正德帝握住的手指微颤,他甚至觉得喉咙口被堵住了,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想要避开去,却又被手上的力量强硬地留在原地,连眼角都被逼出淡淡的红晕来。   正德帝这番剖心剖肺的话语令焦适之无比震撼,倾容的事情他当然追悔莫及,却从未如皇上思索得如此之深。可皇上交托到他手上的权势太重,重得焦适之觉得他承受不起。   虽然此前焦适之与北镇抚司的唯一交集便是张万全的事情,而张万全最后也被牟斌成功地拉下来,但是北镇抚司的重要性并没有因此有丝毫的动摇,若不是张万全持身不正,屁股底下脏事太多,作为北镇抚使的他根本不可能如此被人推翻。   锦衣卫的名头令人心悸,可有一大半的名头都是北镇抚司闯出来的,所有的锦衣卫中,唯有北镇抚司可以不经过刑部要求,不告知皇帝的情况下逮捕罪犯,进行审讯,甚至拥有自己的诏狱。对消息情报的搜索力度也是最为要紧的。而北镇抚司,也恰恰是皇帝所有的兵刃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即便是凌驾于其之上的东厂也不敢与北镇抚司直接硬碰硬。当焦适之知道正德帝要他接手这样一个职务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却是惶恐。   而现在,他的惶恐终于落到了实处。   焦适之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大石块,退后一步,不顾左手与皇上紧握的模样说道:“皇上,若您是真正地觉得我的能力适合担任北镇抚使一职,我自然坦然接受。可若是皇上是因为这样的缘由来授予我职责,恕我真的无法接受。”   正德帝看着焦适之垂头的模样,心中一晒,倒是没有生气他掏心掏肺的话语被焦适之这般无视。适之怕是忘了他们两人的手掌还握在一起,当正德帝感受到那几乎不可觉的颤抖以及掌心的湿润时,他眼底笑意更深。   他欺身而上,身子反倒贴近了焦适之,嬉皮笑脸地矮下身子,从下面望进焦适之的眼中,“我不要你说这么多其他的事情,你只要同我说,刚才我说的那段话,你听完后开不开心?”   “我只想知道,你开不开心?”   焦适之耳根发红,终究还是忍不住别过头去,许久未曾作答。   正德帝轻叹,或许现在还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他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继续等待下去也不是件难事。   “……开心。”   那两个字犹如清风拂过,柔柔地撞入朱厚照的耳郭,令他差点以为自己恍惚听错了,在犹豫后他猛然惊醒,整个人惊喜地看着焦适之的……后脑勺。   他无奈地看着那后脑勺,“适之,你能不能转过头来看看我,这个时候不该是我们开心拥抱的时候吗?”   焦适之单手捂脸,感受着那炙热的温度,低声说道:“皇上,您还是抱着你自己的手吧,我消受不住。”   岂料正德帝嘴边坏笑,从后面整个搂住焦适之,洋洋得意地说道:“这样更好,我还能欣赏一下适之红润的耳垂……”他的话还没说完呢,怀里一空,焦适之已经退到了墙角,勉强正色地说道:“皇上,您别想太多,我刚才的话只是在回答您之前的问话,并没有应承什么。”   正德帝也一本正经地背着手,“我自然知道适之的,只不过让我再抱一下开心开心都不成吗?你不答应我的示爱也就罢了,还总是不允许我友情地抱一下!”正德帝控诉道。   焦适之:……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便被正德帝直接率直的动作扑倒了,两人的分量可是不轻,不过在砸下去的那一瞬间,正德帝两手用力,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转了一下身体,让焦适之砸到了他身上去,而背后厚重的毛毯也卸去了不少力量,倒是没有多大的痛楚。   他紧张地看着焦适之的眉眼,连声问道:“你身上的伤势如何,有没有事情,我去叫太医过来。”在正德帝如此紧张的时候,他身上原本还绷着身体的人突然放松了下来,直接就躺倒下来,胸腔中带着阵阵的轻笑声,“皇上,我的伤势已经好了,您别着急。”   正德帝回过神来后才想起来,之前焦适之的伤势还是他确认完全好了之后才放他去工作的,如今着急起来竟是完全忘记了这一点。他捂着眼睛叹了一声,“这样也好,差点吓死我了。”   焦适之躺在正德帝身上,如此清晰地听着皇上那蹦蹦直跳的心声,那是如此的急切,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他翻了个身,刚好与正德帝四目相对,轻声说了句,“皇上,您之后是不是还有甚多手段还没使出来?”   难得与焦适之这么靠近,正德帝顿时便心不慌了,悄咪咪地放下手,从后面搂住焦适之的腰肢,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包括昨天您同几位大臣提起来的削藩?”   正德帝挑眉,“适之怎么如此想,我就不能只是为了国库还有百官的俸禄着想吗?”   焦适之试图从皇上身上爬起来,失败。   “因为皇上之前在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如同昨日那样急切的感觉,甚至带着咄咄逼人的态势,这跟平时您处理事情的态度截然不同。”也让焦适之心生疑惑。   正德帝叹息道:“没错,果然我要是自己弄点小动作,都几乎是逃不过你的眼睛。但是我想做些什么,并不能告诉你。如同今日的事情一般,若是我提前告诉你,以你的性格,你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望着焦适之欲言又止的眼神说道,“但我可以保证,无论我想做些什么,都不会危害到江山社稷,都不会做那恶事。”   焦适之被正德帝的话就这么一打岔,倒也没办法再说些什么。   试图第二次从皇上身上起来,继续失败。   他用手臂支撑着他与皇上之间的距离,无奈地说道:“皇上,您能让我从您身上起来吗?”   正德帝无赖地说道:“我没拦着你呀。”只要你能从他身上爬起来。   焦适之感受着腰背上的力道,无力地躺倒在正德帝的胸膛。   ……   西苑,豹房。   焦适之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朱厚照在下朝后难得自己一人,闲来无事便派人把奏章全部搬到豹房去。自从他出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豹房了,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派人对豹房进行了修缮,把原先的模样再度扩建,占地面积又大了一倍。   前几天来过一次后,他对这里便赞不绝口,恨不得天天在这里呆着,乾清宫那边去得也少了。等奏章都搬过来后,正德帝这才入了内里的书房,悠哉悠哉地批改起来。   门外守着的胖太监看了眼里面皇上认真的模样,摇头把正在外面候着的小内侍赶走了,“这个时候还敢来打扰皇上,你还真是找死啊!”   那小内侍笑嘻嘻地说道:“毕竟那几个人一直把钱塞,我不来走一趟也不好,不过爷爷懂我的,我又不是傻子,只会先来过问一下您的。”   胖太监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低声骂道:“眼皮子浅的东西,这种钱也敢收,还不赶紧退回去!”   小内侍委屈地说道:“爷爷,这两年宫内连位主子都没有,他们那些被送过来的人着急也是正常的。我就是收着他们的钱,也不会真的去做什么呀。”若是把钱退回去了,那就把行情都败坏了,其他几个哥俩估计得干死他。   胖太监懒得跟他说了,直接把人赶走,然后老实地在门外守着,这人要是自己作死,老天都是不瘦的。   这些人只看到这几年宫内空虚无所出,便觉得自己机会大把大把的是,可是怎么就不想想,明明身体没毛病的皇上为何如此抗拒纳妃事宜?一个个都不长脑子想想就想在宫里混,真是白痴一群。   胖太监喟叹道,把心绪收收,又是老实地呆着了。   而屋内本该是在批改奏折的朱厚照,却在改着改着走神了,连手里的毛笔掉了都不知道,目光不知游离在何处,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最后便满是欣喜的意味了。   适之答应了。   此刻没有比这件事情能更加吸引他注意的事情了。在乾清宫混乱的事情后,焦适之落跑去北镇抚司接手相关事宜,正德帝在强装冷静后试图在远离乾清宫的地方认真看奏章,不过似乎并不怎么成功。   福州的事情虽然令适之受苦,然而也是因此让他开始松动,不然今日到底是何结局都不怎么好说。虽然没有得到焦适之的正面回应,然而正德帝从一开始都没奢望过这点。   适之外面的壳子太硬太重,他花了这么多年敲敲打打,好不容易把最外面一层给打碎了。可里面的那层却需要适之与他共同努力,如今适之的态度软化,便足以令他喜不胜收。   朱厚照在心里唾弃自己怎么那么容易知足,然而脸上的笑意却是挡不住的。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看奏章,然后还是一点都没有成效,正德帝索性丢下毛笔,开始在豹房内闲逛。   豹房修筑了多次后,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模样,很多地方甚至有了自己独特的布局。正德帝甚至还令人在里面修建了演武场,包括了整整三排房间给予武士休息。这里面最多的不是伺候的下人,而是正德帝特地命人训练的队伍,犹如军队一般分立在豹房内,时常待命为他演练。   玩乐的地方也的确是有,西北角便是个活脱脱的戏园子,旁边又是一些其他人献上来的美人,不论男女,都被正德帝随意归置在这里,然后便再也没有接触过。事实上,他在知道这里是哪里后,便令人把这些人的位置往边角上又挪了挪,毕竟他也喜欢听小曲儿,若是过来的时候一直被人娇滴滴地拦上个四五次,他可受不了。   正德帝专门为教师之所建的书房是豹房内除演武场外最大的地方,他特地命人又扩建了,而且又增添了不少书籍,光是昨天来的时候,适之那亮晶晶的眼神就足以令他回味无穷。   心里有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在不断地涌动着,正德帝独自一人在书房内慢慢走动,手指轻柔地滑过书架,带出心底隐秘的欲望。   ——他想给适之一场盛大的婚礼。   即便这个可能无法实现,即便适之无法同意。此时正德帝一人独在屋内,在阳光渐渐散去的黄昏,摇头晃脑地为那不可能实现的美好构造了最安全的角落,然后珍惜地把它藏在里面。 第83章   焦适之最开始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接手北镇抚司的事务, 因此他一直放任自流自己对北镇抚司的态度。   实际上他并不是很喜欢北镇抚司, 这个印象从当初张万全那一次一直遗留至今,当然在他成为指挥同知后稍微好了一点, 不过还是因为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肆意张狂而不喜。   比起在牟斌约束下还算正常的锦衣卫,独立于锦衣卫中的北镇抚司非常的……肆无忌惮。在正德帝的高压政策下,他们死守着那条有证据的底线,仍然做出了不少出格的事情。上一任的北镇抚使已经被调往边境, 留下来的摊子不难接手, 却有着一个严重的问题。   或许是皇帝们有所偏重, 担任这个位置的人或是阴柔型, 或是魁梧型, 也有勇猛的……却偏偏从未有一个是如焦适之这般温和的模样。作为已经连换了三位顶头上司的陈秋焕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老了。再也不能如之前那样预料到皇上的意思。当初张万全上位,除了先帝信任外, 也是他为了快速掌握北镇抚司所致。   后来张万全下马,先帝为了安定朝政,选拔的下一位性格迥异, 锐利有余保全不足, 虽然少有贪婪心思却不知变通。正德帝能忍他到今日,陈秋焕总觉得是不可思议。可换了现在这位……陈秋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样子,这位一看就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虽然第一天上任的时候不至于有人敢瞧不起焦适之,却总觉得气氛有哪里怪怪的……   陈秋焕这般感慨, 守在他身边的千户笑着说道:“听说咱这位可是上过战场的,而且又是皇上亲信之人,人不可貌相。”他们都是今天见过焦适之的人, 现在他正被人领着把整个北镇抚司逛一遍,倒是不在正堂内。   本来该是陈秋焕亲自领着去,可偏偏手头上有要事赶着今早完成,陈秋焕是一边擦着汗一遍给焦适之说事儿的,岂料焦适之放行得特别痛快,完全没有不高兴的模样。   “我倒不是怀疑他什么,只是怕他面善镇不住那些凶神恶煞的人,若是呆会见面的时候令镇抚使失了面子,那边不是易与之事了。”他们作为锦衣卫的,哪有不清楚皇上身边近臣情况的道理?早朝皇上刚刚为了他大发雷霆,若是在这里出事,陈秋焕觉得自己头发都要掉光了。   那千户尴尬地摸了摸头,“那几个应该不会这么不知礼数吧?”   “礼数?他们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不知礼数之人!”陈秋焕冷哼道。   陈秋焕所说的,是分管诏狱掌管刑事的那几个人,在北镇抚司内可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他们出身官宦世家,本身便带着世家子弟的矜傲,入了北镇抚司后更是如鱼得水,眼里几乎容不下别人的存在。如焦适之这般的人物,也不知道能不能压下他们的气焰。   此时焦适之尚不知道有人在为他担忧,正在下属的陪同下在北镇抚司内走了一遭,这地方大小与锦衣卫府衙倒也不相上下,也的确是彰显了他己身的底气,不然也不会在锦衣卫内部有如此独特的地位。   带领他在镇抚司内逛游的人正是他另一个下属刘胜明,与陈秋焕是同一级别的人,不过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分管的事情不同。刘胜明一边引着焦适之往里面走,一边说道:“镇抚使大人平日办公的院子便在此处,自从上一位镇抚使大人离任后,这里便一直空置下来等待您的到来,若是您对那些布置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可同我说,我令人给您置换。”   焦适之笑道:“这些都是小事,你不必牵挂,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一行人还没有真正走到院子内,便听到里面一阵喧哗,刘胜明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他刚刚跟焦适之说院子一直封锁等他到来,眼下便出现这事来打他的脸,怎能不令他恼怒,“何人在此喧哗,还不快快滚出来?!”   “哟,刘老弟,你想让谁滚呢?”人还未到,一股透着嚣张的声音便从院内飘了出来,光是听声音,大概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带着异常飞扬的神采。   刘胜明脸色骤变,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偏偏是这几个泼猴?   焦适之漫步走近院内,这才发现院中早已有三四个人在,而院中早已是凌乱一片。刘胜明他一边擦汗一边给在旁边安静站着的焦适之介绍,“这几位也是您的下属之一,左边是刘芳全,中间是施华,后面的是苏汝民。他们分别是负责逮捕、刑事、诏狱的人。”   随着刘胜明的话语,院中的三人也漫不经心地把视线落到他身上。刘胜明连忙说道:“这位是新上任的镇抚使焦适之焦大人,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见礼!”   刘芳全吊着眼看他,上下扫了一眼后径直对旁边的施华说道:“这位新的镇抚使大人怎么看起来轻飘飘,能架得住吗?别待会下了诏狱后,被那群疯狗给吓得屁滚尿流的。”施华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焦适之一听这声音,便知道这个便是刚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嚣张声音的主人了。施华强拉着左右两人上前见礼,除了他的礼数还算周到外,另外两个的动作完全是心不甘情不愿,看起来别扭得紧。   焦适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剑柄,道:“若是不想行礼便罢了,你们之中,若是有谁不服我也没关系,今天我给你们这个机会,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了,彻底断个干净。”他话音落下后,站在他面前的几人互相望了一眼,施华瞪了眼欲开口的刘芳全,刘芳全耸肩闭上了嘴。   焦适之摇头轻笑,“不必拘束,有什么说什么即可,若是今日什么都不说,出了这个门后再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不管你们身后站的是谁,我会全都清除出去。”他的声音很慢,似乎也没有带着什么气势,却在说完后令众人内心一凛。   这位看起来是温和,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施华抬头看着焦适之,那人还是一副温和的模样,但他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吗?他可知道,他们这几个人身后站的到底是哪个世家?!   ……等等,施华眼睛微微瞪大,他正想拉住左边的刘芳全,一个没拉住,人已经走前一步,昂首说道:“要想让我认了你也成,上一位镇抚使大人打败了我,所以我在他手下安分了几年,若是你同样如此,我自然服你!”言下之意,若是这位镇抚使大人是个弱鸡,他可是完全不认的。   刘胜明的嘴巴微张,最后又恨恨闭上。虽然北镇抚司大都是武人,然而也有是文官,从来也没有要求过北镇抚使要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刘胜明可是知道焦适之上过战场,那场战役的消息传来后,他们北镇抚司自然也是收集了一份,对里面焦适之的贡献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之后没过多久这些又全部被皇上下令封锁,因而详细的内情也只有几个人知道,而刘芳全他们是不清楚的。   刘芳全也的确是没怎么听过焦适之的名头,只知道他是皇上身边的近臣,也对早朝的事情颇有耳闻,对焦适之很是不喜。他从腰间拔出绣春刀,指着焦适之腰间的剑说道:“你那把破剑该不会是从哪个疙瘩角落里淘换出来的吧,别我这边一砍下去,你那边便断了。”   焦适之拔剑出鞘,朗声说道:“无碍,若是你能把我这把剑斩断,我白赠你三千两黄金!”   施华眼不错地看着焦适之拔出的剑身,右手扯住苏汝民给他们两人让开位置,一边在苏汝民耳边低声说道:“待会刘芳全下来后直接走人,别在这里久留了,只会是丢人现眼。”   苏汝民不解,“刘芳全的拳脚是比不过你,但是对上个花拳绣腿还是没问题的,怎么如此慌张?”施华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说道:“你给我好好瞧瞧焦大人手中的剑,那把剑上的血腥味,隔这么远都能闻得到,你认为他是花拳绣腿?!”   苏汝民噎住,转头看着焦适之手中所握的长剑,雪白纤长的剑身锋利如初,丝毫看不出岁月的流逝。他左瞧瞧右看看,怎么都不能够看出那所谓的血腥气啊!   一刻钟后……   “还来不来?”   “来!”   砰!   “再来?”   “……来!”   哐当——   “再来?”   刘芳全翻身躺在地上装死,他全身上下都痛得要死,不知道焦适之是如何应对的,明明看着是用剑刃,转眼间剑背便抽了过来,简直是把剑当鞭子使唤,硬生生把刘芳全身上都抽出了血痕来。他起先的确是咬死不认账,看后来焦适之下手越来越黑,令他终于忍不了了。   妈的,看着干净的一人,怎么感觉心那么黑呢?!   焦适之看着地上喘气如死狗的刘芳全,倒是没再问了。还剑入鞘后,他安静地看着另外两人,认真地问道:“你们两个也需要同我打一场吗?若是需要的话,我还可以陪你们活动活动筋骨。”   苏汝民木然道:“不,不用了,您请——”   刘胜明的视线在场中晃了一圈,都几乎要搞不清楚着状况了,刚才还那么欠儿的几个人,忽然就这么收敛了,令他有些反应不过来。焦适之倒是这几个人的心思猜了个透。   刚刚刘胜明曾经说过,这院子是镇抚使所使用,而在他们一行人来之前,施华等人却偏偏出现在了院中,淡然自若地宛如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这不正意味着对焦适之的不满?或许他们之前还以为镇抚使会从他们几个人中挑选,没想到突然被焦适之从中摘了桃子,自然心有不甘。   而相较于刘芳全与苏汝民,施华更像是他们这个小团体中的领袖,虽然各有利益争纷,不过素日里该是以他为主的。而三人中,也偏偏是他的敌意最小,而且消失得最快。   外界对焦适之的认知最多的是指挥同知以及福州战役。然而福州战役的内详全部被正德帝封锁得一干二净,他们只能知道是焦适之逮住了宁王,怎么逮住,过程如何,除了锦衣卫内部的高级官员,便也只有内阁的人知道了。那轻飘飘很是虚幻的一句话落到纸上,自然是不能够令人心悦诚服。而刚刚施华的阻拦焦适之都看在眼里,证明这位在短时间内立刻便猜出了利益关系,便做出了最佳的判断,相比较他周围的那两人,可用价值更高。   焦适之在心里快速地下着判断,面上倒是不显,冲着几人点点头,“既然你们无事了,我便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从明日起一切如常,刘大人,还请在前面带路吧。”焦适之示意刘胜明继续带他参观,刘胜明连忙走在前面,引着他入了屋内。   刘芳全一个鱼龙打滚站了起来,憋气地看着施华,“施华,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平日里对此事的不满呢,怎么怂都比我还快?”   施华淡淡看了他一眼,冷静地说道:“焦适之这三个字难道还不能令你们想起些什么吗?”   苏汝民摇头,“他在之前不过是个指挥同知,与我们算来也就是平级,我也少有去关注他。”对他最多的印象也就是这两年才多了起来,然后在最近因着福州战役才让他们真正放在心上,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家子弟,现在连父亲都不在朝为官,苏汝民真的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好值得他们记挂的。   咳咳,当然这个他们意料不到的武力算是其中之一。   刘芳全平时能用拳头向来不用脑,面对着施华的提问自然是摇头。他管着诏狱也从不需要做什么用脑的事情,但别看他被焦适之三两下便干翻在地,但是他最大的爱好却是各种各样的刑罚,这两年他私底下不知创造出多少极其阴毒的刑罚,令他自己玩得挺过瘾的。   施华抿唇道:“你们不知道也的确正常,我也是到刚才才想起来。几年前张万全下马的时候,起因是他想染指牟斌手下的卫所,然后在上中所的时候便失败了,而那人便是焦适之。他手上那把剑不是普通凡物,至少是历经沙场的宝器,刚才出鞘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了。若此人真的有真材实料,那么便不可能是个普通人物,我听说他现在还管着宫内的防守。”   苏汝民一怔,“这怎么可能?!”一内一外都是同一个人在掌握,皇上在想什么?   “皇上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要闹事可以,先掂量下自己的靠山有没有人家的大,若是没有的话,就不想相互扯后腿了,我还想悠哉的多活几年。”施华叹气。他也想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如同以前那般肆意也就算了,但是现在把事情看透了之后,施华倒是不敢肆意妄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而焦适之这把火要是烧起来,怕是不会轻易便能了事。   焦适之晚上回宫的时候,被人径直引到了西苑去,看着豹房灯火通明的模样,焦适之几步走到了屋内,看着皇上半躺在榻上看奏折的样子轻笑道:“皇上,您这样子也不怕伤到了眼睛。”   朱厚照懒散地说道:“我就随便躺躺,不碍事的。你今日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皇上倒是比我还清楚。”   “那是自然,把事情交给你前,我就令人在私底下查过一遍了。镇抚司内的确是有几个硬扎子,不过那是以往的镇抚使背景不够强大,如今我站在你身后,他们几个若还是敢犯上,你就全部都赶出去。这么没眼力见的留着也没有。”正德帝把手里的奏折合上,随手丢到了左边那堆里面去,那是全部都看完了的。   焦适之无奈道:“是是,全部都被您猜中了,他们其中有个倒是不错,脑子转得挺快。在封锁了那么多消息的情况下还能猜得出点什么。”   正德帝翻身坐直,望着焦适之的目光中带着点点歉意,“适之,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把消息都封锁下来,他们也不敢怀疑你的功绩。”   焦适之轻笑道:“皇上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本来便没做什么,宁王之所以被俘,我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那个位置上罢了,换了谁都可以抓住的。而我除此之外的确是没有多大的功绩,他们一时愤然也是正常的。”   他们心里都清楚,封锁住真正的消息,是为了给焦适之做掩护,不然如何去解释焦适之身上的剑伤问题,就连当时在场的李东阳也不知道焦适之伤势的真正情况,还以为是太医妙手生花。而从福州回来后,焦适之便再也没有听过那个太医的消息了,心里沉寂了几息后,也只能当做是不知道。   正德帝不满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合着该你的功劳你还在给我往外推,别人都巴不得给自己渲染多一点功绩呢。”   焦适之笑道:“皇上,我做了什么,难道你不应该比别人更加清楚吗?既然皇上心里清楚,我又为何需要去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他们同我又没有任何关系。”   正德帝面上正经,心里却慢慢地乐开了花儿,甜得他连眉角都带着笑意。   此后一段时间,焦适之在北镇抚司十分顺利。正如同正德帝所说,那些只是凭借靠山在北镇抚司横着走的人,当他们发现背后的靠山硬碰硬的时候发现完全抵不过,那些刺头也就老老实实了。当然其中也有本身性格桀骜不驯的人,与身份背景无关,不过在与焦适之“深入交流”了几次之后,也变得服服帖帖了。   对此,北镇抚司的人都承认,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希望与这位看似温和的镇抚使大人“交流交流”,每次“交流”完后都得请上三四天假,实在是消受不住。   刘芳全倒是还有一此偷偷捣鬼,把焦适之带入了诏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面了那些血腥的刑讯场面。焦适之在淡定地旁观了全过程后认为这些刑罚手段有失人性,在没有确切犯罪证据的犯人身上动用这样的手段是不合理的,然后便把刘芳全贬为诏狱狱卒三个月,令他好生反省并思索如何管理,同时把施华又调了过来分管两个部分,顿时把他忙得够呛。   在深入地与囚犯们接触了三个月后,出来的刘芳全差点没软在门口,自此就真的是服帖了。   焦适之本身的行事风格比较稳重,在革除了刘芳全那种几近是屈打成招的方式后,他带着人转而开始研究起精神上的折腾。事实上这一种刘芳全也很喜欢,并迅速地融入进去。而在焦适之有意识的把控下,这些都维持在一个度上。   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却也不是很难,焦适之这边进展顺利,正德帝那边倒也不麻烦。   正德六年五月,有言官上奏,言藩王世代相传,子孙无数,实乃国家之危害,希望皇上能够有所变革,以缓解国库的危机。次日,又有人上奏,言藩王占据大量土地,却不思进取,频频出现祸患,证明制度还有问题,请皇上定夺。   接连两日的奏报,掀开了正德六年浩浩荡荡的“限藩”行动。   面对朝廷的意图,藩王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纷纷上奏哭诉,言本身的难处。半月后,内阁首辅刘健上奏,犀利地揭开了藩王面纱下的真实情况,并把国家的实际甩到了朝臣面前来。第二天,礼部尚书上奏,提出限子女,限妻妾,定田地等二十七条方法,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限子女这一条,试图把藩王的庶支全部归为民籍,可以作为普通百姓一般参与科举或是行商。然而便是这最为有效的一点引起了藩王的抨击,一时之间朝堂上充满了不同的声音,即便隔着大江南北,朝臣们都宛若看到了众位藩王激愤的神色。   然此事本来就是正德帝在私底下先提出来的时候,面对藩王如此激烈的反对,他倒也是光棍地退了一步,然而却是暗地里令礼部先把法度给规定出框架来。   正德帝六年八月,原本该在几十年后才出现的《宗藩条例》提前出世,同样是为了规定藩王而存在,然而这《宗藩条例》却更加严厉,虽未明确规定庶支是否归为民籍事情,却清楚明了的点出朝廷只会负担每位藩王最多不超过三位子女的爵位俸禄,两代后便不再支付;限制妻妾人数,需礼部通过方为明媒正娶;每两年清查各封地所属,若有误差,假一倍二……   如此一来,朝廷不再为藩王子弟提供无止境的俸禄,而那些无资格归属的子弟既没有分封爵位俸禄,又不能外出自求生路,即便有接济,也往往过得很不如意。正德八年末,终于是在代王起头下,重提民籍的事情,不过这是尚未发生的事情了。   同样在正德六年,刘瑾被皇上召回京城,开始了皇上的清丈行动。刘瑾当然知道正德帝便是要他做一把刀子,尖锐地刺在某些人的心上,可即便如此他也心甘情愿。毕竟若是回不了京城,他怕是连继续发光发热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有这么一件符合他性格的事情,又能够重新得到皇上的信重,他为何不干?   前脚朝臣们还在群策群力地应对藩王,后脚皇上就开始偷摸摸地怼起那些他早就想处理的事情。包括他在登基初始到现在一直在整顿的军田边田侵吞的事情。   正德帝的性格便是如此,要不就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正德五年刚刚平息了战事,整个正德六年都在清查土地,即便动摇了再多的利益,正德帝也丝毫不在乎,说句实在的,这件事情其实从正德二年他便在谋划了,但后来刘瑾处事不端被调走后,他找不到个合适的人选。后来一想到倒也是好事,趁着这几年的时间又赶忙培养了一批合适的人才,再不像当初查贪污腐败时那么手忙脚乱。   轰轰烈烈的两件事情几乎占据了整个正德六年所有人的心思,等到了正德六年末,众人这才恍惚过来,皇上这是又毫不留情地换掉了一大批人,这上下朝竟还有些不习惯。而成效却是异常突出,正德六年的税收几乎比去年翻了一番,这还是刚处理完后的成果。   正德帝对着充沛的国库心满意足,下朝后逮着焦适之嘀咕道:“若是每年国库都可以收入这么多钱,再过两年便是小王子那边一直攻打过来我也不怕了,哈哈哈哈哈我有钱了——”   焦适之看着有点小激动的正德帝,心里也是好笑。却也是清楚这一年来皇上心里的压力,虽然内库房有钱,可是内库房的钱到底不是国库的钱,国库没钱就证明在某方面还是存在着问题。正德帝几乎是为此操碎了心,毕竟这位还是心心念念着御驾亲征去打鞑靼的人,国库怎么可以没钱呢?!   “只是皇上,为何这些藩王会答应得如此痛快,我记得之前还有几位很是激烈的反对……”他怀疑的视线落在正德帝身上,焦适之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好几个怀疑,但是想想总是跟这件事情对不太上。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了,焦适之再度想起了这个问题。   正德帝嘿嘿笑了两声,俯身在焦适之耳边说了两句话。   “皇上!”焦适之又惊又怒,差点没拍案而起。   正德帝的两手握在焦适之的肩膀上,轻柔有力地又把他按下去,“适之不必如此着急,有话好好说呀。”   “皇上,您让我如何同你好好说?您怎么能如此糊涂,连这样的事情都许诺出去?!”焦适之面带薄怒,眉间蹙起,郁气久久不能散去。   “适之,你该是知道的,我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纳妃。”正德帝的手在焦适之肩膀上安抚式地来回按着,声音低沉温柔,“既然我不会有子嗣,那从其他人那里过继便是最好的法子了,不是吗?”   焦适之艰涩地开口,“您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些。”   “适之,已经不早了,我今年的确才二十多岁,可我父皇也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便……”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焦适之捂住了嘴巴,“皇上慎言。”   被捂住的华服青年露出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他冲着焦适之眨了眨眼睛,焦适之便感觉到掌心被轻柔地舔了一下,湿润的感觉骇得他立马撒手。正德帝又是笑,“好,我不说。不过这件事情是迟早的事,我不过是给某些我看中的人稍微透个口风罢了。”   焦适之把左手收回来握起,觉得刚才被皇上触碰过的地方滚烫得紧。他蹙眉,却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刚才皇上的话语。所有皇上曾经说过的甜言蜜语,都抵不过他刚刚轻柔的一句话,然而这句话却几乎能够掀起满朝文武的惊涛骇浪,甚至动摇到社稷的根本,他又如何能这么自私?   只是皇上他……   焦适之的确是动摇不定,然他已经厌烦了这样的局面。从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他在犹豫,他在徘徊,他在思索,他在后悔……这样繁杂的思绪他很不喜欢,他更不喜欢自己的迟疑。   他抬眸认真地看着正德帝,“您确定在这个时候宣布这样的事情?”   正德帝失笑,手指拂过焦适之的发丝,轻笑着说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如果在这个时候调动的话,宫内外的施压会令我顾此失彼。我定要一击必中,自然不会……等等,适之,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他猛然间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半蹲下来看着焦适之。   焦适之:“……没什么意思。”刚才他误以为皇上要在此时同双方摊牌,焦适之已经不想再看着皇上一人在前面冲锋陷阵,若是他心下不喜也就罢了,可他实际上满心欢喜,又无法自控去拒绝皇上,那样扭捏作态的模样令他自己都看得不喜。若是这一遭皇上真要如此,粉身碎骨焦适之也陪他去了。   然而……是他想太多了。   正德帝似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连语气都透露着哀怨的不甘心,“适之,你哪怕满足一下我,我刚才错失的东西可是令我痛心疾首……”他一手扯着焦适之的衣袖,一手捂着心口,一脸绝望的模样。   焦适之:……更加不想说了。   正德帝痛心地发现焦适之真的不愿意出口,讪讪地倚着他的脚坐在地上哀叹,“这件事情深刻地告诫了我,以后说话的时候还要考虑一下对方的情绪,不然那一不小心就会错过重要的事情。”   焦适之好笑道:“皇上在这样的事情上倒也能总结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正德帝意兴阑珊地抱着焦适之的小腿肚,悄咪咪摩挲了两下解气,这才说道:“你也不必担心,这是没有办法的最终办法,其实在我看来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也不用多着急。”   “而且他们倒也是想得愉快,只怕这块美味的馅饼他们没那个命能吞得下去,我可不会给自己白白留下那么多隐患,你说是吗,适之?”正德帝抱着焦适之的小腿晃来晃去,焦适之知道他心里不松快,但是过了刚才那个激昂的时刻,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把那样的想法说出来,只能任着皇上折腾,然后忍不住悄悄地伸手揪住了皇上的一小撮头发。   这个在他面前晃了一整天的小小撮被他揪了一下后,造型更加突出了,更加肆意地偷溜出皇上头顶的冠帽。   “适之……你刚才在做什么?”正德帝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疑惑地问道。   “没有。”焦适之几乎是脱口而出,面上强装淡定地接受着皇上视线的检阅,然后略心虚地看着皇上的眉间不说话。   朱厚照怀疑地摸了摸头,一下,两下,三下……   “好啊适之,你让我支棱着这一撮毛一整天都没告诉我!!!” 第84章   藩王的事情自然不是如正德帝所说的那么简单, 虽然政令是颁布下去了, 实施力度还是需要依靠时间来证明。若是不能够真正地持之以恒,那便一点效果都没有。为此, 正德帝还特地派了一个人负责此事——王守仁。   王守仁自从张万全那件事后,便开始被先帝提拔,现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他的性格刚正不阿,敢于直言, 正德帝对他很是放心。而王守仁也并没有辜负正德帝对他的信任, 大刀阔斧地架势硬生生把所有的反对声都压了下来, 便身体力行地开始了各地巡视。   随着这件事情真正上手, 也意味着一年过去了。   而正德六年过去后, 整个朝堂似乎才回想起来一件被忽略了长达一年之久的事情,那便是关于皇上的婚事。因为正德六年的两件事情都太过瞩目了, 使得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心神放在这上面,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年又过去了。   宫外的大臣们没想到, 宫内的张太后可是已经着急得要命, 当初皇上以想要寻到心爱之人的说话暂时糊弄过她后,此后张太后想再找时间说这件事情,却发现皇上一直在忙碌着各种朝堂上的事情,为了皇上着想, 她只能暂时缓下这件事情。现在好不容易皇上清闲下来了,她又开始频繁地召皇上过去了。   至于为什么是她召皇上过去,而不是去乾清宫逼问来得更有气势, 那是因为正德帝现在几乎是扎根在豹房那里了。自从豹房修筑完成,正德帝的时间几乎都泡在那里,差点令张太后以为皇上在那里金屋藏娇了,可惜她亲自去过一次后,只能讪讪地把这个心思丢开。   而皇上那边再度面临逼婚的危险,焦适之这边也是不逞多让。   他父亲自从回乡奔丧后,就基本意味着他的官运也到头了。虽然三年之期过去后,焦君也曾写信给焦适之,希望他在京城能帮他活动活动,令他重新再回到官场,然而以正德帝对他的厌恶,还有焦适之从本心出发,都没办法这么做,他不会插手干预这些事情。   不过这也导致了焦适之在京城根本没有长辈在,如今他已经二十好几却还未娶妻,在一些人家心里便是好人选呀。既然没办法通过长辈来联系,这一两年也开始有人借着焦适之身边的官员之口来询问他的意思,甚至连之前同为指挥同知的肖明华都不得不苦着脸来跟他开口了。   当焦适之难得一日休沐被他约出来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焦适之整个人都诧异得不得了,在他看来肖明华不是这样的人。只见在他的视线中,肖明华也不得不捂着脸说道:“这次是我母亲那边的侄女儿,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舍下这张老脸来问你。”   不,应该说若不是他母亲一直逼着他来问,肖明华根本就会把这件事情当做不存在!他可是心知肚明皇上那点门子心思,虽然不知道到底要掩藏到什么时候,但他来问焦适之这件事情不是在自己作死吗?要不是肖明华对母亲实在孝顺,不然也不会冒着仕途危险来问这件事情。   焦适之可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人心思如何纠结,既然肖明华都这么问了,他也坦然地答道:“你也是知道我家里情况的,我便不说假话,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了成家的想法,你母亲那边……还望你能帮我回绝了吧。”   肖明华赶忙点头,然后很快就掀过了这篇,两人难得在宫外聚头,便索性把事情都丢开,悠哉地喝着小酒聊天。焦适之也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休沐的时间大多数也是在宫内,还是难得跟朋友能出来坐坐,一时之间气氛倒也是安逸得紧。   两人是在肖明华所定的一间临湖的酒楼,所到之处无不精致,是专门为这些官宦人家服务的,因此周边的环境也很是静谧,当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肖明华还没有反应过来,焦适之倒是轻推开了窗看了一眼,随后便皱眉而起。   肖明华诧异地随着他的动作起身,问了一句,“你看到了什……”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自己便看到了楼下的场景。   这间酒楼的特色是临湖,肖明华在订房间的时候自然也选择了临湖的,而酒楼除开可以望到一览无遗的湖水外,底下还有一片平地,各种奇花异草竞相开放,是个饭后散步的好地方。不过在这里也难得会有人在酒楼里散步,就是个当做赏眼的地方罢了。然而此时正有一个男子在那里撒着酒疯,一边闹着一边怀里还搂着衣衫半退的女子,旁边还围着好些人在劝阻,肖明华看了大半天才认出来那人是谁。   “张家的人什么时候闹出点什么都不为过了。”肖明华在认出来那人是谁后,嘴里下意识吐槽了一句。   焦适之早已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手里拿着剔透的酒杯在饮酒,“我刚以为我看错了,我记得张远程原本还算是个出挑的。”虽还是个嚣张跋扈的,但在张家里还算是个有点才干的,当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才是。   肖明华嗤笑了一声,低声说道:“也难怪你不知道,自从你去了北镇抚司后,心神都放在案件上,那些收集来的小道消息看得少了吧。”焦适之略带羞赧地点头,因为分身乏术,有些事情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   肖明华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这有什么,不正是说明皇上对你的看重吗?事无巨细都看着总是耗神的,是人都做不到。半个月前张远程被人废了命根子,这辈子是没有希望了,眼下张家也正焦急着呢,没想到这位居然还有心思跑出来。”   焦适之眼神一凛,当即猜到了肖明华的意思,“他作为张家侯爷的儿子,哪个居然这么大胆,居然敢伤了他,太后娘娘对他也很是看重,这不是在给自己找事吗?”   “嘿,稀奇的也正是在这里,五军都督府,包括锦衣卫东厂,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个在半夜套黑袋的人到底是谁。”同为锦衣卫的一员,肖明华在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完全没有担心的感觉,反倒是非常幸灾乐祸,就算是被骂上一顿也值当了。   从肖明华那里听了一堆八卦,又装了一肚子酒,焦适之回去的时候骑在红枣身上晃晃悠悠的,慢腾腾地花了比平时还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去。因为红枣认路,焦适之也没有驱使她,就让她自己小跑着,倒是被她直接驼到了皇上的屋外。   焦适之从她身上下来,先拉着她回到了马房,给她准备好新鲜的马草后,这才又重新走了回去,刚才便看到他的胖太监连忙走了过来,“焦大人,屋内早就备好了热水,您要不要先去泡泡?”   “多谢了,不过皇上现在不在吗?”焦适之闻着自己一身酒气,也正想先去换个衣裳,不过胖太监这样的说法,那就是皇上现在不在豹房了,那可就稀奇了。   胖太监点头,“半个时辰前被太后娘娘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焦适之便先回去沐浴更衣,等到头发半干的时候,也听到了皇上的脚步声,还没等他把巾子放下来皇上便已经走了进来。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让身后跟着他的刘瑾乐华都退去,径直地走到焦适之旁边坐下,然后叹了口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正德帝的面容更加俊朗深邃,声音也越发低沉起来。不过刚刚这么轻柔地叹了声气,却又带出了几丝缠绵的柔意来。焦适之知道他眼下气不顺,便温和地问道:“皇上,您要不要先进些东西,我听说您午膳并没有怎么吃。”   正德帝单手撑着下巴,“不想吃,现在只要一想到太后就觉得头疼。”   “太后娘娘不是找您说张家的事情吗?”焦适之问道,刚才肖明华刚刚跟他说了相关的事情,焦适之第一反应也只能想到这件事情上去了。   正德帝点头,然后又摇头,“前几日找我是为了那件事情,今日倒不是。她拿了差不多有半张桌子那么高的一叠画像给我,非逼着我一定要选出一个出来,若不是我费尽口舌,你现在还见不到我。”   焦适之轻笑道:“您的能力也越发厉害了,居然能在太后娘娘的絮叨下逃出生天来。”   正德帝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揪住焦适之半干的头发就一顿揉搓,“你还说呢,今天倒是跑出宫去逍遥自在了,可怜我这大半天的时间全部被这件破事给耽搁了。说完婚事说张家,张家的事情我都听得要烦死了,差点就说漏嘴。”   “……说漏嘴,难不成,那个人是皇上?”焦适之听着正德帝那不怎么像话的最后一句,突然想起点什么,略带艰涩地问道。   朱厚照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是我,不然你觉得以东厂锦衣卫的能耐,能到现在连个蛛丝马迹都找不到,那不是笑话吗?”   焦适之无奈道:“您怎么就杠上张家了,而且还是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话虽然是这样说,然而看着正德帝不满哼哼唧唧的模样,焦适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德帝无辜地道:“我不过是出宫偷玩了一把,正好在街头巷尾撞上了他们。结果他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我半夜就让人去套他黑袋了。”他当时的说法是让人自由发挥,结果变成这样的确是出乎意料,然而却更令他痛快了。   焦适之试探着问了一句,“他到底说了什么,令您如此厌恶?”   正德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那些话不大入耳,你也别听了。反正张远程的事情就这么着了,张家的事情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倒是有脸一天天来找我。”   焦适之也没有再问,把头发擦干后便随着皇上去批改奏折。   半月后又一次早朝上,例行惯事——正德帝怒气冲冲地又从朝堂上甩袖离开。   焦适之无奈地跟在身后劝道:“皇上切莫动怒,别气坏了身体。”正德帝从鼻间冷哼了一声,“若是这么简单就被气坏了身体,这么些年下来我早就被气死了!”   焦适之轻笑道:“那您这么些年过来,还是这么容易生气呀。”他的声音轻柔,令正德帝的刚升起来的脾气又被压下了许多,“他们每天每天这么戳我心窝子,我能不生气吗?”他的脚步放缓,令身后一群追赶的伺候之人能跟得上来,但是脸上怒意不减。   “皇上,乾清宫的确是作为祖制,大臣们唠叨几句也是常有的事情,您就把他们都当成是胡萝卜就是了,听完便过,也不至于如此生气。”焦适之劝道。   “哈哈哈——适之,你的话若是被那几个人听到,明日被斥责的就是你了。”正德帝朗声大笑,焦适之淡然地说道:“皇上,这两年说我的人也不少,他们又不能真的对我怎么样,真的打起来那些文官也打不过我,我又何须生气?”   正德帝叹道:“你的性格就是好,我可不成,我倒是宁愿他们下场跟我打一顿。”   焦适之上下看了眼皇上,憋着不说话。就光皇上这身材,就算那几位大人不因为皇上的身份而怯懦,也绝不会傻到去应战的。   回到豹房,正德帝还没开始批改奏章,焦适之便看到了一封蓝色边的奏折,“皇上,那边有消息了?”正德帝顺着焦适之的视线看了一眼,眉眼间也带着喜色,几步走过去打开看了起来,三两行看完后哈哈大笑,转手丢到焦适之怀里,“真是件好事。”   焦适之粗粗看了一眼,笑道:“皇上,如此一来,海运便有了可能。”   正德帝点头,走了几步后面色又沉了下来,“就是一想到还得跟那些老头子扯皮,就真的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焦适之无奈摇头,却不说话。反正皇上与朝臣们的关系就是这般冰火相容的局面,虽然时常有磕磕绊绊,但最终还是能融合在一起,把当初设想的好上太多了。   不过现在的内阁首辅,已经不再是刘健了。正德六年末,刘健多次因为身体不适而在家休养,正德七年初上折子乞老,正德帝三不准后,只是令他在家休息便罢。刘健复又上折,恳求辞去阁老之位,正德帝不准,复又几次后,令李东阳暂代首辅的位置,一直到今日。   而除开刘健外,内阁那几位,可真算不得老头子。   焦适之与正德帝如今所说之事,便是曾经李东阳所提议的海运之事,在取得了刘大夏所藏匿的出海资料后,正德帝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限藩之事时,私底下派了一支船队出海,因为是试水,所以他对船队也没有任何要求,令他在沿途记得收集资料便是,岂料最后竟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奉命而去的船队上除了领队的官员外,另有正德帝派去的太监罗祥,这位同样也在东宫伺候了太子好几年的宦官在临走前只对皇上提了个要求,把船上的空余地方都载满了丝绸罗缎,以及一些瓷器特产,然后便出发了。   而今日送来的折子里,正是罗祥所奏,里面一笔带过了他们的行程,重点都落在结果上。他们一路往西边去,最远到达了巴尔加,所携带的丝罗绸缎全数在那里换为黄金,并置换了当地的些许特产,而瓷器等物更是被视为宝物高价买走。同时罗祥还在奏章最后标注,沿途国家多听闻过明土之名,奈何海运需要资本支撑,他们无力为继,若是从此下手,亦大有可为。   正德帝笑道:“若不是把罗祥派出去走走,还真不知道这小子的脑筋转得还挺快的。若是真的要支持此事,的确是得在沿海那边设立几个机构负责,只是这样有油水的地方,若是不合理放置,又会被搞得乌烟瘴气,要谁来负责,如何去做,又是一大问题。”   “皇上,比起之前无从下手,这已经有所改观,还请皇上不要着急。”焦适之道。   正德帝摸了摸鼻子,在桌案边坐了下来,“如果不是你离不了京城,这件事情派你去才是最令我放心的,眼下当是得找个适合的人选才是。”   焦适之道:“皇上刚刚还在想着如何与内阁那边商量,眼下倒是着急起许久后的事情来了。”面对焦适之的调侃,朱厚照眉峰一挑,全然没有被说中的心虚,“我这是谋而后动,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了,这才不会出事,对不对?”   “是。”   焦适之含笑道,看着正德帝在他的视线下开始一本正经地批改折子,朗笑着从屋内退出来,这才赶去北镇抚司处理事务,一路上他的心情都非常舒朗,直到入了北镇抚司后,刘胜明匆匆赶来才稍微被破坏了。   刘胜明平时是个稳重的人,负责着北镇抚司一些对内的事情,平日里都是一脸淡然的模样,今日如此步履匆匆,令焦适之产生了某些不怎么好的联想。   “焦大人,寿宁侯建昌侯现在正在外堂等着您。”   焦适之蹙眉,“他们怎么过来了?”这段时间张家在他眼前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点。   刘胜明躬身说道:“张远程死了,这件案子三天前皇上令我等接手,案情刚交接过来,张远程的尸身也在我们这里,他们是来要人的。”   张远程……焦适之这才想起这件事情,几日前皇上同他说过这事,不过那时候他记得皇上的意思是随便处理即可,他也没放在心上。“是他杀还是自杀?”他把红枣交给人带去马房,一边对刘胜明说道。   “死因是溺水,案发当日没有人目击到这一幕,从张远程的衣裳及仵作验尸来看,应该是自杀。但是今日寿宁侯来要人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要我等查出真相的意思……”刘胜明解释。   焦适之淡淡地说道:“这便是要我们定要交出个凶手来了?”刘胜明默认。   他们一路没有多话,径直入了外堂,在外堂坐了整整小半个时辰的寿宁侯与建昌侯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一见到焦适之,寿宁侯张鹤龄便冷哼了一声,“焦大人倒是令我们苦等了许久,还真是大驾难候啊!”   焦适之没理会这句话,“两位侯爷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张延龄冷声说道:“我家侄儿的死,焦大人打算给我们什么说法?人在这里可都三日了。”   焦适之道:“原来两位侯爷当北镇抚司是为你们开的?除了皇上,北镇抚司可从来都不需要给谁说法!”   此话令两位侯爷勃然大怒,张延龄一拍桌面,“小子尔敢!”他身后的几个家丁立刻拔剑而出。可还没等有什么动作,转眼间那几个敢拔剑的家丁全部被踢倒在地,右手也尽数被人折断,出手的锦衣卫又迅速退后,重新回归壁画行列。   焦适之轻笑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敢在北镇抚司内拔剑的人,你们还是第一个。”他瞥了眼满地哀嚎的张府家丁,又笑,“想必两位侯爷是与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忘记了我有什么职权。刘胜明,给两位侯爷说说,就光凭他们现在的举动,该如何处置?”他那慢条斯理的声音令张鹤龄张延龄两人不知为何背后一阵凉意。   刘胜明踏前一步,恭敬说道:“北镇抚司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一切犯人,若有所疑,可不经过一切司法机构,即刻拿下。两位侯爷在北镇抚司内动手,即可视为嫌疑者,可立刻逮捕归案,待审讯后再定夺,若无罪则可释放。”   张鹤龄色厉内荏,强撑着喝道:“你不过是皇上手底下的一条狗!而本侯却是皇上的舅舅,你敢对我等如何?!别说是动手了,便是我现在把你打死在当场,皇上又能奈我何!”   焦适之眼神微动,竟是抚掌而笑,全然不见动怒,“您说得没错,我不过是皇上座下的一条狗,您倒是瞧瞧,皇上是看重我这条狗呢?还是看重您这舅舅呢?”他话音骤转,声音冷彻,“来人,把两位侯爷送入诏狱,让他们清醒清醒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   堂内锦衣卫听到此话,顿时大快人心,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一下子便拉着两位出去了,充耳不闻张鹤龄张延龄的怒骂声。焦适之揉了揉耳朵,跟没事人一般看着刘胜明,“除了这件事情,没有其他吧?大早上的别都是这些这么糟心事。”   刘胜明迷茫地看着一脸淡定的焦适之,下意识说道:“没有,其他的都挺正常的……镇抚使大人,那两位,您就打算这么放着了?”他试探着问道。   焦适之摆了摆手,“毕竟是侯爷,关两天便放人吧,你还想留多久?”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刘胜明。   刘胜明连忙说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是想问您,是不是需要给他们些什么,别的事情,例如被子什么的?”他当然知道镇抚使大人此举是为了以儆效尤,毕竟是侯爷,怎么可能真的关他们一辈子。   焦适之这才想起来诏狱的环境,但还是没松口,“不用,一切照旧是成。还有张远程那边的事情查清楚点,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等他们出来后便直接让他们领回去,别在这里占地方。”   “是。”   刘胜明把人送入院子,站在原地砸巴了下嘴巴,这焦大人看着温温和和,平日里对他们也多有束缚,没想到一出手便是雷霆手段,倒是令人钦佩。这两位张家侯爷看着倒是来势汹汹,本来是为了压着他们给个结果,没想到却是有了这么一遭,怕是人生第一次体会这般牢狱之灾吧。   他一边摇头一边出了院子,走了一半才突然一拍脑袋,哎呀,这两位一出事,宫内那位不就知道了吗?!   张太后可不就是知道了吗?她在两位弟弟身上花了多少心血,怎么可能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一接到消息她便气得差点厥过去,一旦冷静下来便立刻派人去豹房找正德帝,令人无论如何都得把正德帝招来。   正德帝刚入坤宁宫便被张太后的阵势吓了一跳,看了眼一筹莫展的莫姑姑,又对坐在床边流泪的张太后说道:“母后,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谁气着了?”朱厚照没张太后那么关心自家舅舅,北镇抚司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呢。   张太后本来便貌美,如今人到中年,眉眼间的风情依旧,当她清泪扑簌的时候,仍是一副美人模样。正德帝虽然这些年与她关系渐渐疏远,但是甫一看到母后落泪,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三两步小跑到了床边去。   “对,我是被人气着了,皇上愿不愿意现在为我把那人的头颅取来?”张太后恨恨地说道,手里揉着帕子的架势似乎恨不得把帕子给绞了。   朱厚照揉了揉眉间,低声说道:“母后,我不能随随便便砍人,您好歹也得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情?”   张太后厉声说道:“你母后都被人气成这样了,你居然还想着要先知道事情经过?”朱厚照声音虽轻,却毫不退步,“母后,上一次您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按您说的去做了,但是结果是什么呢?您为张家遮羞,别拉着朝堂之事玩闹!”   上一次张太后如此,便是因为张家在清丈行动被清查出高达一万多顷的侵占土地,几乎成为当年之最。张家来求张太后,张太后借故来请朱厚照,差点哄骗得他许下诺言,若不是朱厚照中间觉察出不对,还真的不知道张太后要那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做什么!   张太后的气势稍稍减退,见儿子面带薄怒,转头又哭了起来。正德帝被那若有若无的哭声弄得头大,不得不过去安慰了半天,等张太后停下来后才说道:“母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您好歹也得同我说说才是。”   张太后伤心道:“前几日远程去了,我不是让你帮着查查吗?那案子被交到了北镇抚司,我那两个傻弟弟心中难过,便想着上门去问问,岂料却被那焦适之关入了诏狱中!你说那焦适之不过是区区镇抚使,居然敢动你舅舅,是不是狗胆子太大了点?你那两位舅舅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受苦呢!”   正德帝一听这事牵扯到适之,原本漫不经心的脸色顿时一收,“您说他们两人去了北镇抚司?”   张太后点头,“那是自然,不然还能去哪儿?”她看朱厚照变得正经起来,还以为他开始重视了,岂料他下一句话却是严厉起来,“您可知道北镇抚司那是什么地方,那也是能去问问的?!”   张太后被正德帝的话语弄得一愣,“不过是去问个清楚,又有何不可?”   正德帝被这句话气笑了,摇头说道:“母后,别说是北镇抚司了,就连刑部大理寺等在审案的时候我都不会去过多干涉,他们两位居然还想着上门去?我知道这些达官贵族的陋习,平日里涉及到己身的案件总是想着用权势干涉一番,可平日里去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居然还闹到了北镇抚司,您却还反过来让我处理?”   “母后,您可是忘了,北镇抚司之所以独特的缘由?”   张太后被朱厚照这话反问得有些迷糊,在视线落到正德帝身上衣裳暗隐的龙纹后,这才想起来当初先帝曾同她说过的话。   “这北镇抚司就如同我的私兵,比指挥使更加亲密些,却也更加见不得人。为了保证其独立性,便不能跟太多势力牵扯到关系;而为了保持他的威慑,便不能有凌驾的势力,其中的度还真难斟酌……”   弘治帝与她说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应该说,先帝对她几乎没有不能说的话,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事情,下了朝也会在她面前吐槽,隔了这么多年,再重新想起那些话语,还犹如刚刚在耳边响起,丝毫不见褪色。   张太后突然惊觉,先帝与正德帝是完全不同的人。此事若是换了先帝,在她的泪水下早就投降了,然而朱厚照却一直不肯松口。然而她又怎么能轻易放弃,“皇上,他们毕竟是你舅舅,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朱厚照摇头,“我相信适之不是妄为之人,事情定然不是您说的这么简单。我会派人去查这件事情,若是真的如您所说不是什么大事,我自然让他们回去。可若是他们行为有失,我会任由适之处理。”   “适之适之,这焦适之到底给你吃什么迷药了,让你心心念念都是他!”   张太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   正德帝轻笑着站起身来,“母后,这事与是不是适之负责毫无关系。不过您说得对,我的确记挂着他,谁叫当我在战场上的时候,为我厮杀的人是他,而不是悠哉度日的张家人。”他往后退了几句,偏头看着张太后,“母后,我还有朝事未曾处理,这便告辞了。”   朱厚照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全然不顾张太后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身后莫姑姑轻声地劝道:“太后娘娘,您别这么倔,皇上他的性格吃软不吃硬,您这样一来,又谈不下去了。”   张太后恨道:“我是他母后,难道同他说话还得考虑我的语气问题?!这是什么道理?”   莫姑姑是旁观者,自然比她看得更加清楚,每当太后娘娘与皇上提起张家的事情时,皇上总是很不耐烦,甚至因为太后娘娘一直如此的行为,反倒对张家越来越没有好感。可太后娘娘意识到了这点,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可皇上与先帝到底是不一样的,先帝愿意无条件地宠溺太后娘娘,可皇上明显以朝政为重,太后娘娘若是一直如此,吃亏的终究还是她自己啊!   莫姑姑在伺候了太后这么多年,眼见着太后与皇上的关系越来越僵,她如何能够不着急?可张家偏偏却是两人间过不去的心结,如今竟是有了彻底无法解开的趋势。 第85章   正德帝端坐在屋内, 一本正经地看着手头的书籍, 耳边却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宫人们的回报——   “焦大人进了宫门。”   “焦大人穿过了画廊。”   “焦大人正在往西苑走来。”   “焦大人入了豹房。”   ……   朱厚照已经能够听到焦适之的脚步声,沉稳得一如既往, 而那轻盈的感觉则代表着今日的事情并不复杂,应该在合理的解决范围内。正德帝抬眼对着刚刚入门的焦适之,上下看了一眼来人后,微笑地对自己的判断下了一个准确的评价。   “今日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他问道。   焦适之好奇地看着他, 似乎觉得皇上问的这个问题很奇怪, “的确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几个案子他们都能够处理, 还不需要我出面。之前您吩咐下来的那两个人已经抓到了, 现在正在刑讯, 大概明天能出结果。”   一边听着适之清朗的话语,他伸出一只手对着焦适之, 面对着青年的疑惑毫不迟疑。焦适之先是讶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带着犹豫往前走了几步,迟疑地握住了正德帝的手。整个过程朱厚照都能感觉到适之的视线落到他身上, 似乎他有一星半点反应都有可能把他吓跑。   事实上, 看到这样子小心翼翼的适之,已经令正德帝的小心思默默地萌动起来了。圈住焦适之的手往身边一拉,正德帝搂着他在旁边坐下,感受着焦适之僵硬得如同一块木板的模样, 他一边窃笑着一边说道:“难道适之今天真的不生气?”   焦适之终于知道皇上在说哪件事情了,心里一阵好笑,今天的事情的确不麻烦, 但是很多很琐碎,令他倒是忘记了早上那场小闹剧,“皇上,不过是疯言疯语罢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我不是已经把这两位侯爷小惩大诫了吗?相比较我的事情,现在他们应该更加恨我吧。”   正德帝嗤笑了一声,轻声道:“适之还真是大胆,难道不怕我责罚你吗?”   焦适之道:“皇上如此深明大义,我相信您也一定是个愿意牺牲小我之人。”   朱厚照嗯哼了一声,认真地点头说道:“我猜也是如此,不过某些小我我不打算牺牲,我下令把他们关上半个月了。”   焦适之诧异道:“皇上,这样子太后娘娘会生气的。”   “可我已经生气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焦适之腹部的手臂把焦适之往朱厚照怀里一带,令他整个人不得不往上坐在了朱厚照的怀里。虽然焦适之的个头比朱厚照稍矮,然而这样的姿势使得他整个人都不得不往上,还真的是第一次从高处眺望了一下正德帝的头颅。   朱厚照抱着一块硬邦邦的木板无奈道:“适之,就算你觉得不舒服,也不用紧绷得如同现在这幅样子吧?”焦适之僵硬地把双手放在了膝盖上,强忍住去推开身侧这具火热身躯的欲望,低声说道:“皇上,我已经在强自忍耐更加令您伤心的反应,还请您不要这么说好吗?”   焦适之的声线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之感,令正德帝扑哧一声笑出来,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想法,反倒是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原本焦适之与正德帝之间还隔着那么微弱的距离,焦适之挺直的腰板显然对此助益颇深,然而现在因为正德帝那力道所致,焦适之的背脊完全靠上了正德帝的胸膛,还没等焦适之对这个姿势有任何的评价,炙热的气息贴上了焦适之的脖颈处。   正德帝能够感觉到身前的躯体在僵硬之外,还多了点不明不白的感觉,贴着那温热的肌理轻笑了两声,他闷闷地说道:“适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越这样僵持下去,我就越有想啃下去的冲动。”   那因为贴着身体而发闷的声音令焦适之越发不自在了起来,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握紧,声音从喉咙口逼出来,“皇上,不要逗弄我。”正德帝隐约从里面听到了几分临近底线的声音,这才万分不舍得地抬起头来,把话题转身正事:“他们两个骂了你,为何不同我说?”   焦适之道:“皇上,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我真的没有生……”他骤然停顿下来,想起正德帝的那句话,“……您别生气。”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轻柔地搭在腰间强硬的手臂上,那几乎是一个很轻柔的安慰了。   正德帝叹了口气,把整张脸都埋在了焦适之背后,嘟哝着说道:“太后一直想着我能跟张家打好关系,但是张家扶不起来的模样她实际上心里也清楚。她越是逼着我给张家谋利,我便越是不喜欢。或许是当初父皇还在世的时候,父皇一直把她放在掌心宠爱吧。我也不是想说对她做什么,可是父皇能容忍的事情,我没办法一而再再而三当做不知道。”   “当初那种温馨的感觉至今一直令我觉得留恋,可太后始终不明白,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幼需要她保护的稚子,她一厢情愿地停留在过去,用过去的方式保护我,用过去的方式对待我,还真的是……”后续的话朱厚照没有说出来,焦适之却知道面对太后的他,已经是用尽了全部的忍耐了。   正德帝本来便是个不喜欢被钳制的性格,偏偏张太后一直依着以往的方式对待他,往往有着一种高高在上诱哄他去做事的感觉。孩子幼小的时候如此是常事,可若是长大了,便截然不同了。若是不能意识到这一点,问题还会继续存在。但正是因为此前那十几年如同普通家庭的生活,才造就了如今的正德帝,也令皇室的情感温情脉脉到了极致的地步。若是就此去破坏,正德帝一直于心不忍。   “可惜在此事上,我不能为皇上分忧了。”焦适之轻叹了一声,若是其他的事情还好说,张太后是皇上的母亲,他又是皇上的侍从,这怎么都搭不到一起去,更别说张太后是如此的厌恶他……   “哈哈,适之别想了,我可怕极了你与太后相遇,保不定某天我还得去救你,那可就太恐怖了,我可不愿意适之受苦。”正德帝爽朗地说道,话里的意思令焦适之觉得面上发红,皇上看起来把坤宁宫当成狼虎之地了。   “皇上,您还要这样抱着我多久,如此不合礼数,还请你快快撒手。”眼见着正德帝的情绪恢复了正常,却还一直没有放手的意思,焦适之不得不出声劝阻这件事情。虽然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屋门却是没有关上的,虽然豹房的宫人不会随随便便进来,但若是有个万一,便会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正德帝不舍地在他背上蹭了蹭,“难得适之有如此乖巧的时候,让我再感受一下。”   焦适之:“……都是男人有什么好感受的,皇上快放手!”他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也一起搭在皇上圈着他的手臂上,试图把皇上拉开。感受到了焦适之坚定的拒绝,朱厚照讪讪地放开了焦适之,可怜兮兮地说道:“适之好绝情。”   焦适之扶额:“皇上最近难道看了什么不该看的话本,明明最近事情也不算少,应该没有这样的时间才对吧。”   正德帝嘿嘿笑了两声,“戏园子里刚刚排了一出新戏,适之有没有兴趣?”在除了小曲儿外,他这两年还喜欢上看戏,偶尔悠哉的时候还会去戏园子里晃一晃。焦适之想象了一下当初在焦家感受到的气氛,十分无情地拒绝了,“皇上,您好好享受吧,我就不必了。”   这边气氛融融,张太后那边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原本只需要在诏狱呆两天的侯爷们被正德帝上下嘴巴这么一合,硬生生又多待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出来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回家躺了四五天后,便再也不提焦适之的事情,连领回来的张远程也是匆匆下葬,再也没有提及到。   这半个月多张太后一直派人请正德帝去坤宁宫,然而不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让张太后认清楚事情的真相还是怎么回事,他用各种理由回避了,连张太后亲自去豹房,也会“碰巧”遇到他不在的时候,连着半个月都没能见上一面。   这令张太后异常恼火。   而在这个时候,她又收到了不太好的消息。准确来说,应该是非常不好的消息。   她看着手里头两位男子依偎在一起的画像,恨不得撕扯了它,又不得不强忍着耐心仔细看着,“你过来看看,这上面的人像谁?”   张太后强压怒火把莫姑姑叫了过来,莫姑姑一眼看到了画像上左侧的男子,他的服饰令她轻而易举地看出这是正德帝,而另外一位……她的心颤抖了一下,那位男子其实大半张脸都被皇上搂着的姿势所挡住,就连衣服也没有露出来,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模样。   可是那样的姿势,那样亲昵的态度,难道……   皇上喜欢的人是男子?!这才是他一直不肯成婚的理由?   张太后自然比她想的还要多,“若是喜欢玩男人也就算了,但是喜欢玩男人与喜欢男人这可不一样,难道当初皇上同我说要找到个喜欢的人,便是这个意思?”她现在已经是愤怒得出奇了,却还不得不强行理智的思考这个问题。   张太后毕竟是张太后,她虽然在张家的事情上偶尔会失去理智,但是在宫内这么多年,这画像能够千方百计地送到她面前来,她便已经觉察到其中深深的恶意,对正德帝的恶意。这令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居然会有人敢窥伺她的孩子!   然最关键的问题却在画像上,虽然与皇帝通气这件事情是必须的,但是……她的指尖落在另外一人半掩的画像上,最重要的是把这个人找出来!   她不信,有人费这么大的力气,这件事情可不像是假的!   而首先被怀疑的人,当然是时时刻刻跟在皇上身边的焦适之,除此之外刘瑾等人也全部给归属在内。   不过奇异的是,朱厚照身边的大多数人,除了内侍外,基本上都还未成婚,而且这也不是从是否成婚便能看出来的事情,因此太后在彻底排查后确定了几个人选。   焦适之还是第一个。   张太后神情莫名地看着查出来的东西,在焦君的名字上点了点,“我记得,焦适之还没有娶妻?”   ……   焦适之被传唤去坤宁宫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茫然的,全然不知道张太后叫他过去是为了什么事情。   等等……或许他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了。   焦适之想起自己之前把张家两位侯爷关了半个月的事情,张太后若是为了这件事情来找他的话也是正常。只是他没想打会在隔了半个月之后才来找他,是因为要做什么准备吗?等到他到了坤宁宫的时候,焦适之发现他已经不自觉地构想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只希望皇上不要那么早接到消息就好,不然待会冲突起来可就难了。   带着一种被骂的预感而来,焦适之在入了殿内后却明显觉得殿内的气氛不大对劲。他心里疑惑,行动却是利索,迅速跪下行礼,“臣焦适之,拜见太后娘娘——”   张太后温和地坐在上方笑道:“任之无需多礼,还请坐下吧。”焦适之微怔,太后如今的模样,倒是与前几年有些相近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跟现在这么排斥他,对他这个经常跟在太子身后伺候的人也多有和悦之色。   焦适之顺从地在张太后的下首坐下,听着张太后说道:“任之,我记得你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也有十几年了,这么些年了,我倒还从未跟你谈过皇上的事情。”   焦适之说道:“太后娘娘过奖了,臣伺候皇上乃是本分,您这样倒是折煞臣了。”焦适之眼波微动,带着深藏的疑惑,毕竟这一位不是巴不得不见他吗?   总有种掉了陷阱的感觉。   张太后含笑道:“呵呵,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你们这些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才是实际上跟着皇上最久的人。皇上对婚事的抗拒你们也都看在眼里,可皇上如今都二十多岁了,再这么拖延下去可不行。任之在皇上身边这么久,可知道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张太后的问题出乎焦适之的意料,却也不是那么难以回答的问题,“皇上身边甚少有宫内存在,平日也从未见过他接触过。从皇上听戏的经验来看,他的视线多会停留在高挑的女子身上,其他的臣并不清楚。”   “……高挑的女子?”张太后迟疑道。   焦适之默默点头。其实是因为高挑的女子在唱曲儿的时候总会比寻常人更加吸引注意,而正德帝本来对这些便喜欢,自然也花了心神。但若要真的挑出一个他喜不喜欢的人……焦适之自认还是没有这个能力。   他到现在还是学不会如何鉴赏这些曲调。   “那皇上平时有没有什么独特的爱好,例如骑射游船,或者是……养伶人之类的?”张太后耐人寻味的问道。   养伶人?   焦适之终于明白张太后的意思,控制住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动作,他面色如常地说道:“皇上最喜欢的便是在演武场练习,平日里也尝会带着人出去跑马,除此之外,偶尔还会出宫游玩,便再也没有其他爱好了。”   张太后轻笑地看了焦适之一眼,“原来如此,那还真是太好了。毕竟皇上的性格如此,我还生怕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呢,这样一来倒是好事。”   焦适之微松了口气,却不觉得压力尽去。张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深意,似乎是意有所指,仔细听来却什么意思都没有。然虽没有证据,焦适之却隐隐知道,那件事情张太后怕是知道了。   即便知道得应该不是很清楚,但最关键的东西却还是知道了……皇上喜欢男人,光是这件事就足以令张太后树起防备。   “……既然焦大人现在还未娶妻,不如我为你介绍可好?说来为了帮皇上物色个好皇后的人选,哀家可是把京城适龄的女子都过眼了一遍,绝对不会委屈了你的。”与人谈话时走神就是这个下场,焦适之回过神来的时候被这个走向不明的对话吓了一跳,当即抬起头来看着张太后,“太后娘娘,这怎么可以,臣实在不敢当。而且这乃是太后娘娘特地为皇上挑选的,怎么能落到微臣身上?”   张太后淡笑道:“焦大人就不必担心了,虽然是为了皇上挑选的。不过皇家向来是在家世清白的女子中挑选即可,并不看重家世。如此说来自然也有与你合适的人选。你比皇上大上几岁,算下来应该比皇上还着急才是。”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焦适之,   “还是说,焦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想娶妻呢?”   ……   时间倒回去半个时辰前,焦适之刚刚被张太后叫走的时候,正德帝正从演武场回来,满眼惺忪。虽然早上强撑着去了早朝,实际上他几乎要困死了。昨天晚上莫名其妙睡不着觉,令他到现在情绪都很不对头,就连刘瑾现在也离他远远的,生怕莫名其妙就戳中皇上的爆点。   这个时候,御前伺候的家伙都把希望放在了焦适之身上,毕竟今日是北镇抚司那边休沐,刚好能在御前多待一会儿,可没想到这个众人眼中的救星,居然并不在豹房!   等正德帝知道焦适之是被谁叫走之后,他顿时觉得不对劲。要知道张太后对焦适之的厌恶就如同他对张家的厌恶一般不可改变,怎么突然间张太后便和颜悦色地想要见一见焦适之了呢?   几乎是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个能令人觉得安心的地方。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刘瑾匆匆从门外赶来,同时带来了不怎么好的消息,“皇上,东厂刚刚逮住了一个形色可疑之人,从他身上搜到了这个,请皇上过目。”   正德帝接过来上下扫了一眼,顿时脸色阴沉下来,“好呀,我还想着母后怎么突然就喜欢上适之了,原来是这样的喜爱呀,恐怕适之消受不起吧。”他把画像随意丢下,视线落到刘瑾身上,“你不会只问了这点东西就打算来打发我吧?”   刘瑾连忙说道:“小人已经命人拷问过了,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第一次把画像留在了坤宁宫,这一次是打算出宫去首辅府。原本小人还想着他是不是有什么后盾,但是后来发现他在半年前遇到了所谓的老乡,发了一大笔横财,因而才铤而走险。”   “哼,掩藏得倒是挺深,但是目的性这么明确,还真当我是瞎子吗?刘瑾,封锁皇宫,派人把最近在京城里活动得最厉害的那几个藩王都给朕找出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没脑子敢在宫中闹事,看朕不削了他的脑袋!”正德帝厉声说道,随后站起身来。   虽然刘瑾很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拔虎须,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皇上,这与藩王有何关系?”   正德帝一边换衣裳一边丢给刘瑾一个看白痴的眼神,“散播这样的消息看似除了动摇朝政外,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要找到一个主事人的确是比较困难。可是换个方面想想,如果我喜欢男人,而且喜欢到了不愿意娶妻生子的时候,对谁好处最大呢?”   刘瑾咽了咽口水,自然是那些子孙满堂的藩王了。   如果,假定如果皇上真的如他所说,那他根本就不可能会诞下子嗣,那样为了朝廷社稷着想,从皇室旁支抱养个孩子是最有可能的解决办法了。但是正德帝并没有兄弟姐妹,如此一来,便只能从藩王中挑选。   那……   可是能想到借着此事来逼迫皇上的藩王,到底是得多愚蠢?就算最后真的被他得逞了,皇上也绝对不会选择他家的子弟,甚至会因此对他们彻底打压好吗?   正德帝感受到刘瑾那澎湃的吐槽欲望,也不禁说道:“利益动人心,只看到那所谓的利益,对旁边可能的危险倒是一点的不关注,跟你之前倒是挺类似的,值得作为借鉴。”   刘瑾讪笑着退到了一边,虽然皇上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刘瑾却已经知道他要去坤宁宫了,果不其然——“去坤宁宫,我倒是想知道朕的好母后想做什么事情,不过这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朱厚照说这话时虽然脸上带笑,然走在身后的刘瑾却不自然地战栗了一下,皇上这句话的感觉真的挺……可怕的。   当他们到了坤宁宫时,正德帝一眼看见守在外面的莫姑姑,嘴边反倒是露出了轻松的笑意,漫步走了过去,“母后怎么舍得用你来守门呢?莫姑姑。”   莫姑姑看着正德帝苦笑了一声,退后一步欲行礼,被他随手拦下,“莫姑姑不必多礼,我要进去。”   “皇上应当知道,太后娘娘派我守在这里的用意。”莫姑姑说道。   正德帝摸了摸下巴,笑道:“不过她也应该知道,你是拦不住我的。”   莫姑姑无奈点头,让开身子令正德帝可以过去,诚然她也可以多拦正德帝一会儿,然而看着正德帝的身影消失在背后,她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心中的猜测早就变成了现实,除了焦适之,还能是哪个呢?   虽然那张画像上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在正德帝身边伺候最多年的人是谁?最得到他倾心看重的人是谁?离他最近的人,又是谁?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不论是笑容,还是柔意,全部都是属于那个人的,那么答案也便很清楚了。   太后娘娘不是勘不透,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愿意承认那份皇室独有的温柔,如今竟然被她儿子用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而且还是她不喜欢的人。   殿内,面对着太后咄咄逼人的话语,焦适之瞳孔微缩,正想回答太后的话语,却被门口破空而入的话语所打断,“原来是母后扣押了适之啊,我就说适之这般认真的人,定不会擅离职守才是——”   焦适之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迎面走来的正德帝。   他刚半屈膝便被皇上用力带起,顺便留了一句不必多礼,然后才走到张太后身边,“母后,孩儿来拜见您啦。”   虽然张太后心头还满是怒火,看着正德帝这般也不禁无奈摇头,“怎么,我要找你的时候便是一连半个月人都不在,现在换成是焦适之了,我还没怎么样呢,你便自己先蹦出来了?”张太后的话似乎是在感慨,然而经过刚才那一连串的对话,焦适之可完全不认为张太后的话是随便说说而已。   正德帝轻笑道:“母后这么说就有些直接了,之前我的确是事情繁多,不过现在倒是没什么事情了,自然是随叫随到。”   “哦,是吗?”张太后也露出个微笑,“刚好,我现在正在问焦适之事情呢,恰好你也能听听看。我想为焦大人择一门婚事,你看如何?”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太惊喜了。”正德帝一边感叹一边看着焦适之,露出个神秘的微笑。焦适之被这么看着,不知为何起了浑身发毛,紧张地看着正德帝,不知道他要如何作答。   虽然皇上并没有说,但是焦适之心里却是知道正德帝的心思。   他其实是很想早点把这件事情公布出来,哪怕适之还没有接受他,但皇上也想先把他喜欢男人的消息先抛出来。但是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暂时被搁置了。如今张太后似乎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或许皇上并不是那么的生气。   “当然是看适之的意思了。”   焦适之一脸木然看着满是笑意的正德帝,只听见他说道:“我之前也曾经劝过适之,早点找个喜欢的人,不过适之看来并不是很在意,不是吗?”   焦适之心里满是无奈,他倒是忘记了,虽然正德帝对他喜好曝光这件事情喜闻乐见,但是对焦适之被逼婚这件事情,那就不怎么高兴了。   他尴尬地摸了摸脸,低声说道:“臣对这件事情倒没有什么想法,但是娶妻这样的事情,还是得娶一位自己喜欢的人才好,因而多谢太后娘娘的美意,不过微臣还是……”   “你这便是要拒绝哀家了?”   张太后打断了焦适之的话语,冷声说道,“你可清楚,如果现在拒绝了哀家的意思,代表了什么?”代表着张太后会毫不犹豫地肯定,那人便是焦适之!   焦适之深呼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放在腹间,毫不犹豫地说道:“臣并不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不过臣谢过太后娘娘的美意。”同样的话语,这便是一个委婉的拒绝了。   “好啊!真是好样的!”   张太后怒极而笑,看着旁边笑意盈盈的朱厚照说道:“想来皇上是对这件事情信任有加,才会任由焦适之出口处理这件事情,而自己倒是不闻不问!”   正德帝慢条斯理地说道:“母后说的是哪里的话,这本来就是适之自己的事情,我横加干涉岂不是不美了?适之顺从本心有何不可,您多虑了。”   “他顺从本心是他的事情,可拉你下水便不可以!我活了这么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享受着主子给予的万般厚待,私底下却还拉着你陷入万劫不复的大坑,哀家今日倒也是见识到了!”   张太后言辞激烈,眼波流转间满是痛恨,她从格子里取出那张画像揉成一团丢到焦适之脚下,气得随手推掉了桌上的茶盏。   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并没有阻止她尖锐的声音,反倒是令她更加生气,“哀家原本还想着,只要焦适之肯完婚,然后把他调离京城,这件事情就当做不存在。可结果呢,你们在我面前倒是肆意得紧啊!”   正德帝定定地看着张太后,沉声说道:“那您的做法又是如何?不提前同我吱声,暗地里却把人先叫了过来,打算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先快刀斩乱麻,然后带着所谓的胜利成果来告知最后才知道的我?这便是您的一番好意?”   “皇上,我是你的母后,难道我还会害你吗?!”张太后难以置信地说道。   正德帝闷声说道:“您的心不会害我,可您的行为会。”   “若是今日,适之真的被你所逼迫答应娶妻,并被您调离京城,您知道我会如何做吗?”   “朕会夷平那女子的九族,把焦适之再度夺回来,然后大告天下朕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再风风光光地娶他为妻!”   张太后满眼震惊,“皇上,你疯了!”   “朕没疯。母后,这只不过是还未发生的一个设想罢了,您又何须担心?”正德帝露出淡淡的笑意,仿佛刚才说出如此可怕的话语不是他本人一般。   设想中的另一个人物默默地捏了一把汗,原来皇上心中还藏着这么多的……设想,人不可小觑,海水不可斗量啊。   而张太后此刻才意识到一件事情,她诧异地站起身来,视线在正德帝与焦适之间转悠了片刻,“皇上,你居然承认了?!”   不管是刚才张太后的打探还是焦适之的回答,那只是双方彼此的心知肚明罢了,即便张太后气得怒骂不止,但也并未把这件事情揭破,这便是某种说话的艺术了。但是正德帝刚才的话语,却是直接把最后的一层遮羞布给捅破。   毫不留情,异常肆意。   朱厚照说道:“又不是不可告人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高昂着头颅,骄傲地说道:“朕喜欢适之,爱慕适之,愿意一生一世只有他相伴,这件事情,没有不可道人之处!”   “适之现在还未接受这件事情,朕不过是体谅他,才一直没有告知母后此事。然而既然母后知道了,也不会再瞒着您。”   “这便是我曾说过的,愿意携手一生的人!”   第86章   焦适之脸色微变, 他未曾想到皇上真的会在张太后面前如此宣言, 毕竟是他母后,若是张太后一时气急之下做出了什么事情, 那皇上……不用焦适之再继续想象下去,张太后已然怒极,“皇上,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我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荒谬的事情!”   正德帝轻笑, 漫步走到张太后面前来:“母后, 朕又没有那娶妻纳妾的想法, 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罢了, 难道还需要经过谁的同意吗?”   张太后气得拍案而起, “若你现在膝下有子,你想怎么玩哀家都没意见, 可现在皇上根本就是在拿江山当儿戏,哀家怎么可以熟视无睹!”然后她又把矛头对准焦适之,“焦适之, 你身为朝廷大臣, 难道就这么任着皇上胡闹?而且把自己也牵扯到其中去?”   在两位顶头大人物都站起来的情况下,焦适之早在太后有动作的时候便站起身来了。当战火延续到他身上时,前方两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身上,着实是有点压力。他站直了身子说道:“臣是皇上的臣子, 在皇上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时,自然该有所谏言。但,臣也是人, 身而为人总有私心,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你!”   张太后被焦适之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正德帝却是代替她说了一句,“母后,我并不想欺骗您,才会告知您这件事情。我是真心实意喜欢适之的,虽然不强求母后赞同,却也希望母后不要阻拦,我自不会傻到去告知天下如何,只想着平平静静下去,这难道也不行吗?   朱厚照说话时声音很轻柔,一直认真地看着张太后的眼眸。张太后从他那些小动作中觉察出皇上是多么的认真,一时之间内心第一反应竟然是高兴,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惶恐。她痛心地说道:“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那样,要是你现在膝下有子,哪怕只有一个都好,我都不会去做这个恶人。可是寿儿,如今这个场面,你让我如何答应你?”   “这焦适之到底有哪里好,竟好到让你如此相待?”   “我不知道。”   朱厚照坦然道,“他是唯一一个如果捅了我一剑,我都会认为事出有因的人。我再不会交托给旁人这样的信任,我也不愿意躺在身侧之人是个与我同床异梦的人。您与父皇给我构建过太美好的过往,令我无法忍受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若从来不曾有过他的出现,那也便罢了。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又何须去浪费时间寻找那所谓的合适人选?母后,我是皇帝,皇帝不就该享有点特权吗?”他冲着张太后灿烂一笑,转身带着焦适之往外走。   “等等。”   张太后叫住了他们,冷声说道:“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哀家现在想知道另一个人的看法。”显然刚才焦适之的那句回答,她是不满意的。   焦适之的手腕被正德帝牵住,他能感受到随着张太后的话语,皇上的力道在加重,焦适之被他用力往后一扯,只听到朱厚照的话语,“母后,这是……”   寂静的大殿中,骤然中断的尾音在空中停滞了片刻,后才悄然散去。   朱厚照知道张太后正在蹙眉看他,然而他此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背上,集中在背上那手指上。那轻轻滑过的痕迹在正德帝心中点燃了一把火焰,烧得他眼睛都生疼起来,若不是现在这场面不合适,正德帝都要把那闹妖的手指啃吻上了。   焦适之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大概是不知道不同人不同性,他能如此,被他如此撩拨的正德帝却是有点忍不下去了。   张太后皱着眉头看着脸色不大对劲的正德帝,“皇上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让他说两句话,怎么,这都要让你来审核审核?”   正德帝感受到背上又被生生戳了两下,不情不愿地让开来,让焦适之与张太后正面对上。   焦适之温和地说道:“太后娘娘,您想知道的不过是臣有哪里值得皇上如此对待。不过这个问题,臣也不知道。而皇上的行径如何,刚才皇上也已经说了,说得难听一点,我们尚不是您所说的关系。”   “不过有一件事,臣自认还是做得到的。”   “哪怕赌上臣的性命,臣也绝对不会让皇上有一点损伤,还请太后娘娘放心。”   张太后神色冷凝,她想大声呵斥这并不是她想知道的事情,然而却说不出话来。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掐入了手掌中,却疼痛犹不自知。那青年直白的话语撕破了那一层遮羞布,把张太后潜藏的心思揭露出来。   焦适之宛如不知道气氛陷入了奇怪的停顿中,继续说道:“臣知道太后娘娘其实最关心的不是什么朝政,而是天下对皇上的评价,而是朝臣对皇上的非议。可您为何不能直白地告诉皇上呢?皇上向来迟钝,若是不能有什么说什么,他总是不懂的。太后娘娘是他的母后,应该比臣更加清楚才是。”   “……大胆。”   张太后靠在身后的桌子,气虚地说道,然而却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威慑。焦适之感觉到身边的皇上下意识往前踏出了一步,复又认真说道:“臣知道这番言论过于大胆,想必会令太后娘娘厌恶,不过皇上也希望在出现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身边能够有人与他商量,而不是寂寞的一个人独自斟酌,您本该是最适合的人选,不是吗?”最后那几句话,焦适之几乎是大不敬地目视着张太后的眼眸。   皇上拉着他离开的那一瞬,焦适之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那时太后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与当初龚氏注视着他的目光是如此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张太后眼里满是伤痛,龚氏却满是痛惜。   可最终还是一样的,若不是拥有着对子女浓浓的爱惜,又怎么会有那样相似的眼神?   焦适之向来不是冲动的人,可在这一刻他却冲动地说出了那些话语,不仅是为了张太后,更是为了此刻站在他身后的朱厚照。皇上他曾经是那么的,那么的渴望张太后的关切。即便是相隔几年的如今,那遗憾已成为过往的记忆,却依旧是难以触碰的旧伤疤。   正德帝伸手握住焦适之的手肘,低声说道:“适之,别说了。”   “不!让他说!”张太后昂着脑袋站在台阶上,那般高傲的模样如同刚才宣示着爱人的朱厚照,那几乎是一模一样。   焦适之掀开下摆,单膝跪下,“太后娘娘,臣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还请太后娘娘责罚。”他低垂着头,视线静静地落在了地面上,柔软的地毯丝毫没有伤及他的伤腿,软绵绵得犹如跪在棉花上。   “……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张太后的眼神落在焦适之旁边长身而立的黑袍青年身上,带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轻颤。   后路都被适之给无意识铲断了,正德帝只得轻叹了一声,“母后,我的确很不喜欢您一直同我说话的方式。即便您是在关心我,却还是用对待孩童的方式。孩儿如今已经多少岁了,您是否从未认真去看过我的变化,记忆依旧还停留在我顽皮捣蛋的模样?”   “我敬爱您,依恋您,却做不到事事都顺从您的心意来做。父皇的性格温顺,然而我却是异常霸道的人,他能容忍张家的肆意妄为,但是我不行。若是张家可以约束自己,我根本不会去管他们。可您看着,从我登基到现在,您为张家处理了多少次无谓的事故?我已经受够了您每一次都因为张家同我争吵。”   “他们毕竟是……”张太后纤长的手指抓住桌边,看着他的模样似乎在看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   “是,没错。他们是我的舅舅。可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他们同我之间,有哪怕一点所谓的亲情在吗?那一丝血缘关系,都化作了他们那侯爷的头衔,他们还想要什么?”正德帝毫不犹豫地说道,不带半点私人情感,“想要什么,就凭自己能力去争取;做不到,就别怪别人淘汰!”   “连你的焦适之也是如此?”   张太后望了眼仍半跪着的焦适之,最终看着正德帝落在焦适之肩膀上的手不动了。   朱厚照轻笑,“母后,这是不一样的。难道您会拿着父皇与张家相比较吗?”   张太后心头一拧,脸色却渐渐复杂起来,朱厚照说得没错,即便她再如何看重张家,可张家与弘治帝……终究是不同的。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张太后浑身乏力地坐在椅子上,无力蜷缩着手指,“你这是在逼着我做选择。”   正德帝握着焦适之的力道一紧,随即松开往前走,直到在张太后面前屈膝蹲下,如幼年那般枕在张太后的膝盖上,轻声说道:“您从来都不需要做选择,我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只是别逼着孩儿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行吗?”   这是这么多年来,朱厚照与张太后之间最亲昵的动作,那么的突如其来,却令张太后猝不及防落泪,颤抖着轻抚正德帝的头发,泣声说道:“你怎么,怎么偏偏就喜欢上男人了呢?即便是皇帝,这条路有多么难走,难道你不知道吗?”那破碎的温柔女声,令朱厚照蓦然想起曾经母后便是如此抱着他,低柔着劝慰着每一次闹脾气的他。   可这一次,他不是在闹脾气呀。   “母后,我天生如此,即便没有适之也是这般。孩儿不求您认可,只求您别逼我,成吗?”   朱厚照第一次这么轻柔地请求着张太后的许可,摒除了所有的别扭外,这句话比想象中更加容易出口。   “寿儿啊……”   等到焦适之随着朱厚照从坤宁宫走出来的时候,身前的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我之前还说,若是有一日你被母后传来,我还得来救你。可如今看来,即便没有我,你也能很好的应对。”   焦适之笑道:“皇上过奖了,坤宁宫又不是狼虎之地,哪里要如此。”   正德帝颔首,“从今日起自然不是,之前可就不好说了……适之,若今日发展不按照你的想法,你会如何?”   焦适之淡定地说道:“皇上,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发展,您真的是多虑了。”   正德帝慢条斯理地说道:“从刚才适之与母后的对话,真的完全看不出来你是临时想出来的,其实你一直想缓和我同母后的关系吧?”   “皇上,您若是想跟我讨论这样的事情,我随时奉陪。但是请您不要站在坤宁宫门口可以吗?”焦适之彬彬有礼地说道,身后莫姑姑的视线令他有点承受不来。   正德帝挑眉笑起来,对着身后的莫姑姑说道:“母后的情绪有点波动,不过现在已经平复了,还请莫姑姑上心些。”   莫姑姑原本以为这一次一定是狂风暴雨,结果却是清风无痕。她诧异地看着甚至还哼着小曲儿离开的皇上,再默默地看着皇上身后的青年,心里着实看不懂这一次的发展套路。想起太后娘娘,连忙转身入殿,却没有在正殿看到人。   莫姑姑心里一突,几番寻找下才在寝宫内看到张太后。张太后侧身坐在床榻上,膝盖上正放着一个木匣子。莫姑姑认得出那个是张太后装着些小物件的木匣子,只是她很久都没拿出来了。   张太后看着焦急的莫姑姑,浅笑着说道:“怎么如此着急,我这么个大活人,怎么都不可能消失了。”莫姑姑看着太后娘娘轻松的语气,心下松了口气,几步走到她身边,“太后娘娘没事就好。”   张太后的笑意收敛了些许,望着手头拿着的小木人转了转,低低叹息道:“哪里会不伤心,只是那孩子都那么恳求我了,难道我还真的能逼着他去做什么?”   莫姑姑惊喜道:“太后娘娘,您想通了?!”   张太后瞥了她一眼,无奈道:“我这几年是得多固执,才会令你也说出这样的话语?”   莫姑姑讪笑着说,“太后娘娘多虑了,只是这几年您对皇上的态度的确是有些许改变。”应该说,以前的张太后是那种无条件宠溺皇上的性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位每次相遇就只会争吵。如今竟是让她看到了不同的场面,着实是令莫姑姑心中讶异。   张太后摇头,手指不住摩挲着那个丑丑的小木人,似乎凭此就能够回想起当初那个傲娇的小孩抱着它跑到他面前的场景。如今想来,竟是许久前的画面了。   “你说得没错,我这几年,真的是留了不少遗憾啊。”   ……   皇上的感情在张太后面前过了明路之后,对焦适之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除了督促着宫内的防守更加严密外,便是跟掌控着东厂的刘瑾沟通,尽力把宫内防范得无死角。上次那个内侍的事情,刘瑾被正德帝臭骂了一顿,又罚了大半年的俸禄才算过去,刘瑾自然是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在两大情报机构的发力下,他们很快就锁定了人选——蜀成王朱让栩。   朱厚照在接到回报后嗤笑了一声,把奏章丢到桌面上,背着走在殿内走来走去,“朕还以为是谁,原来居然是他。他膝下最大的儿子不过才三岁,在这里面胡闹什么?”站在身侧的刘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皇上错了,正是因为年幼,才是最大的利器。”门口传来焦适之的声音,他跨入殿内,显然是刚从宫外回来,不意外在皇上身边看到刘瑾,只是冲着他点点头后又继续看着正德帝,“如果皇上真的想要做那件事情的话,年龄越小越不记事,不是更好吗?”   正德帝摸了摸下巴,皱着眉说道:“那么麻烦,还不如直接认个便宜儿子就好了,还得自己养。”   “皇上!”焦适之无奈地叫了一声,即便以刘瑾的心性早就猜出了他们的关系,也从这一次的事情察觉到了什么,但朱厚照如此坦然的态度,还是每每令焦适之有捂脸的冲动。   正德帝冲着焦适之眨眼笑,随后摆摆手,“好了,既然查出来是谁了,不警告一二可不行。刘瑾,你去把今年蜀成王封地的税收提高三成,若是他胆敢有任何意义,便继续翻倍往上加,朕直接授权给你,不用告知朕。”   “是。”   刘瑾恭敬地说道。   然后在发现屋内已经不需要他存在的时候,刘瑾悄悄地退了出来,站到门外的时候,却不禁为自己灵敏的预感感叹,原来在那么早之前他就曾经想过里头两位是不是那样的关系。但都被他给否决了,毕竟如果是真的……以皇上对焦适之的看重,绝对不可能只是玩玩而已。   这么多年皇上身边都没有任何女子,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重要性吗?   只是如今到了现在的地步,为什么他还是觉得皇上与焦适之的相处有些奇怪?难道这两位之间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清楚吗?   刘瑾猜对了。   张太后如今已经知道了正德帝的情感,豹房伺候的人但凡长了眼睛的也几乎都心知肚明了。但是在周遭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情况下,其实他们两个……还是没在一起。   焦适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他自己也很尴尬。他与皇上现在正处在一种暧昧的情况,相比较之前皇上一直蠢蠢欲动的模样,如今的正德帝似乎很享受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尤其特别喜欢凭此逗弄焦适之,每每都能够令他耳尖通红,而又不得不强装正经。   每到这个时候,焦适之就特别想拉着朱厚照去演武场做过一场。   不过如今的他已经是一种淡然的态度,若是皇上真的要如何,焦适之也便随他。既然皇上都在太后面前那么坦然,他又如何能退缩呢?   这段时间朝内也是难得的一帆风顺,内外和平。焦适之掌控着北镇抚司也过了几日清闲日子,直到某一日,他突然接到了来自焦君的家书。   自从他回绝了焦君的要求后,焦君已经很久都没有寄信过来。不过焦适之倒是按着有寄过一次信回去,却是为了龚氏的祭拜,除此之外也几乎未曾联系。   所以这一次焦君来信,焦适之很是诧异。   因为焦适之现在还常驻皇宫的原因,家信自然不能够送到宫中去。不过皇上另外赠给他几座宅子,焦适之把其中一个的地址告知了焦君,而后寄信的时候也会送到那里去。只不过他很少去,所以他隔了三天才看到这封信。   焦适之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取些东西,门房把信交给他后,焦适之便径直去了书房,打算看完后便一并回信了。   然而等他拆开信封后,信纸上的内容却令他脸色微变,扫完整封信的内容后,焦适之无奈地撑着额头,看着上面笔锋锐利的话语,父亲还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一想到待会回宫的场面,焦适之顿觉头都大了。   “适之是有什么心事吗?”刚一入屋,焦适之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呢,就被趴在床榻上的人一句话给击破了心情,焦适之头皮发紧地看着正德帝,“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你今日的步伐明显比往日沉重吧,而且你走的速度也慢了很多。”朱厚照坐起身来,随意地把奏章丢到一边去,笑眯眯地看着适之,“所以不要犹豫了,有什么说什么就好了。”   焦适之在桌边坐下,叹气着从怀里取了焦君的信出来,“父亲寄信过来了。”   “所以?”正德帝挑眉疑惑。   焦适之说道:“他为我寻了门亲事。”   咔哒!   “我刚刚似乎没有听清楚,适之你再说一遍。”正德帝言笑晏晏地把手里捏碎的木核桃丢到一边去,脸色似乎完全没有改变。   然而焦适之心里已经哀嚎连连,恨不得现在夺门而出,“父亲试图为我寻门亲事,虽合了八字,不过还没有定下来,这一次写信过来便是问我的意思。”话虽然是这么说,然而合八字通常便是最后的一道程序了,走完这道基本上也跟定下来差不多。   焦君肯定是在确认两人的八字相合后才会写信过来。   “定的是哪家?”   焦适之说道:“开封知府王瓒王大人家的次女。”   正德帝蹙眉,似乎对这个人有些印象,“王瓒……我记得他颇有才名,也算是个好官,怪不得焦君会与他家定亲。”   “但我还是不高兴。”他噘嘴说道,在焦适之面前很容易喜形于色的他,就这么自然地把自己现在的心情表达出来。正德帝坐在床榻上试图伸出手去勾到焦适之的手腕,一次未果,下一次索性便整个人扑过去了。   是真扑过去。   胖太监在外面听到“扑通”一声时,下意识拦住了左边要闯进去的小内侍,“哎,别乱动,就在门口守着就行了。”   小内侍茫然地说道:“可是里面……”   “可是什么可是,现在里面只有皇上跟焦大人,难道焦大人会害皇上吗?”胖太监拍了小内侍的脑袋,把他赶去旁边站着了。   而里面的焦适之正捂着嘴巴,死命压抑住那差点溜出喉咙的声音。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挡住了所有的光源。   左侧的耳朵被含在唇内细细啃咬,敏感的内侧被一次又一次地扫过,令焦适之忍不住微颤。太……难以忍受了,那种明知道不行,却硬是被直接触碰的感觉令他在最开始就差点叫出声来。   朱厚照贴着焦适之的耳朵轻声说道:“看着适之的耳朵越来越敏感,我好开心呀。”他说这话的时候,嘴里还软软咬着适之的耳垂,丝毫没有放手的想法。焦适之勉强说道:“皇,上,够了,外面会,听到。您快起来……”   “为什么要起来,适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打算要这么回信呢?”朱厚照不依不饶地往下咬住焦适之的脖颈,吓得他一哆嗦,“皇上,会留痕迹。”   “适之衣服总是穿着那么熨帖,不会被发现的。”正德帝轻笑起来,倒是没有再继续咬下去,只是轻吻了几下,便趴在焦适之脖颈处不动了。   焦适之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哑着声音说道:“父亲虽是为了我好,但是这门婚事我会去回绝掉的,只不过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太久了。”   正德帝笑道:“怎么会呢?派锦衣卫送过去不就行了?”   焦适之:……   “为了这么一件事情,需要动用到锦衣卫吗?”焦适之有些无力。   朱厚照爬起来正色道:“当然有了,若是时间拖得长了,保不准焦君便擅自为你定下婚约了,那个时候再解除可就比现在麻烦得多了。只不过,适之打算在信中如何说明,若是没有理由,怕是不会轻易退步吧?”   焦适之淡定地说道:“我会说皇上对此另有主意,让父亲不要再擅自为我订婚就好。”   “哎呀,适之这个说法倒是……全是真话。”他眯了眯眼,啪嗒一声又重新倒在焦适之身上。可不就是皇上另有主意吗?   “皇上,您赶紧起来,我们在地上厮混这成何体统。”焦适之伸手推拒着正德帝,若不是因为焦适之刚才心虚,那一瞬间他也不会被正德帝一下子就扑倒在地了,现在皇上凭借着优势,倒是把他整个人都压得死死的。   正德帝正在努力把焦适之整个人圈到身下来,完全没有挪窝的打算,笑眯眯地说道:“不行~这是给你的惩罚。”   惩罚……呵呵,焦适之真想一拳把说话还带小尾音的皇上给打飞。   焦君接到焦适之来信的时候,比焦适之接到他的来信时还要诧异。虽然他同长子的关系不好,但是他自认还是对他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甚至想到他已经二十多岁还未婚娶,便为了寻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然而焦适之的拒绝却令他十分难受,如同上一次他写信给焦适之帮忙时一般。   他把信纸收了起来,随手写了回信交给送信的锦衣卫,看着那一骑渐渐远去,焦君深深叹了口气。窗边传来孩子的笑声,焦适从在眼前跑过,又小跑着回来,“父亲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如今十岁出头的焦适从面红齿白,正是粉嫩的年纪,刚刚在庭院中玩了许久,额间还带着汗珠。   焦君勉强笑道,“无事,刚刚接到了你大哥的来信,有些恍惚罢了。”   “大哥?”焦适从的眼睛顿时一亮,整个人都攀到了窗户上,叽叽喳喳地说道:“大哥是不是要回来了?我都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大哥说什么了,他有没有提到我呀?父亲,大哥最近……”   耳边是焦适从的声音,焦君眼前却渐渐浮现了焦适之的回信。   “……儿子铭感五内,但皇上对此另有安排,儿子实不能随意妄动,还请父亲……”   焦君把儿子推去玩,转身回了书房,坐在书桌后面开始磨墨,一边磨着一边平定心绪,知府大人那边也需要写信去告知一下。而且两家合的八字需要退回去。若不是皇上来这么一招,眼下这些麻烦事就不需要了。   幸好这桩婚事并不是焦君主动寻上门去的,也不至于成为个笑话。   京内的焦适之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估摸着现在信件应该是送到了老家去,心里想着是不是父亲现在正在腹诽他呢。   只不过这么想着,焦适之也没怎么在意,牵着红枣回宫。   今日张太后不太舒服,朱厚照得知消息的时候一溜烟跑去坤宁宫看望去了,早朝也停了。焦适之刚好北镇抚司有事,也没跟皇上见一面便先出了宫,只是令小德子记得跟皇上说一声便是。   好不容易回了豹房,却听说今日一整天皇上都在坤宁宫,似乎太后的情况不是很好,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另刘瑾跑来同他说了一嘴,说是皇上希望他把奏折先批改了,一些拿不定主意的等他回来再说。   焦适之与刘瑾四目相对许久,“皇上令我批改奏折?!”   刘瑾眼中也带着迷茫的神色,然还是坚定地回答,“没错,大人不必怀疑小人的话,小人保证我的耳朵挺灵敏的。”虽然皇上只是同他一人说,不过刘瑾可不会连这种东西都搞错。   焦适之无奈地看着屋内几乎有半人高的奏折,令人去司礼监把李荣找了过来,“我记得你们在分的时候是按照什么来分的,把不那么重要的线挑出来吧。”   许是李荣早就觉察到了点什么,又或者是刘瑾有先跟他说过什么,李荣没有疑惑便上手指了指左边的奏章,“这些都是批复就行了,右边的才需要给出具体意见。可是字迹的话……”   焦适之掀开第一本,随口说道:“没关系,皇上的字迹我可以模仿。”   叫李荣过来,除了这些奏折本来就是司礼监先处理过的外,还是因为他比焦适之更加清楚一些奏章用语。因为时常跟皇上接触的缘故,实际上焦适之几乎是从来没写过奏折的。至于为什么不问曾经也在司礼监的刘瑾……前几年的变动太大,焦适之都忘记这件事情了。   等到朱厚照回来的时候,焦适之已经把左边的全部都处理完,右边的数量不是很多,所以焦适之并不打算去动它们。   太后的情况稳定,奏折又减少了大半,心情舒畅的朱厚照看着今日总算是见了面的焦适之,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见焦适之看着他脸色骤然一变,惨白如纸,宛若看到了什么惊骇的事情。   正德帝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走到焦适之面前担忧地问道,“适之,你怎么了?”难不成也同母后一样身体不适?   【正德十五年八月,经清江浦,上自驾小舟渔戏,不慎落水。水且入肺,加以兢悸,身体每况愈下。正德十六年正月,帝在南郊大祀典礼,忽然吐血,大礼不得不止。三月,帝崩于豹房,年时年三十一岁。】   焦适之默念着刚刚在心中一闪而过的预见,痛彻心骨,几乎摇摇欲坠,距离那个期限,也不过只有八年!胸口一股郁气徘徊不去,哀痛欲绝之下,竟是一口鲜血喷出,被大惊失色的正德帝抱住,厉声骂道,“刘瑾,还不快滚去找太医!”    第87章   焦适之右手拽着衣襟不住喘息, 另一只手放在床沿被太医们诊脉, 那苍白的脸色让朱厚照整个人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即便守在床边一言不发, 都令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皇上,焦大人是因为一时气急攻心,气血不顺才会吐血。不过这口血能吐出来也就好了大半,只是焦大人现在的情绪还是比较不稳定, 之前那次重伤尚未彻底恢复底子, 若是循环反复, 对身体亏损甚多, 还是得小心养养才是。”   太医的医嘱令正德帝脸色难看, 他挥手令太医们退下去写方子,走走到床边坐下来, 看着以手盖眼的青年,伸手抚着焦适之散落的发丝,“适之, 你是怎么了?”   李荣已经回报过他, 刚才看的奏折完全没有不妥当的地方,都是些寻常的礼节性折子。而另一边比较言辞激烈的焦适之并没有看。可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适之又为什么会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突然如此呢?   焦适之听到自己胸口剧烈跳动的声音,脑袋更是突突地发疼, 他知道皇上正坐在旁边担心着他,他也知道他应该给皇上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是心口实在是太疼了。   疼得焦适之不得不蜷缩起身子才能勉强抑制住那种感觉。朱厚照察觉到焦适之窸窸窣窣的动作,正想蹲下来看清楚他的脸色时, 却发现适之拽住了他的衣袖。   “皇上,别动。”青年的声音透露着难得的虚弱,“我之后,会同皇上说清楚这件事情,不过现在……别动就好,请您……”   正德帝停下动作,许久后整个人翻身上床,从背后搂住了焦适之,“你啊,总是时不时吓我一跳,有事情的话便说出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焦适之干笑了两声,没有说话。眉宇间却带着忧虑,若不是那句预见是如此的……他也不会一时失控,惹来这么大的关注。以往虽然偶尔会看到一些令人着急担忧的评价叙述,可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当初还是太子时的那次落水。   这么严重的,却从来都没有过。想到这里,焦适之内心一晒。人生本来就只有一次,生与死,自然也只有一次。   可如此直接的令他看到了皇上的死期,还真的是无法忍受啊。   焦适之微睁着眼,看着皇上搂在腰腹间的手臂,眼中酸涩,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字迹,都如此地令人难以接受,若是真的出现,那可真的是后悔莫及了。   焦适之吐血的事情并没有传开,正德帝在出事的那瞬间便彻底封锁了所有的消息,等太医们诊断完了后,他也没有离开。这里本来就是正德帝的屋子,他在豹房的时候便经常住在这里。把焦适之安置在了里间后,正德帝令人把所有的奏折都搬到了里面去,就坐在焦适之旁边做事。   焦适之深感皇上的体贴,又对自己即将吐露的事情深感不安。可想起当初皇上同他说起那位老者的时候是那么的惊喜,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等到烛光微颤的时候,焦适之才恍然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他竟然盯着皇上看着整整一个晚上,猛地惊醒后他才翻身面对着床榻,两只手下意识蜷缩在胸口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怂怂的。   “适之这个时候才感到害羞?我可是被你看了一整个晚上呢。”正德帝调侃了一句,合上最后一本折子走到焦适之身边,越来越近的声音令焦适之的确有些羞愧,他刚才的举动的确是很不得体。   朱厚照伸手摸了摸焦适之通红的耳垂,不顾焦适之的颤抖又细细揉捏了两下,方才松开手说道:“现在时辰已晚,适之好好休息吧,这几天就不要担心别的事情了,安安心心休养几日。”他说完后便站起身来,打算去焦适之的房间对付一宿,人还没走动,衣袖就被拉住了。   与早先同样的动作。   “皇上,我有事情想跟您说。”身后是焦适之温和的话语,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心绪,再没有傍晚那样令人担心的画面。   正德帝转身看他,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担忧,“你早先那副模样,我可完全不认为你已经做好准备了。”焦适之半坐起身来靠在床头,轻笑着说道:“皇上,我并不是心里堆积着事情,只是一时之间震撼过头罢了,因此才会如此,着实是失了礼数。”   朱厚照坐在床边,皱着眉头去捂住焦适之的嘴,“什么叫失了礼数,若是你那口血生生再咽下去,都不知道得花多少个时日去调养,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焦适之冲着皇上眨眨眼,算是答应了这件事情。没办法,若是没有给皇上应答的话,正德帝是不会撒手的,可在这时候,焦适之可不敢同朱厚照那么大胆去舔对方的掌心,只能如此示意。   “你想说什么?”正德帝松手问道。   “皇上可还记得,那个曾经解救过我的老者?”焦适之轻声说道。朱厚照点头,“自然记得。”   “其实,这不是我同那位老者第一次相见,第一次应该是在我入宫的那一年,刚好是祠堂被烧毁的前一夜。当时我在祠堂睡着了,迷迷糊糊在睡梦中与他进行了对话,最后他赠送了我一个能力。”焦适之娓娓道来,然而视线并没有落在身侧的朱厚照身上,而是静静地看着被褥上的花纹。   “从此以后,我每日都能看到关于皇上的预知,每天一次,或是皇上的趣闻,或是关于皇上的评价。一直如此。”   “傍晚我之所以情急失控,是因为我……看到了关于皇上逝世相关的事情。”   正德帝一直很安静地听着焦适之说话,直到焦适之停下来后才说道:“适之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情,若是寻个借口,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吧?”子不语怪力乱神,即便当初那位老者救了焦适之,他也从未往那个方向想过。   “我曾经,答应过皇上,若是皇上问起,我不会隐瞒任何事情。”焦适之轻声说道。   “若是我利用你呢?若是我从此开始惧怕于你?你难道不担心这样的问题?”正德帝挑眉诘问,然而握住焦适之的动作却没有任何改变。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那是焦适之听了十几年的声音,从粉雕玉琢的稚童,到乖戾张扬的少年,再到如今恣意洒脱的青年……焦适之此刻才发现,这预见的能力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每一日过去后,他都会隐含期待,明日又会见到怎样的语句呢?   那种隐约的期待,竟成了他情感萌芽的初始。   “若皇上如此,那只能说明我看走了眼。而若真是如此,我也自当收敛,守好君臣该有的……”焦适之蹙眉说道,还未说完的话语被正德帝捂住,隐含怒气的话语响起,“朕不准!我不准!”   焦适之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无奈,朱厚照虽然看到了,却假装看不到,“适之,你每走一步都要考虑三步后的事情,若是再让你说下去,我会被你气死。”他蹬掉靴子,长腿一跨,把焦适之连带着被子抱在了身上去。   “且不说这预见的真假,就光凭你把这件事情隐瞒了我这么多年,适之说,我该如何罚你呢?”正德帝在焦适之耳后窃窃私语,那气声令焦适之忍不住打了寒噤,想起了前几日父亲寄信过来时所谓的惩罚。虽然那日下午是逃过了一劫,可那天晚上他却是被皇上关在屋内厮磨了整整大半个时辰,他差点没能从屋子里出来,只要一想到整夜都无法恢复正常的耳朵,焦适之就不自觉咽了咽喉咙。   “皇上,我错了。”   焦适之老实承认,乖乖地任由有些冰凉的手掌贴在腰间,听着正德帝的又一次问话,“你如此担心,是因为,所有的预见都成真了?”   “……有一些是,有一些不是。”   焦适之倦怠地靠在朱厚照怀里,也不再去想这样的行为到底合不合规矩了,“最开始我能知道的东西并不是很多,直到那一夜您在绛雪轩落水,我去救您却得到同样的结果。而先帝去世前几日,我也在睡梦中恍惚梦到您,因而预见了此事。单凭己身之力,我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改变。”   “有啊。”正德帝毫不犹豫地说道。   焦适之诧异地欲抬头,却感到头顶上落着一份沉甸甸的重量,正德帝用下巴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喃着说道:“那几次,我身边都有你不是吗?”   被团团包住抱在怀里的温润青年有些发愣,许久后轻笑了声,“您说得没错。”   “不过,宁王造反的事情令我看到了不同。按照我所看到的时间,他应该是在正德十五年造反才是,可却提前了这么久。当我在福州拦住他的时候,我才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相对我们来说,这是前宁王所经历的第二次。”   正德帝轻轻揉捏着焦适之的手指,不住地在适之两指间的软肉摩挲着,“所以,相较我们,他可以算是洞察先机了?”   焦适之颔首,“的确如此,不过倾容似乎打乱了他的步伐,导致很多先机都被废掉了。”   正德帝笑起来,低沉的声线在胸腔振动,靠在他怀里的焦适之感受颇深,原本有些微红的耳朵更加通红起来。焦适之不自觉地换了下位置,却被正德帝死死压住,“不要乱动。”   焦适之疑惑地停了下来,只感觉身后的人深吸了两口气,“适之,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个成年已久的男人啊。”   “所以……”焦适之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之间就跳跃到了这里。看着茫然的焦适之,正德帝索性用行动表明真相。   “皇上!皇上停,停下来!”   焦适之面容羞红,被皇上扣住的手掌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却是在被中死死压住皇上妄动的手掌,“我,我知道了,您别乱来。”   “呵呵……”正德帝贴着他笑道,“我其实很好奇呀,不如我们来试试?”   “皇上,我们还在谈着正事呢!”   焦适之急忙阻止,要是再让皇上说下去,他都要无脸见人了。明明刚刚还在说着很正经的事情,为何皇上会突然之间跳到这个话题?!   “现在适之是不是放松了点?刚才你的肩膀可是僵直得紧呀。”朱厚照轻叹了声,抽出藏在被中的手,环住焦适之的肩膀说道。低沉的声音带着缠绵的温柔,几分怜惜消散在空气中,又渐渐被他的动作所温暖。   “适之不必担忧。既然连宁王谋反的事情都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那其他的自然也不会一直如此。我们知道了我的死因,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不管我是什么时候死,都不会是现在吧?若是适之一直如此紧绷,那你的身体可撑不住。”   焦适之的头发被正德帝一阵揉搓,虽然变得有些凌乱,整个人却渐渐地放松下来,“是啊,皇上说的没错。”   “现在可以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逝世的?”   “……正德十六年,三月。”   正德帝把焦适之搂得更紧,低叹了一句,“还有八年啊。”   “是不止八年。”   焦适之说道,他从正德帝怀里挣脱出来,转身注视着正德帝的眼眸,认真地说道:“皇上难道只愿意同我在一起仅仅八年的时光?”   在,一起?   正德帝似乎听不懂焦适之的话语,眼中满是懵懂的模样。焦适之俯身吻住正德帝的嘴唇,不过轻轻一吻,正欲起身的时候,一只手掌按在焦适之脑后,使得焦适之无法抬头。而原本只是乖顺贴着他的唇瓣露出了原本面目,激烈地闯入了焦适之嘴里。虽然焦适之与朱厚照两人心知肚明这么几年,可是除了第一次情绪失控外,这是他们的第二次接吻。   ……   “皇上?”   “嗯?”   “……舌根,麻了。”焦适之含糊不清地说道。   正德帝稍稍离开他,一脸委屈,“可我还想要,适之,好不容易你答应我了,难道还不能让我一次性吃个够吗?”   ……一次性吃个够什么的,真的适合从皇帝嘴中说出来吗?焦适之无力地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敏感的上颚又一次被舔舐,令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背脊上的手掌安抚似地摸了摸他,却又在青年的战栗下丝毫不见收敛。   “够,够了……”   “可我觉得,永远都不够。”   细细的啃吻,猛烈的吮吸,即便战栗都无法停止下来的动作,正德帝几乎做到了极致,却在最后又停了下来,他握住焦适之的手背,把他紧拽着被褥的手指分开,继而滑入指缝紧紧握住,“适之,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焦适之睁开眼,睫毛还挂着不自觉掉落的泪珠,“我也是。”沙哑的声音沉沉地落在正德帝心头,令他搂着的动作更加用力。   “还不够,现在还不行。”朱厚照咬着焦适之的耳朵说道,原本曾藏在心里的隐秘想法渐渐漫上心头来,甚至占据着他全部的思绪,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又为什么不能够正大光明地告知天下呢?   朱厚照心里默默地冲着张太后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抱着焦适之缩进被褥里,轻柔地说道:“适之,如果我想做一件事情,但你知道后肯定不会同意,你说我该去做吗?”   焦适之把默默地往被窝里藏了藏,感受了下皇上搂着他的力度,绝望地可以预料到明日早上伺候的人的脸色了。虽然他们实际上的确是没有做完,可是他从来没有在皇上这里留宿过。如此明显的不同,即便乐华小德子他们不敢说什么,可眼里的神色总是瞒不住的。   “您是皇上,如果不是危害社稷的事情,当然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说完后,焦适之苦笑,他现在同皇上的关系,不也是危害着朝政吗?   “适之说得也没错,我是皇帝,总是有点任性的权力呀……”正德帝嘟哝着说道。   焦适之从中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急忙说,“皇上,您想做什么?”   正德帝把焦适之搂得更紧,笑眯眯地贴着他的肩膀说道:“适之不必担心。说来,你瞒我这么久,还是得给适之惩罚对不对?”   “皇上……”难道刚才,那个,不是惩罚?   正德帝光是感受着那迟疑的停顿都知道适之是怎么想的,轻揉着他的耳朵说道:“当然不是,那个只是情到深处的事情罢了,怎么能作为惩罚呢?不如这样,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不可称呼我为皇上,可好?”   “当然不行。”   “咦,为什么?”   “当然是……皇上停下!”   “停下,什么?我可什么都没有做……”   第二日,焦适之便重新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连汤药也只是喝了两三天便没有再喝了。那件事情就仿佛消散一般,只是在夏日过去后,仍在他们心头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而焦适之在此之后长达数日再也没进过豹房,只要一想起当时伺候的下人的脸色,焦适之就尴尬到再也不想去回想。至于他与皇上的关系,其实同之前也算不上有什么变化。虽然说他们之前并没有捅破这层关系,但是焦适之几乎是与皇上同进同出,居住的地方也在皇上旁边,就算没有说清楚,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而且,焦适之总感觉皇上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更准确的说,是在打算做什么事情。只要一联想到皇上的前科,焦适之就有一种要提前知会内阁的冲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种骤然间产生的要死一起死的心情还的确是新奇。   焦适之一边整理着手头的文书,一边漫无边际地想到。今日他派人把北镇抚司的卷轴都搬出来晒太阳,不过这里每一份都是隐秘,因而大半的力量被他派去看守了,连刘胜明也去了,而焦适之就在屋内整理着镇抚使的文书。   因为手里的事情不是很重要,焦适之倒是随意地令自己发散着。从那日预见到那么惊悚的内容后,之后的预见都很正常。不过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的后果便是每天第一次见面后,正德帝都会把他拉到隐秘的地方逼问他看到的内容,这样的次数多起来,连刘瑾的眼神都开始不对劲起来,焦适之只得答应皇上,每天闲暇的时候会告知他后,这事才算完。   而他们,也并没有谈论到那件事情。   仔细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谈论的地方。那是在遥远不可知的数年后,而且起因经过结果都异常清楚,别说防范,只要不去江南便足以避开了。只是这么久了,焦适之一直对是否能改变这件事情存在疑虑。   即便宁王叛乱的事件大部分都改变了,可是宁王失败这个最重要的结果,却没有得到更改。只要一想起这点,焦适之便忍不住蹙眉,只是他并不想把内心的担忧告诉皇上。这本来就是关于正德帝的生死,他一直表现得忧心忡忡的模样,怕是会给皇上造成压力。   “叩——叩——”   轻缓的敲门声把焦适之从沉思中惊醒,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施华,“你进来便是,怎么还敲门?”施华抱着卷轴走进来,“大人,虽然库房资料很重要,但是您也不至于把自己院子的人都派过去吧,太危险了。”   焦适之轻笑着合上文书,“这里最不需要护卫的怕就是我了,有跟没有都一样,他们跟着我是浪费了。”   施华不满地说道:“大人,寡不敌众,您还是多带着几个人比较好。”   “好,下次不会了。”   焦适之应道。   施华正如焦适之所说,的确是个很有能耐的人,在刑侦这一件事上无人能出其右,北镇抚司里面也没有人敢得罪他。毕竟这位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从你嘴中掏出不少情报的人,对于他们这些以情报为生的人简直就是折磨,虽然是自己上司,却也很少有人接触他。焦适之与他共事过一段时间后,发现他却是个难得老实的人,与最开始的印象继而不同。   “这些是最近抓捕归案的人的供词,不过其中有几个看起来怪怪的,虽然已经问出了结果,但总感觉还差了点什么东西,希望大人能再给我几天的时间,我想试试看能不能问出来。”施华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焦适之,焦适之刚掀开便被那整齐的内容吓了一跳,“你还是这么认真。”   施华说道,“如果不能够把听到的东西都完整的记录下来,自己总结的话总会带着主观的看法。当然,若是太过麻烦,下面那一份是简略的过程。”   焦适之笑道:“无碍,你做得很好。那几个人就由你负责吧,如果真的有嫌疑,再留几天也没关系。刘芳全那边你盯着点,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若是确定了罪行的也就算了,那些只是嫌疑的不要下死手。”   施华点头,在焦适之重新低头看着文书时,他悄悄地退了出去。   看完施华送过来的卷轴,焦适之也差不多明白施华的意思了。被抓进来的这几个人都是马贩子,有汉人也有胡人,他们的口供虽然都一致,但是对比起其他人的口供带着更加强烈的条理感。换而言之,这些口供或许是他们事先就记下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其中的原因的确是值得深思了。   毕竟马贩子与外族的联系是最为密切的。   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焦适之处理起其他的事情。   而几日后,施华交出了一份令人惊讶的答案,焦适之看着上面的供词,沉默地看了许久,“你确定这上面的每一字都毫无虚假?”   “那是自然。”施华的回答带着强烈的自信。   焦适之把翻开了几遍的供词合上,“没想到刚消停没两年,这又开始闹上了,能够想到来个里应外合倒也不错,但是这起义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弄得起来的?鞑靼是欺我朝无人吗!”   施华道:“大人,您要告诉皇上吗?”   “难道不告诉皇上吗?”焦适之瞥了他一眼,双手合十撑在桌面上静待施华的回答。   施华冷静地说道:“此事无凭无据,只是几个普通的马贩子的话语,如何能够得到皇上的信任?这两年出的乱子不少,皇上不一定会看重。若是这样,还不如我们先把证据整理出来再做打算。”   焦适之憋不住笑了一声,惹来施华疑惑的视线后索性朗声大笑,“哈哈哈哈,你对皇上的了解还是不够呀。”他一边笑着一边摇头,把施华交上来的供词折合起来塞到袖口里,“今日没什么事情了,我先回宫去向皇上禀报此事,若有什么命令,明日再说吧。”   施华目送着焦大人远去,疑惑地摸了摸脸,难道皇上还是尚武之人?晤,或许没错,可是从来没见过他真的关注过军事兵法,难道是他消息有误?   焦适之抛给施华一个解不开的疑惑,而他则是带着红枣出了北镇抚司。   出乎意料的是,正德帝并没有在豹房,也不在乾清宫,而是在他很少过去的文华殿。乐华告知他这点后,又悄悄地对焦适之说道:“焦大人,皇上召内阁的时候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您过去的时候多担待点。据说已经砸碎了不少东西。”跟着正德帝过去的是刘瑾,乐华还留在豹房内。   焦适之诧异地挑眉,原本还想在豹房等皇上回来,听完乐华的话后,他倒是关心起文华殿的情况了。   刘瑾在外面苦着脸,听着里面剧烈的争吵声发愁,他自己本来就是朝臣的眼中钉肉中刺,进去说话只能火上浇油,但任着里面这么吵着也不成,若是皇上气急了,被拿来撒气的可不就是他们这些伺候的。虽然刘瑾掌管着东厂,但每日都会入宫来,岂料今日竟是如此倒霉,刚好赶上这个时候。   他在殿外踱着步,远远瞧见了焦适之,顿时欣喜过望,连忙迎了上去,“焦大人,您来得正好,快来就救火吧。”焦适之站在殿外瞅了几眼,这才发现除了几位内阁大学士之外,六部尚书也都在。   “你总得先跟我说清楚,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焦适之问道。   刘瑾三两下把事情解释清楚,“皇上召几位入宫似乎是为了商议边疆布防的事情,但到了后来便牵扯到了皇上的婚事以及出宫巡游的事情。现在是在争辩豹房的事情。”   焦适之:……这个跨越度太大了。“而且豹房有什么好讨论的?之前这件事情不是已经安静了吗?”   刘瑾压低着声音说道:“皇上今年又在豹房上花费了两百万两白银,内阁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找了户部,户部那边并不知情,所以……”   焦适之若有所思,摸了摸袖口的纸张,对着刘瑾点点头,“你进去通报吧。”   刘瑾苦笑,“您这不是折煞我们吗?皇上早就说过了,您不管去哪里都不需要通报,我现在敢嚎这么一嗓子,皇上能割了我的舌头。”按理说他是东厂厂公,比起焦适之来说地位更高。可给刘瑾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焦适之面前耍威风。他更是恨不得把以前那个同焦适之争宠的自己掐死,如果知道之后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是绝对不会对焦适之有半点不敬的。   焦适之蹙眉,望着里面营造出百官争辩架势的场景,这里毕竟是文华殿,不经通传便擅自进去,简直就是在为自己找麻烦。但眼见着里面越吵越凶,焦适之不得不硬着头皮敲了敲门,权当是给自己一个安慰,然后才掀开下摆走了进去,盯着正德帝杀人的目光在门口行礼,“臣焦适之,拜见皇上——”   “赶紧给我站起来!”   正德帝略显暴躁地从座椅上站起来,看出皇上有下来的架势,焦适之连忙站起身来,顶着十几双眼睛的压力从怀里掏出了供词,“皇上,臣有事要奏。”   站在皇上身边的内侍连忙下来双手接过,又小跑回去递给正德帝。在正德帝接过来后,站在左边的兵部尚书憨声说道:“焦大人来得正好,你在皇上身边多年,豹房如何,你该是比我等更加清楚,你是如何看法?”   焦适之瞥了一眼大胡须的兵部尚书,觉得他跟每一任兵部尚书都有仇。刘大夏已经被皇上调去南京养老,现在这位虽没有刘大夏这么针对他,然而特别喜欢在这些事情中带他下水,令他是防不胜防。   “皇上的确在豹房上花费了数十万两白银进行修缮,不过臣认为这是合理的事情,并无大过。”焦适之说道。   “数十万两这个数目不太对吧?焦大人,内库房年初在豹房上的花销便是其几倍,你这一下可就消减了不少。”户部尚书不乐意了,焦适之就算要谄媚皇上,也不用如此胡诌吧。   焦适之拱手,“尚书大人,仅是在豹房的修筑,的确只花了数十万两,其余的钱财并不是花在豹房上,而是另有他用。皇上,臣恳请带几位大人过去观看,便能知晓一二。”   正德帝刚看完证词,闻言不太乐意地皱眉,“让他们这几个只会唠叨的老头子过去,我都怕以后都提不起劲儿来呢。”   老头子们:……   焦适之咳嗽了两声,正色道:“百闻不如一见,还请皇上允许。”   “去去去,让你们看个够,别每天都那这件事情来烦我。”正德帝不耐烦地说道,手里捏着的证词倒是让他想起了什么,对着焦适之勾勾手,“我让刘瑾带你们先过去,我同适之还有事要说。”   等一脸茫然的大臣们被带走后,焦适之见着皇上大步从台阶上下来,“您怎么了?”   正德帝猛地把焦适之抱起来转圈,“适之,我刚想着有什么理由能让我去西北巡视,你这就为我送上了理由,真是太棒了!”   焦适之急忙说道:“您什么时候定下这件事的?”惊讶下,他连现在的动作都顾不上了。   “刚才?”   “什么?!皇上您……唔唔……”    第88章   豹房对正德帝来说, 不仅仅是一个休憩场所, 更像是一个可以让他随意发挥的玩具,他在里面掺杂了不少私货, 导致原本应该非常美轮美奂的地方出现了不少小小的缺憾。   例如……   “为什么这里连颗树都没有?”不是谢迁要挑刺,而是进来没多久后,原本栽种在两边的树木全数不见,一瞬间一览无遗, 只留下普通的鹅卵石小路, 令颇有园林审美的谢迁有点奇怪。   后面赶来的焦适之轻笑了两声:“这是皇上独特的创意。”   谢迁皱眉, 看着眼前毫无美感的地方不知要说些什么。正德帝漫步从后面走上来, 偏头看着焦适之:“就这件事情你都不知道说了几遍了, 还要让我在他们面前再丢脸一次?”   焦适之笑道:“皇上,您之前不是挺自豪的吗?”   正德帝之所以砍掉这些树木, 其实是为了前面这房屋后的演武场,每次若是令人出动,进出都很是麻烦, 正德帝索性便把演武场前后所有的树木都砍掉, 空出了更大的空间来。   “这里是……?”   兵部尚书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焦适之走到边上摆放着各种武器的架子边,伸手抽出了一柄长槍, 红缨穗随着他的动作挥舞,“这是皇上特地开辟来为实践的场所,大人们所提及到的银两虽然走的是豹房的账, 但实际上是用来实践各种器具以及加工制造。这点,工部的尚书大人应该也略有耳闻。”   虽然正德帝并没有通过工部尚书便派人处置了这些事情,但工匠毕竟是归属于工部尚书管理,这件事情或多或少他都应该知道一点。   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工部尚书轻咳了两声说道:“皇上这两年的确是制造了不少东西,臣听说,新式盔甲似乎不错。”这便是默认了。   也由不得他们不知道,从他们入豹房到现在,他们没有看到什么实质上过于奢华的东西,即便有几处美丽的景致,但也只是相较于外头来说,对宫内的之人早就见惯了。而最大的地方,莫过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演武场。这个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方是如此大,大到这几位终于明白在文华殿时皇上如此激动的原因。   ……原来从几年前皇上就已经蠢蠢欲动了,怪不得当初镇压宁王叛乱时如此淡定,章法老道,命令毫无置喙的余地。   李东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忽而说道:“皇上果然天资不凡,实乃我等楷模。不过南巡之事刚了,北巡暂且押后会比较好,皇上以为如何?”   朱厚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在李东阳的语气软化下来后,倒也没有强求。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情也并不急在一时,适之刚递过来的消息反倒更加重要。   如此一想,正德帝便令这些人先回去了,独独把李东阳留了下来。在焦适之提醒时辰后,更是赐宴与他,难得的一起吃了晚膳。   正德帝向来不喜欢繁文缛节,赐宴时也没多想,直接就令李东阳入座了。李东阳难得诧异了半晌,以前即便弘治帝赐宴,也没有皇上与他们坐着一起吃的道理。不过他并没有提出来,而是在正德帝的右手边坐下。   就在他默默地进食的时候,旁边“啪嗒”一声,令他不自觉望了一眼。却是正德帝一筷子打在焦适之的饭碗边,正欲说话的时候,焦适之便开口,“皇上,不要敲饭碗,这样寓意不好。”   “我是让你不要咬着筷子吃饭,你吃饭走神的毛病说了几遍都不改。”正德帝不满地说道。   李东阳下意识一望,果不其然焦适之尴尬地移开了筷子,随即发现了自己身前堆积如山的食物……“您是想撑死我?”皇上这个愿望这么多年了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   正德帝漫不经心地压制住焦适之的反抗,“吃得比鸟都少,我当初养的那几只鹦鹉都比你吃得多。再不吃还有,你的汤还没喝呢。”   李东阳只听见焦适之一声叹息,然后默默地不说话了。他眼角抽抽,这两位是不是完全忘记他的存在了?总觉得他在这里就是个多余的存在。   因为如此的对话太过平常熟稔,这么些年一直如此,焦适之的警惕心也稍稍退却,并没有觉察出异样,抬眸望着李东阳说道:“李大人,刘阁老身体如何了,这段时日一直比较忙,没能亲自上门去拜见他,实在是内心有愧。”   李东阳笑道:“皇上已经派了太医过去看了,只是寻常的病症,就是需要好好静养,不能再动气了。”   两人正说着话,坐在中间的正德帝随口塞了一块肉,露出嫌恶的神色,“这是什么东西?”   焦适之淡淡瞥了一眼,“猪肉。”   “我不是已经禁止吃这个东西了吗?”正德帝臭着脸把东西咽下去了,明明脸上还残留着难以下咽的模样,语气却显得很平静。   “我把政令追回来了。”焦适之端起汤碗,说得更加平静。   李东阳吓了一跳,正德帝的脸色更臭了,“适之,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憋出那么委婉的语气,你怎么就全盘否定了?”   焦适之把碗放下,觉得食不言寝不语是个好习惯,“您就算不喜欢吃猪肉,又或者因为猪是您的生肖都好,也不能令百姓们因此失去主要的肉类。我知道皇上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又会放弃,但如此折腾对百姓而言太过劳累了。”   正德帝捂脸叹息,若不是李荣来找焦适之,适之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情,“李荣那个家伙……”   焦适之说道:“您也别怪他,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虽一直在皇上身边,不过除了那次帮皇上批改奏章,焦适之从不会主动去看奏折。正德帝一再表示不介意,但焦适之心里的界线令他仍无法简单地当做普通的事情。   “李荣就是被惯的,如果他从最开始就认为这件事情不妥,他为何不在我颁发下去的时候便劝说我?反倒是我命令下了之后才特地去找你?你在知道后认为不妥,但命令已经要派发下去,怕赶不及,为了阻止便先压了下来。”   “可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你知道你会如何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正德帝冷声说道。   焦适之的筷子触碰到碗沿,低叹了一声,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一但稍有漏洞,就会立刻被他抓住。   “适之,我要听真话,到底是为何?”正德帝轻轻撞了撞焦适之的膝盖,丝毫不顾及就在旁边的李东阳。   焦适之无法,不管往哪里避开都是异常明显的动作,“您知道,李荣不应该是那样的性格,但是……若是有些人令他做些什么,他是无法抗拒的。”   李荣一贯忠心,但他对先帝更忠心,对太后娘娘也是如此。   焦适之虽然说得含糊,朱厚照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脸色顿时便冷峻起来。焦适之担心地看着他,他一直憋着这件事情好几天,就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告诉皇上这件事情。不管是从哪方面入手,最后都会落在李荣身上。正德帝一向信任李荣,对他的性格也很是熟悉,一下子就能猜出缘由。   太后娘娘与皇上的关系才刚刚好转,若是因为这件事情又立刻跌入谷底,焦适之便深感愧疚。至于张太后针对他的这件事,焦适之并没有放在心上。   皇上与他的事情,任何一位母亲都会无法接受……吧。   不过看来拖延几天也没有什么好处,皇上看起来还是很生气。焦适之无奈地想到,身侧的朱厚照忽然几口把碗里的菜全部吃光,然后给自己夹了一大块猪肉,恶狠狠地说道,“今天晚上,这盘菜绝对不能剩下!”   正德帝气呼呼的模样令焦适之怔愣了片刻,忍不住低头浅笑起来,皇上的举止,这么多年都不能够看透呀,真的是有趣的性格。   饭后,正德帝把今日适之交给他的证词递给李东阳,李东阳看了几遍后说道,“皇上是在怀疑边境那边出了问题?”   “到底是出了问题还是有人浑水摸鱼,眼下不能断定。不过鞑靼那边得盯紧了,别这两年消停了又立刻松懈了。内阁还有六部你盯着点。”   李东阳默默点头。   朱厚照端着茶盏嘟哝了一句小声的话语,即便那么小声,在寂静的屋内还是被李东阳听得一清二楚……“如果现在刘老头还在就轻松了。”如果是刘健在的话,以他威严,的确能很快就压下非议。李东阳虽然谋略出众,到底差了点时间的积淀。   李东阳忽而轻笑起来,令正德帝立刻敏锐地回过神来,“李卿家这是怎么了?”   李东阳笑道:“臣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从皇上嘴里听到这句话,真是死而无憾了。”   正德帝蹙眉回想了片刻,方才想起那句无意识吐露出来的话语,当即眉头皱得死紧,这样的话居然是他会说出来的?!   李东阳看着皇上面容略带不满的模样,道,“皇上,您的改变越大,就令臣等越发担忧,您的改变,到底是基于任之呢?还是您本来就会如此变化。”   正德帝单手撑着下颔,勾唇笑道,“如果是因为适之那又如何?”   “那自然是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李东阳似乎没有察觉到室内冷凝下来气氛,冷静地说道。   “呵。”正德帝轻笑了一声,“如果适之现在在这里,怕就不会那么没胆子去刘健府上了。说来,他也有一年没有跟刘健怎么联系了吧。”   李东阳默默喝茶,“一年半了。”   他们同为内阁,自然知道刘健的倔脾气,也知道以前偶尔还会谈及焦适之的刘健再也没有说到他。而且在他们劝说他不要出头后,就更不必说了。   “他总是那么傻。”正德帝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也不知道在说哪位。   “皇上打算如何?”李东阳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皇上的岁数渐大,这两年劝说他的声势越来越大,即便李东阳与谢迁暂时不会对皇上与焦适之的关系说些什么,可是时日久了,他们也不得不加入劝阻的行列。   当初弘治帝为了维护张太后打了那么多太极,李东阳真的没想到面对着下一任皇帝,竟还是会面临如此的局面。难道皇家偏爱出情种?   对天下来说,最不该拥有太多子嗣的便是皇家,这进一步登天,退一步屈膝的待遇太过截然不同。但最该有子嗣的也是皇家,哪怕只有一个都好。   “昭告天下。”   正德帝漫不经心说道,视线还落在手中澄澈的茶水上。   “咳咳咳咳——”   李东阳狼狈地取出帕子捂住嘴巴,刚才大惊之下把茶盏都打翻了。   “李卿家,不要太不小心了吧。”身边是皇上凉凉的话语,令李东阳啼笑皆非,若不是皇上突然来这么一出。   ……若不是皇上突然来这么一出!   李东阳的眼神锐利起来,他此时才发现,今日皇上留下他并不只是一个偶然。   皇上是故意的。   “您知道的,即便您提前同臣打了招呼,如此犯天下之大不讳的事情,臣是决然不会赞同。”李东阳说道,声音里早没有刚才那么淡然。   朱厚照淡笑着拍了拍手掌,“你说的没错,朕当然不是为了提前告知你,才做这样的事情。”   “朕只是想通过李阁老告诉那些喋喋不休的人,不要有太多的废话。想说事情便老老实实说事情自己来说,不要想着歪门左道。”   “朕若是不高兴了,其他人也别想痛快地过活着。”   李东阳在正德帝离开后,在屋内静坐了许久,这些时日,为了皇上的事情,的确有不少人试图从焦适之这边下手,看来是惹怒皇上了。   他心中不住回旋着正德帝的最后一句话。   “你们现在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朕之秉性如何,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了,眼下有人替着你牵制着居然还不乐意。”   “真的想自寻死路不成?”   他浑身鸡皮疙瘩犹在,仿佛屋内凌厉冷冽还未散去。李东阳从未见过皇上刚才的模样,嗜血张狂,那双眼眸真的宛如猛兽。   他闭上眼睛,许久后喝干刘瑾重新端来的茶水,那盏茶早已冷透,喝得他心肺都是冷意。   李东阳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刚好撞见焦适之小跑着过来,见着李东阳连忙行礼,“李阁老,下臣失礼了,敢问皇上是否在此?”   焦适之刚被皇上支开去叫李荣,这样的事情本来不用他亲自去。不过焦适之也知道皇上只是想支开他,并没有怨言。只是似乎一直很是着急,在回来后便匆忙着寻了过来。   李东阳摇了摇头,“皇上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望着焦适之突然蹙眉的模样,他问道,“任之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   焦适之无奈道,“皇上怕是去坤宁宫了。李阁老,恕下臣不能送您出去,这就让人护送您出宫。”   李东阳正欲说些什么,乐华赶忙追了过来,他从豹房门口就一直守着焦适之了。岂料焦适之并没有看到他,一溜烟儿从豹房门口到了这里,追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焦,大人,皇上,皇上让小人带李爷爷,啊,不对,李荣去,去坤宁宫,您在,在这里等他就好。”   焦适之抿唇看了眼乐华,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李东阳莫名从中觉察出一点担忧……皇上去坤宁宫,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李荣……难道刚才那件事情?   李东阳猛然回神,这事不适合再想下去,那是后宫的事端。而在他提出告辞时,焦适之羞赧地把他亲自送到了宫门口,并派侍卫随行。   李东阳在马车内摇摇晃晃地想到,果然刚才任之,是打算去坤宁宫吧?   罢了罢了。   送走李东阳后,焦适之带人回了豹房,遣散他们后径直回了屋内,让小德子备好热水后,泡在木桶里不出来了。   难得有时间悠闲泡澡,而不用像之前匆匆洗漱一遍,焦适之却完全提不起力气,撩起长发垂落在桶外,他靠在桶壁发呆。   不知道皇上会与太后娘娘谈论些什么,若是再出点什么事情,焦适之无论如何都会觉得不舒服。   整个人慢慢地滑入水面。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适之!”   一双大手猛然把焦适之从水中拉起,仓促下进入眼中的水令焦适之眼睛酸涩得睁不开来,只能眯着眼睛听皇上焦急的声响,“你有没有事情?怎么整个人都埋在水里!”迎头一条巾子落了下来,正德帝帮他擦拭了眼角,焦适之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算是缓过来,“我只是泡个澡而已,您太担心了。”   焦适之不在意的态度令正德帝怒道:“西山那边连温泉都能淹死人,难道木桶就不会?小心无大错。”   焦适之无奈地低头,免得头发落水又滴入眼睛。温泉当然与木桶不一样,那一直高温的温度自然容易泡昏人。木桶可就……   眼中映入自己光裸身体,焦适之浑身一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头上的巾子扯下来掩盖在重点部位,面红耳赤地说道:“皇上快出去!”   正德帝僵住三息,忽然大力地捂住脸,哀叹道:“我居然没有好好把握时机,还什么都没看到呀!”   焦适之在皇上哀嚎的时候早已抓住时机跳出木桶,扯着里衣慌忙地套在身上,手忙脚乱的模样更是难得一见,令朱厚照笑得非常开怀,“适之,你在这么紧张下去,或许我真的会做些什么也说不定啊。”   焦适之尴尬地穿好里衣,动作才稍微自然了点,“皇上,既然您知道我在沐浴,便不要这么大大方方地进来。”   正德帝瘪嘴,“适之,我们之前都曾坦诚相见了,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之前不是说了不要称呼我为皇上吗?不要这么拘束。”   焦适之无语,假装没听这两句话,看着皇上的模样叹息,“您别这样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之前看皇上那么生气的模样,焦适之还以为他会跟太后娘娘争吵起来,不过现在看来心情还算可以,那应该算是和平解决了。   “跟母后吵了一架,然后就回来了。”正德帝淡然地说道,拿着巾子走近焦适之,“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适之那么害羞,当然是慢慢吃起来才比较有趣呀……你的头发都湿成这样,不要动。”   焦适之先是被前一句震撼到,又被后一句无语到,虽然还是顺从着让正德帝走近他,但还是无奈地说道:“您知道您刚才的用词有点……不当吗?而且您同太后娘娘吵了一架,怎么心情还这么好?”   “我的用词很精准的。”正德帝笑眯眯地说道,把焦适之下边的头发先包住,使得水滴不再继续落下,然后才继续说,“李荣那件事情明显是母后给你下套,我自然是得问清楚,最开始语气的确不是很好,因为与母后之前的态度相差太大,我并不能接受这样的做法。”   若是从一开始便不同意,朱厚照自然也会生气,但不会有现在这种被背叛的感觉。若不是张太后之前温和的态度,正德帝也不会对她那边这么放松警惕。所以最开始过去的时候,正德帝的心里很不痛快。   不过当他说起这事时,张太后却笑得前俯后仰,最后笑眯眯地说道:“你一直护着他,让我也没办法好好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性格,我便让李荣多加留意,若是遇到事情可以稍加利用的便要回禀我。所以我就在这件事情上小小地做了手脚。”   “母后,若是您想问什么事情,自然可以来问我,不需要这么试探。”得知张太后的态度,正德帝不能说是松了口气,但口气还是稍微缓和了些。   张太后含笑道:“你的说法就更加不可信了。一个人的性格若是不遇到事情是不能够真正表现出来的,若是焦适之值得你如此看待也就罢了,若是个品行不端的人,我自然是不能接受。”   “现在看来,勉强还够格吧。”张太后自在地说道。   朱厚照被自家母后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弄得无奈叹息,令人把李荣带了上来,“母后,虽然您这次是为了我,不过李荣的心性已经不能留在司礼监了,我会把他调到其他地方去。”   “我希望您知道,我并不是在针对您,司礼监太过重要,即使是有您的授命,也不能随意胡闹。李荣,这次便算是小惩大诫,若是以后再如此,你就直接去南京吧。”   正德帝轻声说道,然后甩袖离开,看起来还是有点小生气的。   张太后讶然地看着正德帝离开的背影,又看着叩头不语的李荣,心里有些愧疚。李荣原本是司礼监的头头,若不是她胡闹了一把,倒是不会这么倒霉。令人对他加以赏赐后,这才把人送走,宫内又恢复了安静。   莫姑姑小心地看了眼张太后,生怕张太后又因为皇上的态度而生气,岂料张太后只是略微沉思了片刻,便对莫姑姑说道:“看来这一次焦适之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能抵住多久了。”   “太后娘娘难道不生气吗?”莫姑姑仔细端详着张太后的神色,直到确认她真的没生气后才敢这么问道。   张太后笑道:“寿儿的脾气就是这样,难道我真的能够一直冲他生气吗?他愿意跟焦适之在一起,我也拦不了了。不过我看那焦适之的性格并不是如此肆意妄为的人,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出点什么事情……”   “我就不信,他还会如此坚持下去。他的性格同寿儿,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啊。”   张太后与莫姑姑的对话,正德帝并不知道。给焦适之解释完事情经过后,焦适之的头发也被擦得半干。焦适之阻住皇上继续擦拭的动作,轻声说道:“皇上,这就可以了。”   “但是李荣那边……”   “我知道你想为他求情,不过适之,若是这一次他真的无心之失也就罢了。但是他是在母后的命令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以后自然也会在母后的命令下做出其他的事情。除了你,我不相信任何人。即便那人是我的母后。”   虽然这样的话有些残酷,但正德帝还真的无法彻底地相信张太后的作为,毕竟这些年留下来的印象太过深刻了。若是有朝一日这个漏洞被人利用,那可真的就是后悔莫及。   焦适之便不再劝了,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李荣的性格虽有些粗鄙,但是整个司礼监在他的掌控下运转得很好,难得没有沾染上什么事。   “皇上想换谁上去?”   “刘瑾是不行了,这家伙太会敛财,一上去又是一顿乱事。高凤年纪太大,熬不了几年,让乐华去吧。”正德帝在焦适之身侧坐下,随口念了几个名字。   焦适之诧异,“乐华?他之前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司礼监的事情并不清楚,现在就上去,能胜任吗?”   正德帝轻笑道:“有什么关系,那小子不过是在你面前卖乖罢了,他的手段跟刘瑾比起来可差不了多少。不说这个了,刚才李东阳是你送回去的?”   焦适之点头,站起身来又穿了件外衫,然后摆弄起头发来,想把头发先束起来。正德帝双手撑在身后,悠哉地看着焦适之的曲线,笑眯眯地说道:“适之为什么不问我独独留下李东阳的原因?明明我以前从来不这么做的。”   焦适之连头都没回,双手正在忙着处理头发,还有些湿润的头发并不能很好地被弄起,“皇上不是为了平衡内阁与六部的关系吗?”   “虽然内阁凌驾在六部之上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但是律法上并没有这样明确的规定,当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并不是相同的人物时,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吧。”好不容易把头发弄好,焦适之回头看着正德帝,“听说前几日户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同内阁起了争端,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朱厚照抚掌大笑,“适之啊,你倒是头脑灵活,有些时候我真的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么明显的都看不出来,顺带的原因倒是解说得清楚。”所以他留下李东阳为了示威什么的适之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还真是迟钝。   焦适之被正德帝这么说,一时之间有些发懵,想不起来遗漏了哪点,便把疑惑的视线投注在正德帝身上。   朱厚照觉得焦适之刚洗完后异常水润的眼眸中透着乖巧,禁不住有种想揉他头发的冲动,“没事,你说得很对。刘健的身体不行了,看着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等他退下去后便是李东阳上来。但是李东阳与刘健的风格不同,更加内敛低调。若是他压不下去,之后内阁与六部的矛盾就会起来了。”   焦适之知道皇上并没有说实话,刚才那句话明显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在说正事的时候他也不会岔开去追问,“您说得没错,但我相信李阁老,以他的能力这并不难。”   “对,的确是不难。不过我也懒得让他们这样慢悠悠地解决,等这种要他传达的事情多上几次,六部那边就会老实了。现在我还在朝上,内阁与司礼监的势力都不会过大,等哪天我不想干了,再想着如何把六部抬起来吧。”正德帝丢下最后一句不定时的话语,拉着焦适之便往外面走,焦适之还没来得及追问他最后一句话,便被他带着往外走,“皇上,您呀去哪儿?”   “去跑马啊。”   “现在?晚上?!”   “演武场那么大,在这里多跑几圈就好了,太久没活动身体,要是被你压下来了怎么办?”   焦适之:……   总有那么一刻,令焦适之怀疑起皇上平时都在想些什么。   ……   豹房内里最大的秘密被正德帝毫不在乎地泄露给朝臣后,有好几日朝廷都是风平浪静的,仿佛暂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励精图治的皇帝,不过在之后有人重新提起海运的事情后又激起了波澜。   因为正德帝一直没有提及的原因,以及船队的规模也的确不大,除开李东阳等几个人外,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件事情。而这一次重新提起此事的人正是李东阳。   最先出列反对的人便是户部尚书,“皇上,臣认为此事不妥。船队出行便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援,目前国库并没有那么多盈余。而且南边倭寇为患,还是应该封锁海境才是。”兵部尚书附议,“皇上,近几年海境被骚扰的奏报时有,臣赞同户部尚书的观点。”   李东阳驳回,“此次出海目的与前朝不同,不仅是为了宣扬大明国威,更是为了与海外诸国互通有无。即便不能建立起贸易往来,也可增长见闻。至于倭寇之事,难不成我朝竟要为了小小倭寇封锁海境,令所有依海为生的渔民蒙受大难?我等为官是为了解决民生疾苦,报效朝廷。不过小小困难,便心生退意?”   焦芳出列道,“皇上,臣认为此事应该谨慎小心,不得随意而为。两位尚书大人的话有道理,李大人也是如此。我等可结合而来,两头并行。”   焦适之站在皇上身后听着殿下的朝臣辩驳,在听到焦芳的话语后微微蹙眉,焦芳的话看似有道理,实际上只是在和稀泥。而他的和稀泥与谢迁还不一样。谢迁实在口才出众,能把死人说活了,但是焦芳……   焦适之望着正德帝的侧脸,若是一如既往,以皇上的性格,可不会令他久待。   在焦君离京后,焦适之在京城中唯一的亲戚便只有焦芳一家,他也偶尔会上门去拜访,但焦芳为了避嫌很少久留他。不过以焦适之对他的认识,他应该不是这样含糊的性格才是。   莫不是心里有什么计较? 第89章   下朝后, 焦适之原本打算先去北镇抚司一趟, 然后再去锦衣卫府衙一趟,岂料路上被一个意料不到的人所拦住。   焦芳。   不到一刻钟后, 焦适之牵着红枣往外走,心里谋算着最近哪几天空闲一点,需要把工作挪一挪了。   没想到,那么快焦琼就要成婚了。   刚才焦芳找他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因为焦适之来去匆匆, 把帖子送到北镇抚司那里又不太合适, 焦芳便屈尊来做那个告知的人。   甫一知道这个消息, 焦适之还吓了一跳, 但仔细想想,焦琼年纪与他相仿, 而且又是焦芳之子,本来该更早成婚才是,现在这个年纪对他来说已经算是晚的了。   知道婚期是在下个月初六, 焦适之还算是松了口气, 还有准备礼物的时间。   晚上回了宫,焦适之同朱厚照说过此事后,便和小德子一头扎入了库房清单里头,焦适之看着那厚厚的几大本苦恼,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东西了?”   小德子笑道:“大人一直不上心,小人便把每一次都归档入库,这些都是从以前到东宫的东西, 若是大人还需要,还有几本没有送过来。”   焦适之阻止了小德子的举动,无奈摇头,“不用那么麻烦,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作为婚宴的礼品,我对这些东西完全没辙。”   小德子道:“大人把这些微末小事都交给小人便是,怎可令大人在这件事情上费心。”眼见小德子非常跃跃欲试,焦适之便把这件事情交给了他。   捂着脑袋从屋内出来,焦适之没有回到屋内,而是信步走到了书房去,偌大的书房在经过几番扩建后,内里的空间非常宽阔,充斥着淡淡的墨香。为了防止这些书籍卷轴受损,胖太监天气好的时候都会令人搬出去晒太阳,卷轴都保养得很好。   焦适之在屋内走了几步,忽然笑了起来。幸亏前段时间那些大人们过来时并没有看到这里,不然他们不知道是该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默默认为皇上是位爱书如痴的人。手指在书脊上滑过,焦适之从架子上挑出了几本来,随后抱着它们走了出去。   岂料门外正德帝靠在门扉上,身边没有跟着伺候的内侍,就只有他一人在。   焦适之轻声道:“皇上,您怎么在这里?”他刚才回来的时候,皇上正在批改折子,焦适之生怕惊扰了他,说完事情后便出来了。   “从你走了后,我跟了你一路了,你的警惕性还是不够。”正德帝站直了身体,伸手拂过焦适之的耳际,低声说道,带着浓浓的笑意。   焦适之稍微往后避开,“皇上忙完了?”   正德帝懒散地说道:“应该没有吧,不过剩的也不多,睡前再看就是了。”他如此随意的态度令焦适之默默看了他一眼,被朱厚照捕获到视线后笑眯眯地说道:“怎么了,难道适之想助我一臂之力?”   “不用了,您还是亲力亲为吧。”焦适之正色道,完全没有参与的打算。   “适之还是这样,看起来一点权力欲望都没有,哪一天你要是跟我说你想归隐山林,怕也是自然的事情。”正德帝调侃道,焦适之仔细想了想,摇头说道:“您是不可能归隐的,那样的话,我也不可能归隐山林。”   虽然如此,不过想起在回乡的时候,除开那些隐秘的担忧,的确是不错的体验。慵懒而悠哉,什么事情都没有,每天睁眼的时候便是轻松愉悦的情绪,仔细想来,那样也很好,也难怪会成为许多人的归宿。   不过那不会是他的归宿。   朱厚照搂住焦适之的肩膀,拥着他往回走,“适之说的没错,就算你乞老,我可不会放你走。”   焦适之叹气,“您想太长久了点,而且难道到了那个年纪,您还要压榨我吗?”正德帝哈哈大笑,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那是自然,不然适之还要去哪儿?”   今夜焦适之回来的时间本就比较晚,等他陪着皇上走了一圈之后,他便毫不留情地把正德帝推到了屋内去处理奏折,并完全无视了皇上试图让他留下来的想法,一下子回到了屋内。而此时小德子也刚好把贺礼都准备好了,焦适之只是略微看了下便认可了。   抱了许久的书籍,焦适之放下时顿觉肩膀有些酸涩,揉捏了两下后方才重新坐了下来。读书这种事情就像是习惯,一旦形成了便很难戒掉,即便现在焦适之早就没有当初那些悠闲,但每天睡前还是会挤出时间来看上一小会儿。   小德子一直等到屋内的烛光熄灭了,这心里才放下心来。焦大人有时候会看到入迷,在发生过好几次后,小德子一直会盯着时间,太晚了回去提示一二。因为焦适之不喜欢有人伺候,晚上守夜的时候也不需要人在,小德子的事情并不是很多,晚上可以回去休息。   只不过今天晚上他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在路上好几次差点被绊倒,被路上侍卫顺手救了一次后,小德子连忙收敛心绪,赶忙回到屋内去。躺在床上许久都睡不早,小德子翻了好几次身后,恼怒地坐起身来揉着脑袋,许久后泄气地又躺了下去,心里却浮现了今夜见到的场面。   焦大人与皇上并肩从前面回来,平时慵懒没个正行的皇上,在面对焦大人的时候眼中总是带着温柔碎光,而焦大人脸上也常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完全没有君臣的区别。   他在焦大人身边伺候,自然也顺理成章地知道了这两位的关系。只要焦大人高兴,小德子自然就会高兴。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便没注意他们两位都是男子的事情,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反正他是个去势之人,这种事情他也不会关注。但最近悄然而起的流言却令他觉得万分难堪。   原本乾清宫与豹房都有乐华在管着,即便他总是笑呵呵的模样,但小德子清楚那位也只是个笑面虎而已。在他的处理下,这些流言根本不可能盛行起来。结果他被调去司礼监,而皇上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又换人了,虽然能力也可,但是比起乐华来说稍有不足,刚上任的时候总是需要时间磨合的。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流言,小德子想想便觉得可恼。   在皇上与焦大人面前,那些宫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却在私底下如此窃窃私语,小德子目睹过好几次后便厉声斥责。宫人知道他是焦大人身边的内侍,无人敢得罪他,也没再有谁在他面前说什么。但是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说着小话的人更多。   他无力地看着床帐,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同皇上说这件事情。   潜意识里,小德子一点都不想焦大人知道这件事情。   初六很快就来了,焦适之带着贺礼去了焦府,焦芳府上的门房早就认识了焦适之,根本不需要拜帖就有人引着他进去了。因为是焦芳之子,来往的人都很多,一路上焦适之都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最后发现下人竟是直接带着他去了焦琼的院子。   焦适之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已经被布置成婚房的地方,停在门外说道:“你是何人?”   那人面对着焦适之抬起头来,隐约认出是焦琼的书童,只听他说道:“焦大人,少爷令我在僻静的地方把这封信交给您,现在焦府上下都是客人,我也只能带您来这里了。”   焦适之望着周边偶尔传来的喧闹声,又望着眼前的宅子。的确,作为婚房,它的主场该是在几个时辰后,现在这附近只有几个看院子的人。他看着书童掏出来的书信,犹豫片刻后当场拆开了。   “焦琼既然派你过来,那你也该清楚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吧。焦琼他竟然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书童听不清焦适之话语中到底带着几分情感,只觉得焦大人的声音异常冷静。他只是按着焦琼的指令说道:“小人不知少爷写了何事,不过少爷说道,不论您问了什么,只回答您家族二字即可。”   家族……这个词,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焦适之把书信放入怀里,转身离开这里。书童赶忙几步跟了上去,做足了引领的态度。   焦芳作为新晋的大学士,自然备受瞩目。他儿子的大婚,来往的人自是不少。里面不乏达官贵族,焦适之出现的时候也引起了一番轰动。不过在几息之后寂静了片刻,直到他被引到里头去,外头才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焦适之一贯温和,在他掌管北镇抚司后,的确有一段时间令北镇抚司的恐怖名声散去不少。但在不久之后,又因为他把张家侯爷下狱而重新恐怖暴涨,令人不敢涉足。敢去拔虎须的人,又完全脱身的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小半个时辰后,新郎官终于是迎着新娘回来了,焦适之站在人群前列,看着焦琼与新娘拜天地,心中涌起了淡淡的涟漪。即便是焦琼那样的性格,如今面临自己新娘时,掩映在红烛光下,那粉红的耳根仍昭示着他的不平静。当初母亲与父亲成婚的时候,在最开始是否也带着这样的情感?不过,事到如今,这个答案倒也不重要了。   焦适之下意识蹭了蹭袖口,想起了被他放在这里的书信,登时连头都觉得有些混乱。他说为何焦芳那日在早朝的时候为何看来有些奇怪,原来是他本身也处在局内。   焦琼那封信为他解惑,然而也令他无奈。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可皇上欲重开海运,而且看来在近期便会开始进行,到时候被翻出来,便是祸事一桩了。   拜堂仪式结束后,新娘被送到后面去,而新郎则是在前面与宾客们饮酒。今夜来的人异常的多,焦琼的酒水几乎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他是家中独子,焦家这一支又没有什么人在京城,如今能给他挡酒的兄弟几乎没有。   眼前有人横过手来接过他手中刚刚被递过来的酒杯,仰头饮下后淡笑道:“今夜乃是兄长婚宴,总得清醒着回去。某不才,倒是可陪大家畅饮几杯。”焦琼看着身边顺理成章顶替了他位置替他挡酒的焦适之发懵。   想与焦适之交好的人本来就不少,发现他竟是如此好说话,原本朝着新郎官的酒杯有一半朝着焦适之那边去了,两人相互着撑着,好歹熬过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起躲出去催吐。   喝了醒酒汤后,焦适之眼中清明了几分,看着旁边同样狼狈的焦琼说道:“小心今夜你连洞房都走不进去。”   焦琼脸色瞬间一垮,凶巴巴地看着焦适之,“一出口就没什么好话,我刚才居然还想着谢谢你,真是我脑子进水了。”   焦适之挥手说道:“你还真的得谢谢我,无缘无故给我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焦琼烦躁地摸着脖子,一旦被焦适之提起这件事情,就算今夜是他的喜事,他也高兴不起来,“父亲的行为的确是有些过火,如果皇上重新提及的时候,还望你多美言几句。”他很少说这样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的,连脸色都有些尴尬。   焦适之莫名觉得好笑,道,“你不必如此,该说的你已经在信中告知我了。不过此事我最多只能做到令皇上不要随心处理,其他的就不能保证了。”焦琼点头,捂着嘴说道,“我本来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担心皇上在大怒之下会对父亲做些什么,若是秉公处理也就可以了。”   焦适之轻笑,没想到在焦芳的教养下,焦琼却是难得的正直。他整理了衣衫走到门外,背着焦琼摆手,“这次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是看在所谓的家族上。家族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今夜你大喜,祝你早生贵子,人太多我便先走了,你帮我多担待点。”话说完的时候,眼前就已经没有人影了。   焦琼静坐在屋内片刻,低笑出声,这家伙还真的是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焦适之一身酒味,红枣又是嫌弃又是不想靠近他。焦适之无法,只能远远地走在前面,红枣大声哼哼走在后面。这一人一马的造型很快吸引来巡逻的官兵注意。因为是赶着来参加婚宴,焦适之没有换衣服,那身飞鱼服令他们不敢妄为,在恭敬地询问了情况后,表示能够给焦适之提供马匹。   焦适之望着距离他几步远的红枣,轻笑着拒绝了他们的意见,远远牵着红枣的缰绳走了。若是被这小姑娘看到他有了别的马匹,那这脾气就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去了。   等焦适之走到宫门时,距离他从焦府出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酒意早就散尽了。但是身上的酒味犹在,他径直往西苑走去,一路上冲着他行礼的人也不少。焦适之一边冲着他们点头,一边心里哀叹,他这般酒后模样,着实是不大得体。   只是越往西苑去,焦适之便越发觉得不对劲。原本悠闲的神色散去,焦适之拦住从身边经过的巡逻侍卫,“宫里出了什么事情?”   虽然他在成为镇抚使后,宫内守卫大多是两个副手在处理,但这些人都是焦适之调教出来的,被焦适之这么一问,巡逻小队的队长便道:“皇上在豹房内雷霆大怒,已经打死了不少人。”他们虽然只做宫中巡逻,到底是锦衣卫出身,虽然嘴巴严密,但消息却是非常灵通。   焦适之蹙眉,眼下这里距离西苑还有好一段距离。他转身轻抚着红枣,眉眼低垂,声音很是柔和,“红枣,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要闹脾气好不好?”红枣的大眼睛望着焦适之,片刻后垂下头颅,温和地蹭蹭焦适之的脖颈。   他翻身上马,看着巡逻队伍说道:“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全部都给我闭上嘴巴。若是明日被我知道消息传出宫外,你们便都自去请罚。”   “是!”泄露宫中消息的罪责多么严重,他们当然清楚,说是自请,却也要去半条命。焦大人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会手软。   只是刚才在月光下的焦大人,的确是有着一种异常的魅力,怪不得……   焦适之一路纵马奔回豹房,甚至顾不得不能在宫内跑马的规矩了。等他到了豹房,刚踏入门口,便被小德子给拦住了,此时的他一脸惊慌,见着焦适之便跪下说道:“焦大人,皇上发怒了。”   焦适之忧虑更深,小德子在他身边多年,时常面见皇上,可他此时眼底的惊恐不是虚假,到底何事惹得皇上如此生气。还没等焦适之询问,小德子便一股脑全部倒出来了,“这些时日,因着乐华被调去司礼监的缘故,刚上来的乐明威严尚浅压不住底下,令这段时日传出不少传言。”   传言?   焦适之一怔,立刻便反应过来是关于什么的传言,顿时身体一顿。自从他与皇上心意相通后,皇上的举止越发随意,在外面便罢了,在豹房内几乎毫不顾忌,身体上的接触越来越多。焦适之因为是他先挑破的原因,也难以阻止皇上,便随他去了。   如此明显的事情,若是底下的人还不知道,那真的就是瞎了眼了。   焦适之开口,“皇上是如何知道的?”若是给乐明更多的时间,这件事情也就渐渐平息了,皇上不一定会知道。他身为锦衣卫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事情瞒上不瞒下,如果不是有人告知皇上,皇上不一定会知道。   小德子猛地磕头,“大人原谅,是小的去告诉皇上的。大人纤弱,小人不敢告诉大人,然这几日的传言越发不堪,小人实在无法忍受。因而在今夜晚膳后,便去求见了皇上。”他知道皇上会动怒,也知道皇上会有动作,只是不知道……会是那么严重。   纤弱……焦适之无奈扶额,看着不停磕头的小德子,蹲下身来阻止了他的动作,“你在我是身边伺候了这么久,居然还觉得我纤弱?”他每天早晨的剑可不是白练的。   小德子哽咽道:“大人明明这么多年与皇上同进同出,然而却还是如此瘦削,定然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小人,小人……”   焦适之叹了口气,把小德子从地上拉起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处理额头的伤势吧,这件事不要过问了。”   “可皇上让我在这里等您,我……”   焦适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所有在豹房伺候的人都被传唤过来了吧,皇上在这个时候令你在这里等我,本身就是把你摘出来了,不要多想,下去吧。”   他安抚完小德子,顺便把红枣也交托给他后,疾步往里面走去。虽然焦适之表现得很淡定,但是结合了侍卫与小德子的话后,焦适之深知皇上已然暴怒,就是不知道到了何种境地。   乌泱泱一大片人跪在地上,秋高气爽的天气丝毫不能为他们带来多少宽慰,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令人发寒,胆小的已经昏厥过去,又被立刻敲醒,平添伤痕。肃杀的气氛令人不敢有任何动作,虽然他们只是跪在屋外,然而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那一大滩血迹令他们完全不敢松懈。   刚刚已经活活打死了十几个人,他们亲眼见着他们如何哀嚎,如何惨叫,如何在棒棍下被碾压成泥,最后被拖走。   不知道下一个受罚的人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开始,寂静的场面几乎要令人窒息。   “哒—哒—”   一道急促不失平稳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冷凝的气氛,在拐角处有一人出现在他们眼中,面容清俊,脚蹬黑色官靴,身披飞鱼服,那是焦大人。   焦适之的出现似乎令人看到了希望,跪着的人群中又有些骚动起来,屋内却骤然传来声响,乐明从屋内出来念道,“萧三,陈大虎,杖杀。”虽然下达命令的人是他,然而他的声音犹带颤抖,完全没有发号施令的感觉。   被念到名字的人从喉间发出绝望的嘶鸣,其中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从行刑的人手中挣脱,滚倒在焦适之脚下。他的眼中猛然迸发出希望,趴在焦适之身前求情,“还请大人开恩,求大人救救小人,求大人救小人一命啊——”   随着他的话语,跪倒的人群隐约传来声响,仿佛也全都看到了希望。焦适之的视线扫了一圈,又落在跪在脚边的人身上,淡声说道:“皇上不是妄为之人,既然此乃皇上政令,当不得有任何违背。”   “行刑。”   焦适之入了屋内时,却发现朱厚照正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随身伺候着他的几个内侍都在,而乐明随着他身后进来,跪下行礼后,又默默地退到一边。   焦适之在看到正德帝脸色的那一刹,便觉察到那危险边缘的情绪。此时的皇上正一脸平静,甚至还在品茗,端得是悠闲自在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内心汹涌的暴虐。   朱厚照的性格其实很不好,这一点焦适之虽然很少在日常中体会到。却时常在后世评价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模样,虽然与现在大相径庭,然而焦适之深知,皇上的确有着潜藏的一面,只是平时他控制得很好,甚少暴露出来。但焦适之不认为他本性黑暗,只是源于他乃性情中人的缘故。   “适之怎么不说点什么呢?”   朱厚照冲着他招手,焦适之走到他身边坐下,被他此话问得一愣。   “皇上所下的政令本来就不得违背,而且您并不是滥杀之人,涉及到性命攸关的事情,我认为不能立下判断。”上一次阻止了李荣的事情,虽然本意是好的,但私底下焦适之在心里谴责了自己无数次。若是皇帝的政令能随便被阻止,那威严何在?   他不能做损坏皇帝权威的事情,即便他有违他的道德。   正德帝轻笑起来,听着那棍棍击肉的声音,温和地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不过也没关系。被挑出来的人,全部是那些碎嘴的,当初入豹房的时候,我已经警告过了,既然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命,那留着做什么?”   焦适之内心一颤,下意识握住了正德帝端着茶盏的手腕,“皇上,若仅为此,主犯当杀,然其他人罪不致死。”要知道外面跪着的人,总不可能全部都参与其中。   正德帝放下茶盏,反手握住焦适之的手掌,露出个极淡的笑容,“那是自然,不过此事即便他们没参与其中,却身兼不报之责,自然当罚。”焦适之松了口气,好在皇上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不过查出来的人也不少,眼下这么吊着,不知多久才能杀个干净。乐明,加快速度,这声音听着厌烦。”正德帝瞥了眼乐明,冷声道。乐明一颤,连忙拿着单子走出去。   焦适之下意识扫了一眼,为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发寒,“皇上,若是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消息传出去,您的声名也会受损,请您网开一面。”   正德帝冲着他偏头浅笑,明明是在笑着,却令旁边站着的几个内侍头皮发麻,身后又出了一层冷汗。   “适之,不行呀——”黑袍青年眉眼满是恣意张狂,“有一便有二,法不责众的事情,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豹房何等重要,第一要务便是闭嘴,若是连嘴巴都没办法控制,留着干什么呢?”   “更何况,凡是冒犯你的,都该死!”   正德帝在焦适之的手腕处来回摩挲,完全没给焦适之说话的机会,“我知道你向来心善,刚才在外面没有阻止,也是为了我着想。既是我扯着你入这个泥潭,就不能令人有丝毫伤你的机会。此次不过小惩大诫,杀鸡儆猴,若是此后再有这般事情,便不止于此了。”   焦适之垂眉,皇上镇日里除了处理朝务外,对宫人也很随和。虽然口中毫不留情,然若不是因为念旧,从东宫出来的内侍如何能够身处高位?   他从未露出他的獠牙。   焦适之的视线欲往外面扫去,却被倾身过来的正德帝捂住了眼睛,他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带着振动的眷恋,“别看,那不适合你。我让小德子过去,是阻你别过来,就知道那个小子还是不靠谱,你还是再换一个吧。”   焦适之唇角微颤,片刻后低声说道:“小德子很好。”   “是是,可谁都没有你好。”   等张太后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门前的血迹被擦去,聚集的宫人回到原先的位置,只余下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张太后闯入正德帝屋内时,屋内也仅有他一人,焦适之欲留下,被他送去沐浴了。   “寿儿,我知道你宠爱那焦适之,可你这番动作会惹来多大的非议!若是与那焦适之牵扯上只会令你做这些昏了头脑的事情,我怎能同意!”张太后痛心疾首地说道,她一路来虽然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但毕竟是身居后宫多年,还是有自己的人脉。   正德帝用手抬了抬头上的冠帽,倦怠地说道:“母后,现在我不想同您争吵。此次虽是为了适之,但也是为了我自己,豹房里我藏着不少隐秘的事情,若是伺候的下人都这么碎嘴,我懒得一个个去揪出来。要玩就玩个大的,不然怎么能威慑他们呢?”   若是事情出发点是为了正德帝,张太后便能接受些,虽然知道里头的说辞是为了焦适之,但看着朱厚照的眉眼,她心疼地拍了拍他的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要太过劳累,身体是最重要的。”   正德帝微笑着点头,在张太后面前倒是有几分乖巧。自从他与母后和解后,即便是惹张太后生气了,这怒气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重新回到了当初张太后宠溺太子的场景。眼见着正德帝累了,张太后也没有多留,又训斥了他几句,然后才起驾回宫。   正德帝送走了人,正欲去焦适之房里找他,察觉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来却见到适之从后窗翻了进来,动作刚落地,便见到皇上正看着他。   焦适之羞窘,皇上不想让他与张太后对上,他却怕皇上与太后争吵起来。前门是开着的,所以他是想着从后窗听下动静,结果屋内却安静无声。他一时着急便进来了,结果被皇上看了全过程。   正德帝走到焦适之面前,视线落在他淡淡羞红的耳垂上,低头在他脖颈处嗅嗅,“酒味没有了。”他勾着焦适之的肩膀,拉着他偷了个吻,然后笑道,“这么担心我?母后不会对我做些什么的。倒是你,今日出去一趟,竟是喝了这么多酒回来。”   焦适之靠在朱厚照怀里低声道:“焦琼娶妻,我算是他堂兄弟,他那边没有其他人了,我总不能看着他被酒灌死,洞房花烛夜,总是清醒着进去的好。”   “适之看完婚宴,有什么感觉呢?”   “有些人在那时,会觉得开心吧……”毕竟焦琼那难得一见的模样令他难以忘记。   “适之有没有想过婚礼的事情呢?”正德帝伏在焦适之肩头说道。   焦适之摇头,“母亲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即便我没有遇上皇上,没有进入官场,我此生也不会成婚。”有期待,才会有失望。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什么,就什么都不会令人失望了。   正德帝趴在他肩上朗声笑道:“若是如此,那我们可真是不能再般配了。”   焦适之默默捏了捏衣袖里的信纸,打定主意还是等第二日再说吧。今日闹了这么一场,皇上想必也累了,正这么想的时候,正德帝整个人都趴在焦适之身上了,“适之,好累。”   “您快去休息吧。”焦适之拖着皇上往床边走。   “生气好累。”   “那您下次就不要这么生气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生气更累。”   “好,好,您快歇息吧。”   “我很累,所以适之要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不告诉你,先记着。”   “好。”   第90章   焦琼的信, 焦适之在第二天便交给了正德帝。   在正德帝看信的过程中, 焦适之在旁边收拾着奏折。正德帝对待奏折的方式完全是胡来,随手就能丢到旁边疙瘩里去, 平日里都需要身边伺候的内侍收拾。不过从昨日起,正德帝便把所有在屋内伺候的人都赶出去了,而刚被提拔起来的乐明更是从此不知去向。   好容易把墙角的奏章拿回来,正德帝便把信纸拍在了桌上, “我还真是没想到, 焦芳的性格居然如此大胆, 若不是焦琼卖了自家父亲, 这事怕是不知多久后才会被发现。”   焦适之道:“焦琼如此行事, 尚且算得上大义灭亲。不过焦芳的事情,若是您真的打算开海运, 迟早也是会知道的。”   焦芳与焦适之是同宗,不过对焦芳的事情并不怎么关注,差了辈分不说, 焦适之自从入宫后, 对焦家的感觉也淡了。焦琼之所以在大婚之日还找上焦适之,便是因为焦芳所做的一些事情。   焦家扎根在北方,而焦芳入朝为官时,曾多次被彭华、万安等人阻止仕途, 在重新得势后,他在私底下阻挠了不少南方派系的官途。在成为大学士后,曾授权令人阻止几位前途正热的官员升迁, 或是调任,或是贬职。   不过作为官员,打压别的派系是常有的事情,虽然焦芳的针对性比较强,但还真的不好说他什么。然而事情并不是出在这里,而是在原本应该是小事的另外一件事情上。   他驱散了南京宝船厂大量的船工,在宝船厂因雷击烧毁过半后,压下了此事的相关消息。如今船厂的后厂受损的面积几乎过半,若是正德帝欲重启,却也是件难事了。   南京宝船厂是明初为了郑和下西洋所建造的船厂,里面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关于海船的制造以及那些熟练的船工。若是在他处重新建造,除了运造麻烦,更难寻的便是那些熟练的船工了。造船的手法在这些船工中世代相传,原本该是被好好保护起来才是,如今这些人脉一散,就更加难以铸造。   此前正德帝虽派了海船出去,然其最多与一般商队的船只无二,若是要正式出行,那样的吨位是过不了关的。   正德帝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对焦适之说道:“此事先按兵不动,看焦芳如何打算,他的能力还算可以,若是能妥当处理,这事我就当不知道。若有不顺的地方,再责罚也不迟。”   焦适之蹙眉,皇上这一次的行事倒是稳妥,只是不太符合他的性格。若是以往,至少也得敲打一番才是。   等他陪着皇上又批改了小半天奏折后,焦适之猛然意会过来,看着仍低头看奏章的正德帝无奈摇头,“您不必因为我对焦阁老有何优待,这没有必要。”   正德帝连头都不抬,随手在奏章上写了两句,然后丢到左边去,“适之不要多想,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我是为了朝廷着想。”   焦适之轻笑,“若是几位阁老现在听到您的话,怕是要无语至极了。”   “适之不要这么打击我的积极性,要是我气得罢朝了,你该如何?”正德帝笑眯眯地把毛笔放回原位,站起身来舒展了下身体,从中挑拣出一本奏章,“好了,焦芳的事情先搁置着,你看看这个再说。”   焦适之接过来,一看到上面的文字便觉得有些熟悉,认了出来。   林秀的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啊。   焦适之不忍嘲笑,却又禁不住露出笑意,之后才往下面看去,不过看了几行,脸色便严肃起来了。   林秀在养好伤势后,不过在京城中呆了一段时间,随后又活动出了京城,偶尔也会写信给焦适之,因而焦适之知道他现在应该是在西北。而他所提及到的东西,也正是与此有关。   焦适之刚看完抬头,正德帝便说道:“之前你拿来的那份证词已经令我提起警惕了,林秀……这家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不少事情,不过他送来的奏章倒是解开了我不少的疑惑。”   林秀的奏章中,正是写了关于西北的事情。   鞑靼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在弘治年间多次侵扰,后来在多任三边总督的努力下,渐渐从被压制到势均力敌,然而在正德年间,这样的侵扰也不在少数,虽然正德帝喜欢军事,却不代表他喜欢被人打上门来,对宁夏附近尤为关注。   而林秀正是身处宁夏平原,经过数年的观察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鞑靼前几年叩关,并不是为了真正地侵入中原,而是为了练兵。   拿着实战当练兵,而且是如此伤亡的实战,若真是事实,鞑靼首领达延汗的狡诈阴狠不容小觑。而林秀更是举出了不少观察所得到的事情,以此来证明,或许数年内,鞑靼与朝廷即将有一战爆发。   正德帝在屋内踱步,眉间带着跃跃欲试,“鞑靼的性情如同狡狼,不动也就算了,一动必定是有所谋划。之前宁夏的情势的确危机,但最后看起来也是不痛不痒。我还在想是不是鞑靼内部出了什么问题,若是从林秀这个思路下手的,的确大有可为。”   焦适之笑道:“您若是想亲上前线,怕是得费好大一番力气了。”   正德帝挑眉,“这倒是令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平定宁王叛乱后,有人特地去问过李东阳此事的真假,而派人去查探后,坊间也曾兴起一段时间的谣传,说此事是我为了脸面特意虚构的。这就令我不禁好奇起来,若是我下次出去一个官员都不带,又发生相似的事情,你说这以后会如何记载呢?”   焦适之凝神细思,道,“您现在与朝臣的关系尚佳,此事尚且不至于如此。至于坊间谣传,既然皇上知道这些人的秉性,那就拿事实来证明,多带几个人过去令他们开开眼界。”   “我怎么觉得适之是在变着法儿地让我多带些侍卫。”正德帝调侃了一句,把话题又重新归置在原来上,“虽说敌不动我不动,但一直被动挨打也不是我的性格,若是能够主动出击就好了。”   焦适之道,“主动出击也不失为一个好对策,但如今我们并不清楚鞑靼的情况,贸然深入,不利于我军行动,还请您三思后行。”   “适之言之有理。”正德帝有些可惜地放弃了这个打算。   此事刚说完,焦适之又提起了最开始那个被皇上避开的话题,“皇上,焦阁老的事情,请您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而有任何的估计,若是,唔……”   正德帝欺身吻住了他,一手按着他的后脑,一手轻轻搂住适之的腰间,两人缠绵片刻后,他抵着焦适之的额头说道:“谁叫他焦芳会投胎,偏偏投生在焦家,这也是一种能耐,适之又为何需要这么担忧。放心,我不会令第二个张家出现的。”   正德帝意有所指的话语令焦适之好气又好笑,无奈地说道:“若皇上执意如此,那我唯有请求皇上,若是焦家犯了大错,请您不要有任何留情。尾大不掉,反受其害。”   “行,不过……适之是不是又忘记了,刚才叫了我几次皇上?该罚。”   “您别,唔唔……”   今天又是晴朗开心的一天啊。   虽然明面上正德帝并没有对宝船厂的事情做出任何评价,私底下焦适之还是派人去探查了此事,顺藤摸瓜找到了这段时间焦芳的行动。他的动作虽然隐秘,但在锦衣卫眼里要刺探还是小事一桩,消息很快就送到了焦适之案头。   等他清闲下来后,焦适之便先过目了此事,之后才算是稍微放心了些。焦芳毕竟不是绣花枕头,虽然不一定能把所有原先的旧班子找回来,但是却也找到了不少熟练的老手,即便是官家出面,能做到的也莫过于此了。   然后就在焦芳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德帝堪堪在这时于朝堂上提出了此事,当时站在正德帝身侧的焦适之明显觉察到了焦芳微变的脸色,心下暗笑,皇上还是如此的恶趣味,经过他这么一声,就算焦芳想说服他自己皇上不知道此事,也几乎不能成行。   而在下朝后,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焦芳求见皇上。   焦适之带着笑意出了宫,在去北镇抚司的路上却遇到了件稍显离奇的事情。   古往今来,卖身葬父的事情那是层出不穷,即便是戏文里面也常常会写上一笔,以抒发这种路见不平拔银相助的心情。但焦适之在京城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情况。毕竟是天子脚下,还不至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今日,偏偏就是在焦适之时常往来的地方,也就是朝臣们来往的官道上,来了这么一出事。   有一女子为了病死的父亲,打算卖身葬父,这么老套的事情这么多年还能一直流传至今,还是有他的道理的。这不,那个小小的草摊周围还围着不少人。意图慷慨解囊的人有,贪图美色的人也有,不一而足,但也不是什么会吸引焦适之注意的东西。   如果不是后续发展太过离谱,导致行人纷纷停下脚步,焦适之也不至于被堵在路上,被迫看完全局。   就在有人刚好要买下这位女子的时候,一个男人忽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拉着女子就跑,半路被人拦下来后说这女子是他娘子,身体不适,常有恍惚之举。本来如此反转也就罢了,岂料不远处出来另一个男子,拉住女子的另外一只手,说他才是这女子的相公。   如此一来,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不是焦适之现在带着红枣,他都有点想踩着人头离开了。耗在这里长达两刻钟的时间,五军都督府的人才赶过来疏散了人群,其中的侍卫头领一眼望见了焦适之,连忙小跑过来连声致歉。   焦适之摆摆手,也没多在意这件事情,赶到北镇抚司后,这件事情仿佛也算是过去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那两男一女被五军都督府的人转交到北镇抚司了。   理由是,其中一名男子乃皇室中人,他们不敢自专。   焦适之接到这样的消息时,忍不住捏碎了茶杯。这样子的案子交给大理寺或者刑部才更为合适,但估计便是由于这个原因被他们推拒,结果居然推到了他面前来。   但是细细读了案情后,焦适之也是有些头大。   那个女子的确是有些毛病,时常会以为自己父亲刚死,在嫁给丈夫后也偶尔会偷跑出府。然而因为丈夫深爱她,也没有嫌弃。然最后一次失踪便再也没有回来,而今日再度发现的时候,却是在路上卖身葬父,这女子也因为病情发作的缘故失去记忆,又重新嫁给了那个陪着她卖身葬父的男子。   这么复杂而又狗血的剧情,焦适之看完后直接就递给了施华,“我看着头疼,要不你去审问后再把结果跟我说吧。”   施华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大人,这有点大材小用吧。”   “你看看司内,叫哪个人去不是大材小用?而且你又是负责这方面的,你不去谁去。”焦适之把施华轰走,捂着脑袋呻吟,感觉刚才自己的精神被蹂躏了一番,想必刚才施华特地拿过来给他看,便是存着推拒的念头,然而焦适之是绝对不会自己去踩这个坑的。   等到傍晚焦适之即将回去的时候,施华带着一脸欲吐不吐的表情来找他,难得见到沉稳的施华这样的神情,令焦适之啧啧称奇。施华把手头的资料交给焦适之,一脸倦怠地说道:“焦大人,下一次如果有这样的案子,不要再叫我了。”   焦适之笑道:“不会再有下次了,五军都督府那边我已经派人去警告过了,若不是看在涉案人有皇族的身份,我也不会接。”   施华在旁边说道,“第一任丈夫是代王庶子,代王不怎么在乎他,他分出去单过后便娶了妻子。后来妻子离开,他便私底下出了封地四处寻找。第二任丈夫乃曾是流氓地痞,曾入狱几年,出来后做了小生意。他们的罪名不是很严重,也就是妨碍了秩序罢了。但关键在于一女二嫁。”   律法不可能方方面面全数周全,这件事情也是如此。   认真细数下来,礼法中唯有一条勉强符合:虽无婚书,但曾受聘财者,若再许他人,未成婚者,杖七十。已成婚者杖八十。后定娶者,知情,与同罪,财礼入官。   但是这个情况又与律法不同,女子本身并无对第一次婚姻的记忆,而第二任丈夫虽知道她已成过婚,却不知道内详如何。   焦适之翻到最后,看着两位男子的述说,诧异道:“他们两人都愿意重新带她回去?”   施华点头,“此女子性格温顺,除开头脑的毛病外,端得是大家闺秀。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出于其他原因,至少这两人都是这样的说法。”   焦适之道:“既如此,三人先关上半个月。女子与后娶者的行为有欺诈,罪名加等,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至于女子的归属,按律法,归于前夫,就此结案吧。”   施华毫不犹豫就点头了,能尽早结案自然是好事。   晚上回去的时候,焦适之在与正德帝交谈的时候,无意间提起了这件事情,倒是引起了正德帝的兴趣,“适之为何如此判定,要知道那位前夫估计是为了名声着想才会带人回去,而第二任丈夫才更有可能真心对她好。”毕竟是在明知道她婚嫁过的情况下还娶了她,应该是有感情在的。   焦适之道,“不管把这位女子判给谁,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此案中,女子失忆,但按照律法,一女二嫁,需归于前夫,前夫不应,方才会归于后娶者,这并无法更改。”   “而且我不认为她的第二任丈夫好到哪里去,既然真的知道自己妻子身体有问题,为何还真的令她去卖身葬父?这些钱财之后会落到谁的手上还不好说,若是他真的是典妻,罪行更大,如今不过是没证据罢了。如果是这样,归于前夫反倒是更好的选择。”   正德帝单手撑着脸,看着焦适之说完后,轻笑着道,“看来,若是那第二任丈夫无碍,你会选择归于他?”   焦适之伸手把泡好的茶盏递给正德帝,“那是自然,女子在世本来就艰难,若是能稍微缓和一二,小小破例也没什么大碍。”   正德帝笑道,“法治外还当有人情,不过此事你或许会被卷入风波中,看来我这两天注意一下这方面的讯息。”   焦适之茫然地抬头,不明白正德帝的意思。   正德帝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适之啊,虽然你是按照律法办事,不过据我所知,这种情况下,女子都会被沉塘。就算不是,那杖责七八十也足以致命,往往不会有人幸存。你呆在我身边,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放大思考,或许会惹来非议。”   焦适之这才明白正德帝的意思,无奈摇头,“我倒没想到这一点,既然他们并不知情,也不能一概而论。况且,既然男子能纳妾,又为何不许女子有男宠?”   朱厚照本来就在喝茶,被焦适之这句话一击,当即就咳嗽起来,被茶水呛得半死。焦适之起身轻拍着后背,“您怎么喝得如此着急?”又拿帕子帮他清理干净周身的水渍。   正德帝看着蹲在身前的焦适之委屈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话令人骇然,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失控。这文武百官还说我妄为乱来,我觉得适之也不逞多让啊!”   焦适之笑眯眯道,“我是一如既往呀,皇上。”   正德帝想起当初在杨廷和面前时,焦适之毫不犹豫的回答,也是笑眯眯地拍了拍焦适之的手,“适之如此体贴,那么也记得体贴体贴我呀。”   焦适之:……   这如此危险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   正德帝的话很有预见性,毕竟此事在坊间流传很广,北镇抚司又没怎么在意,这判决结果出来了,一大批言官很快就位,令焦适之体会到了久违的被骂生涯。言辞最为激烈的便是大理寺那些人,焦适之听上几次后,凉凉地回了一句,“北镇抚司也不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不愿接手,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们。”   一跟藩王有关的事情都很麻烦,大理寺不愿意接手也是正常。但让他接手后又跳出来蹦跶?   没有这样的道理。   焦适之这句话堵得他们无话可说,却又愤愤不平,这个时候刑部的人出来了,先是循循善诱,后又指出判决的不妥,好几天都在纠结这个事情,最后正德帝不耐烦地在朝廷上甩脸子了,“按照你们的说法,我那几个养着面首的姑姑们也都得去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令锦衣卫收集收集证据,交给你们处理如何?”   言官:……皇家跟寻常人家能一样吗?!   可惜如此话语他们却喊不出来,毕竟前几日说着庶民犯法与王子同罪的也是他们,如今反驳便是他们打自己的脸,接着皇上的话去做便是作死,简直是两难的境界。   不过经此一次,总算是消停了。   焦适之略松了口气,一直被人紧迫盯人也着实不是好事,总觉得做什么事情都不舒坦。原本他还想着再这么下去就让把之前让锦衣卫搜集到的消息甩给他们,相信他们精彩的后院也能够引起一波激动的声讨,不过皇上提前结束了此事,倒也正好。   这日,他牵着红枣走出北镇抚司,刚走出没多久就在拐弯处被一辆马车拦住,车夫下车,跪在地上说道:“焦大人,我家主人此时正在马车上,正欲向您致谢,若大人愿意上车,主人感激不尽。”   焦适之蹙眉,这车夫说话的方式有点奇怪,不过随着他的话语,马车上的车帘掀开一角,焦适之顿时认出那人是谁了。他便是之前那个案子中的前夫,也是令焦适之被追着骂了半个多月的人之一。   那人温和笑道:“若大人愿意上车,鄙人不胜感激。”   焦适之想了想,也便上了马车,现在时间充沛,眼前又是个藩王子弟,再停留下去怕是会被人关注,他也不想惹出什么风波来。   红枣性灵,在焦适之上车后还一直跟在马车旁边,就是一直好奇地看着。焦适之在上车后发觉不对,红枣的存在就像是给人大声叫嚣着他在这里,如此一来,倒是失策了。   焦适之记得眼前这人的名字似乎叫做朱检,不过这肯定不是他的本名。焦适之记得当初明太祖便为所有的王爷都定下了以后子嗣的排序名称,不可能存在二字名。   在焦适之看他的时候,朱检也在看着焦适之。许久后深深一伏,便算是跪拜了。焦适之吓了一跳,即便眼前的人只是藩王庶出,在地位上可比他高贵多了。虽然在皇上身边待久了对这些不太敏感,但突然被行礼,焦适之无法坦然接受。   朱检起身笑道:“焦大人不必惊慌,我不过是为了表达心中谢意。若不是焦大人,内子或许无法保留性命。”   焦适之的眉间稍微松开,原来是为了这事,“我只是按着律法行事,您不必如此。”   朱检轻笑了声,“呵呵,坊间的传言我也都知晓,若不是焦大人手下留情,此事不会如此结束。本以为入了北镇抚司或许是有去无回,没想到焦大人似也不想传言中那么冷酷无情。”   “我知道焦大人性格高洁,不愿接受财物。不过此乃内子亲手做的糕点,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朱检别出心裁地送了焦适之一份意料不到的礼物。   焦适之望着被推到身前来的精美食盒,低声说道,“您似乎并不在意之前的事情?”这句问话是很失礼的,但此时此刻,焦适之却不知为何,特别想知道他的答案。   朱检似乎早就想到会被人这么询问,浅笑道:“内子在牢狱中受了刺激,回来便恢复了记忆。对此事也是以泪洗面,甚至试图寻死。但我寻了她三年,却不是为了这样的结局。”   “或许世人认为,这样的女子合该浸猪笼,可男人又何尝不是左拥右抱,做那假正经的事情?失忆无法控制,不过那男人着实可恨,我也已经报仇了。”   他淡淡地说着血腥之事,焦适之心无波动。虽然眼前的人说的话并无证据,但那双眼睛令焦适之相信他并不是在撒谎,既然如此,那样的男人也的确当杀。   “这份礼物,我便收下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您无需多礼。”焦适之说道。   等他下车的时候,焦适之一脸懵逼地看着不远处的城门,转过头来看着朱检,朱检哈哈大笑,“我等已经定于今日出行,此次来是想着能不能碰见你,若是有缘自然能送得出去。焦大人多担待点,就此别过了。”   焦适之目送着那辆马车与停在路边的另一辆马车会和,见他从马车上迎下来一个柔弱的女子,一脸温和。两人很快又上了马车,汇集在出京的队伍中去。   焦适之在原地站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蹭过来的红枣,牵着她又走了回去。   朱检这么一弄,他现在要回去,时间可比不得之前简单。   焦适之回到皇宫的时候,手上的食盒被检查了半天才放行,刚好为焦适之省事了。虽然朱检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若是有个万一,那就……小心无大错。   提着食盒去了豹房,焦适之被正德帝看到的时候,正好是他从书房里面出来,蹭过来看着焦适之手里的东西,“适之带了什么,还从来没见过你往宫里带东西。”   焦适之心道,那也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往宫里带东西。以前是担心皇上容易被这些东西煽动,愈发地想出宫,这两年是因为没什么必要了。皇上自己就经常会出去。   “这是朱检,就是之前涉案的那位代王之子送来的。”焦适之随口把事情说了一遍,正德帝注意到了焦适之所提及的食盒,倒是兴致勃勃地窜了过去看了几眼。   在外面检查的时候,焦适之就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了,的确是非常精美的模样。   他随手捻了一个起来吃,为那个味道微微诧异,“这味道比起我以前做的,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了。”   正德帝笑着,凑在他旁边也拿了一个吃了起来,“我倒是觉得,适之所做的东西,比起其他人来说美味许多。”   焦适之笑着摇头,“您这样的可不公正呀。”他那点手艺不过是入门级的东西,哪里比得上这糕点。就连宫里的御厨也是比不上的。   说来正德帝曾经在出宫后打算把宫内的御厨全部换掉,后来还是焦适之提出给他们时间去改善。而在此压力下,宫内的御厨也不得不随着改变,这两年的东西比起以前可真的是大有改善。   连朱厚照都曾说道:“吃了现在做的东西,回想起以前的就好像是做给猪吃的。”当然这话带着双重含义,他自己说完后也乐得不行。   “适之,去膳房吧。”   正德帝突然兴起,拉着焦适之到了膳房内,挥手令里面的人全部退了出去,“我之前还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今天晚上我们的膳食就由我们自己来做吧。”   焦适之:……   他望着各个地方犹带袅袅炊烟的模样,就知道刚才这里正在做着菜肴,距离完工也差不了多少。心下这才有点放心,皇上会不会做菜不要紧,要是待会没来得及弄出点什么,之前那些御厨们做好的也可以垫垫肚子。   不过最后焦适之还是跟皇上讨价还价留下了几个帮手。毕竟焦适之完全无法想象皇上杀鱼的模样。   他们在膳房内度过了鸡飞狗跳的半个时辰,然后焦适之拉着狼狈不堪的朱厚照从里面出来,咳嗽着令人进去处理。   “适之,我不信,让我再进去。”   “里面的炉子都烧掉了,您还是再过几天再说吧。”   正德帝一脸郁闷被焦适之推去沐浴,焦适之又返回去看情况,就见乐潇站在膳房门口看情况。   乐潇是乐明之后,被重新提拔起来的大太监。他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很快就收拾了豹房残余的问题。   正德帝对他很满意。   “大人,里面已经处理好了。”乐潇躬身对他说道。   焦适之看着里面稍显狼藉的模样苦笑连连,他自认已经是苦手了,没想到皇上的杀伤力比他还大。   以后还是别让皇上进膳房了。   焦适之想着皇上刚才不服输的模样,默默地说道。   过了半月,焦适之忽然接到了一份礼物。   也算不得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显得莫名其妙。   他在手上把玩着那小小的玉瓶,光滑的外表令他感觉很是温润。这个小玉瓶内仅有那么一颗药丸,却散发着无尽的清香,光是轻嗅一口都觉得浑身舒畅,看来不是凡品。   这东西是直接送到了他的府邸,焦适之难得回去一次,门房把这东西送过来后,焦适之把最近的事情盘算了半天,只能把这事落到朱检身上去。   可是为何他要在离开后又派人这么做?焦适之问过了,这东西是三天前悄无声息地送过来的,若不是落款上写着是要送给焦适之的。门房早就吓得把它处理掉了。   不过若不是他,又是谁会送这个东西过来呢?焦适之略带不解。   等他晚上入睡后,焦适之在茫然中似乎做了个梦,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不记得之前的梦是关于什么的了,但他似乎心有余悸一般,视线落到昨晚被他随意摆放在桌边的小玉瓶上。   他寻了个没事的空隙,在京城最出名的药铺寻了大夫,希望他能够为他解惑,告知焦适之这药丸是何物。   白胡子老大夫颤巍巍地看了半天,又仔细嗅了嗅它的味道,捋着胡子说道:“老朽也实在是看不透这到底为何物,也几乎闻不出这到底由什么制作而成。不过有一味药却是闻得出来的,那就是地精。”   “地精名贵,虽药效温和却无人用它作为辅药,而在这里却似乎仅仅只是不起眼的东西。要么,此药大补,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要么便是大害,顷刻便能要人性命,亦或者生不如死。”   老大夫见猎心喜,试图买下此药作为研究,焦适之摇头拒绝,揣着它又出来了。为了出来一趟不引人注意,焦适之还特地换了衣裳。此时疑惑未解,又生一问,着实是令人不解啊。   犹豫再三后,此事他并没有告知正德帝。   日暮西下,焦适之回到豹房,走了几步就闻到了隐隐约约的糊味,他内心一动,就看到小德子捂着鼻子跑出来,一看到焦适之便哀叫道:“大人,您快去阻止皇上吧,这膳房又烧了!”   焦适之:…… 第91章   时间一点点流逝, 某日, 李东阳亲入豹房拜见正德帝,不知同皇上说了些什么, 随后带着笑意从豹房离开。   十日后,朝堂上又一次提起海运的事情,这一次,正德帝用势如破竹的气势以及内阁的默认推行此事, 正式落定于南京宝船厂重新建造海船。随着皇令一下, 原本处于荒废状态的宝船厂被修复, 很快就动工起来。海运的事情不能急于一时, 前期的准备才算是开始, 但是随着皇上公布了他私底下的举动,那令人震惊的利润顿时令不少人开始活络心思。   虽然现在皇上并没有说什么, 但是那么大的一件事情,不可能不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来处理相关事宜。现在不趁着时间赶紧找关系,迟了就连汤都没得喝了。   问题是这么想的人还挺多的, 一时之间京城内倒是波涛暗涌, 各有千秋。   焦适之裹紧身上的衣服,冒着寒风走入锦衣卫府衙,今日的风雪尤其大,在年关时节可算不上个好消息。站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落雪, 焦适之回到屋内处理事务,还没做了多少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是任之回来了?”   那是肖明华的声音。   焦适之扬声道:“你直接进来吧。”他们两人的关系十分熟稔, 早不必那么客气。   肖明华推门而入,看着焦适之埋首案头的模样,无奈道:“你若是早几日过来,就不会剩下这么多的文书了。”   焦适之摸了摸肩肘叹气,“前几日一直被人拖着,本来想着休沐的时候可以偷着过来一日,结果又被几个不相干的人绊住了,到底是王公贵族,直接甩脸太难看,又生生拖了一日。”   肖明华拖了张椅子在焦适之对面坐下,笑嘻嘻地说道:“是因为最近一直在热议的海航的事情吧。”焦适之漫不经心地点头,“皇上还没有决定要如何处置,他们倒是先想着要走好门路了。可惜他们跳得越高,皇上便越不可能挑选他们。”   “选择的余地应该也不多吧,毕竟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跟那么些东西打交道,没有坚定的信念,太容易被腐蚀了。”肖明华有感而发,没有谁能比他们这些锦衣卫更加清楚那种感觉了。享有着独有的特权,出去行走别人莫不惧怕,若不能把持住,很容易便失去控制。   焦适之停笔,想着皇上曾经念叨的几个人选,笑着摇头,“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皇上怕是会硬生生等到有为止。这件事情若是不能在最开始就先打好基础,之后可能造成的混乱太严重了。”   肖明华点头。   “对了,子卫,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总不能是找我闲聊而已吧?”焦适之连头都不抬地问道,奋笔疾书。   肖明华摸了摸后脑勺,哈哈大笑,“我长子明天周岁宴,想着问你有没有时间。”   焦适之顿住,“啪嗒”一声,悬在半空的毛笔上溅落一大滴墨痕,“子卫,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不提前说,难道要让我空手过去吗?”   肖明华笑道:“你能来就行,礼物难道重要吗?不过是请几个朋友过去聚聚,没有那么隆重。”   焦适之摇头,“礼轻情意重不假,但总不能连礼物都没有。我明天一定会过去的。”   等肖明华走后,焦适之无奈地想到,刚参加了焦琼的婚礼没多久,现在又是肖明华长子的周岁宴,怎么都赶在这个时候了?   因为是第二日便是周岁宴的日子,焦适之也来不及去挑选什么,买了长命锁后,又令小德子在库房中挑了一套文房四宝,在第二日有点凄凄地就去参加周岁宴了。时间太紧,完全没有给焦适之喜悦情绪沉淀的时间。   去了肖府,肖明华果然没有邀请多少人,一眼看来都是熟悉的,也就坐了两三桌的模样。孩子也在宴席中间被抱出来给宾客们相看,那孩子白嫩可爱,肖明华还亲自抱了过来,逗弄了半天后才又被送了回去。   焦适之同肖明华喝着酒,不知为何有一种在强灌的感觉,他伸手阻止了肖明华的手说道,“今日虽然是高兴的日子,酒也不好喝那么多。”肖明华已经喝了七八坛酒了,相比较往常,他算是喝多了。   肖明华低笑道:“适之说的有理,不过今夜你还想着能够直着出去?肯定是不醉不归啊!”焦适之无奈地摇头,丝毫不为所动。看着场中已经在划拳的其他桌,把肖明华给拉出去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今天这般日子,你还是心神不宁?”焦适之问道。   肖明华道,“适之还是如此敏感,不过我却是不好开口的。”他的确是心里有事,而且还是关于焦适之的事情。他昨日邀请焦适之也是出于冲动,本来一开始他是没打算要请他过来的。虽然他是朋友,但任之与皇上……这般的关系,他将来怕是没有子嗣的,每每想起这件事情,肖明华都替焦适之难受。   但没想到刚好就是在那么前一日,焦适之去了锦衣卫府邸,肖明华还是忍不住邀请了他。而焦适之也欣然赴约。   看着旁边友人一杯一杯的喝酒,他却觉得异常不自在,越看越觉得难受起来。只是没想到会被焦适之看破,当被问到的时候,肖明华也是难以开口。这样的事情不管放到哪里,都不是易与之事。   焦适之眼波微动,轻声说道:“难不成,你是因为,我的关系?”   肖明华内心烦躁,粗声开口,“不是因为适之的关系,你别想了。”   焦适之骤然停口,没有说话。眼中却带着笃定的神色,肖明华必定是因为他才会这样。   两人的对话最后没个结果,又溜了回去,不过肖明华喝酒的速度到底慢了下来了,受了他的影响,最后那些客人也没喝个半死,都摇摇晃晃能够回家。   焦适之就有点难过了,他没想到几个人喝酒,最后闹得那么久。现在时辰那么晚,他回宫也只是打扰。犹豫再三之后,焦适之牵着红枣回了他在京的府邸。   门房从来没有在夜晚的时候见过焦适之,知道他从来都不在宫外留宿。突然深夜被敲醒还想骂人呢,结果定眼一看却是自家主子,这睡意便醒了七八分,连忙派人去厨房要醒酒汤,又提着灯笼送人进去。   虽然焦适之常年不在这里,但是这里还是一直为焦适之备好房间,正院内的被褥也是时常晾晒的,透露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令人备了热水沐浴,挣扎着换了衣服后,焦适之又喝了两碗醒酒汤,命人明日叫他起身后,一头扎入了床褥中。   喝了酒的脑袋突突作疼,迷迷糊糊间一直睡不着,焦适之辗转反侧了许久,心中忽然有一道闪电般划过的感觉,骤然明白了肖明华的担忧为何。   这感觉不亚于晴天霹雳,把焦适之整个人从迷糊的睡意中惊醒。他捂着脑袋头疼,心里却由此想到了之前的许多事情。如果肖明华知道了,那牟斌怕也该知道了。或许正因为牟斌有所怀疑,所以肖明华才会知道吧。   但是细思后,焦适之便不再忧虑。这么久了,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态度,他又有何惧?   肖明华的担忧,怕就是担心他此生无子,但焦适之是绝对不会后悔此事的。   焦适之在宫外的一夜引起了正德帝的注意,不过在焦适之的解释下也没有说什么。然最近他的一项新的兴趣,倒是令焦适之头疼不已。   朱厚照还是迷上了做膳。   君子远庖厨什么的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焦适之旁观了几天之后,深深地认为皇上还是因为那强烈的自尊心。   在他又一次烧毁了膳房后,焦适之在一众人的感激眼光中,第一次开口劝皇上出宫,“最近这么冷,皇上不如去西山泡温泉吧。”   成功把正德帝带走,豹房内的人开始了这些天来第不知道多少次收拾。乐潇没有跟着皇上离开,而是在豹房内守着。在经过画廊时,传来窃窃私语。他眼神一凛,难不成到现在,还有人不知长进?   “焦大人在,皇上好说话很多呢。”   “那当然,毕竟那两位关系好呀。”   “哎呀,是不是羡慕那两位的感情?你宫外不是还有未婚夫吗?将来人家肯定会好好疼爱你的。”   “你羞死了,这种话也好意思说……”   “哈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告诉你呀,等将来……”   乐潇静静地走过,跟他来时那般悄悄离开。   而此时,皇上的御驾已经准备待发,焦适之骑着红枣走了过来,就听见正德帝有点不满,“你能骑马,为什么我不能?”   焦适之望了眼前面满头大汗的副手,显然在他过来的过程中,皇上已经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焦适之拍了拍红枣的脖子,走到旁边,副手宛如看到希望,连忙说道:“大人,您劝劝皇上吧。虽然路途不是很远,但需穿过闹市,若皇上骑马也太过招摇了。”   焦适之冲着副手点点头,示意他下去处理事情,驱马走到旁边,“皇上,您便多忍忍,不过是一小段路程罢了,就心疼心疼我等这些做侍卫的吧。”   正德帝无聊地托腮,俊朗面容满是郁闷,“我就想跑个马,还不许我换个衣裳装扮一二了?”话音刚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好方法,眼前一亮,“适之,不若这样,要不你陪着我坐车,要不我陪着你跑马,来吧,二选一。”   焦适之:……御驾乃皇上才有资格乘坐,而游街跑马又是万万不可的,这难题没有好解到哪里去。   正德帝最近闲得能在膳房折腾,自然是因为朝政上没有什么大事。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正德帝连奏折都不想批改,令司礼监把重要的上交后,余下的与内阁商议后直接就下发下去了,导致他每天的事情根本耗不了多长的时间。   而他又没什么后宫需要周转,便一心折腾起焦适之与膳房来了。好在焦适之的提议及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然朱厚照的下一个想法便是出宫去“拜访”朝臣了,真是一个别出心裁的主意,焦适之被正德帝的淡定自若所震撼。   如今两人一同坐在御驾内,焦适之感受着外面侍卫开道,百姓们跪伏的场景,有点坐立不安。正德帝早就发现这点,然镇静地拉着焦适之聊天,轻而易举就把焦适之的心神吸引到话题上,毕竟皇上这个想法还是太过的……   正德帝摸了摸下巴,不认同适之的观点,“你要这么想,平日里,我很少跟他们和颜悦色说话对不对?除了那几个内阁大臣与六部尚书,我也很少面对其他朝臣对不对?现在我没事去找他们聊天对他们也有好处对不对?”   焦适之听完后满脑子的“对不对”,哭笑不得道:“您要是去这么一趟,指不定直接就把人吓得昏厥过去了。”   正德帝一本正经地说,“适之这就不对了,我那是体察下臣,怎么能够昏厥呢?这是在践踏我的一番苦心啊。”   “……哦。”焦适之听完皇上的理论,在最后也只能发出这样一个单音词。   “说来,我倒是忘了件事情,没有知会内阁一声,回去又要听他们唠叨了。”正德帝仰躺下去,仗着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场景肆无忌惮起来。   焦适之随手打开旁边的小柜子,一边说道:“我刚才已经令人去告知李阁老了,所有的加急奏折都会转接到西山去。”   正德帝道,“我就说你刚才为何那么迟才出现,原来是为了这档子事。”   焦适之无奈,“不然我把您拐出宫,却完全不告知他们。转头他们有要事入宫,发现皇上跑了,您能想象他们的心情吗?”   正德帝嘿嘿笑了两声,“这样也不错,我倒是能看看到底哪几个比较容易惊慌失措,出宫的时候带着他们磨练磨练,以后好锻炼他们的胆量。”   焦适之笑着摇头,对皇上这番话语叹为观止。   皇家在西山拥有着不少皇庄宅院,正德帝在打算过来后,便特地挑选了一处僻静幽雅的地方,毕竟是他与焦适之第一次来此,他并不愿意被他人打扰。   等所有的人都安置好后,焦适之令给他汇报的副手下去,还没等找到自己屋子,正德帝便寻摸了过来,“适之,这里已经都安排好了,陪我去泡温泉吧。”   焦适之顿住,这才想起来最大的问题。他一直下意识以为他与皇上之间是分开的,但是皇上似乎……呃,有共浴的想法。   朱厚照一眼看出焦适之的难处,哀嚎了一声,牵着焦适之的袖子就走,“在宫内遮遮掩掩也就算了,难道出来还要顾及这些?还有,别想着自个儿住一个屋去,今个儿我只让人安排了一处,你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焦适之轻笑道:“您是打算强买强卖?”   正德帝道:“不不,是细心诱哄。”   能被皇家圈起的泉眼自然是上品,在这般落雪的季节,凌冽寒风吹拂之时,屋内仍是潺潺水声,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暖热的温度与室外截然相反,令焦适之刚才被寒冷浸染的皮肤有些酥麻起来。   欲强拉着他共浴的正德帝在中途临时有事被人叫走,焦适之便先行一人过来了。   外间贴心地放着衣裳与西洋镜,高大屏风隔开了外人的视线,焦适之向来不喜欢人伺候,在他进来的时候,守在屋内的宫人便悄然退到了侧间去。   焦适之褪下衣裳,随手又叠好放在一侧,这才慢慢地入了水。   泉眼并不在此处,此乃特地开凿引流形成的温泉池,不断循环的温泉水一直保持着一个微烫的温度,焦适之喟叹了一声,感觉浑身倦怠都被水流带去不少,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的时候,方能感觉到身体是如何的僵硬。   他在游动了几许后,整个人靠在池壁上,慢慢地潜下去,不过焦适之犹记得当初正德帝的惊慌,并没有完全下去,咕噜咕噜地吐着气,视线落在那晶莹不断翻滚的泡泡上,眉眼很是放松。流动的水声在他耳边环绕,那是一种安静的声音。   微合着双眼的他在听到不同刚才的声响时睁开了眼睛,一具高大健美的身躯已然在他面前。焦适之惊得后仰,映入眼帘的是正德帝那带着淡笑的面容,平日常被冠帽束缚的长发披肩散落,漆黑眼眸隐显波澜,竟带着平日不曾有的俊美邪肆。   焦适之一顿,略微上浮,“您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正德帝的拇指戳在焦适之的眉间,复又揉摸了两下,“你如此放松,自然是听不到我的动静。看来,来这里是来对了,你虽然不说,但两处的事情压在你一人身上,还是会应接不暇吧。”   焦适之浅笑,“您不必担心,上手后已经不曾觉得难过了,只是这温泉的确能舒缓身体,令人精神愉悦。”   正德帝靠在他身侧,也随着他潜了下去,“是啊,难得见到适之刚才那么童趣的模样,也不枉此行了。”   焦适之耳根发红,果然刚才还是被皇上看到了。   气氛静谧下来后,焦适之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而且还是坦诚相对的模样,似乎……不太妥当。   焦适之试图不为人知地往旁边稍微挪动一下,却在刚有动作的时候被紧紧扯住手腕。身边传来天子的笑声,“适之,你如此的没有戒心,真是令我感到诧异。我还想着适之主动提出来西山的建议是否有着什么打算,看来我还是想太多了。”   焦适之干笑了声,“您的确是想太多了。”   自从他们捅破那层关系后,两人之间的亲亲搂搂的确是有,但要论更多的,却是完全没有了。虽然皇上对这件事情不热衷的模样与他每次急切的亲吻形成鲜明的反差,但焦适之却没觉得有丝毫的不对。或许是因为他本身也是寡欲之人,也很少去想过这方面的事情。至于怀疑皇上的事情,那就更加不会有了,他心坦荡荡,倒是省去了不少纠葛。   朱厚照知道适之的性格,自然也清楚他是从来没忘这方面去想。他不碰适之,不是因为他不想。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终于应允了,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高兴的事情吗?   但正德帝并不想在宫里那样繁杂的环境里做些什么,即便一再清查,宫内各处还是有着他人的人脉,一旦想到关于适之的那些事情可能会被泄露出去,正德帝便完全无法忍受。在没有做到完全的准备时,正德帝还未有令那些人知道的打算。   不过那些思绪在此刻都消散开来,只余下两人缠绵拥吻的画面。   焦适之稍矮于正德帝,每次接吻都像是投怀送抱的模样,而朱厚照更是坦然接受,搂着焦适之瘦削的腰身不舍得撒手。毕竟以适之的性格,能这般温顺地靠近他实属难得。   只是此时与平时又有不同。   那本该熟悉的亲吻带着陌生的味道,焦适之只觉得腰间那只手掌滚烫起来,直接接触在腰上更是带着寻常不曾有的感觉,原本早就习惯的事情竟觉得羞耻起来,令他异常要从皇上怀抱里逃脱出去的感觉。   持续不曾间断的唇舌相交,令焦适之的舌根都苏麻起来,稍显迟钝地被另一条湿润的舌头追赶,卷入其中。又一次被吮吸着空气,焦适之不自觉收紧了搂在皇上脖子上的手臂,令青年发出一声低笑,总算是抬起头来。   焦适之微喘着气,视线没有停留在正德帝身上,下意识别开脑袋去,却是被正德帝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身体。   朱厚照注视着焦适之通红的耳尖,低笑起来,“适之不习惯我们如此坦诚相露的模样,不过正好,也是时候得熟悉熟悉了,不然以后若是每次都落跑,我岂不是得炸了?”   焦适之眼神闪避,“您说的是哪里话。”此刻朱厚照不管不顾地趴在他肩膀上,两具赤裸的身体接触在一起,不管是焦适之还是朱厚照都内心一颤,他们从未与他人如此亲密接触过,如今是头一次感受到这般感觉,朱厚照禁不住舔了舔焦适之皙白的脖颈,视线幽暗,“适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焦适之被正德帝的触碰弄得颤抖了一瞬,随后被他的话语拉了回来,“不好的预感?您指的是什么事情。”朱厚照又是一笑,叼着耳垂软肉道:“当然是要做些不好的事情。”   屋外又落雪了,皑皑大雪从天而降,晶莹剔透的模样美丽动人,在月光下浸染了丝丝银光,悄悄地落到地上,遮盖住之前的所有的痕迹。曲折画廊的尽头,戒备森严的护卫正在来回巡逻,护卫着这座精致的建筑。   屋内水声潺潺,不断循环的温泉水在维持着热度。在那细细的水声中,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啜泣声,来回晃动所带起的水波回荡,偶尔有难以抑制的短促呻吟声起,带着颤抖的弧度。   烛光摇曳中,夜色渐渐深沉了。   失控的热度在室内流窜,细不可闻的啄吻声起,许久后,那激烈的晃动总算是停止了。   ……   焦适之原本打算在第二日便启程回宫,毕竟在宫外待太久也不行。但等他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那床帐时,天色已然大亮。那肆意地从窗户溜进来的碎光仿佛在地上跳舞,热情得令焦适之眼睛生疼。   在他能够感受到前,一整夜都停留在他腰间的大手用力往回一拉,把正欲起身的焦适之又搂了回来,“别起得这么快,你的身体受不住。”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状况,令醒来还有些茫然的焦适之快速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背后的正德帝饶有趣味地看着焦适之猛然通红的耳朵,以及从脖颈处蔓延开来的淡淡粉色。他忍不住凑前又在脖子上啃了一口,压在焦适之耳边低喃道:“难道适之都忘了吗?”   焦适之呼吸一窒,昨天晚上……   就在正德帝含笑看着焦适之的时候,焦适之猛然缩回被褥里,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模样令朱厚照怔然片刻,随即朗声大笑,拍着床榻笑得前俯后仰。焦适之感受着床榻的振动,又体会了一把那难以言喻的酸痛,自暴自弃地把整床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上,胖条条不动了。   朱厚照笑眯眯地在床头拍了拍,“适之,你不觉得闷吗?”   焦适之闷声说道:“您笑得太大声了。”   朱厚照乖乖认错,“是我的错,适之快出来,现在快午时了。”   原本还想面被思过一会儿的焦适之猛然坐起,蹙眉望着室内的灿烂阳光。从他记事以来,还从未在这个时辰醒来。刚才第一眼睁开眼睛时,还未清醒的焦适之尚未反应过来,现在被皇上一提醒,原来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朱厚照同样坐起身来,搂住动作迅速的焦适之,“你难道腰不疼吗?!”焦适之回过神来,尴尬地感受了一会,抿唇点头。   “既然疼的话就好好休息,动作那么大做什么?要是真的伤到了该怎么办?”朱厚照忧心地看着焦适之,恨不得把他按在床上再好好休息。   焦适之道:“您别皱着眉头。”他伸手触摸着皇上的眉眼,淡笑道,“我没事。”他虽是作为承受的一方,却不是那等虚弱之人,不过是一点痛楚,并无大碍。   朱厚照还是不让焦适之起来,翻身下床先自个儿穿好衣裳,转身看着焦适之说道:“我令膳房备好了清粥,你先吃一点,好好休息才是。”焦适之目送着皇上出去叫人,这才完全放松下来。按理说做都做了,如此紧张倒是显得有些扭捏作态了,他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有从冲击回过神来。   等到正德帝回来的时候,焦适之已经坐在床边穿好了衣裳,虽然算不得从床上下来,但朱厚照已然皱着眉头,把手里的托盘放下,他走到焦适之旁边,“适之,你怎么起来了?”   焦适之轻笑道:“我毕竟练武多年,没那么娇弱,正常走动还是可以的。”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他受伤的时候,皇上恨不得他一直都躺在床上永远都不下来,那样恐怖的经历令焦适之不想再体会了。   因为焦适之的强烈要求,正德帝不得不看着焦适之下床走动,随后被迫承认的确是没他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带着欣慰与一丝不知为何的莫名失落,正德帝把托盘放在了榻上的桌几上。   两人默默相对着喝完清粥小菜后,正德帝扶着焦适之站了起来,看着脚下的他听到焦适之轻柔的话语响起,“您昨晚很温柔,所以我真的没事,您别这么小心翼翼。”   心中似乎有朵朵小花绽放,在这凛冽的寒冬都恣意舒展着柔美的花瓣,带着无法阻遏的活力,扎根在深处。   复又过了三日后,正德帝总算是起驾回宫了,回到宫中的第一天,就被这几日堆积起来的奏章给埋了。而焦适之也赶着去处理这几天的事情,两人倒是都忙碌起来。   然而乐潇却发现,即使是这样的时候,皇上还一边儿高兴地哼着小曲儿一边批改奏章,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模样,带着全然喜悦的姿态。   他默默地为皇上换茶,看来西山那几日,皇上度过了非常美妙的时光。   焦适之晚上回来的时候,被正德帝特地拉去了书房,手里面的文书令焦适之好奇起来。等到皇上在焦适之面前摊开,却是几个人名与相关身份。焦适之看了好几眼后,发现这却是藩王子弟的名单。   焦适之知道皇上曾经示意过藩王他的心思,还因此引起了某个王爷的冲动心思,在琢磨了好几个可能的原因后,从宫内下手,最后竟是真的把焦适之与正德帝的关系在张太后面前捅破了。   不过那王爷从那时起被皇上记到现在,如今日子过得尤其苦哈哈。别说再伸手到京城了,连封地周围他都再也掌控不了一丝半毫。   只是焦适之仔细看了一遍后,发现文书上能够被皇上列到里面去的,无不是三岁以下的孩童。   焦适之抿唇道,“您之前的提议,若是真的要从王爷旁支过继孩子,为何不过继稍微大点的年纪,您也好教养一番。”虽说三岁以下的孩子更不会记事,但是作为皇帝过继来的儿子,不论他到底是几岁,将来总会知道真相的。那岁数大小之分也没有意义了。   正德帝摇头,点了点那几个孩子的名字,“这对我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但是对你而言呢?岁数大了,便会有之前形成印象在,当初做为太子时,我为了让放松下来花了多少心思?难道如今我还要在你头上再弄个主子,然后你再勤勤恳恳地伺候他?”   “怎么可能!”   正德帝斩钉截铁地说道:“想要我的位置,就必须承认你的地位!”   焦适之心头一热,眉眼处满是温和的笑意,“您……不必如此顾及我。”   “你才是我的爱人,不顾及你,你要让我顾及谁去?”正德帝靠在焦适之身边轻叹道,“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一直希望你再肆意点,再放松点,可惜看来进程还是如此缓慢。”   焦适之道,“我如今对着您,已经足够肆意了。”垂在身侧的手被皇上握住,十指相交后,正德帝又道,“等你自个儿醒悟,都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适之,我在旁处无人能寻得耐性,倒是在你身上硬生生磨练出来了。”   焦适之只是笑,被正德帝熨贴的心思感动,却也不再如之前那样退缩。他主动凑过去,吧唧一声啃在正德帝嘴角,稍微退开来说道:“您的心思,我感受到了。”   此刻焦适之眉梢处的动情之色,令正德帝看得一怔,直到他退开后才回过神来,一把又把人拉近,把那撩拨了人又抽身离开的适之吻得迷迷糊糊的,心下发狠道:一定,一定要把刚才的模样再看一遍。 第92章   正德八年初, 正德帝于福建设立专门的机构负责海运之事, 名为南海行。特命王守仁担任此行负责人,同时兼任两广总督。   正德八年八月, 宝船厂按规定制作完成正德帝所需船只,八月十五进行试航。正德八年九月,正德帝令太监张永并一系官员随同出海。随行有水军相护,开始浩浩荡荡地进行了第一次尝试。   正德帝财大气粗地要求使者不必顾忌时间, 务必在出航时一并搜集沿海国家的资料, 方能不虚此行。好不容易能把这事弄成, 正德帝自然不是只看朝夕, 他更想知道的是关于其他国家更深层次的东西。   等到这件事情暂时落下序幕后, 已经快到正德八年末了,此时代王已经上奏请求皇上, 允许重新提起之前关于《宗藩条例》一事,把曾因反对而暂时搁置的民籍问题重新提出来讨论。   正德帝虽然有猜到时间一长他们或许会有人抵挡不住,不过这么短的间隔内便有人主动开口, 还是令他诧异不已。一查之下才发现问题。这这一任代王妻妾甚多, 子孙也不少。作为王爷,他所能定下的世子只有一个,然而朝廷除此外只会再负担两人的俸禄,其他那十几二十个便不会再管。   按理说作为王爷, 自己掏钱养十几个闲人也不是什么问题。然而有些人受宠,有些人不受宠,代王不可能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他那些妻妾更是不满了。一时之间后院起火,闹出了不少事情。如果仅此也就罢了,然而那两个还未定下来的位置引得他那些好儿子相互争斗,比皇位争夺还激烈,用力过猛一时之间连续死了好几个。这几场丧事办下来代王头发都要发白了,犹豫再三后不得不做出头鸟提起此事。   正德帝看完奏报后,拍案笑道:“原来是后院起火,这倒是给我免了不少事情。适之,其他藩王的动态如何?”   焦适之道:“持观望态度的占大多数,只有两位王爷明显地站在代王这边,余下的几位这几天传来的奏章都是在反驳代王。不过有代王在,事情就已经打开了缺口,倒是比之前简单许多了。”   正德帝颔首,示意乐潇把内阁的人传来,信心十足地准备去应战了。焦适之被他要求着早点歇息,不被允许跟着离开。   虽然每一次事后皇上都会如此体贴,但焦适之面对如此温柔的关切还是有些哭笑不得。身处下位的确略艰难了些,却也不是连路走不动道了。皇上的温柔话语焦适之在当面是听着,转身却还是做不到在床上躺一天这样的行为。   把奏章都归档起来后,焦适之走出屋子。难得一次休沐他独自一人,焦适之便回屋擦拭起佩剑来。   这把剑自从跟着他,除了在镇压宁王叛乱时派上用场,之后便一直作威势之用,少有出动的时候。把剑保养了一遍,焦适之起身抱着剑去往了演武场。他虽然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练剑,但随着事务繁多,焦适之已经很少会有时间去真正与人对练了。   豹房内的演武场经过了正德帝的多番改造后,适应了多种地形的练习,甚至还在里面圈出了林子可以当做地势的练习。平日里除了演练外,在豹房当值的侍卫也能够在几个特定的时间段去练习,所以当焦适之过去的时候,宽阔的场地上还有几个人在。   站在边角上有一人最先发现焦适之,顿时便挤开站在他面前的人往这里走过来。等到了焦适之面前,他欲下跪行礼,“卑职张长羽,见过……”他还没有说完,焦适之的剑柄便抵在他的膝盖上,“别来这一套,几日不见,你倒是文绉绉了许多。”   张长羽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大人,我这不是礼多人不怪吗?连父亲这段时间也尝夸我有礼许多了。”   焦适之笑道:“你这话的水分太多了。张统领顶多就能夸你一句,对了,这段时间他身体怎么样了?”张长羽便是曾经的东宫统领张东华的儿子,去年张东华便因为伤病而乞老归家了,张长羽入宫后因为嘴甜手黑,颇得正德帝喜欢,很快就被调到豹房来。   张长羽说道:“还是老样子,一到换季就会疼,不过焦大人送过来的药物真的颇有奇效,父亲还让我一定要多多谢您呢。”   随着两人的对话,那些散落在旁边的侍卫们也都过来见礼,焦适之一一同他们说过话后,拉着张长羽给自己陪练去了。   张长羽苦兮兮地说道:“大人,您明知道我打不过您,每次都找我,对您也没有好处啊?”焦适之慢条斯理地拔剑出鞘,眼带笑意,“你说错了,是我觉得你有进步的可能,所以才要多加锻炼你。你别担心,今日我会手下留情,你应该不会那么惨烈。”   张长羽摸摸鼻子,不得不应战了。   焦适之对侍卫们在演武场的练习很是支持,而且要求必须要真槍实刀地来,但若是不能够好好地把握其中的度重伤他人,也有相应的惩罚。毕竟身为宫中侍卫,若连这样都把握不住,亦或是身手不进反退,也没有留存的必要。   焦适之与张长羽在交手的时候,周围也有人停下来观看。焦适之事情多,很少来演武场,他们平日里能见到这位宫中统领的次数也不多,偶尔能见到了,便会比旁人来得更关注些。有个年轻小侍卫看了几眼后,嘴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看起来也就这样而已。”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拍了一记,“没事瞎说什么呢?那是你能瞎扯的?”那人不服气地撇嘴,倒也没再开口了。   看了一会儿,刚才拍打年轻小侍卫的人说道:“焦大人今日看来的确是留手了,不过十招内张长羽要输了。”小侍卫不服地辩解道:“我在张大人手底下只能过一百招,就算焦大人再如何厉害,现在还没五十招呢!”   “哈哈哈哈哈——”那人笑着拍着他,“所以你的眼力还不行。”随着他的话语,焦适之一脚把张长羽踢开,蹙眉看着张长羽,“你这段时间是怎么回事,怎么比上一次还更加不堪了?”   张长羽翻身站起来,面露尴尬,“最近,的确是懈怠了点,大人您别生气。”   焦适之倒也不是要求手下各个都是绝世高手,但是这种明显能感觉到的退步还是不应出现的。就在他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另一个中年侍卫走了过来给张长羽解围,“大人,这家伙刚娶了娇妻,怕是沉浸在软红被窝里出不来了。”   张长羽一脚踹过去,骂道:“你胡说些什么呢?我就是这段时间被父亲逼着去读什么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什么的,看得我头都大了。光是看都看不下来,还要我理解,现在只要想起那几本书我都要吐了。”这解围还不如不说呢,尽给他瞎扯。   焦适之若有所思,“张统领的做法没什么不对,倒是你居然因此而退步了,该罚。下个月之前,你把《孙子兵法》抄上十遍。下次再与我对打的时候如此懈怠,我就送你去五军营磨练一段时间。”   张长羽大惊失色,连忙摆手,“大人,我绝对不会再这般了,五军营就算了吧?”那地方他可不爱去,宫里可是好多了。   焦适之瞪了他一眼,把他踢开了,又找了个人来对练,一连挑了七八个人,才觉得身子骨松活开了。正想继续的时候,远远见着小德子小跑过来,看起来十分着急。   “大人,皇上正找您呢,知道您来了演武场后,脸色特别难看,如果不是被乐潇总管劝住了,现在就直接过来了。”小德子急切地在焦适之身边说道。   焦适之望着天色,发现居然已经快日暮,他不知不觉中在这里呆了快一个多时辰,怪不得皇上现在回来了。   从演武场回来,焦适之刚一入屋便见到生气的正德帝坐在桌边,乐潇一脸苦色,见到焦适之进来后如释重负。焦适之冲着他点点头,看着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正德帝,决定先发制人,道:“您与内阁的商议如何了?”   朱厚照拍了拍身边的凳子,示意焦适之坐下。那张凳子上还特意放了软垫,焦适之迟疑了几息,乐潇识趣地退下了,只留下他们两人在室内。看着皇上坚持的态度,焦适之也只能坐了下来。   “你先别转移话题,我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知道我听见你去演武场的心情吗?什么时候不能去,偏偏要选在今日?”正德帝不满地说道,拉着焦适之上下看了好几遍,生怕焦适之哪里出了问题。   焦适之笑道:“您不若同我比划一二,就知道我现在身体如何了。”正德帝噘嘴,愤愤不平地扯了扯适之的衣袖,看来他与适之在这件事情上是谈不拢了。   眼见着正德帝也没有小德子说的那么严重,焦适之心里也是悄悄松了口气,要是皇上真的生气了,要哄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抱着这样的想法,焦适之再度试图转移话题,“您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您没跟那几位争吵吧?”   正德帝随口说道:“又不是什么有分歧的事情,他们几个比我还乐意坐等他们相互争执呢。礼部那边已经在重新起草文书,等确定后我再看一眼。”焦适之点点头,这事估计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朱厚照又道:“等这件事情处理后,我想去宣府那边看看。”   焦适之诧异地看着皇上,又觉得这也是应当的事情。皇上从以前就一直很向往明成祖南征北伐的壮举,对鞑靼一直是跃跃欲试的态度。先前也曾提过几回,只是都没有这一次给焦适之感触深刻罢了。   皇上的语气,是真心的。   他深呼口气,没有说什么打击的话语,毕竟从提出此事到真正成形,中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次阻挠。不过几十年前,便有明英宗御驾亲征,致土木堡之变的事情发生,朝臣们忧心忡忡也实属正常。皇上或许也是知道这一点,方才没有提及前几年一直频繁有战事发生的宁夏镇。但宣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要去这里,难度也是不小。   正德帝看着焦适之沉吟的神色轻笑道:“适之不必担心,我既然会提及此事,自然也做好了朝廷反对的准备。我只不过是去游览一番,这两年也没什么战事,不必那么担心。”   焦适之道:“但是宣府毕竟太过靠近边境,而且也是随时准备迎战的重镇,您若想要过去,还是有好一番问题要应对。”宣府自古以来就会兵家必争之地,哪里会有那么简单。   正德帝朗声笑道:“那是自然,这些迂腐之人就只会一大堆大道理。他们就放心好了,这一次我也会带上他们,令他们与我一起领略塞外风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对吧?”   焦适之:……   其实那些大臣的本意应该不是这样的。   正德八年十月,朝廷上爆发了关于民籍的激烈争吵,期间多位藩王狠狠地抨击着代王的奏章,正德帝并未表态。正德八年十一月,正德帝收回之前曾允许部分藩王设立护卫的权力,朝廷上的态势日渐胶着,持着两种观点的人不相上下。   正德八年十二月末,正德帝卡在年关前把重新拟定的《宗藩条例》在朝廷上公布,然后顺理成章在第二天封印封笔,高高兴兴地过年去了。   皇上这个年过得非常松快,然大部分藩王却是过了一个非常不高兴的年。   然而经过了过年那段时间的沉淀后,正德九年元月,正德帝重开朝议的那天,赞同的人数便超过了大半,远比年节前的数目多得多。但凡有所思考的人,都知道正德帝并不是那种会芥蒂皇家声誉的人,既然是他主动提出了民籍的事情,便意味着他已经做足了成算。   这几年来这位皇帝的行为也令他们摸透了大半,要不不动,要是动了就必定早就做好准备。   正德帝顺利地把这件事情推行下去,不过之前是王守仁在负责监督此事,若是他知道这后半年这么快就有这么大的转折,正德帝也不会这么快调动他。只能再重新令人负责此事,索性那人虽刻板了点,对此事毫不手软,监督的力度倒也不必之前差。   处理完心腹大患后,正德帝就开始琢磨起了北巡的事情。不过焦适之好歹劝住了他,令他没有那么快就打算出行。此时新的《宗藩条例》正在实施,若是正德帝在这个节骨眼上立刻就出宫北巡去了,很难安定民心。   正德帝在认同了焦适之的建议后,又悄咪咪地把李东阳找来了。似乎是沾染上了以前焦适之找刘健的习惯,他现在也很喜欢在私底下把李东阳招来聊聊。毕竟李东阳嘴严,脑筋动得又快,跟他说这些事情不容易被泄露。因而当焦适之又一次在豹房内看到李东阳的时候,也只是习以为常地带着他去了皇上的屋子。   就在他打算退下的时候,正德帝叫住了他,“适之先别走,今天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随便聊聊而已。”焦适之腹诽,皇上您的随意聊聊,居然还需要特地把一位内阁首辅给叫进来,还真是“随意”啊。   李东阳的笑容不变,“皇上愿意同老臣说说话,是老臣的荣幸。”   正德帝丝毫不为所动,撇嘴说道:“你现在不在心里骂我就是好了,还能觉得是你的荣幸?”   李东阳道:“皇上此言有失偏颇,臣无不是战战兢兢,哪里会在心中腹诽您呢?”   作为一个刚刚腹诽过皇上的人,焦适之觉得压力有点大,“皇上,李阁老,要不有什么事情,咱就先开始吧?”这个开场白有点不太妙啊。   正德帝摸了摸下巴,倒是轻而易举地就放过了李东阳,笑眯眯地说道:“说来也是,每次朕同李卿家所聊的话题,似乎都会惊吓到李卿家呀。不过这一次也不例外,希望李卿家不要吃惊。”   李东阳笑道:“臣已恭候多时。”   焦适之在旁边听得一脸笑意,皇上与李阁老的关系倒是好,能惹得严正的李阁老如此说话,看来李阁老对皇上也再无之前的芥蒂了。   “那便好,朕要出京北巡。”   李东阳脸上笑容一僵,视线从皇上身上移到焦适之身上,焦适之正在“认真地”品茗,那股子出尘的意味都几乎令人不忍去打扰了。   李东阳无奈道:“皇上,您若是想再来一次南巡,那还是比较容易的。可是北边那么多军事重镇在,您若是要过去,可就不符合您的身份了。”   正德帝道:“不过是去看几眼,跟朕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若这么说,也应该是,正因为朕是皇帝,方才能够去那些重镇巡视吧?”   李东阳摇头,认真地说道:“皇上不该如此说。您身份贵重,此前南巡时出事,就已经令朝廷上下担忧不已,这一次若是去北巡,怕有人要誓死血谏了。”   正德帝嗤笑了声,淡淡地说道:“朕的事情,难道因为他们那小小的担忧就要为之改变?这世上世事无常,就连喝水都有可能被呛死,难道他们还要为了这让朕从今以后都不要喝水?岂不是滑稽!”   李东阳道:“皇上这样便是偷换概念了,这两年虽然鞑靼未再叩关,可是威胁仍在。这便是您出行的一大危险,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认为我等是忧虑过度。”   焦适之听到这里,就已经明白李东阳是怎样的想法了,事实上从南巡的时候,他就已经表达过这样的思想。天子巡视,尤其是之前正德帝那种微服私访,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很有必要,这能够令天子深切地体察民情。但不论是哪一位皇帝出巡,都会承担着莫大的风险,再好的皇帝都会有那么几个想致他于死地的人,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皇上现在又没有子嗣,岂不是玩完儿了?   正德帝把身前茶盏的茶喝完后,随手把焦适之身前放着的那杯茶也给端过来,“朕这一次会带着大军出行,断不会如之前那样偷跑的。不过李卿家放心,就算朕偷跑了,李卿家也必定是随手携带,不会丢下你的。”   听到这句话的李东阳就如同焦适之之前所想那样满心郁闷又吐露不出,皇上,老臣还真不是担心这样的事情!   正德帝非常愉快地把对话进行下去,并在最后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派人把李阁老送回去后,笑眯眯地对焦适之说道:“李卿家看来颇为赞赏我的意见,我心甚慰。”   焦适之回想着刚才李东阳的脸色,丝毫看不出皇上现在所说的内容,要真的是那样还好。他哭笑不得地对皇上说道:“虽然您上次南巡时的表现能够强有力地驳回那些胆敢怀疑您的人,但也同样会令他们更加担心皇上的处境。毕竟上一次您可是落跑了,这一次您的保证可没多大用处。”   正德帝抬手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水,道,“北巡比不得南巡,若是我真的要去宣府,身边一点人都不带肯定是不行的,我又不会拿你我的命来开玩笑。跟李东阳先提及此事,也是为了令他有个准备,别私底下察觉了什么再来劝谏,听着都觉得难受。”   焦适之好奇道:“李阁老虽然嘴严,但是若是这么重大的事情,他若是跟内阁商议也实属正常,到时候消息要是泄露了,难道皇上不担心吗?”虽然李阁老的人品一贯不错,但朱厚照是绝对不可能因为人品这样比较虚无缥缈的东西而随意做决定的。这玩意要是在没做好准备就被大臣们知道,那可是会被唠叨到死的。   谁叫明朝有着这样一群可以肆无忌惮抨击事物的言官呢?   正德帝笑道:“你却是不知道的,刘健退了之后,我把李东阳架得太高。如今内阁内李东阳与谢迁是一伙儿,焦芳与杨廷和虽不至于走到一起,却也时常会合伙针对李东阳。就算李东阳提前知道了又能如何,他知道我的秉性,最多也就会跟谢迁提上一嘴。谢迁的那性子,嘴巴比李东阳还严,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谢迁一贯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焦适之一想起谢阁老的那张嘴,也是深感佩服。据说他曾经把人骂完了,等那人回家好几天后才回过神来谢迁那番话是在骂他。这样的说话艺术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朱厚照非要令李东阳提前知道他的心思,也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正德帝欲要收养继子,其中他看中的两个都在北巡的路线上,到时倒也能够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到时李东阳知道他的心思,会不会真的气昏过去呢?   每天都被大臣气的正德帝认真地思考着这点。   ……   正德九年四月,平静了将近半年的朝堂又因为正德帝的一言而震动。皇上宣布,七月起他要北巡。   别说路线,就连途中如何调动地方军队,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全部都替大臣们标出来了,着实是非常的体贴了。然而面对这份体贴,朝臣们只能又开始了持续不断,锲而不舍,屡败屡战的劝说生涯。   大臣们内心非常苦逼,好不容易上一次南巡的事情安定下来,皇上又打算北巡?!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时常都在担心皇上落跑的大臣们怎么可能持赞同的态度!   从四月到六月,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大臣们都在跟皇上进行着抗争,并且因为文官占据优势而占据上风。不过这样的情形,在六月末得到了骤转,在外镇守的几员大将纷纷上了折子,希望皇上能够北巡,以示朝廷威武。   这可就稀奇了,还从来没有武官在这事上主动上奏,要求皇上前去巡视的。事实上,一贯以来这样的事情也跟他们搭不上边,突然来这么一手,文官们都有点懵。然历数那些名字,王勋、朱振、江彬等,全数都是现在驻守在边境上的武官,并颇有成就。难得能见到这样的局面,也是令人称奇。   正德七月初,朱厚照不顾朝臣反对,开始准备出行事宜,并点了李东阳,杨廷和两位阁老随行,京中三大营抽调人手随行,同时令焦芳与谢迁暂时掌握大局。   正德帝强硬的态度最终还是令朝臣们闭嘴了,而且这一次相较于南巡的时候,皇帝威严日甚,早已不是当初那需要讨价还价的情况。正德帝毫无妥协之意,令他们最后不得不放弃。而皇上这一次点去随行的人数比南巡的时候要多上不少。令他们在惊讶之下注意力也被转移了不少。   毕竟南巡带着的那几个官员,正德帝纯粹是拿来凑数的。这一次他经过了细心挑选,带出来的官员可是不少。有些文官骤然得知自己榜上有名,虽然感念皇上恩泽,却也十分头疼。且不说他们之前还在苦劝皇上不要出巡,便是那遥远的路途便足以令他们孱弱的身躯受苦。不过还没有哪一个敢同正德帝上谏说自己不想随同出行的。   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下,北巡的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焦适之在这几个月的口水大战中,深深感念自己的官位刚好处在一个微妙的状态。虽然也需要随同上朝,却不需要站队。身为锦衣卫本身便是皇上的近臣,除非自己特地鲜明的提出己身观念与皇上不一,否则默认便是随同皇上的。   私底下也有人希望通过焦适之来劝醒皇上,然都被焦适之给推拒了。原本便没有所谓的不清醒,又何来劝醒一说呢?   而令文官惊讶的武官上折一事,倒是在焦适之意料之中。   这么些年,从皇上登基初始,私底下便同边境的这些武官常有联系,并在建筑了豹房后,把一些通过实操得出的东西与武官们沟通。当然最开始在武官们眼里,朱厚照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即便是皇上,可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朱厚照的话语并没有得到他们多少重视。   直到后来正德帝新改造的盔甲得以真正应用,并替换了之前那些旧式盔甲。那些在边境驻扎的武官们才开始慢慢重视起来。但真正令他们折服时,还是正德帝镇压了宁王叛乱之后。有真正能拿得出手的战绩,对这些看重实力的武官来说,才能得到他们的尊重。   正德帝此次欲北巡,他便令这些已经真正归附于他的武官们先行做好准备,来了一个出其不意。至于效果多大,他倒是不怎么在乎,毕竟正德帝的心思摆在那里,不论朝臣们怎么想,这趟北巡他是去定了。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为难的,倒是落在了太后那头。   张太后在得知朱厚照打算北巡后,怒气汹汹地派人把正德帝请了过去,然后把他骂了个狗血临头。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朱厚照还从没被张太后这么斥责过,一时之间还有些懵逼。岂料前脚张太后刚把人骂完,后脚便气得落泪,令朱厚照手忙脚乱地劝哄起来。   张太后哭道:“我白养你这么大了,这么大一件事情都不先跟我商量一下,转眼就说要北巡,那地方跟南巡能一样吗?啊,你这是想让我天天为你提心吊胆!”   朱厚照与莫姑姑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太后坐到榻上,立刻认错,“您说得没错,这事的确是我不对,我应该提前跟您说才是。”   张太后气得拍了他一下,又道:“哪能是那么简单,难道我生气的仅仅是因为这个?我是气你不把自己的身体性命当回事儿!你现在又没有孩子,又正是喜欢那焦适之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之后的事情吗?”   朱厚照抿唇,望着激动落泪的母后,许久后低声说道:“孩儿,打算过继。”   “什么!”张太后顿时被皇上这句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原本还哭着,倒也因此收敛了几分。她透过泪蒙蒙的双眼看着朱厚照,一字一顿地道,“你打算过继?”   正德帝轻轻点头,这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唯一觉得对不起母后的事情。他终究是没办法完成她所想要的传宗接代的愿望了。   “寿儿,哪怕只有一次,你都不愿意试试吗?”张太后下意识抓着正德帝的手腕,声音凄楚地问道。她虽勉强接受了朱厚照与焦适之的关系,却从没想过朱厚照会为此而放弃传宗接代的想法。   正德帝淡声说道:“您知道的,只有一次是多么的虚假。与我而言,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句字字珠玑,当能表达我的心意。”   张太后怔愣地看着朱厚照轻柔地拉开她的手,轻轻地又放到膝盖上,“母后,我知道您在担心些什么,但那是我想做的事情,还望母后能成全。”   张太后无奈摇头,声音轻颤,“你这是,在割母后的心头肉啊……“   正德帝道:“母后,我这般性子,怕是做不了一个好父亲了。如不是为了朝政着想,便是这过继,我原本也打算不要的。但我既然已经放纵自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便不会那么不知足还渴望其他。”   “唯有这件事情,请您不要逼我。”   因为即便是张太后施加多大的压力,朱厚照都绝对不可能放手,也不可能真的去寻个女人生孩子。那份感情之所以沉重,便是因为承载着太多东西,背负着太多代价时,依旧能够如此坚定,不为之所动。   最后张太后问了一个截然不相干的问题,“他知道你为他牺牲了这么多吗?”   正德帝笑道:“母后,您说错了一点。无论我付出了什么,他所需要付出的也同样如是。我们两人并没有谁欠谁这样的道理。”   这番对话的内容,正德帝并没有让焦适之知道。焦适之从皇上衣襟狼狈的模样,却还是猜出了几许,不论是哪一件事情,都是不能回头。焦适之只能当做不知道,渐行渐远。   正德九年七月,正德帝开始了他第二次出巡。 第93章   皇帝出巡在有明一代甚少出现, 正德帝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 倒是开了一个先河。   随着皇上的行进,朝中大臣非常欣慰地发现路线还是按照之前决定的那样, 每隔一段时间回报的消息非常正常。他们自从皇上离开起一直飘忽不定的心总算是稍微安定了点。   然而事实证明,对待朱厚照这位皇帝,他们就不该那么早放心。不对,他们是一直都不能放心才是!   正德帝第一个月老老实实地按着预定计划走了, 第二个月开始慢慢地脱离了原定计划, 第三个月的时候更是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虽然大军还是跟在后头, 但是这方向, 明显是往着宣府去了!   咳,虽然正德帝也曾经说过他要去宣府, 但是按着计划应该是在回程的时候顺带进行的,也就是俗称的走过场,看上两眼就行那种。但现在皇上明显路途还没有走到一半, 人就已经在去往宣府的路上了。以他们对皇上的了解……大臣们突然有点绝望。   远在万里之外, 马蹄踏踏声中,反射着冷冽锋芒的红穗槍头微微起伏,士兵肃穆的面孔带着坚毅,几成一道笔直的直线。远远望去延绵不断的大地上有一条缓慢挪动的长龙, 看不见头尾。   队伍中,焦适之骑着红枣小跑到后面的马车中看望李东阳。李东阳前两日因为过于疲惫,最后伤寒发烧。而这症状也引发他身体极度不适, 连坐马车都会眩晕,焦适之每天都会来看望他,顺便把送来几个橘子。倒不是李东阳贪图这几个水果,只是焦适之想着那酸酸的味道应该能缓解一下晕车的状况。   毕竟他们现在出门在外,长途跋涉中也只有皇上还能够有不间断的果蔬供应,运输这些毕竟不是像在京城那么容易。   焦适之从马脖子上提起个小篮子,然后递给杨廷和,“杨阁老,这是皇上特地给您留着的东西。”杨廷和一愣,从车窗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两个白胖胖的寿桃躺在小篮子里,“皇上怎么会想到送这个东西?”   焦适之轻笑道:“下臣也不知道,或许是您与皇上之间的小秘密也说不定。”   焦适之此前随同正德帝被杨廷和教习过一段时间,同杨廷和还算是比较熟悉的。此话一出,杨廷和无奈摇头,“哪里有什么秘密,皇上是认为我老当益壮?不过我应该也没有那么老成才是。”杨廷和是个中年美男子,的确算不得老。   如此自嘲,令旁边的李东阳也不禁笑出声来,“若是皇上觉得你老当益壮,那岂不是得认为我是尸餐素位了?”焦适之闷笑了一声,待看过李东阳的脸色不错后,便也没再打扰两位大人。回到御驾旁边,人刚刚走进,正德帝便撩开帘子问道:“李东阳怎么样了?”   焦适之答道:“看起来比前几日好多了,再过几日应该便能康复。”   正德帝撇嘴,“这都是第二次出来了,比上一次还不堪,真是孱弱啊。”他感叹起来。   焦适之笑道:“皇上这话可就偏颇了些,难道能够拿您来同李阁老作对比吗?李阁老可是比您大得多呀。”光是岁月带来的削弱便是完全不同的。   正德帝攀住窗口,哀嚎了一声,“适之,要不你上来吧?”   焦适之淡定摇头,“臣觉得还是在马背上比较舒坦,您还是安心在御驾上吧。”   正德帝对此万分不服,从上一个城镇出来后,与下一个城镇的距离便扩大了,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十几日,因为正德帝并不赶路,因此走到现在还差三分之一的距离,这令他在马车上坐得异常烦躁。然而不管是焦适之还是其他跟随而来的大臣,都不是那么希望皇上骑马而行。   被正德帝磨了几天后,焦适之不得不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皇上,虽然您时常在宫内有练习,偶尔也会出宫跑马,但是这种长时间的骑行,您还未习惯,很容易受伤。”   正德帝摸了摸下巴,突然问了一句,“距离下个地方要多久才能到?”   焦适之谨慎答道:“十日之内,之前探测到前方有一方难得的良田,因而您已经答应绕开路线,便又多了几日。”   “这段时间内,应该能够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二吧?”正德帝笑眯眯地看着焦适之。   焦适之无奈苦笑。   说来这段时间皇上热衷于跑马的事情,还是跟上一个城镇有关。   北巡路上,正德帝偶尔会经过一些城镇,也会在地方官的带领下巡视一番。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偷摸着微服私访。因此有时候会在带着侍从先行一步,这些他都与两位阁老约法三章,一点要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因此大部分时间正德帝都是藏在马车里出入城镇的。   他们所经过的最后一个城镇不知为何非常热衷于斗鸡这活动,正德帝在街上闲逛时看到了那非常热烈的场面,挤进去后还拉着焦适之给看中的斗鸡下赌注,不过不知道是他手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但凡被皇上看中的斗鸡,那天总会出现什么事故导致失败,后来正德帝一气之下就让焦适之帮他下赌注了。   此前焦适之完全没有留意这件事情,算是被皇上赶鸭子上架,看了几眼就随便地下赌注,然后博得了头名。当时皇上那个难以置信羡慕嫉妒的小眼神焦适之如今想起来还会笑。   回去后,经过他们包下的院子时,正德帝一眼就望到了还在马厩里的红枣,抱着红枣在旁边说了好半天的话,最后哼唧着被焦适之给带回去了。第二天起,正德帝便一直试图骑马。   焦适之尝试着从皇上的角度理解这件事情,或许是皇上从斗鸡中被打击了自信,所以要从赛马上找回来?出于这样微妙的心思,焦适之一直没有询问皇上这件事情,只是没想到直到今日皇上还是那么锲而不舍。   半个时辰后,李东阳愕然从马车内坐起身来,望着不远处一闪而过的身影,对着旁边的杨廷和说道:“任之身侧的那个人是不是皇上?”   杨廷和远远望了一眼,顿时脸都皱起来,“那的确是皇上。”虽然身上穿着件侍卫服,可是能同焦适之走得那么近,又是那样熟悉的模样,怎么可能不是那位一直爱遛着他们玩儿的正德帝!   李东阳叹口气,默默地转移了视线打算不再为难自己的心脏,从旁边的格子里把刚才看完的书摸出来,打算再好好看看,认真品味。   杨廷和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禁问了一句,“李大人,难道您不打算去阻止他们吗?”李东阳看了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衷心地说道:“你觉得我们两个跑马能跟得上他们吗?”   杨廷和:……   “但是我们可以叫人去追。”杨廷和试图垂死挣扎。   李东阳摇摇头,随手把书籍摊开放在膝盖上,神色淡漠地说道:“当时我们能劝得住,那是因为有任之在身边拦着,现在任之就跟在皇上身边,你觉得又有多少作用?皇上如今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能随意拿捏的性格了,你就别着急了。既然任之能同意,身后跟着的人定然不少。”话刚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说起来,正德帝可从来没有归属于可随意拿捏这个行列来。   杨廷和皱眉听着李东阳对焦适之的赞誉,不满道:“虽然焦适之的确是皇上身边的宠臣,但难道还能抵得过我们的劝谏?这也太过盛赞他了。”李东阳笑而不语,没有再说些什么,既然杨廷和不相信,他也不会多费口舌去说些什么,待日后再看吧。   此刻他倒也能够体会到皇上那种感觉了,心中藏着一个大秘密,暗暗地等待着别人得知真相时骇然的神色,有时候的确是会上瘾的。   焦适之不知道他们那么快就被李东阳他们看到了,他在答应帮助皇上后,便先去弄了一套侍卫的服装,好能让皇上不要那么醒目。不过他答应的前提是皇上必须同意他派人在后面跟着,不然就此作罢。   正德帝在出去玩跟坐马车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去,就算身后跟着那么一群人,也好过在马车里闷死。换上焦适之送来的服饰后,正德帝还美滋滋地说道:“一看这衣裳,就知道我跟适之是绝配。”   焦适之在旁边笑道:“是,皇上说什么都对,但是您这里没弄好,请过来一下。”他挪动到皇上面前帮他整理衣襟,等弄好的时候,正德帝的视线早已带着眷恋的意味,他俯身在焦适之额头啄吻了一下,随后又笑眯眯地抬头看着适之,“你才是说什么都对。”   焦适之面色淡定地说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答应您撤走侍卫的要求。”   正德帝垮着脸跟在焦适之后面出来,闻霜早就不耐烦地在旁边踹着马车的车轮,旁边守着的马夫不知道劝哄了多少下才勉强让他安静下来。结果正德帝一出来,闻霜那急躁的马性子又起来了,嘶鸣声不断,一看就是非常不满。   在他旁边的红枣很是自然地在他后面踢了一脚,然后优雅地走到了焦适之身边蹭他,焦适之好笑地看着正德帝被闻霜一脑袋顶得后退了几步,在旁边又细心地等了半晌,才等来略显狼狈的正德帝。   朱厚照无奈地说道:“太久没带他出来了,倒是让他性子焦躁了不少。”   焦适之笑道:“毕竟旁人又不能带他出去跑马,他也不愿意令其他人骑到身上,皇上您是应该对他负责。”   正德帝翻身上马,“所以,我这不是出来了……”   这话还没有说完,正德帝刚刚坐稳,察觉到动静的闻霜立刻就带着正德帝跑出去了,那尾音还在空中飘着呢。   焦适之一看这架势,连忙上马跟在后面绝尘而去。而其他本来应该跟着他们的侍从在几息后才反应过来,一个个懵逼着在后面跟随。不过前面那两人身下都是良驹宝马,在全速奔跑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可能赶得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两者之间的距离在慢慢拉开。   焦适之无暇去关注后面的人怎么样了,眼睛一直盯着前面被闻霜带得一往直前的皇上,眼不错地一直跟着,就生怕给跟丢了。这里人不生地不熟的,皇上要是跑偏了方向,那可才真的叫绝了。   正德帝的确没料到闻霜会那么急切,在初始的时候的确是被吓了一跳,但是在后来感受着两边不住往后掠过的景色,却不知为何精神越发亢奋起来,带着一种莫名的感觉。他知道焦适之在身后,也知道焦适之一定能跟上来。   也唯有他能跟得上来。   两骑在前面绝尘,后面追赶的侍卫们很绝望。   直到闻霜玩腻了之后,已经是整整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从行进大军的中段直接跑到了最后面,还直接略过了最后面压阵的那些士兵。若不是过了不久后正德帝的速度终于是减慢了,焦适之便要忍不住了。   焦适之渐渐赶上正德帝,与他并肩而行。在他们两个的速度减下来之后,后面的侍卫们总算是赶了上来,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正德帝已经打算往回走了。   酣畅淋漓地来了这么一场,正德帝的心情非常愉快,他看着身侧的焦适之说道:“若不是一直困在宫里,每天出来跑这么一次不知道多么畅快。”   焦适之无奈道:“您看到了身后这些快要被您这么一出搞得半死的士兵了吗?”那灼灼的目光像是在询问皇上,之前您答应我的要被人保护的呢?   正德帝讪笑道:“这不是闻霜突然兴起,所以我根本就没能刹得住呀。”   闻霜不满地嘶鸣了一声,红枣好奇地抬头看着他,同样也被闻霜撞了一下。红枣性格温和,倒是没有生气,看着闻霜半晌后反倒是凑过去蹭了蹭闻霜的脖子,吓得闻霜往前面小跑了好几步,正在跟正德帝对话的焦适之就见着眼前一阵掠影,皇上不见了。   正德帝看了几眼朗声大笑起来,“适之,你家红枣可是在耍流氓啊!”   焦适之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前面的正德帝,摸了摸红枣说道:“皇上,是闻霜性格太内秀了吧?”闻霜在地上不满地撩蹄子。   两人从后面再重新回到中段花的时间就比之前要长了很多,而且焦适之细心地注意到正德帝的脸色不太对劲,等回到了御驾旁边后,他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对旁边一人嘱咐了两句,然后才又重新赶了回去。   乐潇早在御驾旁边守候着,毕竟现在也差不多是晚膳的时间,若是皇上还不回来,他就得派人去寻找了。眼见着在最前面一黑一红的马儿过来,他才算是松了口气,连忙走上前去迎接。   焦适之下马后,先对乐潇说道:“这两日吃的东西都清淡些,看看有没有什么上火的东西全部都撤掉。”   乐潇也没有看皇上,听着焦适之这么吩咐,连忙低头应是,然后便退下了。焦适之看着旁边同样下了马的皇上,无奈地说道:“您难道还要瞒着我吗?”   正德帝摸了摸鼻子,看起来很是无辜,“适之想太多了,如果你现在不说的话,我也会跟你说的。”   焦适之上下看了皇上非常正经的姿势,摇头说道:“我从您身上可是全然看不到这一点。”正德帝继续干笑,随后姿势略显别扭地上了马车。焦适之坐在车厢外等了一会儿,直到刚才那个被他吩咐的侍卫回来后,他才进去了。   刚一进去就看到正德帝盖着一层薄被在身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奏折。焦适之褪去靴子,从软垫上走到皇上身前,一脸正色地说道:“您是打算自己敷药,还是要我来?”见正德帝尴尬了半晌没有回答,焦适之便作势要去掀开被褥,一下子被正德帝按住了手腕,“适之!”正德帝脸上倒是没有生气,只有淡淡的羞窘。   毕竟是那个位置,即便是适之,正德帝一时之间也有些适应不过来。焦适之笑起来,俯下身去,靠在皇上耳边说道:“您怎么了,难道是害羞了?可是这种事情,您也对我做过呀。”刚运动后炙热的气息落在正德帝耳里,竟是带出了几分不常有的魅惑。   朱厚照呼吸一窒,似乎想起了什么活色春香的画面,捂着脸呻吟道:“要死了,适之,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就不要诱惑我了。”他们在外面近三个月,焦适之都不愿意正德帝近身,难得如今焦适之主动接近正德帝,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焦适之轻哼了声,直起身来看着正德帝,“我之前都跟皇上说过此事,可是皇上却是不信,现在倒是能相信了吗?”   正德帝虽然也是武艺在身,到底比不得日常磨练的武人,就算是焦适之也是日日跑马练出来的,而皇上却是不同。他身子到底比常人娇弱些,这么大幅度地长时间骑马,两腿间的皮肤一下子就会磨破。那种酸疼痛感是很难忍耐的,刚才正德帝却是忍了一路,除了焦适之,旁人却是看不出他受伤了。   正德帝扁着嘴把焦适之的头扭过去,伸手接过焦适之手上的药瓶,叮嘱道:“适之别过头去,千万不要转过来,不然我之后可是要报复回来的。”焦适之扶额,直接就背过身去,报复……皇上您现在是几岁了呀?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焦适之问道:“皇上,伤势严重吗?如果太严重的话,可是需要去请太医过来。”   正德帝先是用干净地水把伤势处理一遍,又把药水倒在红肿渗血的皮肤上,抽气着说道:“不用,过几日也就好了,谁都得经过这么一回,适之也是如此不是吗?”   焦适之淡笑着说道:“我不过是怕皇上太过逞强罢了。”   正德帝一边忍痛一边还不忘记鄙视适之几句,“要说逞强,谁都比不过你吧。你倒是跟我说说,当初那个在屋子里躲了好几日的人是谁?若不是我硬生生进去里面把你扒拉出来,我都不知道你受伤了。”   焦适之抿唇而笑,“您现在是体会了一把我当时的感觉了?”毕竟伤在了非常尴尬的地方,难道要大告旁人说他受伤了吗?焦适之实在没有这样的能耐。   顷刻后,正德帝道:“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焦适之转了过来后,却发现正德帝身上依旧盖着被子,如果不是旁边地板上的水渍,焦适之还不能分辨出他到底有没有上药,他哭笑不得地说道:“您不用把自己盖得如此严严实实的,这样子伤势好得慢。”这是焦适之多次受伤后,他自己亲身的体验。   正德帝倔强地不服输,“我觉得这样子比较舒服。适之你不用管我,叫乐潇送膳进来吧,刚才你陪着我跑了那么久,现在应该饿了。”   焦适之无奈,想着皇上待会也会出来,便先出去叫乐潇了。他在外面先隐晦点了点现在皇上的状况,然后又叫他取来水盆,亲自端进去把那些污秽擦干。他刚蹲下来的时候,正德帝便皱着眉坐起身来,不顾那瞬间的剧痛说道:“适之,你这是干什么,让其他人进来处理就行了。”   “皇上,您还想让谁进来?不过是小事,没什么关系的。”焦适之三两下便处理完,看着正德帝笑道。他身边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这也不是多么大的事情,既然皇上不想要其他人知道他现在的情况,那知道的人越少岂不是越好?   因着身上的伤势正德帝着实好好地在马车上待了好几日,等到伤势将将愈合后,正德帝又迫不及待地拉着焦适之又出去跑马了。心中有草原的男人着实是拦不住,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杨廷和清晨出来净脸的时候,生生被皇上甩了一脸灰尘。   咳嗽着站起身来,就见到一骑跑到身前翻身下马,单膝下跪递给了杨廷和一个小篮子,跟前几天焦适之一模一样的操作,“杨阁老,这是皇上命卑职给您的歉礼。”   杨廷和一头雾水地接过来,难道皇上就在刚刚出门前就知道他一定会从他面前经过,顺带扑了他一脸土?杨廷和刚接过来,士兵低头又行了礼,翻身上马追赶皇上去了。   李东阳感觉到动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眼望见灰头土脑站在边上的杨廷和,诧异地说道:“杨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刚才在边上看见了全过程,然而也是不太明白的礼部尚书同李东阳解释了一遍,随后几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杨廷和提着的小篮子里。   杨廷和想起了上一次那两个白胖的小寿桃,对皇上的品味已经失去了信心。不过在周边几个大人的眼神催促下还是好笑地打开了小篮子上面阖着的木板。   结果出来的东西,果然一如既往的是正德帝的风格。   几个人眼睁睁看着蜷缩在小篮子里的小生物在骤现光明后,呆愣愣地与他们对视了几眼,立刻蹦跶着从小篮子里出来,那弹跳能力真的是令他们望尘莫及,一眨眼便在眼前消失不见了。   工部侍郎默默地望了一眼空无一物的小篮子,“这应该便是狡兔了吧。”那般迅速的动作还真的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便消失,完全还没有反应过来呢。   杨廷和抹了把脸,手上甚至还是一手灰,这才真正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失礼,连忙去旁边稍作整理。那几个原本围过来的大臣们也没考虑到这点,发现了杨廷和微妙的表情后这才纷纷避开。   李东阳看着重新提着小篮子上了马车的杨廷和,笑道:“皇上给你赔罪的礼物丢了,你该当何罪啊。”他完全是调侃的语气,杨廷和也只是摇头笑道:“皇上本来就没有同我等说过里面是何物。赔罪礼物便是这个小篮子,我从未打开,又怎么知道里面是何物呢?”   李东阳哈哈大笑,“此话有理。”   事实上,如果他们的眼睛锐利一些的话,便能够看到跟随在皇上身后的士兵们,马脖子上无一不是挂着这样的小篮子,只有里面是什么东西……   那就看个人的运气了。   毕竟到了最后,连正德帝都不知道自己在里面放了什么。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焦适之只是笑,最后还是剔除了一部分过于坑人的东西,不然杨廷和拿到的东西,指不定里面还有什么呢。   如此反复一段时间后,等大同镇近在眼前的时候,正德帝身上的伤势已经养好了,再骑马的时候已经不会跟之前那么娇贵。在大同总兵王勋来拜见皇上的时候,正德帝便是一身骑服会见他的。   王勋虽在这几年偶尔的来往信件中隐约得见皇上的性格,但是初看到如此年轻的模样,还是吓了一跳。正德帝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王将军不会是带着那样所谓的有色眼光看待朕吧?”   王勋连忙低头,“末将不敢。”   “罢了,进城吧。朕派人提前通知你可不是为了摆谱,你带这么多人过来干什么?”正德帝蹙眉道,抬眸望着遥遥可见的巍峨城池。   王勋说道:“毕竟是圣人前来,末将不敢懈怠,还请皇上随末将来。”正德帝挥手令随行的大军在城外驻扎,一部分人随着他入城。   大同自古便是战争之所,因而民风彪悍,即使是王勋特地出城迎接的人,那些百姓两侧跪下时,仍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着那些缓缓而过的骑兵。王勋皱眉,欲呵斥两句,被正德帝抬手阻止了,“朕不过是个过客,在外头便该有这样的气势,面对鞑靼才不会势弱,不用去管他们。”   “朕又不是哪里见不得人,怕什么?”   王勋不禁为皇帝的胸襟感到佩服,沉声道:“末将遵旨。”   正德帝远道而来,当然不是为了看些面子上的东西,不过这还只是第一日,他倒没有多强求,在王勋悉心安排的总督府住下,也没有答应王勋设宴的要求,就让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等他有事叫他的时候再过来。   王勋对正德帝的习惯也有些了解,倒也没有惶恐,遵从命令离开了。   大同的粗犷风格与江南的精致秀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自然原始的美丽。一路上焦适之都感受到完全不同的味道,然而却很舒服。他望着走到他身边看着庭院的皇上,静静地说道:“不虚此行。”   正德帝笑着颔首,“不虚此行。”若没有亲身前往,绝无记忆中那莫大瑰丽的草原,那一望无际的壮丽,实在是令人难以忘记。   焦适之摸着剑柄,回想着刚才入城的场景,警惕地说道:“虽然这里看似民风淳朴,但同时百姓也是异常彪悍,若是不能好好布置,我不太放心。您且先在这里等候,我先退下四处走走。”   正德帝知道焦适之担心他的安全,也没有阻拦。目送着焦适之远去,他转身回了房内。王勋特地令人布置的屋子,自然带着军人特有的习惯,虽然无不是之处,却处处都带着干脆利落的感觉,连一件多的东西都不曾有。   到达大同的第一天,正德帝并没有派人传膳,而是带着焦适之出去外面走动。他们特地换了衣裳,待了几个侍从从后门溜走了,等李东阳等人缓过劲来找皇上的时候人又不见了。   焦适之跟着皇上在外面走动,还没走完几步就不得不扯着皇上往前走,“您可还记得出来前答应过我的事情,不是说好今天只是出来吃个饭而已?”这里人生地不熟,所有人又都知道皇上到来。而且入城的时候皇上并没有乔装打扮,虽然现在倒是有,但保不准会被人认出来,焦适之自然得小心行事。   正德帝被焦适之扯着袖子往前走,视线却在两边乱瞄,突然锁定了一个地方,反过来扯着焦适之的袖子说道:“不如我们去那家吧?”   焦适之扭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又带着皇上离开了,“您是不是没注意到,那些都是兵痞子,虽然您想体察下臣没错,但是我们一看就是外地人,带着的人又不多,要是闹将起来您可能会受伤。”   正德帝不可思议地说道:“适之,你怎么认为我会闹事呢?”他的语气非常地痛心疾首,对焦适之对他的不信任非常伤心。   焦适之连头都不回,“当然是您这长年累月下来的经历,才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我认为这间很好,您要不要选择这里?”正德帝兴致缺缺地望了一眼,发现这间酒家内里安静许多,就连小二走动的时候也没有上一家那么急促,看起来就跟在别的地方的客栈酒楼没什么差别。   眼瞅着另一个同盟临时叛变,正德帝只得入了这里,听着焦适之要了一个包间,视线下意识在店内扫了一圈,忽然发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他默不作声,直到入了包间后才看着焦适之。焦适之也正好抬头看着他,忽而一笑,“您发现了?”   正德帝抚掌大笑,对焦适之赞叹不已,“你是如何发现不妥的?”   焦适之望了眼室内的环境,“他们身上,马的味道太重了。”这话看似高深莫测,然焦适之不过是在说实话罢了。常年累月跟马打交道的人,自然带着点微弱的特征,更不用说,他们每一个人腰间沉甸甸的包裹,难道里面装的全部是馒头不成?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们太过敏感造成的,因为两人并没有打算如何动作,只不过是默默进来吃了顿饭而已。焦适之不叫大堂的位置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大堂自然容易关注他们,但同时也容易被其他人关注到,风险太大了。   在他们进来后,焦适之已经授意其中一人出去另外叫人进来,就在楼下大堂候着,看看能不能探出什么消息来。   正德帝的脚瞪在椅子上,完全一副市井无赖的模样,无聊地说道:“这地方还不如刚才第一家呢,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第94章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 焦适之在屋内走了一圈, 发现所有的窗户都是朝向外楼开的,原本应该有的地方却都封死了。   正德帝的视线随着焦适之转了一圈, “说不出的莫名,却没有什么实际的罪证。”   焦适之点头,这是在王勋的地盘上,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话, 以他的性格, 应该能够察觉到才是。还是说, 这里面有什么其他缘由?   不过一会儿, 门扉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焦适之扬声叫他进来,小二便推开了门。他们来的人有七八个, 虽然不与他们同座,但焦适之也尽数为他们叫了菜肴,小二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 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不少东西。   正德帝托着腮帮子说道:“你们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跟之前我去过的几家完全不一样?”   瘦小的小二手上抬着不少东东西,一边忙着放下一边说道,“我们东家一贯不喜欢那些粗鲁的武人,所以我们这里只招待像你们这样的贵气人物。”   正德帝指着那几个侍卫笑道:“他们看起来也是武人吧?”   小二笑着说道:“您别开玩笑了, 这难道不是客官的侍从吗?那自然也是可以入的,毕竟跟随在客官这样的人物身边,他们定然不会闹事。”   朱厚照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你说的有理,这锭银子是赏给你的。”他抬手丢出去一小块碎银子,还是刚才出来前焦适之特意交给他的,生怕皇上到处逛没银子。正德帝准备的荷包被藏在衣兜里去,毕竟放着几千银票基本就破不开。不过他没想到那碎银皇上在外头用不上,在这里倒是豪气地一挥手撒没了。   小二脸上笑意更深,冲着正德帝作揖了几下才带着后面送菜的人出去。正德帝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肴,然后冲着焦适之伸出手,“适之,拿来吧。”   焦适之一边笑着一边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小捆白布摊开在桌上,正德帝兴致勃勃地瞅了几眼,随手从里面拿了个最大根的银针在菜肴上戳得非常开心。虽然银针并不能试出绝大部分的毒性,但好歹还是有点作用的,所以一旦出门焦适之就会常备在身上。   正德帝看了眼光洁如初的银针,随手扯了块布擦擦,又丢了回去。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是看起来比有什么问题更加失望。   焦适之道,“您难道很失望?”   正德帝正色道:“如果现在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就能立刻解救他们了,因而这风平浪静令我有点失望。”   焦适之被正德帝这随口胡诌的话弄得笑了起来,连忙指着菜肴说道:“您不是饿了吗?还是早点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吧。”   正德帝欣然应允。   两人吃完饭后,倒是没有在这里多留。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焦适之也看到了自己人的身影,知道会有人继续在那里观察,便直接请皇上早点回府了。   他们是觉得有点不妥当,但他们初来乍到,对什么都不熟悉,指不定这里仅仅只是马贩子的聚集地呢?亦或者这只是这家酒楼的特性,就喜欢招待文雅点的人,目前什么都还不好说,更不能让皇上继续留在这里。   朱厚照看了眼天色,着实不能再拖,也只得随着焦适之回去。   第二日,不管是于公于私,正德帝都在王勋的带领下巡视了整座大同镇,尤其是王勋带领下的军队,更是朱厚照心中的重中之重。当焦适之随着皇上来到军营前时,那几乎不可一眼望尽的延绵营帐令他骤然屏住了呼吸,直到入内之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在边境戍守的士兵的确与京营截然不同,带着他们所不能具有的凛冽煞气。正德帝特地要求王勋不能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什么,来的时候身上也没穿什么显眼的衣裳。当王勋带着他们走进来时,来往的士兵也没人敢围上去,最多在做事的时候扫上一眼,带着直白而纯真的好奇。   这便是为大明守边的战士。   焦适之随同着他们几乎走遍了整座大营,所到之处无不是士兵严谨操练的模样,行走间犹带整齐划一的动作,令焦适之眼眸中异彩连连,比起皇上的神色不逞多让。正德帝无意间回头望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其他都好说,他可舍不得适之上战场。   路上有人迎了上来,那是昨天随着王勋迎接皇上的副官。焦适之注意到他眉间的焦急,视线同时也隐晦地落在正德帝身上。   焦适之蹙眉。   难道是军营出了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   事实上,焦适之真的猜对了。   副官现在面上不显,实际上背后已经是一背冷汗,觉得这几天一定是出门的时候没有好好看黄历,家里没有好好上香,这才在他轮值的时候出现这么难搞的事情。   王勋与副官一起共事多年,一眼就看破他脸上尴尬的笑意,顿时便知道出事了。然而身边有皇上在侧,又是个据说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就算是他请他回避也估计是不可能应允的,况且他又有什么资格请皇上避开呢?这天下都是他的。   他招手示意副官不必担忧,直接说了便是。副官犹豫地看了他几眼,这才开口,“昨日军营发生了斗殴,卑职赶过去的时候,百户郑华已经负伤,不过其他几个人也没落到好处,都是伤了要害。军医看过后说是都得躺上个把月。卑职现在已经把那几人都分开关押,只等将军处理。”昨日皇帝是当着他们的面要他们不要透露身份的,因而副官也没敢提及皇上。   王勋脸色一沉,看着副官语气加重,“起因呢?别说你一晚上过去,连起因都没有给我查清楚!”   副官苦巴着脸说道:“查,查出来了,是因为郑华,郑华有那个断袖之癖。”那个郑华,刚好是最近王将军所看中的一个挺有能力的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王勋在听到这句话后,先是一愣,然后又肃着脸说道:“就算他有断袖癖好,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副官那吞字少话的毛病到现在还是没改过来。   副官又走近了几步,小声说道:“郑华断袖的事不知怎么被那几个人知道了,昨晚去找他麻烦,然后就开打了。”   不过几瞬,王勋立刻就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什么叫做去找他麻烦?他在军中这么多年,偶尔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少,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他除了限制不能在军中乱来外,也从来没有管这些。郑华的性格他知道,一向内敛自持,如果不是遇到什么大事是绝对不会如此失控的,他目光炯炯盯着副官略显瑟缩的脸色,阴沉着说道:“恐怕不只是小小的找麻烦吧?”   在正德帝面前,副官怎么也没办法说出那几句话,抖擞着冒冷汗。   朱厚照也是此道中人,一下子就知道郑华到底遭遇了什么。在副官明显是不想在他面前说出那种话,他摸着下巴说道:“那个郑华在哪儿?”   王勋与副官都对正德帝突如其来的话语很是诧异,但是这跟军务的关系不大,王勋没有不回答的道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副官,副官不得不绝望地说道:“现在在军医的营帐里,他的伤势比较重,军医说需要看护几天。”   正德帝连话都没说,抬手示意了一下,副官只得在前面带路。军医手无缚鸡之力,又是重要的随军人员,他们的营帐都被安置在最里面的位置。他们绕七绕八才走到了那里,而此时门口正围着几个人,看起来情势不太对劲。人还没走到跟前呢,就已经听到了一句夹杂着浓浓厌恶的话语,“你不就是个恶心死人的东西吗?怎么还有脸站在这脏了地方!”   眼看着就要动手了,王勋厉声喝道:“怎么,你们倒是有资格替我说这样的话了?”   军营里的士兵对王勋自然是熟悉的,一下子就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王勋身上,而站在旁边的朱厚照完全没被人所注意到。这种感觉是第一次,他有点享受这样的感觉。   王勋大步走到军医营帐前,就见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正是鼻青脸肿的郑华,他脚上还包着厚厚的几层绷带。单单是靠着左脚的支撑,他青白着脸色站在了门口。他身前的几个士兵慌张地让开来,王勋看着郑华身上的伤势,怒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各自看管?!”他此话问的是后边站着的副官。   副官头都大了,看着站在边上的那几人喝道:“我让你们看着人,你们倒好,自己倒是成了施暴者,脑袋是不想要了?!”   焦适之抱剑站在正德帝后面,如果不是王勋之前给他的印象挺好的,光是今日的事情就会令他产生截然不同的想法了。而此时皇上正站在王勋身上饶有趣味地看着现在的场面,似乎对伪装成一个侍从非常感兴趣。   他听着王旭的喝骂以及副官的推脱,那几个士兵会说什么话语,焦适之也几乎能够猜到。虽然知道军营中对这种事情会更加地严苛,不过如今的局面还实在是难看。正德帝掉过头来看着他,“适之,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他说话的声音虽小,但是他俩没注意到,在朱厚照开口的时候,王勋已经停下来训斥的话语,随即焦适之的声音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他们义愤填膺地认为他们会受到损害,但看看郑华年纪轻轻已经是百户的职位,到底是谁认为谁会损害谁?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吧。”焦适之淡漠地说道。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因为那意味着他是真的生气了。   朱厚照是极其难得见到适之生气的,唯有一次,便是当初他在父皇去世后颓废时。除此之外,他从未见过适之生气的模样。即便是在多次劝谏他的时候,适之也依旧是沉静的,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口气。   正德帝退后一步与焦适之并肩而行,看着那些正看着他们的士兵,轻笑着说道:“不然适之去跟他们较量较量,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以貌取人的下场。”王勋的视线触及到正德帝,被他暗示着摇了摇头。   虽然一直被王勋压着骂,那是因为王勋是他们的上司,可站在王勋身后的正德帝与焦适之开始没这样的待遇。此时见着王勋沉着脸不说话,其中一个高瘦士兵站了出来,“你想与我等单挑,就你这样子简直就是弱鸡,还想让你旁边那个瘦不拉几的来?”   焦适之原本是没打算上的,正德帝能肆意,但这里毕竟是王勋的地盘。然眼前几人的口出不逊辱骂朱厚照,却是彻底惹怒了他。他摩挲着剑柄走出来,扫了一眼淡声说道:“你们可得过了我这一关,才能挑战我身后的那人。不要浪费时间了,全部一起上吧。”焦适之的话语令他们的脸色骤变,示意性地看了眼王勋,王勋在心里暗骂这几个人白痴,脸上却只能挥着手同意了。   连皇上都答应了,他能如何?   王勋也心生一种他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的感觉,眼见着焦适之已经拔剑,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您难道不害怕这位……”   正德帝淡笑道:“怕什么,适之不会输的。倒是今日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的治下。”   王勋低声开口,“这种事情是军营里最忌讳的事情,通常一旦被发现,那人都会被同军伍的人欺辱,最后都是悲剧了事。这些都是私底下的,事后查出来没有证据一推四五六。但没想到连郑华也还是这样。”别说证不证据了,连当事人都开不了口,别人又能如何?   “这几人也算得身手不错,军中武艺看的是配合,而不是单打独斗。皇上真的认为这个侍卫不会落败吗?”落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看着皇上认真的模样,王勋怕下了皇上的脸面。   正德帝哼笑两声,抱着手说道,“你就看看吧,到底是你这士兵厉害,还是我家适之高明。”   几人一哄而上,在最开始对焦适之并没有造成什么压力。他们似乎本来就未曾相互磨合过,为了适应还花了点时间。然而熟悉后就不同了,顿时对焦适之的压力成几倍上涨。刀光剑影间焦适之多次险现危境。王勋担忧地看了几眼,片刻后却是无奈摇头。   焦适之在场中灵活游走,剑势凌厉,闪身从一人的腰腹间划过。背后宛若有眼,在短刀划来时猛一下腰,一手撑地,反手上挑又割破了另一人的手腕。他未见手软,剑招中初现峥嵘,顷刻间周身几人尽皆带伤,而己身毫发无损。正德帝望着焦适之面容冷肃的模样,心里却是喟叹高兴。   大喜大悲皆是极度之情,然而缺失了其中一味情感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见过焦适之太多太多的表情了,记忆中也潜藏着被铭刻的瞬间,唯独这一味的收藏几乎不能得见。   当焦适之的剑险些刺中一人的手臂时,却是一个难得预料到的人扑了过来,手上的巧劲一下子分开了激战中的两人。焦适之在感受到这人是谁后,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带着他跳离了战场。那人脚步踉跄,几乎不能站立,还是焦适之撑了他一把。   只见郑华站在焦适之身侧,脸色难看至极,看着那几个还有些蒙圈的士兵喝骂,“当时教你们的全部都丢到脑后了!军队教你们的是杀人的手段,是面对敌人的凶恶,却没有教你们用这样的手法来伤害任何一个被保护的民众!”被他的气势所压,其中一人嗫嚅道:“他的武艺比我们高强许多,怎么就……”   郑华打断他的话,一手指着他身上的衣裳,一手又指着焦适之,“你身上穿的是什么!他身上穿的又是什么!穿上这身衣裳,上战场杀敌,就算你现在身后站着杀害全家的杀人凶手,你都只能先抵御了敌人,才有资格去追凶。”   “现在,摸着你自己的良心,再回答我一次,刚才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郑华的话压得那几人鸦雀无声,刚才站在焦适之身后的人一窒,手中的暗器不自觉跌落下来。焦适之轻挥了下长剑,顿时血迹滑落,这才复又归剑入鞘。望着那略显狼狈的几人,他冷声说道:“看着你们,再看看郑华,真为他与你等为伍感到羞耻!”   他不顾郑华挣扎,带着他入了军医营帐,里面的军医在看到人进来后,还没等焦适之开口,就把人扯过去医治了,一边上药一边凶巴巴地骂人,骂得刚才在外面威风凛凛的郑华狗血淋头。如果不是郑华自己认死理出去了,他们根本不敢在军医前面闹。   焦适之在旁边看着,冷不丁问了句,“你之后打算如何?”郑华龇牙咧嘴地被擦着药膏,疼得差点没跳起来,“我本来就是想来打战,如果将军要赶我走,我也没办法。”说到这里时,他明显很是黯然。   “王将军看起来很喜欢你。”焦适之说道。   郑华道:“是我辜负了将军信任。如果不是我……”   “那又有什么关系?”焦适之淡然地说道,眼前是漂浮着的小小尘埃,在营帐门透入的光线中异常清晰,带着朦胧的边缘,“这能抹杀你所有的功绩?”   郑华苦笑,“当然不行,但却足以抹杀我此生所有的可能。”   焦适之轻笑道,“你以己为耻?”郑华怔愣,连什么时候军医给他包扎好都不知道。呆呆捂着左手刚包上的绷带,许久后摇头,“此乃天生,这就是我,我不会去想这些无法改变的东西。”   “既然你如此坦然,若是王将军不想留你,我倒是有个好去处。”焦适之笑眯眯地说道,刚才郁闷的心情尽皆散去。郑华的性格非常对他的胃口,如果不是看着王勋还有几分爱才之心,焦适之现在就会开口直接挖人走了。   郑华这才想起眼前这人的奇特之处,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普通,却能让将军答应刚才那般离谱的要求,更别说他还真的快打赢了。如今回想起来,刚才就算他不冲出去,对他来说或许也没有问题。而且他居然从他嘴里听出了几分对将军的不满……这人到底是谁?   焦适之留下一句养好身体,便从营帐内退出来了。离得太久,他怕皇上会出什么事情。岂料刚掀开帐门,焦适之便见着正德帝笑着同他打招呼,手里把最后一个人丢到地上。焦适之望着身后王勋与副官脸上讶然的神色,几步走到皇上身边,上下看了几眼才算是安心,“您就算是想活动筋骨,也不用特地选择我不在的时候,难道我还会阻止您吗?”就是别再来这样突然一下子的事情了。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正德帝的手指,那上面满是灰尘。   王勋看着眼前旁若无人的两人,心里头觉得怪怪的,不过他对这方面完全不敏感,什么感觉也没有。望着地上那几人对副官嘱咐道:“押下去,按着军规杖责八十,没死再拖回来。”袭击长官这事先不说,辱骂皇上这便已经是大罪了。   “之前那几个也一样,让军中的人醒醒脑子,不该说的话不要再说!我要的是做事的人,不要那么多嘴!”王勋又道,说完后丢下副官走到正德帝面前躬身说道:“您可还想去其他的地方,今日实在是末将失职了。”他竟是不知道皇上的身手如此好,在焦侍卫与郑华消失在帐门后,他笑嘻嘻地与那几人游斗,在双方不动刀剑的情况下,竟是力压了一头。   正德帝随意地摆手,没怎么在意地说道:“这不过是小小的瑕疵,掩盖不住之前的那些的。这样才好,才更真实。我可不想看到你们遮掩后虚假的表面。”至少从入了军营到现在,正德帝能够看得到令行禁止。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对待一下。   焦适之把手上的帕子折叠起来,又重新收入怀里,笑着说道:“若是将军无法处理此事,我愿意带走郑华,使之不为您所困扰。”   王勋笑容犹在,朗声说道:“那可不行,郑华是我看重的爱将,以他之前的功绩,完全能升任千户,不过是折子还未批复下来罢了,你可不能跟我抢啊。”   焦适之挑眉,双眼带笑,慢慢地点头,“原是如此,将军的心胸开阔,某佩服不已。”他说完后,便退后一步,在正德帝身后当起了默默的随从。   朱厚照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玩味儿,看来郑华那样的性子的确是合适之的胃口,那可就不妙了。他摸着下巴琢磨道,“虽然军中有这样的事情,不过屡屡发生也是不行。这样吧,不必去等批复了,朕现在便授予他千户,相关手续之后再补,直接走马上任吧。”他毫不犹豫地在郑华身上盖了一个王勋的戳,才算是放下心来。   王勋谢过后,又带领着正德帝把其他四处都看过后,正德帝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至于回去后王勋打算怎么整改队伍,那就是王勋的事情了。   路上,正德帝坐在马车内对焦适之逼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姓郑的?”   焦适之楞了一下,笑着说道:“您说的没错,郑华的性格的确是有可赞之处,也是条汉子。如果那王将军对他有何不满,我倒是想举荐他去林秀那里。”朱厚照憋着气听着前半部分,听到最后一句总算是放心了。   他嘟哝着躺在焦适之腿上,“你要是太过喜欢别人,我可是会吃醋的。”   焦适之好笑地摸了摸皇上的额间,“您想得也太多了,那人若是您,您才不会令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呢。”他隐约避开了直接的回答,然心中却是想到,这世上哪能再寻到一个如朱厚照这般的人呢?遇见一个,便是上天庇佑了。   正德帝翻身在焦适之怀里蹭了两下,闷声说道:“昨天的几个人刚才是不是向你汇报了?”在上马车的时候,焦适之在外面耽搁了好一会儿才上来。   焦适之颔首,“我正想要同您说这件事情,那间酒家的确是拒绝武人,除非是像我们昨天那样的场景,所以进去的那几个都是比较瘦弱的。但是有点不大对劲的是,多数的马贩子都会直接选择在那里留宿,甚至是交易。刚才我也问过王将军了,背后的人本身也是个大马贩,因此聚集在那里的人会比较多,一贯如是。”   “所以就是没问题了?”正德帝扬声道,这么个后续他可没想到。   焦适之笑道:“我等初来乍到,您是觉得我们可以慧眼发现王将军好几年都没发现的问题吗?”正德帝伸手圈住了焦适之的腰身,磨蹭地说道:“有何不可,我觉得就是有问题,适之继续派人盯着吧。”   焦适之轻抚着正德帝的头发,答曰:“我已经派去了。”正德帝难得呆了片刻,闷在焦适之怀里哈哈大笑,“适之总是这么令我意外啊。”   ……   皇上前去大营巡视,除了焦适之与几个随行的人外并没有带其他,即便是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也不例外,好在是王勋亲自来接,那些大臣们才算是安心。   只是几日过后,杨廷和不太满意地发现,皇上经常会微服出巡,而且伴随他去的人只会是焦适之。且不说这样是多么危险的情况,为何偏偏是焦适之?杨廷和对焦适之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虽然这两年名声越发大了,北镇抚司也是个重要的地方,但是与杨廷和直接几乎没什么接触,他也并未去在意。   只是这段时间皇上对焦适之的态度,几乎是恨不得连吃饭都揣在兜里走,顿时令杨廷和有点疑虑。   这日,第三次被杨廷和串门的李东阳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卷轴,“杨大人,别来无恙啊。”杨廷和一眼望见李东阳手里的地方志,顿时有点自己不干实事的感觉。   李东阳和他闲聊了两句,发觉杨廷和心不在焉,便道:“杨大人是不是不大适应这里的环境,出去走走其实也是不错的。边塞风光着实是难得领略一番,若不是出巡太过耗费钱财,多来几次倒是能更体会百姓的情况。”   杨廷和点点头,双手放在桌上合十说道:“之前走过了,这边塞的确是与京城,与家乡截然不同。就是民风略彪悍了点,连女子都会上街厮打吵骂,不成体统。”   李东阳笑着说,“你是未曾见识过,即便是在江南水乡,这样的事情也是不在少数。只是我等从未见过罢了,随着皇上到处走动,才知道以前的眼界是多么闭塞。我们本以为的东西,却偏偏不是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和李东阳聊了半天后,杨廷和才想起自己过来的原因,连忙问道:“今日皇上还是带着焦侍卫出去吗?”   李东阳点了点头。   杨廷和蹙眉说道:“自从来了大同,因为皇上重视这里停留多日后,我才发现,皇上似乎特别偏重焦适之?”他斟酌着说道,却不知道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李东阳挑眉,“皇上既然想要微服出巡,身边自然带的人就少了。任之身手不凡,他跟着皇上,我等才能放心。”   杨廷和道:“没错,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自从路途中杨廷和与李东阳面对面坐了三个月后,这关系再不好也渐渐变得至少能说说话了,更别说他们两人之前的关系也没那么恶劣。再说这里身份差不多的也就他们两人,杨廷和的一些心腹并没有跟过来,遇到略显纠结需要讨论的问题便下意识来找李东阳了。   李东阳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如此,下次我等也可跟随着皇上一同前往,倒是也能看看皇上与任之到底在做些什么。我相信皇上也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的。”   杨廷和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过李大人没有感受到,怕也是我自己多想罢了。”杨廷和在李东阳这里略坐坐,不久后又回去了。   在杨廷和离开后,李东阳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担忧,皇上如此不加掩饰的态度,若是不小心便异常容易使人发现端倪,难道皇上还想做些什么吗?   李东阳没办法想出正德帝到底意欲为何,只能暂且把这件事情放下。   正德帝预计在大同停留十日左右,然后下一个地方便是出关前往宣府。不过就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焦适之令锦衣卫日夜盯着的酒家传来了消息,在酒家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全部都是阿芙蓉!   焦适之现在一想到这东西,第一反应便能想到宁王。虽然宁王已死,但是那危害焦适之到现在还记得。而一想到这里,焦适之骤然一惊,查探的思路立刻发生改变,令人往药店等各个方向去了,查出来的结果令焦适之震惊。   正德帝清晨还没睁开眼睛,焦适之便已经站在炕边轻声叫了几句,他立刻就醒了,迷糊着伸出手,“适之怎么了?”   焦适之主动握住正德帝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皇上,您之前怀疑的事情,有新的消息了。是阿芙蓉!”   正德帝猛然坐起身来,眼中哪里还有刚才迷蒙的模样,“阿芙蓉?!”   焦适之点头,看着朱厚照迅速下床穿戴衣裳,一边在旁边搭把手一边说道:“地窖掩藏十分隐秘,但藏量过大,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大同镇内各处的药店都存在使用阿芙蓉的情况,但用量过大。我来之前令太医检查过,按着方子至少得减少十倍方才不会损害身体!”   “大同的士兵虽然少有入城,但若是遇到小型的袭击,召集的大夫只能从镇内调集!而且平时来看,普通士兵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入镇,所以从这里去查探后,那几家寻欢作乐之所也藏有此物。昨夜在查探过程中有人打草惊蛇,我不得不连夜下令派人把所有人都逮捕归案,封锁现场,如今王将军正在外面。”   昨夜回来后,正德帝有点伤寒,睡下不久就发生此事。焦适之本有便宜行事的职权,既然无法顺藤摸瓜,就只能釜底抽薪。   第95章   对焦适之的擅自行动, 正德帝没有半点不满, 相反,他非常高兴地点头, “若不是适之如此及时,倒是连老鼠尾巴都不能留下来。”虽然是釜底抽薪,但要查出点什么也未尝不可能。   焦适之轻笑道:“您不怪我自作主张便好。”他本来也能叫起正德帝后再做打算,但昨夜皇上鼻尖赤红的模样, 令焦适之实在不忍心把皇上叫起。   正德帝穿戴好衣物, 走出里间, 外间已经摆好了膳食。他扫了一眼后, 转身仔细盯着焦适之看, 随后懊恼说道:“你到现在还没有休息?”他竟是没有早点发现,直到看到早点后才想起来。   焦适之毫不在意, 牵着皇上在桌边坐下,“您别担心,中午我会休息一下的。现在王将军在外面等候, 您先吃着, 我去叫他进来。”   王勋会过来自然也是正常,他是大同总兵,虽然大同镇也有文官镇守,但是昨夜迅速的行动快得令人难以反映, 大同知府知道此事后,连夜赶去找王勋商量。王勋派人一查,知道是锦衣卫动手之后, 一直忍到清晨才过来拜见皇上。   只不过焦适之直到现在才叫起了正德帝。   朱厚照扯住焦适之的手,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皱着脸色说道:“你的手这么冷,先吃点东西再说。他愿意等着是他的事情,你给我坐下。”他态度强硬地逼着焦适之在旁边坐下,又给焦适之添了碗小米粥,盯着他喝完了才作罢。   焦适之走不了,只得陪着皇上吃完后,才亲自去请了王勋过来。王勋虽然着急,却也知道早上来的事情不太对,因此对焦适之的脸色尚可,见到正德帝后便跪下行礼。   正德帝没有叫起,手里头还看着锦衣卫上报来的事情,等慢悠悠看完后才低头看着王勋,以及王旭旁边跪着的几个大胖官员,挥了挥手头上的文书,“朕倒是想知道,什么时候,朕的九边重镇竟是如此懈怠,轻轻松松就能够让这么大量的阿芙蓉出现在这里,并且还差点成为盛行?朕给你们的权力是让你们用来吃喝拉撒睡的?除此之外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正德帝显然很生气,连王勋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其实王勋还是比较无辜的,毕竟军政分开,他在大同说话有分量,不代表大同的官场上便完全地归他掌控,至少政务都是旁边那几个大胖官员在负责的。   望着那几个人颤巍巍的身材,焦适之都有些怀疑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里吃成这副模样的?这一路走来,这里的百姓都是高瘦精悍,少有这一款类型的。   酣畅淋漓骂了小半个时辰,正德帝才把手里的文书甩给他们,令他们看完后再回话。原本就已经满脸冷汗的几个官员越看越抖擞,最后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只会喊皇上饶命了。   正德帝眼里满是失望,这就是他戍守九边的官员?看起来连个废物都不如!   其实这与王勋也有关系,毕竟他才是掌握着大同绝大部分的话语权,虽然他并不关心政务,但有他在,无形间对百姓有着极强的威慑,出了事也能很快解决,反倒是少了很多官场上的纠葛。想在官场上有所谋划的官员也不会选择这里,导致现在这几个就完全是坐享其成,只会耍威风的主。   当初王勋有多感谢这几个是纸老虎,现在就有多后悔,事到如今连个帮手都扶不起来。然王勋虽然倒霉,却也算不得就完全没有过错,在看完了正德帝甩下来的东西后,眉眼间也隐带煞气。   这还真的是遍地开花啊,而且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皇上给发现了!   正德帝面容冷静,王勋看不出皇上的心情,但以刚才的口气来看,他定是非常不高兴的。“皇上,臣有罪,还请皇上令臣将功补过,找出背后的主谋。”王勋没有给自己喊冤,也没有哭天抢地,老老实实的话语令正德帝心情稍好。   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   把他踢去跟锦衣卫一起提讯犯人后,朱厚照把那几个文官全部关起来了,享受着跟犯人同等待遇,也让锦衣卫去审审到底知道什么。焦适之着实庆幸他出来的时候把施华也带出来了,这一次刚好能够让他发挥作用。   “适之,我怎么觉得,这其中隐隐有根线在呢?”朱厚照在屋内转悠了两圈,觉得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它。   焦适之出声道:“当初宫内的阿芙蓉,后来经过您的查探,确认是跟您王叔无关,而是宁王绕过他动手。若是如此,那宁王当初所得到的阿芙蓉,又是不是从这里所流通出来的呢?”   朱厚照摸着下巴说道:“虽然有可能,但也不一定。毕竟当初令人查抄了宁王府,并没有发现大量存在阿芙蓉的情况。如果宁王真的是从这里所得到的,那些人又是怎么跟他联系上的?江西到这里的距离,还是不小的。”   焦适之点头,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在,也不能强行把这两者拉在一起。但无论如何,现在该做的便是清查整个大同镇,如果这玩意儿真的渗入到了百姓的方方面面,那整个大同便毁了。   接下来几天,就是审讯者与犯人之间的拉锯战了。在酒楼被逮住的马贩子都是知道得不多的底层,而且中间还真的有几个纯粹是马贩子,根本不知道这酒楼里到底有什么问题。酒楼的人倒是看得出些许端倪来,却一个个咬紧牙关不松口。   在此期间,王勋带着人把整个大同都翻了一遍,抓住了残余势力外,还把所有已经染上毒瘾的家伙排查出来。大营封闭半月,每日派人巡逻,若有瘾发的全部带走。   特殊时期,焦适之授予了施华尽力施为的权力。十日后,施华从酒楼的小二口中撬出只言半语,随后据此顺藤摸瓜,艰难地又从另外一人嘴里得到了蛛丝马迹。为了防止他们自杀,在刚进来的时候,施华就敲碎了他们所有人的牙齿,在确认画押的时候,他们是吐着血水说完了知道的东西。   施华拿着那张血迹斑斑的供词,蹙眉看了几眼,转身出了牢房。   “大人,他们怎么办?”一个锦衣卫凑上前来。   施华冷漠地开口,“没几日好活的东西,拖去埋了。”   他去找焦适之的时候,他正在埋首看着手头的文书,夕阳斜照,碎光在焦适之黑发中跳跃,染上了一层暖光。施华特地发出了一点动静,惊醒了过于认真的焦适之,“原来是你来了,有什么发现吗?”焦适之抬头见是施华,露出了笑意,轻声说道。   施华走上前来,把手里的证词交给焦适之,问了一句,“皇上不在吗?”   焦适之低头看着证词,没反应过来施华话里的意思,“刚刚王将军来找他,皇上应该还在同他说话。”他一边说着一边皱眉看着证词里面的东西,立刻联想到之前曾交给皇上那份证词,“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是早有预谋,而且针对性很明显。”   施华点头,收回了刚才那份略显刺骨的试探,温和地说道:“当初在京城看到那几个马贩子时,那些证词的确令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后来您交给了皇上,有什么发现吗?”   焦适之道:“指挥使令各处加紧了戒备,的确是发现了一点小苗头。不过那所谓的起义随着皇上日益推进土地的改革,已经渐渐熄灭了。即便是有人别有用心,百姓是最为聪明,也最为盲从的,一旦他们发现了真正有利于他们的,那些冒险的无谓的东西就会被他们抛弃,这点倒是不用担心。”   施华点头,伸手在证词上几处地方点了点,“我虽然打开了缺口,但是都不是最重要的人,那几个知道得更多的到现在还没开口,如果真的要逼问出来,到时候可能给不了您一个全尸了。”   焦适之连头都不抬,直接说道:“不需要留着他们的命,只要他们的联系方式同联络地点。”   施华淡笑道:“我还以为您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焦适之看了他一眼,眼波微动,“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说话总是带着刺呢?”   施华深呼了口气,摇头说道:“是我的过错。”   焦适之放下手里的证词,双手合十看着施华,“不打算同我谈谈?”   施华恍惚望着焦适之淡雅的眉眼,顿时想起了昨日看到的画面。他从未见过镇抚使大人笑得那么开心,在皇上面前,在……他紧紧握住双手,面色如常,“没什么问题,只是最近没休息好,刚才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焦适之认真地看着施华,半晌后点头,“如果你坚持的话,这件事情结束后记得好好休息,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得再加紧点。虽然当天晚上就封城,而这在大同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再拖久点,说不定就会被觉察出动静了。”   施华点头,屏着呼吸退出去。   焦适之在他身后蹙眉,施华并没有说实话。只是对施华的人品他还是信得过去的,如果只是私事,他作为上官也没有插手的资格,只要不影响做事的情绪便罢。   他低头重新望着手上的证词,手指下意识在桌案上敲击着,证词的可信度还有待商榷,如果是真的,那这一任的鞑靼首领,还真的是个有脑子的人……相比较他之前的那几任,可是有算计得多。   正德帝回来的时候,焦适之就给了他一个“惊喜”。   “果真是他们。”正德帝哈着手说道,刚才出去得太急,他没有带手炉,十一月的天气冷得很,今早上刚刚还下了雪,寒风从每一个漏洞缝隙往身体里钻,令人防不胜防。“这里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指着那处特地用朱红标起来的地方问道。   焦适之从身后的桌上又取来一份东西交给正德帝,指着上面被重点标出来的地方说道,“我令锦衣卫快马加鞭去江西一趟,这是飞鸽传书带来的消息。宁王曾经与异人接触过,上面是锦衣卫所得知的整个过程。而施华问出来的这番供词中得知,他们本来的据地在宁夏,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换到了大同。而另一人的证词中表明,他们的据地曾被袭击,大量的阿芙蓉被焚烧掩埋。”   “我已经派人去宁夏取证,如果宁夏附近的确发生过这样大幅度的走水或者倒塌,基本可以确认此事。或许可以据此推断,当初前宁王手中的阿芙蓉,或许真的是从他们手里得到的,而后来可能是是他们谈崩了,又或者是宁王不愿意做叛国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管原因如何,宁王与鞑靼接触过,鞑靼试图在关内掀起灾祸的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了。”   朱厚照看了几眼,面露沉思之色,背着手走到窗前,“如此一来,再加上之前你在京城曾经给我的证词,还有林秀的奏折,倒是全部可以串联起来了。鞑靼在民间四处挑起纷争,若是能掀起起义那就更是绝妙了。届时他们从关外攻入,我朝内忧外患之下,若是先安内,九边重镇可能被破。若是攘外,民间起义势同水火,倒是真的有可能反了朝廷,里面本来就有鞑靼的人,届时打开关门也未尝不可。”   正德帝赞叹道,然他脸上笑意越深,眼中冷色越深。   “利用我朝对良驹宝马的渴求,借用马贩子的身份进出边境,携带着大量的阿芙蓉。若是这一次我们不在,谁又能知道那小小的黑色东西能带来这么大的祸患?连宫中的一些太医都不清楚,更别说这些赤脚大夫与军医了。知道了此物能缓解痛苦,久而久之军中便可能大量使用,到时候依靠着这群染上瘾的士兵,到底是他们保护百姓,还是百姓保护他们,可就不好说了。”   “还真是一条环环相扣的妙计啊。”   焦适之望着身前散发着寒意的天子,轻声道:“鞑靼此举诛心,此次当是为了一举攻破我朝九边重镇,其他边镇危矣。”   正德帝摆了摆手,转过身来看着焦适之,“刚才我已经令王勋派人前往其他各处查探清楚,等这里弄清楚后,立刻前往宣府,我要去阳和看看。”   阳和,那几乎就是所有边境最与鞑靼接壤的地方了。   焦适之知道此时正德帝心中的怒火,而他对此也万分赞同,更是猜到了正德帝隐隐约约的想法。若是继续任由鞑靼下去,岂不是欺辱我朝无人!   复又三日,施华交上了满意的答案。焦适之立刻派人出城前往供出来的地方追查,顺利地逮捕了不少人,而那些操着一口蒙古语的家伙倒是没有他们的手下耐抗,不到半日就在施华的催压下吐露了不少东西,正德帝看着里面满满的隐秘,笑得非常明媚。   嗯,非常明媚。   施华忍住摸脖子的想法,低声询问,“皇上,那些人要怎么处理。”   正德帝摩挲着指腹,慢腾腾地说道,“把那几个鞑靼贵族的脑袋割下来,随军带走。其他人,就地处决。”   “前几日他们刚与鞑靼联系,而三月一回报,那从现在起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令王勋封锁所有的消息,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两罪并罚令他直接自刎。”   “适之,下令大军开拔,去宣城!”   从唇间磨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冷冽的杀意。   施华倒退了出去,几近满头大汗,望着身边同他一并出来的焦适之,“大人,难道您没觉得皇上的气势……”那声音又低又急,还没说完就被施华自己吞了下去。这样示弱的话语完全不该说出口。   焦适之宛若不觉,摩挲着佩剑说道:“皇上难得有如此干劲呢。”他轻笑着拍了拍施华的肩膀,脚步轻快地去传达了命令。   一旦得知皇上要出居庸关,反对声此起彼伏,几乎没有停顿的时候。   然正德帝的态度十分强硬,直接下令随行大军直接开拔,把那几个执着劝谏的大臣直接打昏带走,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距离大同已经不知道多远了。   李东阳皱着眉听着身边围着的一群人,对皇上把这群大臣交给他十分不满。皇上倒是能躲着不见人,但是他却是不行,围着嗡嗡的人太多,第二日他直接令人说他身体不适,谢绝见客。   杨廷和全程旁观了李东阳这一手,惊讶地说道:“李大人,他们有些的确是言过其实,但是皇上那里您真的不打算多劝劝?宣城可是出关了啊!”   李东阳老神在在地捧着手炉,问了杨廷和一个问题,“你说现在是皇上说了算数,还是我们说了算数。”杨廷和膈应了一刻,不得不说道:“当然是皇上。”就算不是在这里,难道就是他们说了算数?   “那你觉得,皇上这一次去宣城的决心,与去大同的决心有何不同?”李东阳又问道。   杨廷和蹙眉,仔细思考后说道:“去大同的时候与这次当然是不能相比较的,鞑靼如此虎狼之心,自是……”他的话音渐渐弱了下来,眼中若有所思。   李东阳从小桌子上端来茶盏轻啜了一口,那暖意流遍全身,整个人都舒坦起来,“我不是不想劝皇上,只是不做无用功的事情。之前我等挡不住皇上来大同的心思,那时候皇上的心思也说不得多正经,就是想来边关看看。”   “可是此刻皇上内心如所你所见,可不再是抱着玩闹的心思。这么些年下来,难道你还没弄清楚皇上的性格,他想做的事情,便是把天下闹了个天翻地覆,也是无法阻止的。”   “虽然我等曾经是他的老师,可再不能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他咯。”   在李阁老这句悠悠话语中,微微晃动的马车窗外,一只雄鹰猛地拔高而起,在空中鸣叫。蓝天白云下,齐整的队伍在大地上行进,凌冽的寒风带走所有的温度。   又下雪了。   大片的雪花落在肩头,很快又被冷风吹去,骤降的温度刮得人脸生疼,幸得后续的粮草补足很快到位,倒是没有多少人在这场大雪中冻伤。   正德帝加紧赶路,在路途中摒弃了一部分负重,精简了队伍后速度提高了不少。过关的那天,正德帝特地从马车内出来,不顾阻拦一定要亲眼见见居庸关。   居庸关的巡城士兵在事先并没有得到皇上要来的消息,起先在先行军传令下犹不能信,直到那跃入眼帘中的长龙出现后,吓得几乎要从墙上摔下来,一边派人去通知守将孙公平,一边着急忙慌地下了城墙。   只是守将未至,即便是他守城军官也不能打开关门。他一边着急令人一探再探,一边在城门口不住晃悠着,总算是等到了孙公平过来。   孙公平镇守居庸关有几年了,虽然得知了皇上要北巡的消息,却从来不知道这位还真的往这边来了。一边在心里怀疑这是个虚假的消息,一边又不得不赶紧穿戴好盔甲,赶忙着出去了。   在骑马飞奔的时候,孙公平突然想起来十几日前拿着令牌过关的那小队人马,虽然在居庸关没有任何停留,但是他们身上的服饰以及来的方向……难道与皇上这一次过来有关?   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孙公平看着手底下的千户满头大汗的模样,疑惑地说道:“你怎么了,就算是皇上来了,又没有犯事,你这是自己瞎着急呢?”   那千户擦着汗说道,“半个时辰前就有人来喊门了,只是卑职以为是谎报,派人看着他们,想着问出点消息来……”只是没想到,那竟然是真的!   孙公平从马背上给了他一脚后才翻身下马,吼了这傻蛋一句,“我说你大冬天平白无故出了一身汗,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待会皇上要是问起来,我看你怎么圆!”然后又对着旁边的士兵说道:“还看着干什么,还不快开关门!”   正德帝倒是没有生气,骑着马在关内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关门刚好在他面前打开,守将孙公平被这一骑当先的模样吓了一跳,直到认出朱厚照身上的纹饰后才连忙跪下,“卑职孙公平,拜见皇上——”   身边的士兵接连跪拜,“拜见皇上——”   一排排的人跪倒下去,连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也尽皆跪下。   闻霜被那震天响的声音吼得烦躁地跺着地面,正德帝笑眯眯地伸手安抚一二,望着那一望尽收眼底的关城,抬手示意,“平身吧——”   天下九塞,太行八阱,居庸关自古便是中原抵御外敌的所在。山势雄奇的峡谷中,翠峰重叠,气势轩昂下又隐带绮丽风景,重重掩映的关中水道分开两侧,涧水潺潺流入,澄澈秀美。   朱厚照进入居庸关后便被这关内的景致吸引,不过居庸关不过是他途径的一个地方,正德帝没打算长留,在此休整一日后,正德帝便出关,继续往宣城而去。   正德九年十二月初三,史书有载,武宗出居庸关。这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却是波涛汹涌的初始。   宣城总兵陈巧平倒是比居庸关的孙公平消息灵通点,在得知了皇上的旨意后,他已经封锁了城镇一段时日了,果真被他查出来不少东西 ,不过比起大同的情况要好上不少,清除起来也容易点,在正德帝的队伍到达前,基本已经完成了。   宣府的布置其实与大同镇大同小异,正德帝到来的第一日是在巡视中度过,接下来一段时间倒是沉寂下来,开始频繁地与陈巧平会面。   几日后,焦适之看着难得挫败的朱厚照,笑着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这几日焦适之都在收集着锦衣卫陆陆续续的反馈,好在各大边镇的问题都不是很大,而且都是些小小的问题,守将都谨慎地采取了较为柔和的举措,令鞑靼不能察觉。   正德帝摸了摸下巴,略显泄气,“虽然我是皇帝,不过在这里我说话的分量却比不得陈巧平。不过这是自然的,他是守将,就需要有这样的魄力。但是连陈巧平都不怎么愿意听我的,这就麻烦了。”他想要利用宣城的探子去查鞑靼的消息,然而陈巧平却认为没有必要。   朱厚照是皇帝,自然没有必要同陈巧平解释他的意图,两人这两日都是不欢而散居多。   焦适之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即便您现在在这里,君是君,臣是臣,将是将,这点还是没有改变的。”   正德帝明白这个道理,但眼下若是不用宣城的人手,派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去自然没什么效果,既然如此……   他双眼一眯,轻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好法子。”   焦适之顿时身上发寒,如此毛毛的感觉……难道皇上又想出什么鬼主意了?!   咳,鬼主意倒是有点过了。   当焦适之得知皇上已经下达出去的旨意后,顿时觉得他之前的想法还是正确的,皇上的主意还真的是鬼主意!   李东阳来找焦适之的时候,焦适之还不知道此事,被李东阳一问还有些茫然,随后才被李东阳告知了此事,“皇上自名朱寿,封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封地宣城镇国府。”这每一个字,李东阳都是盯着焦适之的眼珠子说的。   奈何他只能从里面看到茫然与震惊,随后是一闪而过的好笑与无奈。   看着明显怀疑他的李阁老,焦适之笑着摇头,“李阁老,皇上的确是没跟我说过此事。虽然他的确是说他有个好法子,但我未曾想到皇上所指的居然是这个。”   摒除胡闹的成分,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朱寿封地在宣城,又同为将领,宣城总兵完全没有不与他分享的权力,更别说朱寿身后更有一层皇帝的身份。   李东阳在确定了焦适之着实不知情后,气得都快拽掉一把胡子,即使是一贯沉着冷静的他也不禁为皇上的胡闹感到头疼,“君是君,将是将,皇上怎么能够自降身份呢!若是令人模糊了界限,这对皇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焦适之道:“皇上应该有所打算,您别着急,等皇上回来您再劝劝皇上就好了。”正德帝在早上便已经去找陈巧平,焦适之知道皇上肯定不会避开他,索性为了避嫌就没过去。   李东阳叹息,“看来皇上是知道你会阻拦,所以连你也没有告知。现在此事已经被告知天下,而且皇上都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兵部备案了,这件事情怕是定下来了。”焦适之能够感受到李东阳的焦急,而且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不过此事既然已经定下,即便正德帝回来后感受到一番潮水般的上疏,对此也是无济于事。   而正德帝直到晚上才回来,而且是带着一脸喜悦之色回来。   他一进屋就抱着焦适之转悠了一圈,大笑着说道:“你今日要是过去就好了,陈巧平那张脸像锅贴一样黑,倒是把前几日的仇都报了。”   焦适之无奈地拍着皇上的肩膀,要他把他放下来,“您连门都没关,若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吧?”   正德帝在焦适之腰间蹭了蹭,然后才把人放下来,含笑道:“怕什么,要不接受,接受不了,我送他三样宝物,要自刎还是砒霜白绫,那是应有尽有。”   焦适之摇头,提起今日的事情,“您是特地不告诉我的?今日突然被李阁老告知,还吓了我一跳。”   朱厚照嘿嘿笑了两声,悄悄地说道:“其实早上我是特地为了避开他出去的,就是你不听我的劝告,一定要留下来。”焦适之瞥了正德帝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您倒也是没告诉我您搞了这么大一件事情啊。”   “如果提前告诉你了,按照你的性子,待会李东阳等人来找你,你肯定就乖乖跟人说你是提前知道的,这不是把罪责都怪在你身上吗?就算你真的会同意此事,然而提出的人是我,决定的人也是我,就因为我皇帝的身份,最后的罪名全套你头上了。我可太清楚这些文人的性格了。”正德帝单脚靠在床沿上,完全没在意那个姿势多么危险。   焦适之既感动又觉得莫名,“您多虑了,李阁老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杨廷和是。虽然他的才能不错,但心胸略微狭窄了点,这几年还是没什么变化。”正德帝挑剔着说道。   “那您今日的战果如何?”焦适之问道。   正德帝得意挑眉,“我都做到这个程度了,陈巧平自然是不得不应允了我的要求,派人出去查了。我知道他是担心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毕竟鞑靼也不能小觑,要是一不小心斥候出点问题便会引起交战。”   “不过我倒是希望如此呢。”话到此处,正德帝眉眼满是淡漠,带着呼之欲出的冷意。   “虽然贸然挑起战争不是好事,不过鞑靼有此狼子野心定然不是一日两日,若不能把他们彻底打服,难道还要让我朝边境继续忍受这样的遭遇吗?年年洗劫,年年侵扰,过不了两三年便叩关一次,九边重镇就是他们眼里的香饽饽,那可不行!”   “我可不愿意做这样的窝囊皇帝!”   正德帝站起身来,背着手在走动起来,“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宣城这边,待会我派人去宁夏镇那边。我们一直处在按兵不动的状态只会令人小瞧我等。”   “如果要从这里下手,我至少得令这附近几个边镇的总兵都听令与我,不过这个问题倒是不大,我现在人在这里,他们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肯定会听令于我。至于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吧。”   焦适之笑道:“皇上这是拿自己的命去逼迫那几位将军啊。”   正德帝哈哈笑道:“所有能利用的东西,都会被利用起来,即便是我的性命也不例外。听到这样的话,适之会觉得生气吗?”   焦适之道:“您这样的行为,我不认为有错。”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不是。   正德帝走到焦适之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说道:“有适之在身边真是一件好事。”   焦适之含笑道:“不过还是请您别再出今日这样的事情了,当时李阁老来找我,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模样,我差点还以为皇上出了什么事情。”   正德帝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伸手握住焦适之的手腕,笑着说道:“你不用担心,以后所有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焦适之反手握住了正德帝的手,笑眯眯地说道:“那我就记住皇上您的话语了。” 第96章   正德帝欲做的事情便是在两月之内探查到关于鞑靼的情况。详细的内容定然是无法知道的, 最多知道一些粗略估算, 但这对朱厚照来说已经足够。   把人派出去后,正德帝便开始折腾起这些跟随着他奔波了三四个月的文官了。   其实大部分的文官现在对皇上都是抱着……不太友好的态度。毕竟离开大同前往宣府的时候, 皇上是直接把人打昏带走的。而在未同阁老大臣们商量的情况下,皇上又猛然丢出一个自封为将的劲爆消息来,这让这些捏着教条的官员如何能接受?   不被皇上气死就算好的了,对着皇上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朱厚照倒也是不惧, 笑咪咪地挨个戳过去, 没事就找他们聊天谈心, 几日下来, 顿时把他们吓得够呛, 差点以为皇上是不是中邪了。平日里从来没有得到皇上这样好的态度,突如其来这么一招, 他们可受不了。   焦适之看着又一次心满意足回来的正德帝,哭笑不得地摇头,“您快要把那些大人们吓出个好歹来了, 难道现在还不打算跟他们说清楚原因吗?”   正德帝翘着腿躺在床榻上, 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告诉他们做什么?告诉他们现在我想打仗,还是说我想御驾亲征,又或者是我想去阳和?”   “适之倒是说说, 哪一个出来不会被他们反对?”   焦适之默然,皇上所说的这几件事,别说是行动, 连提出来都会有人以死劝谏。   朱厚照的心思其实很明了,相较于每年被动防御,他更寄望于明朝的军队把鞑靼彻底杀伤,令他们惧怕得不敢再犯境才是。   这几十年里,从屡战屡败到现在的势均力敌,明朝的军队并不逊色。虽然在骑兵上略弱,但此时的鞑靼也不是早些年的蒙古族,早就衰减了不少。若要论起来,倒也没有打不得的地方。   只是朝廷内部的主和派仍是占据上风,现在皇上在宣城的消息传回去,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之后如雪片般的奏章都会飞到宣城来。   “若是鞑靼真的有频繁调动的迹象,您欲如何?”焦适之轻声问道。   朱厚照毫不犹豫地言道,“当然是打!”   一旦有任何调动的痕迹,都说明他们确实有所谋划,不然现在的季节,可不是出动的好时机。   “但是您清楚,在鞑靼没有事先挑起战事的情况下,朝廷内是不会同意的。”焦适之思索着说道。   朱厚照眉峰一挑,语气古怪地说道:“适之,可还记得朝廷内对我的评价?”皇上那样的笑容,带着别样的魅力。焦适之在内心一突的情况下,无奈说道:“您怕不是又有了什么‘好主意’了吧?”   正德帝点头再点头,笑着说道:“自然是如此。”   焦适之暗暗提了口气,面上温和地问道:“您是不是可以提前告知在下,您想的是什么主意?”   正德帝摇头,怡然自得地说道:“现在可还说不准,适之不必担心,如果我真的想出了什么主意,定然不会不告知你的。”   半月后,探子回报,鞑靼首领达延汗自己所掌握的掌察哈尔、喀尔喀、乌梁海左翼三万户并无明显调动,而右翼三万户则明显有部分调往了四处,不知去向。   宣城总兵在告知正德帝此报后,朱厚照的脸色明显一沉,左翼三万户没有任何变化,达延汗是欲盖弥彰,还是另有企图?   “自从鞑靼于宁夏叩关后,这几年鞑靼可有什么异动?”朱厚照道。   陈巧平拱手说道:“近几年骚扰的次数变少了,不过偶尔接到探报,说是发觉鞑靼的铁矿开挖速度变快了。虽然鞑靼也没什么铁,不过据此看来,或许是在储存实力,以备日后再战。”   正德帝挑眉,望着陈巧平说道,“既然已经有此猜测,为何不先下手为强,而是任由着鞑靼准备?”若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也就算了,可这明显是知道有所企图,陈巧平还敢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叙述?!   陈巧平苦笑道:“皇上,我等在边镇驻扎多年,何尝不想能彻底消灭这个祸患。然而一来我等现在就犹如当初汉朝武帝一般不识鞑靼习性环境,贸然深入容易被破。二来,朝中主战派太少,末将即便摇旗擂鼓也无济于事啊。”   正德帝轻哼了声,“把鞑靼与匈奴作比,也未免太瞧得起他们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豺狼,可做不成雄鹰。”   眼见着皇上甩袖离开,陈巧平心里想着刚才皇上的话语,却是有点迟疑,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难道皇上是打算……?   朱厚照在回去的路上心里一直盘算着一件事情,直到入了屋内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焦适之叫了一声才猛然回神。   焦适之把皇上仔细看了一眼,方才说道:“您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如此入迷了?我还以为您出什么事情了呢。”   正德帝笑道:“我不过是去见个人,怎么可能就出事了。”   “可您的眉头倒不是这么说的。”焦适之伸手指着朱厚照,推着正德帝去铜镜面前,望着他隆起的眉间,“您难道觉得这不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吗?”   朱厚照朗声大笑,“适之对我如此观察入微,我真的很高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遇到了点事情。”他把刚才陈巧平告诉他的事情告诉了焦适之。   焦适之也不自觉蹙眉,“您的意思是,鞑靼的确在做着准备,只是时机不够,因此仍按兵不动。”   朱厚照颔首,在屋内走了两步,“之前因为看到了他们在大同的肆意发展,还以为已是迫在眉睫,不过今日看来,或许是我想差了。大同的事情并不急在一时,若不是我们提前发现,也得再过几年才能起效,而这时间刚好也是他们做准备的时期。我朝几乎没有主动挑衅的经验,因此对他们来说倒是难得的悠闲了。”   焦适之抿唇,不经意间力道稍大,令唇色带着苍白,“您是打算主动出击?”   “是也不是。”正德帝说道,“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大雪天对他们来说不是活动的好时机,对我等也不是。即便我现在强令调动下可以调军队,但没什么用处。至少得等冬天过去。”   草长莺飞的好日子,也正是大雪融化的好日子。   焦适之苦笑道,“看来宫里得做好您今年不回去的打算了。”   正德帝假装吃惊,“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想着年前能回去吗?”   焦适之哭笑不得,“您自己给他们看的计划上写明明就写着十二月份回宫。这可不是我说的。”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地凑到了焦适之身边蹭着他的肩膀,“大臣那边你就多替我挡挡,每次被他们围攻实在是头疼。”   “不是您去骚扰他们吗?李阁老都说他们实在是不堪忍受了。”焦适之正色道。   朱厚照不满了,“他们对我这个皇帝有什么不满意吗?我都花了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谈心了,真是不知好歹。”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明知故犯的顽皮笑意。   焦适之道,“是,所以您就别怪他们对您做些什么了,至少是互相的。”他做了个公平的判定。   正德帝撇嘴,拉着焦适之说道:“我可是皇上。”   焦适之漫不经心地安慰着他,“是,您是皇上。所以请您快点放开我,既然我们要在宣城过节,就得同京城那边说了,您还是先告知一下吧。”   朱厚照蹙眉,“我现在还没挪窝,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他摆着手说道,似乎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焦适之无奈地拉着他站起来,推着他往书桌那边去,“您就别贪图省事,还是快点写吧。现在写,估计还能赶在过节前把消息传递过去。就算您不想告诉朝廷大臣,难道连太后娘娘那边也不告知吗?”   成功把正德帝给劝去干活,焦适之埋首处理琐事,等到处理完后,他心里也松了口气。不光是为了无止境的事情,还是为了正德帝的放松。   来宣城的路上,正德帝一直都是紧绷的状态,焦适之知道他的心结,也没有去安抚他。这不是光凭安抚就能了事的事情,如果真的要战了,皇上的心情必定是万分复杂。既有一偿宿愿的高兴,又有战事将起的恼火。无论如何,现在都比之前被动的局面要好,只是不知道皇上现在的想法到底如何了。   得知要在宣城过年的消息,哦,其实也不是得知,当十二月过去了一半皇上依然没有任何动身的打算之后,大部分人已经接受了这个沉痛的现实。尤其是那几位已经被皇上遛习惯的大臣们。   焦适之亲自挨个去告知后,回想着某几个脸上绝望的表情,出来后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几位还真的是难得迟顿,不过很久未曾出京了,而出京这几个月的感觉又是如此的自在,他都有些担心回去后皇上会更喜欢往外跑了。毕竟连他都是这样的感受,又何况是一贯便不喜欢皇宫的皇上呢?连乾清宫也成了摆设,更何况其他。   回到他的屋子,正德帝早就霸占着最里面的炕,躺在舒舒服服的被窝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一看到焦适之回来就向着他招手,笑着说道:“适之,你过来看看。”   焦适之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顺从着走过去后,看着正德帝手中书籍上面……的人形尴尬了三息,强忍着要扭头的欲望说道:“您只是打算,再弥补弥补您的技巧?”   正德帝身体一僵,兴味盎然的表情也随之僵硬起来。他眯着眼睛抬头望着焦适之,露出了森白的牙齿,“适之这是打算试试?”为了安全起见焦适之猛然往后倒退了几步,认真说道:“毕竟我实在是无法想象您一手捧着春宫图研读的模样,令我差点以为您出了毛病。”   朱厚照掀开被褥盘膝而坐,把那本春宫图随手丢到床铺下,勾着手对焦适之笑道:“适之过来。”   焦适之诚实地摇头,“我怕您要做不太好的事情。”   朱厚照好气又好笑地指着外面的天色,“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些什么?”话刚说完,焦适之立刻就在他身侧坐下了,乖巧地看着正德帝愕然的眼神,“您说您什么都不做的。”   正德帝:……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想做,那什么的。   败退在焦适之的眼神攻击下,朱厚照无奈地说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而且我看春宫图怎么了,难道你没有看过?”   焦适之视线可疑地游离了一刻,随后说道:“没有。”不知道当初不小心看到皇上差点被硬上弓的那一次算不算。   正德帝把焦适之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里嘟哝着一些听不太清楚的话,“……怪不得,那么……纯……”焦适之瞄着正德帝的嘴唇,试图读出那是什么。正德帝察觉到后嘿嘿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说为什么当初你那么纯,唔……”那话还没说完就被焦适之捂住了嘴巴。   掌心骤然湿润了一下,焦适之瑟缩着立刻又缩了回来,正德帝舔了舔唇,笑眯眯地说道,“不管过了几次,适之总是记不得教训。”焦适之望着皇上脸上那可恶的笑意,有种想一拳打掉的冲动。   不过最后这念头还是消逝在落于唇间的轻吻上。   ……   宣城虽然是边镇,但城镇中的百姓在一年一度的年节时分也是欣喜迎接的,到处都是鞭炮的声音,还没到除夕夜便充斥着过节的喧嚣热闹。   正德帝蠢蠢欲动地打算往外跑,但是好几次不是被焦适之抓到就是被李东阳给逮住。这两个都是异常熟悉他性子的人,知道现在皇上肯定安分不了,但即便现在皇上出去了,到了除夕夜他定然也会忍不住又出去。   既然除夕夜那次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那么何不只担心一次就够了?   焦适之与李东阳都是这样的想法,两个人倒是很好地合作起来了,这可令正德帝难受了,他可怜兮兮地看着焦适之,“适之,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焦适之头都不抬地望着手里的奏折,自从不让皇上出去后,他就拒绝再批改奏章。李东阳和杨廷和每天不得不挤出一定的时间来批改,而余下的一些正德帝不愿意给两位阁老知道的事情,就只能让焦适之来处理了。这着实是把几个阻挠正德帝的主力全部都束缚在文书上了,不过焦适之也有法子。   他搬去正德帝屋子里了。   当然明面上是在外间睡,然后便一马当先地坐在外面的桌案上批改,正德帝即便再如何想出去,总不可能当着焦适之的面跳窗而出。至于晚上那就更加好办了,那时候焦适之处理完了事情,自然会跟着他。   “如果这几日您出去了,除夕夜您能不去吗?”   焦适之合上奏章,望着坐在对面一脸沮丧的天子。   “当然……不能。”   正德帝嘟囔着,焦适之摊手,“虽然宣城在陈巧平的掌控下,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事情。但是过节街道上还是太过热闹,您还是少去比较好。”   “那天晚上还要跟那群家伙宴会,想想就头疼。”正德帝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后面再闹,却是为了吸引焦适之的注意了。朱厚照最喜欢焦适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模样,带着异常明亮的清澈与小心隐藏的倾慕,每一瞬都让他觉得非常舒适。   这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心思,正德帝自是好好地掩藏起来。   “既然出不去,那我们不如来说点有意义的事情?”正德帝建议道,明显看到焦适之手边的奏章几乎完成了。焦适之示意性地看了眼奏章,正德帝坚定地摇头,表明自己不愿意批改的心情。   焦适之扶额,“您好歹看一下,这都是朝中的事情,就算我能处理,但这本来就是您的职权。”批红权只有皇上拥有,司礼监被授予可以使用一部分,而其他人丝毫指染不得。即便是两位阁老批改的奏章在送回来后,正德帝都会意思意思地看上几眼,但是焦适之批改的他却连看都不看便直接送走了。   最开始的时候焦适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来得知后先是诧异了片刻,便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够让皇上看一眼,不过至今为止并没有成功。   朱厚照挑眉说道:“好不容易我能轻松一些,难道适之还要让我再重新体会这么多工作的辛苦?”   焦适之叹息,“您,这真的不合规矩。”若是知道会这样,焦适之之前如何都不应该接手此事。正德帝握住焦适之握着毛笔的手,另一只手取过那根毛笔,在焦适之的手背上点了个墨点,含笑道:“适之难道不信任我的眼光?我对适之一直都是那么看好的呀。”   焦适之道:“倒不是这样的缘故,若是我对您有异心该如何?您对我的信任太多了,这样对您不好。”   正德帝用毛笔戳了戳焦适之的手腕,留下一个大大的黑点,恨恨地说道:“你就非得说这样的话来气我是不是,看着我生气你就高兴了?”   焦适之道:“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正德帝把毛笔一丢,毫不在意地握住焦适之的手腕,令自己的手掌也捏了一手黑,“如果我连你都不能信任,那我岂不是太过可悲了,身边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做皇帝做成这样也太惨了吧?”   焦适之抿唇,探身亲吻正德帝的额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句话与上一句话一模一样,语气却是截然不同了。正德帝望着焦适之道,“你担心行差踏错,然又有何惧,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有我给你顶着。”   焦适之叹息着点头,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眨眼间除夕夜便到了,宣城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那些官员的心思可就截然不同了。平日里远在天边的正德帝今年居然在这里过年,如何不让他们激动欣喜外又带着几分莫名的小心翼翼,毕竟皇上的性子可是出了名的。好在陈巧平将军亲自迎接过来后,宴会顺利进行,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   焦适之按着品阶坐在下位,看着上首皇上与几位宣城本地的官员闲聊,便端着酒杯溜出了宴会厅。外头又下雪了,焦适之出来的时候顺手扯了披风,倒也不觉多冷。踩着白雪走了几步,到底不敢走远生怕皇上来寻,站在树下深吸了口凛冽的气息,又缓缓在嘴边凝聚成肉眼可见的白雾。   “难得见到你跟皇上没在一起的时候。”身后传来调侃的声音,焦适之扭头望去,却是李东阳。李阁老身上披着件黑披风,倒是非常明显。   焦适之知道,李东阳是知道他与皇上之间的关系的。私底下,自然也应该是找过皇上聊过。只是皇上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些事情,面对着刚才李东阳隐隐刺探的话语,焦适之也只是沉默不应。   微醺的酒意令他思绪慢了点,刚想着李阁老是为何如此,还没想完,李东阳便走到他身侧,与他一起仰头望着那树上落满树枝的皑皑白雪。   李东阳手中揣着小手炉暖手,望着焦适之手中冰凉的酒杯笑道,“年轻人就是身强力壮,我便不行了,出个门若是手里没揣着个手炉,倒是觉得哪里都不松快。”   焦适之道:“您别这么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孟德吟诗的岁数与您相仿,您还有有大把光阴在后头等着您呢。”   李东阳嘿嘿笑道,“任之啊,好听话我听得太多了,唯独你这句我倒是喜欢。不过,这人岁数越大,就越爱唠叨,这段时日为了皇上的事情,我倒是也找你说了不少事情,还真是麻烦你了。”李东阳一旦脱离了在官场上的模样,便会变得非常温和谦逊,对人对事皆是如是。但李阁老的道谢还是令焦适之吓了一跳,连道不敢。   雪花落在眉梢,很快把两人的眉毛染成了白色,李东阳望见焦适之那两撇白眉毛,暗自笑起来后,复又谈了口气,“适之啊,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是那习惯拐弯抹角的人。皇上曾同我示意过一件事,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的想法。”   焦适之心头清明,这或许才是今日李阁老尾随他出来的原因。他回首望着屋内热闹的场面,对李东阳轻声道:“李阁老,我等往这处走吧。我愿听其详。”   等朱厚照从那群官员中脱身时,回首再找焦适之,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场内了。望着旁边李东阳也同样空缺的位置,他捂着脑袋呻吟,心里诅咒着刚才劝酒的将士与喝酒的自己,站直身子把乐潇扯了过来,踢着他去找人。   他坐在上首揉着额头,武将本来就豪爽,在边境待久了更是如此,正德帝在面上挺着毫不逊色,但实际上已经有点过头了。   焦适之随着乐潇进来,一眼便望见正德帝皱眉的神情,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去,“您还好吗?”正德帝抬头望着他,视线有些溃散,不过一下子便凝聚在一起,低声说道,“无碍,已经喝了醒酒汤了。”   朱厚照望着周边开始有人喝瘫软的模样,臭着脸站起身来,“走吧,今日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我们自己的时间,我可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焦适之在旁边搀着正德帝绕过外层往外走,倒是没有吸引多少人的注意。   在出门的时候,李东阳刚好进门,乐呵呵地看着正德帝的脸色说道:“皇上今日可算尽兴?可别在外头逛得太久,早点安歇才是。”他们能阻止皇上到今日已经是莫大的惊喜,即便现在能看得出皇上脚步踉跄,李东阳也知道今日是阻止不了他的。   正德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嘟哝着出去了,“真是多嘴。”   李东阳站在原地,与两人擦肩而过,许久后才动了动僵硬的脚往里面走,他可不就是多嘴吗?   他眼前闪过刚才在花园中与焦适之的对话。   李东阳知道,他与焦适之终究会有一场对话,只是连他也想不到竟然会是在这个时候。只是北巡以来,李东阳察觉到某种咄咄逼人渐渐而来的态势,隐约中他已经觉察出皇上的不对劲。   虽然他并不知道正德帝的打算到底如何。   他望着一脸纯良,几乎被皇上挡住所有风雨的焦适之,心中不禁感叹他的好运,又感慨其厄运。若是女子,这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运道,可落到男子身上,那怎么都说不得一个全然的“好”字。   李东阳想说的事情不少,但他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人,反倒是焦适之,“李阁老,今日的对话不会传到第三人的口中。您是想问我关于皇上的事情吧?”虽然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沉稳。   李东阳一叹,手心下意识摩挲了两下手炉,在觉察后又停了下来,“此事……之前皇上已经找我谈过。但明日一过,皇上就二十又五了,再拖,又能拖延到哪日呢?”   焦适之的唇色有些淡,轻呼口气,一大团白雾在嘴边消散,“此事,李阁老找我,也是无济于事。您既然知道事情经过,若劝的人是我,皇上定然勃然大怒。若我做那等闲云野鹤飘散离去的事,想必正德年间第一个天下通缉的人便是我,冲动之下皇上会做何事,我等皆不知晓。”   “我不会拿着这些不知道的事情去赌,如果李阁老是来说此事,我只能拒绝。”   李东阳欲说的话几乎都被焦适之给说完,怔愣片刻后才无奈摇头,“任之倒是已经想得透彻了。”   焦适之轻笑,那小小的笑意点亮了刚才略显阴暗的脸色,“您该早两年来寻我的,若是那个时候,或许还有挽回的可能。”那个时候,别说在一起了,连焦适之自己也在矛盾的关头,好与不好到底是如何评判,他也不知道。但决定一旦做下,焦适之就容不得自己犹豫后悔。   焦适之的话语令李东阳眉毛一动,忽而问道:“任之的性格,当不愿行这样妄为之举,若天下皆知,也不过是骂名覆身,可为何却……”这种略显八卦的话题显然不是李东阳经常提及的问题,在还没说完的时候,自己便先住了嘴。   焦适之眉目含笑,“您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了。然情之所至,一往而终。没有什么愿不愿意,可不可以的事情。别人若因此轻我辱我,那又有何惧?我本便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至于千百年后史书如何记载,史书中的焦适之或是荣华富贵,或是令人不耻,又什么关系呢?与现在的我又有何干系?不过是一纸令人随意涂抹的白纸罢了。”   “我能活不过百年,顾得了的人不多,能顾得一个是一个,其他的,与我毫无瓜葛。”   当时李东阳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片片落下的雪花上,心中想的却是,果真是年轻啊。   他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有过这样纵情肆意的时刻,可是人终究会老的。   李东阳一边哈着气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身边的杨廷和望着周围喝得一塌糊涂的武官,带着不明显的厌恶,“李大人刚才去哪儿了?倒是让我一阵好找。”   李东阳笑道:“屋内太闷了,我出去外面散散步。”   杨廷和以手帕捂着口鼻说道:“要不我们也随同皇上先走吧,再待下去,便要更加不可收拾了。”李东阳欣然应允,令侍从把东西收拾了,便起身出门。   出门的时候,屋外的雪花早已把刚才那几行连绵而去的脚印掩盖,恢复如初。   杨廷和搓着手说道:“这天气也太冷了,比京城还要冷上不少。”   李东阳含笑着望着雪景,“但是也别有一番滋味不是吗?杨大人,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杨廷和诧异李阁老居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过望着天色,又听着那不断续的鞭炮声,竟也生出了几分期待。   新年啊。   朱厚照即将回去的时候酒醒,对焦适之试图偷偷带他回来的行径进行了严重的谴责,然后两人直接一头扎入了热闹的街道。   即便是九边重镇的宣城,也是有资格享受着过年的喜庆的。而这里的年节,与京城截然不同。京城是带着优雅雍容的贵女,而这里便是哼着乡村小曲儿的活泼姑娘。同样是身处北方,这里的年味却来得更加喜庆热烈。   正德帝显而易见更喜欢这里。   焦适之庆幸他有带碎银出门,在不到一刻的时间内,正德帝已经搜刮了不少摊子,甚至还给两人买了个面具。焦适之看着递到他手里的半边面具,无奈道:“您这是……”   朱厚照笑着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已经让锦衣卫跟在身后了,难道我们的身形他们还认不出来?这不过只能挡住一半的脸罢了。”   的确,焦适之手上这个银白色的面具仅仅只能挡住上半张脸,焦适之在正德帝的怂恿下终究还是戴上了面具,而正德帝的面具则是金黄色的。戴上后正德帝望着焦适之许久,然后摇头说道:“果然还是不戴面具好看。”   焦适之好笑地伸手欲摘下,“我便说这没什么意义。”正德帝却伸手拦住焦适之的动作,牵住了他的手腕,继而滑落掌心。焦适之怔住,却被正德帝一扯往前走了,“现在无人能知道我们是谁,难道我们连牵个手都不行?”   他们身后还跟着锦衣卫呢。   这句显而易见的反驳被焦适之吞下,两人继续闲逛起来。   震天响的鞭炮声惹来四处弥漫的烟雾,那略呛鼻的味道却成了除夕夜最鲜明的点缀,孩童的大笑声,少男少女的欢乐,擦身而过的路人脸带笑意,摊主热烈吆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构成了众生百像。   一张银白面具,一张黄金面具,躲在面具后面的人偷摸在街角摊位后偷了个吻,面具后的人是谁,没有人知道,路过之人起哄地吆喝了几句,也随着人潮慢慢散开。   而那两张面具,也在人潮中随之而动,不知去向。 第97章   年节刚过不久, 肃杀的气息又很快布满了整座城镇, 能够容许宣城人肆意的时间并不多。   正德帝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方还未融化的雪原,身后站着焦适之与陈巧平两人。皇上执意要上城墙, 虽然现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陈巧平在担忧中还是觉得他得跟着皇上走一遭。   当时皇上在他心中留下的些许疑惑,至今还在他心里盘旋。但那时过不了几日便是除夕年节,他也没办法找皇上说个清楚, 除夕夜的宴会就更加不可能了。拖延到今日根本就没有好好说的时机, 令他心里有些许沮丧。   站在前面的正德帝倒是异常高兴, 他迈着步伐走了走, 扭头对陈巧平说道:“你把宣城治理得很好, 朕很高兴。”除夕时百姓的喜悦至今还残留在他的记忆中,这是源于有人给予了他们强大的安全感的缘故。   陈巧平爽朗一笑, “这也不纯粹是末将的功劳,而是所有将士的功劳,末将可不敢贪墨。”   正德帝点头叹息, “不错, 这些都是将士的功劳。”   下了城墙后,宣城总兵一直带着某种疑虑,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如果皇上真的有那样的心思,应该是会同他们商讨吧?   显然陈巧平对朱厚照真的不太了解。   焦适之骑着红枣跟随在马车旁边, 随行侍卫前后跟随着,正德帝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会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宣城百姓也知道皇上亲临, 每次御驾出门时都带着好奇的眼神跪拜,多次后正德帝便直接换了普通的马车,出入吸引的注意也少了不少。   回到府中,焦适之同正德帝说道:“宣城总兵似乎有事想同你商量,不过一直没有表示。”   “让他继续纠结去,要真有事就直接来找我,磨磨唧唧谁去理他。”正德帝毫不在乎地说道。眼下他的心思都被一个刚刚才在心中浮现起来的主意所占据了。   如果可行的话,自然是不错,但是太过凶险,而且……他的视线落到焦适之身上,他曾经答应过焦适之的话,他并没有忘记。   正德帝叹了口气,直接拉着焦适之进门,身后跟随的乐潇还没进去就差点撞到门上。捂着鼻子揉了两下,乐潇嘀咕着:难不成现在大白天的,皇上就这么忍耐不住了?   心里想着,乐潇脸上可不敢露出半分,直接就在门外站着当是守门了。   焦适之倒没有想到乐潇会联想到那档子事上,不过突然被皇上拉进来,心里还是有些疑惑,“您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吗?”焦适之尝试着从正德帝的那方来思考这件事情,未曾想到话音一落,正德帝便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笑眯眯地说道:“真不愧是适之,一猜一个准。”   皇上这过度的热情令他有那么一丢丢担忧,显然皇上要说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这件事情他也猜中了。   正德帝在身后的书架上翻找了一会,拿着一大块布过来,摊开在桌面上,却是一幅地形图。他指着其中一个图案,“这里是居庸关。”手指往上滑动,“这里是宣城,而这是阳和。”他在阳和那个小点用力戳了戳,又在西北方向圈出个大圈来,“而这里,是鞑靼的势力范围。”   “您是想主动出击?”焦适之一下子就猜到正德帝的意思。   正德帝点头,指着地图上鞑靼那处说道,“年前我的确是着急了点,不过后来查出鞑靼并不是在此刻打算进攻,便一直搁置到现在。我仔细想过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鞑靼的心思,而鞑靼那边却是不知道,我这边算是占了先机。”   “而当时在大同的事情,再过不久就会传到鞑靼那边去,虽然那些鞑靼贵族被我们杀了,但他们知道的事情其实也不多,只是知道鞑靼有进攻我朝的计划而已。之后的事情是我们顺着前期的消息推断出来的,鞑靼应该只会当做是意外处理,但一定知道我们对他们起了戒心。”   “这处理可大可小,若是小了自然好说,我等自可以等他们自己进攻,可若是大了……之后他们会如何转变,我们并不知道,这就重新陷入了之前的局面。这样难得的机会不容错过,还不如一击必中,从此再不受鞑靼的侵扰!”   正德帝说正事的事情,眉眼冷峻,带着莫名的肃意。焦适之望着桌上的地图,“若是您前往阳和,自然能够更加接触鞑靼。但您要如何调动其他边镇的军队?如果现在鞑靼进攻自然好说,若是没有这股兵力,您打算如何挑起这场战争?”他在说此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在计算国库的银两,虽然焦适之不是户部的人,但是皇上所经手的事情从来没有瞒着他的时候,他很快就知道了具体数目。如果真的打起仗来,也不是不能支持。   “哈,挑起战争,适之这个词用得好啊。虽然朝中文武对鞑靼深恶痛绝的不少,但若真的提起主战的倒真的没几个。强行命令陈巧平等人出动不是不行,但一来没有前期计划,二来强扭的瓜不甜,到时候他们无心做事,反倒是打草惊蛇。”   “所以……”焦适之拖长声线看着正德帝,这可真是难得,以往这个质疑的角色很少是他来。   正德帝此时略显不自然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视线都没有落在焦适之身上,不停地说道:“短时间内令朝廷统一一个意见几乎是不可能了,因此我有个计划,一个,可能有点,危险的计划。”   “既然一边不愿意提前开战,一边不愿意主动开战。何不令鞑靼以为我朝主动进攻,朝廷以为鞑靼再度叩关,如此便能妥善处理了。”正德帝说得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然焦适之已经觉得头疼了,“鞑靼不是傻子,我等在不调动军队的前提下,根本不可能诱敌出击。”   正德帝道:“所以需要某个重量级人物。”   “哦……那皇上以为谁比较适合?”焦适之的声音已经极度危险了。   正德帝顶着这样的压力,默默地伸手指了指自己。   焦适之一掌拍到桌案上,面带薄怒,“您到底想令自己置于何种险地,居然提出了这样的意见!您可知道,达延汗对您的渴求,可完全不亚于这肥沃的中原土地!”   正德帝拉着拍案而起的焦适之,轻声说道:“适之,这不过是个意见,而且现在也不是最终就这么确定了,若不如此,待日后再说吧。”焦适之努力收敛着怒气,虽然正德帝是这么说,但是日后又能拖延多久,对皇上来说,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若真的没有其他的法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如此!就如同当初在福建的时候,他宁愿为了诱敌深入而真的致自己于险地。   “若您真的打算如此,那么,还请皇上一定带微臣前去。”   焦适之掀开下摆,双膝跪倒在正德帝面前。   正德帝立刻也单膝跪了下来,看着焦适之如此模样气愤道:“适之,你这是在干什么?”   焦适之猛地对上朱厚照漆黑的眸子,那双眸子一贯是如黑夜一般深沉,此刻因为焦适之许久不曾有的疏离有礼而带着异样的波动。   “那您又打算干什么?相较于您现在看到我跪下,您觉得心里难受。而我刚才得知您要为诱敌出击而不惜赌上您的性命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正德帝苦笑,能这么直击他内心的人,也就只有适之一人了。   拉不动焦适之,他索性席地而坐,两手抱着焦适之的腰间,撒泼无赖一般在焦适之的胸腹处磨蹭着,轻声说道:“好,我知道了。这次是我不对,如果我真的打算这么做,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行吗?”   焦适之面上松了口气,然而心仍是悄悄提着,他对皇上的性格太了解了,了解到令他此刻有些痛恨的程度。   两个人又重新坐到了桌边去,试图再重新思索出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个方法太过惊世骇俗,现在不管怎么思考,都不能再想出比之前更合适的方法来。   朱厚照与焦适之默默地对视了一眼,朱厚照率先打破了沉默,“要不这样,我们还是先说说之前的那个法子,然后把它作为备选方案,之后再说吧。”   焦适之迟疑了一会,慢慢地点头。   正德帝站起身来看着地图,在阳和轻点了一下,“之前一路走来,在百姓中听到最多关于我性格的词语便是肆意,连民众都这么想,那些潜入而来的鞑靼探子定然也只能得到这样的刻板印象,如果我一定要到阳和,并且最后真的离开阳和再往西北或者北边前进,若鞑靼收到消息,也不会认为是虚假。”   焦适之不禁吐槽了一句,“皇上,您真的觉得那只是刻板印象?”   正德帝假装听不见,扭头继续说道:“我们可以给鞑靼一种感觉,就是我偷溜出关,甚至突破了关防线继续往深处进发。如果消息为真,有八成的可能,鞑靼右翼会调动前来追捕,而如果追捕时间过长,那就有可能把整个右翼三万户都卷进来!”   焦适之指着左侧说道:“可达延汗孛儿只斤控制的是左翼的三万户,如果不能真正把这部分也吸引过来,就不能彻底折损他们的实力。”一半虽然令人痛惜,但还不足以令鞑靼彻底无再战之力。   朱厚照笑道:“这个时候就需要宁夏守军、宣城守军与大同守军一起发力了。在右翼被吸引过来后,他们的骤然聚集定然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到时候只要他们出动试探,右翼为了抓住我,必定不会立刻撤走,而会选择反击。拖得时间稍微长了,孛儿只斤一定会亲自带队前来,更别说还有我这么个诱饵在。”   焦适之思考了许久,方才出言,“这个计策您觉得有几成可能实现?”   正德帝比划了个手势,“整体八成,孛儿只斤这里,或许只有六成。”   “当做诱饵的人呢,逃脱出来的可能性有几成?”焦适之又问道。   正德帝顿时不语。   焦适之深吸了口气,认真地问道:“我希望您能真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不足三成。”   焦适之使劲地咬了口舌头,血腥味在唇间弥漫,不足三成,不足三成……   他们没再讨论过这件事情。   ……   焦适之合上手头的奏章,轻舒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额头,觉得这两天后脑勺都有点突突地疼。皇上坐在另一侧看着遥远京城而来的奏报,那几乎是每天多次的催促请求皇上回京的消息。   正德帝不是那样习惯压抑的人,这几天的性情也不怎么稳定,看起来有些暴躁。连李东阳也被他下了脸面,这着实有些奇怪了。   焦适之松了口气,起身走到正德帝旁边坐下,皇上只是缩了缩腿,在焦适之坐下后又毫不犹豫地圈住他。   “适之怎么了?”   焦适之似乎下了个决定,慢慢地说道:“你之所以如此迟疑,是为了我吗?”   正德帝立刻说道:“没有!”   这个反应快到令人觉得反倒是虚假,焦适之忍不住笑了出来,“您这样弄得我好似对您做了些什么。”   正德帝讪讪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奏报放下,搂住焦适之的肩膀,“我保证,你的原因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其他的缘由。”   焦适之笑道:“我知道您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但是您这几天的情绪明显不对,李阁老都在您这里受挫,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朱厚照嘴角一勾,俊朗面容闪过一丝温暖,往前挪动了两下趴在焦适之肩头上,“知道适之一直在担心我,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是在思考之前我们曾经讨论的事情罢了。”   焦适之侧过身看着皇上,手指擦过正德帝的胳膊,“您还是一直在想那件事情?”自从那天他们谈论过这个事情后,他们两人就再也没有谈过此事了。   正德帝埋在焦适之脖颈处,深呼口气,闷声说道:“我也的确是在想这件事情,不过,你说得没错,我的考虑着实欠佳。现在朝中无辅政大臣,李东阳被我扣在这里,我膝下又没有子嗣,如果贸然行动,不知会惹来多少祸患。”   焦适之眼眸明亮,犹如璀璨繁星落入其中,望着正德帝的眼神异常温和,“您这般,我很高兴。”   正德帝皱眉坐直了身子看他,“这哪里有值得高兴的地方?适之难道没看出来我很挫败吗?”   焦适之笑道:“当然有。但是对您而言,您比起当初已然改变了很多,若是放在四五年前,您并不会考虑到这么多。”   朱厚照眼眸一闪,带着悄然泛起的笑意,“适之若是想称赞我,也无需拐弯抹角,要是换了个人,还以为你是在骂他呢。”   焦适之淡然地说道:“要是别人,我也不会这样开口,您多虑了。”   正德帝笑得越发开心,正想着伸手去戳焦适之,他却在此时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书桌,把刚才他正在看的奏章全部搬了过来放在正德帝身边,认真说道:“既然您不是在伤春悲秋,那么还请您记得把这些奏章全部看完,李阁老请我过去一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您能把这些都批改好了。”   朱厚照眼睁睁看着焦适之说完这些,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留下一脸懵逼的他看着炕上的奏章与他为伴。不久后刚要入屋的乐潇还没有走近屋内,便听到皇上一声哀嚎,“适之之之之之之之——我不要看奏折——”   乐潇端着差点倾倒的茶盏,在心里悄悄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   李东阳找焦适之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事,除夕夜虽然两人进行了一番隐秘而快速的对话,然那场对话的内容早就消散在大雪中。两人如今的相处也没有任何的变动,他只是想与焦适之商议关于皇上的问题。   现在他们在宣城停留得太久了,已经到了令大臣们越发不满的时候。毕竟这里对正德帝的身份而言,还是太过危险了。   等焦适之从李东阳的屋内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直接回去皇上那里,而是绕了道路,回到了他之前住的那个屋子,它就在正德帝屋子后面。焦适之甚至能从那扇打开的窗户看到正德帝正一边杵着脑袋一边漫不经心地掀动着奏章。   正月里头的温度依旧是如此冰凉,但此时的日头消去不少寒意。窗棂上跳动的明媚阳光是如此的温暖,焦适之见着皇上无意识地挪动了身子,把整个人暴露在温煦日光下。焦适之轻笑了两声,眼里满是柔意。   他打开了房间,屋内的摆设很是简单,除了床炕外,就只有一个衣柜,一套桌椅。焦适之常用的东西都搬到皇上那屋子去了,只有一些不太常用的东西还留在这里。   特地来到这里,焦适之也不是为了做些什么。他只是想找个地方令自己安静地想一些事情。他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太长了,若是有一点儿走神的迹象都会被正德帝发现。不是说这样不好,但他需要时间来思考清楚。   关上门窗,焦适之在屋内绕着圈,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先是嘲笑了自己,随后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个习惯还是他从皇上那边学来的,每次遇到什么难题或是激动的事情,正德帝总是习惯在屋内踱步,绕着圈儿来回地走着,似乎这样子能助于思考。   最终焦适之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在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又迟疑地转过身来,走到衣柜前。他的衣服都已经被带走了,这里面剩下的东西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即便不用打开来看,焦适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打开了包袱,除开杂物外,一个温润的小玉瓶躺在包袱里,焦适之不自觉从里面拿出来,摩挲着那光滑的外表,心里又泛起了隐秘的忧愁。他把小玉瓶揣入怀里,重新踏出了房间,轻轻走到前屋的窗户那里,稍显温暖的室外可比寒冷的屋内舒服多了。   正德帝望着从后面走来的焦适之,伸手触摸到他冰凉的衣袖,又往上摸着他的面孔,“你身上怎么这么冷,而且你是打算从窗台进来?”他狐疑地看着焦适之,似乎想在他身上看出点什么问题来。   焦适之轻笑道:“您在想些什么呢?我不过是回去以前的屋子找点东西罢了,然后看到您竟然在认真地批阅奏章,所以想过来看看你。”   正德帝佯装发怒地看着焦适之,不过片刻又失笑摇头,“适之这话可就伤了我的心啊,我何时不认真了?”   焦适之伸手碰了碰正德帝的脸颊,唇里含着柔意,“您什么时候真正认真过了?”   正德帝还真的仔细思考了片刻,撑着下巴仰头望着焦适之,从这个角度看他还是一个难得的感受,仿佛他身处下位一般,他蹭了蹭焦适之仍然停留着的手腕,低低说道:“至少在对你的事情上,我一贯是认真的。”   焦适之揉了揉皇上的头发,抽身离开,“您还是继续认真下去吧,我去看看府里的布防,待会一起吃饭。”如家常一般的话语安抚着正德帝,令他如懒散的大猫一般趴在窗边许久,目送着焦适之渐渐远去。   焦适之在查看了布防后,在回来的路上被施华给逮到了,他满脸疑惑,看着焦适之的模样仿佛是在一个不认识的人,“大人,您早上去马市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盯着焦适之眼睛,仿佛要从那里面看出什么,但是在听到施华这句话后,焦适之仅仅是皱眉,顷刻后说道:“你想问什么就直接说吧,这样的方式我不喜欢。”   “您到底为何想找鞑靼人的马贩,就算宣城里面有,胆敢信任他们的人也是不多的。”施华的脸色有些难看,语速倒是不快,“而且早上您特地还在府外换了衣裳,一副不想别人知道的模样,您这是……”如果眼前的人不是焦适之的话,施华定会直接带人把他拿下。   若不是他早上无意间发现了焦适之的举动跟随而去,此事根本无人能知!   可这人是焦适之,施华不相信他会背叛皇上。   那日眼里的柔情并非虚假,午夜梦回的惊醒令施华不得不正视那件事情。   焦适之摇头轻笑,“你这便不对了,如果你察觉到任何一人有异心,都不应该这样私底下来找他聊,而是应该带人逮捕,直接送往审讯。”   施华怒声道:“如果这人不是您,我自然会这么做。”他握着绣春刀的手青筋暴起,咬着牙说道:“大人,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焦适之抿唇,眼里有种种情绪闪现,最终化作坚毅,“我要你对天发誓,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施华脸上神色莫名,但为焦适之那严肃神色所染,还是并起三指。说完后施华看着焦适之道:“如果您接下来所说的事情有违道义,有害家国,我还是无法守约。”   焦适之笑道:“我也没要求你做到那个地步,你跟我来吧。”虽然这里没有其他人,焦适之还是带着他走到庭院中去,此时天气严寒,少有人会到这里来。   桌椅刺骨冰凉,两人毫不在意地坐下,呼吸间白雾团团,宛若烟气。焦适之望着一直看他的施华,道:“我去马市,的确是为了寻鞑靼人,而且还是打算找几个马贩子。”   施华欲说些什么,焦适之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重新落在桌面上的手指细长皙白,纤细得不像是一个武人的手指。   “我朝与鞑靼的斗争持续了百年多,却从没有停止的时候。之前在大同的异动,你身处其中,也知道鞑靼的狼子野心。皇上欲彻底打击鞑靼,却苦无无动手的缘由,他虽为皇上,兵权却不尽在他手中,主动进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即便焦适之阻止了施华说话的念头,但此刻他也忍不住开口了,“且不说其他,皇上又怎么保证一定会成功?若是失败,岂不是又惹来兵患?”   焦适之朗声大笑,那笑声在这静谧的庭院中响起,带着施华从未听过的豪迈之气,“施华啊施华,你难道如此天真,把战事当做了什么?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是。”施华在北镇抚司待的时间比焦适之还久,见识过的场面不该有这样的感叹。   焦适之的视线穿透那些飘落的雪花上,出神地说道:“皇上的意见想法都很好,但是苦于无法实施,若要有一个能挑起战事的缘由,便必定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引子。这个引子一定要是皇上,却不一定要是皇上。”   那几句话在施华耳郭快速穿过,又撞入他的胸口,激得施华猛然站起身来,带倒了身后的石椅,莫大的声响惹来焦适之疑惑的一瞥,却望见施华熊熊绕烧着火焰的眼眸,他双手“砰”地一声支撑在桌上,望着焦适之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是疯了吗?!”   焦适之嘴角含笑,知道施华明了了他的意思。   见焦适之还能笑得出来,施华心里的怒火更甚,强忍着说道:“您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我不能接受!这事我要告诉皇上!”   他不过刚转身,一道冰凉的触感便架在施华的脖颈上,不知何时,焦适之的佩剑已然出鞘,“你答应过我。若你执意如此,你走不出这道门。”焦适之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那声线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遗憾,然丝毫不为所动。   施华双手握拳,咬着牙憋出一句话,“你就那么喜欢皇上!喜欢到愿意为了他去死?”   焦适之眉间一动,为施华此句而有些讶然,他偏头望着施华涨红的侧脸,轻声说道:“即便他不是皇上,我也愿意为他去死。”   这无疑是承认了施华的话。   只不过更多的东西,焦适之并没有说出来。他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大明江山,他心里也不是只装着这些情情爱爱。   没有必要,心里有着信念,执着而坚持地走,便罢了,也从不需要他人赞语。   只是,若那个信誓旦旦的人不是正德帝,若那个肆意奔放的人不是朱厚照,焦适之不会如此坚定,不会如此奋不顾身。   ……   正德帝诧异焦适之回来得那么晚,但是他周身的寒意令他面带薄怒,直接推着他去内间沐浴,出来后又接连灌了他两碗姜汤,骇得焦适之连连摆手,面对着第三碗面带苦色。   朱厚照勉为其难地把姜汤挪开,又把焦适之推到了菜肴前,焦适之真的是用了莫大的毅力才让自己把身前的一碗饭吞下,然后半个时辰内拒绝与皇上说话。正德帝笑嘻嘻地在焦适之身边磨蹭,最后趴在焦适之身上看卷轴。   焦适之爱怜地摸着朱厚照的鬓发,只能随皇上去了。   夜色渐深,正德帝在忍耐了大半个时辰后,把一直在旁边“挑逗”他的焦适之一把抱起,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不想我做什么,就不该在旁边一直乱摸。”   一直乱摸的焦适之:……他做了什么??!!   亲吻,纠缠,低沉的喘息,掩映在床帐后面的气息是如此缠绵悱恻,隐约而动的影子都紧密贴合,再无分开的痕迹。   乐潇面红耳赤地站在门口,再度确认周边只有豹房跟来的侍从后,心里才松了口气,周边的大臣那么多,皇上竟是如此胡天胡地,幸好他及早发现,不然事情就大了。   屋内,焦适之靠在正德帝手臂上酣睡,朱厚照不住地摸着他的侧脸,把人往怀里又搂了搂,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搂着他最珍贵的宝物沉沉睡去。   接下来好几日,正德帝都沉迷于所求此事,毕竟一旦开了头,那就没有止境了。这时焦适之往往会选择避开,让正德帝满府都找不到人,顿时腹诽不已,至于要弄成那样吗?不过乐潇那隐秘的目光也令他不禁轻咳了两声,到底稍微收敛了些。毕竟连贴身太监都这么说,可能的确是,有点过火。   又一日,焦适之一直跟在正德帝身侧,连他休息的时候都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令朱厚照舒心,又觉得不太对劲,“适之是怎么了?”   焦适之眷恋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朱厚照的眉眼,浅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日皇上特别好看,想多看上两眼。”   正德帝想笑,又觉得这么轻易便被哄得开心的自己很没有威严,咳嗽了两声当做自己知道了,抱着被子被过身去。   黑发中,那双红彤彤的耳朵异常明显。   焦适之想,他总算是明白了皇上如此喜欢揉捏他耳朵的原因了。   好在现在知道也不迟。   在正德帝睡着后,焦适之起身在他额间落下轻吻,握紧腰间的佩剑起身出门。   乐潇在外面守着,看到焦适之出来,连忙站起来想行礼,焦适之冲着他摆摆手,示意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外,焦适之低声嘱咐乐潇,“这几日天气多变,你记得多看着点皇上,免得他着凉了。”   乐潇点头,见焦大人转身,又迟疑地停下来,转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玉瓶,塞到了乐潇的手中,“这个玉瓶你收着,里面的药丸若不是救命良药,便是稀世毒品,我要你知道,除非遇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绝对不要把这东西掏出来。”焦适之的词措令乐潇感到了别扭,但立刻被他压在心里,立刻就双手接了过来。   焦适之交代完了最后一件事情,站在门口顿足片刻,顶着大雪出门了。   这与他以往的行径没有任何差别,可是此时此刻望着焦大人离去的背影,乐潇心里那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然直到那身影在雪景中消失,乐潇还是没能突破胸口莫名的梗塞喊出话来。   他不曾想过,他竟成了最后一个看见焦适之的人。 第98章   风大雪也大, 一列车队在顶着如此大的风雪往前走, 好容易找到个稍大的小山丘,连忙扎下营来, 为了防止风把帐篷刮走,他们还特地搬出重物压着边角。   一个温润青年护着另一个青年赶忙入了帐篷,身后的侍从警惕地守在身后,虽因着风雪不得不入内站着, 但是他们的视线锐利, 连那几个带路的向导与马贩都在他们的监守范围内。   几个鞑靼人对视了一眼, 推搡着入了旁边的营帐, 而那两个汉人向导跟着进去, 却也只是老实地躲在角落里,没有跟他们答话。   鞑靼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俩一眼, 聚在另一侧嘀咕着对话,那个似乎是领头的人操着一口蒙古语,随手揉着满头辫子, 有点郁闷地说道, “确定了吗?”   身边那个瘦小的男人摇头,嘀咕着,“他身侧的那个人护得太严实了,一点都看不清楚。”辫子男人重重哼了一声, 看起来很是不满意。   坐在他对面的白发男子却是笑道:“那可不一定,他们越是紧张,我越是怀疑他们就是我们所猜想的人。如果不是那样的身份, 不过是出关,怎么就那么着急了?”瘦小男人道:“那可不一定,毕竟有达延汗在,谁能不惧怕?就是那些大商队也不敢有任何的不敬。”   他们三个人正在讨论的对象,正是不远处另一处营帐内的那行人。   屋内的暖炉很快就被升起,暖意被驱散后,他们的身体才算是有了触感。施华舒展着四肢,喃喃道:“幸亏出来的时候还带了狐裘,不然几乎熬不过去。”焦适之坐在身后的毛毯上连头都没抬,“我没有让你跟着出来。”   施华漫步到焦适之对面坐下来,道:“大人,如果我没有跟过来的话,您打算让谁假装皇上?就凭你之前找的那个人?”   焦适之随手取过刚刚烫热的汤碗,瞥了施华一眼,“你现在的样子,看着也完全不像皇上。”   施华倒是坦然,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不像皇上。不过他们又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也无人知道皇上的相貌,伪装一二没有什么问题。”   焦适之一行人加上他与施华,一共是二十二人。随从跟着他的,除开施华都是焦适之的心腹,而每一个在他开口前,他都知道笃定的答案是什么。只是焦适之没想到在他离开前,竟然会被施华赶上。   “您确定那几个马贩子真的能够与鞑靼汗廷联系上?看着也就是几个平平无奇的模样。”施华问道。   焦适之喝完了手里的汤汁,把碗放在边上,卷起手里的卷轴,望着施华道:“他们几个按照目前所得到的情报,其中有一人是右翼目前掌控者济农,也就是巴尔斯博罗特的结拜兄弟,至于这位怎么为何入宣城还不得而知,在发现我等的异常后,自然能联系上巴尔斯博罗特。”   施华蹙眉望着焦适之,试探道:“他认识您?”   “他当然认识我,我随同皇上出入那么多次,他能不认得出我来?”焦适之摆手说道,把手里握着的卷轴放起来,熄灭了左侧的烛光,“你若是还不想睡没关系,但是不要说话,明天要早起。”   施华耸耸肩,把东西收拾完后,也转身去休息了。   黑暗中,施华不能得见,另一侧仰躺着的焦适之手里正摩挲着一块剔透的玉坠,小小坠子上那熟悉的刻痕他不知道触摸过多少遍,早就彻底刻印在心头。   这是他们出来后的第十三天。   也是焦适之失踪的第十三天,宣城内风声鹤唳,无人能劝住天子。   乐潇站在门外,苦着脸挡着那几位打算闯入的官员,嘴里说道:“几位大人别为难小人了,皇上已经下令,不管是谁都不能去打扰他,小人实在是不能让你们进去。”   杨廷和脸色难看至极,“皇上已经十日未曾出来,你让我等如何不担忧?而且焦适之又在何处?他现在为何不在这里!”焦适之不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皇上吗?此时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他不该来劝阻?   乐潇心里苦涩,若不是为了焦大人,皇上何以至此。但明面上他面色不改,“您说的是,可是前几日焦大人就被皇上派出去了,现在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啊。”   礼部尚书望着乐潇身后紧闭的房门,眉间的皱纹几乎不能散开,“眼下久留宣城无益,皇上也巡视过了,正该是离开的时候。这里毕竟是边境,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乐潇简直不能再同意,可是皇上不愿意走,他们说得再多有什么用?   乐潇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几位大人劝走了。大冬天的他整个背后都湿透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心里盘算着要再调几个人过来,估摸着下一次这几位就不会那么容易被应付过去了。如果真的要硬闯,他得再做些准备。   回首望着身后那紧闭着的门扉,乐潇心里也满是担忧。虽然一日的膳食他们还是能送得进去,可是进去是什么样子,出来就几乎是什么样子。皇上根本就没怎么动,而且再也没有出屋。   就连乐潇也不明白,焦大人怎么可能就失踪了呢?   那日他目送着他离开,便再也不曾见过焦大人。而皇上从一觉竟是睡到了第二日清晨,等起来发觉不对劲时,焦大人早就不知去向,而皇上在沉默后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令心腹暗中寻找了三日。   第三日时,皇上不知道从焦大人原先的屋中发现了什么东西,苍茫大笑了几声后,便再也没有出过屋子一步,不再见任何一人。连原先搜索的行动也全部都停了下来。   或许,皇上是知道焦大人去了哪儿。   乐潇心中一直在盘旋着这个念头,同时也在想着焦大人交给他的小玉瓶。他曾想着把它交给皇上,可是回想起焦大人交给他时的郑重其事,乐潇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动作。   他掩面叹息,站在屋外抖着脚,盘算着再有一个时辰又该送晚膳了,不知道这一次皇上可愿意吃点。他都令厨房把所有的东西都特地做成焦大人喜欢的菜肴了,若是再不成,不知道皇上能熬到几时。   屋内正德帝闷闷咳嗽了两声,略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浑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在那里坐了三个时辰,身体全都僵住了,膝盖几乎没有知觉,酸麻的感觉在他动弹的瞬间漫遍两腿。他略皱眉忍耐着,等到可以动弹后,才从那里站起身来。   一张信纸随着他的动作从膝盖飘落下来,朱厚照弯腰去捡,把它又置于掌心。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那是白居易的《赠梦得》。   那熟悉的字迹,正德帝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而那上面的诗句,他也不知道读过多少遍。如果不是因为寻到了焦适之留下的字句,他不知道现在他会是什么模样。   他早该知道。   正德帝满眼血丝,一拳狠狠地捶在桌上,复又捂住脸,他早该想到的。   那几日适之的温柔顺从,适之的音容笑貌,不管哪一处都透着莫名的感觉,他却沉溺在那温柔的梦乡中不能自拔!   他的雄心壮志,凭什么,又为什么要靠着适之的命来换!   乐潇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扬声说道:“皇上,该进膳了。”等了好一会儿,照旧没有任何的动静,他冲着后面的人摆摆手,亲自推开了门。身后的内侍一言不发,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了下来,随后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乐潇本来也该是退离的人之一,但是他望着摆满桌面的菜肴,又望着靠坐在榻上的皇上,斗胆说了一句,“皇上,今日的菜肴都是特地按着之前焦大人的吩咐来的,请您记得用膳。”   说完后,乐潇立刻感觉到屋内莫名的威慑,压得他脚软。乐潇在心里暗骂了几句自己,他竟然刚在皇上面前提起焦大人。   正在他挣扎着要倒退出去后,正德帝终于是动了,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乐潇内心一喜,不过犹豫一瞬便立刻走到皇上身边,亲自为皇上布菜。不过三两下后,正德帝用筷子隔开了他手里的长筷子,“站开点。”   这是这么多天来,正德帝开口的第一句话。   乐潇连忙往后躲开,老实地站在后面。   等皇上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乐潇心里已经是感天动地了,至少今日皇上总算是愿意吃点东西,虽然比起之前的分量不知少了多少,好歹也是个进步。他正打算叫人进来收拾,皇上的视线便落到他身上,令他反射性地站直不敢有任何动作。   没办法,这段时间皇上虽然算不得喜怒不定,但那低沉的气压令他们贴身伺候的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事,生怕哪里惹到皇上便一命呜呼了。   “这几日外面有什么动静?”许是被刚才的汤水浸染,正德帝的嗓音恢复了些,再不复刚才那么沙哑。   乐潇连忙收敛心神,道,“陈将军过来两次,李阁老过来一次,杨阁老过来六七次,余下几位大人不等。边境如今很是安稳,并没有其他变动。”   正德帝伸手触及额头,似乎有点不大舒服,“是吗?”那声音有点轻飘飘,却也柔和了许多。   乐潇感受到皇上周身的气息安定了些,有个压抑了许久的问题又一次悄悄浮现,不过他在皇上身边伺候,最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又强压了下去。岂料正德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却说了一句令他大惊的话语,“你刚才想说什么?”   乐潇犹豫地看着皇上,不知道正德帝是怎么知道他刚才的念头,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小人刚才是在想,不知道皇上为何,不继续寻找焦大人呢?”总觉得皇上其实是知道焦大人去哪儿了。   乐潇会被正德帝看中,有部分原因便是这份诚实劲儿。他身边汇聚了太多太多别样的心思,偶尔留着一两个有能力的诚实人不是什么坏事。   正德帝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似是养神又似是发怔,声音比外头的温度还要冷彻,却生生令乐潇听出几分含糊不清的柔软,“他都傻到拿命去换,我又如何能辜负于他。”纵使是追,也怎么都追不上了,这才是适之迷昏他的原因。   他给予适之的莫大权力,却令他得以自由出入宣城,带着人马离开安全的掩护,奋不顾身地投向不知深浅的未知。   “国家,哈哈哈哈哈——国家!”   朱厚照仰天长啸,推门而去,怔愣站在屋内的乐潇觉得那宛若杜鹃啼血,锥心刺骨。他紧紧咬牙,猛地闭上眼睛,把刚才一瞬间漫上心头的感觉全部摒弃,而后赶忙跟着皇上的步伐。   宣城总兵陈巧平的办公房门被骤然推开,他不满地抬头,正想呵斥来人,骤然望见眼前之人,连忙站起身来。来人一身黑色锦袍,肩上的白狐斗篷本与其以往的气息不相融合,然此刻面色冷若冰霜,反倒奇异地吻合了。   “末将陈巧平,拜见皇上!”   朱厚照走到陈巧平身前,也不叫起,沉声说道:“若朕现在要你全力探查鞑靼的动向,你有多大的把握不被他们所察觉?”   陈巧平似乎感觉到某种奇怪的氛围,心中猛然一动,来不及思考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他立刻回道:“十成!”话语中满是莫大的自信。他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回答与之前他对正德帝的态度截然不同,再没有当初的推三阻四。   难道皇上真的要……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必你心里清楚。给朕盯紧鞑靼的所有动向,即便是最微小的,也绝不能放过。一旦有任何动静,立刻来报。”正德帝淡淡地说道。   “是!”   ……   焦适之打了个哈欠,坐在红枣身上晃悠着,他生怕伤到她,之前风雪大的那几天都试图让她休息,然而似乎并没有多么的成功,后来还是被她出来了。感受到红枣对奔跑的热情,焦适之最后还是让她小跑了一会儿。   辫子头的鞑靼男子对他喊了一句,“好马——”焦适之冲着他笑了笑,似乎在意料之中。   他翻身回去马车旁边,在车窗上敲了敲,靠在那里同车内的人说了些什么。又顶着风回去后面的马车取了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里面的人。谨慎恭敬的态度令旁边几个鞑靼人看着眼里精光一闪。   他们这几个纯粹被找来带路的人完全不能够靠近那辆马车,就连那两个汉人向导也同样不行。而焦适之之前要他们带路的方向,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处绿洲。那里的确是塞外最近的一个聚集地,那里买卖交易的人很多,不管是谁,只要有金子就能进去。   瘦小男人靠近他们低声说道:“有九成的把握,里面的人是汉人那个小皇帝,我看那个侍卫那么尊敬的模样,跟在宣城看到的一模一样。”他的蒙古语说得又快又急,辫子头差点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白发男人把兜帽摘了下来,抬手遮眼眺望着远方,低声说道:“方向偏移了。”他的视线落在辫子头那里,这两天是他在带路。辫子头哈哈笑出声来,“看你们两个磨磨唧唧的不知道在犹豫个什么劲儿,我早就觉得他肯定是大明皇帝了,既然如此,何不乘着这个时候赶紧向汗廷报告,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他们想要向导,找汉人就行了,为何偏偏要找鞑靼人?虽然偶尔是有亲近汉族的鞑靼人,但如果是皇帝,应该会更小心点吧。”瘦小男子疑惑道。   白发男人轻笑着开口,“你是不知道那个小皇帝的性格,听说他之前还曾经在南巡的时候直接就落跑,直接微服私访去了,好像把他们那里的人吓得半死。这样的一个人不管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是很正常的。”瘦小男子信服地点点头,问道,“你打算通知济农吗?”现任的济农是达延汗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也正是白发男人的歃血兄弟。   “早就通知了。”他笑着摸了摸身下的马匹,遥想刚才焦适之那匹马儿,的确是匹骏马,就算是在他们那里,也少有那样神骏的马。   辫子头诧异道:“你之前不还说可信度不够吗?”   白发男人笑呵呵地说,“有五成以上的可能性都不能放过,何况现在基本能确定了。济农让我带着他们前往小峡谷。”   “为何要在那里?”辫子头不解。   “他们这几日正在那里附近操练,右翼鄂尔多斯万户都被他带过来了。”白发男子含笑道。   其余两人猛地抬头,惊喜道:“济农来了?”   几个鞑靼人在对话的时候,焦适之也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他们几个很少在他们面前直接说蒙语,但私底下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却一直用蒙语小声说话。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没什么问题,晚上其中一个向导就会来同他们说了。   焦适之可不是傻子,整个队伍都不带一个会蒙语的人,他特地在自己队伍里扒拉了许久才翻出这个人才来,假装成向导塞入队伍里。不过他们还是花了大半月的时间才让这三个鞑靼人相信他们队伍中没人会蒙语,继而敢在他们面前如此说话。   施华在中午的时候把焦适之叫了上去,抱怨道:“大人,我可不想一直在马车上憋着,这太难受了。”他毕竟也是武官,现在浑身不得劲的。   焦适之慢条斯理地说道:“是你自己自愿要伪装成皇上的,我之前可没让你这么做。”   施华无奈摊手,望着外面些许阳光说道:“那几个鞑靼人怎么样了?”焦适之随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手炉暖手,笑着说道:“鱼已经上钩了。”   施华看着焦适之完全没有阴霾的笑意,不禁问道:“大人,您这么信任皇上?毕竟我们现在的行径,不亚于通敌叛国,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知道我等到底出关的原因是什么。而且若是军队不能及时赶到,我们的计谋就失去了作用。”   焦适之眉峰一挑,把手炉砸在了施华身上,看着他失声痛呼道:“我怎么突然觉得你那么多废话呢?这些难道你直接跟着我出来的时候没想过?我既然敢出来,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但是这不代表我做事的时候不动脑子,事在人为,你以为你悠哉在马车上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施华揉着肩膀不满道:“大人,您想说什么就说,那手炉砸在身上还挺疼的。而且若您同意,我也想下马车走走啊。”   焦适之笑道:“刚好,今天若你想出去,便出去吧。也差不多是时候让他们巩固下印象,免得以为他们情报出错。”   施华诧异,“什么出错?”   焦适之看着他神秘一笑,“若现在是皇上,他会如何反应呢?”   施华:……   半个时辰后,焦适之从马车上下来,神情很是无奈,牵着红枣跟在马车旁边似乎在说着些什么。马车内的人又回应了几句,掀开了车帘,大声说道:“在马车上太闷了,我要骑马!”焦适之连忙上前说着什么,两人几乎是吵闹起来,最后马车里的人愤愤不平地摔下车帘坐了回去。   向导那一拨与他们的距离有点远,但是刚才那句话太大声了,鞑靼人与向导们都听到了。两个向导只是耸肩,继续牵着马往前走,而鞑靼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有些笃定。下午寻到个安全的地方准备休息过夜后,白发男人同侍从们一起去处理食物,不经意间说道,“最近天气好了一点,路好走了些。”   他旁边的侍从憨厚笑道:“是啊,不过再好走,还是得小心点。”   白发男人连声应是,又听另一个人说道:“别说那么多话,主子心情不好。别以为先生在就能够万事无忧,都把皮给我绷紧了。”那人的语气极为严肃,顿时周边的人都不再说话,加快速度处理完了手里的事情便赶忙回去了。   等回去后,白发男人冲着辫子头与瘦小男子点点头,他们微妙地眯起了眼睛。   晚上听完了向导的汇报,焦适之让他把另外一个向导过来,询问了他关于地形上的问题,然后才把人放走。如果不这样的话,频繁叫一个人过来太过引人注意了。不过从两人的对话中,焦适之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他在出来前已经把地图全部都记下,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的路线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虽然按照现在的方向也能到达那个绿洲,但是会绕开一小段路程,而且还得经过几个不必要的地方。基于此,焦适之把那几个鞑靼人也叫了过来一一询问,得到了合理的回答后才放他们回去。   施华在旁边充当一根柱子后,等人走了后问道:“让他们知道我们发现了不妥,岂不是不利于你计划的实施?”   焦适之瞥了他一眼,淡声说道:“明知故问,我带着皇上出行,难道可能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不加以询问吗?我的过问才会令他们更加确信。而且路线的确是偏移了,目标已经上钩了。”   施华脸色一肃,轻声说道:“大人打算如何应付,我们现在就带着十几个人出行,如果真的被他们抓住,根本逃脱不了。”   焦适之颔首,召施华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   不过是做戏罢了。   十天后,他们一行人已经开始接近山区,稍显崎岖的地势令他们走得略微艰难,向导都按着惯例走在前面,还没等他们把前面这个小山丘给爬过去,突然就被后面几个冲上来的侍从给拿下,焦适之冷脸从后面走上来,低头看着被强压跪下的三个鞑靼人,“你们倒是挺大胆的,是嫌命不够长吗!”   白发男人最先反应过来,啐了一口掺杂着血丝的唾沫,大笑着说道:“就算你现在反应过来又如何,你已经进入了济农的兵力范围内,哨子肯定已经发现了你们的踪迹!不管你们走到哪儿,都逃不开济农的追捕!”   焦适之蹙眉,抬手示意了一下,压着鞑靼人的侍从一手刀把三个人都敲昏了,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焦适之身上。焦适之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沉声说道:“所有人立刻把马车上必需的东西转移到马上,带好干粮,除此之外所有的重物全部丢弃,马车不留,一刻钟后动身!”   “是!”   焦适之从一开始便背熟这附近所有的地形,若是他们一个月内不能摸到任何踪迹,他也会选择放弃退回宣城。只是上天眷顾,终究还是被他摸到了。   虽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接下来他们就要逃命了。   焦适之望着所有人都做好的准备,侧身望了眼同样伪装好的施华,下令,“往西北出发,全速前进!”他本以为最多就是巴尔斯博罗特那个歃血兄弟会通知他罢了,没想到人居然是在这里,该不会是在练军?早前皇上要陈巧平派人去刺探消息,得知右翼有所调动,便是为此吧。   在地形这方面焦适之肯定比不上他们熟练,但是好歹附近的地形他是记下来了。刚才那一刻钟内,焦适之询问了现在唯一一个真向导关于附近的地形,确认了后便直接带着他们往那个方向过去。就算要拷问那几个鞑靼人,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而且尤其是那个白发男人,应该是个硬骨头。   一路疾驰,他们从清晨直接跑到了晚上,连马都快累虚脱了,焦适之摸着红枣的脖颈,心疼地发现那肌肉在颤抖,不过他们的目的地也总算是到了。眼前灌木丛生的裂缝中,几乎看不到头,往上望去两侧都是高不可攀的天堑。拨开灌木,焦适之一马当先进去了。里面是个特别狭窄的石道,只能容许一人一马通过,然而一长段距离后,里面顿时豁然开朗,两侧的石壁向内凹了进去,空间大了许多。   他如释重负,好在之前所得知的并非虚言。   熟识外面地形的人不多,但在宣城,也算不得少。焦适之为何独独在这么多人中挑中了现在这个向导,一来是因为他父母为鞑靼所害,从根本上不可能是奸细,再者是因为他知道很多独特的地形,只有他才知道的避难点。这点对焦适之来说是非常适用的。   返身让他们把人带过来,焦适之在队尾跟着再进来。令人迅速把里面检查一遍后,留着两人一头一尾守着裂缝,焦适之带着施华与向导去到了这个地方最令人称奇的所在。   在左侧石壁的底下有个凹槽,粗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地方,但是在向导的妙手拨弄下,很快扒拉出一个洞口来。那向导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平时很寡言。他指着洞口对焦适之说道:“大人,这里面往下走,是个天然的地道,里面有暗河,我不知道那流往哪里,但那地道很深,而且水流很急,至少还有另外一个地面出口。”   等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而两侧缝隙的灌木又被掩饰回原位,他们躲在那半圆形的石壁下面生活取暖,而且他们身上带着的干粮都不少。取了雪水稍微煮开,把干饼干肉泡进去混着吃。焦适之就坐在他们旁边一起吃,施华不知为何觉得眼睛酸涩,心里不大舒服。他碰了碰焦适之的胳膊,低声说道:“大人,您先去休息吧,今天晚上我们来轮流守夜。”   焦适之摆摆手,直接说道:“没事,我们这么多人,按着轮就行。今天我第一个守,你守下半夜就成。”他们两个算是这小队伍里面的头了,不能两个一起睡,免得出事无法及时处理。   而相距不远的平原上,黑压压的帐篷几乎不能一眼望遍,来往的士兵中有不少的头发都编织起来,来往的人都抬着不少酒水,带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被围在中间的一顶大金顶帐篷不住有人进进出出,热闹喧嚣的歌舞声从里面传出,几个衣衫半褪的舞女在帐中翩翩起舞,连站在门口的几个士兵都忍不住看了几眼。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听见这个声音,几个士兵都反射性地站直了身子,有的甚至战战兢兢起来,“瓦达尔将军!”   瓦达尔是个精悍的男人,头发被编制成一大股放在身后,身上叮当作响的银环不少,但是走过的地方都无人敢说话。毕竟这位是济农的心腹,又是心狠手辣之人,落到他手上的人的下场惨不忍睹,令他们都不敢得罪。   瓦达尔心里有事,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就进去了,一进帐门发现里面已经是满室春光了。他两眼不见其他东西,直接走到了首座,那个正搂着个半裸女子的英俊青年身前。   巴尔斯博罗特望见瓦达尔在身边跪下,顿时无奈地推开了身上的女人,“瓦达尔,你每次来找我的时候能挑个比较正确的时间吗?”都不知道被他打扰过多少次好事了。   瓦达尔冷肃地说道:“坏事从来不会在正确的时间找上我们。济农阁下,那个小皇帝不见了!”   巴尔斯博罗特脸色微变,顿时挥手停下了室内所有人的动作,并让他们全部都退出去。   “塔卡不会骗我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巴尔斯博罗特问道,脸色从刚才的放松完全转变成正经,随手扯过皮子披在身上,光着脚走到了左侧悬挂的地图来。   瓦达尔站在旁边说道:“我们的确是在预定地点发现了车队的踪迹,但是在距离这里三十里地的地方消失了。而下午又下了大雪,所有的踪迹都消失了。”   “塔卡他们被发现了。”巴尔斯博罗特立刻便有了猜测,望着悬挂的地图开始盘算起来,“令将士们做好准备,明日拔营。我就不信,一寸寸搜过去会找不到他们!” 第99章   他们一行人在那个狭小的地方躲了三天, 期间那三个鞑靼人已经苏醒了, 不过除了被审讯的时候,无论何时他们都会被快速打昏, 随时随地都有人会给他们补上一手刀,多次以后他们精神已经不太对劲,但是为了以防万一,焦适之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有丝毫作怪的机会。   如果不是试图从他们嘴中掏出一些消息, 焦适之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   施华倒是没想到, 临到这里了, 他还有做上本职工作的时候。不过靠着折腾这几人, 倒是泄了不少火气, 而且因为是外族人,焦适之默许了他施展的各种手段。   这日清晨, 施华从地上站起身来走到焦适之面前,神色有些紧张,“刚才马奇听到了隐约的震动声。”焦适之脸色微变, “马蹄声?”   施华点头。   焦适之立刻俯身在地仔细倾听, 许久后站起身来,望着那三个刚被弄醒的俘虏说道:“把他们三个杀了。其他人谨慎点,安抚好各自的马匹,不要发出什么大的动静。”   塔卡眼见着焦适之甚至连让他们开口都顾不上了, 顿时有些着急起来。若是现在就死了,岂不就是亏大了,他可不是为了去见长生天才来这么一趟。其他两人也焦急起来, 他们都会说汉语,听到焦适之的话时,眼里已然浮现出绝望。   他们自然是忠诚汗廷的,但这几日施华在他们身上施展的手段令他们着实有些崩溃,而且频繁地被敲昏对他们造成了颇大的影响,现在头脑都不怎么清醒。   瘦小男人惊恐地说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只要你们不杀我!”多日来施华给他的压力,在他拿着刀走向他的时候令他彻底被击溃。塔卡脸色骤变,他原本是想着先抛出一些东西来换取性命,但是那个蠢货!   焦适之淡淡一瞥,沉声说道:“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你要你的命,我也要我们的命。”施华立刻意会,一刀砍下了瘦小男人的头颅。鲜血溅落旁边两人一头一脸,施华不在乎地摸了摸脸上溅到的血滴,走到了辫子头身边。辫子头虽然是他们三人中的首领,但实际上决策大多是塔卡在做,望着刽子手走到面前来,满脸血色令他惊慌失措,失声喊道:“济农带了人马在这里操练,而且……”   话音未落,他的头颅同样滚落在地,塔卡垂头,喷溅出来的血液顺着他的长发滴落在地,令他整个人狼狈不堪。   焦适之的话语与施华的做派,让塔卡心生恐惧,原本那种要讨价还价的心理也完全消失了。刚才辫子头都已经把隐秘都吐露出来,可还没有说完就被杀了,他们是真的不在乎了!   塔卡咬牙,在绝望中被麻痹的腿脚宛若有了力量,立刻往后一滚,躲开了施华劈下来的刀,一头撞在身后的石块上,额间流出的血液与其他两人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满头满脸都是血,他顾不得现在的模样,口中的话语立刻吐露出来,“济农带着鄂尔多斯万户在此,其余两万户也正在往这里赶来,不出半月内必定汇聚,如果你们想活命,别杀我,我可以救你们!”   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令人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施华停下动作扭头看着焦适之,焦适之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塔卡,神色淡漠,“你是鞑靼人,先前又欺骗我等带我们入险境,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塔卡望着手握血刀的施华,又望着左边的焦适之,差点没在心里吼出来,到底是谁骗了谁?!自从他发现是右边的男人来审问他们后,塔卡如何不知道他们被欺骗了,这根本就不是明朝皇帝出游!   但是无论如何塔卡都想不明白,焦适之他们如此是为了什么,但是苦于他昏迷的时间太长了,根本没有机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如何苦思都想不明白。   “我可以告诉你们,现在汗廷内部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着济农,如果他不能拿出一项功绩来,他将来不可能顺理成章地获得汗位,所以在接到我的消息后,他们以为你们队伍是汉人皇帝的队伍,所以必定整军出动前来。而且原本另外两万户也是要过来这里集合的,所以即便你们躲在这里,可随着包围圈的缩小,在确定你们逃不出的情况下,你们必定会被找出来的。”   塔卡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眨着酸涩的眼睛说道,他的眼里一片血色,有汗水流入,也有血液溅射,疼得他几乎睁不开,却为了看清眼前两人的脸色而不得不睁开。   焦适之神色莫测,完全看不出现在是什么表情,倒是旁边的施华挥了挥刀,暂时把它收了起来,“你倒是说说,我们要怎么离开现在的困境?”他抱手看着塔卡的模样,仿佛在看着一个逗趣儿的玩意。   塔卡咬牙,知道命在别人的手上,也由不得自己说话,他一边抬头看着焦适之,一边说道:“你们可以假装成我的侍从,济农并不知道我到底带了多少个人,只要你们跟着我顺利混入他们的营帐里,就能暂时保住性命。”   施华嗤笑道:“你是把我们两个都当成傻子了是吗?等到了你的地盘,一旦你脱离我们的视线,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一下子就能够调动不少人反杀了我们,我们又不是蠢货,怎么可能让你如此戏弄!”他边说边拔刀,似乎完全忍受不了塔卡了。   焦适之挥手阻止了他的动作,饶有趣味地绕着圈儿看塔卡,“你是如何能够保证,我们能够答应你这样漏洞百出的方法?我想,这三个人里面,你应该是最识时务的人才是。”   塔卡虚弱地说道:“你们可以派着一个人跟着我,随时随地想杀我都行。”他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无力,但是此时此刻他根本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了。   焦适之摩挲着下巴,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定睛一看才发现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磨破了,他不在意地舔了舔伤口,用眼神示意施华,“把那个药拿过来。”   施华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嘿嘿笑道:“那可是个好东西啊。”他回到他们放东西的东西不知道捣鼓了什么,随后拿着一个瓶子过来了,“给他吃吗?”   焦适之笑道:“难不成还是给我吃的?”   施华笑嘻嘻地卸了塔卡的下巴,把一颗黑不隆冬的东西丢入他的喉间,在他胸膛猛捶了几下逼迫他吞咽下去,然后才重新把下巴弄好,“这药一月一份解药,若是无解药服下,当夜子时必定全身穴道剧痛瘙痒,痛上足足三个时辰后会化为血水。普通大夫是完全查不出药性的,你要是想试试看那滋味,一个月后可以试试。”   塔卡懵逼了一会儿,被那味道恶心得趴在地上呕吐不止,他的双手被束缚在后面,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吞下去的东西抠出来。在发现事成定局后,他仰天嘶吼,悲愤莫名,不过那声音刚发出来就被施华敲昏。   厌恶地踢了踢塔卡的腰腹,施华看着焦适之说道:“大人,你怎么突然编造了什么药物出来了?”   焦适之眯着眼睛笑得很是和煦,“你接的也不错啊,那药是从哪里弄来的?”他本意是想让施华随便弄点普通药丸过来就行,他们出来随军,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结果施华弄来的东西……看起来杀伤力太大了点。   施华笑着说道:“我只是随手把刚才经过地面的几种虫子混在我随身携带的一种软性药丸里,看起来那味道不错,他倒是享用了一番。不过还真的如大人所料,现在汗廷也不是一片祥和。”   杀辫子头与瘦小男人,留下白发男子,是他们最开始就做好的决定,刚才不过是做戏罢了。那个叫塔卡的男人心理比其他两个要深沉得多,但这样的人是最在乎性命的,焦适之只不过略逼了逼,就问了出来。   “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刚才他提出来的方法也尚且不错,只不过我们现在的人数太多了,全部是汉人根本不适用。”焦适之可惜地说道,倒也没有在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巴尔斯博罗特一直没有找到那队人马的存在,仿佛一夜之间蒸发了一般。然而在探子的多次汇报后,他还是认定人一定就在包围圈内,迅速收缩起来。这里本来就靠近与明朝的边界,焦适之在选择的时候便特地选好了位置。即使这里特别隐蔽,在多次的行动后,还是被明朝得到了消息。   正德帝不仅仅是令陈巧平派人去查探,宁夏大同那边也已经接受君令出动了,一时之间巴尔斯博罗特的异动都被他们尽收眼底。   因为朱厚照曾强调过此事,一时之间几份奏报都同时送往正德帝的案头,陈巧平还亲自过来拜见正德帝同他述说此事。   彼时正德帝正在经受又一次大臣的洗刷,这段时间来他们反复的话语令朱厚照厌烦地蹙眉,丢出一句话来,“不用说要回去的事情了,过几日朕要去阳和,该跟的跟,怕死的就主动跟朕说一声。”   顿时室内鸦雀无声,这阳和可是在最前线,皇上这么一说,他们这些人都蒙圈了,不得不把视线投注在最前面的两人身上——李东阳与杨廷和。   李东阳今日是这里面开口最少的人,他会跟着过来,也的确是因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久,想要劝劝皇上。但是在看到皇上时,那种奇怪而隐秘的感觉又一次泛上心头,令李东阳观察许久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当然知道焦适之被正德帝派去做些什么事情,但是难道这件事情是如此的艰难,难到皇上不适会露出焦虑的神色?李东阳心里闪过很多个念头,最后却落在时间上,都几乎过去一月,任之却还未出现……   “皇上,陈将军求见——”   乐潇及时打断了屋内即将掀起的又一次浪潮,陈巧平的名头令屋内的文官都暂时冷静下来。毕竟他是宣城总兵,特地前来,莫不是宣城出了什么事故?   陈巧平一身戎装,进来时夹带着屋外的森冷寒意,令站在门边的几个人不禁跺了跺脚。陈巧平径直走到前面行礼道:“皇上,您令末将探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原本还慵懒地靠坐在宽大椅子上的正德帝猛然瞪大眼睛,视线锐利得犹如能穿透陈巧的身躯,“有什么情况了!”   被皇上锐利得几乎有些刺眼的视线弄得背后发毛,陈巧平心里顿时又重视了几分,“巴尔斯博罗特的行踪在距离这里百里的位置被发现,所率领的部落应该是鄂尔多斯万户,不知道在搜寻着什么,一直在不断收缩着。”   正德帝右手紧握成拳,猛然捶在桌面上,巨大的力量致使茶盏笔洗等倾倒,震耳的声响令屋内彻底寂静。他们愕然望着不知为何陷入暴怒的正德帝,被弥漫在屋内的沉重压力所染,连头皮都觉得发麻起来。   朱厚照左手撑在桌面上撸过头发,从喉间逼出两字,“再探!”   陈巧平不敢有任何疑惑,躬身退下。   正德帝不顾身前仍然杵着的大臣,猛然闭上双眼,这是这一个月来,唯一收到的可能与适之有关的消息。然他却不能亲自去查,亲自去探,亲自去救,只能袖手旁观说出如此软弱无力的话。   他痛恨自己,厌恶自己,恨透了现在这种无力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般感受,弘治帝逝世那夜,朱厚照站在乾清宫的前殿,浑身冰凉,思绪停顿,那才是他第一次体会这种绝望痛苦。当时不过三日,适之便彻底回到了他身边,用迎头痛骂的方式让朱厚照从那种感觉中脱离。   可现在再没有一个适之在他身侧了,没有,插入头发的左手下意识拽紧,不行,谁都替代不了他……   正德帝猛地站起身来,重新睁开的眼眸漆黑得宛如能把人席卷进入,声音彻骨冰寒,“明日便动身赶往阳和,朕不接受任何反对的意见,再议者杀!”   管他之后洪水滔天,他早该如此!   ……   焦适之纳闷地说道:“你到底在药里面下了什么?”   施华耸肩,自己也不是很理解,说道:“我真的就是加了几只虫子而已,或许里面有毒吧。”塔卡自从清醒后便一直腹痛,那种痛苦的神色令他们相信他不是作伪,毕竟他现在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他是中毒了,一直在求施华给他解药。   实际上根本什么解药也没有,或许真的是他倒霉吧。   不过过了几日,塔卡总算熬过来,没有因为剧痛而死。但是与此同时,他们能够感受到的微微震动越来越明显了,似乎是大量人马在附近活动,那带起来危险感觉令他们不敢随意活动。   焦适之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坠,指腹在那刻字上滑过,皇上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巴尔斯博罗特调动的事情,如果他们能够把他们吸引到边境过去效果会更好,但是现在他们没办法从这里离开。若是暗河……他的视线落在那处,开始盘算着利弊。   施华眼角瞥到焦适之的手里边的动作,顿时心里一晒,之前焦大人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如今不能时时刻刻摸着那枚玉坠就好像失去了点什么,这令他如何能不好奇?但是趁着焦大人不注意时看过,却只能在上面发现个“适”字,那不过是焦大人的名字。   但看焦大人摩挲玉坠时柔和的眉眼,施华恍然大悟,特别的不是这个物什,而是送礼的人啊。   “焦大人,”施华叫了他一句,轻声走到他旁边来,“您是想从暗河那里走?”   焦适之颔首,望着那处地方说道:“我们现在虽然吸引住了巴尔斯博罗特的注意力,然而只是完成了一半,按照现在的格局,还不足以挑动边境的神经,我们需要再接近一点。”   即便是主动跟随焦适之的施华,也忍不住叹息道:“大人,我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会想尽办法挑起朝廷与鞑靼的战争,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像奸细了。”   焦适之含笑道:“你这话说得还真是没有道理,鞑靼可以侵入边境,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反打回去?这只是正当防御而已。”   施华站着环视了周围,耸耸肩道:“是说得没错,我们是正当防御……处在促使正当防御的过程中。”   焦适之把施华派去找向导,看看能不能推测出暗河的走向,然后他蹲下身来,用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塔卡走了过来,一眼望见焦适之正在画的东西,诧异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地形?”虽然焦适之是武官,但是他明显就是在汉人皇帝身边的侍卫,如何能够知道这些军事上的地形?   焦适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用树枝标注完最后一个地方,道,“我的确不是戍守边境的武官,但是我有脑子。”正德帝在豹房的那么多书可不是白白放在那里吹风的。且明知道要出关,当然得尽早补足缺陷,毕竟命还是挺重要的。   他站起身来,抱手看着他画出来的简略地形,在某两个地方点了点,沉吟许久后问塔卡,“如果现在我们军队出现在这里,以巴尔斯博罗特的性格,他会怎么做?”   塔卡仔细看着焦适之圈出来的地方,沉默片刻后说道:“他虽然面上放诞不羁,沉迷女色。实际上在遇到要事都是沉稳的性子,如果不是我这一次放给他的消息太过要命,他不会在距离边境这么近的地方挑事。”   焦适之哼笑了声,指了指外头,“是谁主动来这里练兵的?我们邀请他来了?”巴尔斯博罗特主动靠近明朝边境,如何能够让焦适之不心起疑惑?就算只是为了练兵,也未免靠得太紧,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塔卡扭头看着焦适之,“你待在那个皇帝身边太可惜了,这里才应该是你施展手脚的地方。”在他清醒的这几日,焦适之等人对他没有任何戒备,令他一下子就猜出了他们的计划是什么。如此大胆的计划令塔卡在痛恨落入圈套的同时,也不禁感叹不已。而且他们越是这样放松,塔卡就越不敢怀疑他吞下的药物毒性,那几日几夜的打滚实在是太痛苦了。   “呵,你说错了。”焦适之淡笑道,“这是皇上的计划,我只不过是个执行者罢了。”   塔卡大惊,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你们皇帝令你们来送死,你就高高兴兴地过来了?而且你们的计划还有漏洞,若是失败了,按照你们汉人的话,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焦适之用树枝把刚才画好的地形弄花,慢慢地恢复成最开始平整的模样,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每一次因为冬饥来洗掠我朝边境时,难道每一次都会成功?”他站直了甚身子,丢开了树枝,侧过脸望着他,眉眼满是认真神色,“你死我活的东西,不拼一把,怎么知道行不行?”   塔卡咬牙,踏前一步说道:“鞑靼与你们从来都不是站在你死我活的立场。”   焦适之已经转身离开了,听到塔卡的话,往后摆摆手,声音遥遥飘来,“这话回去对你的达延汗说吧,主动挑事的人,可从来都不是我们。看看他在我们国土上做了什么吧。”   施华站在远处望着渐渐走进的焦适之,皱眉道:“大人,您怎么跟他说了那么多话?”   焦适之不在意地说道:“是他自己主动找上来的,而且看起来倒不是我之前所想的那种性格,不过没什么所谓了,能够把皇上在此的消息泄露给歃血兄弟,看起来还是自己国家比较重要。”这话刚说完,焦适之也忍不住笑起来了,这不是废话吗?如果不是因为如此,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够出现在这个地方?   “先不说这个了,你跟向导去探查得怎么样了?”焦适之转移了话题,挑眉说道。   施华道,“向导也不能有十成的把握,我们下去走了一段路后,他想起了距离这里颇远有一处小绿洲,那中间的湖泊像是从地里涌出来的,如果是真的,而他的推断又没错,可能的确有用。但是我们无法保证,距离太长了,我们很容易在水中被冲散,而且这些马怎么办?”   当初只是把那里当做最后的退路,自然顾不得那么多。现在入了巴尔斯博罗特的兵力范围内却没有被及时抓捕到,计谋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之后再行动,自然比寻找退路的时候要更加小心了。   焦适之思考片刻,仰头说道:“现在外头定然已经被巴尔斯博罗特所包围起来了,如果我们现在冲出去定然会一头撞上他的包围圈。如此一来,要不坐等他发现,要不采取塔卡的计谋,要不就只能从暗河走。”   只有这三个法子。   施华苦笑道:“这三个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焦适之站在原地舒展身体,笑眯眯地说道:“你这样就不对了,我最开始做好的最坏打算,现在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施华道,“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我还是选择第三个,但是就回到之前的问题了。”他们的重物负担要怎么办,还有,他们要如何处理马匹与凫水的问题。   焦适之摇头,指着盘腿坐在边上的塔卡,含笑说道:“我正好与你相反,我选择第二个。”   施华脸色骤变,急忙说道:“大人,这万万不可!”焦适之的性子他总算是发现了,表面上的温和妥当全是错觉。本质上可全是冒险的天性。不然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此出城。   从峭崖上散落的碎光在底下狭小的地方跃动,焦适之的眉眼宛若也浸染上那阳光中的宁静暖意,令施华有些急躁的情绪缓和下来。只听他说,“你我都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最开始的选择就是在冒险,怎么可能在中途的时候罢手呢?”   束手待毙就等于白来一趟,选择第三个方法却又有着太多的局限,焦适之不做亏本的生意。   要么不做,要玩就玩个大的。   这可是他从正德帝身上学到的好习惯。   施华一脸郁闷地看着焦适之,“大人,就算如此,我们要怎么瞒过巴尔斯博罗特?他既然与塔卡是歃血兄弟,那么他身上的变化,可瞒不过巴尔斯博罗特。”   焦适之道,“塔卡离开汗廷已经近十年了,与巴尔斯博罗特也有三年未见,有些许变化是正常的。”   施华皱巴着脸,无奈叹气道,“那大人,还请您许我同你一起去。”焦大人无疑是想自己一人前去,同时帮他们摆脱被围困的危险,转移他们的视线。可是着实太危险了,施华不能眼睁睁看着焦适之一人冒险。   焦适之摇头,指着现在四散开来戒备的侍卫们,“如果你走了,到时候他们怎么办?不能尽顾着考虑我一个人,如果能成功的话,你们既可以活命,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如果失败了……我等都得死,又有什么差别?”   施华气闷,却无法找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焦适之。而焦适之已经去把塔卡提溜起来,开始跟他对话起来。   对焦适之突然的接近,塔卡先是防备,后来又随着焦适之的话而变得惊喜,最后又转化为讶异,他眯着眼睛看焦适之,“你真的是一心爱着你的国家吗?如此居心叵测地挑动两国战争,你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焦适之淡笑道,“这是我的问题,同你无关。”   塔卡冷笑了起来,即便他不同意又能如何,现在他的命握在焦适之他们手里,而且又有那中毒的隐患,就算他拒绝了焦适之,焦适之也有方法让他生不如死,更何况他这个方法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就算你们跟着我回去了,济农也会怀疑我的。我这么多天不曾出现过,证明我可能是落到你们的手里,突然之间带着一个汉人回去,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我的话。”   焦适之也知道这点,即便巴尔斯博罗特能相信他兄弟,却也绝不会相信他这段时间的遭遇。   他露出个非常温和的笑容,“我很高兴你能想到这个问题,不过解决方法已经有了,接下来就是你的配合问题了。塔卡,你要你的命,还是你兄弟的信任。”   塔卡沉默了。   焦适之说得很清楚,如果他回去后选择回禀巴尔斯博罗特真正的消息,一个月后就是他的死期。可如果他要活命,就……   “即便你选择私下同巴尔斯博罗特谈及此事,特意避开了我可能跟随的场合,可一旦你说出了口,我就不可能不知道。”焦适之嘴角上扬,视线静静地落在他身上,暗含深意,“我总会知道的。”   塔卡被焦适之这话弄得浑身发寒,仿佛他背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样的想法令他惊恐不已,虽然知道这只是焦适之的警告之语,但还是没办法阻止了那股麻痹感。   他狠狠地擦着嘴巴,什么温润有礼之人,他当初就是眼瞎了!眼瞎了!   ……   七日后,   巴尔斯博罗特送走塔卡,瓦达尔站在他身后沉声说道:“济农相信他的话吗?”巴尔斯博罗特挑眉看他,“他是我的兄弟。”   “但他也是人。”瓦达尔的声音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到底他现在到底怎么样,毕竟您已经与他三年未见。”   巴尔斯博罗特在帐篷内来回踱步,许久后摇摇头,“你们在峡谷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模样?”   瓦达尔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当时塔卡与他的侍从浑身上下都被放血,几乎要流血而死,如果不是他们偶然听到马的嘶鸣声,根本不可能找到那里,也不可能救回他们两人。   “我不信他会拿自己的命去赌,他虽急公好义,看起来是深明大义,但是实际上胆子还是有点小。三年前他之所以离开,正是因为他的软弱使得他失去了海兰儿,现在看来,也没什么长进。”巴尔斯博罗特叹息道,带着淡淡的遗憾。   瓦达尔眼里闪过一丝愕然,海兰儿……他记得她是济农的女人,这么说……一个连兄弟的女人都抢,一个连女人都保护不住,怪不得是兄弟。   塔卡被人扶着回到了营帐,挥手让人下去后,他蹙眉望着靠在左侧的人,“你倒是悠闲,看起来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   焦适之苍白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你都跟我一条心了,我当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塔卡愤愤不平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软榻,侧身躺下,许久后才吐气吸气,平静了些语气,“就算你想要更像一点,也不需要如此痛下毒手,若是根本没有人来呢?我们两个岂不是要被捆在那里白白去死?”   焦适之轻笑道:“他们会被引过来,自然是因为按照时间,他们会在那两日搜索这片地区。至于为什么下毒手,呵,那当然是为了你所说的取信问题。”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歃血兄弟那么信任你吧?”   塔卡平静地说道:“他当然会信任我。”   焦适之往下滑动,躺进了被褥里面,眯着眼睛说道:“好吧,既然他如此相信你,那你更加不用担心会出事了。只要你不说,我跟你之间的交易就到此为止了。在我离开前,我会解药要交给你。”   塔卡侧身看着焦适之,喃喃说道:“忠诚到底是什么感觉?”若不是焦适之那种丝毫不把性命放在心上的举动触动了他,他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像是一只在山林中独自漫步的孤狼,偶然碰见另外一只白狐,在想抓捕它时,不仅被它所击败,在惊叹其绝妙时,却发现它对老虎有着无法理解的忠诚。   虽比喻不够恰当,但那种诡异感与之并无差别。   焦适之不是那种普通人,塔卡与他的处境类似,却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哈,奉献?命什么的,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第100章   焦适之手中摩挲着玉坠, 这段时间被他如此反复地触碰后, 原本就不错的玉质变得更加温润有光泽,在焦适之的掌心散发着淡淡的暖意。   塔卡的问话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甚至没有任何动静,只是丢了一句话出来,“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塔卡抱胸说道:“像你一样随意听从其他人的话去送死?把这样的忠诚交给任何人, 我都不可能接受。”   焦适之软软哼了声, “性命是最重要的?”   “那不是废话?”塔卡翻了个白眼, 回到熟悉的环境的确舒缓了他的精神, 不然那他对焦适之的态度不会这么轻松。   焦适之也从没想过在这里拿着那把柄去要挟塔卡做什么, 顺利混进来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好处了,“既然如此, 保持着你原本的想法就成了,哪里还需要去听别人的意见?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你还想着能够融会贯通不成?”   说完这句话, 焦适之直接进入了休憩, 再也没有理会过塔卡的任何一句问话。   塔卡在没等到焦适之的反应,也气闷地去睡了。   一时之间,帐篷内陷入了静谧。   焦适之的法子很成功。   他利用了两人大出血的紧急情况,致使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从而使得其他人顺利地从暗河里离开。此前他为了这个可能有的场面,还专门备下了关于凫水的工具,不然他们撤离的时候, 也不必要带着那么多的行李。   而那些马匹就没办法了,包括红枣在内,焦适之都命人一匹匹放走。   红枣是他亲自送走的,亲手在红枣身上戳个洞从不是他想做的,那可是陪伴了他那么多年的小姑娘。但是他们不能留下一点点关于其他人可能是从狭缝里离开的可能,离开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至于他们能否从暗河里顺利脱身,焦适之只能在心里存着祈祷的心思了。   而在巴尔斯博罗特那边,他们则是指向了阳和的方向,不管他们信不信,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暂时还没有怀疑塔卡与焦适之二人。   半个多月后,他们身上的伤势总算是恢复了大半,伤口刚刚结痂,但是鞑靼人可不会在意这个,就连塔卡也已经开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起来。焦适之虽不喜欢这样的方式,然处在陌生的环境中,他知道怎样让自己尽快的融入。   篝火交错的晚上,各自的小圈子散开来,焦适之跟着塔卡身后坐在旁边,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可是塔卡的侍从。塔卡虽离开这里三年,但以前熟悉的人也不少,在营帐中穿梭而过的时候有不少的人在同他打招呼,等坐下来的时候,同他喝酒的人就更多了。   聊天喝酒的人多起来,随着酒越喝越多,这话题也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有人仗着酒意笑嘻嘻地问着塔卡,“塔卡,听说你本来是要去伏击人,结果被人给干了?哈哈哈哈三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没长进,怎么,连仆从都是汉人,看着那么瘦弱,是不是汉人说的那个什么来着,兔子?”   虽然他说得含糊不清,词措也颠三倒四,但还是成功地令塔卡黑了脸,这人的身份同他差不多,与他虽然算不得死对头,但也算是彼此间有仇怨了。他微扭头看着焦适之,他坐的位置刚好被影子所遮掩,看不出面上的情绪。塔卡在汉人土地上待了三年,自然知道多格所说的兔子,其实是想说兔儿爷。   这是个很难听的词语。   多格见塔卡没有反应,醉醺醺地站起身来,不顾身后人的阻挠,略显歪歪扭扭地走到塔卡身边,勾搭在他肩膀上,浑身酒气熏天,令塔卡也不禁往后挪了挪,“你想干什么?”   “嘿,我说,嗝,我听说那兔子尝起来滋味儿也不错,要不你把你的侍从给我,我拿我的金华儿跟你换。”金华儿是他前阵子刚从人手里抢到的女人,是个非常美艳的女子,正坐在多格原来的位置旁边。   听到多格的话语,金华儿面上没有任何惊慌,反倒是调笑着勾唇,诱惑地冲着塔卡眨着眼睛,手指在唇瓣上悄悄滑过,令旁边不少在看的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塔卡皱着眉头推开多格,站起身来,“不换,你身上臭死了,离我远点。”   多格脸色骤然沉下来,手里的酒瓶砸在地上,望着塔卡说道:“给脸不要脸,你以为我怕你?怎么,得不到海兰儿,现在连对着女人都硬不起来了?”   塔卡离开的脚步停下来,反身一拳揍在多格脸上,在人滚倒在地时,又一脚踢在他的命根子上,腰刀不知何时落在他的手上,刀尖对着他的眼睛,“怎么?以前的百人斩,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   多格本来就喝多了酒,被塔卡踩了命根子,更是哀嚎不已。他们两人都算得上是人物,这样的骚动立刻人来旁边人的注意,登时就有人上去拉开了他们。   塔卡阴沉着脸色把刀插入鞘中,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便转身离开,焦适之也默默跟在他身后,全程秉承着一种静默到底的态度。   一路上塔卡的脸色吓走了不少人,等他们回到营帐后,塔卡径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久久不发一言。焦适之完全不受这个气氛的影响,闲着无事便把佩剑拿出来擦拭,剑身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光泽,刚出鞘那瞬间的锋利几乎要划破塔卡的视野,令他的心神暂时都移开了。   “那是把好剑。”他观察了一会儿说道。   焦适之颔首,算是接受了这道赞美。随着塔卡的说话,他那种寂静的气氛也被打破,摸着脑袋满是挫折地说道:“你自己小心点,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可别想我会去救你。”   焦适之疑惑挑眉,顺手把佩剑又收拾好,“怎么,刚才那样的场面还会继续?”   塔卡一回想起刚才的画面,脸色又骤然沉寂下来,不过还是回道:“多格的性格阴冷毒辣,又记仇。我刚趁着他酒醉把他揍了一顿,明日他定然是要来寻仇的。今日只是济农特地放开了规矩,明日多格不敢肆意,但会令人来约战,彼此间派出侍从来,若是谁赢了,就能把赌注带走。”   “我此时明面上的侍从只有你一个,而按照今日的模样,赌注只会是你。他知道我的情况,肯定会邀约车轮战,到时候你既是战利品,又是出战者,若是失败了,谁都救不了你。”   塔卡虽然这几日与焦适之相处得还算可以,但一来两人身份对立,二来焦适之还拿捏着他的命门,怎么都不可能变成朋友。焦适之知道塔卡能对他说这么多已经不错了,当即便对他说道:“多谢你提前告知此事。”   塔卡撇开脸,无奈地说道:“我的解药还在你身上呢,而且约战若是不接受,便是懦夫,而你若是输了,我的名声也不好听,我明日尽量帮你争取,不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焦适之点头,抱着佩剑坐在软毛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很快到来,多格果然不出所料,派人前来约战,而听到约战的内容,就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塔卡也不禁破口大骂,“多格昨晚是被我打残了吗?连这样的内容都提得出来?”这内容与他昨天晚上的猜测还是很接近的,但在执行方面有着小小的改变,从车轮战变成了混战。   不管是哪一个都对他们来说很不利,但是后一个就更加无耻了点。   焦适之却是笑着拦住正欲出门寻多格的塔卡,“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赢了,这样的事情会彻底杜绝吗?”   塔卡眉头皱得死紧,“那是自然,我们向来尊重强者。但是八对一,就算是铁人也是挡不住的,你这是拿你的小命在开玩笑,也是在拿我的命开玩笑!”混战当中,一不小心死个人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是焦适之死了,他的解药要向谁取?他可只拿到第一个月的解药而已。   焦适之笑眯眯地说道:“放心,我向来很看重我的性命,绝不会拿着它开玩笑,你就应了吧。”   塔卡心里快要把焦适之砍死了。呵呵,他看重他的性命?这才是最大的笑话吧。   直到他们出现在场地中,塔卡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坚持地认为刚才答应的自己绝对也跟多格一样脑子出问题了。   相比较塔卡,这几年一直跟着巴尔斯博罗特的多格更被人所知,一旦知道多格向人约战,除开士兵外,特意过来看的贵族可是不少。塔卡一看到那个场面,脸色就越发难看,多格那个家伙是故意宣扬开来的!不然不可能出现这么多人!   对比起塔卡这个“主人”,焦适之这个侍从倒是显得格外淡定,在看到多格身后站着的八个人后,连眉峰都不动,淡淡在他们身上扫过一眼,权当是认人了。   多格昨天饱受重伤,今日的姿势还是不太正常。看到塔卡便是仇人见面,两人眼睛都渗着血色,恨不得把对方都斩于当场。   不需要有人裁定,旁观的所有人便都是最好的见证者。   焦适之握着剑走到场地中央,多格身后那八个人也走了出来,光是他们几个走动的声音,就带起了地面微微的震动。   这八个人,全部都拥有着庞大的身躯,其中几个甚至还带着大锤子。   场面中顿时形成非常明显的对比。   即便是站在多格那边的人,也对着完全不公平的场面窃窃私语,毕竟他们崇尚武力的自然美,对这种以多胜寡的比试并不感兴趣。   焦适之慢条斯理地抽出长剑,剑鞘往后一抛,直直地插在身后的土地上,宛若在等待着主人归来。他仰头望着那几个大个子,露出笑容,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一起上?还真合我胃口。”话音刚落,焦适之左脚往后弓起,弹指间冲到了那人面前。   他说的是汉话,听出这句意思的人并不多,但是对面那八个人却是直接感受到挑衅的意味,顿时勃然大怒。他们本来就把今天的事情当做是活动身体罢了,结果眼前的小虫子居然还敢主动挑衅?   为首的那人望见焦适之的动作,嗤笑了身,两手已然举起了锤子。在那锤子堪堪落下之前,焦适之矮身从地面滑过,理都不理他便冲向第二人,为首者正欲返身去追,脚踝处却骤然升起剧痛感,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惨叫,挣扎着往后看去,却见他两只脚踝不知何时已经满是血迹。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围观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在焦适之矮身滑过的那瞬间,他的剑身巧妙地在动作的掩映下划过为首者的脚踝。只是那瞬间绝大部分人都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那时机竟是抓得如此巧妙。   八人去其一。   巴尔斯博罗特对瓦达尔说道:“这剑不错。”借助滑动的力量,常人固然能刮破皮肉,但不会如现在一般直接伤及筋骨。   “济农若要,便可向塔卡讨来。”瓦达尔冷硬地说道。   巴尔斯博罗特笑着摆手,“这样的剑我已经有了不少,还要它干什么?”   在他们的对话间,场中的局势已经骤然转变,在焦适之显露出他温润皮下的凶猛后,剩下七人收敛了轻视的态度,立刻按着以往的配合而为,再不给焦适之留下一点空隙。   然而焦适之在几人间左右闪躲,自己身上没有多少伤势,他们倒是增添了不少。他似乎是有意在这几人中闪动,有时明明能够避开,却还是贴着他们游斗,为此倒是有了几个本可避免的伤势。侧身避开长刀,焦适之凌空后翻,又越过了锤子的阻击,矮身跳过攻下路的双刀,在此空隙他一个箭步滑过大半个场地,回望着他们几人,视线隐晦地在他们的手腕上滑过,心里暗数,三,二,一……   “*&¥#……”一人拿捏不住手里的锤子直接砸在脚上,疼得他飚了一连串焦适之听不懂的话语,其他数人手里的武器也拿不住,纷纷掉落在地,捂着手腕处,似乎有着什么伤痕。   不远处,焦适之左手指尖灵活地跃动着一把小刀,这是施华的独门把戏,他为了学会这个可是花了不少时间。   毕竟鸡蛋不能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是吧。   多格望了几眼,顿时跳起来吼道:“那人干什么,那是暗器!”   塔卡淡淡瞥了他一眼,冷声喝道:“你八对一倒是很公平呢!”   多格语塞,脸色涨得猪肝红一般,他没想到焦适之的身手如此灵活,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派这几人出去。真是失策!   焦适之早在昨日塔卡提出这个问题时想到了混战的可能,他从不会低估人性的险恶。若是车轮战,焦适之自然有信心熬下来,若是混战,多格派出来的人定然是深谙配合之道的。   那么只能当机立断先砍除掉其中一人,即便配合再默契,失去了其中一部分,再想重新调和就困难了。   更别说他们现在还失去了武器,焦适之可是花了大力气才贴合着他们划过手腕,而且又拿捏着一个度,令他们几乎同时失去了抓握的能力。过早容易被其他人察觉,过晚他自己会出事,难得用个暗器还如此费脑。   焦适之偏头望着咆哮着冲来的几人,似笑非笑地念道,“还真是入不敷出啊。”   没有武器,这几人在焦适之眼中就如同曾经在演武场陪同他训练的新侍卫。空有力量,却不知如何施展,白白浪费力气不说,一旦被打乱脚步,就失去目标,露出更大的破绽。   “唔——”其中一人捂着脸往后退了几步,一口血水吐了出来,连带几颗牙齿都掉了。他愤怒地望着站在他左侧的同伴,恶狠狠地冲他叫嚣,“你打我做什么!”   同伴一脸懵逼地看着他,“我明明打的是他。”他伸手一指,要指焦适之,然而那身影早已在旁边与另外的人游斗起来,与这些人对拼力量是最不可取的,焦适之只是巧妙地变动了攻击的角度,便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好了,不用再继续下去了。”   场外忽然传来一道声响,焦适之正一脚踢在一人的脖颈处,借着力道往后翻身,落地后望向声音的来源。就连原本坐着的不少人也全部都站起来了。   焦适之望着同样停下动作的几人,视线又重新望向漫步而来的青年,迎着阳光,他的头发显现出一种金黄璀璨的错觉。这人……是巴尔斯博罗特?   他不确定地想到。   不过随着他人以拳抵胸,单膝跪下行礼,高声呼喊,他的身份立刻呼之欲出了。   此人的确是鞑靼的济农,巴尔斯博罗特。   他走到边上,拍手笑道:“这的确是一场精妙绝伦的比试。塔卡,我为你拥有这样的侍从而感到骄傲。”   塔卡欠身道:“是济农过誉了。”   巴尔斯博罗特笑着摆手,朗声说道:“塔卡,我的兄弟,你不用这样拘束。你的侍从虽然是汉人,但是勇士都是令人钦佩的,这场比试,是他赢了。”   多格顿时急了,上前一步说道:“济农,这胜负未分,现在还……”   巴尔斯博罗特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觉得你那几个人,还能撑得过几时?”多格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到那几人身上,脸色青白交加,顿时沉默下来。   焦适之的武力不一定比他们强悍到哪里去,但他显然是用他的脑子把他们几个都拆解开来,让他们所特有的力量反倒成为了拘束,缓慢的动作在他眼中全然是破绽,简直是,简直是!多格不得不打落牙齿往里吞,憋出笑脸,“您说得没错,是多格失礼了。”   巴尔斯博罗特转头看着塔卡,笑着拍着他的肩膀,“看到你身体恢复实在是太好了,随我去喝酒庆祝一番吧,你这位侍从也一起来,今日倒是令我大开眼界啊!”   焦适之走到剑鞘边,随手挥落剑身上的血珠,归剑入鞘后,便被塔卡一言不发地带走了。他刚才离得远,也没有听到他们几人的对话,不过从塔卡的态度倒是能看得出他些许紧张的情绪,不过这样的情绪在进入巴尔斯博罗特的营帐后瞬间便消失了。   一直跟在身边的焦适之也不得不感叹这份变脸的速度。   巴尔斯博罗特的营帐身处在最中间,也是最为宽大的一个营帐。不过今日巴尔斯博罗特倒是没有邀请其他人,也没什么讲究。焦适之坐在塔卡旁边,听着这两人言笑晏晏的对话,又想起刚才塔卡的态度,心里顿时有种诡异的感觉。   不曾巴尔斯博罗特的注意力竟然会落到他身上,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是怎么会追随塔卡的,毕竟从汉人来到这里,需要改变的东西不少吧?”   焦适之视线落到塔卡身上,心中闪过朱厚照的面容,心口顿时软化下来,连刚才因比试而锋利得刺人的眼神也柔和下来,带着温暖的神色,轻声道:“他救了我的命。”   巴尔斯博罗特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动,脸上露出微妙的神色,叹道:“原来如此,这倒是……咳咳,救命之恩呀。”   塔卡懵逼地看着巴尔斯博罗特的脸色,两人毕竟曾相处那么久,一下子就猜出他是什么想法,顿时脸色怪异起来,这想法可与现实情况相差十万八千里远啊!刚才焦适之那样的眼神,想起的人绝对是他所效忠之人,怎么可能是他!   只是出于掩饰的原因,塔卡没有出声解释,任由巴尔斯博罗特继续误会下去。等两人离开后,才压着嗓子对焦适之道:“就算有人误会你是我的娈童,你最好不要否认。”   焦适之淡然地说道:“因为你在巴尔斯博罗特面前根本就没有否认吧。”   塔卡恼羞成怒地开口,“不要在外面这么叫他。而且刚才那场面我若是否认了,下一句话他便是要人,你能保证在他身边不露馅?”   话说到此,两人已经到了塔卡的营帐内,进入后总算是放松了些,焦适之镇静地说道:“如果去他身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当初虽然借着你的口把路线偏移到错误的方向上,但是不能时时得知消息还是不太稳妥,如果能跟在巴尔斯博罗特身边,总好过什么都不清楚。”若能伺机而动杀了巴尔斯博罗特,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塔卡眯眼望着焦适之,“你不会在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焦适之轻笑,“你想太多了。”   塔卡迷惑地看着他,此刻的焦适之与刚才比试的他又截然不同,温和得几乎不能够联系到一起。仿佛浑身锋芒尽数收敛,只余下光润圆滑的外表,犹如璞玉一般待人去开采,才能再度把刚才那样的光彩再现。   不过随着比试结果的传散开来,他们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没有人再来找他们的麻烦,而且很快,巴尔斯博罗特似乎发现了什么踪迹,大军在安稳了半个多月后又迅速开拔,赶往那处。派先行官去围捕后,所逮到的却只是一些普通的游牧人,不过从他们口中,巴尔斯博罗特切实得到了他想要的踪迹。   一日前,的确有一队汉人人马从这里匆匆经过,护着中间的某人赶往阳和的方向。   巴尔斯博罗特冷笑了声,捏碎了手里的酒盏,站起身来望着瓦达尔,“下令开拔,立刻追击。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连其他两万户也过来了,若是连根毛都没抓住,岂不是让其他兄弟看笑话!”   瓦达尔冷静地说道:“即便这线索是真的,但是这里距离与明朝的边境太接近了,我们若是再赶上去,很容易与他们交火。达延汗千叮咛万嘱咐,在此期间不要与明军交战。”   巴尔斯博罗特眯着眼睛看他,“于是等我回去后,继续迎来父汗的斥责,抱着我这岌岌可危的位置挣扎?”   瓦达尔紧紧闭上嘴巴,巴尔斯博罗特现在的处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下令开拔!”   这一次瓦达尔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   阳和是归属于大同镇所管辖的,正德帝当初特地又绕去宣城,其实是绕了远路,来来回回又回到了大同镇。   王勋在得知此事时,先是头疼,在接到了宣城总兵陈巧平随同而来的信件后,心里又不禁快速地跳动起来,如果陈巧平所说的事情是真的话……王勋眯起眼睛,把信件丢入火炉中,确保它完全烧毁后,再思考起已经直接绕过他到达了阳和的皇上。   就算陈巧平所说的是真的,可把皇上放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如同时刻走在独木桥上,周边危机四伏不说,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水。这种紧绷感令他还是继续头疼着。   而此时的正德帝已经到了阳和三日,在引来阳和官员的担忧后,他连一人都没见,直接在驿站落脚,除了官员与一小部分侍从随着他入城,其余跟随的人驻扎在城外。   因此在巴尔斯博罗特的大军接近的时候,反倒是正德帝带来的人马迅速反应过来,派人通知了阳和后,阳和官员大惊,又派人连夜通知王勋。   王勋本来就担心正德帝的安危,得知此事,亲自带兵赶往阳和,试图劝说皇上离开,同时监察巴尔斯博罗特的行动。岂料当他正在半路上时,却接到了正德帝的命令,要求他立刻集结队伍,北上准备应敌。   王勋虽然带着士兵,但那是匆忙下所携带的,根本不足以达到正德帝的要求。   接到旨意时,王勋脸皮子都在抖动,他在边关多年,哪里能分不清楚什么是主动进攻,什么是带队经过。巴尔斯博罗特现在根本看不出进攻的意图,皇上这是想干什么?王勋生怕正德帝急于进攻,也生怕真的出什么事情,一边派人回去调兵,一边继续赶往阳和。   而此时的阳和,因为巴尔斯博罗特的靠近已经开始风声鹤唳。   正德帝派人前往探查,而鞑靼明显觉察到了威慑,却仍旧悍然地越过了禁止线,不知道搜索着什么,在得不到鞑靼退却的回应后,阳和这边也做出了反应。准确来说,是在正德帝的命令下做出反应。   在大同总兵王勋还没赶到的时候,这里自然是正德帝说什么算什么,即便绝大部分人心中都认为正德帝不懂军事,却无人能够阻止得了朱厚照。   明军与鞑靼进行了第一次短兵相接。   鞑靼一方似强硬似退却的态度令阳和城有些迷惑,一方面,他们断然拒绝往后退撤,与此同时,他们又隐隐不与明军发生大面积的交战,都是一触即走,避而不战。   正德帝高站在城墙上,远远眺望着那几乎看不见的战场,手中两颗玉球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着,这是他最近新添加的习惯。手上随时随地托着两颗沉甸甸的玉石,仿佛心也随着安稳了许多。   在焦适之不在的日日夜夜,他便是靠着如此熬过那每一次即将喷发的怒火,因为再也没有人会站在他身后温和地提醒着他把握着每一个精准的度。   在巴尔斯博罗特带兵靠近的那一瞬,正德帝便知道适之已经完成了他的事情。而接下来的事情,就靠他了。   朱厚照闭上眼睛,在飒飒作响的冷风中轻轻啄吻着挂在脖颈处的玉石,迎着灿烂的阳光,那是只晶莹剔透的小猪崽,小猪崽的耳朵有点歪了,然而青年的吻,却是慎之又慎地落在了此处,像是落在了真正想吻的人心上。   焦适之捂着发暖的心口,在马厩中安抚了红枣,然后才回到塔卡的营帐中。   红枣回来了。   在与明军的几次短暂交锋后,不知何时红枣出现在了鞑靼的军队中,似乎被归为那些失去主人的无主之物,最后被焦适之带了回来。   能看到小姑娘回来,焦适之心里自然喜之又喜,但是随着巴尔斯博罗特的行径,他开始担忧起施华一行人的安危。显然施华并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离开,反倒是朝着阳和的方向去了,这才留下如此鲜明的行迹被鞑靼所追踪。   诚然这样的效果最好,但是焦适之却几乎能够看到他们的未来。   巴尔斯博罗特不是傻子,以他的能力,在硬捍住明军进攻的前提下也要抓住他们,甚至不敢泄露一言半语,不就是以为明军还未发现他们的皇帝消失了吗?如果这件事情被证实为假,那么施华他们一行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更别说,他们快被追上了!   又三日后,鞑靼大军陷入了一片喜悦的狂潮中,他们终于逮到了汉人皇帝,宛若重现了七十年前的赫赫战绩!   巴尔斯博罗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布下去,但如今终于抓到了人,大帐进出的人言行中还是透露了一点,顿时便传散开来,如何能不让他们欢喜!   然而此时巴尔斯博罗特营帐内,巴尔斯博罗特脸色难看地望着被押解在地上的一行人,纵使那跪着的所有人都萎靡不振,然而那笑容却是实在欢喜的。   为首者仰天长笑,吐露出的每一字一句都仿佛鞭打在巴尔斯博罗特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怎么可能带着皇上在身边,这不是个明显的靶子吗?现在我们引开了你们的注意,你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皇上在哪儿!”   巴尔斯博罗特愤怒地抽出了瓦达尔手上的佩刀,一刀砍在施华肩上,施华闷哼一声,左手胳膊掉落地面,鲜血喷射而出,淋淋洒洒弄湿了铺在地上纯白色的毛皮。   瓦达尔眼见着巴尔斯博罗特又要砍下第二刀,连忙拦住了他,沉声说道:“济农,若是杀了他们,就彻底失去大明皇帝的消息了,您不能如此冲动!”   巴尔斯博罗特深呼吸了两下,摆摆手令人把他们带下去,转身又踹到了里侧的椅子,火冒三丈,指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庆祝声说道,“你听听外面的欢呼声,这全是他们以为抓到了大明皇帝,可如今呢?还是被耍了一顿!”   瓦达尔安抚着他,“济农,无论如何,这些人也是个突破口,得留着他们一条命。而且,刚刚接到消息,达延汗对您追杀大明皇帝的举动表示很满意,示意要带人过来。”   巴尔斯博罗特的脸色顿时变得恐怖起来,双眼盯着瓦达尔,几乎要把他吞噬的模样,“你刚刚说什么。”   瓦达尔冷静地重复了一遍,“达延汗要亲自过来,与您共赏大明皇帝的真容。”   “是哪个蠢货告诉父汗的!”巴尔斯博罗特用力把刀插在地上,闭着眼睛缓解了下情绪,重新睁眼后恢复了正常,“是我那几个弟弟迫不及待就告诉了父汗了吧?”   瓦达尔默认。   “哼,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我是一概不认,传令下去,就说只抓到了皇帝身边的侍卫,其余的等父汗来了再说。”   “是!”   鞑靼军队中的欢呼,焦适之身处其中,如何能够不清楚呢?他蹙着眉头坐在软榻上,脸上首次露出了如此沉重的脸色。   塔卡嗤笑道:“你总不会打算着去救他们几个吧?别想了,达延汗要过来,济农已经把关押他们的那个营帐派人里外三圈封死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出。”   “你现在该担心的是,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熬不过刑罚把你给供出来,到时候连累了我!”   说到这里,塔卡的脸色也阴沉沉的,当初他虽然是被焦适之下药威迫,但现在济农绝对不会相信他的话语,毕竟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背叛了他。   不,塔卡在心里嘲笑自己。   是巴尔斯博罗特先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曾立下的誓约!   焦适之握着剑柄,手背明显青筋暴起,心中也是一番剧烈挣扎,最后他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佩剑,闭上了眼睛。   塔卡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焦适之如今还如此冷静,更加恶语相向了,“怎么,他们现在遇到了致命难关,你倒是把他们抛弃在一边不管了?”   焦适之未曾睁眼,淡淡地说道:“他们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   “什么?”塔卡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次日清晨,巴尔斯博罗特接到消息,昨天晚上被俘虏的那队人马无一幸免,尽数服毒自尽了。   巴尔斯博罗特如何暴跳如雷暂且不说,焦适之在那夜与诸将亡魂痛饮三千杯,大醉而归。   第二日起身,焦适之依旧面色如常,随着塔卡去参加议事。   回来的时候经过昨日刚被围上,今日又解开的营帐,塔卡又问了一遍焦适之同样的问题,“忠诚到底是什么?”   焦适之指了指自己的心,同样不答。   没有信仰,是体会不到那种为之奉献的力量。即便痛苦挣扎,在预见到美好未来时,仍奋不顾身。   焦适之哀恸,却不会带着为何死的不是我这样罪恶的心理。   因为下一个,便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强调,此文he,文中人物所写只是他本身的想法。   至于他们相遇,大概还有两章左右吧,大概…… 第101章   达延汗要过来的消息, 在第一时间便席卷了整个鞑靼大军, 在他们因为巴尔斯博罗特的重新告知而惶恐后,这个消息一下子安抚了军心, 使得他们在明军的进攻下且战且退,最后与明军形成对峙之势。   塔卡与焦适之两人倒是悠闲,因为他们是中途插进来的,虽然也分有帐篷, 但他们并没有职务在身, 也不需要上战场。每次都只需要跟在军队中行事就成, 但是巴尔斯博罗特似乎对焦适之很感兴趣, 每两三日就会叫他过去一次, 好在每一次也会传唤塔卡,倒没有让焦适之处在尴尬的位置。   焦适之只能听得懂简单的蒙语, 对话上更是一窍不通,这些还是来了鞑靼营帐后,塔卡为了让他不露馅而特地教他的。但是巴尔斯博罗特为了迁就他, 还特地转为用汉语来同他对话, 这就有点稀奇了。   塔卡在又一次宴请结束后,把焦适之上下都看了一遍,认真地说道:“我实在是从你身上看不出什么吸引他的地方?若说他喜欢男人,但我从小到大都没发觉这个倾向。若是看重你的身手, 为何不现在就把你要过去,那样子反倒对他来说更有好处吧?”他虽然这么说着,但并不是真的想得到焦适之的回答, 只是因为太闷了。   自从那十几个汉人自杀后,焦适之的神情一直很寡淡,再也没有当初入营时仍挂在脸上的淡淡浅笑。虽然表面看来一贯如常,但是塔卡跟他朝夕相处了一个月多,哪里能够看不出来他的心情不好?   焦适之抿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凝神说道:“达延汗喜欢男人?”   塔卡皱起眉头,“我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他喜欢男人,那么多个儿子是从哪里出来的?”焦适之望着塔卡说道:“如果这个原因也不是,那你觉得巴尔斯博罗特为何会频繁地召唤我?”   但这个问题,塔卡也不知道答案。   焦适之神情严肃,在营帐内慢慢地踱步,许久后说道:“他在怀疑我。”   此话一出,塔卡顿时脸色大半,几步走到焦适之面前,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   焦适之淡定地说道:“虽然我们的对话无懈可击,但是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断绝了,只余下你跟我两个人曾经‘见过’皇上,而消息又是你传给他的,在他们赶来的时候,偏偏又是你跟我活了下来,我又是个汉人……这样的理由该足够了吧?”   对于一个替罪羊来说。   塔卡顿时明白焦适之的言下之意,踉跄地退后了几步,“不,济农不会这么对待我的,他……”   “他的确相信你,所以,对他来说,他仅仅只是在为了自保的情况下寻找个人替他顶过罢了。毕竟他似乎还挺担忧达延汗的出现。”焦适之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塔卡心中的幻想,戳破了巴尔斯博罗特真正的目的。   塔卡不是傻子,即便再如何想要欺骗自己,但是这段时间巴尔斯博罗特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反常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在三年前变形了,怎么可能还能如当初那边密切来往,原本他还想着是不是他哪里不对,没想到巴尔斯博罗特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   焦适之认真地说道:“看起来巴尔斯博罗特的意思应该是想找出我身上有没有什么破绽,若是有,便直接把我拿下。若是没有,或许就需要捏造一二了。这些是他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塔卡,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命,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告诉我,巴尔斯博罗特的敌人有哪些。”   塔卡蹙眉,“敌人,若是论起来,那可是不少。但如果你想说的是他有没有什么兄弟与他争夺,倒是有两个人比起他来说,更加受达延汗的宠爱。是他接下来的两个人,阿尔苏博罗特与阿尔楚博罗特。”   焦适之在嘴里把这两个人的名字念了念,无奈地说道:“这两人的名字相似程度也太高了。”   塔卡哼笑了声,“我已经特地给你转成汉话了,要是你用蒙语念念才知道什么叫做长。”   达延汗来的速度很快,几乎在他们嘴里还在念叨的时候,队伍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了。他们到达的那一天,是巴尔斯博罗特带着人亲自出迎,两军人马汇合在一起,令阳和城开始戒备。   如果说,巴尔斯博罗特的经过可以说是无意为之,但孛儿只斤亲自前来,却再也无法用这个理由充当解释了。孛儿只斤在鞑靼的地位,就相当于正德帝于明朝的重要性,若不是有着某种意图,他又怎么可能会离开汗廷,亲自赶往此处。   在收到这个消息时,王勋不禁暗叹正德帝的深谋远虑,若不是他强求一定要带兵北上,现在阳和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彼时政令急下,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将军率军驻守聚落堡、天城。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驻平虏、威武等地。   随着队伍的调动,阳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正德帝频繁地来往与城墙与驿站,即便王勋如何劝说,他都执意要站在高高的地方眺望着远方,仿佛这般能看到些什么。   复三日,阳和收到了鞑靼军队调动的消息,竟是不退反进,又往前挪动了五十里,直接撼动了边境那条敏感的神经,令王勋都不得不紧张起来。   正德帝右手上两颗玉球滴溜溜地转动着,这些时日下来,朱厚照转得越发得心应手,倒是时时都拿着这两颗,闲来无事还拿着乐潇做靶子,倒是把他吓得够呛。   “皇上,还请您早点回京吧,现在阳和的局势日益紧张起来,若是您在这便太过危险了。”王勋苦心孤诣地劝道。   杨廷和也是如此劝说,“皇上,眼下您已经达到了最开始北巡的目的。现在边境战事吃紧,还请您不要再随性了,这里着实不安全,还请皇上早日回京。”   礼部尚书紧跟在后,脸色担忧,“现在大同已经不安全了,臣恳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以朝廷为重,启程回京。”   大臣们前赴后继,就是希望皇上能尽早撤离这危险的地方。   正德帝靠在椅背,两只脚都搭在桌面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掂量着手上玉球的重量,淡声说道:“朕不走,谁想走都可以,告诉王勋一声,派人送走就行了,其他的话不要说太多,听得令人厌烦。”   皇上近些时日的话语越来越直接,听得几位老臣频频皱眉,就连杨廷和这个教导过正德帝,对他这个习惯多有了解的人也受不住了,更何况其他人。   杨廷和欲再上前说些什么,身边李东阳冲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再提。等他们几人出去后,杨廷和愤怒地对李东阳说道:“首辅大人,皇上如此执迷不悟,为何您不多加劝说一番。您的话语皇上或许能够听得进去,可您为什么……”   李东阳叹息着说道:“难道你们不觉得皇上最近有点奇怪吗?”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随后户部尚书皱眉说道:“皇上平时的性格虽然也是有些急躁,却不会如这段时间一般喜怒无常。”礼部尚书也道,“没错,虽然往日里皇上总爱威胁些什么,但是却不会完全忽略朝臣的意见,可是这段时间,几乎所有反驳的人都会被训斥,别说接纳意见了,没把人下狱便算不错了。”   李东阳在这几人身上扫了一年,忍了又忍,无奈地摇头道:“难道你们没发现少了个人吗?”   杨廷和疑惑地开口,“就算焦适之被皇上派去做什么事情,但皇上身边那么多人,有没有焦适之又没有什么差别。”   李东阳轻哼了声,伸手在几人身上点了点,“没有什么差别,刚才的话可都是你们自己说的。”   杨廷和脸色微变,思考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望着李东阳的脸色大惊,“李大人,难不成……”   “什么都不要说。”李东阳警告般地望了他一眼,“知道便知道了,不管你想借此做些什么,我劝你这个时间什么都不要动弹。我怀疑任之并不是被皇上派去做什么,而是出事了。”莫非如此,正德帝的性格为何会在一朝间改变。那封闭十日……到底又是在封闭着什么。   杨廷和的脸色异常难看,不禁上前一步说道,“难道首辅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那为何不上奏劝说,令皇上收敛行径,不做,不做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   李东阳与杨廷和的对话犹如在打哑谜一般,身侧的几个大人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李东阳淡声道:“你现在倒是看到了上谏的后果,所以呢,你想要现在的皇上?”他的诘问,令杨廷和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往常的正德帝也会暴怒,也会动摇,也会做些肆意之事,却不会如现在这般的……冰冷。   杨廷和微微打了个寒噤,是的,他怎么忘了,那样的气息,那样的眼神,宛若完全失去了情感一般的冰冷。   他狠狠地咬紧牙关,胸腔充斥着一股愤怒无力之感,面对李东阳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外面的争执,正德帝并没有注意到。在人离开后,他的全副心神就已经落在了传来的军报上,朱厚照几乎是一遍又一遍如饥似渴地扫着那几份薄薄的文书,看到最后又猛地闭上了眼睛,不知到底是失望还是开心。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正德帝按着脑袋站起身来,把两颗玉球丢在桌面上,起身走到了窗台边,犹记得上一次适之与他隔窗对望时低眉浅笑的模样,如今他不知生死,令正德帝日日夜夜不得开怀,心头犹如扎根了一朵无人能寻的花儿,面上娇艳欲滴,其下的根茎却深深地延绵入内,以其血肉为生。疼得朱厚照几欲呕血,却无法自拔地渴望着它的继续生长。   盼望着它彻底绽放的那天,希冀着那人归来的那天。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乐潇推门而入,躬身说道:“皇上,李阁老求见。”   李东阳去而复返,又一次进入了正德帝的屋子。而他手上,还拿着一封刚刚在路上被他截下来要传送给皇上的军报,权当是顺手而为了。   正德帝走回书桌边坐下,望着坐在对面的李东阳道,“你怎么又过来了,难不成也跟那几个一样,想要劝说我回京?”   李东阳摇头,轻笑道:“若皇上真的有可能回京,也不需要拖延到今日了,在我看来,留在阳和对您或许也是一件好事。”他一边说着一边躬身给正德帝递过军报。   正德帝挑眉,随手接过了军报,夹着它在指尖微微晃动,“那你过来做什么?”   李东阳正色道:“老臣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任之此时,是不是不在那边?”那边是哪边,对在座的两人来说,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正德帝打开军报的动作僵硬住,一点点地看向李东阳,声音轻得近似于无,“卿家还真的是好大的胆子啊。”   李东阳神色不变,认真说道:“臣只是想知道,这场战争,到底是鞑靼主动进攻,还是……”   “有什么差别吗?”正德帝恢复了正常,一下子抽出放在里面的信件,淡漠地说道。   李东阳沉默许久,叹息着说道:“的确是没什么差别。”他的视线落在桌面的纹路上,正打算在正德帝看完军报后再继续与皇上对话,却发现正德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了最后竟带着一闪而过的恐怖与脆弱。朱厚照猛地从书桌后面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窗台边,就着那淡淡的暖阳,颤抖着手又把军报看了一遍,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东阳连忙起身走到皇上身边,还没等他开口,他发现正德帝在颤抖。   “皇,上……”   朱厚照第一次在朝臣面前流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宛若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望着手中的军报,仿佛上面承载着他全部的世界。   而现在,世界坍塌了。   李东阳心里一闪而过某个恐怖的猜测,甚至在猜测到的那一瞬间,额间便有汗水滑下。他悄悄地挪动步伐,走到了正德帝的身后侧身望过去,清楚明了地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数日前,游牧人称……汉人被追捕……巴尔斯博罗特带军堵截……成功抓获一行十数人……三日前,得到确切死亡人数……数目一一对应,不知鞑靼意向。”   李东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心里顿起波澜,猛然与正德帝的视线对上,那刹那他在其中看见了破碎颤抖的星光,逆流倒卷的狂流,暴虐疯狂的绝望……重重压力令他几乎窒息,不得不喘息着倒退几步,撑着书柜才能站直身体。   那薄薄的信纸重得令正德帝几乎拿捏不住,飘忽着落到地上。他视线落到那纸上,漆黑深邃如同夜空的眼眸泛着淡淡的雾气,胸口沉重得无法呼吸。他退后几步靠在窗棂边,左手死死扣住窗框,右手猛然拽住衣襟里犹带体温的玉佩,硬生生把它从脖颈扯下,弯腰颤抖着握住那个小猪崽,绝望地在上面落下轻吻,从喉咙中迸发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呼唤,“适之,适之,适之……”那重复不间断的两字,在此时成为支撑着他的全部力量,环绕在他身侧,替他挡住那破碎般的现实。   乐潇早在听到李东阳撞到书柜的动静时便闯进来,却在看到正德帝狼狈的模样时怔立在当场,猛然回过神后,第一反应便是扑过去把门给关上,命令任何人都绝对不能进来。然后急急走到正德帝,扑通跪下道:“皇上,”还未说出些什么,乐潇的视线便先落在掉落地面的军报上。   寥寥数行的字迹,令他一下子便足以看完,心中顿起惊涛骇浪,眼眸中泛上一层淡淡的薄雾。他抽了抽鼻子,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皇上,不到亲眼所见,小人不相信焦大人会死。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请皇上保重。”   那重重的敲击令他的额头顿时剧烈疼痛起来,然乐潇却死死地抵住地面,没有任何动静。他能感受到弥漫在屋内无形的压力,令李东阳都被威慑得几乎不能开口,更何况是他。但是乐潇所说的话语,却是他真心实意想说的话,若不能亲眼看到人,他绝不认为焦大人会这么随随便便就死去。   那可是,焦大人啊!   正德帝用尽全力地才令他的视线从手中的玉佩挪开,心口的花儿浴血绽放,越发动人美丽了。然他的神情却与着那朵娇艳欲滴的花儿相反,它开得越美丽,他便愈发面无表情。   他的视线落在跪在地面的乐潇,“王勋何在?”   乐潇立刻说道:“据回报,一刻钟前仍在城墙那处。”   “叫他来见我。”   正德帝道。   乐潇连忙应是,顶着一个大包出去叫人。   李东阳眼见着皇上重新恢复了镇定,心里却越发地提起来,刚才那短暂的爆发完全不能够疏散他所能见到的情绪,然皇上却一下子完全收敛起来。他绝不相信乐潇那简短的劝说能起到什么作用。   要是……   李东阳望着正德帝挺直的背影,又想起那不知生死的焦适之,在夕阳斜照下,面容显得越发的苍老了。   不是好事啊。   ……   焦适之站在帐篷外,望着与他一同等待的塔卡,意料之中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惶恐。   这个营帐原本是巴尔斯博罗特的,在孛儿只斤来的时候,他便让出来给父汗居住了。而他自己与随同达延汗来的阿尔苏博罗特和阿尔楚博罗特分别居住在周边的帐篷。   而抓住大明皇帝的谣言,巴尔斯博罗特也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辟谣,更把其他两个兄弟也拉下了水。当时塔卡也在,那个场面着实可观,不过在最后还是被达延汗给镇压了,说了什么不知道,但之后三个人出来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而巴尔斯博罗特的确比不上孛儿只斤的魄力,在得知现在的处境后,他立刻判断出原本信息的虚假,随后下令大军往前移动。士气一而再,再而衰,原本鞑靼军队便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士气高涨,若是此时撤回,对他们来说便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即便将来再度进攻,或许还比不上现在的模样。   即便他原定的计划是再过几年,随着他的计谋铺就后,再实施起来会比较顺利。可惜时不我待,计划赶不上变化……   巴尔斯博罗特在达延汗判断消息为虚假时,整个人脸色大变,“父汗,为何您……”   孛儿只斤看都不看他一眼,端着酒坛子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那些汉人自杀的时候太过果决了,连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留。如果汉人皇帝真的出关了,就留着他一个人的情况下,他们怎么敢舍弃皇帝而自杀?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你,还有你的线人真地蠢笨如猪!”   巴尔斯博罗特的脸色青白交加,不过此时帐篷内唯有他们两人,这也是达延汗会如此直接的原因。他用着匕首割下桌案上的羊后腿,冷静地说道:“把通知你的人给我带过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   巴尔斯博罗特回过神来,点头应是。退出去的时候,身上满是冷汗,心里低低地对塔卡说道:不是我要害你,是父汗主动提起此事的。   这也是焦适之两人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过在此之前,阿尔苏博罗特与阿尔楚博罗特前来拜访达延汗,他们两人就只能老实在外面守着了。   等到阿尔苏博罗特与阿尔楚博罗特两人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时辰,焦适之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塔卡早就不耐烦地动作起来,时不时与焦适之说上几句话。   阿尔苏博罗特在望见塔卡时,似笑非笑地勾唇,“这不是济农的好兄弟吗?怎么,来拜见父汗?”   塔卡躬身道:“是达延汗要问我等的话,因而我等在此等候。”   听到时孛儿只斤要求的,阿尔苏博罗特那股浓浓的恶意这才稍微收敛了些,触及焦适之时似乎眼眸中闪过点什么,冷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阿尔楚博罗特对他们倒是没什么兴趣,早在出门的时候就离开了。   门口的士兵示意他们进去,塔卡深呼口气,当先走入帐门,焦适之跟在他身后,终于见到了这位被尊称为达延汗的男人。   此人的模样带着异域风情,满头长发被编织成一小串一小串的辫子,头发上又挂着不少装饰。而在这样初春未至的季节里,他身上仅仅披着件皮毛大衣,中间散开的衣襟可见胸膛,健硕的身躯散发着雄性的压迫,灰棕色的眼眸在塔卡入内时便落在他身上。   塔卡紧张地吞咽了口水,跪下行礼。   焦适之虽心头不适,也只能随着照做,等到被叫起后,便安分老实地站在塔卡身后,一言不发。   孛儿只斤与塔卡的对话,焦适之勉强能听得懂大半,不过是之前巴尔斯博罗特问到的那些问题。不过在孛儿只斤面前,塔卡完全没有在巴尔斯博罗特面前那样淡定自若,甚至还很紧张。   不过达延汗似乎看多了这样的人,倒也不怎么在意。问完了塔卡后,他的视线随意地落在了焦适之身上,凝神细思了许久,忽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焦适之听得懂,他淡定地说道:“任之。”   汉语与蒙语还是有那么点差异,孛儿只斤在嘴里把这两个字念叨了两遍,复又说道,“我曾听巴尔斯博罗特说过,你的身手很好,你想不想跟着我?”他端得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塔卡心里却是捏了一把冷汗。   达延汗此前也这么问过不少人,有的人想,有的人不想。   然而两个回答的人数中,都有人被杀,而且不知缘由。直到现在,根本无人敢被他这么询问,因为不知道达延汗到底想要怎样的回答。   焦适之略显艰难地用蒙语说道:“塔卡,救了,我的命。他想我,去哪,我就去哪。”这便是完全把决策丢给了塔卡。塔卡感受到达延汗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心里满是绝望,他也完全不想回答啊!   紧急之下,焦适之的回答给了他启发,令他脱口而出道:“达延汗犹如我等的再生父母,我等为达延汗做些什么本来就是应该的。任之,我虽救了你的命,但达延汗却给予了我的生命,你该效忠的人,自是达延汗才是。”   焦适之即便只能听得懂其中一小部分,但依旧感受到了无穷的暴击,这话听起来太过恶心了点。可惜对话的两人似乎对这样的话感到非常的满意,焦适之也只能当做不知道,默默地露出了微笑。   孛儿只斤哈哈大笑,对塔卡说道:“这人,我就收下了,来人,赏黄金百两。”   塔卡感激涕零地接过,孛儿只斤又对他说了几句话,随后大咖便被达延汗挥手退下了。焦适之一时之间立刻就易手了“主人”,登时便只能目送着塔卡远去。   孛儿只斤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眼神却如雄鹰般锐利,“我真的很好奇,你这通身的武艺是从哪里练来的,而且凭着你这般武功,却需要塔卡来救?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焦适之淡然地说道:“汉人有句古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达延汗当能理解才是,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孛儿只斤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呵呵地说道:“不错不错,看来塔卡的确是捡到宝了,只不过……不知道到底是捡到宝了,还是捡到宝剑了呢?”   这似乎是差别不大的话语,却平白地令焦适之背后一寒,而孛儿只斤已经拍掌道:“带进来吧。”   随着帐门掀开,营帐内顿时充斥着一股血腥腐臭的味道,一具具尸体被士兵抬进来,面容发紫,身体肿胀,那是服用毒药后的症状。   施华,马奇,陈留齐,刘向明……每抬进来一人,焦适之的心里便下意识瑟缩一下,立刻闪过那人的名字,直到最后一具尸体入内,除开早在绿洲便主动要求自杀的向导,余下的二十一人全部在这里了。   在焦适之不知道的时候,孛儿只斤的视线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色,在所有人都搬运完毕后,望着焦适之面上毫无变化的神情,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令他仍不能肯定,“你可知这是谁?”   焦适之点头。   孛儿只斤从虎皮座椅上走下来,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人的头颅,笑着说道:“这是那群胆敢欺你们的汉人,也是你的同类。”   焦适之安静地反驳道:“他们不是我的同类。”孛儿只斤眼神微眯,似乎没想到焦适之会如此说道。   焦适之说得坦然,眼神更是镇定。   他们是英雄,与他当然不是同类。   “既然如此,你也是被他们所欺骗之人,那我把这个复仇的机会交给你。就由你亲自焚烧了他们吧,汉人讲究入土为安,连土都入不了,别说安心了,便是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不能有吧。”   达延汗朗声大笑,似乎对这个主意非常满意。   焦适之从原地站起身来,视线从孛儿只斤身上扫过,从两侧站立的士兵扫过,又静静地落到那二十一具尸体上。   “好。”   白色雪地上荡开一股冲霄的烟雾,即便清风吹拂也无法撼动,宛若带着直入九霄的轻飘,站在焦适之身后的士兵似是随从,似是押解,坚守着看完了整个过程,直到灰烬渐渐熄灭。   一直站在边上的那个汉人突然动了,他走到边上,不顾那滚烫的温度用衣裳下摆把所有黑灰的东西都卷到其中抱起,径直往身后葱郁的山林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到身影消失在他们眼中。   大半个时辰后,焦适之才灰头土脸地回到营帐里,孛儿只斤拍着焦适之的肩膀笑道:“你做得不错,不过为何要带着那些骨灰去山里,是有什么说道吗?”   孛儿只斤看着爽朗,然而每一字一句中都似乎掺杂着深意,令人丝毫不敢松懈。   焦适之淡声道:“您也知道,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我把他们送到了山顶上,让风尽数带走,再不能归土。这不是更好吗?”   孛儿只斤笑得异常开怀,整座营帐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喜欢这个回答。   “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第二十个贴身侍卫!”   没有其他的任何考验,刚才那个,在他看来已经足以证明所有。   焦适之单膝跪下,以拳抵心,重重应道:“是!”   焦适之被塔卡“转送给”孛儿只斤,但大部分东西还在塔卡那里,等到孛儿只斤的允许,他回到塔卡的营帐内去取东西。   塔卡在看到他进来时,脸色莫测,复杂得不知如何去形容。   他不知道原来达延汗还是在怀疑他们,甚至在之后对焦适之进行了那样的考验。但他也完全没想到,焦适之竟能如此狠心,将战友的尸骸彻底焚烧,挫骨扬灰。刚才他还听说,他为了表达忠心,还送着那些骨灰去山顶洒落,这般行径,实在是,实在是……而到如今,竟还能如此淡然地回来。   焦适之不知他心中所想,走回塔卡这里后,他似乎是稍微安心了点,整个人跌坐在软榻上,低着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倦怠。   塔卡皱眉走向他,正想令他赶紧收拾东西离开时,却见焦适之猛然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干呕,随着他的动作,雪白的帕子瞬间沾染上血色,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甚至从手中滑落,晕染出片片红色。   塔卡大惊,望着呕血不止的焦适之,三两步走到他边上,“你这是怎么了?”   焦适之用帕子紧紧压着嘴唇,眼睛闭得死紧,呼吸异常沉重,每一下都几乎用尽全力。塔卡几乎以为他在哭泣,然而是错觉。又以为他是在颤抖,然而还是错觉。   他仅仅如同石像一般僵坐在原地,除了呼吸再无别的动作。   半晌后,焦适之把手里的帕子攥在手心,复又掏出另外一条帕子,把刚才弄出的吓人场面一一擦拭,不能清除地便稍加掩饰,随后用最后一条干净的手帕把另外两条包起来,塞入了他的衣物中。   重新对上塔卡的眼眸依旧漆黑明亮,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塔卡恍惚地想道,对了,那里面宛若燃烧着火焰。   “多谢,还有,你其实没有中毒,抱歉。”焦适之冲着塔卡点点头,带着东西擦肩而过,徒留塔卡一人呆立当场,许久才反应过来,顿时脸色扭曲,愤恨不已。   但在片刻后,他却徒然地坐倒在地,无奈地揉着头发。事情发展至此,他已经不可能背离焦适之把这些事情告知达延汗等人了。他实际上便是焦适之的同谋犯,告诉他们此事,他会死,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这条命是他最看重的,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他不会允许就这么失去。   他掀开帐门,微微吹拂而来的风不再凌冽,带着少许柔和的气息。塔卡揉着脸,轻声道:“真难得是这样的风向呢……”   等等!   塔卡猛然转身,望着军营后面高高的山峰,又回首望着几乎看不见的阳和城,喃喃地脱口而出,“不会吧……”   难道焦适之抱着那堆骨灰上山,便是因为今日的风向?!   那些风,终究会带着他们回归故土,即便是用那样的方式,用那样无人能送的方式。   但终究,他们还是有可能回归,而不是寂静地躺在异国的土地上。   塔卡捂着眼睛,不知这突然的酸涩从何而来,却带着莫大的悲哀,令他心口都忍不住瑟缩起来。明明是敌人,明明是异族,然而刚才焦适之在营帐内默默呕血,轻柔拂过他发丝的微风,都无一不令他觉得难过。   肯定是沙子进入眼睛了,不然他才不会掉眼泪。他在心里重重地反驳。   然而有另一个微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这就是,焦适之曾说过的忠诚吗?因为忠诚,所以哪怕心头泣血,却义无反顾?   他做不到。   塔卡踉跄退入营帐,他做不到。   焦适之带着东西去到侍从的营帐,在得到了不冷不热的对待后,平静地把东西放在属于自己的软榻边,坐在那里静静地擦拭着佩剑。   那剑锋锐利,反射着莹莹亮光,焦适之的指腹擦过剑锋,滑出一道血痕。   剑已醒了。   他任着那血珠从剑锋滑落,重新归剑入鞘,抱剑躺在床上,安静地犹如一个过客。   他要杀了孛儿只斤。   他会杀了孛儿只斤。 第102章   焦适之虽名义上是孛儿只斤的贴身侍从, 但实际上真正能接触到他的人并不多, 只有他真正信任的那四个人才能靠近他。   即便是他那几个宝贝儿子,也没有人能够越过那几个士兵的防线接触到他。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焦适之只是轻笑了声,然后继续老实地充当着一个刚被接纳的新人。对他这个新人,其他人也仅仅只是无感,倒没有那种欺辱的事情发生。   焦适之所不知道的是, 塔卡那次与多格的比试结果早就传遍了全军, 即便孛儿只斤的队伍是后来的, 但都是同族同胞, 私底下的窃窃私语总是传得飞快, 对于能一挑八,即便他并不是纯粹靠着武力压制的人来说, 面上直接争斗是最愚蠢的事情。   所以即便焦适之是个汉人,也是相安无事的。   而就在焦适之开始适应的几日内,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 鞑靼在昨日便露出了獠牙, 似乎察觉到大同的戒备,反其道而行之地攻往宣城,来了个曲折的绕道。因为他此前不断迫近大同的警戒线,突然来这么一手, 令宣城总兵陈巧平有些措手不及。   然此前正德帝已经要求各地加强戒备,倒不至于完全无措。察觉鞑靼动向后,正德帝急命辽东参将萧滓, 大同游击将军离开驻地支援宣府这总兵陈巧平。副总兵、游击将军周政即日出发,尾随鞑靼军。鞑靼手里头将近五万大军,对比起各个边镇来说,集中兵力的话在短时间内已足以被攻破,因而宣府此时气氛丝毫不比几日前的阳和好到哪里去。   前方战事吃紧,后面的人也没有任何耽搁,就在鞑靼抵达宣府附近的时候,宣府奇异地多出了一支队伍,为被完全压迫的陈巧平增添了些许力量。   带兵前来的人正是刘瑾!   原来早在半个月前,正德帝早就派人赶往中原,令刘瑾马不停蹄地带队赶来,而这紧急先调动前来的队伍,比周边赶来的军队还要更快一步地支援了陈巧平,令之勉强支撑到辽东参将等人前来。此时陈巧平主动带兵出击,虽牵扯住鞑靼的注意,令周边赶来的部队能够试图形成前后夹击之势,然达延汗深谙行军之道,在意识到不妥时,便卡在包围圈形成前便紧急命人突围,成功地使得陈巧平的计谋失败。   是夜,刚经过战斗的军队急需休整,焦适之守在营帐外面听着四处隐约的惨叫呻吟声,面无表情地摩挲着剑柄。这最近成了他最常做的事情,如今他身上便只有这佩剑与怀里的玉坠是他熟悉的东西了。   达延汗从军帐中出来,门口的几个士兵下意识便跟了上去,焦适之也不例外。原本以他的资格是不能够这么快就跟随着达延汗的,然而因为上一场战役中,孛儿只斤身边有好几个侍卫受伤,焦适之不得不替补上去。不过最贴身的位置依旧只有达延汗信任的那几人才能够接近。   焦适之并不着急,他追求的是一击毙命,其他的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知道现在战场上已经开始了厮杀,但他相信正德帝,正如同他知道正德帝也是这么的相信他的。焦适之眼里短暂地闪过一丝笑意,随后又是浓浓的歉意,他当初那边离开虽然是迫不得已,但对皇上来说,怕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如今过了那么久,焦适之心里才敢承认,当初那样离开的自己或许也是源于那无法启齿的担忧与后怕。不管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自己,他本来不需要采取那样的方式。   但是焦适之也同样清楚,若是令皇上提前知道这件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虽然当初这个主意是皇上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可不代表他自己不清楚其中失败的可能。不然……以皇上的性格,也不会那么轻易便妥协。   如今经历了这一番事情的焦适之,又如何不能清楚此事的后果呢?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伙伴,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如今焦适之已是孑然一身,不再有任何牵挂。   不,胸口有一块地方依旧温暖,他心中还有牵挂。   但那牵挂令他更加强大,甚至一往无前。   深夜得以回到营帐的焦适之,坐在软榻旁边收拾了衣裳,然后抱着干净的衣裳走出去。在他们驻军附近有片冰湖,虽然还未完全解冻,但是达延汗已经令人去开采了不少饮用水以备不时之需。而焦适之手里提着个小木桶,正是打算借此机会冲个澡。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起码与他同营便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前往同一个方向。   守备的士兵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阻拦他们,就是提醒他们不要浪费水,随后便让他们进去。焦适之与他们几人并没有走在一起,沉默着走到了边上去。   把手里干净的衣裳放到石头上,焦适之并没有下水,只是尽快除去了上身的衣物,用木桶拎起一桶水倒在身上,冰凉的触感令他低声叹息,精神一振,又抬起一桶水浇到头上去,哗啦啦的水流浇湿了他下身所有的衣物,湿漉漉的衣裳贴着他的身体,倒是把身材完全显露出来了。   一个与他同营的士兵,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登时愣住了。他对这个汉人的印象不深,就只觉得是个老实安静的人,虽然前段时间惹来不少声名,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的地方,瘦弱的模样甚至令人觉得一推就倒。碍于比试带来的名头与达延汗的命令,倒是没有人去动他。   但瞧瞧他看到了什么。   他伸手捅了捅隔壁的同伴,示意他看看焦适之。身边那个高大的汉子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脸色骤变,用蒙语低声说道:“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的确是难以置信。   那个汉人的背后满是伤痕,有些是新伤,甚至能够看得出来是刚刚结痂不久的了,然而那更多的是斑驳的旧伤,那,不是虐待,不是训练,从那些老旧的伤势中,宛若亲眼见证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亦或是战争。   两人不能说是肃然起敬,但对焦适之的感觉的确是好了不少,在几人都冲凉后,他们主动凑过来用蒙语同焦适之搭话,焦适之虽然有点惊讶,但既来之则安之,有问必答,倒是显得气氛不错。   然后第二日清晨,军营的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大军很快就开拔,因为后面的军队已经赶了过来。对比起陈巧平的想法,达延汗似乎所见略同,在经过两日的迂回战斗后,陈巧平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与辽东参将等人的队伍竟是聚集在了一起,虽然兵力增强了不少,但与此同时,他们渐渐被鞑靼所包围起来了。   而且包围圈还在继续缩小。   此时远在阳和的正德帝在确认了最后一遍后,冷凝着脸色说道:“副总兵驻守阳和,镇压大同,无令不得出战!总兵王勋随朕赶往战场,朕所带来的队伍一半归于阳和,一半随军出征,不得有误。违者定斩不饶!”   正德帝欲御驾出征的消息在此前并没有与任何人透过气,即便是李东阳也直到这个时候方才听到皇上的决心,震撼之下,真的有人打算以死劝谏。正德帝连头都没有抬,“柱子在左边,撞死了朕令人厚葬,撞不死就去牢房蹲着,朕没有心思去听你们这些废话。乐意的就随朕上战场,不乐意就待着,朕也没强求不是?”   李东阳苦笑道:“皇上,臣等不是担心己身安危,而是担心皇上的安危,您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正德帝扬眉,对李东阳还是比较有耐心的,抬手把左边摆着的卷轴丢到他手上去,那却是一卷圣旨,“朕把这玩意交到你手上好安你的心,但这仅是出于朕对你的信任。若朕出了任何事情,打开这圣旨,该如何做,上面已经说清楚了。余下众卿家便一起做个见证罢了。”   “这场战事,朕是无论如何都会去的。”   话已至此,正德帝再没有听他们说话的兴致,直接令人把他们都送走,望着站在旁边不敢开口的王勋道:“怎么,你也想说点什么?”   王勋艰涩地摇头,“末将无话可说。”   正德帝移开视线,淡漠地道:“无话可说,那便什么都不用说了。”   “出发!”   “是!”   不过两日,鞑靼的攻击越发迅猛,陈巧平开始抵挡不住地渐渐收缩,而随着他们的战地收缩,鞑靼在外围便层层递进,开始啃食着他们所有的防御。陈巧平感觉到力不从心,附近城镇的确有前来应援的,然而都被鞑靼坚固的防御给阻挡回去,眼见着陈巧平的军队便抵挡不住。   夜里,鞑靼军队的气氛异常活跃,即便是在达延汗下令戒严的现在,来往的士兵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对这场战争的胜利有着很大的期望。阳和并没有多少兵力,最近的守军赶过来又得花上十天半个月,在此之前那些小骚扰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需要两日,不,或许一日都不到,他们就能攻破陈巧平的防线,进而取得突破宣城的可能。   这怎么能令他们不高兴呢?   焦适之守在营帐内,望着天上狡黠的明月怔愣出神,在外人看来也的确是在发呆。   “嗷——”   焦适之左手扭着一人的胳膊,随后在看清楚那人的面容时松开他的手,“抱歉,伤到济农了。”   巴尔斯博罗特皱着眉头扭动着肩膀,“这就是你在父汗身侧守着的态度,若是有人攻击,就你这样松懈的态度,难道还能期望些什么吗?”   焦适之不卑不亢地说道:“还请济农不必担心,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能守住这顶大帐。若能无事,还请尽快离开,达延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在营帐外徘徊。”   若不是巴尔斯博罗特刚才意图悄悄靠近他,焦适之也不会如此戒备。   巴尔斯博罗特脸色骤变,顿时气得想把焦适之给扯来砍杀一顿,他刚刚才被孛儿只斤叫进去斥责了一顿,如今出来,这小小的士兵还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之前倒是没发现此人的伶牙俐齿啊!   就在他踏前一步时,焦适之身侧之人踏出一步,沉声说道:“达延汗帐前不得喧哗!”   那人正是达延汗看重的士兵之一,巴尔斯博罗特自然知道他是谁,狠狠地瞪了眼焦适之,甩袖离开。那中年人转过头来看着焦适之,“你刚才的确走神了,等战事了了,自去领十军棍。还有,对济农的态度尊重点。”   焦适之低头应是。   然在擦肩而过时,那人低低地说了句,“干得不错。”   焦适之怔愣,随即无奈地笑起来。看起来,就连孛儿只斤身边的士兵都看出来可汗的态度,对巴尔斯博罗特也只是面子情谊罢了。   一夜寂静,第二日鞑靼便继续围堵起陈巧平的残余部队,达延汗亲自带兵追捕,士气异常高涨。焦适之守在距离孛儿只斤七八匹马身的距离外,望着被掩护在重重掩映下的人,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燃烧着熊熊焰火。   战场上几乎分辨不出所谓的自己人与敌人,只能在瞬息间凭借着那隐约陌生的颜色判断,上一刻或许犹是战无不胜的,下一瞬他便可能被人砍到在地。身上的血液不知道到底属于自己还是属于他人,眼底的血色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深,耳中只能听见不断雷鸣的战鼓与震天的吼声。士兵们甚至在一刹那间会分不清楚涌到面前来的人到底是谁,只是机械地用着刀刃劈开挡在眼前的肉体。   陈巧平已然竭尽全力,然而对鞑靼的精兵来说,他的力量还是太少太少,并不足以令他成功突围,他勉强收拢军队,已经十剩二三。没有援军,他们只能背水一战。   他丢开手上已经卷刃的兵器,从马匹身上抽出最后一把刀,起皮干燥的嘴唇一动,血丝便渗了出来,他举起手上的兵器,嘶声吼道:“兄弟们,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能同你们死在一块,老子也算是值了,生不离战场,死在此归魂,我大明子弟可有孬种——”   身后的士兵哪怕神色倦怠,力气委顿,眼中犹带血性,举着手中兵器喊道,“没有——”几千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竟汇成异常雄浑的乐章。哪怕陈巧平已然知道结局,听着这动静,心中无畏无惧。   “哈哈哈哈哈兄弟们,给老子冲啊——”陈巧平扯下温润的伪装,在战场上肆意得犹如另一人。他身后那不过数千人的队伍,竟迸发出千万军马的架势,有如神助,一时之间无论鞑靼如何拼杀,竟是奈何不得!   达延汗骑马站在后方掠阵,山丘下的局势变化他也都看在眼里,嘴里轻声呢喃了句,“倒是不错的气势……”   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事不少,但大部分都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明军视死如归,那股气势短暂地压倒了鞑靼的士气,令他们僵持不下,可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人力有时穷,他们毕竟会累。   焦适之手握着缰绳,面色如常。可唯有红枣才知道其上的身体是多么的僵硬,甚至有点微微发颤,却连眼神都不能流露半分,握着剑柄的手在每每有所动作时都强自按捺下来,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就在陈巧平的队伍完全被包围起来,已经是瓮中之鳖时,鞑靼身后骤然传来喊杀声,那声音是如此之大,气势宏伟,一下子便传遍了战场。与此同时,鞑靼后方有士兵骑着马儿赶来禀报,“可汗,后方突然出现一支明军,冲破了后方的阵势,已经开始迫近!”   孛儿只斤震惊下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又冒出来一支明军?!   此时,鞑靼后方,正德帝骑着闻霜冲在前方,身后跟随着十几骑侍从护卫,在军队与鞑靼对上时,不仅身先士卒,甚至还亲自冲入战场,令明军的士气高涨,成功地冲开了鞑靼的阵势,直达核心。   鞑靼不明新来明军的兵力如何,却被这势如破竹的锐利之气所冲击,为了稳住局面,他们不得不舍弃几乎唾手可得的成果,带着军队后撤,在聚合了军队后,才重新摆好架势。   而此时他们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包围优势了。   鞑靼选择回撤才阻止了新进明军的又一次攻击,随后局面渐渐收缩,一时之间竟呈现胶着之势。夜晚休息的时候,达延汗愤怒地把肩负探子的将领给骂了一顿,明军是如何出现在后方的,他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而且他们到底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聚集起这样一支队伍?   达延汗对边境的了解并不比明朝本身少多少,如果要提前调动这样的军队,至少得在面对他们之前便已经做好部署。大同总兵不可能有这样的谋略,难道又出了哪位新兴的将领。   帐篷内孛儿只斤在来回踱步,与众位将领商议。而守在帐篷外的焦适之却是笑意满满,看起来难得的开心。门口同样跟在守在帐门外的人瞥了眼气氛沉重的账内,哑声说道:“你不要命了?今日打了败仗,你却笑得这么开心?”   焦适之淡笑着说道:“你说错了,我不认为这是败仗,以可汗的能力,胜利不过是眼前的果实,只待唾手可得罢了。”那人听了倒也是不住点头,看起来颇为赞同。   焦适之心里赞叹道,不管今日带军前来的人是谁,他都切实地拯救了陈巧平一行人,能够看到熟悉的人平安无事,对现在的焦适之来说已经十分安慰。至于那些死伤的人数,此时他只能硬着心肠当做不知。   正如同他曾经对施华说过的话,战争哪里没有牺牲?这不是战场上少数人的战斗,而是为着身后万千百姓的战斗,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哪怕他已经为此失去所有同伴,都由不得后悔。   快了。   焦适之握着跃跃欲试的佩剑,宛如也能听到那战栗的渴望,低低念道:“快了。”   达延汗不知道到底新来的明军是谁带领,但这不代表他不警惕,相反从出现那时起,他便一直采取小心谨慎的态度。两者来回试探了一日,然第二日从宣城方向骤然赶来的第三支明军,却使得局面骤转,完全发生了变化。   即便达延汗所带领的军队全是鞑靼精壮的骑兵,而且在他的带领下,气势高涨,攻势猛烈。可不知为何,夹攻而来的明军却带着更加猛然的烈势,勇猛拼搏,丝毫不为伤势所动。即便右手断了,左手依旧能带刀;即便腿不能动了,双臂能带倒敌人!如此气势,如此攻势,达延汗不得不令军队往后撤退,试图退出战场。   然而按照以往,此时明军不认为战事结束,也会停下休整。可追击的士兵并没有停下脚步,明军的战鼓依旧震天响,带着一往直前的气势,席卷着所有的敌人。   在对阵中,若一方先撤退,总是处在劣势,因为那相当于把后方露出来给敌人袭击。此时鞑靼便是处在如此两难的境地中,撤退的命令已下,可如今明军攻势愈发猛烈,他们若逃跑,伤亡定是更加惨重。   达延汗咬牙抽出腰间佩刀,撇开身侧的侍从亲身入了战场,鞑靼军队见可汗亲自参战,顿时士气大涨,竟是又勉强挡住了明军步步逼近的攻势。   焦适之吐气,驱使着红枣跟随在孛儿只斤身后,眼见着他身边那一贯跟着的侍从已经倒下一人,顿时猛地补上那个位置,其余三人只来得及看他一眼,顿时又被周边的情况牢牢吸引住注意,只来得及丢下一句,“好好保护可汗。”   焦适之沉声道:“是。”   他自当会“好好保护”孛儿只斤。   彼时明军后方,一身浴血的正德帝手中长槍一甩,猛然插在地上,他拔出挂在腰间的佩剑,望着左侧的王勋说道:“将军可还要拦我?”   那冰凉的声线令王勋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苦笑着说道:“皇上,如今局势已稳,您大可不必亲身历险。”   天知道,这几日王勋的头发都几乎白了一半。   早在宣城时,王勋便被突然出现的军队所震撼到,皇上不知何时竟命令张忠从后方带军过来!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刘瑾与张忠是同时被正德帝派走的,只是刘瑾在途中一半路程被正德帝直接指派去宣城,因此才能及时支援陈巧平。   而且正德帝还下令要求刘瑾大部分的军队必须固守在城镇不得出战,这才导致陈巧平在与辽东将军等所带领的队伍计谋失败后如此狼狈。可陈巧平还是坚持到大同的援军,由正德帝亲自带领而来的援军。   而在大同援军来临后,由刘瑾所固守的军队也倾巢而出,顿时对鞑靼形成三角包围之势,形势骤然变转。   而明军的气势为何如此高涨……自然得落到正德帝身上。   也正是王勋如今如此心力交瘁的原因。   身为一国之君,大明天子,朱厚照在到达战场的两日内,已经亲手割下数十人的头颅,深入战场,七进七出,但凡他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上,对士兵来说已是一种无形的鼓舞。更别说这位帝王是如此英勇,丝毫不惧畏战场,铠甲上浸染的血色越多,便越是一种荣耀,这是独属于战场方才能获得的勋章。   他们奋力保护的君王与他们同在,他们又何惧之!   这对战场来说的确是件好事,可对他们这些心系皇上安慰的人来说却全然不是什么好事。   正德帝不耐烦地扫过战场,正打算一脚踹开坐镇后方的王勋,平时怎么不知道他有那么多废话絮絮叨叨的,听得令人……等等!   朱厚照猛然睁大了眼睛,手中长剑失手落地,直直插入地面,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宛若心神都被前方的物事吸引过去,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某处,那人……是适之?!   王勋焦急的声音,朱厚照全然听不清楚,在那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再寻不到踪迹后,他当即驱使着闻霜赶往战场,顺手拔起了地面的长槍,马蹄哒哒,急速奔跑,耳边只余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冰封的冰块中,有一朵美丽娇艳的花朵,即便冻在寒气逼人的冰原中,它依旧是那么独一无二。可某一个瞬间,那层冰冷剔透的冰层裂开了缝隙,随着阳光照射进来,那缝隙越来越大,潺潺的流水声开始响起,随着温暖的阳光越来越大声。耳边仿佛有轰隆隆的水声,融化出一片澄澈的湖面。   娇嫩的花瓣颤抖着,似乎真的要绽放了。   焦适之不知道正德帝已经捕捉到他的身影,彼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孛儿只斤,红枣的头偶尔会擦过身前的马匹,一直保持在一个似近似远的距离。他们渐渐脱离了身后的队伍,即便身后的侍从竭力赶上来,但已然被数不清敌我的士兵挡住去路,尽管只有几十步的差距,却已相差甚远。   孛儿只斤一贯敏锐,虽一时被杀戮迷失,然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身侧只剩下四个亲卫,回首望去,距离最近的侍从也有几十步远,心口一突,这着实是个危险的距离。他试图调转马匹,却骤然发现眼前利刃划破虚空,他腰腹骤然剧痛,还没来得及以刀抵住来者的冲击,背后又是剧痛,却是一柄小刀齐根而入。   身边其余三个亲卫眼睁睁看着焦适之骤然暴起,孛儿只斤重伤,几欲目眦尽裂,反应最快的一人当机立断抽身斩向焦适之。彼时焦适之刚把小刀送入孛儿只斤的背部,来不及闪躲,硬生生用背部抵挡这一刀,喉咙顿时一阵腥甜,背部剧痛难忍。他猛然夹了夹马腹,红枣灵活地往前跃动,顿时离开了这几人的身侧。   孛儿只斤被焦适之突如其来的袭击导致重伤,身边亲卫又护着他分身不得,不能去追赶焦适之。待身后侍从终于赶到时,那几人把孛儿只斤交给他们赶忙护送回去治疗,愤怒地寻着那枣红马儿追杀。   那个该死的汉人!!!   焦适之紧咬着下唇,死死忍住胸口那股血气,若是现在一口喷出,他定然要昏死过去。身后的伤口不住地滴落着血迹,身上显眼的鞑靼服饰令不少明军士兵围了过来。焦适之不得不用侧用剑身抽开他们,身上又平添了几道伤口。忍着剧痛撕开衣裳丢下,焦适之回首一望,却发现身后竟有几人已经追赶上来。   骑兵虽有着优势,然面对着大量的士兵也容易被围住,那几个鞑靼人为了防止这点,几人护卫着中间一人,一边骑马一边带箭扫射,不过片刻便已倒下不少人。焦适之抿唇,翻身下马,扑入身侧一个明军小队中,直接抢过队伍中弓手的长枪,瞄准了渐渐靠近的马队。   一、二、三——   扑通一声,那弓箭手闷声从马上坠落,胯下马儿受惊,顿时冲撞开周边包围的其他人,嘶鸣着往前奔跑。   焦适之把长枪丢还给他,扬声吹了声口哨,红枣小跑到他身侧,他翻身上马,哒哒远去的动静立刻吸引来狼狈不堪的鞑靼人的注意力,立刻咒骂着跟了上去。   刚才射箭的瞬间,焦适之身后的伤口再度崩裂,衣裳已经被血染红,大量的失血令焦适之脑袋突突生疼,几乎是勉力在奔跑着。   孛儿只斤那样的伤势,怕是活不了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问题才是……他为什么还要奔跑?   好累,焦适之闭上眼睛,又猛然睁开,眼前有着重影,下意识抬手杀了靠近的鞑靼士兵,好累……   有什么窃窃私语在他耳边低喃着,那声音起先很小,继而很大,在他因耳鸣的耳边里震动着,挣扎着,最终突破了重重阻碍,终于抵达了他的耳中。   “适之——”   焦适之的精神为之一顿,猛然抬头寻着声音的来源,在隔着流动的两色人潮中,朱厚照的面容是唯一鲜活的存在,就那么径直跃入焦适之的视野中,张扬地宣示着他的存在。   焦适之嘴角轻勾,唇瓣有些颤抖,拽着缰绳的手发紧,他终于知道他如此挣扎的缘由。   他想见他。   他渴望见他。   他终于见到他了。   从未想过,仅仅是见一个人这样的念头,就温暖得如此令人痛苦。   焦适之猛然拉住缰绳,调转了马头,望着那追踪而至的几人。身后是他的天子,他绝不可能把危险带去给他。   于是正德帝眼见着心尖尖那人冲着他轻笑一声,返身毅然又冲入了战场!   就在停顿这瞬间,王勋带人赶到,顾不得上下尊卑猛然拉住正德帝的胳膊,急切说道:“皇上,请您跟末将回去。”先前皇上入战场还带着侍卫,如今却是只身入内,若不是赶得及时,现在可不知是什么光景!身侧的人紧紧地护着正德帝,正德帝却几乎要被焦适之那险象环生的模样吓得心跳骤停。   “快,快去救他——”   正德帝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厉声命令身侧人去救焦适之,王旭先是迷茫地扫了几眼,在骤然发现焦适之的侧脸,震惊得脸色大变,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有几人已经赶了过去,立刻便分开了局势,与焦适之并肩作战,很快反杀了那几人,把焦适之带了回来。   焦适之强撑着坐在红枣身上,却几乎要跌落马去,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全无。   正德帝不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眼中只余下这人的存在。说是激动,却有些茫然,说是生气,却只余下后怕,恨不得把此人揉入血肉之中,永不分离,再不受这般锥心刺骨之痛。   焦适之此前虽背对正德帝,但毕竟距离较远,如今直到差点滑落马儿去,正德帝才猛然一惊,直接越过身去抱着他坐到身前,也直到此时,他方才发现他身后那不断渗血的伤口。   正德帝心中一紧,沉声喝道:“开道,立刻赶回营地——”   那手掌上湿漉漉的触感,令他连头皮都在发麻。   身后令有马声哒哒追赶,是另一队鞑靼人,他们口含哨箭,似淬有毒性,从射中马匹上拔下来的东西都绿油油的。王勋心中一惊,厉声呵斥着人护卫在皇上身后,生怕被此击中。   在刀光剑影中,焦适之只感觉搂在腰腹处的手臂僵硬了一霎那,迷糊中睁眼,“皇上怎么了?”他以为他在大声疾呼,其实那嗓音虚弱得只有正德帝能听到。   朱厚照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他觉得温暖,带着有力的坚定,“我没事,适之别睡着了。”身后右手的缰绳迅速交给搂着适之的左手一并握住,反手到身后拔下那细小伤口上的物事。   咬破舌尖,那血腥味与疼痛令朱厚照眼前一片清明,他无事,他不会有事。   适之在这,他哪儿都不会去。 第103章   回到大后方时, 焦适之已经撑不住昏迷过去。正德帝阴沉着脸抱着人去了军医营, 在营地候着的乐潇接到消息赶忙赶了过去。   等他到了的时候,焦适之背后的伤势已经被包扎起来了, 连带着其他伤势也被一一包起来,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正站在皇上旁边说着些什么,乐潇凑过去时刚好能够听到最后一句话。   “焦大人的伤势虽重,然只是失血过多, 等清醒过来便会没事了。日后底子会有点单薄, 好好养养也没什么大碍。”   朱厚照点了点头, 走到焦适之身侧, 望着那人苍白的面容, 手指微颤,似乎想伸出去触摸那人的脸庞, 却又因为四周纷杂的场面而强自忍耐。   正德帝深吸口气,转身看到乐潇在帐门口守着,伸手招呼他过来。乐潇不敢怠慢, 立刻便窜了过去。皇上整个人都几乎压在他身上, 声音极小,“扶住我,我没有力气了。”   乐潇大惊,赶忙伸手去撑住皇上, 正德帝面色不显,低沉着说道:“你等好好看护着适之,除开朕之外, 任何人都不得在适之清醒前惊扰他。若他有一星半点问题,朕拿你们是问!”   “是!”   在叩拜声中,正德帝示意乐潇扶着他出门,边低声嘱咐,“回去后,你把李东,李东阳还有吴杰都叫来。令王勋前来,封锁所有消息,对外不能泄露一星半点情报!”   乐潇呼吸重了片刻,在转瞬间恢复正常,冲着正德帝重重地点头。   李东阳被叫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出什么事情。原本以他的身份,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但是皇上都能够身先士卒,难道他一个做大臣的还能够躲在后头安全的地方?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他是管不着。但他这把老骨头还是喜欢领略各种不同的风景的。   即便着风景是如此的血腥。   王勋与吴杰几乎是和李东阳同时出现在正德帝的帐篷前的,在看到吴杰的那一刻,李东阳的心骤然沉寂了下去,包括王勋。   吴杰是正德帝最为信任的太医,这一次出征,自然也是被带了过来。   王勋内心的动荡更是不消说的,毕竟他与皇上刚刚下了战场,难道刚才皇上哪里受伤了?他想起刚才乐潇派人来通知的模样,呼吸沉重了几分,不,或许不止如此。   乐潇早在门口徘徊,看到吴杰的那一刻眼里冒出救命的光芒,三两步跑上前来一把扯住他,拉着他就往帐篷内跑,甚至来不及给李东阳与王勋见礼。然而见到乐潇这幅样子,这两人怎么可能还有任何心思想到这些,连忙也在后头跟着进去了。   随着两人入内,门外的侍从微妙地变动了站立的位置,此刻若有任何人靠近,都会被他们的剑刃所挡下。   绕过大帐左侧权当遮掩的帘子,李东阳与王勋在望见正德帝时,都忍不住倒抽了口气,乐潇正在快速地给吴杰解释着,“皇上回来后便眼前发昏,四肢无力,而且看起来非常难受。这是皇上递给小人的东西,应该是此物令皇上受伤。回到营帐后,皇上便彻底昏迷了。”   正德帝侧身躺在榻上,腰腹处的衣裳已经被吴杰挪开,那在缓慢渗血的伤势泛着绿色,王勋仔细看了两眼,顿时惊怒道:“这是鞑靼在暗器上所淬的毒,皇上刚才被射中了!”但从回来到现在,正德帝却一言不发,什么都没有说过!   王勋立刻便联想到正德帝之前不正常的举动,联想到那被他抱入营帐的焦适之,联想到……他脸色煞白,转身便想往外走,乐潇眼角望见他的动作,站直了身子喝道:“王将军,您想做些什么!”   王勋停下脚步,咬紧牙关恨恨道:“去把焦适之拖过来,若不是因为他,皇上根本不会受伤!”   乐潇冷声道:“王将军,您可想清楚了。皇上在昏迷前已经下令,不论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打扰焦大人。除去他,任何人,也没有资格问责焦大人!”   “乐公公,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王勋回身看着乐潇,而乐潇的视线已经不在王勋身上,而是落在吴杰身上,头也不抬地说道:“小人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吴杰完全没理会这一遭事情,全神贯注地处理正德帝身上的伤势。王勋焦急地来回踱步,心里既记挂着外面的战事,又担心着皇上的安危。李东阳站在床边望着吴杰的处理,面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然而那稍显粗重的气息,昭示了他现在的心情。   小半个时辰后,吴杰手里的动作还没停下,门外便传来喜讯。士兵来报,鞑靼大败,巴尔斯博罗特带领残部逃走,如今几位守军正在带领队伍追击。   王勋蹙眉,“那孛儿只斤呢?为何只有巴尔斯博罗特的消息。”   “重整队伍后,有百户回报,他们望见一位身穿鞑靼服装的男人袭击了孛儿只斤,重伤他后负伤逃走,似乎赶往了这里的方向。不过战事紧急,后面再不知去向。”   王勋即便心里担忧着正德帝的伤势,听到这句话也不禁拍腿叫好,“太好了!若是能一举铲除孛儿只斤,那鞑靼数十年内再不足为患!愿苍天有眼!”   激动过后,王旭把事情暂时都交给陈巧平全权处理此事,而后掀开帐门回到营帐内。而吴杰也是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满头大汗,神情倦怠地说道:“虽然我暂时阻止了皇上从腰腹蔓延开来的毒性。这种毒本来就是见血封喉,但极其珍贵,我不知道鞑靼到底对其做了何种变动令其能如此大规模使用。”   “你的意思是?”李东阳问道。   吴杰抬手擦去额间的汗水,望着还在昏迷的正德帝说道:“我必须尽早尝试着能不能配制出解药。虽然毒性不再剧烈,但若是抵达心脏,便无药可救。”   李东阳觉察出吴杰的言下之意,视线锐利,沉声道,“几日?”   吴杰终于是露出苦笑,望着正德帝开始漫上淡淡黑色的面容,哑声道:“三日。”   王勋听着这两人的一来一回,难以置信地说道:“杨御医,以您的医术,也不能现在就救回皇上吗?”   吴杰瞪了他一眼,收起乐潇刚递给他的淬毒物品,无奈道:“我是人,不是神。天下的药物千千万万,我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太多了。这种毒本就产自西域,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接触过一两次,根本不知道解药为何。而且现在鞑靼也对此进行了变更,相当于又是一种另外的新毒。虽然失去了见血封喉的能力,然而却能立刻令人失去意识,且一个时辰内依旧会死。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凭借何种毅力如此回到营帐内的,但我知道,你现在再阻止我,三日内必定没有配制出解药的可能。”   王勋骤然一惊,连忙站起身来给吴杰让路。乐潇派人护送他回去后,忧心忡忡地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正德帝,令内侍好好伺候皇上后,他来到李东阳与王勋面前,请两位随同他一起到无人的大帐右侧去。   在乐潇把正德帝的意思转告给两人后,乐潇特意看着李东阳说道:“皇上说,他相信您,也相信您曾经答应过他的话,希望李阁老别让皇上失望。”他俯身行礼,随后退下去伺候正德帝,留下李东阳与王勋两人站在右侧面面相觑。   许久后,李东阳打破寂静,稳重的声线宛若一直没有变化,“王将军,皇上的事情,还请您封锁消息,即便是李将军,也不要告知如何。皇上既然传唤我等过来,便是对我等推心置腹。我等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王勋重重地点头,自然知道李东阳这段话的重量。现在正是对外战争的要紧时期,若是皇上重伤不醒的消息泄露出去,该是如何的动摇军心啊!更何况是在正德帝刚刚在战场上那般骁勇善战,在士兵心中的地位远不止一个君主而已。   李东阳面上不显,心中其实已经忧虑重重,难以自抑地想到了正德帝曾经交托给他的圣旨,现在那份圣旨正被他多层防守,锁在一个无人能知道的地方。但如今这方状况,他还真的想看看皇上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别冲动。   李东阳暗自告诫自己,皇上不会出事。   皇上不会有事。   回首望着左侧,李东阳暗自苦笑道,这与当初在福建时候是多么的相似,可惜那个时候的事情是假的。   而现在却是真的。   正德十年三月,帝亲征,大败鞑靼,令西北从此安定数十年。   无人知道,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时间里,私底下宣城却是隐隐带着紧张气氛,即便无人知道这股紧张的气息到底从何而来,宛若战争还没有结束。   焦适之从混沌中醒来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人拿着锤头在他的脑袋上敲击了好几十下,顺便把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碾碎过一般,剧烈的酸痛以及背后的剧痛都令他不自觉地皱眉,仔细地感觉了现在的处境,他有点茫然地蹙眉。   他此刻正半趴在榻上,胸口处垫着不少柔软的东西,令他不是那么难受。焦适之挣扎着试图翻过身坐起来,刚有动作便被人阻止,“焦大人,您现在的伤势不宜挪动,还是先再休息一阵子再说。”   焦适之捂着脑袋呻吟,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理解了那人所说的话,而在稍微思考后,脑袋便突突发疼,使得他不得不闭着眼睛揉着额角,试图缓解那抽搐的疼痛。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半晌后,焦适之才意识到他现在身处明军的营帐,他回来了。   但是他是怎么回来的?焦适之却几乎想不起来。   仿佛那段记忆被什么东西模糊了一般。   ——适之。   焦适之蹙眉,猛地晃动了下脑袋,捂着左边的耳朵。   ——适之。   焦适之放在脑袋边的右手握拳,青筋暴起,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旁边伺候的人望着焦适之挣扎的神色,骇得跑了出去,一边跑着一边让人传太医过来。那般尖锐刺耳的声音刺激得焦适之的脑袋更疼了。   疼。   ——适之。   有什么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然而焦适之却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谁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焦适之一拳捶在榻上,嘶声力竭地道:“你到底……”是谁?   ——适之适之适之适之……画面宛若在焦适之眼前快速闪过。   肆意张狂的模样,豪情万丈的模样,一言九鼎的模样,仰天大笑的模样,顽皮浅笑的模样,温柔轻语的模样……那人的所有模样在他心中是那么清晰明了。   适之。   焦适之终于听清楚了,他在叫他。   他猛然从榻上坐直身子,踉跄着下床。为了方便换药,焦适之上半身并没有穿着衣裳,只是盖着被褥。在他随便扯了件衣物穿在身上后,太医也赶忙过来了,看见焦适之下来的模样便吓得小跑过来,“焦大人,您的伤势还不能走动,还是快快躺下吧。”   “皇上呢?”   焦适之任着疼痛肆虐,根本没有把心神放在自己身上,望着眼前的太医道。   太医迷茫地望着焦适之,“皇上,皇上在大帐啊。”   “带我过去。”焦适之咬牙道,他感觉背上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疼痛感在翻滚,疼得他忍不住皱眉。   太医劝道:“焦大人,皇上真的没事,您的伤势太重了,您看,您的伤口又撕裂了,我给您上药先。”焦适之侧身避开他,不想再说话了,每说一句话脑袋都疼得厉害,他挪动脚步往外走,随便找个侍卫带他过去好了。   他步履不稳,走到帐门口时额头满是汗水。帐门在此时掀开,乐潇讶然地看着正站在他对面的焦适之,一眼便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连忙搀扶着他说道:“焦大人,小人听到您醒来的消息便赶过来了,您怎么就下床了?”焦适之身后点点滴落的血迹令他瞳孔一缩,望着太医呵斥道:“还不赶紧给焦大人包扎?!”   焦适之反手握住乐潇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道:“皇上出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几乎只有站在他面前的乐潇才能听到。乐潇听闻焦适之的话语,身体微颤了一下,轻声说道:“大人多虑了,您——”   焦适之扯开帐门往外走,“你出现了,皇上却没有出现。乐潇,你当我是傻子吗?”他的声音很轻,许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声音中的颤抖。   乐潇闭了闭眼,三两步走到焦适之身边搀扶着他,轻之又轻地说道:“您还是这么敏锐。”这便是侧面地承认了焦适之的猜测。   焦适之心跳漏跳了一拍,继而剧烈地跳动起来,耳边都是突突的声响。   王勋从大帐里面出来的时候,乐潇正好搀扶着焦适之走到跟前,他望着清醒过来的焦适之脸色骤变,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乐潇开口说道:“焦大人,待会不论您知道些什么,还请您冷静。不管皇上做了什么,都是他亲自做出的决定,与旁人无关。”   王勋咬牙,继续往外走,嘴里却是发苦。乐潇为何如此维护焦适之,他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而吴杰手里的解药依旧还没着落。他大步地赶往李东阳的帐篷,如果,如果……他们是时候想个对策了。   虽然乐潇的话是特地说给王勋听的,但对焦适之来说也未尝没有作用。然直到他亲眼望见正德帝时,他都难以相信那个一直在他心头跃动的事实。   入了帐门。不可能。看见白色纱帘。不可能。绕过桌案。不可能。走到床榻边……不,不!   【正德帝十年三月,帝崩于西北宣府,天下乱始。】   焦适之猛然跪倒在边上,望着正德帝乌黑的脸色,双手紧拽着被褥,逼迫着从喉间蹦出几个字来,“是我回来那天?”   乐潇轻声应是,这些东西总是瞒不过焦大人的眼睛。   焦适之回想起那天他下意识的呢喃,原来不是错觉。   当时皇上已经受伤了。   而心里闪过的那条预见是如此的不详,令焦适之的心口都瑟缩成一团,翻滚着种种情绪。不可能,他已经预见过正德帝五年后的死亡,为何在今日,又看到了这样的语句?!   下一刹那,焦适之眨了眨眼睛。   【正德十年,帝在北伤,幸得北镇抚使焦适之献药,得解。】   焦适之捂着脑袋,觉得万般不对劲。   【正德十年,帝伤于西北,幸得大臣献药,得解。同年,帝之宠臣焦适之逝世,皇帝避朝十日,哀痛不已。】   又一条预见出现,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语。   焦适之心中闪过种种猜测,忽而抬头望着乐潇,沉声说道:“我之前给你的东西,你可带在身上?”   乐潇脸色骤变,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熟悉温润的小玉瓶,略显艰涩道:“自从您让我带着它,小人便从不离身。”虽然焦适之曾对他说了那样的话,但乐潇完全不敢把它取出来用。   焦适之的身体还是太过虚弱,索性便坐倒在地,抬手接过了乐潇递过来的小玉瓶,打开了瓶塞,看到了那颗圆滚滚的药丸。那股清香还是一如既往,然而焦适之那慎重的态度,仿佛手中拿着的不只是一颗药丸,而是重若万钧的瑰石。   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话,焦适之心里滑过这样一个念头,紧紧抿唇。可如果是假的呢?焦适之握着瓶身的手稍稍用力,仿佛要捏碎它一般。   “乐潇,解药找出来了吗?”   他问道。   乐潇摇头,“吴御医正在研究,但时间,恐怕来不及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乐潇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见了焦大人微颤的身躯,看到了他紧握瓶身的手指,当然知道他这样的话语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可这终究是事实,无法阻止的事实。   焦适之撑着站起身来,靠在榻边说道:“再去探,然后请李阁老过来。我有话想跟他说。”   乐潇抿唇,焦大人这话,跟皇上昏迷前,是如此的相似,令他不自觉眼眸湿润起来。他低头应是,悄然地退了出去。   时至今日,焦适之依然不知道那位老者到底是谁,他所给予的那个能力到底能做些什么。但不代表它毫无是处。对焦适之来说,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它,才致使正德帝拥有了他所有关注,才会有那不该开始的情感开端。   更别说,焦适之借由这些意见,对此所做的种种更改。先是小的,朝堂上皇帝与朝臣关系的缓解,朝臣的变动……更有宁王重生、叛乱,西北的“应洲大战”提前……   而这些改变所引起的变化,又需要谁去承担?是他吗?还是皇上?   焦适之的视线静静地落在正德帝身上,仿佛穿过身躯望见那人深层的灵魂……他从来不曾在预见中看过自己的名字。   除了今日。   除了此时。   仿佛此前,他是不存在的。   如果他真的不存在呢?焦适之想到,如果他真的不该存在呢?   他的视线落在手里的小玉瓶上,想起了这药的来源……这瓶药是突如其来出现在门房那处,不知是何人送来。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选择了相信预见,相信那似乎开始预见不同可能性的这个能力。但不论如何,这药或许是可行的。至于他……   至于他到底最终如何,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如果这就是代价,如果那就是代价……   焦适之坦然接受。   “任之——”近在咫尺的声响打断了焦适之的思考,他抬头望着声音的来源,发现不止是李东阳,连王勋也一同过来了。对此焦适之连眉毛都没有动弹,叫了声李阁老,然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乐潇身上,“吴御医那边怎么样了?”   乐潇苍白着脸色摇头,低声说道:“吴御医已经临近尾声了,然而他说药效还是不对,即便用在皇上身上也没有任何用处。”   王勋与李东阳的脸色也异常难看,这无异把最后一个希望给掐灭了。而乐潇却不如他们那么悲观,他望着焦适之手里的药瓶,思索着他叫李东阳过来的目的,难道……   焦适之依旧浑身都不舒坦,更别说身后撕裂的伤口还没有上药。但那样疼痛的感觉正好令他更加清醒,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他要做些什么。   他低声说道:“李阁老,皇上在昏迷前,应该已经嘱托了某些事情给您。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到如今这个地步了。那么我想拼一把试试,只不过事关重大,到底还需要通知您一声。”   焦适之的语调很慢,他的身体由不得他那么肆意,解释完大概的事情后,他靠着榻边的桌子说道:“如果您打算叫人来检验,还请随便。但请尽量快些,时辰要不够了。”   焦适之所言对李东阳来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而且还是那种一听就下意识选择不信的东西。然而此时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   李东阳还没有出声,王勋便开口道:“李阁老,此事或许可以试试。”他的声音同焦适之的沙哑嗓音不相上下,这几日连轴转的他几乎要把嗓音都喊哑了。   “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皇上的状况,如果今日再没有解药,便……既然如此,那试一试其他办法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相比较他之前对焦适之的不满,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令人有些惊讶。   然这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李东阳最终还是接受了。不是主动的那种,但至少他已经知道了拒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正如同王勋所说的那样,既然已经不能够再坏了,那再如何尝试,也不可能有更坏的后果了。   焦适之眯着眼睛望着手中的小玉瓶,令乐潇取来了了温水,泡化在水里后,再一口一口含着喂了回去。这番景象令从未看过焦适之与朱厚照在人前亲密的两人着实不适,但焦适之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任何的事情令其发生动摇。   毕竟现在,皇上根本不可能吞咽那么大一颗药丸,也只能如此了。   那药说得如此惊天动地,其实发挥作用的时候,却是那么春雨细无声,几乎不能够觉察到那些许的变化。然在长久的等待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变化。   正德帝脸上的黑气退散了。   这种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令人信服。还未等李东阳先提出什么,焦适之便令乐潇把吴杰给带了过来。   吴杰被乐潇带过来的时候正是他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不愿意从营帐里面出来,还是乐潇带过去的人强硬地把他带过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皇上要对他做些什么。   吴杰刚入内的时候非常愤怒,他知道正德帝身上的毒多么可怕,即便是变种,却也几乎没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研制出解药来。时间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们怎么能够把他跟他的药物分离开来,就为了让他再诊断?!   这样的思想持续到吴杰望了正德帝一眼,随即他便自己主动扑了过去,先是看着正德帝的模样发了会儿呆,然后手忙脚乱开始摸着脉。   “好了!皇上身上的毒性退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给皇上吃了什么?!”吴杰震惊地叫道,眼睛在扫到边上的还残留着碗底的药碗时,顿时明白了过来,视线在帐内几人上扫了过去,最终落在了焦适之身上。   焦适之无视了吴杰探究的眼神,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吴杰勉强收敛了心神,认真地说道:“看起来皇上的身体已经在好转。之前主要的问题便是在毒性上,并没有其他的问题。解毒后就基本没有问题了,等皇上清醒后便好了。”   焦适之慢慢地点头,径直地往门口走去。李东阳疑惑地叫住了他,“任之,你要去哪儿?”   焦适之停下脚步,轻笑着扭头,“皇上既然已经无事,那我就该回去军医那里再待上几日了。”   李东阳顿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目送着焦适之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帐门口。乐潇虽然离不开身,但连忙令人赶着送焦大人回去,他可不想焦大人在路上出点什么事情。   是夜,忙活了几天的吴杰靠在旁边点着头打盹儿,乐潇也有些支撑不住,站在边上打着哈欠。按照吴杰的估算,皇上今天晚上应该能够转醒,因此他们都不敢睡着,生怕皇上醒来后迷糊。而且没能亲眼见到皇上苏醒过来,他们心中也不安。   正因为如此,李东阳与王勋到现在也没有离开。   此时已是三更,他们两人还在右侧商议着事情,乐潇已经令人过去添了七八次茶水了。   乐潇抬手捂住又一个哈欠,慢吞吞地看着正德帝,正好对上了漆黑如墨的眼睛,那双眼眸虽然带着些许朦胧,却异常明亮。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三两步奔到旁边去,上下看着正德帝,惊喜地叫道:“皇上,您醒了!”   吴杰一下子被惊醒过来,揉着眼睛靠过来给正德帝把脉,右侧的王勋与李东阳听到动静,也连忙赶了过来,眼见着皇上真的睁开了眼睛,他们心里的欣喜自是难以言表,眼里的喜悦流露表面。   正德帝的视线在来人身上一一扫过,却没有看到他最想要看到的人。登时眼里夹杂着无尽的锐意,刺得人生疼。乐潇感觉到其中的含义,连忙说道:“焦大人今日已经苏醒,您身上的毒性,也是他带来的药丸所缓解的。只是焦大人伤重,所以现在正在军医营帐里休息。”   乐潇如此快速地解释了一遍,正德帝的眼神便缓和了下来,但仍然带着一些乐潇不能理解的东西。   正德帝望着吴杰,说出了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我的身体怎么样了?”   吴杰道:“微臣不知道焦大人到底是用了何种药物,不仅拔除了您身上的毒性,甚至还治疗了您身上的暗伤。从脉象来看,您现在就算下床都没什么大碍。”   随着吴杰的话语,正德帝已经做起身来,掀开了被褥。   吴杰:……等,等等,就算他这么说,但皇上的反应也太过迅速了点吧!   正德帝摸了摸脑袋,也觉得现在不知为何浑身都有干劲,完全没有需要休息的感觉。他的视线在帐篷望了一眼,大概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你们先去休息吧,乐潇也去。朕已经无碍,其他的事情留待明日再说。”   李东阳无奈道:“难道皇上不担心战事?”   正德帝轻笑道:“朕只不过是相信朕的大臣不会令我失望罢了。”   李东阳笑得很是无奈,但还是让开了道路。乐潇虽然被勒令去休息,然还是老实地跟在了正德帝身后出去,皇上终于清醒了,焦大人也回来了,一切好似在做梦一般。   是美梦。   乐潇认真地希望这梦不要破碎。   军医营帐内一直是灯火通明的,独独最里面那个是安静黑暗的。毕竟旁的伤者晚上或许需要看顾,而焦适之那处显然已经不需要了。   当然伺候的人还是跟着的,不过也趴在了旁边睡着了。   焦适之躺在今日苏醒而来的软榻上,陷入梦想的模样很是恬静,当正德帝站到旁边,听着那沉稳的呼吸声时,那种在半空中飘浮的感觉终于落了下来,脚踏实地了。   他在旁边坐下,也没有让人点灯,就着黑暗一点一点用手指摩挲着焦适之的每一寸,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确认什么。   朱厚照万分期待焦适之睁开眼睛的时候,望着他那双漆黑清明的眸子,总是清楚地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存在。   只有他。   温凉的触感令正德帝回过神来,不满地把被褥往上挪了挪,决定在这里等到第二天适之清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待着了,朱厚照不想离开。   他这么想着,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第二日,焦适之并没有醒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依旧如此,正德帝暴怒,军医营陷入了死寂一般,即便是吴杰,也丝毫没有头绪。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那种历史变化的感觉写出来了没有,但人不太舒服,还是先丢上来再说。   前排提示,大写的HE哒!所以拒绝刀片QAQ 第104章   焦适之昏迷至今已有十天, 吴杰在仔细检查完后, 对正德帝表示,除了身上的伤口外, 焦适之并没有其他的问题,而且那些伤口也在慢慢地好转起来,根本找不出昏迷的原因。   这意味着,焦适之没有中毒, 没有遇害, 就这么莫名其妙昏迷着。   这怎么能令朱厚照安心?   前几日, 正德帝还能去处理战后的事宜, 颁布政令, 下令大军开拔,从军营启程回大同。但到第五第六天焦适之还没有苏醒后, 正德帝便一直停留在马车上,再无人能把他请出来。   大臣们自然有不满的,更是对皇上寸步不离焦适之的状况开始质疑起来。然而就在此时, 孛儿只斤乃焦适之所杀的消息传了出来, 顿时令大臣们闭上了嘴巴。   虽然这场战打赢了,然而最直接的原因却是鞑靼的达延汗——孛儿只斤的遇刺,导致了局势的剧烈变化。令原本还能顽强抵抗的鞑靼瞬间变成一片散沙,不再有之前的能耐。   孛儿只斤是鞑靼数十年来较为突出的可汗, 一朝折损,对鞑靼来说可是损失惨重。   但这个刺杀的人是谁,他们一直不清楚, 时至今日,他们才知道,那人居然是焦适之!   那么焦适之的昏迷,便有了明面上的解释。   如此缘由,令言官都难以寻到辩驳的地方。如此功臣若是就此去世,的确是一大损失,也无怪乎皇上会如此关心。   虽然这关心还是有点过头了。   马车内,   正德帝坐在焦适之身侧,一遍又一遍回想着乐潇说过的话,不管是那瓶不知来源的小玉瓶,还有当时适之在确认他恢复后便离开的举动,都透露着些许诡异。适之是从哪儿得到这药丸,又是为何会离开?   正如同焦适之发现正德帝出事了那般,正德帝同样也清楚,适之在没有确认他清醒前,他本不该那样离去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   除非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亦或者他发现了什么。   正德帝看着焦适之酣睡的模样,下意识地伸手摩挲着他的手腕,那依旧在跳动的脉搏令正德帝心头稍松,眉宇间的郁色却久久未曾散去。   到底有哪里被他遗漏了?正德帝闭目在记忆中翻找,似乎发现遗漏了些什么东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块缺失的碎片给找回来。   想想,再仔细想想。   正德帝对自己说道,总有什么东西是被他遗漏的,却是适之时刻记挂在心上,无法抗拒……   正德帝瞪大了眼睛,望着床上那人安静的模样,骤然想起了焦适之曾同他说过的话语……宁王谋反的事情,这次战争的先机,都与他所预见到的东西截然不同。   而这改变本来是不该存在的。   他回想起适之曾喃喃自语过:“宁王说我是不该存在的,或许这话是真的也说不定。”当然在听到这话后,正德帝借机狠狠地“惩罚”了一顿适之,却知道他心中一直潜藏着某种忧虑。   这忧虑或许是对他自己的,亦或者是对朱厚照的,但焦适之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直都是这样,说是不会再隐瞒朱厚照,但每一次真正事关要害的东西,适之总是藏得那么深,出关是,送药是,昏迷……也是。   正德帝捂着脑袋,如果这一次适之又看到了什么东西,根本没有告诉其他人的可能。且不说这个能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光看他之前的行动,就知道适之的想法。正德帝不知道该为又一次确认适之对他的心意感到高兴,还是为又一次被欺瞒而痛苦。   大军很快就赶回到大同,在回到大同镇后,正德帝立刻令人张贴皇榜,在全天下的范围内征集名医,同时令随行的太医们加紧研究。   这一次正德帝并没有摆出那种若是治不好便要砍人的模样,但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压迫,眼中隐约闪过的疯狂,却令这群太医们苦哈哈地在吴杰的带领下更加卖命起来。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怒皇上。   在大同停留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确定了焦适之的身体情况足以上路后,正德帝便开始命大军开拔,启程回京。   回京的事情,着实令这群大臣们感激涕零,自从正德帝上战场后,他们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皇上在战场上出什么问题。对那个时候的皇上来说,什么意见都听不进去,有人上谏,正德帝采取的手段都是简单粗暴地把人打昏带走,这么无赖的方法令这群文官们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让着皇上在战场上厮杀。   如今皇上居然主动提出要回去,这几乎是比得上打败鞑靼外的另外一件好事了。   鞑靼的事情,正德帝已经不再过问,全权交给边镇去处理。自从鞑靼逃散后,不多时便传来了孛儿只斤伤重不治的消息,汗廷内顿时乱作一团。作为济农的巴尔斯博罗特与其下的几个兄弟开始了争权,根本无暇发动与明朝的斗争,很快就签订了和约。   正德十年五月,正德帝终于回京,结束了历时一年的北巡,同时带回了一场大捷。   这场战役,自此稳定了西北的局势整整数十年,令九边重镇威名更加远扬。而御驾亲征的正德帝也越发地令朝臣们震撼,一跃成为能与前人并肩的君王,再无人敢轻视于他,连往常习惯倚老卖老的几位大臣也开始收敛。   正德帝察觉到了这些变化,可这些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甚至还不比不上焦适之翻身的动作。   是的,除了昏迷不醒外,焦适之也从未有过任何的动作。就是……睡着,安静的呼吸,安静的闭眼,安静的没有任何活人应该有的模样。   除了呼吸,朱厚照从焦适之身上找不出任何活人该有的模样。   他坐在床榻边,双手合握,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头。揭榜的大夫来来去去,却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发现有任何的不妥,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为什么适之一直沉睡不醒,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为何适之没有任何动作。   稀奇得宛若天方夜谭。   正德帝握住焦适之放在被褥外面的手掌,微凉的触感令他心头一颤,握着手掌抵住额头,他轻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适之啊,我这辈子,怕是栽在你头上了。我宁愿你不曾答应过我,宁愿你不曾喜欢过我……”也不想他现在这般安静躺在床上的模样。   朱厚照的确曾经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焦适之仍旧不愿意答应他,或许他有可能会产生把人牢牢守住在身边也不错。可这样的想法在每一次面对焦适之的时候都会悄然消失,更何况是这一次,望着焦适之如今的模样,他怎么能够忍受!   他怎么能够忍受那人这般死寂的模样,朱厚照要的,是活生生的,笑眯眯的焦适之。是那个会因为他发脾气而低声安抚,会因为他耍赖而无奈轻笑的焦适之!   乐潇悄悄地从屋外走来,手里端着的是今日的午膳,自从正德帝带着人回到京城后,皇上便渐渐开始罢朝了,也不是说不去上朝,但七日里总会有那么三两天没去,起先朝臣们的抗议不少,但正德帝依旧我行我素,即便朝廷上再如何掀起浪花,他也浑然不在意,依旧如是。而皇宫经过焦适之的多方整肃后,现在已经不可能发生无诏入内的情况,除了首辅能够直入外,其他人也没有能劝谏的余地。   他轻手轻脚地把膳食放在桌面上,小声劝道,“皇上,您多少还是吃一点吧,您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的状况比之前在大同的那一次要好上一些,至少现在皇上还愿意吃点东西。但是在乐潇看来,却与之前相差不了多少。   焦大人离开的那一次,虽然正德帝的确是情绪低沉,也非常的暴躁,但那个时候的皇上心中还有着信念,可如今……乐潇悄悄地看了眼焦大人的模样,心中担忧,如今焦大人的模样,无论从哪里寻来的大夫都无能为力,太医院竭尽全力都查不出病因,这着实是令人费解。   而皇上……   皇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没什么变化,没有生气,也没有跟以往那样大声呵斥,亦或者是暴怒。   可是这样的正德帝,却令乐潇越发害怕起来。   焦适之了解正德帝,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也了解正德帝,如果皇上真的对人发怒,那正好还能证明皇上心里还是知道那个度,在焦大人在的时候,皇上即便面上轻狂,可仔细算来,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异常出格的事情来。因此乐潇从来都知道,皇上在朝堂上暴怒的模样,并不是他最生气可怕的时候。可如果在皇上本该发怒却依旧淡漠时,乐潇开始提心吊胆了。   乐潇的劝说,正德帝完全没有听到,从乐潇的方向来看皇上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焦大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乐潇见状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气,准备等下再过来劝说,可还没等他整个人退出去,门口的胖太监就小跑着过来,附在他耳边说道:“乐公公,太后娘娘过来了。”乐潇心里一咯噔,知道张太后是不放心了。   他连忙示意胖太监带人去迎接,然后小跑着回到屋内去,“皇上,太后娘娘过来了。”为了生怕皇上没听进去,乐潇作死地走得重了点,总算是得到了皇上的些许反应。   朱厚照略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着乐潇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随后才淡声道:“朕知道了。”他低头轻吻着焦适之的手掌,动作轻柔地把手掌重新放到被褥里,随后站起身来,俯身在青年额头上又落下轻轻一吻,“适之,我等会儿就回来。”那声音是如此温柔,温柔地几乎要令人落泪。   张太后见到正德帝的时候,也的的确确是要落泪了。她上下望着正德帝的模样,眼里泛着水汽,“寿儿,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也不能就这么空耗身体。你现在这副模样,我要如何向你父皇交代?”   正德帝轻笑道:“母后,我没事。怎么就牵扯父皇上面去了?父皇看到如今我长大后的模样,怕也是会开心的,您别担心了。”   张太后气得捶他,道,“我可从来都没教过你,不开心的时候还要笑着的。在面对母后时,难道连难过也不能露出来吗?这样的强颜欢笑,是在做什么!”   正德帝一怔,伸手揉了揉脸色,低低叹息,“让母后担心,着实是我的过错。”   张太后摇头道:“我自认在你的其他方面并没有教过你什么,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从来没教过你要隐瞒自己。当初你告诉我你与焦适之的事情,起先我的确是被旁的东西蒙蔽了双眼,可后来我答应你的时候,也正是因为你如此坦然,才能令母后接受不是吗?”   “难道在母后面前,你不敢伤心,不敢难过?”   正德帝顿住身体,许久后弯腰捂脸,像孩童一般趴伏在张太后的膝盖上,轻声道:“母后,如果他真的出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大同那一遭,痛苦愤怒之下,还有鞑靼的战事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可如今直接面对着焦适之有可能离去的事实,直接面对着那人渐渐虚弱的模样。   朱厚照接受不了。   他决不能接受!   张太后轻柔地抚摸着朱厚照的鬓发,轻声说道:“我知道,当初你父皇走了后,那种感觉,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就算身边有再多的人,都比不过那人在身侧的感觉。可是寿儿,你不是孩子了,如果焦适之真的……你至少得接受这个事实。”   当她知道正德帝的情况时,张太后心里是莫名的惶恐。当初弘治帝去世时,那种悲痛的触感太令人难以忍受了,她也曾在辗转反侧的深夜里产生过隐秘的不可告知的想法,太难熬了,那种感觉太难熬过去了。她无法想象那种感觉这么快就降临在她的孩子身上,来得那么快那么急。   正德帝低低笑道,声音暗沉,“母后多虑了,孩儿不是那这样的人。”   只不过,他想做的事情还有更多,和更多罢了。   送走对他一直忧心忡忡的张太后,正德帝起身走回屋内,乐潇正在焦适之身侧守着,等看到正德帝的时候,他立刻躬身退了出去,把屋内的静谧环境还给皇上与焦大人。   正德帝重新在床边落座,许久后又站起身来,翻身上床,侧躺在焦适之身侧,小心翼翼地把他搂入怀里。随着时日渐长,焦适之的身体开始慢慢瘦削起来,即便每日的汤汁补药一直灌下去,可人没了精气神,就宛若没了生气,无论如何找补,依旧无法弥补那缺漏的东西。   朱厚照的手掌落在焦适之的胸口,感受着那一下又一下跳动的心声,靠在焦适之的肩膀处,开始漫无边际地说起话来。   “我以前总是喜欢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你,等你回神发现的时候,你总会悄悄红了耳垂。没告诉你这个弱点前,每次看着你耳红的模样,总是令我很愉快。”   “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在舞剑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总是毫无掩饰。我从以前就告诉过你,锋芒毕露未必不好,可是你总是听不进去。”   “我不喜欢你这样子,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全部都空荡荡的,那样不好,对吗?”   “适之啊,我还没有罚你呢,你偷偷落跑,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这么些年来,除开父皇那次,可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难受呢。”   “适之。”轻柔缥缈的声音在室内静静响起,带着近些时日来难得的冷静克制。   “我爱你。”   ……   内阁被正德帝紧急召进来时,完全是一头雾水,看着守在文华殿外的乐潇,李东阳示意性地看着他。乐潇苦笑道:“您别问了,还是快进去吧,只是……还请您做好准备吧。”   乐潇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把事情泄露给李东阳,他自己都尚且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李东阳蹙眉,当先进入了文华殿。   文华殿虽然是他们常来的地方,但是这段时间因为皇上罢朝的缘故,根本没怎么接触到政事。大多数的事情只待司礼监的批红下来后便能够执行,好在内阁本身的权势也不弱,两者相互胶着下,离开了正德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然而李东阳知道,整个朝政最为重要的还是皇上,若是皇上真的备受打击,从此再不复上朝,那可真的就遭祸了!   因此在接到正德帝的召见时,李东阳心里还是有些欣慰的,只是刚才在外头乐潇的反应太奇怪了,令他的心思也有些飘忽,不知道皇上到底意欲为何。   正德帝见着内阁前来,只是抬手命令着众人坐下,视线在李东阳、谢迁、杨廷和与焦芳身上一一带过,最后又收了回来,落在桌面上。   那桌上放着一卷已经拟好的旨意,右下角甚至已经盖上了玉玺红印。   “乐潇。”   正德帝沉声道,“把桌上的圣旨拿给几位阁老瞧瞧。”乐潇心里无奈,捧着圣旨走到了李东阳面前来,心里却开始紧张起来。   李东阳望了正德帝一眼,随后打开了圣旨,不过两眼,脸色大变,猛然抬首望着正德帝,失声道:“皇上,这万万不可!”   此时正德帝已经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闻言转身,衣裳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而在身后甩过优美的弧度,天子矜傲抬首,冷声道:“有哪里不妥当?”   李东阳连声道:“皇上,自古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您这般实在是有违祖制!”   正德帝淡漠地开口,唇色淡白,几乎毫无血色,“祖制?朕的祖制,可有不许娶妻这条?你等不是一直期望朕能娶妻,现在满足你们的要求了,却又是这番面目?”   李东阳为正德帝的强词夺理摇头,把手里的圣旨交给左侧的谢迁,起身拱手,道:“皇上,臣等希望皇上能为了江山社稷考虑,早日娶妻生子。但若是您迎娶了男人,该如何同天下交代啊!”   正看着圣旨的谢迁大吃一惊,而还未看到圣旨内容的杨廷和与焦芳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讶之色。   正德帝却仿佛没能觉察到,漫步到书桌前,望着正疾步走到谢迁旁边的杨廷和与焦芳,似笑非笑的模样令乐潇心中一颤,“你们或许是会错意了,朕要你们来,不是想听你们的意见,只是想通知你们这件事情。”   “朕将于下月大婚。”   那圣旨刚落到焦芳手里,他堪堪看到上头的焦适之三字,顿时被皇上的话语击倒,整个人都大惊失色。   焦适之,焦适之!他上上下下把圣旨的内容看了一遍,心里一瞬间都空白起来。   皇上欲迎娶焦适之为后!   这,这怎么可能?!   算起来,这几个人中,焦芳算是最后才知道的。可别说之前刚知道的杨廷和,就算是一直知道内情的李东阳与谢迁都不能接受,更何况是焦芳了。焦芳虽然与焦适之的联系不多,却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发现自己侄子的婚事。   “皇上,臣认为,此事万万不可啊!焦适之竟然做出如此谄媚君主,诱惑皇上的事情,臣实在有愧!”焦芳拜倒在地,满嘴苦涩。   论起来,他可还是焦家的族长,此事一出,天下该如何评价焦家的名声,又该如何看待焦家的子嗣!   正德帝偏头看着他,眉峰冷冽,话语更是毫不留情,“焦芳,朕喜欢的乃是适之,与你们焦家又有何干系?莫说焦家如何,便是天下不同意,此事朕也是办定了。你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若想辞官威胁,便尽早家去吧。”   李东阳这几年里听着正德帝这样的威胁听多了,早就不如当初听到的那般震惊。对正德帝这样的性子,存着别扭的心思是没用的。如果不能直接了当地跟他说清楚,彼此互相理解的意思更会是十万八千里远。   “皇上,您就算喜欢任之,却也不能把他放在火上烤。若您真的喜欢他,让他成为皇后深居后宫,对任之的才干是莫大的浪费,您不若……”   “好了——”   李东阳的长篇大论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被正德帝给打断,他微闭双目,淡声道:“李东阳,你是跟朕打哑谜呢?如今适之的情况如何,你难道不知道?”   李东阳抿唇。   “若他能平安无事,莫说不办婚礼,便要朕折寿十年二十年,都是小事。”   天子眼中犹带疯狂之色,语气却愈发清明起来,“他常劝朕,凡事要为天下着想,为他人着想。他唯一一次出格,便是主动出关引来鞑靼,亲手刺杀了孛儿只斤,为朕带来这史书记载的芳名,然后呢?看看现在朕得到了什么!”   “朕就是顾虑太多,思考太多,才会失去他。朕已经受够这些框条束缚,令朕缩手缩脚,如同暗道老鼠躲躲藏藏!”   “朕爱的人是位男子,朕意欲迎娶的人是焦适之。这从来都没有任何不可言道的地方!”   “朕既是天子,一言既出,再无更改的道理,此事就这么定了!”   话语到最后的时候,正德帝越发平静,李东阳甚至不能从中觉察到什么情绪。而这令李东阳紧紧蹙眉,心中波澜顿起。这个从他在大同便隐隐觉察到的不祥预感,竟是在今天应验了,令李东阳不只是该笑自己敏锐,还是叹息皇上失控。   眼前的正德帝犹如即将失去伴侣的头狼,烦躁不安的情绪令他随时处在爆发的边缘。不知是怎样的想法令他一直停留在冷静的边缘线,然而如同李东阳之前的猜测。   皇上越压抑,他便越不安。   如今这迟来的爆发令李东阳在抗拒的同时,也隐约觉察出皇上的不对劲。   皇上……疯狂了。   这个想法刚刚在李东阳心中一闪而过,立刻就深深地扎根。他对上谢迁的视线,他冲着他轻轻摇头,李东阳点点头。其他两个阁老也感受到皇上的不对劲,混到这个份上,谁都是条老狐狸,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强出头惹来一身腥。若是能合理理论的时候他们自然毫不退缩,但是现在皇上的模样着实令人担忧。   乐潇送他们出去的时候,李东阳特地留下他说话,“乐公公,皇上最近的情绪如何?”   皇上自己都把事情同几位说完了,乐潇倒也没那么避讳了。他望着微暗的天色叹气,“皇上今日要求钦天监挑出下月适宜婚嫁的日子,令尚衣监赶制婚服,同时派人清扫整个皇宫。整个十二监已经动起来了。”   李东阳讶然,道,“皇上已经做到如此程度?”   乐潇苦笑,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怠,这段时间主子不高兴,他们底下伺候的哪里有好日子过。他摇头,对李东阳道,“您说错了,几位大人或许都认为现在皇上已经失去理智了吧?可小人的意见正好相反,今日皇上召几位入宫,正是皇上冷静的表现。”   “您几位今日入宫,明日皇上强行推行此事,便有了基础。哪怕几位大人现在回去立刻就宣扬自己真正的想法,令各位学生为大人们助威,可是天下会怎么想,其他官员会怎么想?”   乐潇的话几乎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令几人的脸色骤变,而那个瘦弱的青年继续轻声道,“皇上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管是史书评价,还是天下人的看法,在现在看来都远远比不上焦大人重要。”   “所以小人实在不懂,为何几位大人会在这件事上如此纠结,这不过是在焦大人……之前,皇上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情。难道非要闹个你死我活吗?”   焦芳不禁说道:“乐公公,你这话就有点过于绝对了。我等与皇上又怎么可能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呢?”   乐潇轻笑道:“焦阁老,若是我等都站在皇上对面,您觉得皇上会在乎吗?贴身伺候的太监总管是谁,对皇上来说重要吗?几位大人自然比小人重要许多,但是对皇上来说,没有什么是取代不了的东西。”   “人是如此,物也是如此。”   “所以焦大人,才是特别的。”   因为唯有他是无法被取代的。   乐潇言尽于此,丝毫不再顾及身后人的脸色,转身便走。事实上他不该说的东西也已经说了太多太多了,如果不是刚才正德帝的那番话语令他震惊不已,乐潇也绝对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对几位大人说出这样的话语。   没错,迎娶男人为后,的确是纵古至今从未有过的事情,若是公布出去,也的确会惹来天下纷争。   可是……焦大人就要死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不住地在乐潇心里盘桓,更是在正德帝心里盘桓,不然皇上不会如此果决,不过如此迅速地决定了此事。   仿佛是在追赶着时间。   夜色渐渐暗沉下来,正德帝挥手令殿内伺候的人退了下去,自己退下外衫,轻手轻脚地给焦适之清理了一遍,然后搂着他躺下。   他轻柔地梳理着焦适之的头发,在摇曳的烛光下痴痴地看着焦适之的模样,许久后埋首在他的胸前,似乎是在颤抖,又似乎是在低泣,又或者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安静地靠着。   一声叹息不自觉地从嘴里溜出来,令朱厚照懊恼地蹙眉,又松开来,握着焦适之一直温凉的手指,蜷缩在焦适之旁边,仅仅靠着这么一点点接触,便令他紧绷的情绪缓解了许多。他闭上眼睛拽着焦适之的衣角,喃喃自语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令人去做喜服了,你是不是会不高兴呢?”   “可是适之啊,我很开心。”   “能娶你,我真的很开心。如果你现在清醒过来的话,我还能给你一个机会,你娶我也无所谓啊,好不好?”   “看来你还是希望我娶你,既然如此,如果你醒来后,可千万不能生气,我都能够料想到那个时候的画面了。”   “到时候,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上一次中途出的岔子令我们太匆忙了。啊,不对,你该是不愿我再去江南了,那去山东逛逛也不错,每次都只是匆匆经过,没有去看看。”   “适之……”   冷静的声音骤然破碎,终于维持不住那表面的假象,濒临绝境的渴望与哀恸撕开重重掩映,令朱厚照痛苦得难以自抑,拽着被褥的手指几乎扭曲,握着焦适之的手却依旧宽厚轻柔,“醒过来吧……醒过来吧,这第二次,我真的是受不住了……”那份脆弱与悲痛在深夜的掩藏下,终于破出层层厚冰,直达内心的哀鸣。   正德十年六月初三,正德帝奉天门前下诏,为己身与焦适之赐婚,定于六月十八完婚,距离此时也不过仅有半个月的时间。   正如同内阁所预料到的那般,正德帝强硬的态度与从未有过的男后令朝廷顿时炸开了锅,当日上奏谏言的便多达三十余人,尽数被正德帝全部拖出去廷杖,虽然没下死手,不过言官顿时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中坚力量。   然这并不足以阻止言官的劝谏,对他们而言,能为劝阻皇上的道路添砖加瓦并不是件羞耻的事情,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   第四日后,正德帝罢朝,令李东阳暂时监国,封锁宫门,隔绝了所有内外的消息。   六月十三日,这道圣旨终于被传到民间,与之前曾在坊间流传过的消息结合在一起,顿时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火光,令各地的百姓也议论纷纷起来。   只是他们议论的方向与朝廷们截然不同。   其实早在年后不久,各地就已经流传起鞑靼的战事。有人充满信心,也有人充斥着担忧,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举国担忧的大事。当正德帝御驾亲征取得大胜后的消息传来,各地的百姓如何欢呼雀跃不说,对正德帝的敬佩仰慕是成节的往上攀升。   再之后又传来孛儿只斤,也就是鞑靼的皇帝被杀了。这个消息不亚于之前的消息,令百姓们高兴得不能自已,并且迅速知道了动手的人乃是皇上的部下焦适之。事实上百姓们也分不清楚这侍卫不侍卫的区别,就知道这人是皇上的下属。没过多久,焦适之受伤昏迷,尚未苏醒的事情也被知晓了。   如果不是李东阳接手监国后,觉察不对派人去查,根本不知道皇上竟是在如此久之前就开始布局。   相较于此刻流传开来的圣旨内容,百姓的接受程度竟是比他们还要高。   他视线落在桌面上的奏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大败鞑靼的战绩令正德帝民心所向,润物细无声的捷报令百姓知道了焦适之的存在与能为,为国昏迷不醒的忠臣令百姓为之忧心,君臣相携的佳闻令他们喜闻乐见。   然后就是最后这道圣旨。   即便有人厌恶,有人不满,但在刚刚经历了民族大义的事情后,又有谁会在这个当口说些什么?毕竟焦适之的确是……   李东阳苦笑,皇上如此缜密、步步为营的心思,他此前竟是一点都觉察不到。如今想来,竟是有些森冷可怕,他们此前竟是如此低估了皇上的能耐。即便不通过他们,即便官员不同意,即便百年后史书记载纷纷,可如今对皇上来说又有什么影响?   六月十八,很快就到来了。   第105章   正德十年六月十八, 天晴, 无风,是六月里难得嫁娶的好天气。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皇城仍旧弥散着淡淡雾气,芳草清香宜人淡雅,透露着欣欣向荣的气息。然而此时本该仍在平静中的皇宫,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不, 光是热闹这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皇宫的气氛, 来往穿梭的宫人虽衣裳崭新, 脸上带着喜悦的微笑。然若是仔细看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可以看出大部分人都含着忧虑。   这忧虑不知道是对此时即将开始的大事, 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小命,但所有人都安静沉默地做事。   明朝皇帝的大婚从选后到册立中的各个环节都有一整套早已经被规定完全的礼仪, 统称为大婚仪。而正德帝所欲举行的大婚仪式却是截然不同,因为昏迷中的焦适之根本不可能完成一整套奉迎、跪拜、入宫等一系列仪式。   正德帝不愿这么束缚着他,更何况适之也不是女子, 自不需遵守那样的仪式。   皇帝大婚, 自该祷告天地、祭祀太庙及社稷诸神,然这些都是皇帝亲去,而皇后只能留待日后再去一一祭拜。   然正德帝直接省略了所有的东西,把两人的八字送去钦天监后, 便直接把拜祭与大婚礼结合在一起。   张太后知道吗?她的确知道。要说震惊吗?也的确是非常震惊。   她的确从未想到朱厚照会做到这样的地步。莫说娶男后这等从未有过的事情了,带焦适之去太庙、去祭拜社稷,已经太过太过了。   御驾车队离开的时候, 她屏退所有的宫人,独自一人跪在慈宁宫的小佛堂念经,手里捻着佛珠手串,一颗一颗地数过去,直到白来颗也没能静下心来。   ……诸佛在上……信女本心无愧,唯有寿儿一事从不曾管束过他。此事若漫天神佛有所惩罚,那便降落于信女身上,再不令他经受蹉跎……   天地,社稷诸神,列位祖先……浩荡队伍,漫长的过程中,朱厚照都抱着适之一步步叩拜过去。   那大概花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耐心与虔诚。   帝王出宫时,有数千兵官随行,直到祭拜后返宫时,那闪着寒光的槍尖依旧警示着所有人不得靠近。然道路两侧跪拜探看的百姓却挤满了所有的空隙,甚至连其他官员的马车都一退再退,不得不避开到巷子去。   杨廷和掀开车帘,望着外面鸦雀无声却宏大壮观的场面,脸皮子抖动了两下,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身边的所有官兵,防的不是别人,怕是他们这群官员罢了。   从罢朝不出至今,已经整整过了十数日,皇上果真没有跟任何一人有过接触,所有的事情全部都丢给了内阁与司礼监。   他放下车帘,转身看着马车内另外几人,无奈说道:“首辅大人,您为何把我们都叫到这里来。”   李东阳道:“你们在这,官员们去宫门的可能就少了。”李东阳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在他们看到正德帝出行时的严肃便知道,这位皇上的心里也是有数的。   杨廷和想说些什么,但从李东阳的话中更是觉察到了不太好的信息,“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东阳老神在在地说道,“自然是有,听说诏狱已经住满了。”虽然事情是交给了内阁,但锦衣卫从来都拥有独立的权力,即便是内阁也是动摇不了的。   杨廷和苦笑连连,但他的脸色却没有旁边焦芳来得难看,事实上这段时间他都有些颓然,就连回家焦琼提起此事,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由此就能看出实际上他内心是如何窝火。   谢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侧身望了一眼窗外,看着李东阳说道,“虽说的确是比想象中平静了许多,但皇上此举真的能够令百姓信服?”虽然看起来的确是有这样的倾向,但是谢迁可不相信每一个人皆是如此。   李东阳摇头,轻啜了口茶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自然不是如此。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对此的反应是厌恶的,尤其是众多学子们。听说江南那边已经连开了数十场学会,而接连爆发的议潮也是如此。”   谢迁问了这句话,得到回答后便沉默了下来,没有打算再说些什么。其实李东阳说的事情,其余几人也能够预料得到,百姓是最容易被取悦的,也是最容易被安抚的。皇家的事情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或许只是日后漫漫的谈资罢了。但是学子可就不同了,这天下终究还是靠着三年又三年的进士撑起来的,他们的评说相较而言更为重要。   如今学子所爆发的抗议不能不受重视,毕竟明朝亦非常重视言论,不然言官也不会如此任性。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想法,对正德帝而言,他关注的恰恰是常人所忽略的百姓。正如唐朝太宗曾说过的话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们看似简单朴实,可要得到他们的信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至于学子……   想起此事,李东阳轻笑起来,他现在都能够想象得到皇上对此会有怎样的言论。虽强迫着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可他们这位天子的骨子里,可完全没有被儒学思想给浸染上一丝半毫,他们这些做老师的还真是失败啊。   杨廷和视线扫过李东阳,眼见着这位首辅大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不禁说道:“李大人,您难道都不着急吗?”这个时候,不该说一力劝阻才是,怎么能够安坐在这里?如果不是刚才李东阳提起诏狱,杨廷和或许早已令马车绕路去宫门口了。   李东阳淡声道:“我只是在笑我们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   杨廷和先是一怔,随后面带薄怒,“李大人此话何意,我不能接受!”   李东阳摇头叹息,眼眸里闪着睿智的光泽,“我等如此义愤填膺,除开祖宗规制外,更是为了社稷江山着想,希望皇上能有子孙延续。”杨廷和颔首,就连焦芳也分神望着他。   他继而说道:“然你们或许不知道,皇上已经下令过继,不日护送的队伍即将入京。”   “什么!”   杨廷和与焦芳大惊失色,就连谢迁眼里也闪动着诧异神色,难以置信他所听到的内容。焦芳急声说道:“我等从未知道此事!皇上怎么能够越过我等直接下令!”李东阳“咔哒”一声把手上的茶盏放下,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皇上,若是真的想越过我们做些什么,难道我们能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令我监国,这件事情又需要花多长的时间才能被我等得知?”   “皇上是故意的。”   李东阳道。   先是皇上意欲迎娶男子,后又是皇上打算过继皇子,接连两件事情令内阁都沉默了几许,许久后杨廷和才艰涩开口,“首辅大人既然知道了此事,为何不向皇上进谏,我认为您不是会为之退缩的人才是。”   李东阳摆摆手,叹气道:“不必花花轿子人抬人了,昨日得知此事的时候,我的确是打算入宫。但是皇上连我都不允入内了。”   “但是今日……”杨廷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东阳给打断,他轻声说道:“昨日我发现了一件事情,或许你们应当听听后再做打算。”   “皇上或许有打算在太子十五岁后退位。”   李东阳的话说得很轻巧,但落在几位阁老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无不是诧异地望着李东阳,宛如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猛虎野兽!   刚刚明明还在说皇子的事情,转眼间又跳跃到了太子?还有……退位!   “你们不用这么看我,我之前也说过,皇上是故意的。”李东阳悠悠地说道,声音稍显苍茫。故意令他监国,故意留下这些东西,故意让他知道这么多事情……   正德帝不过是把现实摆在他们面前,啪啪地打他们的脸。在他们看来如此重要的地位,正德帝却是全然不在乎。这拘束在皇宫的日子,完全没有外面的世界宽广,一旦看过了,就再也难以回头了。   御驾慢慢地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在鼓声与热闹的人群中,有那么几个不起眼的人被人尾随,然后敲昏带走,他们无不是穿着文人服饰,亦或者是上了年纪的,而出手的人也是非常的迅速宛如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们。   这行动悄无声息,没有谁能够觉察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皇宫。   宫内早就布置得花团锦簇,然而正德帝并没有什么心思去看。他坐在御驾内搂着适之,手掌一寸一寸地摸上他的心口处,感受那越发微弱的心跳声,胸口仿佛也染上了隐秘的痛苦。那般痛苦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亦或者也会继续跟随着他。   坤宁宫虽然按照惯例进行了整理,但正德帝并没有打算去那里,御驾径直地停在乾清宫,正德帝不假他人手,亲自抱着焦适之入内。   乾清宫内的模样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就连边角处也被细心地换过摆设,更加喜庆明亮起来,到处充斥着红色的绸带。正德帝目光落在那两支龙纹红烛上,哼笑了声,看着身后默默跟随着的乐潇道:“这么鬼精灵,怎么不把心思花在其他地方?”   乐潇讪笑道:“皇上,小人的心思落在这里,便是小人的正事啊,其他地方也不需要小人的出力不是?”   正德帝回首望着被他亲手安置在床榻上的焦适之,摆手说道:“全部都退下去吧,除非朕的命令,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就算是母后也是如此。”   乐潇点头,静静地带着人告退。   正德帝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骤然想起当初在豹房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希望给焦适之一个盛大的婚礼……当初曾以为是妄想,没想到……   朱厚照站在屋内摇头,还真是没想到。   他与焦适之身上的冕服正是尚衣监特地赶制出来的,款式并无什么不同。这是正德帝第一次正大光明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他与焦适之的关系。他慢慢地走向室内,指尖在丝滑的衣袖上带过,留下些许涟漪,外衫落在了屋外。   他一步步地走向焦适之,单膝跪在床边看着那人清俊的模样,牵起他的指尖落下淡淡一吻,带着无尽的缠绵之意,“适之,你与我,终于再也不能分离了。”   即便百年之后,也再无人能分开他们。即便他们不能同棺而眠,却生死都不能分离。   朱厚照一下又一下地在那微凉的指尖啄吻,唇间的温蒂仿佛也令那处滚烫起来,“我爱你。”   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正德帝仅仅是搂着焦适之安眠,怀里搂着的人就是他的无上宝物,再不能割舍。   ……   正德帝好似在做梦。   他梦见了一个孩童的成长,从牙牙学语的模样,一步步变成顽劣调皮的孩童,再在父母娇宠下顺顺利利地长大,然后是骤变。   朱厚照知道,他在梦见他自己的过往。   那个人,便是他自己。   可奇怪的是,他的所有梦境中,都没有焦适之的存在。八岁,十岁,十二岁,十五岁……当梦中的他登基为帝的时候,距离他最近的人……是刘瑾等人。   朱厚照清楚地知道他定然是在做梦了,然而却动弹不得,不能从梦中醒来。   梦境中的场景快速地在他眼前滑过,娶妻、游玩、嬉戏、与朝臣决裂、出征、宁王叛乱、落水……死亡。   正德帝看见了自己的一生,那个没有焦适之的,他的一生。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顶上正是刚置换上的床帐,那些斑驳的光线悄悄地搂过缝隙悄咪咪地溜进来,屋内点满的蜡烛并没有熄灭,一直在静静地燃烧着。   正德帝下意识一翻身,却发现身侧的位置一片冰凉。   适之?!   朱厚照猛然坐起身来,望着只有他一人的龙床,心里骤然升起莫大的惶恐。梦中的场景还在他心中闪过,他一下子掀开了床帘,仓促下甚至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大步地在屋内搜寻起来。   “适之,适之!”   那声音中竟带着丝丝凄厉的颤抖。   “皇上。”   这句话宛若冬日的暖阳,骤然间化去正德帝心里的焦躁不安,轻柔到他生怕声音随风飘走。   “适,之……?”   他魂牵梦绕的那人正静静地站在窗棂边看着他,即使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却是活生生的,会动会笑的模样。   那是他的焦适之啊。   ……   焦适之清醒的时候,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来,只是身下的触感太不像军医营那简单的小床板了。   然在他的感觉中,他仅仅只是在军医营帐中躺下小睡了一会儿,如今出现的场面令他心里也不禁诧异起来。   因为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因为皇上的模样。   他伸出手去戳摸了摸皇上的脸庞,那稍显粗糙的模样令焦适之心中一颤,他不知道多久没好好看过皇上的模样了。选择离开大同前往鞑靼虽然是他的想法,但最后带累了那么多人,却不是焦适之的初衷。   连施华都……   焦适之的呼吸一窒,轻巧地从床上起身,掀开床帘意欲下床,却在目及屋内的摆设一惊,满目的蜡烛……不,焦适之在心里更正,是满目的红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那两根硕大的龙纹红烛,此刻它们已经燃烧了一半的长度,照着这般大小来看,或许得等到明日清晨才能完全燃烧殆尽。   ……咦?   焦适之心里悄然泛起了疑惑,甫一转身,视线便落在床边的冕服上,而地上更是随手丢着一件稍大的同样服饰。焦适之弯下腰捡起来,走到床边的架子上,两相比较之下,这根本就毫无差别。   可这是服冕……焦适之默默地有了不太妥当的感觉。   这里是乾清宫,可他最后的记忆,却仍然停留在大同落雪的时刻,他慢慢走到窗边,还未推开窗户就从那温煦的温度中觉察出什么,站在当场发呆。   原来……竟是过去了这么久吗?这样的季节,这般的温度,已经快到初夏了。   那么他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焦适之轻闭双眼,回想起当初的模样。选择给皇上吞服药物并不是一件难事,预见的能力在焦适之身上多年,从来不曾出过问题。但唯有两次出现过波动。   一次是在弘治帝去世时,一次便是在大同。   焦适之从未见过预见如此混乱的模样,却在电光火石间明了了一件早该清楚的事情。如果预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那么那一瞬间他所看到的东西便意味着所有可能的未来。   可对他来说,那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焦适之在知道药物有用后,便再也没有思考过其他的问题。不管药物是从哪来,也不管他自己以后会怎么样,如果这药物对皇上有用,这便是最好的答案。   其他的事情,他不会管,也不想管那么多。   因而,他不曾知道,他与正德帝之间,已经站在了一个非常奇妙的转折点上。相较于他所知道的历史,他们所做的改动已经太多太多,多到……足以令历史这个庞然大物悄悄挪动的地步。   无数条支线交叉而成,历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如同咆哮的黄河一般一往无前,然若是地势有着巨大的影响变化,即便是黄河也不得不易道而行。   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变化,如同一天天垒砌起来的高度,终于有一天,卡在决堤亦或是爆炸的临界点上,焦适之选择了把药丸喂给正德帝。   正德帝当然能活下来,然后历史便欣然地往既定的命运席卷而去。   可惜焦适之从来都不知道这一点。   而正德帝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正德帝一意孤行作出的决定,如果不是他在临门一脚上踹开了另外一番新天地,或许结局也没什么不同。   男后……这还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般的凶险,焦适之靠着窗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令焦适之心口隐隐发疼。他回过身去,望着身后狼狈的天子,心口有暖流涓涓流出,他笑道:“皇上。”   他望着正德帝满眼的难以置信,又在刹那间转化为全然的喜悦,三两步上前猛地抱着焦适之,力道之大令稍显虚弱的他都觉得有些难受。然而感受着正德失控的力道,焦适之却不想挣脱开来,他靠在正德帝的胸膛,觉得时间过得太久太久了。   他回来了。   焦适之闭眼深呼吸,他回来了。   “适之,适之……”   正德帝轻声呢喃着,生怕他犹是在梦境中,在焦适之背后狠狠地撕咬着手掌,直到鲜血淋漓后,又猛地搂紧怀里这具鲜活的身体。   他真的清醒了,他真的清醒了!   朱厚照心中只余下这个念头,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中起先是大喜,继而又渐渐带上了苍凉之色,更带着几乎难以觉察到的哽咽,“你怎么忍心,一直这么吓唬我?”   焦适之感受着那颤抖的力道,心中也难受起来,他虽不知道正德帝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挣扎,却知道他昏迷了那么久,皇上心中定是非常担忧,“皇上,我知错了。”   “不,适之,不要这么说。”   正德帝站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焦适之的眼睛,“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如果我从来都不曾提出过这样的念头,你就不会想到去鞑靼的事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那么肆意行事了,我只要你一直平平安安就好。”   此时此刻,焦适之也说不出那些国家大义的话语来,皇上的手掌是那么的冰凉,他甚至看到了左手上的伤痕,焦适之猛然闭上了眼睛,轻叹道:“您别这么说。”   这令他真的愧不敢当。   正德帝望着焦适之重新睁眼的眼眸,被焦适之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惶恐,心中又是一阵疼痛,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想到这个,焦适之便忍不住问道:“皇上,我昏迷了多久?”   朱厚照抿唇,许久后才道:“两个多月。”   焦适之眼中满是诧异,怪不得现在他会在乾清宫,可是……“皇上,您为何会留在乾清宫?”   焦适之记得,早在一年前,皇上就已经彻底在豹房内定居了,乾清宫这里只是偶尔会回来,并没有在乾清宫留宿的打算。   正德帝淡淡地说道:“既然要办婚事,自然得在乾清宫举行,不然怎么能够堵上他们那几个老狐狸的嘴巴。”   焦适之:……??????   他抬头望着正德帝,艰涩地说道:“皇上,您刚才说的是什么?”   正德帝拉着他走入屋内,给他披上外衫后才答道:“适之如此聪慧,应该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才是。我,与你,成婚了。这乾清宫的摆设应该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吧。”   焦适之无语凝噎了片刻,认真地说道:“我的确是猜到了此事,但是……我以为皇上只是私底下举办罢了。”   正德帝轻笑道:“面对你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敷衍过去?适之未免太轻看自己了。”   焦适之却没有被正德帝这么轻松的样子给糊弄过去,他望着正德帝的眼睛说道:“皇上,还请您认真地同我说道,此事只是在后宫流传,亦或者是百官知道,还是……您已经公告天下了?”最后那句话,焦适之说出来的时候带着万分谨慎,仿佛说出来都是罪恶。   正德帝轻抚着焦适之的发丝,心疼得发现发尾的枯黄,嘴里回答:“适之认为呢?”   焦适之无奈苦笑,答案了然于胸,“皇上,我何德何能,能让皇上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正德帝蹲下身来看着焦适之,淡声说道:“适之认为这是牺牲?不,你错了,牺牲的人不是我,是你。全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落在你那所谓的男皇后的头衔上,这对你才是最大的负担。”   “如果我知道你会清醒过来,决然不会现在就把你推到火坑上去。”李东阳曾说的话,并不是虚假。   给予焦适之所谓皇后的名头,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但……那是正德帝绝望下无法自拔的奢求,除开焦适之的因素,他其实并不后悔。   焦适之无奈摇头,“皇上,您是怎么想到,能够把皇后这样的名头按在我身上?”   “你都快死了,我还能顾忌到些什么呢?”   正德帝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刚才还算温馨的气氛骤然冷凉起来,正德帝摩挲着焦适之的手腕,那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感觉,带着适之身上温温的暖意。   这样截然不同的差别,令朱厚照心头蔓延上深深后怕,如果适之没有清醒过来……   正德帝在心里狠戾地划破这个可能性,丢到再也不可能看见的地方。   皇上的话令焦适之身体一僵,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我这两个多月来,是不是……”正德帝的手指落在焦适之的唇瓣上,堵住了焦适之的问话,呢喃低语:“没关系,只要你醒过来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虽然正德帝这么说,焦适之仍从皇上的动作中觉察出不妥当来。如果仅仅只是这么普通,皇上又为何如此着急?而且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他快死了?   这可完全不像是没关系的模样。   焦适之隐约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何事,心口刺痛,反手握住正德帝的手掌,“皇上,我在这里。”   从何来,从何去,自然是不言而喻。   正德帝看着他轻笑起来,站起来搂住焦适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径直抱着他往床榻而去,“差点忘了,今日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若是这么度过可不是浪费了?”   焦适之无奈地敛眉,“皇上打算如何?”   正德帝笑得肆意,“适之以为如何?”   焦适之……焦适之不说话了。   垂下的床帘处,摇曳的烛光中,两道交合的人影倒映在帘影上,模糊不清的动作夹杂着隐约的呻吟声,低哑暗沉,撩拨心弦。   大喜大悲后,又是截然不同的风光。   第二日乐潇看到焦适之从房内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的茶盏直接就摔到地上了,怔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仿佛完全不认识一般。   焦适之轻笑道:“怎么了,不过两月未见,难道就不认识我了吗?是不是我现在太瘦弱了入不得眼了?”   乐潇本来还挺伤感的,被焦适之的话语弄得啼笑皆非,登时无奈地摇头,“焦大人,您清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焦适之感受到乐潇话语中的沉痛,对他说道:“现在皇上还未清醒,你先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同我说一下。”他刚说完,又听到一声啪嗒的声响,侧身看去,又是另外一个宫人惊慌失措的模样,仿佛他是还魂了一般。   乐潇失笑道:“您昏迷太久了,大家都有点担心。”焦适之挑眉,这样子可看不出担心的模样,这已经到了惊悚的程度吧。   乐潇与焦适之走到了庭院里,此时已近初夏,气息都温和了许多。焦适之此先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冬天,骤然身处这样的环境,还略微有点反应不过来。   “焦大人,刚才小人的反应实在是太失礼了。不过大人能恢复过来,小人心里真的很高兴。”   乐潇说话实诚,令焦适之也面露微笑,“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   如果他真的如同他之前所猜想的那般,那他们的确是辛苦了。   乐潇苦笑道:“辛苦的不是小人,皇上才辛苦。您昏迷的时候,宫内的太医们都查不出症状来,虽然向天下召集了有名的大夫,可是来来去去根本无济于事。而且您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我等都生怕,生怕……”   生怕什么,乐潇并没有说下去。   “半个多月前,皇上令钦天监测日子,然后令尚衣监赶制冕服,几日后大告天下大婚之事。”   乐潇知道焦适之想知道什么,略过了一些不必要的枝末细节,简单快速地把之前的事情告诉焦适之。   焦适之在听完所有的事情后,神色微变,但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沉稳地对乐潇说道:“多谢你告知此事。”   乐潇连连摆手,“焦大人这是做什么,而且……”他往后退一步,跪伏在地上,朗声说道:“小人刚才冲撞了皇后殿下,请殿下恕罪。”   焦适之僵在原地……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皇后?殿下??   昨天晚上正德帝同他说的时候,焦适之虽然有注意到,但大部分的心神都落在正德帝身上,因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些什么。   不过今日的现实便鲜明地告诉了他。   在把乐潇拽起来后,伴随着一路走来的“皇后殿下”的声音,焦适之都感觉脸色木木的。   “皇上下了什么命令?皇后殿下这样的称呼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他满是无奈地叹息。   乐潇道:“皇上并没有如此要求,但昨日您与皇上已经结为夫……夫,因而小人得提前准备好称谓。”因为正德帝根本没有把心神放在这些小事上,因而乐潇只能先想出来一个。   焦适之:“……你刚才想说夫妻?”   “皇后殿下,您别多想。”乐潇露出一个十分完美的微笑。   焦适之的微笑比乐潇还要周到,“乐潇,你若是再让称呼我为皇后,那么我会让皇上听听‘皇后’对你的意见。”   乐潇背后一寒。   回到正殿前,焦适之还想同乐潇说些什么,却望见正德帝倚靠在门扉上,静静地望着他。   仿佛那便是全部了。   焦适之敛眉,嘴角自然而然带起了微扬的弧度,走向正德帝,“皇上,我在这儿。”   我知道。   正德帝握住焦适之的手掌,搂着他入怀,声音低低振动,“我知道。” 第106章   焦适之无事的消息, 正德帝并没有让人流传出去。至少不是在他们刚刚大婚后的第一天。   正德帝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打算再多罢朝几日。   焦适之在发现了这点后,第三日便无奈地同正德帝开始探讨起这个问题。   “皇上, 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但是……”正德帝打断了焦适之的话语,示意他们现在的模样,疑惑地挑眉, “适之, 你是认真的?在我们现在这么温馨的时候?”   焦适之同他一般挑眉, 淡笑着说道:“皇上在这个时候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么我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话中的两个时候并不是一个意思, 前一个指的是现在窗外明媚的阳光,后一个则是他们现在纠缠的模样。   当然, 正德帝并没有那么的……控制不住。焦适之醒来的那天晚上,他冲动后便已经后悔不已,焦适之虽然清醒过来, 但是那些损伤还是存在, 这需要时间来弥补。   但他们现在的姿势的确不怎么适合谈论严肃的事情。   正德帝搂着他无奈道:“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现在天下议论纷纷,我不用出去都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太便宜了他们。”   焦适之道:“皇上, 他们与您并不是对立双方的,只是有着不同的意见。如果我清醒的话,的确也是不会同意这件事的。”   正德帝轻笑道:“哦, 我当然知道你的性格,我也不会这么做。但是,”他低下头在焦适之额间轻吻,继而变成了缠绵厮磨,他在唇间吐露着炙热的气息,“现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而我也是你的。当我出事的时候,你能正大光明地站在我身侧,那真的……不错。”   焦适之反手搂住正德帝的脖颈,从亲密中挣脱出来,额头靠在他的肩肘上,“您拿这个来举例就太过了。”   正德帝笑得更加灿烂,丝毫没有悔过的心思,“看起来的确如此,或许我该道歉。”   焦适之仰面躺在床榻上,半合着眼睛说道:“即便如此,皇上,您别逃避之前的问题,我们还没有说完。”   正德帝对焦适之这般锲而不舍的劲头儿表示赞赏,然后又拉着人一顿亲热,最后眯着眼说道:“如果你现在清醒的消息暴露了,很快关于大婚的事情会遭受比之前更严重的质疑。”   “之前民众之所以没有爆发那么大的问题,只是因为现在的时机刚好,而我又散布出去不少东西。如果这个时候让他们呢误以为我在欺骗他们的感情,这不是一件好事。”   焦适之冷静地说道:“皇上,您说漏了一点,即便百姓对此事的抗争不是很大,可是官员呢?”   正德帝笑起来,适之还是一如既往这么的一击必中啊。   “所有,所有抗议的官员,都被我丢入了诏狱。”   他坦诚道。   “皇上!”   焦适之惊讶出声。   朱厚照带着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委屈,“我当时那么生气,难道还要让我强忍着?你若是在还好,不在了,再听他们那么多废话我会想死的。”   焦适之捂着正德帝的嘴巴,力图让那些令人痛心的话语不再吐露出来,却在触及皇上的视线时回过神来,皇上总是……   “适之总是学不乖。”   正德帝肆意地挑眉,诱惑性地舔了舔下唇,笑眯眯地看着焦适之下意识把刚才动作的左手放到身后。   焦适之轻咳了一声,打算把这件事情丢到脑后去,事实上这样子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好几遍了。   “还请皇上尽快释放那些无辜的官员,朝廷还从来没有因为劝诫皇上而被下狱的言官,您还真的开创了一个先河。”   正德帝百无聊赖地说道:“这你就错了,适之,我想了一下,最好的皇帝应该是我才是。这可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干,以前的倒是不怎么这么干,可他们会那人杀了。”   焦适之竭尽全力不要令自己露出不雅的举动来,却被正德帝猛地拉入怀里,“适之,有一件事情我同你说过许久,但你似乎并没有改正多少?”   焦适之迷糊着看着正德帝,不知道话题怎么一下子跳到这里。   “你现在会肆无忌惮地跟我调笑,不会拘束那些所谓的上下关系,也能自然而然地接触我,可为什么还要叫我皇上?”   正德帝非常认真,且疑惑地提出这个问题。   而焦适之也非常合理地在这一瞬间顿住了。   为什么还要称呼正德帝为皇上?这个问题在皇上这么认真提出来之前,对焦适之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皇上就是皇上,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说出来的。   但是正德帝那个眼神,焦适之再熟悉不过了。通常皇上露出这个神情时,总是代表着他很认真。   “这对我来说,或许没有什么问题。皇上就是皇上,就像我现在触摸到的这被子。它就是被称呼为被子,并没有什么原因。”焦适之解释道。   正德帝坚定地摇头,“你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我也并不只有皇上这个称呼。你认为它只有被子这个称呼?当然不,你还可以称呼它为朱厚照的被子。”   焦适之撑不住笑出声来,朱厚照的被子?这可真是焦适之从未听过的词语。   正德帝没有笑,而是看着焦适之说道:“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思考,如何看待。既然你与我心意相通,我也愿你我二人百年后同穴,那我便不允许我枕边人有着什么上下尊卑的话语。”   “你现在不就是在行使这样的权力吗?”焦适之用一种,非常挑逗的,完全不似他以往一般风情的话语靠在正德帝怀里挑眉,而那个坏笑是真的,完全地迷住了朱厚照。   而他也注意到了焦适之语气的微妙变化。   “当然不。”正德帝自然而然地滑入被褥中搂住焦适之,强烈的欲望在他胸口间颤动,但不是那种极其带有冲动的感觉,更胜似隐隐约约的清流,“这只是我作为你丈夫的请求。”   “呵。”焦适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笑,就被正德帝拖着进入了另外一场难舍难分的亲吻中。   那些本来应该存在在焦适之脑海中的问题被朱厚照轻柔的动作拂去,渐渐沉沦。   同样深陷其中的正德帝直到几日后才蓦然想起他还有个大麻烦。同样的,这个大麻烦他还没有跟焦适之提起过。   他站在乾清宫内无奈摇头,然后对着乐潇招手,“适之现在在哪里?”   乐潇上前一步说道:“皇后现在在豹房,皇上处理事务后他便去了。”   焦适之并不允许其他人称呼他为皇后,甚至在他面前所有人还是跟以前一般叫他焦大人。但私底下,尤其在皇上面前,这个称呼大行其道。   即便正德帝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但只要一想到他的皇后是他的所爱之人,心情总会微妙地好上几分。   殿前伺候的人谁都不是傻子,很快就发现了皇上这么一个小秘密,心照不宣地转变了称呼,正德帝意识到了,但他愉悦地接受了这个变化。   于是在焦适之不知道的情况下,皇后依旧成为他默认的称呼。   皇后中,皇的称呼自然无可争议,而后原有君王之意。   后,君也。   一想到这样一个解释,正德帝心中便有暖流花开。   “好好守着他,别让任何人去打扰。派人去把李东阳召进来。”正德帝示意乐潇,乐潇点头后退了下去。   正德帝则开始把注意力专注在这些奏章上。昨日焦适之终于是忍不住正德帝这般悠哉闲适的模样,径直闯了司礼监,派着乐潇把所有的奏章都带走,直接就送到了正德帝的桌案上。   朱厚照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回事,乐潇身后就跟着一个哭丧着脸的乐华,正德帝只能无奈地放下手中画了一半的画作,看着门口悠闲进来的适之,“大臣都有休沐的日子,难道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吗?”   焦适之把左边的奏章摊开放在正德帝面前,点着上面熟悉的字迹说道:“我想,这段时间您休息得已经差不多了。至少比该休息的时间多了很多很多,我并不是太诧异,您现在已经近一月未曾上朝。”   这还真是有史以来的一大壮举。   皇上整一月未曾上朝。   正德帝遣散屋内的人,从书桌后站起身来走到焦适之面前,略偏头在他脸上偷了个吻,“适之,你又忘了要叫我什么?”   焦适之身体一僵,几息后,两个几乎听不出清楚的字从他嘴里飘出来,随后焦适之便径直往外面走,一边快步走还一边说道:“您快点批阅奏折吧,听说里面还有几件加急的事情,我不不打扰了。”   焦适之落跑的模样,正德帝无论看了几遍都不会觉得腻味,反倒是又看见了一个焦适之少有出现的觉得高兴。   不过看着身后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很快就不高兴了起来。   而今日终于看到那所谓的加急事儿来,又令正德帝更加觉得头疼起来,果然人不能真失去理智,一旦失去理智,这做事就越发没有边际。   要是李东阳知道正德帝对自己的评价,心里还不知道有多么的欣慰。不过此刻他被传进宫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压力。   如果焦适之真的出事了,那么……如何阻止一个疯狂的帝王成为了他们最需要担心的事情。如果焦适之还没有出事,那么应付一个暴躁的皇帝同样也不是李东阳希望遇到的事情。   不过对今日的会面,李东阳只能想到一件事情,而入宫时,正德帝同他说起的问题也同样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没有任何的差别。   但……皇上的样子很奇怪。   李东阳看着皇上令乐潇递过来的奏章,一边用眼角余光注视着正德帝的模样。   那真的是太奇怪了,皇上居然一切正常。   不只是皇上正常不好,可是对比起前段时间皇上的疯狂,今日的皇上竟然温和得不像话,多少恢复了……不,不应该这样说。   正德帝的情绪比以前没出事的时候还要平和。   难道说,大婚的确给皇上带来了一种别人所不知道的变化吗?   “李卿家,朕知道我长得不错,不过你能把你的视线集中在奏章上吗?”正德帝连头都不抬地说道。   自从正德帝意识到他那个称呼问题会泄露自己情绪后,他便再也没有在朝臣面前自称“我”过,除了张太后,以及焦适之面前。   李东阳略显尴尬地收回了视线,知道刚才自己在意识中迷失了太久,令皇上一下子便发现了。等他扫完了整本奏章后,他下意识说道:“这是……代王爷在打算给他的儿子请封?”   代王这个词语这一两年出现的次数并不少,除开他主动地挑起了民籍的事情,更有他的一个庶子挑起了朝堂上关于男女婚姻的争论,如今又在这上面看到这个名字,李东阳还是感慨良多。   “没错。”正德帝放下了毛笔,略显疲倦地捏了捏鼻梁,感觉太久没有专注在这么多事务上,的确会令他不太适应。   适之说的是对的,在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可能会比之前更加依赖司礼监,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朕本来打算令那个孩子回来后便直接封为太子,不过这样的说法朕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这位王叔真的是个老狐狸,倒是举亲不避嫌。不过可惜,朕改变主意了。”   李东阳望着正德帝,逆光的模样令他的神情看不太清楚,不过正德帝也不需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朕接他过来,可以是为了膝下有子,也可以是为了其他的问题。现在可不能说准以后的事情,你说是吗?李卿家。”正德帝慢条斯理地说道。   李东阳轻笑声,“皇上心里不是已经有了最好的答案了吗?”   “那是自然。不过朕要你进宫,也不全然是为了这件事情。”正德帝把手里另外的奏章丢给他,“这是朕今日早上看到的。”   今日早上?   李东阳一边看一边挑眉,看来皇上的情绪真的恢复了不少,难道……他心中滑过一个可能,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或许并没有其他的可能不是吗?   “皇上打算镇压?”看完了奏章的内容,李东阳疑惑道,正德帝用红笔在这上面圈出了不少字眼,用力猛烈,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生气。   “镇压?不,这样的手法只会令这样的越传越难听,朕要的是从此以后万无一失!”正德帝说道。   李东阳无奈摇头,“皇上,如果不采取镇压的措施,这当然是会继续流传下去。这毕竟是天下学子,您可以管制整个京城的所有人,但是天下……”   正德帝意有所指地说道,“朕不是不可以,不是吗?”   李东阳一顿,想起了一直蛰伏不动的锦衣卫与东厂。   “适之一直劝朕不要把过大的权力交给一个夹杂着太多私欲的机构,朕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正德帝站起身来,在屋内慢慢地踱步,“朕也是人,处事也会带着私心,把完全的权力交给东厂或锦衣卫的确不是好事。”   “但它却是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李东阳摇头道:“焦大人不喜欢出现这样的局面的。”虽然焦适之明面上与正德帝成婚了,但是李东阳无论如何都叫不出皇后二字,斟酌下叫了一个他从来不曾说过的称呼。   正德帝随性地挥了挥手,“不要这样叫他,他不喜欢。按着你们之前的习惯来就好。”   李东阳并不是很想问正德帝这个问题,毕竟皇上如此的模样简直就在叫嚣着答案的谜底,但看着我皇上这样子,他还是问了,“皇上,任之是不是……”   “是。”   正德帝露出了一口白牙。   李东阳:……   他觉得,这才是皇上真正找他入宫的理由。   正德帝说道:“这件事情你一个人知道就好,其他几个人再过一段时间看看吧。现在的首要便是把这件事情先处理了再说。”   李东阳看着正德帝望向手里奏章时那厌恶的模样,不禁说道:“皇上,您告诉任之这件事情了吗?”   正德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这么快就想越过朕同他对话?做梦吧,他的身体虚弱,没养好前,朕不会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接触到他。”   李东阳被正德帝丢出来的时候,还在无辜地摸着下巴,难道皇上还在暴躁,这可完全不是什么好迹象。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的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容。   焦适之对正德帝那么大的影响力并不是一件好事,当初先帝对张太后也没有现在这般模样。但是好在,焦适之并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人,相反,除去这一点,他是最合适站在他们这边上的。   瞧,皇上不是已经开始处理奏章了吗?   李东阳可完全不相信皇上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情,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无疑是焦适之。   罢了罢了,想再多又能如何?于公李东阳是应该激烈辩驳,于私而言,焦适之除开此事并没有什么黑点。   罢了,李东阳又深深叹了口气,罢了。   焦适之直到李东阳回去的时候才从豹房里出来,等到了乾清宫的时候李东阳早就离开了。正德帝并不打算让焦适之忧心太多的事情,所以焦适之也不知道正德帝终于愿意接触朝臣了。   不过虽然正德帝希望焦适之完全不忧心,有一件事情是必须要告诉他的。   “适之,我想跟你说件事。”   正德帝看着正在整理书架的焦适之,走到他身后搂着他的腰身说道,不满意手里的触感,在说完上一句话又说道:“适之,这段时间的补汤你真的有在喝吗?怎么看起来还是没有变化?”   焦适之的视线可疑地偏离了一瞬间,但是背对正德帝的模样令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镇定地说道:“你想太多了。”   朱厚照眯着眼睛看着焦适之停顿下来的手指,打算把这件事情当作今晚睡前必须处理的事情,然后继续说道:“好吧,这个我们可以稍后讨论。”   焦适之明显自在了点,手里的书籍一下子放到了刚在的位置上,“你难道只是想跟我说这些吗?”   在称呼的问题上,焦适之转化得还是有些费力,毕竟经过了这么久,那般习惯早就深入骨髓,并不是容易解决的问题。   不过正德帝有足够的耐心,他不会告诉焦适之,每次他低低念出他的名字时,他心里有多么的高兴。   这可是个难得的,极其稀少的体验,鉴于焦适之很少这么做。   “当然不是。”正德帝笑道,“但不是件好事,至少你听了会不高兴。”   焦适之转过身来看着正德帝,“你……又抓谁了?”   正德帝好笑道:“当然不是,之前诏狱那些人我已经全部都放回去了。”   焦适之轻点头,但还是在看着朱厚照。正德帝低头看着他,声音低沉,“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有了过继的想法,而且那孩子已经快到了。”   “什么?!”焦适之诧异地盯着正德帝的模样,在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他顿时便连连摇头,“虽然没有子嗣对你来说的确是有问题,但是现在,现在还有点太早了……等等!”   焦适之停下来看着正德帝,以他对她的了解,他所做的事情,远不止如此才对。   正德帝了解焦适之那双眼睛里是什么意思,他冲着他点点头,“没错,我还起过立他为太子的打算,并在他十五岁的时候退位。”   焦适之心口砰砰跳动起来,那是一种更加充斥着激烈情绪的动静,比它原本该有的还有着更多的意义。   “我总算明白,为何连首辅大人也进不来了。”焦适之扶额道,他此前还在好奇,以正德帝对李东阳的信任,不至于会如此。   但没想到,还不止如此的人,是正德帝。   正德帝所选中的孩子,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他所看中。出于正德帝的考虑,即便他不打算要一个奶娃娃,但为了焦适之,他还是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三岁以下的孩子。   代王最小的一个嫡子便落入了他的眼中。代王是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人,不然当初民籍的事情就不会是他提出来的。他最小的一个嫡子在他收集到资料时,也不过刚刚出生。   对比起其他人,等正德帝有所打算的时候,他的岁数刚刚好。他虽曾透露出一些消息,但如何猜测都是那些藩王的想法,如果自己不能猜中正德帝的意思,那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   因为自从限藩后,藩王就连生个孩子都是负担,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么随心所欲了。   只是如今连两岁都不到,就的确是有点早了。   “难道那个孩子现在是一个人独自上京?”焦适之问道。   正德帝迟疑地说道:“应该不只有他一个人,代王肯定不敢亏待他。”毕竟这可是将来有可能成为皇帝的儿子,不金贵点看着怎么能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队伍中就他一个主子?”焦适之有点瞠目结舌。   正德帝琢磨了一会,“或许吧,我不允许代王与代王妃跟着,应该只有他一个主子。”   焦适之无奈说道:“他不过还是个孩子,进京的路程漂泊,要是他在路上出了问题该如何?”   正德帝讪笑道:“当时没想那么多。”   撇开这个乌龙不谈,焦适之在得知队伍几日后要进京后有点诧异,随后便让乐潇赶紧去布置房间。   正德帝望着焦适之在屋内走动的背影,眼底看看只有他这个人,唔……或许明日的确是该上朝了。   还有一场硬战在等着他呢。   不,或许是两场。   当正德帝真的重新召开了早朝的时候,所有的官员还有些诧异,甚至还有的有点迷糊。这可以理解,毕竟过了将近一个月的闲散日子,是人都会有那么有点调整不过来。   但是大部分人都是以这着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来到奉天门前,做好了为上谏而死的准备,即便在诏狱度过了几日,也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想法。当然……惶恐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岂料他们还没有对皇上进行狂轰滥炸,皇上倒是先给他们来了沉重的一击。   二十几日不曾见到的正德帝一如既往的慵懒,悠哉悠哉地靠在椅背上看着阶下众人,撑着下巴说道:“朕有事要说,说完后,有意见就赶紧提,不过朕不一定会听。”   这话一出,敏锐的人就有点诧异了,皇上的心情……或许有点太好了?与这段时间的气氛完全不符合啊!   “朕打算过继一个孩子。”   !!!   殿堂下站着的所有人除了内阁外都是呈现着一种懵逼的状态,仿佛完全不能有理解皇上刚才说了什么。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礼部尚书,他猛然出列说道:“皇上,这万万不可啊!”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倒是给朕说说,有哪一条祖宗家法令朕不可以这么做的?”平日里,正德帝最为厌恶的便是这些个大臣们拿着祖宗家法来劝说他,已经到了听到这几个字就厌烦的程度。   便是这些祖宗家法,不也是朱家祖先的所作所为,就因为属于他们的时代过去,他们所做的事情便足以成为限制后代的框条?若真的不能打破还两说,可当初成祖不也是掀翻了太祖定下的规矩,方才有他今日的地位?   既然是这样的规矩,那不要也罢。正德帝可不喜欢以后有人拿着他曾经所做过的事情来要求后面的皇帝,就为了这样的规矩。   可千万别,朱厚照对他自己很满意,不需要有第二个朱厚照。   但是今日他倒是非常开心地看着礼部尚书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毕竟这……的确没有任何的说明。   可也从来没有一个皇帝在自己还没有的时候就过继藩王之子啊!更别说皇上根本就没有娶妻!   哦,不,礼部尚书猛然打了一个激灵,皇上已经娶妻了,而且娶的还是一个男人!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就听到正德帝慢悠悠地说道:“看来很多人已经不记得朕成婚了这件事,没关系,朕也不需要你们的祝福。”   “但有件事情,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或许得想跟你们打个招呼,免得以后来烦朕。”   随着正德帝的话语,文武百官倒是有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仿佛正德帝说的话会令他们窒息。   “朕只会有适之这么一个爱人,以后后宫也不会有任何人入住,朕不希望以后有人拿着子嗣的问题来烦朕,更不想看到你们拿着它去骚扰适之!”   “如果有谁听不明白的,今日可在此与朕辩驳。但今日过后,再有这样的问题,朕一概不理。违者,廷杖三十,罢官三年。”   正德帝此话都出来,顿时令朝廷的气氛更加紧绷。一下子把正德帝与文武百官推到了对立的局面。   李东阳在这个档口站出来,感受到身后一片炙热的视线,心里无奈,他要说的事情,可跟今天的事情无关。   “皇上,自从您北巡归来,虽您已经战事的相关事务,但是那些功臣分封还没有下达,还请皇上早日商议此事,方才不令英灵心寒。”   正德帝挑眉,感觉李东阳今日说的话非常符合他的心思。他打了个响指,乐潇会意地站到边上,恭敬地展开手里头拿着一路的圣旨,扬声念道。   “诏曰:今次北巡,朕感悟良多……鞑靼掀起战事,大同守将王勋、宣城守将陈巧平……特升……加爵……”   正德帝显然早有准备,这本来也是他今日打算一起颁布的政令,既然李东阳提出来了,他就先顺手处理此事。   此时乐潇还在念着,直到最后一个,“北镇抚使焦适之,于千军万马中重伤波儿只斤,致使其伤重而死,扭转了战局,使得鞑靼彻底溃散,此乃大功!特封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加封太子太傅,钦此。”   依旧是一如既往地以焦适之为结尾,朝臣们都有些习惯了。   指挥使一职在正德帝回京前就已经空缺下来了,牟斌旧伤复发,恢复后便自请求调动到了清闲的职务,好在这段时间除了这半个多月也没什么事情。   但对焦适之担任指挥使一职,便有人不赞成了。   “皇上,焦大人此时还在昏迷中,若令他担任此职,怕是有些不妥啊。”礼科给事中在开口时也犹豫了一会,但想到之前圣旨上提及的也是焦适之的职务,当即还是称呼他为焦大人。   皇后什么的……真的是叫不出来。   “太医已经说过,再过几日便会清醒过来,这事就不用你们费心了。”正德帝托腮道,视线在他身上淡淡扫过,顿时令他内心一寒。   此事略过后,正德帝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大规模的批判,更何况还迎来了过继皇子这样的大事。一个个神情激动恨不得当即就把皇上说通透了,有的还当庭大哭,令闻者伤心欲绝。   正德帝始终都是无动于衷,看着场下的模样犹如在看戏,等到这一波终于结束后,正德帝站起身来,没有让乐潇说话,自己喊了退朝,一边走一边挥袖道:“废后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等打算连我这个皇帝都换掉。”   “你们不若考虑考虑,等朕膝下的小皇子长大成人后,依靠他来得有把握些,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   天子沉稳大气的声音非常冷静,当初那些被朝臣所分辨的外露情绪越来越少,能够被看透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这对朝臣来说不是件好事,尤其是这样一个不可控的君王。   李东阳想。   但对社稷,或许是件好事。   因为这同样也是个好皇帝,即使他……真的很出格。 第107章   “皇上, 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正德帝刚下朝便被门外守着的慈宁宫的人堵住, 他定睛一看,那人还是张太后身边最为看重的莫姑姑。莫姑姑几乎是看着正德帝长大的, 平素里跟正德帝接触也不少,今日竟然是她来找他。   正德帝在那瞬间回想起自己最近所做的所有事情,很好,该告诉母后的东西已经全部告诉了她, 如今找他应该不是因为这些。   “劳烦莫姑姑亲自来一趟了。”对着陪伴了母后二十几年的莫姑姑, 正德帝向来是敬重的。   莫姑姑只是轻声道:“这是该做的事情。”   至于为何张太后特地令莫姑姑过来, 还不是因为这段时间朱厚照一直躲在乾清宫里, 直到今日才愿意出来。虽然他已经告诉过张太后关于焦适之苏醒的事情以及过继的事情, 但显然张太后并不满足于皇上如此敷衍的态度。   莫姑姑不过是另外一个提示罢了。   “母后。”   慈宁宫,浓郁檀香在室内飘散, 正德帝知道张太后越来越喜欢礼佛,却不知道现在连宫内的香炉燃着的也是这般味道。   张太后望着好不容易愿意过来的正德帝,看着他脸上嫌弃的模样, 无奈笑道:“即便你不喜欢礼佛, 但还是要尊重点,怎么看起来这么嫌弃?”   正德帝大大咧咧地在张太后下首坐下,也完全不在乎什么位置尊卑,撑着脸说道:“没什么, 只是母后这里味道有点太重了。”   张太后淡笑道:“这段时间在小佛堂里面呆着有点久了,过一段时间就不会这样了。”正德帝蹙眉,心里把这件事情记下。   他记得慈宁宫的小佛堂有那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过了, 如果是母后时时过去,需要尽早翻整一下。   张太后不知道现在正德帝的心理活动,看着皇上说道:“我听说,你选择了代王的小儿子?”   正德帝点头,这事张太后已经知道了。   “寿儿,即便你想要过继,但一个还是太少了,不若再看看吧。”张太后真心实意地劝道。   朱厚照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母后,是有什么人找过您吗?”   张太后笑了起来,“没错,李东阳的确曾经来找过我,不过他也没有说其他的事情,只是谈及了你打算退位的事。”   正德帝:……这还叫没有说什么?!他都能感觉到母后身上的薄怒了好吗!   正德帝讪笑道:“这不过是孩儿哄骗他们的话,母后怎么能相信呢?”   张太后淡声说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会不清楚吗?或许你的确是没有那么冲动,但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不太保险,尤其还是代王的儿子。”   张太后对代王并没有多大的好感。   不过是一只老狐狸罢了。   正德帝道:“会选择他的孩子,不过是因为岁数上最合适罢了。后来那么急切地令他们入宫,的确或多或少存在着李东阳那样的想法,但也是为了令那孩子对他们的情感更浅。”   “我虽然过继了他人的儿子,可他成为我的儿子,就只能是我朱厚照的儿子。我可不想百年后又闹出来什么愚蠢的事情。”   张太后道:“此话不假,但你要知道,如果你仅仅只是过继了代王之子,以后代王会有怎样的想法……你应该比母后更清楚才对。”   如果正德帝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即便将来代王只是代王,可旁人不会这么想。   那代表着的可是触手可及的未来。   天下这几年刚刚接连遭受了不少事情,实在是不该再有这般的经历了。   正德帝蹙眉,这的确是他从来未想过的问题。代王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蚱蜢,可话说回来,大部分人可都是在阴沟里翻船,不能单凭表面上的印象就认定了他的性格。   能够选择那样的时机搞出民籍的事情,不该是个蠢货。   “母后的意见,孩儿知道了。等之后会再度挑选出来一到两个孩子,至于到底是谁,就看他将来的能耐了。”正德帝好整以暇地说道。   张太后望着正德帝的眼睛,就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隐秘一动,忽而生起了要找焦适之的想法,或许他倒是能劝劝皇上。   心里惦记着这事,张太后也不想留着正德帝在眼前添堵了,三两下就把人给打发走了。   正德帝被“扫地出门”,望着旁边的乐潇说道:“母后生气了?”   乐潇诚实地摇头,“小人也不知道。”   二丈摸不着头脑,正德帝索性不去想它,径直带人回到了豹房,此时焦适之正在庭院中打拳。   焦适之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衣裳,看起来月明风清淡雅如菊,虽然是在打拳,眼神却没什么锋锐之感,当初在战场上的锋芒尽数收敛,完全是个温和的模样。难得一见焦适之没有练剑,正德帝在旁边欣赏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焦适之收势吐气。   “适之怎么没有练剑?”正德帝走到焦适之身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色后才笑着说道。   焦适之微怔,似乎有点难以开口,片刻后移开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剑丢了。”   正德帝脸色微变,眼神一冷,“怎么丢的?谁敢动你的东西!”   那佩剑对焦适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纪念,正德帝几乎没有看见过它离身的模样,如今那剑竟然丢了?!   焦适之抿唇,握着正德帝的手腕,带着他往室内走去,乐潇安静地跟在后面直到门边,停下脚步守着门。焦适之一边往前走一边对皇上解释,“那剑是在战斗中遗失了,不是其他人弄丢的。”   虽然焦适之一笔带过,但那微小的遗憾还是被正德帝所捕捉到了,那到底是他珍爱了那么多年的宝物,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焦适之是在回来后发现丢失了它。   当时他身受重伤,记忆迷糊不大清楚,等恢复后便记起来了。   在正德帝遇到他的前一刻,身后一直追赶焦适之的鞑靼人其实已经赶上了他。焦适之为了闪避身后接连而来的攻击,一直在用佩剑格挡,然而焦适之只是人,而双拳难敌四手。   长剑被打落的那瞬间,他还没有来得及感伤,接连而来的刀光剑影已经让他无暇关注这件事情,带着增添的伤口与着两侧士兵的斗争,焦适之又一次避开了他们,争取了短暂的时间后便又带着红枣离开,最后遇到了正德帝他们。   如今想来,如果当时他带的战马不是红枣的话,或许焦适之根本撑不了这么久。   红枣真的是个好姑娘,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那时红枣身上也已经负伤,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此通灵性,早就失控把焦适之摔在地上了。   人总会有那么点小缺漏,不能奢求完美。   对比起那么些随着他一同离开的人,焦适之是如此的幸运,对他能活下来这件事情,已经是他最大的收获。   可正德帝非常的不满,不,应该说,他非常的生气。   生自己的气。   他在殿中来回地踱步,嘴里嘟哝着:“我早该想到这件事情才对,当时居然都没有检查你身上的东西,真是愚蠢!”而且现在相隔了这么久,那东西要再找回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令人去张贴皇榜,等……”   眼见着正德帝的想法越来越偏,焦适之连忙阻止他道:“千万别这么做,皇……寿儿!”情急之下,焦适之叫出了他那么多年再也没有叫过的称谓。   寿儿……   这还是正德帝第一次遇到焦适之时的自称。   彼时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甚至都还没想过,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几乎都没离开过对方。   正德帝刚才那尖锐锋利的气息被焦适之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叫而安抚,一下子就柔和起来,他站在原地,回首望着焦适之,眉目温和地道,“适之,刚刚你叫我什么?”   焦适之自己显然也很发懵,微张着口愣在原地,他看着皇上一瞬间变化的神色,立刻回过神来,把刚才的失误收敛收敛丢开,淡定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正德帝一下子贴在焦适之身侧,笑眯眯地低头看他,“原来适之私底下一直这么想着我?你在心里一直叫我寿儿?”他伸手搂住焦适之的肩膀,又道:“也不是不可以,适之愿意怎么叫我都可以。”   正德帝笑成那个样子实在是太……焦适之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但真的令焦适之背后毛毛的。   “你不生气了?”焦适之试图转开话题。   “当然不生气。”正德帝已经从焦适之的侧面转移到了他的后面,从后往前搂住他,两手在前面合握,把焦适之牢牢地抱在怀里。   “事实上,听到你叫我‘寿儿’,我激动得不得了呢。”天子靠在焦适之的耳边轻声呢喃,吐出的热气令焦适之不自觉想搓搓耳朵,而耳朵也的确被揉搓了。   可惜那只手不是他自己的。   “适之不愿追究也罢,但我这边要做什么,你不能拒绝。张贴皇榜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做,但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就当是我给你的一个惊喜。”正德帝继续说道,等他把焦适之的耳朵揉红了后,焦适之也刚好一下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现在还是白日,请您……你收敛一点。刚才从司礼监传来一份加急的奏章,我去给你取来。”焦适之急忙忙地说道,然后从门口遁走就。   正德帝在后面耸耸肩,看着落跑的焦适之露出一个非常不靠谱的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但思绪一旦转移到焦适之丢失的佩剑,朱厚照的脸色又有点阴沉。   虽然焦适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生气的模样,甚至如果正德帝不过问,他也不会跟他提起这件事情。但如果不是因为正德帝,适之本来不需要走这么一遭。   正德帝很清楚,焦适之会选择出去,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与他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为了天下百姓。而刚好正德帝提出来的方法有可行性,不然他也不会潜伏出去。   适之从来不是会因为情爱而昏头的人。但……情感会成为他某些选择的砝码。   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换一个人,换一个皇帝,这件事情或许都不会发生。   当然,正德帝并不是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身上去,他只是该做点什么。   想做点什么。   焦适之回来的时候,两人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焦适之把手里的奏章递给了正德帝。正德帝看着上面还没有拆开的泥印,一边打开一边说道:“说真的,适之,就算我现在把所有的秘密放到你面前来,你也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焦适之道:“如果是不该我知道的事情,那么是的。”   正德帝凑到焦适之旁边,把他还未读的信纸戳到两人面前来,“那刚好,从此以后,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你不能知道的事情,包括我能活多久。”   最后那句话,正德帝只是想当做一个逗笑的趣子,但焦适之眼里随即闪过一丝莫名的情感,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件事情我本来就该告诉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一直没说。”   焦适之一边说着,一边斟酌着语气。   “其实我已经看不见关于你的预见了。”   自从焦适之醒来那夜,他心中再也没有那种玄妙滑过的感觉,那一刻他虽然有些怅然若失,心中异常镇定。   仿佛有什么事情尘埃落定,再也不会更改了。   正德帝听见这话先是愣住,片刻后却是搂着焦适之道:“那真是太好了!”搂着他的力道是如此之大,话语里强烈的情感甚至令焦适之有些诧异。他迟疑地搂住正德帝宽厚的后背,低声道:“你很开心?”   “那是自然。”   正德帝抬头看着焦适之,刚好能够望见他漆黑的眼眸,光线在跃动,如同璀璨的星辰落入他的眼中,“拥有预见的你几乎近神,没有预见的你,同我一般是凡人。我不希望你再遇到任何的事情了。”   焦适之笑道:“这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宁王叛乱那次,若不是那神秘老者,你早就……可反推过来呢?适之,如果没有这个能力,你是不是不会出事?”正德帝严肃地说道。   焦适之摇头,轻声反驳,“可你完全都没有提及你自己的事情。”   正德帝声音几近冷酷地说道:“我的命运早就在历史中定下了,可你不一样。”   “这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焦适之蹙眉,认真地说道:“如果我所知道的东西完全是关于你的,那为何我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这些预见中?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本来就不应该是你身边的人?如果没有这能力,我们两人岂不是从不曾遇见?!”   正德帝顿住,一时之间立刻联想到他曾经做过的梦境,那个在焦适之清醒那夜所做的梦境,那还真的是……   望见正德帝的模样,焦适之知道皇上已经发现其中相悖的地方了,他轻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亦或是怎么想我的,但如果没有它,我根本不可能遇见你。遇见我这件事情对你而言或许不是好事,但我仍觉得高兴。”   高兴他们有挽救的机会,高兴正德帝不会再如历史上那般死去。知道未来不是一件好事,却也不是全然的坏事。   这是焦适之这么多年后的感悟。   正德帝蹙眉看着焦适之,许久后捧着他的脸亲吻下去,“你说服我了。”   “呵呵……”焦适之轻笑出声,“你说错了,我没有说服你,是你自己说服了你自己。”   正德帝挑眉,“看来你今日真的是非常活泼,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母后打算让我们再过继几个孩子,你打算挑谁?”   焦适之被正德帝如此简单粗暴的说法搞得有些许无奈,“这么严肃正经的事情,你怎么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了。而且过继的人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正德帝喜欢焦适之无奈地看着他时的模样,适之全然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眉眼是那么好看。   正德帝道:“这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母后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便接受罢了。而你的第二句话说错了,我的确是在说是‘我们’两人过继。不管将来有几个孩子,他们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   而且……正德帝眯起眼睛,虽然适之从来不曾提过这样的问题,也从来没看过他关注过此事,但正德帝还是想要令焦适之有可以延续下去的血脉,哪怕只是冠上他的姓氏。只要想到那是焦适之的孩子,正德帝突然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有个孩子似乎也不错。   “皇上……”   “错了,”正德帝倾着头侧吻住焦适之,在唇舌间呢喃,“是寿儿……”   焦适之:……   那么有羞耻感的称呼他怎么可能叫第二次,刚才他肯定是失神了!   等两人开始处理正事的时候,正德帝手里头的奏折早就落到了地上。焦适之弯腰去捡的时候,视线扫到一个词语,顿时惊讶地说道:“出海的船队有消息了。”   正德帝眉峰一挑,走到焦适之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奏章上的内容,三两行扫完后满意笑道:“看来收获不小啊。”   那是张永的奏章,当然还有随同而去的大臣的。   张永在信中并没有过多的提及到他们的航行问题,而是把他们所经历的事情都大致地写了一遍。他写这封奏章的时候正在航行的一半,而等正德帝收到的时候已经是他们预定的回程途中了。   正德帝再认真地看了一眼后,在屋内转了一圈,笑着对焦适之说,“我倒是想看看刘大夏知道后的模样了,实在是令人可恶。”   焦适之道:“可惜你已经把他调往南京了。”   “没错,不过如果我知道会是如此,我会再留他两年,他的能力还算可以。就是太过倚老卖老,那股劲头令人不喜。”正德帝吐槽了会儿,便兴致勃勃地对焦适之说道:“且不说这个,出海的事情得等张永回来后才有得计较。不过这事倒是让我想起了刘瑾之前献上来的东西,倒是挺有趣的。”   焦适之对刘瑾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不,应该说他对他献给皇上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之前他给皇上的东西不说是玩物丧志,至少也是歪门邪道。不过皇上如此兴奋,焦适之并没有打断他的兴致,还是被正德帝拉到库房里去了。   等正德帝亲力亲为从库房里找到了那个东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焦适之摇头笑道:“为何不把库房太监叫进来,他肯定知道东西在哪里。”   正德帝笑眯眯地说道:“适之,不能这样子,东西总得自己亲自找到才比较有趣不是吗?”他眨着眼,冲着焦适之示意手头的东西,焦适之仔细看了几眼后才迟疑地道:“这是火铳?”   “没错。”正德帝说道,他手中拿着的稀奇古怪样式的东西的,的确是火铳。   正德帝与焦适之在演武场训练的时候,也曾经用过火铳。火铳的威力很大,比起刀剑来说,它更有杀伤力,同时也比箭支攻击的距离更远。但是它本身存在的缺陷也很大,这使得它不能完全地取代刀剑。   但是正德帝手上的那一个模样就真的太奇怪了,如果他们本来的火铳是长条形的话,那么正德帝拿着的那个的中间整一个半圆形。但火铳如果是这个样子,根本不好操控。   正德帝拉着焦适之往外走,看着就是往演武场去的,“适之看看就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内详了。”当他们两人出现在演武场的时候,所有的侍卫都行礼退开。虽然他们都训练有素,但有好几个的视线好奇又异样地扫过焦适之,令焦适之眉间一动,记了下来。   看来之后还是得整顿宫内的侍卫了,有好奇没问题,但如果是厌恶……他不希望这样的情感会对皇上的安危造成什么影响。   正德帝此时兴趣全集中在手里的火铳上,倒也没有注意这点,走到射击的地方后,便亲自架起了火铳瞄准靶子。   “适之,捂住耳朵。”   焦适之照做了,然后看着正德帝拿出了两团棉花塞在了耳朵里,然后又重新端起了火铳。   几息后,接连两声扣动声,焦适之听到两声巨响,随后猛然看着正德帝,待看到他只是揉着耳朵后才松了口气。   正德帝大声道:“看那里。”   焦适之望去,发现靶子上有着两个大洞,顿时诧异地看着正德帝丢在地上的火铳,这东西可以储存火枪铅弹?!这可是现在的火铳所做不到的事情。   若是他们能够研究出如何制造的方法,那对现在的火铳来说可真的是巨大的变化。   正德帝知道焦适之明白了他的意思,继续大声道:“我明日就让工部的人研究去,如果能研究出来,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   焦适之虽然觉得这个主意好,但他对正德帝现在的情况更加好奇,“你的耳朵怎么了?”   正德帝靠在他身边吼道:“嗡嗡嗡——”他泄气地扯下两团棉花,显然作用不是非常大,他现在都听不清楚焦适之的话,纯粹是看口型猜出来的。   焦适之:……好吧,他现在知道皇上是怎么了。被皇上吼了这么一嗓子后,焦适之现在的耳朵也有点嗡嗡响。   刚才其他人还能够捂住耳朵,可身处其中的皇上可不能,焦适之揉了揉眉心,如果他早知道这个火铳的威力这么大,他是不会让皇上亲自去尝试的。   正德帝这样的症状持续的时间也不短,直到晚上才稍微恢复了点。不过还没等他拉着焦适之去书房,就先被人拦住了。望着今日第二次出现的莫姑姑,正德帝挑眉。   莫姑姑是来请焦适之去慈宁宫的。   正德帝在得知时眉头紧蹙,自从正德帝从慈宁宫带走焦适之后,张太后就再也没有跟焦适之独处过。   焦适之心里也有着些许讶异,已经很久没有过……张太后要见他。   自从焦适之与正德帝的事情被张太后知道后,正德帝就再也不让焦适之随他入殿了。而后来张太后接受了后,这样的机会反倒更少了,毕竟焦适之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宫外,而正德帝更多的是在下朝的时候去拜见张太后。   这还是头一次。   正德帝在知道后,带着一种莫名的表情看着焦适之,随即对莫姑姑说道:“我也……”   “皇上,太后娘娘特地说道,您千万不能跟过去。”莫姑姑淡然道。   正德帝一脸懵逼,“为什么??”   莫姑姑含笑道:“您可以在之后去问太后娘娘,还请皇后随我来。”   焦适之连忙说道,“莫姑姑请别这么称呼,这实在是折煞我了。”莫姑姑是张太后身边的老人,本来就比常人尊贵些。而且被这么个慈眉善目几乎看着他长大的人叫皇后,焦适之有点虚。然莫姑姑的韧性比焦适之能想象到的还坚韧,完全不为所动。   正德帝对张太后不愿意见他表示很不满意,但是他知道母后定然不会伤害焦适之,因此即便他心里不甘不愿,但还是让焦适之过去了。   焦适之隔了这么久第一次踏慈宁宫,心里还有种奇怪的感觉。自从他被皇上从这里带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过来了。   慈宁宫屋内的摆设还是一如既往,并没有多大的变动,一入屋内便觉温热迎面拂来,带着檀香的浓郁气息。   张太后并没有在正殿接见他,而是在暖阁,脸色也非常温和。焦适之还没有跪下行礼,张太后便已经出声阻止了,“好了,不用这么多礼,要是让寿儿看到了,岂不是心疼。”   焦适之拱手道:“微臣向太后娘娘行礼本来就是本分。”   张太后美目一挑,笑着道:“你还自称微臣?还叫我太后娘娘?”   焦适之顿时,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母后。”   张太后轻笑出声,冲着他招手,“这才是应当的,来这边坐下吧。”   张太后温和的态度令焦适之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因为张太后倒也是单刀直入,没有太过的废话就直接提到了她要他过来的原因。   “寿儿应该也跟你说过了,我希望他多过继两个孩子的事情。”张太后轻啜了口茶水,闻着那清幽的茶香味说道。   焦适之手里虽然也端着茶盏,不过并没有喝下,闻言颔首。   张太后继续说道道,“不过你也知道,寿儿他,有时候脾气不是很好。或许不能这么说,如果不被他记挂在心里,他是绝对不会去管顾些什么的。当初我与他父皇派去他身边伺候的内侍就那么几个,但最后来能被他记住的也不过刘瑾那么一两个。他的确是念旧,但也着实冷清,如果用这样的心思却对待别人自然没有问题,可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他即将过继的孩子,如果还是这样的想法,那这过继又有什么意义?”她的话里是满是忧心忡忡。   焦适之抿唇,知道张太后说的的确没错。   正德帝与他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非常的漫不经心,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那其实也没错,只是正德帝表现得就像只是按着张太后的想法去做,对皇上来说,到底是收养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   因为不关心,所以不在乎。   但那是将来可能会继承皇位的孩子,张太后可不希望出什么问题。   或许是因为这接连两代都有着如此脉脉温情,导致张太后也有了念想。即便正德帝过继的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可在皇上如此执拗的希望与焦适之在一起后,张太后也只能把他们当做亲孙子来看待。   但只有她看重是没有用的。   得正德帝看重才行。   焦适之沉稳道:“太……母后,这件事情,我会同皇上提及。皇上虽然现在是不关心的模样,但如果真的过继的话,我相信皇上不会漠不关心的。”   张太后苦笑道:“他养小猫小狗的时候,也不会漠不关心。”   焦适之一怔,觉得张太后的说法竟有一瞬间令他心颤。但随即焦适之在内心摇头,或许是他与张太后的看法不同。   他认为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好在张太后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葛下去,说完此事后,她便没有继续停留在这件事上,而是开始关心起焦适之的身体来。   焦适之的身体经过太医的诊断后并没有大碍,但是因为卧床过久会有点虚弱,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喝补药。其实在太医们看来,焦适之的身体恢复得太快了点!本来卧床两个月,现在根本就不能下床才对,结果等他们赶过来的时候,焦适之却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医术上的难题,对焦适之的情况非常的感兴趣,不过正德帝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拿着焦适之去做研究,确保焦适之没问题后便把那几个太医都赶出去,看着那几个人的眼神他就觉得烦躁。   确定焦适之没什么问题后,张太后心里松了口气。知道得再多不如亲眼看上一次,虽然正德帝一直说焦适之没什么问题,但是看过之前正德帝伤心的模样,张太后是真的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再一次出现。   不过小半个时辰,莫姑姑便送着焦适之出来了。   张太后与焦适之毕竟没有什么好交谈的,张太后实际上也不喜欢他,对他的温和全部都是因为正德帝。焦适之知道这点,也从未有过什么奢求。   一路回到豹房后,还没有入殿,焦适之便看到正德帝百无聊赖地声音从屋顶上传来,“适之,你太慢了。”   焦适之望着左右满是苦色的侍从们,无奈捂脸道,“皇上,你能下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火铳情节不要当真,话说你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这几天可以新章节留言,我看看有没有想写的,虽然我现在心里也有点小小的想法23333 第108章   正德帝是什么时候爬到上面去的, 豹房内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朱厚照本身武艺不弱, 身边也不喜欢有人常跟着。所以当乐潇听到皇上让他送酒上去的时候,他头都大了。   皇后刚好在这个时候被张太后叫过去, 现在整个豹房内根本没有人能够劝得了皇上。乐潇尝试过,不过还是失败了。   他心凉凉地爬上去,身手矫捷的侍卫在下面给他送酒壶,乐潇费力地把它们都安放在正德帝身侧, 在下去的时候犯难了, 折腾了好半天才从上面下来。   等乐潇脚踏实地后, 身后便传来皇后无奈的声响, 简直令乐潇感激涕零了。   焦适之上屋顶的时候, 正德帝正躺在上面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拎着一坛子还未开封的酒摇晃着, 看到焦适之上来后笑道:“适之总算是回来了,母后扣留你的时间可真是不短。”   焦适之无奈笑道:“太……母后只是想同我说点事情罢了。”   正德帝挑眉,“难道又是什么我不喜欢的事情。”他并没有对焦适之那句母后做什么评价。又或许是朱厚照知道, 这个时候他更应该偷着乐才是。   焦适之如履平地, 走到正德帝身侧坐下,把他手里的酒坛取走,拍开封条喝了一口,“母后希望你能够对将来过继的孩子上点心。”   “哼, 如果他们能够让我轻松点,那倒不是什么问题。”正德帝哼笑了起来,蹭着焦适之屈膝坐起来, 接过焦适之手里的酒坛喝了两口,随意停留在左脚屈起的膝盖上。   “母后不是这个意思,大概是希望他们能够与你有真正的父子情。”焦适之解释道。   正德帝靠在焦适之肩头,望着满天星光说道:“这玩意儿还能特意培养出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日后再说吧。”   焦适之含笑道:“至少你不抗拒,这就已经是好事了。”朱厚照侧身在焦适之脖颈上啃了一口,不满地说,“难道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   “我对你的信心,全部来源于你。我当然对你有信心。”焦适之异常温和地说道,那话语轻柔落下,令正德帝嘴角轻扬,往后一倒,无视了那咯人屋顶,脸上的笑意如同在停留在最舒适的地方。   不过正德帝打算彻夜长谈的计划还是被焦适之给打断了,在子时前,他便好说歹说地扯着正德帝下了屋顶,然后推着他去换了身上的衣裳。   星空浩瀚,星辰散落天际的模样异常璀璨,连月色也在这般光芒中稍显黯淡。这的确是个好天气,似乎也在预示着明日的晴朗。   第二日,焦适之“苏醒”,接过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   八日后,代王之子入京。二十五日后,其余两位被正德帝挑选出来的藩王子弟也尽皆入京。   正德帝十年八月,正德帝正式昭告天下,过继代王等三位王爷的嫡子为子,按照年龄排序,分别为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自此后,除这三位皇子,正德帝膝下再无其他。   然而在很多人所不知道的背后,其实正德帝是过继了四个孩子。只是这第四个孩子并不姓朱,而是焦。   焦适之无法形容他知道此事时的心理。   但看着小心翼翼带着几个孩子到豹房的乐潇,他又什么都不能说。毕竟也不是乐潇弄的事情,他望着他身后那几个身着华服的男孩,对乐潇道:“不用顾着我,皇上现在在哪儿?”   自从接受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焦适之大半的时间都花在外面。因为前任指挥使卧床太久的原因,焦适之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注意外面疯传的流言,一心扑在事物上,一个月过去后才算是清闲了下来。   乐潇躬身道:“皇上现在正在演武场,您是否要过去看看?”   焦适之颔首,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乐潇身后那一行人中,几双小眼珠子的好奇实在是太明显了,令焦适之踌躇了片刻,对乐潇道:“皇上见过几位皇子了吗?”   乐潇诚实道:“几位皇子刚刚入宫,还未见过皇上。”   虽然代王之子,也就是现在的三皇子早就到了京城,但在他们还没有真正昭告天下的时候,正德帝并没有让他们入宫。只是派人去伺候他们,等到了昨日圣旨正式颁布下去,今日才一起入宫。   焦适之的视线在他们几个人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最后的那个孩子身上。他的服饰与前面三个孩子不太一样,而且也是年龄最大的一个。   焦适之知道,他就是正德帝特意挑出来为他继承家姓的人,虽然为皇上这样的举动而诧异,但既然成为他的孩子,焦适之自然没有放着他不管的心理。   不管怎么样,这几个刚入宫的孩子都有点茫然懵懂,焦适之心软道:“你先带人去布置一下,我带着几位皇子先去拜见皇上。”   乐潇拱手应是。   身后的侍从自然而然地分成两部分,一队跟随着乐潇继续往里面走,另一队则是护着几位皇子同焦适之往后边去。   此时正德帝也的确是在演武场与人对峙,从西北回来后,他很久没有松活过手脚,今日倒是起了兴致,翘掉了那一大堆的奏章去了演武场。   焦适之带着人到的时候,正德帝刚好一个鱼龙翻身站了起来,大笑道:“痛快,再来!”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行人,但武师傅注意到了。焦适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然后带着几位殿下走到旁边安置的桌椅去,“几位殿下先在此休息,等……”   “什么殿下,直接叫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就行了。”焦适之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便靠上一具火热的身躯,正德帝刚打完一场,浑身上下都透着热气,令焦适之身体一顿,刚想说什么,就又听到正德帝的话语。   那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这几个站在他面前的新出炉的皇子们说的。   “既然成为了朕的孩子,平素里想做些什么,朕不会去阻拦你们,毕竟朕也是这样随性的性格,这没有什么不好。”   “但唯有一点,你们如论如何都要记在心上!”   正德帝笑得异常温和,“若是有谁敢冒犯朕身侧之人,朕会让你们知道,成为朕的孩子只是个噩梦的开始!”   焦适之:……   他带着几位殿下过来,只是想让皇上早点见见他的几个孩子,顺便能增进下感情就更好了。因为这几位殿下到豹房内居住,也是张太后特地要求的,就是为了能够让皇上与几个皇子多多增进情感,结果……   不是那么美好的第一次会面结束后,焦适之明显能够感觉到几位殿下对皇上的畏惧。   其实几位皇子的岁数都不大,大皇子不过五岁,二皇子四岁,三皇子最小,还是个走路有点踉跄的小娃娃。而焦沐然是是其中最大的,但也不过六岁。   不过四个孩子彼此间倒是相处得不错,焦适之偶然得见他们在花园玩耍的模样,焦沐然就在旁边含笑看着几个小不点,看起来颇有大哥的架势,虽然在看到焦适之那瞬间就闪过惶恐,“拜见皇后。”   焦适之讶然,走到焦沐然身前,蹲下看着孩子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和笑道,“你不该如此叫我,想想看,你该如何称呼我才是?”声音中满是鼓励。   焦沐然的小脸皱了皱,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父亲。”他并不是完全明白他到底是什么地位,与几位殿下截然不同,然而宫中却也无人敢轻视他。   这令这孩子有点小混乱。   焦适之轻笑,拉着孩子站起身来,望着身后那几个早已经停下动作的皇子,微笑致意后,又摸了摸焦沐然的头,然后才赶着往书房走去,他怀里还揣着一份急需皇上看过的奏章。   身后花园里,几个小不点凑了过来,二皇子羡慕地望着焦沐然的头顶,“木木,刚才皇后摸了你的头发啊!”   虽然明面上宫内的人都称呼焦适之为焦大人,但私底下的称谓才是最为流行的。几个皇子耳濡目染之下也都熟悉起来。   而且当初正德帝在演武场给他们的感觉太震撼了,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敢忘记。   焦沐然即便脸上绷着脸色,但还是藏不住眼里大大的笑意,刚才那是他与焦适之第一次亲密接触。   焦适之倒也不是想放着他不管,但最近手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先是整顿整个锦衣卫,随后他又开始处理宫内侍卫,杜绝了碎言碎语与任人唯亲的现象。   两件事情弄完后,正德帝那边又开始处理起天下传言的事情,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此刻已经成为天底下最令人关注的问题。即便已经度过了好几个月,但热度还没有消减下来。   如果有幸能够经过司礼监,就能知道什么叫做焦头烂额。不过经过这段时间正德帝的冷处理以及他过继几位皇子的消息,讨论的重点已经渐渐偏移,再不如同之前那样聚焦在这件事上。   半月前名震天下的李家班在江南唱了一出新戏,顿时传遍大江南北,连京城都有所耳闻。而这段时间,各地的说书先生口中,也纷纷更新了那些老掉牙的评书,倒是显得鲜活起来……   正德帝并没有正面对上这些流言,而是润物细无声地改变着方方面面的东西。   现在他有的是耐心跟他们耗。 第109章   焦适之手里拿着的奏章是关于海运的事情。   他刚才经过司礼监的时候, 乐华看见他的时候眼前一亮, 抽出几封奏折拜托他带过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拜托焦适之来做这件事情……   自然是因为这里面不是件好事啊!   焦适之也看了里面的内容,只觉得好笑又无奈, 如果真的按照奏折上的说法去做,岂不是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屋外的小内侍见着焦适之,行礼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屋门。焦适之笑着对他点头示意,迈步进入了屋内。   乐潇一眼看到了焦适之, 正欲退下, 却被焦适之抬手止住了, 他们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需要避开的事情。   好不容易有一次能在白天的时候看到焦适之回来, 正德帝自然是高兴的。他丢开手里刚才还琢磨着的奏章, 快步地走到焦适之身边,“今日适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焦适之含笑道:“该处理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我便先回来了。不过果然还是劳碌命,这几封奏章还请你看看。不要生气。”   最后面那四个字宛若昭示着什么,令正德帝挑眉, 靠在焦适之身上打开了那几封奏章, 看完后随手把奏折一丢,皱眉道:“乐华那小子竟然敢指使你做事?看我不废了他。”   焦适之拉住正德帝的手腕无奈笑道,“这不是害怕你生气吗?毕竟你前两天还冲着文武百官发脾气,谁敢在这个时候拔虎须?”   “可不就是你敢吗?”正德帝道, 圈住焦适之,阻止了他打算走开的步伐,“这段时间外来的船只不少, 还有上个月的倭寇来袭,怕是把他们那几个沿海的官员都弄怕了。”   “沿海的水军战斗力也不弱,并没有让倭寇得到什么好处。不过弗朗机那边……似乎跟张永他们所提及到的国家很类似。”焦适之沉思道。   正德帝道:“没错,张永提及到,西方那边似乎有两个强大的海上国家,一个就是弗朗机,还有一个是日斯巴尼亚。而且看起来……倒是也挺火热的。”   焦适之听着皇上话语里的跃跃欲试,心里且笑且谈。鞑靼那次虽然打得他们俯首称臣,但是除了边境安定外,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好处,反倒是军费花出去了一大笔,正德帝自然心疼。   现在张永他们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在这个时候接连听到限制出海的奏折,正德帝自然是不高兴的。   这段时间并不只有这几封奏折提起此事,事实上已经有不少人因为倭寇屡次进犯的事情担忧,纷纷要求正德帝能够重视此事,严禁海事。   这令一心试图在海运事业上大展身手的正德帝哪里能够同意?   不过这也不至于真的会让皇上勃然大怒,只是因着正德帝威严日深,已经很少有人敢再如之间那么悠哉对待了。   “你已经没事了吗?”焦适之见皇上拉着他不让走,但也不像是要做什么的模样,便轻声问道。   正德帝眉峰处含着笑意,“当然没事了,适之想做什么?”乐潇在后面怜惜地看着那刚开头的奏折,为着司礼监与内阁叹息。   焦适之当然知道皇上说话的水分有多少,不过他的确是有事想带着皇上一起,因此难得没有劝阻,而是道:“我听说几位皇子到现在都没怎么同你说过话,只是想跟你一起去看看他们而已。”   其实相较起来,正德帝倒是见焦沐然的次数比较多。因为焦沐然是住在焦适之以前的屋子,那里刚好靠近正德帝的书房,偶尔总能见上几次。而对焦沐然,正德帝也显然有耐心得多。   正德帝笑眯眯地看着焦适之,任由着适之带着他往外走,“最近比较忙呀。”   “是啊,你忙。所以我让乐潇把宫内的改造给停下了。”焦适之漫不经心地接上,正德帝感觉内心受到了伤害,“为什么?我觉得刘瑾的建议很好啊!”   “那您是要我,还是要刘瑾?”焦适之转头去看正德帝,漆黑眼眸中笑意闪动,问出的话语却令正德帝微愣。   这两者有什么可以比较的?   正德帝道,“你。”   这都不需要犹豫。   焦适之冲着他勾唇而笑,又牵着他往前走。   正德帝眼里波光微动,也笑道:“适之,这样不公平,你越来越知道怎么对付我了。”   焦适之的笑声从风中传来,“若你真的想要看到江南水乡,看到宫外街道,尽情去便是。但在宫内造一条热闹的街市?那可不是一件小事。”   正德帝追上焦适之,与他并肩而行,“你不担心?”   “你担心吗?”   “吃饭都能噎死,担心那些虚无缥缈的做什么?”   “皇上都不担心,我还担心些什么呢?”   随着风声而来的,是两人轻松交谈的话语,两道影子在光影中越拉越长,亲密交融在一起。   正德帝跟几个孩子的接触还真的是不多。   当初之所以这么快就过继,并不是因为他想要孩子,本来就是为了心中隐约的念想。后来更是为了缓解适之身上的压力。朱厚照对自己的性格有着本质性的了解,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温和的人。   他不会是个好父亲,也本不打算成为一个父亲。   而适之……朱厚照知道他本来也没做好成为父亲的打算,不过对比起他来说,适之其实做得很好。   这段时间他适之也是忙到根本没有时间跟这几位刚入宫的孩子接触,但至少每天晚上他回来后,正德帝知道适之总会先去他们几人的屋子看望他们,然后才会回正殿。有时候遇到一两个孩子梦呓,他还会多陪着一会儿。   不过正德帝就……   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孩子们玩闹的时候,正德帝也并没有这么快就让他们几个都出阁读书。因此除了清晨读几遍《三字经》之类的书籍,几位殿下几乎是满皇宫的跑。   最开始的时候,对皇宫天然的畏惧令他们有些畏缩,尤其是大皇子二皇子,以及焦沐然。他们三个都已经是记事的年纪,更是知道他们的亲生父母是谁。虽然因为年纪较小,他们不明白那种过继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家人不再是家人的被丢弃感依旧是有的。   等到他们终于开始重新活泼起来,却是因为焦适之每天晚上都会过去的安抚。焦适之并不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夜晚,他进去时看到的安眠模样都是真实的。再小的孩子在他觉得不安全的时候都有独属于他自己的伪装。   最开始觉察到的人是二皇子,白天睡太多的后果,就是小孩那一天晚上根本睡不着。宫人小心翼翼地熄灭了烛光,黑乎乎的室内只有窗边的那点月光,令小孩开始恐惧起来,恐惧又加深了二皇子小小的心里对分离的念想。   他悄悄翻了个身,朝着里侧抽抽鼻子,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焦适之进来的时候,还真的没发现孩子清醒着。毕竟二皇子悄咪咪地把脑袋半埋在被褥里了。他静静地看了几眼,随后退出来对宫人说了几句什么,很快外间便悄悄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等二皇子把的小脑袋瓜子冒出来的时候,焦适之已经往外走了。小孩望着外面微弱的光芒,心里骤然安定下来,转眼间就昏睡过去。   第二日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跟他刚认识的几个小伙伴说这件事情。大皇子表示不信,三皇子趴在榻上,手里拿着个布娃娃,牙牙学语跟着笑,小米粒的牙齿露出来,“不,心。”   二皇子在三皇子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着恼地说道:“你连牙齿都没长全呢,不心个大头哦!”   焦沐然在后面憋笑,倒是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今天晚上不要睡觉,撑着,看到底焦大人会不会过来。   当然这个时候的大皇子与焦沐然并没有觉得二皇子在说真话。   当初正德帝留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让他们直到现在都不敢跟焦适之有太多的接触。而且每天他们起来的时候,正德帝与焦适之已经不在豹房。除了偶尔清晨的拜见,他们还真的没有太多的接触。   事实证明,太多人一起作案是很容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几个没睡着的孩子都被焦适之发现了。焦适之还以为是孩子们玩得太过正精神着,好笑又无奈地哄了他们几句。   那夜他到很晚才回去。   而焦适之所不知道的是,从那个时候起,原本一直对他十分敬畏的孩子们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变化。   开始渴求焦适之的关注。   当然对正德帝这个真正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畏惧。焦沐然在庆幸他随着皇后的姓氏时,又有点绝望地发现他们两位已经大婚了,这没有什么区别。   话题扯远了,反正在正德帝这个随性的性子带领下,他对几个孩子也没有那种要从小抓起的感觉,各种放养。   导致焦适之刚刚明明在花园里看到他们,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孩子们已经跑到演武场上去了。   两人到了演武场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小内侍站在兵器架旁边正在护着什么,定睛一看,大皇子与焦沐然正站在兵器架的最上边。   焦适之脸色骤变,正德帝同样如是。   两人几乎同时出现在兵器架旁边,一人一个接住了爬到最上层的小孩。正德帝提溜着大皇子晃了晃,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们几个倒是有能耐了,这种东西是你们现在这个岁数该碰的?小萝卜头,人都没有长槍高呢!”   大皇子不服气地在半空中挣扎着,小脸胀红,“我不是小萝卜头!”   正德帝乐了,把小孩放到地上,非常不要脸地站到他边上去,用手示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你再看看?”   大皇子:……   焦适之:……   围观的一干小萝卜头:……   焦适之轻笑出声,被他抱在怀里的焦沐然茫然地抬头,就见他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摸了摸站在边上的二皇子,最后把小娃娃趴在他腿上的三皇子也摸了摸,“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皇上其实很爱玩,跟你们一样,所以不要怕。”   二皇子扭头看着正恶趣味逗弄着大哥的正德帝,突然小跑上前一下子学着三皇子的动作趴在他的腿上,然后紧紧抱住,闭着眼睛状似强悍,实则软绵绵地嘟哝,“不陪我玩儿,我就,我就,我就不让你走!”   正德帝:……没想到老二居然是个傻大胆,失策了。   焦适之在旁边抱着焦沐然笑得乐不可支,揉着焦沐然的小肚子说道,“你,你就陪着他们玩吧,哈哈哈哈——”   正德帝蹙眉,假装生气,“那适之呢?”   焦适之一指跌坐在地上的三皇子,还有怀里的焦沐然,“一人负责俩,正好。”   正德帝撇嘴,适之那两边都是安静的娃,他这里可是闹腾得紧啊!   焦适之只是笑,完全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次数一多,几个孩子倒也稍微和正德帝亲密起来,连带着正殿也敢过去了。   日子一眨眼呼啸而过,新的一年又来了。   正德十一年正月,帝欲亲自前往拜祭泰山,遭群臣上谏。   泰山,自古缭绕着神秘色彩。从秦汉至宋真宗起,泰山封禅皆是旷世大典。虽明朝从未举行过封禅典礼,却常有祭祀仪式。   但还从未有帝皇亲自过去的经历。   其中原因细纠有二,一来最后一任泰山封禅的皇帝是宋真宗,然而这位的功绩实在是……有点令人难以入眼。二来除开明太祖与明成祖这两位外,明朝的皇帝大多受言官所限制,泰山封禅这般的大典,多数帝王都不免被认为没有那般宏伟壮业。   君不见汉武帝泰山封禅也曾被人嘲讽。   朱厚照可管不了那么多,宋真宗的事迹自然也是恶心到他,让他根本不想与他为伍,封禅的心理也是从未有过。他想去泰山,只是因为他想去,对于泰山千百年来被赋予的神秘色彩感到好奇。   原本他倒不是一定要去泰山,事实上,就如同曾经提到过的那样,只是逛逛山东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朝臣那种唯恐他玷污了泰山尊严的劝阻令正德帝倒是一心要去,反倒是本末倒置了起来。   李东阳在下朝中匆匆往外走,户部尚书跟在他旁边,面带苦色,“皇上如果一意孤行,将来引起的争议就太大了。”李东阳轻笑了声,“张大人,皇上又不是去泰山封禅,我不知道有什么好担忧的。官员去得,皇上就去不得?你要如何跟皇上解释?”   户部尚书无奈道:“但泰山的意义不同以往,这……”   “哎,这话不必同我说,同皇上说去吧。”李东阳笑着说道,户部尚书还想说些什么,杨廷和便从后面走上来,看起来神色匆匆,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情,看起来即使直奔着李东阳来的。这个时候不管户部尚书多么地想拉李东阳下水,但也只能遗憾地退让,总不能如此没眼色地堵在旁边。   杨廷和如此着急倒也有原因,不过倒也不是那么明显。户部尚书能够看出来,还是因为他站在李东阳旁边,杨廷和在李东阳面前并没有摆着架子的缘故。   “皇上若是打算带着皇后上去,该如何?”过了半年的时间,皇帝生生跟他们耗着,把事情耗成了现实,他们已经回天乏术。   “那就带着。”李东阳老神在在地说道。   “可……”杨廷和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李东阳反问道,“皇上祭天的时候,难道身侧没有跟着伺候的人?”   杨廷和:……他甚至能够猜出来李东阳的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伺候的人能守着,皇后不成?   虽说李东阳这句话都带着无赖的感觉,可若是落在正德帝身上,根本不用想都知道,皇上定然是这样的反应。而且因为他们越来越反对的原因,导致皇上倒是非常的希冀去泰山,这件事情几乎已成定局。   杨廷和无奈叹息:“或许他们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学会,顺着皇上的意思来,反倒有可能让皇上放弃,越是激烈争执,皇上反倒会更坚持他的意见。”这位天子的性格就是这么的与众不同,实在是令人难测。   李东阳呵呵笑道:“我看这日子不远了。”   摔得跟头多了,人自然就会学乖了。   正德十一年六月初三,晴朗,无风,帝出行。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开始了正德帝的第三次出行。   此次目的明确,朱厚照也没有捣鼓着什么落跑的小计策,安安稳稳地抵达了山东,阻止了所有官员的宴会,正德帝一路几乎都在外野宿,除非必要根本不入城镇,十分怡然自得。   山东这边在得知皇上要来的消息时是非常高兴,奈何在正德帝出发几日后,便痛苦地发现了这一次皇上似乎不打算经过城镇,虽这样减少了出事的可能,但同时也少了在皇上面前路面的机会啊!   正德帝宛若没有察觉到一路官员的哀嚎,在七月中旬抵达了泰山行宫。   八月初六,乃钦天监算出来最好的日子。   丑时中,正德帝偕焦适之登山。   随着两人踏上第一步起,钟声起,除清风明月,细碎星光,便余下十步一岗的侍卫,以及身后越抛越远的黑影。   一路无声,两人仅仅是并肩而行,彼此间流动着默契在心的悠然舒适,便是低眉浅笑,都带着熟悉的弧度。   山下响起鼓乐阵阵,隐约穿透到山顶上。两人刚好到了最顶端。此时这里已经布置好祭坛,祭坛外跪伏的侍卫中,殷红槍穗正在风中飞舞,越到山顶,风越大了。   寅时一刻,日出前七刻,鼓乐声骤停,祭坛正南阶下,中和韶乐声势浩荡的乐声悠扬而起,渐渐趋于磅礴宏大,敲击的声响中回荡着独属于大明的旋律。   乐声中,正德帝站于祭坛中央,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心中一片宁静。他对鬼神向来是嗤之以鼻,然而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地与焦适之一同跪下,三拜九叩,祭祀天地。   ——祈山河安稳,告天下太平,佑我大明富强,愿身侧之人安康。   中和韶乐的声响越来越大,似乎欲穿破天际,直达九霄天外。初阳破晓,第一缕晨光落在叩拜的二人身上,或是因晨露的缘由,竟晕染出淡淡七彩光芒。   钦天监之人大惊,并着祭坛下众人纷纷跪拜,高呼万岁,那声音伴随着清晨的风声席卷而去,散落大地。   天亮了。 ——正文完—— 第110章 番外:养娃日常(上)   正德帝有些时候, 并不是那么喜欢被缠着, 例如今日清晨,他刚醒来的时候, 就发现适之搂着他的胳膊酣睡。   适之平素里总是温和冷静的模样,睡着之后难得放松,连眉梢处都流露出稚气可爱。正德帝看得满心欢喜,恨不得现在埋入焦适之头发里再蹭蹭。   可惜并不能。   今天清晨是适之昨天千叮咛万嘱咐要上早朝的日子, 这距离他上一次上朝大概过了十天。   心怀雄图伟业的人总是会受到各种诱惑, 正德帝面对这诱惑难以自制, 默默叹气, 在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如果适之不那么缠着他就好了。   真是甜蜜的负担。   甜蜜的“负担”在下一瞬睁开了眼,那清明的模样看不出半点朦胧, 在侧身发现外头的天色后,焦适之坐起身来,身上的被褥随着他的动作落到身上, 正德帝只觉得怀里一阵冰凉……想把刚才那个抱怨的自己拍死!   “你醒了吗?”焦适之俯身的时候, 正德帝正闭着眼睛装睡,焦适之轻笑了声,伸手摸了摸皇上的头发,捏着一小撮在他鼻尖飘动着, 令正德帝不得不睁开眼睛把焦适之拉下来,“比你早醒,好了吧?”   “那你该起身了, 今日你可答应我要去上朝的。”焦适之从正德帝怀里脱身而起,扬声把乐潇等人叫了进来。   正德帝阻止不及,只能看着门外的人一拥而入,顿时屋内便失去了刚才静谧的味道。他望着焦适之落下来的眼神,在里面找到了同样的感觉。   但焦适之毕竟还是焦适之,两人视线交错后,他第一反应是下床穿衣,然后拎着皇上的服饰过来,“皇上?”   相处几年后,正德帝再不会因为焦适之偶尔的尊称而生气,因为他已经明白,有时候适之这么叫,并不是因为这上下尊卑的问题,而仅仅只是作为一个称呼。   要明白这一点不容易,他们也花了几年的时间,但这不算晚。   正德帝在焦适之的催促下起身,而后正德帝微眯双眼,“说起来,这两天是沐儿生日?”   焦适之笑道:“总算你没有忘记,去年的惨状我可是不想再看到了。”   正德帝无奈道:“我哪里知道他那个时候是这个意思,那小子看着挺清朗的,居然会这么别扭。”   几个孩子对正德帝与焦适之的感情在渐渐加深,在度过了最为艰难的磨合期外,他们发现了这几个孩子的性格各自不同。   大皇子性格看似冲动活泼,但凡出事的时候案发现场的人必定有他。然正德帝观察许久后对焦适之称赞道:“是个心里有数的。”   二皇子是个傻大胆,可以一边软软地小跑过去,一边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表里如一。   三皇子年纪还小,却能够看得出有点小鬼头,多次在吃了不该吃的糕点后悄咪咪地转了个方向在里头,试图掩盖真相最后被胃疼的事实打败。典型记吃不记打。   焦沐然是几个里面最老实厚道的,就算被几个年纪小的弟弟牵着鼻子走,也一直是乐呵呵的模样。久而久之,反倒连小不点的三皇子都开始试图保护他了。   毕竟他的性格实在是太软绵了点。这不是二皇子那种人小声软的那种,而是实实在在的绵包子。   去年他生辰的时候,焦适之告诉他,只要他能够主动告诉正德帝生辰的事情,明日就答应带他们几个出宫踏青。为了几个弟弟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那个时候还有点畏惧正德帝的焦沐然勇敢地上了。   结果一片鸡飞狗跳,不堪回首。   正德帝尝试着给自己辩解,“适之,我觉得沐儿的性格太柔软了点,不如你把他丢去五军营好生磨练一下。”   焦适之冷静地说道:“我没有意见,不如你去说服母后?”   正德帝:……   不知为何,三个姓朱的皇子都没有焦沐然受张太后宠爱,或许是那温和软绵又略带天真的性格在宫中太过难得,令她宠爱有加。   “我也没想到,你会忘记他们几个的生辰,乐潇应该有记着才对。”焦适之随手把玉坠给正德帝挂上压衣角,然后站起来摆弄了下衣裳,便算是给正德帝穿戴好了,又去取冠帽。   “乐潇那天的确是同我说了。”正德帝镇定地说道,“但选的时机不太对,我又给忘记了。”   焦适之:……   “他选的时间是得有多不对,你才能给忘记了?”焦适之好笑地说道。他知道正德帝平素也很少记住这些,连自己的生辰也常常是焦适之或者乐潇提醒才记得。   但提醒了都会忘记,那就真的很奇怪了。   “我抱着你去沐浴擦身的时候。”正德帝淡定地说道。   焦适之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冷静地转过身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正德帝眯眼,也没再说些什么。难得享受了一番焦适之的服务,随后便暗戳戳地跟着他身后试图做些什么,不过最后都被焦适之推开了。   “皇上,时辰要来不及了,还是快吃完早膳去上朝吧。”焦适之无情地推离了正德帝后,便绕过去看望几个孩子,自从他们关系变好后,焦沐然也搬了过来。   正德帝这边不得不去上朝了,百无聊赖地坐在龙椅上发呆,非常痛心地发现今日是焦适之的休沐,他说哪里觉得奇怪呢,适之早上起来居然没穿官服!   “皇上,这是福建总兵的奏报。”   乐潇的声音打断了正德帝的思绪,他随手接过乐潇递过来的奏章,看完后大笑道,“好!沿海扫荡了倭寇,俘虏战船几十艘,擒获数百余人,实在是太好了!”   正德十三年,明朝在正德帝的带领下越发的强势起来,从被动地防守着各种侵入到主动消灭祸害,只经历了短短五年的时间。   而弗朗机人侵占沿海地区的事情,也着实说明了这点。   若是一直被动地等到事情发生才做打算,那实在是太不靠谱了。谁能保证每一次都能成功地赶走侵略者?   在真槍实刀地跟弗朗机做过一场后,佛郎机大败,随后才开始服帖起来,老老实实地缴纳租金。但正德帝强调过土地所属权,并派专人看管负责此事,倒也算安稳下来。   而这几年最被着眼的,莫过于蒸蒸日上的南海行了。张永第二次带队往返,不仅带回来满船队的金银珠宝,还带来了西方对海上的战略部署。   这令正德帝在警惕的同时,也开始了漫长的布署整顿,如今明朝的水军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但远航的能力却是比不得他国。   虽然不一定要全面放开海运,但正德帝已经开始逐步下放出海的准许门槛,一大批有资格的船队已经在南海行挂上名号。   正德帝对王守仁还算是比较信任,也曾与他共谈过航运的重要,大方向他已经圈定了,接下来就看他怎么做了。   处理完朝政,正德帝回到豹房的时候,已经近午时。没办法,能见到一次皇帝不容易,又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内阁一般入宫,皇上既然出来了,肯定得抓着他把事情都处理完啊!   正德帝被来这么一遭后,沉默地思考起下一次上朝的时间……是不是可以稍微往前挪一挪?   人还没有走到屋门,屋内便有一个小不点冲出来,整个小身子直接就挂在正德帝身上,哭丧着小脸说道,“父皇,我,我不要变成丑八怪!”   正德帝疑惑地抱着小二,看着身后笑而不语的焦适之道,“这孩子怎么了?”   焦适之还没有说话,三儿就认真说道:“爹爹说,二哥要是不肯认真吃东西,将来媳妇儿不好看。是二哥自己没听清楚。”   正德帝好笑地看了眼哄小孩的焦适之,又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孩。二皇子发愣片刻,默默地蹭了下来,蹬蹬蹬地跑进去。   等看到还认真坐在饭桌边吃午饭的焦沐然时,正德帝便忍不住过去捏了捏小孩的脸蛋,乖巧可爱的小孩的确令人喜欢。而小二则坐在焦沐然另一侧,正费力地把一塌糊涂的碗里东西吃干净。   大皇子早就吃完饭,被宫人带着去了演武场,说是要跟着武师傅好好磨练。剩下三个小的在屋里跟着焦适之转悠。   焦适之在宫内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场景。身后跟着三四个小尾巴,不管他走到哪里,身后的小尾巴都会缀在后面。   正德帝看得眼含笑意,不过知道不能笑,不然适之会着恼,继而令他好生受苦。他想起今日清晨适之提及的事情,视线落在乖巧蹲在焦适之身侧的焦沐然身上,清亮的眼里满满地是对焦适之的孺慕之情。   正德帝想道,他到底知道了该给孩子准备什么生辰礼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准备按照一定的顺序来写,主角先放在前面,配角的放在后面。   届时记得看上面的内容提要就好。 第111章 番外:养娃日常(中)   焦适之对这几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偏颇, 若说是精力, 在几个皇子身上花费得可能更多。但这不代表他不关心焦沐然。   焦沐然的性格有点小内向,平素里最喜欢静静地跟在焦适之后面走动, 小小的尾巴从来都不会去打扰焦适之,却在他一转身便能够看到的位置。   乖巧得让人心疼。   对比起另外三小,焦沐然的从小的环境并没有其他几人好。庆王自从王妃难产去世后,对庆王妃拼命生下的孩子十分淡漠。作为最小的嫡子, 他在家里没有任何存在感。   正德帝之所以挑选了他, 是因为在众多的孩子中, 他是唯一一个令他感觉到像焦适之的人。他并没有实际上看过他。但是正德帝还是从那薄薄纸上的信息感受到了这点, 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焦适之不知道正德帝到底是如何挑选的, 但焦沐然的确是很得他喜欢。   喜欢到,焦适之会为了焦沐然拒绝与正德帝同寝的事情, 这对正德帝来说就很绝望了。   正德帝一脸懵逼地看着如是说的焦适之,试图阻止这个惨剧的发生,“今晚不是他生日吗?你让几个孩子自己聚聚不是很好吗?”   焦适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怀里, 叹了口气, “这是小二偷摸摸告诉我的,说是前几日他们起哄问沐儿有什么想要的,结果他说以前他从来没有跟庆王接触过,他想知道跟父亲一起睡是什么感觉, 所以……”   正德帝无奈地叹了口气,继而在焦适之耳边恶狠狠地说道:“我要把他们几个全部送去五军营!”   焦适之靠着正德帝温热的胸膛,只觉得皇上那股子多年未散去的孩子气是如此的令人喜欢。他侧过头去亲吻了正德帝的侧脸, 轻笑出声,“那你也跟他们去好不好?”   正德帝:……   悲痛欲绝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后,正德帝望着焦适之清俊面容,突然想起了下午他让人从库房里找出来的东西,以及刚刚送来的东西,心情又好上了不少。   他抬手招了乐潇过来,“把下午我令人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乐潇领命下去,焦适之好奇道,“你给沐儿准备的生辰礼?”   正德帝抱着他在屋内转悠了一圈,笑眯眯地说道,“那你猜,我给他们准备了什么?”焦适之伸手捏捏正德帝的鼻尖,笑道,“或许是什么宝物,你笑得太过开心了。”   朱厚照耸耸肩,挑眉坏笑,“那适之可就猜对了,但你这事取巧。我送出去的东西,自然都是宝物。”焦适之的手指触碰到腰间的物什,眉梢都是笑意,“是,你说得没错,那都是宝物。”   正德帝自然而然地发现了焦适之的微小动作,顺势看到那玉坠时,他伸手解了他下来,“它居然还在。”   焦适之道,“怎么,皇上巴不得它消失不见?”   朱厚照摸了摸那温热的触感,又低头重新给他戴上去,“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什么,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焦适之几年前在离开边境的时候,身上唯二带着的东西,就是身边的佩剑同这个玉坠了。其他的东西都给他安然地放在原先独自居住的屋子内,正德帝在找到他留下的字条时,自然而然也发现了他遗留下来的东西。   他以为,这玉坠同那佩剑一起遗落在飘雪的战场,没想到……   “你都说了,送出去的东西都是宝物。既然是宝物,自得好好珍藏不是吗?”焦适之似乎看透了正德帝是什么意思,微垫脚在他耳边说道。   正德帝挑眉,单手搂住焦适之“欲行不轨之事”,结果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乐潇亲自抱着两个长匣子进来,见着屋内的场景,第一反应是退出去。   焦适之从正德帝怀里挣脱出来,面色微红,“乐潇,把东西拿过来吧。”   正德帝不满地瞪了眼乐潇,乐潇背后冷汗滑过,心里哀叹,怎么就挑了个这么好的时机进来,真是作死。   焦适之望着乐潇放在桌面上的东西,绕着看了一圈才道,“皇上想送沐儿两柄剑?”   正德帝挑眉,摇头道,“不是两柄,是一柄。”他走到桌面,摩挲着其中一个长匣子,打开了扣锁,“这一柄,是你的。”   焦适之讶然地看着那熟悉的纹路,惊喜地把长剑从中取出,望着那锋利如初的剑身道,“你真的找到了。”   正德帝绕过桌面,来到焦适之身后,望着焦适之轻敲剑身,隐隐清越声起,“那是自然,这可是你的另一样宝物,怎能令它蒙尘?”   焦适之且笑且喜,叹息着望着手里的长剑,仿佛见到了多年的好友。有着遗失的悔恨,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正德帝握着焦适之的手心,望着另一个长匣子道,“这世道对男儿的要求总是比女子要高些,当然不可否认,女子其实更加吃苦。但沐儿生在皇家,也长在皇家,这般性子还是太软了,若将来他需要继承天下,那又该如何?”   焦适之诧异地看着正德帝,正打算说些什么时,却被正德帝阻止,“我知道沐儿的性格不合适,但万事无绝对。当初父皇也不知道他竟然会是最后的赢家,我也不曾想过我十五岁就会登基。”   “选择的人选从一开始就是四个。”   “我不愿意束缚他,却也不希望他到日后被蒙蔽。练武本身就能磨练人的意志,不光是他,以后这四个孩子都得如此,绝无例外。”   焦适之惊讶褪去,蔓上笑意,“你的想法总是如此出人意料,若是传出去,不知该惹来多少口舌之争。”   正德帝大手一挥,豪气万千,“怕什么,这天下有不是他家的,他若是不乐意,那就来……”唇上的手掌阻止了正德帝的话语,随即又放了下来,“这样的话不要乱说。”   朱厚照神色柔和下来,搂着焦适之的肩头晃了晃,“听你的。”   夜晚降临的时候,刚好起了点雾气,朦朦胧胧的模样反倒显得天上的月色越发明亮。在慈宁宫吃过晚膳后,正德帝特地令人把宴席设置在洚雪轩里。   焦适之虽对正德帝所选定的位置感到疑惑,但洚雪轩的景色的确有着别样的美丽,衬着这样朦胧的月色显得格外宁静清新。   豹房其实已经不属于宫内了,虽然四小经常到处乱跑,但这么远的地方还是很少来的,一时之间也好奇地在各个地方走动,不能安静地在一个地方坐着。   焦适之摸了摸坐在他身侧的焦沐然,“不想跟着他们出去玩吗?”   小孩眼里闪过一丝渴望,小声说,“想。”   焦适之露出微笑,扬声道,“你们几个,怎么忘记带着哥哥出去呢?”焦沐然慌忙想说点什么,小二就蹭蹭蹭跑回来,一脸懊恼,“都怪大哥乱跑。”   大皇子紧随而来,一巴掌扇到小二的脑袋上,“你说什么胡话呢?明明是三儿先跑出去的!”   小胳膊小短腿的三皇子不乐意了,哼哼唧唧地磨蹭到焦沐然身侧,“哥~大哥,欺负我,哼!”   焦沐然腼腆地笑着,伸手摸了摸三儿的小脑袋,“三儿乖。”   小二不满焦沐然的注意力被三儿夺走,一把抢过焦沐然的手,拖着往外走,“哥,外面的雪景可漂亮了,我们快去瞅瞅,别理三儿那小哭包。”   三儿扁扁嘴,鼓着腮帮子,“我,我才不是小哭包!”   大皇子这几年在演武场泡久了,身体倒是健壮,也不需宫人,一把就把三儿扛起来跑,那一颠一颠儿的模样让宫人心惊胆颤,他自己还骂着呢,“三儿你太肥了!”   三皇子的声音透着软绵的哭腔,“哼,我,我才不肥!”   “你就只会这么几句,小肚子都这么软!”   “大哥,坏!”   几个孩子嬉闹的模样让正德帝朗声大笑,焦适之也是看的满眼笑意,“老大看起来身体挺好的,看来还是得让他们去练武,三儿跟沐儿的身体都有些弱。”   正德帝靠在焦适之的肩膀点头,手下意识摩挲着他的脖颈,“那是自然。”   疯玩了一阵后,就连焦沐然的衣裳都带着点凌乱。在宫人的整理下,几个孩子又变得干干净净,嬉闹着在座位上坐下来。   正德帝也没有限制他们什么,笑着问三小,“你们准备了什么礼物给沐儿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后,大皇子红着脸掏出了一个小木人,嘟哝着说,“那啥,我随手做的,你要是不喜欢,就丢了吧。”   焦沐然连连摇头,双手接了过来,“我喜欢。”   见大哥先开口了,其他两个争先恐后地涌到了焦沐然身侧,把藏了许久的东西往他手里放,“这是我的礼物!”   “还有我的!”   捧着小二最喜欢琉璃杯,还有三儿千幸万苦从嘴里省下来的一小盒糕点,焦沐然笑得非常害羞,但连眼里都是满满的开心快乐。 第112章 番外:养娃日常(下)   正德帝准备的生辰礼令几个小孩都围在旁边, 毕竟就算大皇子平日里会去演武场, 但他在演武场摆放的兵器自然与其不能相提并论。   焦适之含笑着摸了摸坐在旁边的焦沐然,轻声道, “父亲送你的东西,你喜欢吗?”   焦沐然微红着脸点头,抱着长匣子说道,“我不会辜负父亲的期待的。”   焦适之讶然地望着焦沐然清澈明亮的眸子, 似乎在里面发现了令他惊讶的东西。   这孩子真是敏锐。   如此想着, 焦适之复又笑起来, 这本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从怀里拿出个银质的长命锁, 轻柔地挂在焦沐然的脖颈上, 含笑道,“这长命锁, 我有过。作为焦家的子弟,你也自是该有的。”温热手心落在焦沐然的肩头,“你是我的孩子, 以前是, 以后也是,没有他人能够取代。”   焦适之的话,并不是为了隔开几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只是对焦沐然来说,或许是因为童年的阴影, 他总有着隐约潜藏的自卑感缭绕不去。无论跟几个弟弟玩得多好,总是有那么点差距。就像是刚才,其他几小早就疯玩了, 然而焦沐然却宁愿选择在他身边安静地坐着。孩子还小,自然是有爱玩的天性。   但沐儿总是强自按捺着。   焦沐然低头看着脖颈处的长命锁,嘴唇微动了两下,一下子扑在焦适之怀里。温热的小身子微微颤抖着,拽着焦适之衣襟的力道有些重,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亲昵。焦适之笑着把沐儿整个抱入怀里,手掌轻轻在他瘦弱的背脊上温柔拍着。   正德帝撑着头看着他们,伸手把其他几个茫然失措的孩子给招呼了过来,笑着说道:“沐儿现在想跟你们爹爹多亲近亲近,现在我要好好问你们一件事情。”   伴随着正德帝的声音,焦适之轻轻摇晃着焦沐然,感受着颤抖渐渐弱去,独留下微弱的抽气声,那胸口温凉的触感让他知道这个敏感的孩子终究还是掉了金豆豆。   焦适之对正德帝打了个招呼,抱着孩子站起身来,直接走出了屋门。身后侍从连忙给他递上披风,焦适之反倒是用披风把孩子好好包裹起来,顶着微微飘雪离开了绛雪轩,径直往豹房而去。   一路上漫长的路途,焦沐然小手轻轻拽着焦适之胸口的衣裳,就这么靠在焦适之的怀里,感受着那砰砰跳动的力道,迷迷糊糊睡着了。   回到豹房的时候,感受到焦沐然平缓的呼吸,焦适之轻笑着带着他回到了焦沐然的屋子。侍从们悄然点亮了屋内的烛光,焦适之把孩子放到床榻上,为他盖上被褥后,准备在外间榻上对付一夜。他既然答应了沐儿,就不会离去。   岂料在他刚转身的时候,一只小手轻轻地拽住他的袖口,“您要去哪儿?”那声音带着几乎不可闻的怯懦。   焦适之坐了下来,望着被他包成小团的孩子,“没有睡着吗?”   “刚刚,醒了。”   焦适之笑道,“我不会走的,就是在外间的小榻上,不要害怕。”   焦沐然小小声说道,“我,我想同您一起睡。”   焦适之不过停顿片刻,便依言解开外衫,躺在焦沐然身侧,“原你说的是这个,怪不得这么吞吞吐吐。”焦适之的声音里满是笑意,被打趣的焦沐然也难得没有害羞得躲了进去,红着脸说道,“他们都说,长大了,就不能跟爹爹一起睡。”   “可我从来都没有跟爹爹一起睡过。”   焦适之在心里默默地打算把几个孩子身边的侍从再筛选一遍,就算是小的时候,也很少有孩子会跟父亲一起睡的。只是这样的话焦适之并没有说出来,只是轻柔地拍着焦沐然。   焦沐然似乎被刚才那一通哭泣给解放了不少,倒也比之前敢说话了,“爹爹,你有没有后悔收养了我?我又怯懦,又不爱说话,我……”   “好了,这么多话都是谁教你说的,若是我知道,肯定要把他们都找出来打一顿。”焦适之轻笑道,“刚才我说的话,你难道忘记了吗?不管你之前是谁,你现在姓焦,是我的孩子。”   “过去种种已然消失,以后的未来才是你需要着眼的。”   “不要害怕,我永远在你身后。”   男孩的眼中似乎有水光波动,但在下一瞬全部掩盖在颤抖的低头下,“……我知道了,爹爹。”   焦适之搂着焦沐然,喟叹不已。别说是焦沐然了,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做一个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成为的角色,的确不是那么轻松。但是刚才孩子眼里的释然,却令焦适之有着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外间摇晃的烛光为屋子染上一片暖色,仿佛心里也随着温暖起来。一大一小在柔软的被褥里酣睡,温馨的气息在屋内流动。   夜深了,窗外风雪渐停,也渐渐宁静下来。   晨曦初上,正德帝坐在殿内不耐烦地敲了敲碗筷,昨天晚上一人孤枕独眠,令正德帝睡得不太舒服,早上起来的时候脾气都不怎么好。乐潇触雷两次后便默默派人去焦沐然屋外等着,只待屋内有动静就赶忙找皇后来救火。   “父皇!我也要跟爹爹睡!”   一把清脆的小嗓子从后面传来,正德帝眉毛抽搐了一下,转身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三皇子,挑眉道,“怎么回事?”   大皇子矜持地从屋外迈步进来,经过三儿的时候试图不着痕迹地踹他一脚,“孩儿听说昨天晚上,爹爹陪哥哥一起睡觉了。”   说来也奇怪,焦沐然比大皇子还大一岁,但是他们不知何时形成了默契,焦沐然是所有人的哥哥,而大皇子依旧是小二三儿口里的大哥。焦适之与正德帝在知道此事后只是面面相觑了一眼,便随他们去了。   三儿被大皇子成功踹到在地,蹦起来一下子就扒拉在大皇子的腰背上,咬着他的肩头不松口,含糊地说道:“就是!我也要,爹爹陪着窝!”   “三儿你下来,脏死了!”大皇子嫌弃地说道。   “不,你踢窝!”   小二在后面悠悠地晃进来,看到大皇子和三儿后兴致勃勃地冲了过去,“大哥三儿,我刚才去哥哥的屋子外绕了一圈,听说昨天晚上爹爹是抱着哥哥一起睡的!”   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两人也不闹了,渴求的小眼神默默地落在了正德帝身上。小二紧接而上,整个人都趴在正德帝身上撒娇,“父皇皇,今天晚上爹爹陪我好不好呀?”   “小二你赖皮!”   “二哥走开,孔融让梨!”   正德帝无视了身上的小屁孩,慢条斯理把手里刚刚被揉皱的手帕摊开,一点点细致地叠起来,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等把这一套动作都做完之后他才看着眼前闹腾的几个孩子,正经地吐露出俩字,“不行。”   “为什么不可以?”小二如遭雷劈。   其他两个正在互掐的如是。   正德帝好整以暇地摸了摸小二的小脑袋瓜子,笑眯眯地说道,“爹爹是我的,谁都不能跟我抢。”   ……   焦适之带着焦沐然去殿内吃早膳的时候,还没有进去就看到三儿“哇”地一声跑出来,猛地扑到在焦适之怀里。还没能焦适之想起这个场景是如何的熟悉时,三儿的小嫩嗓子哭唧唧地说道,“爹爹,父皇欺负我!”   焦适之:……这样的画面真的很熟悉。   “父皇怎么欺负你了?”焦适之蹲下身来拿着手帕给三儿擦脸,温和地问道。   三儿抽噎着说,“父皇说,爹爹是他的,让我们不要跟他抢。可是,难道我没有爹爹了吗?”   焦适之的笑容一顿,嘴角有点抽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恢复温和的模样,把三儿抱起来,另一手牵着焦沐然往里面走去,“父皇在逗你们玩儿呢。”   甫一进屋,焦适之便看到了屋内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模样,正德帝坐在桌边看着一左一右拉着他的孩子,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恶趣味,“不行,谁都不行。就算是生辰礼都不行。”   还没等焦适之说些什么,其他两个孩子看到焦适之进来,一下子他身上又多了两个孩子。焦适之感受着那股沉甸甸的分量,无奈地看着正德帝,无声地说道,“你怎么逗弄他们了?”   正德帝遥遥冲着他笑,俊朗面容上满满是不可错认的爱意,他一字一顿地用着嘴型说道,“我说,你是我的。”   焦适之摇头浅笑,满是对着一大家子的无奈。如今这般平淡温馨的生活,倒是他以前从来未曾想过的。   他露出笑容,对着正德帝道,“我爱你,你也是我的。”   感受到腿上轻轻的拽动,焦适之低头看着三儿,轻声道,“怎么了?”低头的那刻,他错过了正德帝眼中波光微动,以及猛然站起来的模样。   “爹爹跟父皇在做什么?”三儿好奇地说道。   正德帝大步地走了过来,一把搂住焦适之,握着他肩膀的力道是如此之大,眼里满是璀璨星光,“我在告诉你们爹爹,我很爱他。所以,你们都不能跟我抢。”   几个孩子扭着手嘟嘟哝哝的,焦沐然忙不迭地安慰着他们。   而焦适之……在触及正德帝视线的那刻,他微愣片刻,发现皇上眼里是如此的激动喜悦。   ——原来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说爱他。 第113章 番外:三月初四(上)   正德十六年, 因着这几年明朝对外放开的海上贸易, 往来的外国船只越来越多。去年一年,光是在南海行交纳的税收便高达一百三十八万两黄金, 这可是几乎是前年一半的税收了。   二月末,正德帝在广州安置南海分行,同时从水军中抽调人手组成巡逻船队,开始巡视附近海域, 不再被动防御。   正德帝高调的举动惹来朝臣们的议论纷纷, 然而此时的皇帝早非吴下阿蒙, 对他的决定, 文武百官不再是下意识反对辩驳, 而是在认真斟酌过后才提出相关的意见。   虽然满朝非议,但至少保持在一个平缓的尺度内。   三月初四, 这本是个平凡无奇的日子。   正德帝甫一下朝,便看到焦适之站在殿外守着,看着像是在等他回来。他疑惑地看着焦适之, 注意到他身上穿着常服, “今日不该是你去镇抚司的日子?”   朱厚照原本是打算让焦适之入六部,后直内阁,然而这个想法最终被焦适之自己否决了。正德帝理解他的顾忌,但依旧失落, 然后“恶狠狠地”反驳了焦适之辞去北镇抚使一职的折子,令他身挑数个要职,无人敢轻视于他。其实有不少大臣上奏, 要求正德帝免去焦适之身上的诸多职务,强调后宫不得干政,同时限制焦适之出入宫廷的次数。为了避嫌,焦芳也需要辞去内阁之职,退让二线。   正德帝对这样的奏章嗤之以鼻,在朝廷上把上折子的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实际上,正德帝在封后时,并没有加封焦家,只是赏赐了大量的奇珍异宝,浩浩荡荡的队伍直接送到焦君面前去。   焦君内心如何这里暂不赘叙,但正德帝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他不会如先帝那般分封岳家,所有的殊荣都只会落到焦适之一人身上。   无论到底文武百官对此到底有何异议,正德帝一意孤行,丝毫不为所动。   “今日我休沐。”焦适之从容说道,背着手走在正德帝身侧。   “我记得不应该是……”   “你记错了。”   正德帝蹙眉,觉得或许是这段时间太频繁上朝事情太多,搞得他都有些混乱了。   正德帝不想坐撵车,难得一日他下朝的时候焦适之站在他身侧,他想同焦适之多说说话。不过说着说着就说到闹心的事了。   “听说早上老大把老二揍了,然后被沐儿劝住了,三儿在旁边还摇鼓助威?大早上听得我头都疼了。”正德帝一想起早上的情况,这心里就一突一突的。虽这热闹的场面很快就消失了,等焦适之与正德帝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重归于好,但那个时候正德帝是真头疼。   若不是父亲的身份制约着他……他这脾气可就压不住了。   焦适之拉住正德帝的手腕,轻声说道,“他们还是孩子。”   正德帝蹙眉,“你太宠爱他们了,现在老大都十一岁了,完全比不上沐儿的沉着,看着他蹦跶的模样就想揍他。”   焦适之笑出声来,意味深远地说道,“这或许也是皇上当初的写照。”   正德帝假意生气,伸出手拍了拍焦适之的手背,“适之是站在我这边的,还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从道理上来说,站在对的那一方;从爱护弱小来说,站在孩子们那里。不过在这件事上,两边都不站。”焦适之笑眯眯地说道。   正德帝苦闷地瞪了他一眼,这不就是摆明了说两边都有问题吗?   回到豹房,正德帝在奏章与文华殿中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了奏章,“适之,我想把几个孩子挪到宫里去。”   焦适之疑惑挑眉,“宫里距离这里还是有一定距离,你这是打算让他们在宫里独自生活?”   “这哪里算得上是独自生活,宫里伺候的人这么多,而且母后还在宫内呢。只是一直呆在豹房,估计有时候我就忍不住要把哪一个给丢出去了。”正德帝板着脸吐槽。   焦适之失笑,“你不会这么做的。”   正德帝对自己可信心不足,“你可别,我要真的这么做了,那可就太迟了。”   见正德帝真的在苦恼这事,焦适之心里不自觉软化下来,走到正德帝身后,推着他到椅子上坐下,笑着说道,“你等到下午就知道了。”平素里跟几个孩子玩闹得最多的那个可不是他,皇上怕是不清楚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几个孩子。   焦适之伸手给正德帝揉着额间太阳穴,慢慢地舒缓着他的情绪。   正德帝喟叹一声,却没想到焦适之的手指一僵,下一瞬间他便感到额头一凉,原是被焦适之的手掌覆盖着。   “皇上,你发热了。”   焦适之冷静地说道,正德帝却觉得那声调中带着隐秘波动的情绪,还没等到他捕捉到那丝丝情绪意味着什么,正德帝便听到焦适之扬声叫人,“乐潇,派人去太医院。”都不需要做些什么,守在门外的乐潇忙不迭派人过去了。不管是皇上还是皇后出事,都是要命哟!   正德帝拉着焦适之的手,为那冰凉的触感诧异,看着焦适之满脸严肃,不禁劝道,“我没事,怪不得早上情绪这么波动,原来是身体的缘故。我还想着我怎么都算得上是个好父亲吧。”   焦适之没有笑容,却是说道,“你本来就是个好父亲。”他掌心的另一股触感是那么滚烫炙热,令他觉得连眼眸都在燃烧。   正德帝伸手摸着焦适之的手心,蹙眉道,“你身体也不舒服?为何手心会如何冰凉?”   焦适之不愿意说起自己的事情,他劝着皇上去床上休息,等御医过来的时候,正德帝已经被焦适之整个裹在了被褥里。即便现在的季节犹带凉意,可正德帝本来就浑身发热,被包起来后显得更加难受了,最后才在御医的诊治下得以解脱。   在得知皇上的病状不会很严重后,正德帝却不能从焦适之眼里看出任何一点放松的感觉,即便是吴杰的说法似乎也不能够说服他。   等焦适之退出去亲自给正德帝熬药的时候,屋内正德帝下意识摩挲着被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也有些莫测。   小半个时辰后,焦适之端着药碗进来,看着正德帝竟然站在窗边,脸色大变,手里的药碗被他随意地安放在桌上,那急切的动作令药汁都洒出来大半,“皇上,你怎么起来了,御医明明让你多休息。”   正德帝转头来看着焦适之,脸上那两坨不太正常的红晕令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大病的患者,然而这上面有大部分是刚才为了从被褥中挣扎出来导致的,焦适之实在是包得太紧了些。   “适之,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正德帝选择了单刀直入的方式,他不想跟适之绕圈子,这种明明知道有问题但是任由着问题继续存在,不是他的性格。   焦适之愣在原地,片刻后叹息着走到正德帝身前,伸手去摸他的手心,确认那热度没再起来后才抬起头来,朱厚照此刻才确认他眼里带着多么深沉的担忧,“你真的是什么都会忘记,自己的生辰会忘记,沐儿的生辰会忘记,还有什么能忘不掉的呢?”   正德帝略挑眉,沉声说道:“你的生辰我从来都不曾忘记。”   焦适之顿住呼吸,难以自制地微扬起头亲吻正德帝,那因着发热的唇瓣是那么炙热,虽然身前的男人仍然不知道适之到底如何了,却不会傻到放弃送上门来的甜点,两人亲密一会后,焦适之才推开正德帝,摸着依旧比常温更热些的手心,轻声说道,“今年是正德十六年。”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预见吗?”   “皇上,你是多么的不上心?如今,已经是三月初四了。”   正德帝的眼神凝固了几许,恍然大悟地看着焦适之,“所以,今日真的不是你休沐?”   焦适之没想到正德帝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无奈失笑后说道,“你说的没错,今日的确不是我休沐,我请同僚与我换班,便是想守着你。”   正德帝心里一瞬间涌入了温暖的花火,更多的是忍耐不住的冲动。   他一把把焦适之搂入怀里,低低念道,“如果我不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你就一直这样子当做什么都没有,独自一人担心?我知道这会在三月发生,但你没说是今日。”   焦适之虚弱地说道,看起来像是精神上松懈下来后的无力,“那个时候的,我能尽力解释清楚已经足够了,至于后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就没有再提及的必要。”   正德帝面带薄怒,“如果没有提及的必要,你的手心到现在都会如此冰凉?”   焦适之不说话,只是继续往正德帝怀里趴着,那比常温更炙热的温度令焦适之微眯起双眼,希望继续这样子靠下去。   但不行。   他站起身来,推开了正德帝,回首看着已经洒了大半的药碗,对正德帝认真说道,“回去躺着,这几日你禁止下床。”   正德帝被他推着回去,笑道,“适之,别忘了,几日前是谁一直让我去上朝的?”   焦适之淡定地说道,“休息后,自然就是上朝的时间。皇上就别讨价还价了,现在差不多是几个孩子回来的事情,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他们吧。”   “……我睡着了。”   正德帝苦闷地趴在被褥里,打算维持这个姿势直到结束。   焦适之轻笑着出门,重新回去煎药。   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话仿佛不存在,彼此间又恢复了正常。然而两人都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直到这一夜过去。   是的,直到这夜过去。 第114章 番外:三月初四(下)   窗外清凉的月色洒满庭院, 往常这该是正德帝批改奏折的时间。   殿内一如既往地安宁, 但书桌后面的人却不是以往熟悉的身影了。   相隔不远的龙床上,正德帝刚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 这样子稚气的动作已经很多年都没出现,不过这一次他容许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   毕竟今日可是他预定历史中的死期,而他半个时辰前又送走三个吵闹的小屁孩和一个安静的小公子,现在刚从小憩中醒来。   正德帝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望着不远处正在烛光下批改奏折的焦适之, 心里又软下来。适之是得多么担心他, 才能够主动提及批改奏折这件往日他避之不及甚至根本不想接触的事情。   三月初四。   朱厚照玩味儿地把这几个字含在嘴里念叨着, 如果适之不提及此事, 他的确是几乎遗忘了此事。   说是几乎,是因为除夕时, 正德帝还曾经短暂地想起此事。   因为正德十六年这个特殊的年份。   只是正德帝不知道适之心里还一直在担心此事,即便现在已经完全与历史上完全不一样了,但他还是……   “皇上, 你在想什么?”那道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 正德帝甚至都不需要抬头,伸手把焦适之往怀里一带,轻笑着说道,“奏折批改完了?”   焦适之道, “一些比较普通的都已经弄完了,需要你定夺的现在还放在桌上。如果你明日情况还是不怎么样的话,我会把意见附属在上面, 然后让内阁的人重新商议一下。”   正德帝笑道,“难得看到适之这般的模样,着实令我感到欣喜。”虽然焦适之的情感外露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还是令正德帝连眼睛都一直在笑。   ……当然刚才的深思熟虑也是不能少的。   “皇上还清醒着,怎么不多睡一会?”焦适之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快醒过来,在察觉到他眼神的时候便下意识把手里的奏章合起来。他刚才说的话有大半是真的,但实际上另外一小部分的奏章他并没有批改完。   在正德帝面前,焦适之的确是淡然的模样,但心里的担忧依旧无法抑制,令他注意力并不能很好的集中。   “我不困,刚才睡了一会儿已经好了很多。”正德帝坐起身来,靠着身后的软枕,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焦适之的手心,不着痕迹地拉着往被褥里缩了缩。   还是那么冰凉,甚至比刚才更冷了。   “适之一起上来吧。”正德帝邀请道。   焦适之抽出手摸了摸正德帝的额头,又俯下身以额相触,片刻后稍稍松了口气,“已经有些退了,你觉得饿吗?”睡前正德帝就勉强吃了点清粥小菜,现在起来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正德帝掀开被褥,把焦适之拉了上来。即使在病中,正德帝的力道还是不小,焦适之只来得及蹬掉了靴子,就被正德帝包裹在怀里。被褥里温暖的触感令焦适之深吸了口气,感觉连心口都暖和了不少。   “我没事,你别担心。”正德帝靠在焦适之的脖颈处蹭了蹭,笑着说道。虽然如此,但正德帝那滚烫的气息还是令焦适之不自觉地蹙眉,随后倒在正德帝的怀里默默生气。   正德帝以为那只是他一闪而过的错觉,但在之后确认是真的后猛然坐起身来,在焦适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翻身压着他,仔细地看着焦适之的神色,“适之为何生气?”   焦适之没想到他那隐秘的情绪被正德帝看出来了,稍显尴尬地侧过头去,试图逃避这个问题。然而正德帝不依不饶地跟随着焦适之的眼神,一副焦适之要是没说清楚就不可能放弃的模样,令焦适之抹了把脸,无奈地说道,“好吧,我的确是在生气。”   正德帝好奇道,“我知道你在生气。可是,你在生气什么?”   从刚才到现在,正德帝把这段时间的事情想了一遍,应该没有什么会让适之生气的事情才是。   焦适之扭过头来看着正德帝那好奇童稚的模样,经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正德帝的侧脸。这人平常肆意狷狂的模样只不过是一面,在焦适之看来,朱厚照似乎一直都拥有着独特好奇的心性以及着偶尔带有的稚气。焦适之永远都不会告诉皇上,当他看到正德帝脸上偶尔带有的近乎孩子般童真的神色时,总是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这是个他从来都不曾告诉过正德帝的小秘密。   两人之间这样无伤大雅的小秘密实在太多了,这不过是其中一个。显然现在焦适之也不想告诉正德帝,在柔情的接触过后,焦适之坦诚道,“我不是在生其他任何人的气,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明明知道这几日是什么日子,但还是没看好你。”   正德帝挑眉,“这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我没注意,这本来就不会发生。而且,难道这一点点小伤痛会有什么问题吗?”   焦适之道,“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你就不会躺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正德帝不满地趴着焦适之的半身,咬着他的肩头磨了磨牙,“适之,你要是再挑刺的话,我可能没法保证明天你能起来。”   焦适之怀疑地看着正德帝,随口说道,“你现在不是四肢无力吗?别闹了,好好……唔唔……”正德帝搂着焦适之好好地舔吻了一番,在唇内扫荡了一遍后,蹭蹭焦适之的鼻尖,状似委屈地说道,“适之难道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焦适之不想在这个时候体会皇上的“能力”,侧身搂住正德帝的腰身,笑眯眯地转移正德帝的注意力,“皇上如果不想睡的话,那么我们来讨论一下今日早上朝臣们提出来的事项?”   正德帝:……   “适之刚才不是还让我好好休息?”正德帝“悲痛欲绝”地看着焦适之,似乎难以自信适之竟然如此对他。   焦适之淡定地别开眼睛,“毕竟皇上现在看起来富有活力。”   正德帝别有深意地在被褥下微微动作,低喃着说道,“没错,我的确是别有深意,适之愿不愿意满足我……”那低哑深沉的嗓音在焦适之耳边震动,令敏感的耳郭更加通红。焦适之眼里闪过一丝挣扎,立刻又恢复了清明,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一下子闪身到里侧。那里还有另外一条被褥,通常是作为备用。   正德帝蹙眉,看着另一侧只露出一双黑眼睛的焦适之,“我难道是虎豹之辈,你这么避之不及?”   焦适之一本正经地说道,“皇上多虑了,只是纯粹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今夜还是好好安歇吧。”焦适之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正德帝却能看出他眼底的坚定。翻身仰面朝上,正德帝望着头顶的床帐无奈。   片刻后,一只微凉的手偷偷滑入被褥里,握住正德帝微烫的手掌。   正德帝侧身望去,焦适之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失笑着反握住焦适之的手掌,也闭上了眼睛。   深夜,月明星稀,屋外轻柔的春风拂过,带着少许凉意。守夜的內侍猛地打了个寒噤,默默地拉紧了衣裳,奋力地在屋外跺了跺脚,心里考虑着该多加几件衣裳,现在的天气还是冷。   屋内,焦适之却没有睡着。   他正半靠着床头,接着屋外宁静如水的月色望着正德帝,一遍遍描绘着他的面貌,似乎心里的画像还不够圆满,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一笔又一笔地把原本黑白的画像上色,逐渐变得明亮清晰起来。   正德帝或许能够很淡然,但焦适之做不到。   焦适之挑眉在正德帝脸上戳了戳,那被戳出来的小肉坑令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小心地用指尖又摸了摸,焦适之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听着正德帝平缓的呼吸,觉得整个人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那些隐秘不为人知的焦躁不安,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而慢慢平复。   晨光透过窗纸,令屋内渐渐明亮,焦适之于心底升起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三月初五。   “适之?”   正德帝略显迷蒙的声音响起,焦适之在身侧的男人额头落下一吻,唇间有欣喜的问候,“早,朱寿阁下~”   朱厚照对这个称呼有着独特的喜好,顿时整个人清醒起来,搂着焦适之的脖颈往下压,抵着他的唇舌说道,“我更喜欢这样。”   焦适之被压着接受了一番亲吻,无奈说道,“我们还没漱口呢。”   正德帝低声笑道,“是你在诱惑我。”   焦适之戳戳正德帝的鼻尖,浅笑着坐起身来,“是你在诱惑我。”   正德帝挑眉,感觉到焦适之骤然的轻松愉悦,望着外头的天色,一下子了然于心,“适之这么爱我啊?”   “是,我那么爱你。”焦适之喃语。   缠绵入骨。    第115章 番外:生病日常   焦沐然出宫已经是日落时分, 他冷着脸骑马飞奔, 身后的侍从都远远地被甩在身后,这对一贯温和内敛的他来说, 几乎是从不发生的事情。   他的心神早就远飞到西山去,这段距离在急促地催赶下一眨而过。等到了别院时,门口守着的侍从赶忙打开了大门,焦沐然翻身下马, 连手中的马鞭都来不及放下便直入内庭。   春风拂面, 却丝毫都带不走焦沐然心口的焦虑, 三两步越过垂花门, 他在画廊上飞奔, 只见越来越近的小院门口只有乐潇一人,他诧异地看着明显是在等待着他的老太监, “乐公公,你怎么在这儿?父皇爹爹呢?”   一提起朱厚照与焦适之,焦沐然的脸色显而易见变得黯沉下来, 带着满满的担忧。   乐潇拱手说道, “皇上与皇后并无大碍,太子殿下不必惊慌。”   焦沐然明显地松了口气,这个时候才发觉背上已经满是冷汗。他眨了眨眼,抛去刚才一直缭绕胸口的紧张感, “那两位现在是……”   乐潇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看着跟随父皇多年的乐公公这般神色,焦沐然心里三两步越过大门, 径直步入了屋内。   还没走到屋内就听到了正德帝中气十足的声音,“适之,把它拿走,我不要见到这东西!”   一道宽和的声音响起,“皇上,今日这东西你吃也得吃,你不也得吃。若不是今天早上你不屑一顾地丢开披风,也不会在雪地里摔倒后变成这样。”   正德帝恼羞成怒地哼道,“这披风跟我摔倒又有什么关系?”   “好歹你摔倒的时候能多一层防护,或许就不会如现在这样伤寒了?”焦适之慢条斯理地说道。   正德帝:……   焦沐然:……   这番歪理,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好了,皇上,你还是早点把这个喝了吧。”焦适之诱哄道,步步逼近正德帝。   “我不!”正德帝即使刚才被焦适之的话勉强地说服了一点,但完全不为所动。   这几句话的时间里,焦沐然已经走到了里间,看到了屋内两位天下至尊对峙的模样。正德帝坐在榻上一脸嫌弃地别开头,焦适之正站在边上端着碗汤。穿着黑袍的皇帝一边生怕把焦适之推倒了,一边又恨不得捏着鼻子跑开。   两人早已不如年轻那般身子骨硬朗了,不然焦沐然也不必如此担忧。但眼下看这两位生龙活虎的模样,焦沐然全然松懈下来,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在闻到屋内的味道后,焦沐然心下了然了。   对姜汤这样的东西,父皇向来是避之不及,别说是喝了,闻到都想跳脚。   正德帝一眼望见焦沐然进来,像是看到了救星,大喜过望,“来来来,沐儿,你刚才过来的时候是不是感受到了大风大雪,你爹爹这碗姜汤就是为你准备的!”   焦沐然镇静地说道,“我刚才已经被祖奶奶灌过了,父皇还是自己享用吧。”   正德帝顿时蹙眉,失望地看着焦适之又一步接近他,最后还是败退在焦适之的坚持下,不得不把东西给喝了。   焦适之看着正德帝愁眉苦脸的模样轻笑道,“这已经算是便宜了,若不是御医说没什么问题,现在药汤已经在等着你了。”   正德帝连喝了几杯水把那个热辣的感觉给冲淡,苦闷地说道,“适之,我们去过几招吧。”   焦适之早已经走到焦沐然身侧,淡定地说道,“等你身体好了,想做什么事情都随你。”随后又看着儿子说道,“刚才接到消息了?你父皇没事,就是得多休息几日,宫中的事情你就多看顾着点。”   焦沐然点头。   正德帝选择的太子是焦沐然这件事情,在正德二十八年的时候震撼了不少人。   包括张太后。   但这其实是几个孩子自己的选择,正德帝并没有去挑选什么。   他仅仅是在一个普通的午后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们几个年纪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在你们中间选个太子了。”   通常这样的话,总会带着点引战的意思。但在这几个孩子中间却全然不会。   因为过了这么些年,正德帝还真的没看到哪一个对这位子有什么想法的。   大皇子镇定自若地吞下饭菜,“我希望将来能够去边境镇守,所以这太子尊位,还是让几个弟弟消受了吧。”   三皇子机灵地说道,“大哥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有呀!我希望能够远航出海,所以还是让二哥享福吧。”   二皇子懵逼片刻,猛地拍着桌子,“我才不干呢!都说好了将来让我钻研个鸟铳炮火什么的,怎么现在就让我当皇帝了?!”   老大一巴掌扇到二皇子头上,咬牙看着他,试图微笑,“老二你说什么呢!”父皇还在上面看着呢,什么皇帝不皇帝的!   正德帝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几个各有特色的孩子,转头看着坐在焦适之旁边默默笑着的焦沐然,“沐儿,那你呢?”   焦沐然猝不及防被正德帝问到这个问题,反应不过来。但几个兄弟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争先恐后地说道,“哥哥不错,我觉得他是最好的人选!”   “我们几个在文华殿里,太傅最喜欢的人就是哥了!”   “木哥的功课总是被赞赏,他肯定比我更合适!”   焦沐然面红耳赤地连忙摆手,试图摆脱这个令他尴尬的局面。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会是其中之一的人选。   正德帝笑眯眯地说道,“沐儿,这有何不可,你们四个都是我们的孩子,你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别。若是你为太子,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总比那几个吊儿郎当就会闯祸的臭小子好多了。”   臭小子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道,“我看好哥哥/木哥!”   焦沐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推上了位置。他也曾惶恐不安地寻过焦适之,却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淡然,并开始一步步接触朝中事务。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朝中只有焦沐然在,剩下的几个人都天南地北各居一方,根本没在京城。   这段时间正德帝带着焦适之出宫入住西山,意图好好休息几日,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焦沐然。然而今日下午却传来正德帝在摔倒受伤的消息,急得他速速赶到了西山,好在父皇并没有什么大碍。   既然知道两位父亲没有问题,焦沐然也没有留下来打扰的打算,婉拒了焦适之留他下来的要求,焦沐然翻身上马,呼着寒气回宫。   一路上,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两位经历了十几年依旧甜蜜如昔的父亲,心头只余下喜悦之情。   能够亲眼见到这般情感,总有种令他也想寻到这样一位爱人的冲动。   目送着焦沐然离开,焦适之回身望着又蹭到窗边去的正德帝,无奈地说道,“你的身体本来不舒服,怎么还站到边上去了?”   正德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这几年都没出什么大问题,适之别担心了。”   焦适之无奈摇头,给正德帝披上件厚实的衣裳,随后才说道,“你把担子都丢给沐儿,不怕他累着吗?”   正德帝笑道,“那孩子的能耐不只如此,适之可别小觑了他。”   焦适之挑眉望着正德帝,轻声道,“沐儿从来不是无为之徒,相反,他拥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能力。只不过他以前的设想并非如此,我总觉得亏欠了他。”   正德帝搂着焦适之道,“从来没有谁把皇位当成负担,适之可是第一个。”   焦适之挑眉,“君不见南唐后主李煜乎,只要不是心中所愿,便是万寿无疆又能如何?也只是负担罢了。”   正德帝朗声大笑,拂过焦适之的发丝,望着那渐渐被银白所覆盖的头发,忽而有所沉寂,“沐儿本该是你的孩子,而我却又把他推上太子之位,我于你有愧。”即便是正德帝,也有无法违背的东西,那便是皇位的继承。   焦沐然是绝对不可能身负焦姓成为太子,为此,焦适之主动提出了易姓的事情。   麻烦是解决了,但正德帝并不高兴。   焦适之含笑道,“你在生气什么,我并没有不高兴啊。而且,老大他们几个,已经争先恐后把名字都改了。”在焦沐然换姓后,大皇子便麻溜地捧着一堆名字去找焦适之,不到半个时辰后,连正德帝也被他们带过来,最后直接就拍板决定了此事。   正德帝嗤笑一声,“这几个臭小子溜得还挺快的,全部都丢给沐儿倒是显得自在。若是沐儿不愿,我看他们几个怎么办!”   焦适之轻声道,“还是别想这事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适之,现在天色还早。”   焦适之毫不留情地开口,“既然皇上认为自己还老当益壮,那我就不奉陪了。”   正德帝捂脸,“适之,你不能总是这样,我现在才四十有五呢!”   “哦,年过半百。”   “焦适之!”   “皇上在担心什么,我可比你还大几岁呢。”焦适之随意的话语却神奇地安抚了正德帝,安抚了他那刚刚望见适之那黑白头发时升起的焦躁感。   岁月不饶人。   但又有什么关系?有些人始终在这。 第116章 番外:回首已是百年身   “小心, 这个机器要弄到那边去。”   “喂, 这里还需要一个人手,扶稳这里, 不要跌落下去。”   “好,就这样保持住!”   陈博士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耳边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然而他脸上也带着同这些人一样的激动。   作为历史学家, 能够亲身来到历史见证的现场, 无疑是非常高兴的时刻。即便他不是作为这场维护修缮的主持者, 仅仅是一个被邀请来的参与者, 陈博士也同样欣喜。   这一次康陵的修复是各界人士一起奔走后, 在政府的支持下开始维修的,为了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恢复, 政府邀请来的资深专家也不少。   陈博士就是其中一个。   而他回来,是为了能够研究出这康陵另一位主人的身份,正德帝的皇后——敬皇后。   正德帝在史书上记载非常两极化, 有的极尽溢美之词, 恨不得能把正德帝夸到天上去。有的则满嘴批判话语,贬低得连亡国之君都不如。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正野史都无法抹杀的,那就是他的功绩。即便是太祖成祖之下,也丝毫掩盖不了他的璀璨光芒。   但还有一点, 也正是最令史官诟病的一点,那就是这位皇上他娶了位男皇后。而正德帝也如同他父亲弘治帝一样,后宫独宠, 偌大后宫再无他人。   也正因为正德帝如此悍然的举动,从那时候至今,不管是何种性别,都能够登记结婚。   不得不说,正德帝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从那时起便开始扭转了某种风气。   李博士在几位学生的带领下进入墓室,他们都是另外一位考古专家张教授的学生,比李博士早几日过来。   “本来只是打算修缮外围的,结果发现康陵里面有盗洞。所以当时就打算把主墓室的情况看一下。不过政府不打算挖掘,等整理完后所有东西会再放回去。”因为李博士之前并没有在这里,因为带头的男生一边走一边跟他介绍。   李博士不住点头,他不否认考古的重要性。但如果能够减少对原址的破坏自然是最好的。   “这里就是了,您进去吧。”学生送着李博士进去,返身又开始去作业,张教授给他们每一个人都布置了任务,他们能留着的时间又有期限,只能争分夺秒地继续着研究。   光是前面这么一段进来的距离,就已经花了李博士半个多小时,直到现在才算是勉强进入了主墓室。为了减少对遗迹的破坏,能进去的人是少之又少,除了专业人士,就连领导也不能入内。   “老李啊,你总算是过来了。”里头一个小老头的头灯照到李博士,顿时乐了,“你可是晚了好几日啊。”   李博士笑着说道,“没辙啊,你说的时间太赶,这已经是我能订到的最快的飞机了。”而话音刚完,他的视线早就被室内的情况所吸引到了。   主墓室如何的引人侧目自然在意料之中。但出乎意料的是,主墓室竟然只有一个棺椁。   也就是说,正德帝与其皇后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同衾,死同穴了。   事实上,关于正德帝的皇后资料并不是很多,只是偶尔在考古中寻到一星半点资料,便足以令他们这些考古历史专业的人欣喜不已了。这一次李博士的好友张教授就是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着这相关的资料,因而才费尽千辛万苦把李博士给弄进来了。   张教授指着一块石碑说道,“这里本来不该有这个东西在,但是既然出现在这里,就定然有他存在的道理。”   李博士本来打算走过去看,结果却被棺椁上的铭文吸引了全部的主意,不自觉就走到了那边去。张教授也习以为常,也跟着走到旁边说道,“这些铭文倒是补足了不少关于敬皇后的消息。”   好歹终于知道这人姓什么了。   正德帝晚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把大部分关于敬皇后的记录全部损毁,当时甚至逼死了几个史官,也因此更加惹得文官集团的诟病。   然而此事不久之后,正德帝也去世了,便不了了之。而在之后继位的明世宗也维持了正德帝先前的态度,对敬皇后的资料全部毁掉。   导致现在千度百科上关于敬皇后的资料仅仅只有三行字!   而这也让后世的历史学家纷纷认为正德帝与敬皇后的关系并不佳,明世宗与其继母(?)的关系也不好。大部分影视剧都把敬皇后塑造成一个不是那么正面的形象。   然而这铭文上的记录,却击破了他们所有固定的印象。   “……焦适之,帝赐字任之,取逍遥肆意……”   “……随帝出行,遇宁王谋反,擒拿叛王……受伤,帝忧……”   “正德十年,重伤孛儿只斤,了结鞑靼战事,乃历朝……”   “正德十一年,焦适之昏迷不醒,帝哀恸,与之大婚,并过继数子。”   “正德二十八年,帝立焦姓子为太子,易姓,然其余三子皆变为焦姓……”   “正德三十年,皇后随船出海,与数国往来密切……”   ……   等李博士用放大镜一个个仔细看完后,已经又过去小半个小时,心里却丝毫不觉得时间流逝,心中满满的震惊。   棺椁上的铭文几乎就是敬皇后,也就是焦适之整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正史记录。那丝毫不逊色的经历,完全不是野史所猜测的那般不堪!   而且……为何正德帝会把这样的东西铭刻在了棺椁上?几乎像是某种记录一般。   李博士站起身来,快步地走到石碑旁边去,望着那更加古朴典雅的文字,心中讶异更深。   那的确是一种极其少见的文字,通常被运用在祈福祭祀中,少有能看到在墓室中出现的。   那上面写的是——   【凡入墓室之宵小,不惊棺椁可平安离去;扰清静者,九族夷平,不得善终!】   李博士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片刻,觉得这铭文内容有点奇怪。   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更像是正德帝的风格,而不是为了镇压而写就的。他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触碰这石碑,绕着它走了一圈,又在其后阴暗的角落里发现点更不寻常的东西。   若说前面的字大部分人都看不懂,但这部分却是简洁明了的繁体字了。   李博士咬着手电筒,接过张教授递过来的纸笔记录下来。   “朕曾言,后世评说皆是虚妄,然真正落到你身上,朕却无法言喻地拒绝此事。朕焚烧了史书,点燃了古籍,若你犹在,怕是与我做过一场,也不愿我行此事。   然我宁愿后世无人知晓你的存在,也不愿你被钉在架上令人评说,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出尔反尔,可惜你却看不到了。   黄泉路上,还请适之能等等,且等等才好啊。”   李博士停笔,呆呆地看着那刚刚亲笔写下的东西,却仿佛一点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几乎是一封纯粹的,跨过近千年时光的情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考古及历史知识全不要当真,谢谢配合! 第117章 番外:青春年少正张狂   XX大学的论坛炸开了锅。   原因是有人刚刚突然贴上的一组照片。   XX大学是国内前几的高校之一, 论坛的活跃程度不是一般论坛能比较的。通常发完帖子后, 若是没有爆点,不到几分钟就会迅速被压下去。   这新帖子能在半小时内迅速成为Hot贴, 自然有它独到之处,例如……   两个男生。   两个各有特色帅气潇洒的男人。   两个各有特色帅气潇洒看起来很有基情的男生!   更重要的是,这俩人在XX大学里都很有名气,这才是引起热议的原因。   “老焦, 你看到学校论坛上的帖子了吗?”室友还没进门的嗓音就已经足以令整个楼层都听到了, 焦适之无奈地从书桌前抬起头来, “你的论文写完了?”   室友的大呼小叫在这一瞬间停滞, 犹如被人掐住脖子一般, 几秒后才又响起来,“我不管了, 爱咋咋地,管它去死。老焦,快点打开论坛。我还没回来的时候就被轰炸死了, 肯定非常有趣。”   他蹭到焦适之旁边, 眼疾手快地抢过鼠标键盘“啪嗒啪嗒”打起来了。焦适之也没想跟他抢,起身去饮水机倒水。   阳光透过窗户落到青年身上,在白衫上跃动,带着年少时光独有的青春气息。室友刚回过头来打算叫他, 便被焦适之闭目安静的模样所吸引,连呼吸都放轻柔了几分,“适之, 你过来看看吧。”   焦适之睁眼轻笑,“你什么时候居然叫过我的名字?”室友讪讪耸肩,给焦适之让开了电脑。   还没有走到电脑前的焦适之一眼望到那两个相偕并肩的身影,脚步微顿,慢慢地走到电脑前,鼠标悄悄滑动。   那是他与朱寿的合影。   焦适之是文学院大三的学生,而朱寿则是商学院的大一新生。如果不是学校老师请他们帮忙一组关于学校的宣传照片,他们两个人本身毫无交集。   朱寿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憨厚老实的人,然而他实际上却是个性格肆意张狂,行事恣意挥洒的人,迅速成为XX大学新生的焦点。前段时间还在气昏了一个教授,但若认为他仅仅是跋扈之人便错了,事实上清醒过来后的那位教授因朱寿的新奇理念所喜,迫不及待欲收他为徒。   焦适之可不是因为这些而被人熟知,他是缘于他本身的才华横溢,焦适之身上已有奖誉无数,更是与文学大家相交,是文学院的骄傲。   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同的两人居然如此和谐地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自然引起了论坛的震动。   焦适之没想到这组照片那么快就出来了,而且还被学生拿到了。耳边是室友惊奇的声音,“我还从来没看到过朱寿这么柔和的模样呢。”   “他是个性格不错的人,不像传言中那么张扬。”焦适之下意识反驳道,令室友哈哈大笑起来,“老焦,你是在逗我吗?”   他迅速弯下腰打开另外一个页面,然后把图片双击放大,“你觉得他性格不错?”   焦适之呼吸一窒,视线落在屏幕的照片,落在那双桀骜不羁的眼神上,手指下意识触摸上去,那种隐约熟悉的感觉又在心头漫起。   那……太奇怪了。   焦适之闭上眼睛,那自从见过朱寿后便一直缭绕不去的感觉又来了。   室友没注意到焦适之的模样,早已经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登陆上浏览器后迅速地打算把帖子看一遍,然后失望地发现居然删帖了,“我靠,今天管理员的动作也太快了吧!以前不也得三两个小时再来,今天还没一个小时啊!”   他郁闷地关掉帖子,在论坛漫无目的地逛起来,眼神落在一个刚被顶起来的新帖子,被标题吸引进去,还没看几眼便哈哈大笑起来,“老焦,你今天真的是头上冒青烟啊,连着两个帖子都是关于你的。”   焦适之早就从那种情感中脱身,被室友的急声催促中不得不走了过去,在心里决定不会提醒他关于论文deadline的事情了。   还不知道自己惨痛未来的室友指着标题说道,“刚才那个帖子被删除了,不过我们学校牛人多已经帮你们俩扒拉出了近千年前该在一起的原因了。”   焦适之:……???   他的目光被标题下的所贴上的报道所吸引,越看便越觉得……   熟悉。   “据报道,4月15号在修复康陵的过程中……专家于主墓室发现帝后合葬的奇景,乃实际上同衾同穴……”   ——你叫什么?   ——叫我寿儿就好。   “棺椁上记载了关于敬皇后的生平,填补了史书的一大空缺……”   ——适之,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舞剑,是什么感觉吗?   ——我看到了花架子。   “棺椁前独立一石碑,专家怀疑乃明武宗亲手雕刻,其正面……背后却是这位帝王不为人所知的钟情眷属……”   ——我的确算不得个好人,即便适之不愿,可我还是想赌赌看。   ——赌赌看,我到底有没有父皇那样好的运气。   “黄泉路上,请适之等等,且等等才好啊。”   ——我把我的心脏交给你。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呢?   室友嬉闹着说道,“原来朱厚照的皇后姓焦,而且也叫适之。焦适之焦适之,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而且朱厚照也曾自封朱寿……哈哈,我算是佩服了他们,还能把这些联系到一起。”   焦适之猛然后退,猛地摇了摇头,试图甩去头脑中乱七八糟的画面。   ——我只想知道,你开不开心?   室友被他的动作吓到,连忙站起身来看着他,“适之,你是不是生气了?”   焦适之捂着额头,几乎是颤抖着在控制力道,才没有做出其他的动作,“我,没事,只是突然头疼。”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捧着冷水不住地往脸上拍打,试图压下那些不知所谓的画面。   滚,从他脑海里滚出去!   纷杂凌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瞬间如同席卷而来的狂风巨浪,翻滚着冲垮了所有正常的画面,令焦适之抓着盥洗台的手指泛白颤抖。   许久后,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词语流露而出,“……开心。”   几天后,焦适之抱着书从教室出来,跟着教授说了几句话后才与他分开,准备去图书馆把之前借的书还回去。   室友从隔壁教室出来,看到焦适之的身影便笑嘻嘻地靠过去,“你想要去哪里?”   焦适之摇了摇手里的书籍,答案不言而喻。   室友无奈地说道,“你又泡在图书馆?平时你就已经够拼命了,最近更是几乎把图书馆当作是你第二个家了。”   焦适之淡然地下楼,“总好过你每次都赶在最后几天通宵达旦赶作业来的好。”   室友气鼓鼓地跟在焦适之身后,两人一起同经过礼堂的时候,只听见没完全合上门的小礼堂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说是小礼堂,实际上也有近千个座位。室友小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后一脸茫然,“里面居然是朱寿在演讲,这人也贼牛逼了点吧?不过已经结束了,不然我倒是想听听看。”   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随意登上礼堂演讲的,   XX大学固守着最淳朴的理念,只有有识之士才能真正登上演讲台。   散场后,小礼堂内开始有人不断地出来。焦适之打算先走一步,等待会出来的人多,或许会发生什么不可期的事情也不一定。   毕竟前几日他们刚刚在学校论坛上泛起了水花。   室友不明白焦适之快步向前的原因,不过宿舍与图书馆同路,便试图赶上去与焦适之一同行走。   身后有一人比他更快,更坚定地搭上了焦适之的肩膀。   “适之。”   不管是说话的人,还是被搭住肩膀的人,都在这瞬间停滞住,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焦适之与朱寿两人本来就是备受瞩目的焦点,两人聚在一起,更是吸引了路上其他人的关注。   然而朱寿眼中却只有身前那个挺直腰板的青年。   “转过来。”   “……不。”   “焦适之!”   “朱寿,当做不知道。”   轻之又轻的声音从焦适之那边飘来,原本朱寿好算能强压下来的情绪一瞬间爆发,他大步向前,一下子跨到焦适之身前,“不可能!”   他望着焦适之清俊的眉眼,深沉的模样宛若跨过无数流光。握着焦适之的肩膀,俊美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复又重归寂静,“我不管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喜欢你。”   “我不……”   “不喜欢我?厌恶我?只要你说出来,我立马就走。”   太熟悉了。   真的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这模样,还是这对话,都带着烙印的痕迹,令焦适之喉咙梗塞,无法把虚假的话语吐露。握着书本的力道加重,最后又泄气地松开。   朱寿感受到那几乎不可察觉的退让,心中闪过无数美好激动的东西,却在最后归于他落在焦适之额头的轻柔一吻。   与紧随其后用力过度的拥抱。   深深地,深深地拥抱着。   心中仿佛有火,点燃了沉寂多年的烟火,又徐徐绽放光芒。   那不是蜕变,只是凤凰涅磐。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两人第一次相见后对双方各有好感,后来又都有前世画面闪过,最后决定要不我俩也试试吧。   但两人并没有恢复记忆,对他们而言算是另一个开始。 第118章 番外:后续的校园日常   XX大学论坛事件后第十四天。   宿舍楼猛然响起一个略显吵闹的声音。“适之, 听说朱寿在篮球场上跟人干起来了!”   室友激动地推开了宿舍门, 这场景熟悉得好似在昨日便发生过。   焦适之挑眉,慢条斯理地合上书, 准备把另外一本取出来,“他不会在篮球场跟人打架,而且打架他也不会输。”   平淡无奇的话语透露着莫大的自信。   室友喘了口气,选择先喝了杯水缓解下喉咙口的饥渴后才开口, “没错, 他不是在跟人打架, 而是在跟人比赛。但他跟人比赛的原因是因为你。”   “那个外校人本来想跟他来一场one by one, 但朱寿拒绝了。结果那人转而骂你, 现在正跟虐菜一般被朱寿拿球技虐着呢!”   听着室友这么激情澎湃的转述,焦适之只是点头, 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下,这就令室友奇怪了,“我可是为了你连现场都没去看就匆匆赶回来了, 你俩不谈恋爱吗?怎么看起来完全不热乎呢?”   焦适之听着室友的呱呱叫, 收拾东西准备去图书馆,擦身而过的时候淡淡说道,“我们并没有在一起。”   室友:???   搞笑呢?!那天小礼堂前被无数同学见证的亲吻拥抱还能是他们做梦的?!这都不在一起,那什么才能叫做在一起?   焦适之不知道身后人的腹诽, 这几日他都尽量减少出去的次数。上一次他与……朱寿之间闹出的小问题,使得他现在但凡出门,一举一动都会落在众人的目光中。   这令焦适之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去图书馆的路上需要经过篮球场, 绕路也可以,但那需要多上二十几分钟的路程。焦适之还没有到为了躲避朱寿而特地远离的程度。   而且……并不是他在躲避朱寿,而是朱寿在避让着他。   在小礼堂那次会面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私下接触过。   认真说来,那也不过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不过朱寿的模样虽然看起来像是在躲避他,但焦适之心中却莫名地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但知道是另外一回事,要焦适之去找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在心里漫无目的地念着最近需要完成的论文,打算在明天晚上前抽空把一部分完成,然后再处理其他的事情。   “适之。”   焦适之停顿脚步,那个声音熟悉又陌生,他侧首望着来人。   朱寿一身汗水看着他,笑眯眯地用毛巾擦着脸,“你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两人站得很近,焦适之这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朱寿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他的亲密距离,而他全然不知。   “……有。”   焦适之无意识地摸了摸书脊,干净纤长的手指带起悄然的涟漪。   “那我待会把时间地点发给你。”朱寿笑得开朗,完全没有刚才在篮球场上的暴虐,跟着他一同出来的观众在心里默默流泪,这反差有点大。   “好。”   两人的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一人往北继续去图书馆,一人往南回宿舍。   次日晚上,焦适之准时出现在朱寿约定的地方。当他接到朱寿的信息时,他诧异于他竟然会选择这样的地点。   咖啡馆。   这真的与他平时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你来早了。”包厢内,朱寿正翘着二郎腿看着菜单,当焦适之的声线响起时,他挑眉的模样带着邪气。   “我想等你。”朱寿轻笑道,“你想喝点什么?”   “都可以。”焦适之对咖啡并不在行,不打算不懂装懂,把选择权交给了朱寿。   朱寿合上单子,双手合十放在桌面上,“适之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焦适之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慢慢点头。清新淡雅的色彩搭配令人情绪和缓,但这不是朱寿的风格。   太过别具一格,就容易被人看透。   “适之,为了不让你感到突兀,我已经忍到今日。同我结婚吧。”   焦适之:……“你今天吃错药了?”   朱寿耸肩,显得异常洒脱,与此同时焦适之只觉得膝盖被轻柔触碰,对面的那人勾唇笑道,“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撒谎。”   焦适之无奈地叹气,“你知道这几日你所谓的留存时间,已经令论坛吵翻天了。”他们都认为他们已经分手。   但只有焦适之知道,他们连交往都没有过,又哪里来的分手。只是他没想到,朱寿居然试图从第一步跨越到最后一步。   这跨度就有点大了。   朱寿右手拉住焦适之的手腕,那顺其自然的动作令两人都没有奇怪的感觉,甚至朱寿在摩挲了两下后,觉得这本来就是他该做的事情。   虽然心里总是平白无故升起这样的感觉,但朱寿并不觉得生气。   这于他而言,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适之觉得太快了?但我却觉得太慢了。”朱寿倾身拉近了距离,笃定地说道,“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我心里却开始懊恼前二十年的挥霍,这于我而言,根本就不可能。”   “但现在已经成为了可能。”   “我不信只有我有这样的感觉。”   焦适之摇头无奈,道,“你来来去去只会这么一招?”   “那适之接不接招?”朱寿笑道。   焦适之抿唇,反手握住朱寿的手掌,“我拒绝结婚。”   “我们交往吧。”   朱寿略显懊恼,“那样太久了,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而我也是你的。”   焦适之轻笑,摇晃着他们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掌,“这样不也是一种方式?”   朱寿在焦适之的笑容中渐渐放松下来,忽而笑道,“那适之该如何补偿我,我可是做了莫大的牺牲啊。”   焦适之无奈,这有什么莫大的牺牲?   他越过桌面,一个亲吻悄然落在朱寿唇上。就在他欲抽身而退时,脖颈后突然出现的力道使得这个一沾即走的吻变得更加……湿漉漉。   片刻后焦适之推开朱寿,捂着耳朵说道,“你在做什么?”   淡定收回邪恶之手的朱寿说道,“什么都没干,就是验证了某个想法。”   焦适之搓了搓耳朵,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不是那正德帝与敬皇后的轮回转世,但他知道朱寿的性格果然跟正德帝闻名于世的臭脾气一模一样!   Y月Y日,XX大学的论坛又一次爆出了惊天喜讯。   焦适之与朱寿真的在交往——[图1][图2][图3]   常在家中坐,万事网上知的室友默默地打开了淘宝,把原本准备给他买的生日礼物删除掉,换成一堆X套X棒之类的玩意,又更换了地址姓名和号码,他相信两人不会不满意的。   嗯,半个月后,室友得到了他最喜欢的球星的签名篮球,又在半个小时后得到了焦适之的一顿胖揍。   真是美好的校园生活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人的番外结束了,除非还有戳我的梗。   接下来还有焦君与宁王的番外,大概还有两章,我看看能不能早点写完,免得拖太久你们追着难受。 第119章 番外:宁王   朱宸濠并不是一直都那么喜欢皇位。   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 他的心神并没有放在这上面。   不过等他成为宁王后, 这心思就不大一样了。   他的父亲朱觐钧并没有嫡子,这意味着他那几个庶子都有着登上宝座的机会。为了这个可能, 朱宸濠是在血海中拼杀出来,才有了活命的机会。   怜悯,同情这样的心思,放在皇家后院中, 就是最不起眼, 最不值当的东西。   但朱宸濠不以为意。   不管是父亲兄弟, 阻拦他的人都只是垫脚石, 这是从他记事起就自发懂得的事情。   母亲对他曾经很满意, 在他最终取代父亲成为宁王,在她终于得到她想要的荣华富贵的时候, 她终于舍得对他露出个笑意。   但三年后,她又后悔了。   一边希望朱宸濠能顺着她的心意娶个妻子,一边又不满于她现在所受到的限制。她想继续往上, 插手更多的东西。   朱宸濠……没有对她做什么, 只是派人把她圈禁起来,同时开始着手准备着谋反的事情。   真是太相似了,当她母亲试图撬动他的位置时,朱宸濠也同样在打着皇帝的算盘。   真不愧是母子。   朱宸濠对小皇帝并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觉得他不该霸占那样的位置。相对于吊儿郎当的他来说,朱宸濠觉得自己更加适合,哪怕那意味着他需要做出点什么事情。   为了这个目的, 他特地寻了个与他有七八分像的人,苦心训练了他两年的时间,然后除开心腹外,没有人知道他偷溜出府,去往哪里。   其实这很容易猜到才对。   朱宸濠去了京城。   他不知道他想要找什么,不过去京城看看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或许从中他能找到什么破绽?   朱厚照是一个蠢货,不论他看起来多么肆意张狂,但落在朱宸濠眼里就是个试图逾越笼子的困兽。弘治帝给他留下来的草班子被他干倒了一半,然而最坚固,最实际的那部分,朱厚照根本没有动摇。   那是几千年来慢慢形成加固的官员体系,那是在明朝得到了多重加固的言官制度。即便朱厚照整倒了内阁,可面对着一个个站在他对面的官员,即便是皇帝也无能为力。   若不是他之前冲动的行为,朱宸濠或许对会对他多上几分喜欢。   然后……   他遇到了一个人。   陈初明真的是一个,朱宸濠从未接触过的那种人。他性格开朗,外向,没有任何戒心,甚至在见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时,都能够满满地交托信任。   这人居然还是皇城的守卫?从他那张和煦轻信的脸上可完全看不出来。   两人不过是因为一次酒家纠葛无意相识,他便把朱宸濠当作谈心的朋友,邀他喝了一顿酒,宛若推心置腹。   但第二次见面后,这人却装作认不出他来。当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陈初明才骤然叫了一声,“你是不是,那天那个人?”   朱宸濠起初甚至以为这是陈初明特地搞的把戏,后来才知道这人竟然有脸盲症,能认出他,是因为他用的香料令他记住了。   但这个时候,他只以为陈初明在逗弄他。竟然会被这么个不起眼的人所调戏,令朱宸濠难得对一个人心生趣味。   算计来算计去本来就是宁王最擅长的东西,与陈初明的交往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既然这人敢玩,朱宸濠又有什么不敢的?   喝酒,比拼,赛马,踏青,日子也是这么的漫漫过。   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或许是陈初明一贯傻乎乎的表现,也或许是他眼里满到即将溢出来的情感,又或者是他心里莫名无法发泄的躁动。   在离京的时候,朱宸濠顺便带走了他。   带走一个不起眼的人是如此的简单,哪怕那人是宫中的侍卫,但在失踪了几个月后,也只会被当作死人。   陈初明在掳走半个月后才发现这一点,那是他第一次冲他发脾气。   多神奇,看起来软绵绵的人居然发起火来,也是这么的……有活力。   朱宸濠对他越发好奇起来了,不过等到了江西,在繁杂的消息重新涌到面前来,在那种新奇的感觉过后,这个人也很快就被他丢在脑后。   他的心中被宏图霸业所充斥着,再也挤不下其他的东西。起先还偶尔会关注下,等到后来,便再也了无痕迹。   朱宸濠认为他已经忘记了。   再一次见到这个人,却是在战场上。   穿着明军的服饰,戴着明军的头盔,手里捏着的红缨槍,对着他的军队。   他以为他忘记的人,却被他一眼就认出来。   为什么?   且不说朱宸濠根本不知道他竟然逃离了出去,最令他奇怪的是,他不是喜欢他?   不过这样的念头刚在心中出现,朱宸濠便狠狠地嘲笑了自己。   爱是什么,欲望是什么,权力又是什么,这些东西他最清楚不过了。   只是太蠢了。   朱宸濠想到,他居然会真的有那么点相信,那家伙会喜欢他。   然后陈初明死了。   死在他身前,死在救他的时候。   身边是围攻厮杀的明军士兵,朱宸濠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吼道,“哪个白痴对叛王射箭,皇上要捉活的!”   他摘下头盔,随手丢在地上,拖着疲惫的身躯踉跄走到了陈初明身前。   那人闭着眼睛,灰扑扑的脸上残留着浅笑,仿若初见时的模样。   朱宸濠不懂,为何这人喜欢他又不愿在他身边,在为朝廷厮杀的时候却又救他而死?   人的情感就是这么复杂?   他实在是不懂。   王阳明压着他入京的时候,听着牢头说,小皇帝出京来追捕他。朱宸濠冷笑,那家伙是特地逮到机会出宫蹦跶吧,连几年前击退鞑靼的功绩也能给文官随意抹杀,这样的皇帝,看着就令人失望透顶!   他的心神不过在朱厚照身上停留一瞬便离开,落到了陈初明身上。   为他而死的人太多了,这一场四十三日的战乱,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但朱宸濠的心思……不知怎的就一直在陈初明身上徘徊。   为什么,为什么人都要死了,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他摸着这几日一直在砰砰跳动的胸口,仿佛第一次觉察到这里有这么个东西。   心跳声大的时候,疼得他几乎窒息;小的时候,又觉得他仿佛只是具行尸走肉。   难受。   小皇帝是个蠢货!   朱宸濠不知道第几次在心中这么怒骂,成王败寇的道理宁王当然懂,但他以为朱宸濠是孟获,而他自己是诸葛亮?   搞什么先纵后抓,当他没看到那么多大军包围着?!   宁王索性不理会,随意攀爬过一个山头,便让那些跟他一起被放出来的谋士叛兵散开逃跑,而他则是靠坐在大石上,随身佩戴的长剑被他随意地安插在边上。   “王爷?”   朱宸濠抬眸,那是个不怎么受重视的谋士,不过他本来就过目不忘,这人的身份很快被他从记忆中翻找出来。   “王爷,就算现在跳下大江,也有重来的机会,为何您却选择放弃?”那人看起来还挺着急的。   朱宸濠瞥了眼身后滔滔江水,漫不经心地说道,“成王败寇,有胆子掀起来战事,难道本王没胆子承受失败的结果?”   “可您才是这场战争的核心,若您还在,那……”   “各自逃命去吧。”宁王打断他的话,似是心灰意冷,又似豪无牵挂,“天道酬勤,我那皇兄的余韵犹在,留下的草头班子倒是挺有用的。”   “本王倒是看看,任着本王的好侄子继续折腾下去,还能折腾几年!”   那人不再劝说,似乎是对宁王失望了,俯身三拜后便转身离去。   朱宸濠仰头望着那微微漏出的阳光,丝毫感受不到秋天的凉意,反而觉得通身闷热,胸口难受至极。   那颗过了二十多年才被他发现存在的心不住地跃动,仿佛在说这些什么的。   山下窸窣声响,夹带着清晰的喊杀声,朱宸濠知道明军已经攻上来了,过不了多久,又是一次耻辱的逮捕。   朱宸濠靠坐在石头上,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就是连动弹都懒。   望着滔滔江水,他突然万分想要再尝尝当初陈初明请他喝的酒,甘甜香醇。   那是他喝过最舒服的美酒了。   朱宸濠清透的眼眸闪过一丝挣扎的痕迹,在那一刹那宛若知道了什么。   伴随着身后步步逼近的脚步声,朱宸濠忽而仰天长啸,情态似狂!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最蠢的人不是那小皇帝,那竟是他自己!   第120章 番外:焦家   听到帝后大婚的消息时, 焦君正在给小儿子看着功课。   焦适从在四书五经上头的兴趣并不大, 似乎是因为当初被焦适之带过一段时间的影响,他反倒是对武学上颇有兴趣。   好在焦君多方斥责下, 还是能勉强花心力在学习上。而他本身的天赋很好,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这孩子明显还是能几遍成颂,这非常令焦君开怀了。   “老爷——”   还没等焦君再逮着小儿子训斥两句, 门外已经传来门房的声音, 匆忙慌乱, 令他不禁皱眉, “何事如此慌张?”   “老爷, 外面来了很很多人,说是找您的。”而且敲锣打鼓, 前面带头的那几个人看着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令门房有点受不住,连忙小跑进来了。   焦君蹙眉, 他现在几乎是避世的状态, 闲赋在家,就算与几个友人接触也只不过是通过书信来往,这寻上门来的又是谁?   他心里难以自制地浮现出一个名字——焦适之。   或许是他大儿子惹来的人吧。   焦君猜得不错,当他走到小厅的时候, 看着为首人身上的衣裳,当即吓得心头一颤,可是礼部侍郎与宫内的大太监, 这般人物为何会寻上门来。   等等,礼部?   礼部侍郎看起来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但在看到焦君的那一瞬间,脸上仿佛笑开了花一般,三两步走到焦君面前来,拱手说道,“国丈,大喜啊!”   焦君:???   他甚至第一反应想到了他家才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儿,但下下一瞬就清醒过来,退后一步说道,“侍郎大人是否记错了,草民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女儿还未及笄,怎么可能?”   焦君只觉得荒谬。   焦君的问题令眼前的礼部侍郎有些尴尬,他身后的大太监却是踏前一步说道,“小人拜见国丈,皇上已经于十八天前下令,迎娶焦大人。此次是派我等来送贺礼的,还请国丈接旨——”   十年前的官府生涯,令焦君下意识便跪下迎旨,但心中却是茫然失措,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什么叫做皇上迎娶焦大人?   难道是,焦适之!   这个念头窜入焦君心头时,便让他脸色煞白,连额头都满是汗珠。   礼部侍郎无意间看了一眼,心中了然。知道这位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而他也是心有戚戚。   整个朝廷,整个天下,如此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无法质疑圣旨的真实性,开始怀疑是不是耳朵或者眼睛出现了幻觉。但是越来越多人的诧异,却更是印证了消息的准确性,令他们更是震惊。   可是震惊又能如何?   皇上现在已经疯狂了,在焦大人久久都不能醒来的当下,又有谁能够阻止得了他?   内阁?六部?司礼监?   一个都没有。   能阻止皇上的人,却恰恰是令正德帝发狂的人,这是何等可笑。   焦君在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接过圣旨,与此同时也接下了那足以淹没整个焦家小院的贺礼。还好焦君在这个空隙还能想得到要给这些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人接风洗尘,不过他们婉拒了焦君的好意,稍作休息便立刻启程回京。   那身影匆匆的模样,在焦君心中留下太多的疑惑,他甚至没来得及探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也不需要焦君去刺探了,在焦家那边频频有人过来询问的当口,正德帝迎娶皇后的消息彻底爆发开来,一时间席卷了整片中原大地,不管是已经知道还是不知道的人,此事都成为讨论的重点。   而焦适之的事情,也开始有了确切的消息。   知道的那一天,焦君闭门谢客,独自一人坐在书房,连刚才在这里练字并且喋喋不休想问清楚大哥的事情的焦适从都被丢出去。   十年了,他没想过只是一眨眼过去,就已经十年过去了。算上新年,已经十一个年头,他有这么久没见过焦适之了。   没想到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焦君骤然想起他最后一次与长子见面的时候,那时父亲老去,小女生病,繁杂的事情堆杂在一起,他都忘记那个时候的焦适之是什么模样了。   沉默,内敛,不苟言笑……在焦君面前,焦适之一直是这般模样。   反倒是他骑着红马远去的身影更加令人熟悉。   当初宁王叛乱的消息传来,焦君为焦适之亲擒朱宸濠感到担忧,却未曾想那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多的却是在后头。   焦君捂脸,嘶哑地苦笑起来。   在听到焦适之被正德帝当作女子迎娶的时候,焦君心中当然愤慨。   可那孩子要死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住心头猛然涌动的悲伤,那……孩子真的要死了。   焦君以为他对这孩子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就如同焦适之虽对他没什么感觉,却依旧淡漠的模样,他原以为他也该如此。   但……   他错了。   苍白沟壑的指缝中有清泪流出,溅落在宣纸上,把焦适从刚刚写好的大字晕染开,几乎不成样子。   焦君是在焦适之离开第八年才后悔的。   他看着在庭院里跟着妹妹玩耍的焦适从,那孩子脸上天真无邪的笑意令他心中发暖。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他与焦适之渐行渐远的缘由。   丧期另娶是一桩,而他自始自终的态度又是一桩,而祠堂的那件事情,令他的长子彻底失望,再无半点情感。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开窍,一旦开窍,之前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落在眼中,便都成为了不可追及的遗憾。   七年前他还在抱怨为何焦适之不愿为他疏通关系,五年前他略微怨恨长子婉拒他的好意不愿娶妻,三年前他在遥望着将来焦适从与长子比肩的画面,如今焦君只想着,若是焦适之能活下来,便好了。   窗外是焦适从不死心的声音,“爹爹,你让我进去呀,你都还没有跟我说清楚大哥到底怎么样了!”   焦君站起身来,胡乱地拿着袖子擦了擦眼,打开窗户看着在外面蹦跶的儿子,“如果你能考上秀才,考上举人,以后天大地大,你要做什么,为父都不拦着你了。”   急切想知道大哥消息的焦适从被着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得一头包,茫然不知所措,“真,真的?!”   “哇!爹爹太好了!”   焦适从满院子打滚儿,不一会儿又带着一身灰尘蹦回来,“可是爹爹你还没有跟我说大哥到底怎么了?大哥是成亲了吗?”   焦君握着窗框的手微微发颤,“没错,你大哥他,成亲了,所以才派人过来。”   焦适从欢呼着从院子一头跑过,去后院寻他妹妹咬耳朵去了。   焦君缓缓靠在窗边,力气已经失去大半,皇上冒着天下大不讳迎娶适之,怕是已经到了……   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能活下来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十年后,   一个蓝袍青年站在京城门口,随着人潮被检查路引后入京,为着繁华的景象稍微乱花了眼后,便带着一股老实味儿开始问路。   令他惊讶的是,被他问到路的人不是摇头避开,就是上下看了眼他,然后就笑着劝他,“那里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还是老实点吧。”   蓝袍青年无奈摸了摸脸,把地址揣在兜里,打算自己在京城里多逛逛,没准他自己就找到路了。   还没等他迈开腿,一个在旁边看了好几眼的人叹了口气,几步走过来说道,“我带你过去吧。”   蓝袍青年受宠若惊,连连拱手致谢,“多谢兄台,多谢兄台。”   那人一脸无语地摆手,“你这个外乡人怎么这么乱来,那地址可是皇后旧居,你就算过去又能如何?刚到那条街上就会被人盘查了。”   蓝袍青年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涨涨见识而已。”   “切,长见识居然去这个地方。我今天也是闲的才会给你带路。”那人虽然嘴里说话有点难听,但利索地带着蓝袍青年左拐右拐,很快就来到一条很幽静的街道。   说幽静,其实也是跟附近的街道相比较,这里往来的人也不少。就是透露着一股低调宁静的感觉,并不是那么的喧闹。   那人本以为蓝袍青年会停下脚步看看就罢,没想到那人是个二愣子,越走越近,都直接走到那街尾的宅子去了。   急得他又是无语又是无奈,三两步跟上去却不敢走得太近,只想等着他被呵斥出来后再说他几句,谁曾想……   那几年不曾打开的宅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那青年被迎了进去,在进去前,蓝袍青年还扭头冲着他招手笑。   再次见到青年,该是几年后了。   那人乃是榜眼,三甲一同骑马游街,那熟悉的笑意令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旁人在笑,而他也终于知道这青年的名字。   他叫焦适从。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完结啦!   2333历史文我还会再开,希望以后还能和你们再会!   更新计划:下本开综英美,同时卡秦朝;“格格有礼”大概正月过去后开。   爱你们么么扎! ●▄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